第091章 九十一
“要你们这等废物有何用!”
江南的山水之景, 大江涛涛之貌,微缩于一角。
越省的幽官,像一个个拇指大的人物棋子, 浮在江南地貌缩影的上方。从省城隍到天将, 文武二列均冷汗涔涔,拜倒在地, 头不敢抬。
皇帝的虚影飘荡在山河社稷图的分图之上, 脸色掩不住的苍白。
此表人间的大夏被姜月动摇了道统, 作为此表的当今人皇, 他的修为碎裂至炼精化炁,便总是这样虚弱的模样,脾气却暴躁了许多。
之前只听幽官们禀告, 说李秀丽出现在江南,遂批准了他们的奏章。
此时他们走脱了妖女, 不得不来请罪, 将现场的全部情况一一述来, 全部推脱到蚕官和鬼母头上, 说,疑似是蚕官救走了妖女。
皇帝开始还能坐得住, 越听越觉眼前发黑,怒火上涌, 双手发颤,连带着大江也随他的心情而浪涛高卷:“蠢货!蠢货!蠢货!谁教你们这样自作聪明,自作主张?!‘蚕官’四下掳掠大夏之民, 你们竟当成小事, 无人禀告于朕!!明明可以捉住‘蚕官’,你们却为了李秀丽, 而放弃了捉拿此獠!”
“无能贪婪且无知狂妄!连‘蚕官’是什么存在都不知道,就敢轻视!你们居然真信民间的那些讹传!”
皇帝额头开始抽痛,他本是大夏仙朝主宗的宗室子弟,见多识广:“蚕官者,为‘残官’之讹传。残官者,五残星也,隶属天之厉。司天之厉者,西王母也!”
“‘西王母’,是通天教残存的少数大现象之一,在主宗所辖的数个阳世里,都有广大信徒,至今仍与我朝共生。每逢各表人间战乱、大瘟疫、大灾难,就现身掳掠人口,藏之瑶池洞天。”
“据说,祂与太乙宗有密切合作,被祂藏入瑶池洞天的人口,大部分都会被运往至太乙宗治下。且祂狡猾异常,其在阳世对应的溢出区——即‘瑶池’洞天,能在诸表人间不断移动,主宗对祂都无可奈何,只得设下悬赏,一旦发现其踪迹,提供线索,或能逮捕其下属现象‘青鸟’,即残官,或有偌大嘉赏。”
“李秀丽不过是占着通天教便宜的可憎小人,虽罪该万死,但她的影响,远远不如‘蚕官’对大夏的祸害重。你们为利欲熏心,舍大取小,焉能不失败?瑶池阿母作为通天教大现象,怎会坐视你们逮捕此女?为一时熏心,反而大小皆失,不堪为牧民臣!”
“速速将半年来江南一带所有涉及‘蚕官’的异事,尽报于朕!若有一丝遗漏,你们就在社稷图里当场谢罪!”
皇帝说到这里,因愤怒而猛喘了几口气,觉得脑中刺痛异常——这是修为反噬的症状之一。
一对玉手悄然环上他的头,轻柔地为他按摩头部,胡贵妃温声道:“陛下龙体贵重,莫为这等蠢货气坏了身子。”
身后,牡丹国色的妃子笑语盈盈,周身环绕之炁,与皇帝身边的炁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不同于寻常修士敛炁自体,他们的炁像是环绕不断的阴阳鱼。
只是,皇帝的炁占据绝对的主导。
皇帝深深吐出一息,除了肉身的舒缓,胡贵妃的炁一来一回之间,为他体内混乱的炁带来了一定的秩序,让他的精神也渐渐平静。
他拍了拍爱妃的手:“朕近来实在没有精力料理阳世政务。白薇你入了后妃之道,与朕的帝王之道一体存亡。阳世的政务,悉托予汝。大小事宜,你自可决断。”
胡贵妃应了声是,便不声不响,温柔如水,继续为皇帝舒缓痛苦。
江南微缩景观上方,越省幽官人人身子打颤。
在社稷图内“谢罪”,比直接废掉他们修为,杀死他们还痛苦。
不敢有半丝隐瞒,所有人,将半年来所有可能涉及“蚕官”的异事都一一细陈。
轮到西州府城隍禀告时,皇帝眉宇一皱:“清泉县五大村镇人口一起消失时,西州府城内,诗魂、卫女有合并溢出区的异动?越王、郑家的小子,也牵涉其中?”
西州府城隍叩首:“微臣拜访了越王,并细诘了西州阳世知府、知县,又梦中召来当日所有围看百姓,确认无误。”
“当日,越王举行文会,游览明胜湖。郑端也在被邀行列。他向越王提出,说自己的朋友收到诗魂、卫女求助。二鬼魂为美满情缘,恳求越王调动文会上的江南名士,以诗作桥,链接两个溢出区。
诗魂、卫女相会明胜湖畔时,满城诗歌意象,炁冲西洲。
我等幽官彼时正在外搜寻妖女李秀丽的踪迹,不曾回返西州,虽然被驻守区域的异常庞大的炁所惊动,回望探查,也见到诗歌巡天,便也以为是诗魂、卫女相关的动静,故而不曾留心。微臣是事后才知道,就在诗歌意象炁冲西州时,恰是清泉县大批百姓失踪之时。”
皇帝当然听得出西州府城隍的言外之意。他想的与府城隍差不多。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诗魂、卫女,相隔一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越王召开文会,江南才子齐聚的盛事虽然少有,但也不是三年五载等不到的。怎么就偏偏选在这一日,要合并洞天?
皇帝道:“‘瑶池’每转移到一个不同列的阳世,就需要大量之炁冲击出一方溢出区,以浮出阳世。这样的临时溢出区问世的动静,若无遮掩,只要不是睁眼的瞎子,都能察觉异动。”
皇帝敲了敲手指,问:“你们调查了郑端这小子吗?”
府城隍回禀:“郑端已被西王母掳去。但微臣召集了所有与郑端相关的人士。确认了两件事。第一,郑端被瑶池带走前,曾与化姓为刘的李秀丽相识,颇有追求之意。
第二,郑端曾亲自接触过卫女、诗魂。不过,是为着他家与游慎的百年之约。”
皇帝沉吟片刻:“郑端可知李秀丽的真实身份,为我大夏钦犯?”
府城隍老老实实道:“从郑端的好友、老师、以及李秀丽藏身的文昌阁周边百姓的供词来看,他可能并不知晓,出头相劝越王,主要是为了能解郑家与游慎的百年之约。”
“哼。”皇帝冷笑道:“不忙给这小子开脱。熟知他是真被残官掳去,还是畏罪潜逃?”
他随手捏了一道圣旨,化作一道炁,飞向山河社稷图中,京城的位置,让京城的幽官都重点观察郑家这段时间的动向。又嘱咐胡贵妃:“阳世里,让京兆尹等,也派人暗中关注郑家,若有异动,随时围住。”
府城隍听了皇帝的吩咐,心思活动,想着将功折罪,忙道:“陛下,微臣也派人去监视卫女、诗魂或您有令,我们必将二鬼魂包围”
“休得自作主张!”熟知,皇帝愈发厌嫌其愚钝无知,斥责道:“卫女、诗魂只是略有嫌疑。但祂们归根结底,不是凡人,而是现象。鬼怪类溢出区,纵使有极少本人的炁,保留了部分生前性格与记忆,但归根结底,是依据本身规则与上层现象的指令而动。轻易表露对卫女、诗魂的怀疑,何异于当面指责‘广寒宫’与通天教、太乙宗勾结?你们倒有这狗胆去围人!”
十大现象中,广寒宫偏向阴神门派,一向是主宗的座上宾,连主宗圣上都要以礼相待。
不要说只是“怀疑”、“太巧合”,就算卫女、诗魂明晃晃帮西王母掳人,要不要处理祂们,也只能上报主宗,由主宗与广寒宫沟通、商议,再行处置。
这几个算什么东西,倒想指责、围了对方下属现象?
倒是郑家
皇帝心念急转,神态略森然。
郑家也轻易动不得。但以至今未归的郑端为借口,撬开他们一个口子,倒可以试试。
郑家之姓,来自当年的郑国公子后裔。他们的祖先,是儒门大家,儒家祖师爷的七十二亲传弟子之一。
而儒门的这些贤圣,在仙朝主宗,亦为官做宰,地位显赫。
本表人间,世人都以为儒家臣服大夏,儒门依附仙朝。
皇帝作为主宗的宗室子弟,却知道,儒家的立场颇有些微妙。就像主宗当中,有些道统,对阳神的态度也很微妙。
儒家,自祖师爷开始,虽身在阴神五大派,却常谈“大同小康”、“天下为公”,甚至对阳神门派曾大加赞赏。
其子弟,更是历代颇多醉心人族存亡,甚至常常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僭越阴神大道。
太乙宗那些疯子里,就有不少叛逃的儒门子弟。
太乙宗那个名震诸表人间的莽贼,就曾是儒门大圣。
虽然,随着主宗各种道统的隔阂渐深,儒家子弟也日渐分裂变化,甚至出现了朱圣那般堂堂人物,但主宗的那些叛逆之儒,却仍堂皇占据了不少位置。
甚至,他们公然挑衅,时常叫嚣着朱圣之后,服膺于皇朝的第三种道统的儒家子弟,为“犬儒”、“贱儒”。
皇帝自是极不喜欢这些冒犯皇权的混账东西。在他看来,被主宗的那些人骂作“犬儒”,服膺皇权,发扬光大理学,深耕礼教的那一派,才是真正能顺化天下之民的有用之人。
但郑家祖先的弟子,在仙朝位高权重。
纵使郑家作为当代大儒,却颇有主宗的祖先之风,对当世儒风大不为然,他也只能容忍、捧着。
皇帝思索良久,又对胡贵妃道:“郑端三日内若不归家,就按兵不动,秘旨传召郑家人进宫。如果三日内郑端回来了,才可大发雷霆,当着百官之面,要郑家当朝自辩。”
“是,臣妾领旨。”
皇帝一一安排,最后才处理李秀丽。
对于这么个偶然搭上通天教、太乙宗大船的草根散修,他实则并不特别在意。
但李秀丽出身本表人间,是土著修行者。却背夫族、弃宗族、绝父祖、仇君主,把朱圣一脉关于夫、父、君的雷点踩了个遍。
作为帝王之道的践行者,此表人间皇权的化身,也是朱圣一脉的受教者,他绝不能姑息容忍此人。否则,何以在姜月动摇了本表道统之后,警示天下?
皇帝缓缓敲着手指,说:“她无法离开大夏之境。虽然通天教的秘术可以帮她掩盖本身之炁,却也让她必须待在‘大夏’之内。纵使西王母可以暂时将她藏入瑶池。但炼精化炁的修为,肉身还在凡胎之中,即使西王母庇佑,也无法长期待在那么接近幽世的瑶池,短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她迟早要出来的。”
“幽世不够。让阳世所有臣僚、百姓也去通缉追捕此人。重点要放在阳世。炼精化炁的修为,只能稍微变化极浅短的幻术,无法变动身形、大幅扭转五官。可以通过人力去搜寻。所有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皆逮捕辨认。”
“是!”幽官、贵妃皆领命。
胡贵妃略作踌躇:“陛下,可她若是逃往了其他的‘大夏’”
皇帝笑了:“让她去。主宗几种道统之争愈演愈烈,不同道统之家,几乎划地而治。同道统的不同大夏分宗,才允许自由出入。而不同道统之阳世,对应的幽世出入口,都有大能注目,变相把守。她若是敢走幽世,跑到其他道统的大夏去,哼,恐怕比在本表人间,死的更快。”
“至于我这一脉的‘大夏’,随她去。等待她的追捕,不会有什么差别。甚至那些道统未受损的本脉大夏,只会追缴她更激烈。”
“剩下那几个正处在乱世之中的本脉大夏”他玩味道:“哈哈哈,那些都是‘边境’。大夏已经称得上‘温情脉脉’了,对待阳神已经算是姑息。撞到其他几个阴神大派,就冲她曾与太乙宗勾连这一件事,只要被捉到,连死大约都是一种奢望。”
*
“李姑娘。”白鹤——丁令威神色严肃:“你需要尽快考虑,是留在这个阳世,还是去往其他大夏。你的肉身,无法承受长期待在瑶池之中。”
“这些茧子里修复肉身的百姓,一旦修复完毕,我也会带着他们转移到其他阳世。”
李秀丽正盘腿坐在瑶池盘,恢复伤势。
她表情几乎皱成了一团,麻木地奋力做题。每做对一道题,一股五彩文炁就会被她吸收。
她身体上的伤势就好转一分。
李秀丽没想到这讨厌的五彩文炁,反而变成了储存的备用炁包。就是,她看过的网文修仙小说里,别人是磕丹药恢复灵气。
为什么她是做题恢复灵炁
她咬着笔,抬头看丁令威:“什么?去往其他阳世?”
瑶池中的西王母也开了口:“山海图刚刚联系我,传递了一道信息。本表的大夏将要大规模在阳世搜捕你。小辈,建议你离开此表人间。”
李秀丽倒是无所谓,反正在她看来都是古代侧的异世界。
丁令威建议:“我临行前,太白师弟曾与我说过,李姑娘不能离开大夏的范围。但是,仙朝的内部纷争剧烈,虽然大夏的其他道统,对你的追捕力度会更弱,但经行幽世,容易引来仙朝大能的注目。”
西王母道:“仙朝有几个老东西很麻烦。我也不想对上祂们。”
“与此表大夏同脉的阳世,估计已经得到了本表的通传,追捕你的力度不会弱。”丁令威道:“如若姑娘不弃,有一处与此表大夏同脉,但又在我宗看顾范围之内的‘人间’。虽然也是‘大夏’,但时局正乱,且处于仙朝与其他阴神门派相接之处。那个世界,来自大夏分宗的威胁,会弱很多。”
“只要你不轻易接触其他阴神门派与该阳世接壤的部分,便不会受到太多干扰。不知意下如何?”
李秀丽想了想,也行。
便点了点头。
丁令威松了一口气,道:“我先将已经修复完毕的郑公子送还阳世。稍后再来分说那方世界。”
郑端是绝对不可能离开此表人间的。他身份特殊,留在本表人间,有家族庇佑,才不会被大夏找麻烦。
郑端早已醒了。他在茧中,垂着眼帘,一语不发地听完了一切。包括李秀丽的身份和她目前的处境。
在破茧而出之时,他慢慢走到了李秀丽跟前。
少女从题海里抬头看他:“干嘛?”
白玉少年低眉看她,秋水似在眸中微微晃着:“原来,姑娘姓李,真名唤作秀丽。中直会牢记在心。”
他又叹了口气:“秀丽,你就是秀丽。”转而笑了:“我曾听说过你。你原来是这样的模样。”
“我曾去往石城附近,欲试着为百姓除河神。却从附近城池当县令的表兄口中得知,已经有一个女孩儿,毁弃枷锁,拔剑杀了那怪物。我佩服那样的万钧勇气。她经过我表兄任职的城池时,我劝表兄和他的衙役,偷偷放了那个女孩儿。那时可惜,来不及一见。”
李秀丽看不清他被像素化后的细微表情,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挠了挠脸,想了起来:“我说那个城池怎么放我放的这么轻易。原来是你。”
郑端说完这番话,却退后一步,深深朝她一揖:“愿姑娘,无论身在何方,仙路畅通,大道早成。”
李秀丽难得面对异性不知说什么,想了想,说:“噢噢,那也祝你嗯考上状元?”
见她如此坦然,郑端直起身,无奈地微微苦涩而笑,便走到丁令威身旁,洒然道:“那么,就此告别,刘小姐,李姑娘秀丽。”
丁令威带着郑端,一跃离开了缝隙瑶池。
李秀丽抬起头,看他的身影渐渐不见。低下头,忽然也叹了口气。
西王母仔细地看了看她,想说,那小子不简单,或许,你们仙路之上,能有重见日。
却听这小辈叹着气:“我都忘了,那家伙是个学霸,早知道让他教我这道题的解法再走!”
第092章 九十二
紫雾缭绕, 桃林如霞,落英纷纷。
时而有翠色流光的青鸟停在桃花间,互相梳理羽毛, 高高低低, 唱哀婉的《黄竹》。
少女坐在一个树墩子上,却对此等美景视若无睹, 黄竹歌左耳进, 右耳出, 只对着语法练习题两眼放空。
这是她在瑶池做题的第三天。
她本以为这些题绝大部分都落在文昌阁里了, 没想到,次日凌晨,这些小山般的教科书、
习题集, 又凭空出现在她脚边,出现在瑶池里。
她当时万分震惊地询问“瑛”。
瑛在论坛里, 十分贴心地说:【放心, 这些东西我是以炁的形式传输给你, 你也已接收, 并已经做了几道题了。那就代表这些具象化的炁已经满足了赠与条件,便与你自己的丹田绑定了, 算你自己元炁的一部分了。一旦你离开它们太远,旧的书籍会自然消散, 新的书籍在无指定的情况下,会于十二时辰后,生成在你身侧。它们会伴随着你跨越幽世阳世, 绝对丢不了的。”
《绝 对丢不了》。
李秀丽当时的表情, 大概很像,暑假结束前一天, 暑假作业快乐地不慎丢失了,却被热心的警察同志连夜一本不差地送回来的小学生。
此时,瑶池上方不断出现裂缝的天空,又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黑洞之门。
李秀丽抬头看了看。
门背后,是大片大片无甚么绿色的黄土,却被染成了红色。
已经如此贫瘠的地,仍然在滚滚的烟尘,车轮相错,旗帜倒悬,血肉喷涌,人类互相厮杀着。
更有无数饿得ῳ*Ɩ 走不动路的人,渐渐汇聚,也加入了这场厮杀。
并不稀奇。这三天,她已经看了许多裂缝之后,是同样的场景。
到处是彩色的血,以及被马赛克的尸首。
丁令威对她说过如今大夏的形式。
据说,北方,早已经兴起农民军。而南方,成片的瘟疫正在传开。
这也没止住各地藩王勃发的野心,打着“清君侧、除妖妃”的旗号,已经有人公然起事。
曾与地羊鬼牵扯不清的安王,也是起事的其中一个。
饥饿、疾病、战争,滚轮一般,接二连三地碾过大夏。
大裂隙处,大鹤领着数十条“蚕蜕妖”飞了进来。
鹤落地化作丁令威。
青鸟们也脱离蚕壳。
壳中一下子脱出黑压压的的凡人来。
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都如骷髅般摇摇欲坠,更有人直接躺在地上,或肚腹肿胀,或浑身脓水,起不来身。
其中,一个看起来勉强称得上还有件完整衣裳,在这些人里尚算健康的壮年男子,扶着一颗桃树,吃惊地环顾四周:“原来世上真有瑶池”
青鸟们飞到池面上,抖了抖羽毛,便有无数粮食落进瑶池,瞬息化作乳白氤氲,供入蚕茧。
西王母俯瞰这些凡人。
祂明明生了一对凶极了的黑森森眼睛,但微微笑时,万物光明。
祂轻轻朝他们吹了一口气。
忽然,许多在他们尚未诞生之时,就铭刻在人族记忆里的信息,从骨髓里涌出。
“王母”,在大夏人族之中,是很多民间百姓对祖母的称呼。
继承自遥远的通天教时代,是人族尚且蒙昧的摇篮岁月,从血缘到文明,始终在民间的口耳相传。
日益赘生的成王败寇之史,折射出三六九等之文,奉西王母为高高在上的天尊。
但以大夏百姓最亲切的情感来说,若要土语直译,西王母,就是“住在西边的老祖母”。
他们齐齐朝池水中的庞然女神拜下,连病倒的人都勉力以头抵地。
不是朝天子之礼,也不是三跪九叩拜神之节,只像拜在亲人长辈跟前,竟情不自禁滚下泪来,诉道:“王母!我等,我等好苦哇!”
他们没有读过书,并不识字。绝大部分,面朝黄土背朝天,走不出乡里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怪身边多占了几袋米的富裕族人,怪贪婪无度的地主,怪凶恶的衙役,怪刮地三尺的官吏,甚至有骂几句狗皇帝的。
可是,终究说不清自己的苦。
便只能哭。
苦哇!哭哇!
仿佛要将人族走入三六九等之日起,大部分人攒了不知多少世的饥寒困苦的委屈,都骤然涌在泪中。
一个妇人,周身饿得只剩了一层皮,她披头散发,将怀里,那瘦小蜷缩失水得几乎变作干尸的婴儿,高高举起。
年不过四十,却满头白发的“老人”,将自己已经病得浑身流脓的妻子,扶起在怀里,抬头望去。
伏地难起的病人们,耗尽最后的力气,向西王母伸出手。
西王母垂眸望着他们,她不言不语,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
祂眨一眨眼,身上的皮肤就剥漆般片片落下,几乎成了个筋肉尽露的血巨人。
那些莹润的肌肤一片接一片,骤然裹住这些欲死之民,他们很快就被裹成了一个又一个茧子。
而上一批的青鸟带回来的粮食、肉类,入了池中,瑶池按“西王母”现象的规则,自动调整输送量,按男女老少不同的每日需求量,分予百姓维持生命,修复肌体。
新生的茧子们得到了瑶池之“水”的供给,渐渐融化在茧子里,却露出痛苦逐渐止住的舒缓。
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包括那个已然变作干尸的婴儿,则在瑶池之炁的作用下,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青鸟。
它们飞到女神肩膀上,哀哀又讽刺地唱着黄竹歌,以王者的口气,悲叹着饥寒的人民。
池中的西王母很快又弥生了丰润的肌肤,仍然美丽。祂温柔地抚摸着新生的青鸟,嘱咐它们:“去吧,去救更多的人回来”
虽然已经见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仍然于心不忍。
丁令威长叹一气:“娘娘,不能再带人回来了。此表人间的皇帝已经调了所有幽官,以及通传了他们这一脉的大能,准备围剿瑶池了。这一批要转移的人数,到此就是最后一批了。”
“西王母”现象诞生自人族相对野兽、天灾显得十分虚弱的蒙昧时代,祂的根本规则之一,叫做“长生”。
人间因此讹传,说“西王母”有长生药。
却不知,此长生,非个体之长生。
而是保佑流有华族和夏族血脉的人族,族群不灭,人族“长生”。
人类个体的生死,祂或许无动于衷。但会牵涉一定规模人族的灾难若有迹象,就会引来祂穿越幽世的注目。
祂会派出下属现象——青鸟,试图将大部分受灾者带回瑶池。
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被当地的阳世所属的超凡势力阻隔,未能成功。
且人类根本无法在瑶池生存太久。修复完毕,若不转移回阳世,人类会被瑶池之炁同化为幽世的现象——青鸟。
后来,太乙宗利用祂作为现象的根本规则,与其达成了交易。
太乙宗会定时派出门人,会主动帮青鸟转移受灾的凡人到瑶池,待到百姓的肌体修复完毕,再转移瑶池中的凡人,到太乙宗庇佑之地生活。
西王母作为大现象,有类人的意识和部分性格。祂与通天教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闻得丁令威之言,祂强行缓转部分运行的规则,慢慢合上眼,侧卧瑶池,又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一时间,连青鸟们都安静了下来,停在桃树上,不再歌唱。
李秀丽终于做完了那本语文习题,立即抬起脸来:“可以走了?”如蒙大赦。
瑶池这里除了这些大鸟们号丧一样的歌,安静异常。
西王母大部分时候不和她说话,只遥遥地似乎望向哪里。
她无聊得简直要憋出病来了!
而且,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开始嗡嗡,总有无数的人语在对着她的耳朵说话,她都快怀疑自己耳鸣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丁令威,他神态一变,略焦急地告诉她:不能再待在瑶池了,你修为太低微,又本来就链接有通天教的鱼龙变秘术,这里的炁开始突破你周身的自身之炁,开始影响你了,我先送你去新的阳世。
至于这种影响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没说。
只是,根据以前她初初学会鱼龙变时的情形,这个后果大概率很糟糕的。
“那个世界并非我负责的区域。”丁令威说:“李姑娘,具体情况我在这里讲明白。”
“如果说,此方大夏是在王朝年过半百,已经是千疮百孔,但将来会慢慢平复,尚未气绝。我送你去的那方阳世,那里的‘大夏’,则已经白发苍苍,末路穷途,仙朝统治在此之际,最为衰微。太乙宗得以在此之际,伸手进入此阳世。而同时,那阳世还与‘狄洲’接壤。”
“狄洲归属于阴神五大派之一的地煞观,为其所辖阳世的统一称呼。”
他十分严肃:“两个阳世接壤交叉之地,会有非常奇异的景象。因为这代表着,它们对应的幽世部分也十分混乱,各种不同阳世的现象,胡乱杂糅着浮出何况又逢王朝末年,临时洞天与正常人间大约万花筒般犬牙交错。”
“因为是如此多方角力之地,所以才有你藏匿之机。”
丁令威说了很多。
李秀丽总结:
那里的特点,一个字:乱。
非常乱。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非常危险。比当今的大夏还坏得多。
但也因此,阳世王朝的控制力极度衰落,对于需要藏匿的李秀丽来说,只要她老实地藏匿在人间的中原之内,遇见洞天就避开,那反而比在郑端所在的大夏,安全得多。
丁令威又道:“姑娘不需要担心。你在人间藏匿一阵子。我宗就会有人找到你。你待在太乙宗的势力之内,必定安全无虞”
李秀丽听到“临时洞天多到与正常人间犬牙交错”半句话,眼睛咕噜噜直转,赶紧压下自己高兴的表情,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担心!”
丁令威对西王母一揖:“贫道如今真身无法赶到。化身修为有限,无法穿越幽世。请瑶池阿母引路。”
同脉的“大夏”之间,幽世把守没有这么严明,穿过幽世即可到达。
西王母颔首,停在她肩膀上的一只体型最大的青鸟,振翅而起,化作一柄竹叶伞,飞到了李秀丽、丁令威二人的上空,浮着:“执此伞,可御幽世无穷之炁,也可在幽世,掩盖几分她身上与鱼龙变勾连之炁。”
李秀丽好奇地看着那柄伞,又觉兴奋,严格意义上,她还没去过幽世呢!
丁令威却伸手,将一根鹤羽佩在她发间,便有无形之炁,连着二人。语气很温和:“李姑娘,得罪了。幽世变化万千,危险异常。怕你误入歧途,所以此为。”
李秀丽试着往外走了一步,竟被无形的绳索拉回丁令威身侧。头上的羽毛好像变成了她的一根头发,竟然拔不出来。
这是当她是郊游时会乱跑的小学生,还是会撒腿蹦跶的哈士奇?有一种被堪破心思的心虚。
丁令威只作不知她的反应,微笑道:“待到了阳世,此炁自然消融。瑶池连着幽世,我们跳入池中,即可进入幽世。”
李秀丽走到瑶池边,透过桃林上方的缝隙,最后回看了一眼,这个她进游戏以来,初次落地的世界。
脚步一顿,她忽然开口:“它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姜月捅破道统的原因也在里面?”
西王母、丁令威都向她微微侧目。
回答她的,是池水中的西王母:
“月,摇动此表道统,只是在人心上开了一条缝,让将来形成的人族王朝,有几分希望,与‘大夏’偏离。至于如今景象,纵使她不动手,也是本应就至此。乃气数衰也。”
李秀丽暗吐一口气,她虽然知道这是真实世界,但一直觉得自己在玩游戏,也一向不想这么多。
只是,这段时日所见所闻,认识的种种人物,包括郑端、吴嫂子、何婶子、小莲等人她虽年少,性情粗烈,但心非木石。
李秀丽得到了答案,便潇洒地摆摆手,跳入了瑶池之中。丁令威紧随其后。
明明西王母侧卧时,池水显得这么浅。她一跃入,就像跌入虚无之中,无穷下落。
倏尔间,仿佛人间之炁四面八方而来,像泠泠的天风。
她的诵世天书似乎捕捉到了几缕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却愈来愈远,仿佛,当真化作了过耳清风。
便大笑起来:喂,NPC们,再见,我切地图啦!
离却人间界。
第093章 九十三
不知在虚空里落了多久, 仿佛数日,又似乎一霎,李秀丽像个大铁球, “咚”地一声, 砸豆腐似的,砸穿了地面, 泥土四溅, 砸出了数米的深坑。
她落在坑底, 人是安然无恙, 但身体重如金铁之像,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曾经在进入小妹之宅的时候体会过一次。现在已经比当时要好一些了。只是仍觉难受。
幽世太过轻盈, 人类肉身的浊重,在这里举步维艰。
正当此时, 丁令威撑着竹骨伞, 从大坑外飘然落下, 将她罩到伞下。
霎时, 压力大减,浑身一轻。她觉得自己从铁球变回了血肉之躯。
二人跃出深坑。
终于回到了光线明亮的地表, 李秀丽回身一看,乐了:“你这什么怪样子!”
丁令威仍然外罩鹤氅, 道袍羽冠,眉目英俊堂堂。但从两侧的眼角到下颔,都长出了根根羽毛。双手变成了大翅膀, 一只拖在地上, 一只正吃力地以黑色翅尖举着伞。
更滑稽的是,他凭空高了一截——原本的两条大长腿, 变成了细细的鹤足,踏在成年男子的大大靴子里,像是撑船的浆。
他也不恼:“这是贫道的鹤傀化身。本来是一只仙鹤。幽世显万法,绝虚假,虽然有西王母赠的青伞,但仍免不了显一些真容。”
李秀丽丝毫不见外,扯扯他的大翅膀,还凑近了拔一根他脸上的细羽,惊叹:“还有羽管,真货!”
在她拔自己脸上细羽时,道人微微地偏开了脸,用翅尖轻柔地遮一下面,阻了她一下:“李姑娘,请看四周。”
李秀丽霎时转移了注意力,左右环顾。
此时,他们站在一处开阔的空地,位于山脚。
四周都是森林,眼前有一条雪水融化,涛涛而去的大河,远处是连绵山影。
向上望去,则是一座云雾环绕,积满皑皑白雪的巍峨雪山,几乎如利刃,耸入高天。
但云雾之上的山尖尖,又闪着一点金光,似乎有一座壮丽的金色宫殿。
“这就是西王母在幽世的居住地,昆仑山脉。无论瑶池浮现在哪片阳世,从瑶池进入幽世,都必从昆仑山下来。”丁令威向她介绍。
她抬头看看澄蓝的天,耸立的雪山,低头看看涛涛而去的大河,疑惑:“这里真是什么幽世?我曾经疑似去过幽世,是姜家人领着我去的,在地下,坟包里,黑漆漆的一片。但这里天是天,地是地,除了重量,好像一切都与人间无异。”
“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人间有什么,它当然也有什么。大可以将它看作另一重世界。只是它广阔无边,汇聚四方之炁,映人之精神,而玄妙无穷。”丁令威说:“月神带你去的所在幽世,是通天教残存的幽世区域,在那里,盛行的是通天教时代的法则。他们相信人类灵魂不灭,随日月复活。太阳西沉之地,即通天教的幽冥世界。死去的灵魂,将在黄昏时随太阳沉入地下世界,不为孤魂野鬼。所以,月神不但普照夜空,也是通天教幽冥世界的主宰之一。她居住之地,号称‘永夜宫’。”
“哦,所以离开永夜宫的范围,就不会那么黑了。”李秀丽问:“那我通过幽世,也可以到达永夜宫?”
丁令威道:“月神率族人离开了,仙朝早已命人围死了宫殿。”
闻言,李秀丽也不失望,只站在河岸边,左右环顾,兴致勃勃,觉得新鲜极了:“那我们接着往哪边走?”
两岸雪山连绵,山脚古树参天、密布苍翠森林,有若干峡谷。融化的雪水,汇作大河,碧水奔流而去,卷雪般的浪涛拍壁,水流湍急。
站在岸边,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面颊、手臂。呼啸的水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荡荡。
少女踮起脚,目送波涛远去。觉得它像一条盘壮阔至极的巨龙,蜿蜒至无穷远方。
道人说:“我们需要快速离开昆仑山,涉水而下。昆仑山位于大河的起源地附近,而你要去往的那个同脉‘大夏’,目前具体的朝代名,唤作大周。大周对应的幽世,在河的上游一段,据此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少女分辨了一下河水的流向,抬脚就走:“那还等什么?”
却被丁令威拉住:“李姑娘莫急,你如果靠两条腿在河的沿岸走,就是走上十年二十年,也到不了‘大周’。我们需要乘舟而下,顺着水流,才能找到大周。”
“还要坐船?麻烦。要是我可以变龙就好了,飞过去。或者变鱼游过去。可惜。”李秀丽摇摇头。可惜,这里是幽世,在这里变化,一下就被仙朝的人发现了。
“纵使可以变化,鱼龙之相,也渡不过此河。”一个豪爽而略粗哑的嗓音,笑着说:“你这女娃娃,好没常识!”
不知何时,河畔停了一艘小小的渔船。船上站着个披蓑衣的高大船夫,长了一脸络腮胡,说话的正是他。
这么湍急的水流,渔船却一动不动,无绳无揽,更无锚重,停得稳稳当当。
丁令威向船夫拱手:“摆渡人,多年不见了。”
船夫笑道:“是多年不见了,后生。这女娃看起来不寻常,是你们太乙宗新收来的小圣女?带来幽世长见识?”
丁令威道:“说笑。这是我的小友,此来,是特意送她渡河,前去上游的某表人间。劳烦摆渡人了。”
船夫捋了捋胡子:“成,上船。渡资老规矩。”
丁令威举伞罩着少女,拉她上了渔船。
船夫将浆一撑,吟抑扬顿挫之号:“起——舟——”
风急。
浪高。
潮飞如雪。
小小渔船儿,如一叶渺小,却激射而出,凌风踏浪,分开雪浪条条,弄着潮头。
随时似要被淹没,被打翻,却又轻灵自若,似与浪潮一体,竟像被奔涌的江流送着、举起。
雪浪溅上蓑衣,船夫哈哈大笑,一边摇浆,一边高声而唱:
“舟兮舟兮,送我大江;舟兮舟兮,渡我大河——”
“纯厚作八卦,礼乐藏坟典;春歌今未休,秋唱千年曲——”
李秀丽在船仓里被颠簸得头晕无聊,钻了出来,见此情景,颇起玩心,伏在船舷边,翘着脚,散着裙儿,探手去撩滚滚河水。
手掌划过激烈的水流,冰冷的浪花扑湿了她乌生生的蓬松发丝,黑发黏在雪白的脸上。
少女正玩水,却见急涌的浪中,忽跃出一条大鱼,它长着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男子面孔,噗地吐出一块玉圭,嚎叫一声古怪的腔调,又沉入水中。
玉圭砸中李秀丽,她取下一看,嘿,上面全是看不懂的文字,好像甲骨文,又有点区别。
她举起来给丁令威看:“看,鱼给我吐东西了!上面还有字!他刚刚还跟我说话,听不懂!”
丁令威道:“李姑娘,慎取河中物。”
船夫在一旁听见,回头,笑道:“怕什么!后生忒谨慎!不过是浮光碎影,一点小东西,娃娃想要,就留着嘛!这是金文,你刚刚捞到的鱼,在对你说,国人暴动,他是王上,匆匆出逃,请你救他,愿招你为王后。这个送给你,当作凭证。”
李秀丽不知道什么是“国人暴动”,但“招为王后”是听明白了,当即呸了一声,将玉圭扔回河里:“长得丑,想得美!”
玉圭似乎砸到了什么,有人身的影子在河里如碎光般一闪而过,捂着头大叫。
她又用手感受着水流的冲击,撩着水玩了一会,手指哎呦一疼,举起来,发现是一只大螃蟹,一支螯夹着她的手指,另一支挥舞着,也发出喑哑难懂的语调。
她连忙将螃蟹甩下,它的螯却断了一支,还夹在她手指上。取下,蟹螯铛地掉下,化作一柄长剑,造型优美而古朴,剑格镶嵌绿松石,剑身金灿灿的,但极度锋利。剑身上有花纹,上还刻着字,她努力辨认了一会:“‘戉王戉王,者旨於赐’这是什么东西?”
船夫说:“那个字不念‘shu’,念‘越’。这是王者的配剑。刚刚,剑的主人说‘寡人去国卧薪,连你这小女子都来欺辱我,看招’。”
李秀丽舞了舞这把剑:“不太适合我的身形。”于是又把剑丢回河里。
她已经察觉这条河有些异常,于是,图好玩,又捞了一回水流。
这回,却捞出了一顶高高的帽子。她在大夏见过类似的,这是古代男子戴的冠。帽子下垂着长长的带子。
她拨了拨冠下的带子,却见河流中竟然伸出一只手臂,朝天张着,似乎质问,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船夫说:“这是一位大夫的峨冠,他质问上天,已经问累了。想蹲下来洗洗自己的冠缨,好干干净净地去休息。娃娃,这个,就还给他罢。”
别人戴过的帽子,谁要?李秀丽扔了回去。那支手臂握住高冠,摆了摆,似乎在与她告别,感谢她,便又缓缓没入了水流之中。
玩了一会水,接下来又陆续捞了点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甚至捞到了一条咸鱼,有人在水中愤怒地喊话。
船夫说,他在喊,丞相,有人偷了陛下遮臭的鲍鱼。
你才偷咸鱼呢!
气得李秀丽抡圆了手臂,用力将咸鱼一把砸了回去,把水流里喊话的影子砸了个头破血流。
她玩得高兴的时候,船速渐缓。
渔舟驶过几条河流的分支,停在了岸畔:“你们的目的地到了,下船喽。”
丁令威站起身,手指点在自己额头的位置,慢慢拉出一点闪着碎光的炁,捧与船夫:“多谢太史公载我们渡河。这是某一处阳世的,我记下的历史。”
船夫痛快地收下,目送他们上了岸,把桨一撑,小舟隐没在涛涛长河的水浪里。
李秀丽回首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
她意犹未尽,问:“这是什么河?”
丁令威道:“它没有名字。人类见水流不息,时间易逝。常赋予江河以‘时间流逝’的感慨。”
“于是,在幽世,得成此贯穿蔓延至无穷的长河。”
他侧过身,指道:“摆渡人载着我们驶入河的支流,前方就是支流上的大周。”
第094章 九十四
大周的幽世领土, 也照样有村庄、城镇,山川河流,树林田地。
走在郊野, 举目可以眺望到那些村庄、城镇的一点起伏的影子, 几乎有在阳世的错觉。
“不过,这也太黯了。”李秀丽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的幽世是白日。但一踏入大周, 便乌云滚滚, 四下光线昏暗。
丁令威说:“有树挡住了日光。”
“树?”李秀丽盯着天空, 仔细一瞅,惊讶地发现,那些漫空的阴影, 竟不是乌云,而是一根又一根树枝, 延伸无穷枝桠, 遮天蔽日, 叶子密密, 横斜竖挡。阳光几乎只能从叶子的缝隙里,碎碎地落下零星。
她顺着枝桠往下看, 发现,在大周的山河正中, 有一棵堪称通天的巨树,根系扎入山脉,直接从江河里汲水, 其树身比山峰更粗壮, 一层又一层,树冠竟有八重, 展叶如云。
半个大周都在它的树荫下。难怪光线昏暗。
因不见天日,树下的山川河流,山是苍绿墨黑色,水面恍若凝滞的灰,有森森阴气。
“这么昏暗阴沉的天,讨人厌。”李秀丽嘟起嘴,抓住道人的翅膀,摇来晃去,撒娇:“我的鳞片都要晒得没有光了,我不想待在这啦!”
自从习得鱼龙变之后,龙身能在日光下治愈伤口,她就本能不喜欢这样阴沉沉的天:“我们要怎么从大周的幽世去往对应的大周阳世?”
丁令威道:“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即将浮出阳世的‘现象’,就像搭车,与其一起浮到阳世。这样,也不会引起大周朝廷的注意。根据我同门的情报,两日后,大周有一件大事,民众的情绪必然激化,会刺激溢出区的出现。”
“我们需要在幽世耐心等待两日。”
“啊,还要两日!人家的绣花鞋都走脏了,也没有换洗的好看干净的衣服。”李秀丽的嘴巴撅得更高。旋身拎起裙摆,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泥坑。又揪住鹤的翅膀尖尖摇了摇,声音柔得滴水:“令威哥哥,我好累,想休息了,也不想再沾脏鞋子、裙子。你背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哕”了一声,面上立刻又变了一种神态,赶紧撒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豪迈地一脚踩进泥坑,红裙边上都溅了泥点:“不就是泥点?撩起来塞裤腰带里不就行?”
说着,就粗鲁地去大手大脚撩裙子。
丁令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撩起裙子到腰际的壮举,将她的裙摆小心地整理好,无奈道:“是该休息了。李姑娘,你拿着青伞,在此稍候。贫道往前方打探,有无可以借宿的客店。”
恰好,此时,荒郊野外,路边分别走过几个人来。各在左右。
一个人头戴斗笠,一手拿铃,一手提灯,一边走,一边摇铃,口中呢喃有词。身后跟着二三人,全都穿麻衣,也戴斗笠,斗笠垂下黑纱,看不清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另一个人则独身走着,但道士打扮,穿黄色的、形制略特殊的道袍,右手拿铜钱剑,背系桃木剑,腰间插拂尘,左手拿着一沓的符箓。
丁令威向斗笠人点点头,向黄袍道士行了一礼,问:“道友,请问前方可有借宿之地?”
斗笠人瞥了一眼丁令威身后不远处,正吃吃笑着,神色妩媚地对这边抛媚眼的少女,嘿了一声,说:“品相不错。到时候卖给我,给你个高价。”
便带着身后的其他一跳一跳的同伴走远了。
被问话的黄袍道士则止住步,略有善意:“这女善信的情况不太好。前方偏西走二里荒地,正有一间供行人休息的客店。只是价格不太公道。”
丁令威谢过黄袍道士,暴露在伞外的这顷刻间,他俊脸上的羽毛长得更多了。立刻折返回身,牵过李秀丽,偏西而走。
待走了二里地,总算在荒无人烟的四下,看到了一座孤零零坐落野道旁的客店,挂着歪斜斜,裂开的木招牌。
店门外还摆了茶水摊,坐了几个路人,正在喝茶。
热情地走来走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的老板娘,一眼看见牵着少女而来的青年道人,连忙迎了出去。
扭扭腰身,用黑色的前爪理了理耳朵上别的山茶花,招呼:“两位,进来坐坐?”
一边说,一边甩着红色大尾巴,熟练地以尾巴托起托盘:“要茶水吗?”
老板娘是一只人立而起,脸庞窄小,举止风情万种,戴花穿裙儿的毛绒绒红狐狸。
青年道人说:“不,茶水不必了,我们要住宿。”
老板娘娇笑一声,以爪掩口:“哎呦,今天的生意真不错,来了好几个要住宿的。”
说着,它探出头去,看了看被他牵着的少女,浑身一抖:“哎呦,龙女!”扭头就喊:“当家的,有贵客来啦!”
青年道人有鹤形,神清骨秀。看着不同凡俗。
这少女,更是脸爬雪鳞,头生琉璃角,碧绿竖瞳。
龙为百族之长,俗世皇帝常以五爪真龙纹饰帝阙。大凡在幽世显龙相的,都不可能是斗升小民。
更奇异,少女周身肌肤呈现淡淡的通透澄澈明净质感,也仿佛极透彻的水晶,见之即知内藏宝光。
丁令威上前一步,微微挡住她。
李秀丽只顾着看他的鹤傀变化,却看不到自己在幽世,因肉身与映射相合,而显出的变化。
比起他,她更加引人注目百倍。
茶摊里坐着的那几个“人”,人立而坐的牛、黄狗,也都在偷偷看她。
老板娘这一喊,又喊出了大大小小的红毛土狐狸三只。
一只更高大,但是肚子肥得快要拖地的公狐狸,以及两只半成年的狐狸。
公狐狸即是店主,手里正拿着个算盘,见了二人,连忙道:“二位要住宿?这,普通的鸡毛屋、下等屋子,可不敢给龙女住。何况也只剩一间上上房了。”
老板娘娇笑一声:“鸡毛屋虽不嫌人多这位道长啊不,公子,您既然得与龙女同行,怎能叫她住鸡毛屋呢?”她眼波在道人和少女之间乱飞,暗示。
其实这客店里,还多的是空屋子。
丁令威没有揭穿狐狸一家,只道:“可以。就你们说的上上房吧。”便背手凭空一捏,摊开掌,已经躺着一锭实沉的金元宝。
店主的眼睛放出绿光,赶紧伸出黑色的细爪。一拿,没拿动。
丁令威:“屋里需要多挂几道帘子。”
“好好好,我们有多少帘子挂多少!”狐狸店主忙应承,才拿住了金子,喜滋滋地嘱咐两个半大孩儿:“快去,把我们所有的干净帘子,都给天字甲等的上上房挂了!”
一直到进了店中,道人竟也举着伞,并不收起,就这样扶着少女上了楼,进了屋子。
屋里打伞,举止实在古怪,但有金子可拿,谁计较呢?
这家客店的所谓天字甲等的上房,也不过勉强称得上干净。被褥至少都是新换的。
此时,两只小狐狸已经挂满了一重又一重的帘子,显得房内黑漆漆的,只点着一些蜡烛。
李秀丽被丁令威扶着,坐在床上。
从进了这家店开始,她不断变换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及至此时,丁令威舌尖一吐,运用道家的运炁法门,喉中绽出惊雷般的一声。
少女似被当头一劈,霎时清明过来。
她此时将自己方才在郊野里的种种举止言行都记了起来,从床上跳了起来,霎时脸色就青了:“‘哕’,好恶心,好傻!我中邪了?”
丁令威略松了口气,道:“你的修为太低,即使有青伞抵挡,仍不知不觉,被幽世四面的炁给侵蚀了。”
“这就是为什么炼炁化神以下的低阶修士和凡人,不能踏入幽世的缘故。”
“幽世是诸表人间之炁的集中地,人类精神之ῳ*Ɩ 映射,这里的一草一木,全是高浓度的炁的凝聚,行走、诞生着数不清的‘现象’。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炼炁化神以下,包括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和未曾修炼的凡人,无法运用自己的元炁,形成足够坚实之‘墙’,保护肉身,抵挡幽世从四面八方渗透来的高浓度的杂乱之炁。”
丁令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方才,被幽世的炁,即不知从哪个人间飘来的某段七情、念头,给侵蚀了自我。所以,不由自主地性情大变,举止迥异平常。”
“幸好,你毕竟是炼精化炁中阶以上了,又有青伞庇佑,侵蚀程度不深。你现在,身处幽世的某个客观‘现象’内部,可以再为你抵去一部分的侵蚀。”
李秀丽环顾左右,刚才她的脑袋好像是懵的,转着别人的思想,但所见所闻还是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家客店。这算什么‘现象’?现象不应该是更高浓度的炁之聚集吗?怎么还能帮我抵御侵蚀了?”
“你应当还记得朱家的鬼怪临时溢出区‘孙翠兰’。”丁令威道:“幽世的现象也分好几种。譬如,纯粹因人类之精神的映射而形成的现象,它们完全是依附于人心而诞生,阳世里并无对应的客观存在,随时可能因阳世人类之情感思想的变化而变化,无常态,非常混乱;一种,是阳世之中客观存在,于幽世的映射显化的现象。它们较为恒定,只要阳世的本体存在,它们在幽世便也能以某种相对固定的形态,一直存在。”
他说:“这家店,和这家人,在阳世都有对应的存在。他们应当在阳世,也是开客店的。只是这家客店开的较为黑心,买卖并不公平。所以,行路人看他们是奸诈、奸商。而狐狸,人类自古以来,也多赋予‘奸诈’,‘狡猾’、‘迷惑欺骗’的印象和故事。”
“于是,这家人在幽世投影的客观现象,便是‘狐狸客店’。”
“而客观现象因其较为恒定的规则,现象内部的炁,也相对稳定,且会自发抵御外部混乱之炁。你住进客店,等于进了现象内部,得其规则相对庇佑,能够进一步减弱幽世之炁对你自我的侵蚀。”
丁令威为李秀丽解释了幽世的危险之一——高浓度的杂乱之炁侵蚀自我意识。
李秀丽听得一头冷汗,想起了以前自己想去幽世玩耍的作死想法:“如果误入幽世的凡人、低阶修士,被完全侵蚀,会怎么样?”
丁令威道:“会变成幽世之中最常见,也是非常危险的怪物——‘荒怪’。”
李秀丽还想问荒怪是什么,却听门被笃笃敲响,屋内黑,门外亮,一只人立而行的狐狸的影子,照在窗纸上。
狐狸道:“贵客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我们家每天都提供午食,包含在住店费用里的,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请客人尽快下楼,莫要错过午食。”
李秀丽现在正是受惊吓之时,本想说不吃,打发它走。丁令威却摆摆手,阻止了她,微微提高声音:“多谢店家提醒。我们稍后就下楼用午食。”
等狐狸走了,丁令威解释:“我们现在现象内部,就像在一些洞天之中,你要遵守现象的规则和思路,起码不能违背,才能得其庇佑。这是一家客店,它刚刚特意说,我们是‘风尘仆仆’之客,你行路这么久,难道不饿?不饿反而是违背常理的。又说,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午食,是违背‘狐狸客店’这个现象的规则的。”
“违背了会怎么样?”李秀丽问。
“你若是实力足够强大,‘狐狸客店’这种现象的规则,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丁令威道:“但会引来其他更多的现象。比如‘老虎衙役’,或者大周朝廷的幽官。幽世可是幽官直接管辖治理的范围。我们只需悄然进入大周,不必在幽世就引起对方的注意。”
狐狸又上来催了一回。
二人不再交谈,推门而出,下楼准备吃“午食”。
下楼时,李秀丽果然闻到食物的香气,压低声音:“可是,幽世的食物,能吃吗?”
丁令威道:“放心。等一下看我怎么‘吃’,你照做即可。”
一楼的大堂,果然此时很热闹。
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系着鼻环,愁眉苦脸的老牛,腰上系着块布,拉着个光光的,瘦得只有一层皮的小牛犊,在门口讨吃的。却被狐狸店主驱赶。
有头上癞皮,浑身褶子,但穿着得体的老狗,坐在大堂里,正细嚼慢咽骨头。
除了动物模样,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一根担子,长出眼睛和嘴巴,埋头碗里在扒饭。
再比如,有个人模样的,但脑袋前和脑袋后,居然各长了一张脸,一张傲慢,一张谦恭。傲慢的脸正对着狐狸老板娘大叫:“快给爷上好饭菜来!”
诸如此类,千奇百怪,牛鬼蛇神,眼睛都差点看不过来。
李秀丽、丁令威下楼时,这些古古怪怪的幽世居民——或者说“微小型现象”,无论是一双眼,两双眼,还是三只眼,全都“看”了过来。
大部分一看到李秀丽脸上的龙鳞,便露出敬畏之色,连忙撇开了脸,专心吃自己的。那个双面人干脆直接转到了谦卑的那张脸,对着少女连连媚笑。
李秀丽眼睛扫过,在这群千奇百怪的存在里,只看到了两个相对正常的人。
一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茫然,是个行脚商打扮。居然是个肉身凡胎的凡人。热闹的大堂里,他的位置周边压根没有其他“人”敢靠近,愣生生空出了一大圈。
一个是个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坐在靠门的东边,正在一壶接一壶的喝酒,一会傻笑,一会怒容,一会哀容。
他周边同样无“人”敢靠近。
李秀丽二人随便挑了一桌空着的坐下,狐狸一家殷勤地凑上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李秀丽随便点了鸡肉、炒菜、豆腐几样。
这时,门口又有动静,走进来一个完全人模样的童子。
狐狸正想招呼他,童子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餐,也不住店。只环顾一圈,忽然看见李秀丽,眼睛一亮,急忙上前,一拜:“恩人!可还记得我?”
李秀丽一看,在记忆里搜了一番,“啊”了一声:“是你!鹊仙镇的那个!”
童子十岁左右,扎双髻,褐发,穿赤衣,履乌鞋,赫然是当时鹊仙镇上,引着李秀丽去救人的狐狸所化模样。
第095章 九十五
鹊仙镇上, 正是这童子引她破了迷踪阵,使那个人贩子窝点白于人间。
童子双目含泪,拜曰:“自从人间一别, 我便记住了您的炁。后来得知您被大夏通缉, 我心急如焚,欲搭救恩人, 但发动族众四下寻找, 却遍寻不得, 日夜焚香为您祷告。今日, 我在青丘之中打坐,忽然隐约闻到了您的炁,只是炁感浅淡, 还有鸟味搅乱。我不敢大意,连忙赶来, 果然见到了您。”
在大夏之中, 她借鱼龙变的秘术, 将炁完美融于大夏人族。此时, 离开那方人间,暴露于幽世, 虽然有青伞的阻隔,仍然被这童子所感应。
张白、姜月让她无故千万不能离开阳世的大夏, 果然是对的。
李秀丽不由庆幸,幸好找上门来的不是仇人,是故人。
丁令威打量童子一番:“我是张白的师兄。你就是师弟曾经提过的、被人贩子抓住的青丘狐罢?”
童子点点头, 惊喜:“您是张白先生的师兄?太好了, 正不知去哪里寻找那位恩人。”
李秀丽听得略懵:“等等。什么?你不是临时洞天里,被七情异化裹挟, 异化为狐狸的普通人族小孩吗?最多有些修为和法术罢了。什么青丘,什么青丘狐?”
丁令威笑道:“李姑娘,你定睛,仔细看他的模样。”
李秀丽凝炁于目,定睛一看。
这童子精致的容貌,似罩了一层烟气。在起伏飘散的炁里,人面时不时扭曲一霎。
他站在原地,李秀丽却好像透过他幽世的人身,看到了现实之中,一只蹲在草地上的赤狐。
面目玲珑可爱,眸子像琥珀,耳毛略褐,赤色毛皮,四足尖尖而黑。
嘿,可不正是“褐发、赤衣、乌鞋”吗?
她讶然道:“原来你真是一只狐狸。”
童子道:“是,我是一只赤狐,长在青丘。一次,外出诸表人间玩耍,一时留恋,不慎被猎人捉住。是猎人的孩子见我在笼中垂泪,十分不忍,将笼子打开,放了我。我感谢他,便时常与他嬉戏,成了朋友。后来,有一日,那孩子忽然不见了,他的父亲为了找他,跌下了山崖,他的母亲为他哭瞎了双眼。我循着气味,一路找到了鹊仙镇。”
“没想到,鹊仙镇中不但成了临时洞天,时时有姑获鸟巡逻,还设了迷踪阵法。我进入其中,发现那孩子已经被人贩子捉住,异化为了‘狐狸’,关在笼中。我无法带着他逃离,便幻化作人类童子模样,倒在人贩子的家前,被他们抓住。趁机潜伏在鹊仙镇,等待时机,解救笼中人。”
他拱拱手:“等到了二位恩人。我终于破开阵法,消灭了鹊仙镇的‘姑获鸟’,救出了那孩子,送他回到了其母亲的身边。”
李秀丽托着脸:“真是颠颠倒。人类残酷,将同族当做狐狸卖。狐狸倒是有情义,化人报恩情。”
赤狐童子又一揖:“恩人啊。青丘桃源乡的本土,就在大周幽世之中。您既然到了大周境内,若不弃,请到青丘居住,我让族众已经备好了您的住所。”
李秀丽对传说中的青丘很好奇,但道:“我才炼精化炁,没法长期待在幽世。”
赤狐童子道:“我们在大周的阳世之中,亦有开辟隐秘的稳定洞天。若恩人愿意,也可以在大周的阳世居住。”
李秀丽有一霎的心动,但想想自己身上背的仙朝通缉,在幽世、洞天居住,与凡人隔离开,就没法长期隐藏自己的炁了,到时候被仙朝找上门,还要连累这群狐狸。
就摇摇头:“算了。多谢好意,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做客的。”
赤狐童子依依不舍,再三邀请,都被李秀丽拒绝了。他便化出一缕炁,告诉她,这是大周阳世之中,青丘洞天的入口密令。她若要拜访,只需要对着任何一个地上的洞,将这缕炁吹进去,就能打开青丘的通道。
李秀丽将这缕炁装进了鲤珠。
赤狐童子作为本地土著,本想再陪她一程,陪到他们顺利进入大周阳世为止。耳朵却竖了起来,满脸失落,说长辈召唤,不得不辞去。
又说,如果李秀丽想见他,可以口呼“狐来,狐来”,只要在大周境内,无论幽世阳世,他一定前来相见。
遂辞去。
等他走了,丁令威淡淡道:“这小狐狸是一片赤诚,可惜,他的祖辈却有顾虑。青丘狐历史久远,祖先也非等闲之辈,与仙朝也有一些渊源,青丘才能长期依附仙朝分宗的幽世而存在。你被仙朝通缉,青丘不可能不在意。因你的恩情,它们不会上报仙朝,但大概会约束小辈与你来往。”
“那挺可惜的。”李秀丽有一丝惋惜。那只一闪而过的赤狐真容,毛发长得又顺又多,看着就好摸。
丁令威见她略有失望,安慰道:“大周是青丘的本营,天下狐众的圣地。姑娘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它们的。”
二人低声交谈间,店主夫妇已经殷勤地端上菜来。红烧鸡丁、油煎豆腐、炒青菜,还有两碗米饭,看着是正常的食物,色香味俱全。
李秀丽看得十指大动,当即就想夹一筷子。
另一双筷子轻轻地压了一压她的筷子。青年道人朝她微微摇头。
随即,自己夹了一块豆腐,启唇一吸。豆腐散作一股烟气,被他吸入口中。
李秀丽有样学样,也夹起一块红烧鸡丁,张口一吸,鸡丁烟然,飞入她口中。
顿时,满口鲜香。但味道又纯粹得近乎怪异,半点铁锅、柴火的烟火气都没有。
一旁暗中窥视二人的其他“人”见他们的用餐方式好像是走惯了幽世的寻常修士,又收回视线。
李秀丽连续夹了豆腐、青菜,边吸烟气,嘴巴里是豆腐的嫩滑、青菜的清香,但又琢磨着:“这口味怪怪的。”
丁令威道:“幽世的食物,本质上是这道菜的味道的‘概念’所化,并非真正的食物。譬如,你吃到口中的,是红烧鸡丁的‘鲜香’所化的概念。所以,缺少了人间烟火的复杂气味。”
李秀丽嘟囔:“这样吃东西可真没意思。”
人吃饭,就是吃的那一口热腾腾,夹杂着烟火气息与食材本身口味与调料的中和,落入口中、肚中,那才有实感。
她只动了几筷子,很快就没兴趣了,忽然想到:“哎?那幽世的‘现象’,能吃阳世的食物吗?”
丁令威道:“某种意义上,能。幽世生物,如果食用阳世的食物,也能食用其‘概念’。譬如香甜、鲜香、咸美等味道的概念。但是,一旦这些概念被食用殆尽,阳世的菜肴看似完好,实则,对凡人而言,会成为毫无口感、味道可言,宛如泥土、干木屑一般的东西,没有办法再入口了。”
李秀丽一合掌:“噢,我知道了,这就是民间传说里,说被‘妖鬼’或者‘神’食用过的食物,会味同嚼蜡的缘故!”
丁令威肯定了她的猜测:“人族之中,长期流传一些民俗传说,其实是来自幽世的一些超凡知识。譬如,如果贡与鬼神的食物,味道极快变化,就是神鬼显灵,正是来自于此。再譬如,凡人常说,人鬼殊途,接近鬼物,会被阴气侵蚀,被鬼吸取阳气,很快就会憔悴衰败,稍长时间就一病不起。其实,这就是一种对凡人以炁供养鬼怪临时溢出区的描述,本身之炁衰竭,炁衰,脏腑亦败,人自然一病不起。”
李秀丽如今也有了一部分修士的常识,听起这些,更加津津有味,催促着要丁令威多举些例子。
忽然,大堂之上“咚”的两声震响。
是那个坐在窗边,行脚商打扮的凡人,他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而那个坐在东边的修士,则忽然趴在了桌子上,手里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碎裂开来。而常理来说,入道之后,修士就是喝上一大盆的酒,也不会醉半滴。
他们一倒,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大多“现象”扔下几个铜子,就夺路而逃。剩下的不是跑回屋子里躲着,就是走不了的。狐狸店主一家,紧紧贴着门墙,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
他们入店之时,就已经被侵蚀透彻,不过是依照残余的肉身惯性在行动。早已救无可救。
但狐狸一家只是凡人精神对照而成的现象,没法拒绝按规则付了钱,入店的这二人。
此时发生异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就在现象们熟练至极逃走的这一霎那功夫,倒下的凡人、趴下的修士,忽然又腾地跃起,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手臂,
其身上的元炁在以飞快的速度散入四周,生气湮没,气息全无。他们成了它们。
但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所有高浓度的炁,都在朝它们涌来。
只呼吸的一瞬,它们的头发开始疯长,手指甲暴涨一寸,口中飞快地钻出尺长獠牙,身上长出白毛,肌肤从红润转成青,甚至有了金铁之色。周身的骨骼噼里啪啦,像是在打铁。
它们转换得太快,丁令威抽出桃木剑来:“这就是荒怪!”双唇微动,快速地对李秀丽说:“这些‘现象’在幽世看着千奇百怪,实则在阳世,都是普通凡人。如果我们走了,荒怪无差别地攻击附近所有‘现象’,人类对应的‘现象’在幽世陨灭,会对其人的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何况,荒怪是介于幽阳之间的存在,既能下潜幽世,又能浮出阳世,去攻击活人。”
“姑娘可以执伞先避开。但我身为太乙修士,不能纵容荒怪为乱凡人。”
闻言,少女也立即抽出她的蒲剑——在幽世里,它的剑身都还透着叶子的纹路,绿乎乎的,看起来像蒲叶胜过像一把剑,啐他一口:“看不起谁呢?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跟那些凡人一样?那我还修行个屁!”也一手拿伞,一手挽剑,站到他身侧,挡住了狐狸一家和其他小现象。
不过。
李秀丽盯着那眨眼间,就从原来的身形暴涨两倍的高大怪物:“什么‘荒怪’,这明明就是僵尸!”
第096章 九十六
一头体生白毛, 一头长出绿毛。均肌肤铁青,望之有金铜之泽。骨骼铮铮作响,像钢铁嗡鸣。獠牙、利爪皆尺长, 尖锐无匹, 闪烁幽绿毒光。更兼体格高大,是壮年男子的两倍之高, 站着就快顶到客店二楼。
这两头怪物, 在李秀丽的故乡, 也被人叫做“僵尸”!
丁令威面色微凝:“是。荒怪亦可称作僵尸小心!”
其中凡人化的那头, 白毛为主,猛然弹跳而起,头颅撞破了楼梯, 獠牙突出,径直咬向李秀丽, 速度极快。
一股大力携气流撞来, 若被撞实, 少不得骨裂腰折。
李秀丽立即飞起一脚, 踹在它当胸。
绣花鞋儿不大,却携虎象之力, 与僵尸相撞。
轰——如两头蛮牛砰地撞在一起。
皮囊坚若金铁的白毛僵,被蹬得连退三步, 胸口硬生生凹陷下一个小巧脚印。
少女则凌空飞转三圈,裙儿飞散,青伞后倾, 连退数步, 卸力落地。
而那厢,丁令威也无暇别顾。
低阶修士所化的绿毛僵尸, 闪电般扑向了他!
他举剑抵挡,它竟一口咬穿了半焦的桃木剑!
所幸,丁令威的化身是鹤傀,本是一只仙鹤,极轻盈敏捷,当即振翅而起,避开了它的第一波扑杀。
但他身后就是瑟瑟发抖的小现象们。
他不能久避,当即拍翅,时而俯冲,时而升空,盘旋引诱绿毛僵远离狐狸店主一家。
只是,毛僵不但铜皮铁骨,且水火不侵,不畏阳光,行动如飞。它竟凭地飞弹而起,险些咬中他的翅膀。
而李秀丽那边,客店内部的空间,较怪物的体型,显得太狭小。
而且毛僵金铁肉身,力大无穷,又势均力敌炼精化炁阶段修士的虎象之力,相持不下。
李秀丽更是被它压缩了相当的腾挪空间,还要顾及身后的小现象们,也非常被动。
对战的空隙,丁令威道:“你待在店中,我把它们都引出去!”
储在傀身上的所有炁被迅速调动,他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鹤鸣,迅速仙鹤化,双翅一振,羽翼间闪烁蓝色电流,当头劈在两具毛僵头顶。
一霎时,噼里啪啦,电流乱窜,两具不畏水火的毛僵,被劈得皮肉焦烂大块。
仙鹤振翅向外飞去,两具被激怒的毛僵也随之扑出客店。
但这具鹤傀,修为只有炼精化炁初阶,储存的灵炁极有限。
使出本该炼炁化神才能用的雷电法术后,仙鹤的动作明显不再灵敏,竟然飞得忽高忽低,被毛僵时不时地飞扑下大片洁白羽毛。
李秀丽见此,立即要往外闯。
她与丁令威化名的白鹤,几次三番共同面对大敌,她心里早就当他是朋友。
哪里能认怂,看他独自对战两个僵尸?
丁令威回头见她欲离店,立即阻止:“待在店内!”
他这具不过是鹤傀化身,最多不过是失去一具傀儡,本体也遭反噬受一些伤。
但李秀丽的侵蚀程度刚刚降下,如果暴露在野外,虽然有青伞的庇佑,仍然会加重侵蚀。
但少女已经冲出了客店,叫道:“别废话!”拔剑冲着其中一具毛僵的脑袋,横劈而下。
幸而,青伞有灵,在他们顾不过来时,就自行悬浮在李秀丽头顶,总是大差不离地罩住她。
李秀丽重新加入战局,丁令威的压力一瞬间减少了许多。
但仍僵持不下。
而且越僵持,局面对二人越不利。
丁令威稍一思索:“把它们往东方引!”
赌一个可能。
二人且战且退,渐渐将二毛僵引到了他们来时的那一条路上。
随着时间流逝,李秀丽脑袋里忽然晃出一个声音,又怯又丧“啊,我好害怕。不过认识也只有几个月,把他撇了,我自己回客店吧”
她勃然大怒,把脑袋晃成虚影,尖尖两髻乱摇,从头发里抖出一团炁,甩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呸,哪来的孤魂野鬼,胆小如鼠,也敢占你姑奶奶的意识!”
正此时,丁令威忽道:“秀丽,后退,援兵来了!”
下一刻,叮铃、叮铃,清脆到接近尖利,且频繁的摇铃声,响彻旷野。
伴随铃声,笃、笃、笃。
那是沉重的人体快速跃起又落下的声音。
头戴斗笠,着麻衣。笠下的阴影笼着半张脸,看不清五官。一手摇铃,一手提灯。步伐似缓实快,由远及近,第一声铃时,他还在一里开外,第三声铃时,已经到了近前。
他身后,远远地还跟着三人。
这三人也全都穿麻衣,戴斗笠,且笠边垂下黑纱,遮挡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摇铃人见到两具毛僵,嘶哑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今日还有额外收获!”
他换了一种频率,晃起手中铃铛,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一声低吼。
旋即,他身后跟着的三人忽然加快了跳跃的速度,高弹而起,笔直挺着的手臂,手指上,蹭地暴涨一寸尖利指甲,错过李、丁二人,直扑两具毛僵。
在错身而过的一霎,气流微微掀起黑纱,李秀丽瞅见这三人的真容——肤色发青,有金铁之泽,双目无神,生气全无,獠牙外露。
除了没有长毛外,这三人赫然也是僵尸!
五具荒怪——或者说僵尸,厮打在了一起。
但两具毛僵似乎更胜一筹。
摇铃者见此,对两具毛僵更是垂涎欲滴。瞥了站到一旁的李秀丽、丁令威一眼:“生人站远一些!退到一里之外!”
丁令威神色略凝,拉着李秀丽往外退去,一里之后才停下,低声:“不太好。先到的是赶尸人。”
赶尸人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将另一只手提的灯抛在空中。
灯悬停半空,他绕着灯,开始念咒摇铃。
“停下”一个老翁的声音。
“静止”一个壮年男子粗豪的声音。
“不得前进!”一个女童尖利的叫。
“立!”一个青年女人紧张的叫喊
无数声音,男女老幼,嘶哑、清亮、高亢、低沉全都混杂在一起,以各种各样的语音,不同的词汇、语言,重复同样的意思:“静止”。
李秀丽晃晃头:“咦?我的侵蚀又加重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丁令威道:“不,不是你的侵蚀加重了。是赶尸人召来四面的幽世之炁,筛选世音的方向,在试图操纵荒怪。”
这些声音化作浪潮,朝僵尸们涌去。
开始,那两具毛僵很烦躁,连打都不打了,在原地一会弹跳,一会打滚,一会嚎叫,一会试图离去。
赶尸人立刻加大了摇铃的力度,灯的光芒更甚,于是,涌来的声潮更高。
一时间,几乎是那块方寸之地,每一毫的空间,每一缕炁,都在怒吼着“静”!
渐渐地,白毛僵站定原地,不再动作,头垂了下去。
绿毛僵也不再大范围地动作,弹跳的幅度越来越小,却还勉强挣扎。
赶尸人见此,即使是面容拢在阴影下,仍能见他咧嘴,满面笑容。
他当即从头上摘下一顶斗笠——他自己头上,摘掉一顶,还有一顶。
走到白毛僵身旁,将这顶斗笠戴在其头顶。
斗笠一戴上,便弥生黑雾,织就为黑纱,挡住了白毛僵的面容。
赶尸人摇一摇铃铛,它就动一动。显然,已被驯服。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头还在奋力挣扎的绿毛僵,举起铃铛,准备加大摇晃的角度。
铃铛刚刚举高,一张符箓从天飘来,不歪不斜,贴在了绿毛僵的额头。
绿毛僵的挣扎彻底被镇压,当即束手而立。
铜钱剑格开铃铛,黄袍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一侧,冲赶尸人甩了一下拂尘,手指夹着符箓,笑道:“这头毛僵我就收下了。”
斗笠的阴影下,赶尸人的怒容遮掩不住,气冲冲:“牛鼻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有本事就”
黄袍道士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前辈,要不然,照老规矩,我们斗法一场,赢的人可以牵走两头荒怪。我初入化神,一定不是您的对手。只是,我斗法前,须得向门中、阳世单位,俱报备一番。”
他这样说了,赶尸人却反而闭了口。沉着脸思索一阵,竟然又硬挤出一个笑来:“罢,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收服这两头畜生,是我的技艺生疏了。道长耍得一手好符箓,愿赌服输。告辞!”
便摇起铃铛,带着新收服的白毛僵,与三头僵尸,打算一起离开。
一边走,赶尸人一边调弄着铃铛,召来一道又一道的炁,围绕着白毛僵,似乎正在调试机器一般,尝试熟悉怎么操纵它。
看着他们一行的背影,黄袍道士叹了口气,回过头,对那头额头贴了符箓的绿毛僵招了招手:“过来。”
绿毛僵一跳一跳地直着身子跳了过来。
黄袍道士平静地对它说:“不可以无端伤人。来,对这二位道歉。”
李秀丽吃惊:僵尸还会道歉?
谁知,那绿毛僵竟然依言张开口,早已死去僵冷的舌头,捋直了,晃着不再震动的声带,当真发出了含糊的声响。
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根本不像人言。
黄袍道士却极有耐心:“看我的口型,这个字,要这样震动。‘对——不——起’。”
“吞”
“‘对’。”
“吞”
“‘对’。再来。”
“兑”
他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教僵尸对口型,调整人工晃声带的方式,这头绿毛僵,最后居然真发出了类似“对不起”的声音。
李秀丽生平头一次被僵尸道歉,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
黄袍道士又说:“以后,除非别人对你动手,你可以自保,也可以来找我们,但绝不能轻易伤人。被打,痛,你离开。别人还追,还手。不能杀人。要记住。”
他殷殷教诲,简直像个幼儿园老师或者小学老师,在教极不懂事的小孩子。
绿毛僵懵懵地听着。
等教育了一顿这绿毛僵,黄袍道士才歉意地对二人道:“我初入化神,感应不及时,赶来慢了。连累二位道友辛苦抵抗。这本应是我辈的职责。”
丁令威:“这位茅山的道友,应该是我们谢你。”
茅山道士摆摆手:“唉,若不是二位拼死抵抗,将它们引到野外制住。这附近还不知有多少凡人受难。只要能降服毛僵,刚刚那位兄台,可不会管附近的现象死伤多少。”
说着,他看一眼李秀丽,热心道:“这位善信面色不佳,大约是受侵蚀过重吧?”
他忙举起铜钱剑,在李秀丽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李秀丽顿觉头脑里又开始晃荡的千奇百怪的想法散去了大半,头部一阵轻松。
茅山道士说:“小道道号‘冬全’。二位道友,应是前方的客店来,女善信,你快去客店休息一阵子吧,小道与你们同行,正好替这家伙向店主赔礼道歉。”
李秀丽一听这名字:“真怪。冬全这是什么意思?”
冬全嘿嘿地笑了两声:“与小道一同进门的师兄弟,师姐妹,是同批起道号的。我们这一批,四个人,刚好轮到‘春夏秋冬、福寿双全’八个字。我同门不同脉的两位师兄、师姐,一位同门同脉的师兄,一个分取两个字为道号。他们用完了六个字,我就叫冬全啦!”
得,根据这起名方式,李秀丽扬起眉:“你的那两位同门不同脉的师兄、师姐,是不是分别叫春福、夏寿?”
冬全很惊讶:“女善信,不不不,这位师妹,敢问师承何脉,莫非也是我阳春门中人?小道冬全,阳春门,茅山一脉,见过师妹。”
呵呵,果然。
想起那两个在拟社稷图里说着合作,结果隐瞒了关键信息,变相坑了自己一把的家伙,李秀丽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才不是你师妹呢!只是刚好认识春福、夏寿那两个家伙。”
冬全摸了摸ῳ*Ɩ 脑袋,讪笑一声:“原来姑娘是师兄师姐的旧相识。”
看在冬全也算救了他们的份上,李秀丽也懒得再翻旧账,只当新认识的,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狐狸客店,果然人仰马翻,店里被打得四下狼藉,客人跑光了,狐狸一家正在抱头痛哭。
见冬全领着绿毛僵“回来”了,它们吓得缩成一团毛绒,尖叫起来。
冬全立刻拍了一下绿毛僵:“道歉!”
绿毛僵重复了一遍冬全教它的“对不起”。冬全又带着它,亲自去扶桌正椅,收拾地上的垃圾,还去搀扶狐狸一家。
开始,狐狸们吓得够呛,渐渐,见那绿毛僵竟然也被黄袍道士塞了一把扫帚,笨拙僵硬地洒扫起来,才明白,它已经被收服了。
冬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囊,倒了半天,倒出几锭银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放在狐狸店主的掌心:“我只有这么点了。你别介意。能修补多少是多少。”
狐狸店主眼睛咕噜一转,本想来个狮子大开口,让他写下一沓的欠条,这时,绿毛僵又被冬全招手叫了过来。
它吓得毛一炸,也不敢开口了。
冬全按着绿毛僵的手臂,真心实意:“它也是受害者,也不是自觉自主想要变成这幅模样。请你不要记恨它。我会带它回山,慢慢地,重新教化它,有朝一日,它还能变回人身。”
等一切重新收拾好,丁令威为表感谢,请冬全坐下吃点茶饭喝点酒。
这个茅山道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道号里有个“冬”字,实则长着一张浓眉大眼,但有点憨的脸,见他们邀请,摸摸脑袋,也坐下了。
李秀丽好奇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绿毛僵:“这家伙真的还能变回人?”她是亲眼看着那个低阶修士倒下,失去生气,化作这样的怪物。
冬全说:“荒怪,本身的意识直接被幽世侵蚀殆尽,徒留肉身,游荡幽世与阳世之界。同时,它们既能在幽世劈砍普通现象,又时不时会跑到阳世,祸患人间。同时,更可怕的是,它们会在遇到什么群体时,就本能地‘变色’,伪装成此类群体,混在其中吃人。”
“但,按我们茅山的理论,人人其实都有荒怪的一面。任何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倘若不清明神理,不坚持修行,都有概率在某些大事件发生,溢出区上浮时,被溢出区的大量炁冲击,化身荒怪。”
“而只要神智条理俱在,能坚持思辨,不轻易为外人外物所动,即使是凡人进入幽世,亦可保持较长时间的清明。”
冬全笑道:“所以,我们一直坚持,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尤其是修士,更要终生勤学不辍,以保心头灵智不迷。”
他抬头看了一眼绿毛僵:“而已经迷失者,首先,要约束他们不因自己的混沌而造下大祸。然后,一点一点,重新教育他们,十年,百年总能让他们变回人模样。如果,能让天下人都能清明,人人都能抑制自己荒怪的一面,更是我茅山一脉的道之所往。那时候,则天下不再有僵尸之乱,人人皆可为人也。”
“我会从头教它,一定把它变回人。”
丁令威很欣赏他这一脉的理论,笑道:“诚然如此。所有修行道路都是需要学习的,学无止境,光靠出世,不过是山中野人。”
他话峰一转:“不过,可惜,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荒怪还能教化。他们也不觉得人族有荒怪的一面,是需要克化的。相反,有些人觉得,天下尽荒怪,才方便他们大展手脚。”
冬全叹了口气:“是啊。如果真能坚持祖师爷的理念,我们茅山,也不会分成两脉。”
原来,茅山本是阳春门的附属门派。
很久之前,阳春门还是纯粹的阳神门派。那时候,茅山一系如日中天,他们与阳春门同祖。
但是,随着阳春门的变化,茅山也渐渐发生了分化。
茅山门人中,有人觉得,何不利用荒怪的特性,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整日琢磨着如何利用荒怪,如何制造更多的荒怪僵尸,诱发、扩大,人族本性中的荒怪一面。
而另一派,则坚持祖师爷的理念,要研究法门,以帮天下人克制变成荒怪的本能,并且坚持将荒怪慢慢地变回人。
被对面的那一派,斥责为“吃力不讨好”、“空茫理想”。
遂分道扬镳。
这两派同时存在于阳春门中,分别支持阳春门里新出来的阴神之道,与阳春门原来的阳神之道。
更有不少前者的门人,直接投了轮回殿下属门派,与那个赶尸的门派融为一体。
“赶尸人?”李秀丽问:“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戴斗笠的?”
冬全点点头:“他大概就是隶属轮回殿的赶尸人。”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想要约束荒怪,慢慢教育荒怪,使其稳定,最终慢慢变回人;他们则是操纵荒怪为自己所用。至于,要荒怪、僵尸作什么用,就只能看这个赶尸人有没有良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拿那头白僵去作恶罢。”
在狐狸客店喝了一会酒,见绿毛僵又开始躁动,冬全告辞了:“我要带着它回山,慢慢约束教诲。”
他带着这头僵尸,缓慢地走在郊野中。
李秀丽站在门口,看到冬全一边走,一边不厌其烦地指着路边的野花,说:“这是红色不对不对,血的红色,不好看。这是花儿的红色。对,这是花,它是香的、可爱的、美的、脆弱的。不要伤害它,来,低头。”
绿毛僵直挺挺地立着,獠牙边,凑上来一朵花,它慢慢地嗅着,懵懂,生前熟悉的气味,却要重新一点一点认识。
他们慢慢走远了。
李秀丽忽然眼花一瞬,只觉得四周的炁扭曲一霎,她似乎透过那身黄袍道服,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但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面容腼腆单纯,却早就因辛劳而长了细纹,夹着公文包,一边匆匆地赶去往村里的最早一趟公交,一边夹着电话,口型在说:那户老大爷闹起来了?你别急,别急,千万不要跟群众动手,耐心一些,将心比心。我马上就到村里。
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却听丁令威道:“修士在阳世,大抵都有身份,以便对应修行,践道。尤其是返虚以下修士。这是冬全在他那方人间的身份。”
这时,前方又经过了之前的那个赶尸人,他似乎终于熟练操纵了白毛僵,不知因为什么,又折返回来,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李秀丽心生好奇,凝眸看去,果然,也透过扭曲的幽世之炁,看到了赶尸人的阳世。
一个豪华且科技风的办公室。
赶尸人大腹便便,坐在沙发上,穿着时髦,打扮富庶,随便一个手表就值上万。
他对着电脑,也在接打电话:行行行,既然他们给钱了,那这个单子咱们就接了。找你手下的那些水军,就把那个不识相的给冲了,骂难听点,节奏多带几波。客户说,如果对方被骂得受不了,有自杀倾向了最好。多给我们一笔钱。多弄点境外ip的号,最近查什么狗屁‘网暴’查得严。
办公室的墙面上,赫然挂着“xx新媒体公司”几个烫金大字。
李秀丽目瞪口呆。
她正要叫丁令威也来看,却听咚地一声,回过头。
青年道人伏在地上,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口鼻溢血,人身褪去,全然化作了仙鹤的模样。
第097章 九十七
李秀丽立刻将他的头颈扶起, 鹤首靠在她的臂膀上:“你怎么了?受伤了?”
仙鹤声音渐渐微弱:“李姑娘秀丽,听我说。我的同门得到我的传音,去接引瑶池中的凡人了, 无暇再来这里。而这具鹤傀的炁将要用尽, 我无法再与你同行。你待在这家店里,耐心再住一日。明天, 大周的幽世, 将有黄祖缚日、天狗食日的异动, 这一大片幽世都将因此大事而浮出人间。你趁机攀上黄祖最顶端, 趁着天狗食日之时,跃出阳世”
“黄祖是什么?”
“黄祖就是那棵树”仙鹤说:“大周之中,遮蔽了半个天的树。这个”他勉力张开鹤喙, 吐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用翅膀托起:“这个, 是我宗的信物, 也是我这趟, 本来送你前去大周时, 要交给我同门的东西”
“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它。你把它咳咳咳交、交他我会再翱——”
傀儡上储存的炁彻底耗尽,仙鹤不再人言, 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从她怀里站了起来, 拍拍翅膀,钻出了鹤氅等衣物,振翅抖落身上尘埃。
它歪了歪脑袋, 眼神彻底清澈了下来, 只残留了一些本能,用喙叼着那个黄皮包裹, 往她跟前递了递。
李秀丽接过了包裹。
鹤便又一声长鸣,声音洪亮,传于四野。
它振翅而起,飞出客店,羽如白衣,尾似墨裙,乘风而上,飞到高空时,如泡沫般被抹去,化作一片洁白羽毛,飘然落下。
落下。
羽毛飘进客店,落到李秀丽手中,她身上与丁令威的鹤傀相连的炁,倏尔散去。
本来,她嫌弃丁令威约束小学生似的,此时,有一丝丝怅然,却对着这片羽毛说:“成,你放心,我讲义气。一定给你送到。”
她当然知道,丁令威要她送这信物,除了完成宗门任务,还有就是,信物也可以作为凭证,让她在太乙宗门人的庇护下生活。
但是她可以悄悄送去。之后,留不留下,去哪里玩,就没人管她,可以随便啦,哈哈!
她解开黄皮包裹看了一眼:包袱里放着一整块的玉,方圆得体,雕琢为一尊大印。色绿如蓝,剔透温润,边上缺了一角,以黄金补全。
她举起这块印翻了一翻,咦?印面有刻字?
这是什么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辨认了好一会,一个字也没认出来,跟鬼画符似的,倒是看出了许多鸟,像画多过像字。
她把包裹皮又重新系上,不在意,随手扔在桌子上。送到就行。管它是什么呢。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李秀丽揉着眼睛,推开罩在她头顶的青伞,爬起来。她这一觉睡得还可以,幸好这里是幽世,没有跳蚤、臭虫那种东西。
她是被楼下狐狸一家、其他小现象们的大呼小叫给吵醒的。
两只半大狐狸堵在门口,少年时期的嗓音极响亮,指着天上大呼小叫:“你们看,黄祖,黄祖!”
她推开窗,往外看。
一看,一怔,又揉了揉眼。
伫立在大周山河之间,树冠像八重天的云,遮蔽了大半天空的巨树,今日里骤然又拔高了许多,其枝桠舒展开来,竟然够到了悬在天上的太阳,无数碎叶挡住了它散发的光芒,然后,树枝迅速地将其勾缠住,束缚不得脱。
黄祖缚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大周黯淡极了,地上一片灰暗,山河像烧尽的碳,在树根下作肥料。
太阳,则像被挂在树梢上的一盏纸糊灯笼,薄薄的、还在摇动,却随时可能熄灭。
狐狸一家又叫了起来,声音极惊恐:“天狗、天狗,它顺着黄祖,爬上去了!”
一只狩猎用的细犬,个头庞大无比,它四爪生云,竟以树干为跑道,竖着奔向停在八重树冠上的太阳,时而发出狂笑般的犬吠,声震如雷,远远地传之大周四方。
太阳察觉到危险,又开始摇动,想要挣脱虬绕的树枝。
名唤“黄祖”的树,却弯下无数枝丫,更紧地箍住太阳。
见此情形,狐狸一家,从老到小,都急出了眼泪。店主大叫:“不要,不要,太阳,快跑!”
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跪倒在地,仰着头,双手合十,流泪,喃喃请求:“黄祖,求您,求您,放过我们的太阳吧,放过它罢!”
孩子们生出勇气,从地上捡起石头,徒劳无功地朝天上扔去:“天狗,不要吃我们的太阳!”
不仅仅是狐狸一家,它们身旁有无数微小型现象,也这样喊着。
大周幽世之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声浪汇在一起,他们都在喊“放开太阳!”、“黄祖,放开太阳!”“走开,天狗!”“求求您!”
或愤怒,或沉重,或哽咽,或绝望。
许多大周的中型现象,甚至大型现象,千奇百怪的鬼神、异兽模样的,都纷纷奔向树干,试图解救太阳,阻止天狗。
但它们的力量尚未靠近,遮云蔽日的黄祖被它们惊动,蠕动树枝,抖虱子般,将这些现象都扫到了一边。
大周幽土,情绪愈发激动的狐狸一家见此情景,因绝望而嚎啕痛哭,不仅仅是它们,耳中随风而来,远近皆哭嚎。仿佛四海同悲声,五岳齐泣涕。
忽然,客店摇了一下。
不,不只是客店在摇,李秀丽举目看去,只见,地面开始震动,山峦摇,大河晃。
大周境内,多半的幽土,竟都随着其上生灵的悲歌,而开始剧烈地震动。树、石头、房屋、甚至山、河流,都开始往空中飘。
这场幽世现象的浮出,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大周阳世发生什么事了?
李秀丽想起昨日丁令威的嘱咐,心知,离开幽世,潜入大周的时机,就在此中。当即,将黄皮包袱往背上打了个死结,执伞,从二楼一跃而下,朝着最近的黄祖树根,飞奔而去。
青伞毕竟是青鸟所化,知道她心中急迫,伞旁长出两对大翅膀,拍打起来,狂风瞬息从两侧流过,推着她如飞而前。
更有白鹤落下的那根羽毛,也化作无形的风,推着她,奔向大树“黄祖”。
接近了,接近了。
她一跃跳上树干,踩着树皮凸出,以及横生的枝丫,追着那逐日的天狗,一同奔向树顶被缚住的太阳。
她并不是现象,没有赤果果外散的炁,何况又有青伞遮挡气息。
一直到她奔至树身中部,黄祖终于察觉不对。当即垂下无数枝条,像数不清的大蛇,试图阻拦她。
大周幽土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上浮的现象越来越多,她都看到空中飘起的狐狸一家和它们的客店了。
并且,连黄祖的根部都抓不住幽土,也开始上浮了。
随着浮力飞速攀升,李秀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越靠近树顶,原本浊重的肉身,即使不靠青伞的庇佑,也开始恢复轻盈这代表,她将要跃出幽世,进入阳世了!
见到那些缠绕虬结,巨蛇般狂舞的树枝,她不耐烦纠缠,一心只想突破重围,踩到树顶,蹬着那太阳,跃到阳世。
也不顾及其他了,长啸出口,随即双手化作五爪,双脚摆作龙尾,半是人半是龙,锋锐的龙角与鳞片,直接撞了上去。
黄祖坚韧的树枝碰到龙角、龙鳞,被豆腐一样被划分。
李秀丽横冲直撞,仗着一身锐角锋鳞,冲破重重阻拦,追上了那头天狗。
因用力太猛,一头撞上了天狗的细腰。
彼时,天狗已经冲到八重树冠最顶上,被束缚的太阳旁边。
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头瞬间比身子大了几倍,嗷呜一声,就要一口吞下太阳。
熟知,獠牙尚且来不及咬中太阳,它的狗腰就被一对犄角咚地顶住。
嘎嘣。
碎的不是太阳的表皮,而是它的狗腰骨头。
在大周四海之人的注目下,雪鳞龙女一头撞了出来,将天狗拦腰撞折,它折成两半,呼啦啦,从树顶被撞飞了出去,摔下了八重天,一命呜呼。
龙女口中大声喊着:“走开,别妨碍我离开这鬼地方!”
旋即,又一脚踩着最上层的树冠,爬上了太阳。
身上的鳞片,将束缚太阳的树枝一下子割开。
太阳猛烈摇动,挣脱了黄祖的束缚,急速向天上飘去。
龙女则蹬了一脚,借着上逃的太阳,朝高空一跃而起,消失在了万丈阳光之中。
*
像一头撞进了重重水波,顶着千钧水压,李秀丽奋力上游,终于,突破了隔膜,一跃而出,肉身恢复了在人间时的轻盈。
青伞功成身退,鸣叫一声,化作翠羽鸟儿,盘旋一圈,振翅,不知何方而去了。
她一站定,正叉着腰,深呼吸一口阳世的新鲜空气,却险些被呛到。
空气里全是浓郁到爆的铁味,血腥到近乎恶臭。
还非常吵闹,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叫“金骨那,我的小天狗,你怎么了!”,也有人在喊“来人,找大夫来,王子遇刺,王子吐血了!”
蹭蹭蹭,李秀丽刚站稳,眼睛适应了骤然明亮的阳光,就看到,四面八方,无数蹭亮的箭矢,齐齐对准了她。
上方,有人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
第098章 九十八
这一天, 太阳很好,烈日灼灼。
大周上下都知道,华将军一家, 这一天, 要被处死。
从牢狱通往刑场的街道,几乎插不下多的一只脚。
人, 都是人, 一眼看去, 像是整座京城的人, 都拥挤在这条不到一里的短街两侧。乌压压的头颅。
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一张脸,年轻的、年老的、柔和的、粗豪的、光洁的、粗糙的, 每一张脸都凝固着。
大周的新的京城,市民云集。最喜欢看热闹。什么样的恶毒热闹都看。
但往日里, 最喜欢看砍头、拿囚犯丑态说笑话的缺德鬼, 也没有一点笑容。
卖浆水的破衣老头, 和捏着绣帕的小姐, 蠕动着缺牙的口,咬着洁白的齿, 同时望着一个方向。
维持秩序的衙役低垂着头,索瑟着肩膀。惯常贼眉鼠眼的偷儿, 握紧拳头,额头青筋蹦跳。
街上那么多人,却安静到没有一丝声响。连顶小顶小的孩子, 都在母亲怀中, 本能地一声不吭。
轰隆——
沉重的牢门打开的声音。
轱辘。
轱辘。
轱辘。
车轮滚动,碾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一辆又一辆囚车, 装着犯人,从牢狱中驶出。
车轮碾轧声从这头渐渐传往了那头。
人们的视线缓缓随之而动。
在缄默的人群中,忽然跌跌撞撞,撞出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年不过十三、四岁,头发脏成条缕,身上的衣衫像碎布,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手里捧着两团深褐色的泥,摔在了街道正中。
在前面为囚车清路的解差,立即要去驱赶他。
那孩子却高举起手中泥,嘶哑地喊道:“我回到汉地了,我回到汉地了!”
口音是江北,旧京的口音。
人群中,有许多当年从旧京逃来的百姓。包括那解差,都愣住了。
囚车辘辘停下。笼中的囚犯看向那孩子,沉默。
倒是解差中,有一人道:“这不是好玩的场合。孩子,回去找你的爹娘吧。”
熟知,这孩子脸上似笑还哭,涕泪齐下,扭曲无比,他高举手中泥:“这就是我的爹娘呀!”
“我们的城,被狄国胡虏屠了大半。我们向南走。娘生了病,走不快。我们没来及渡河。爹娘就在河边,跟许多来不及渡河的百姓一起,被数不清的马的蹄子、刀锤,践踏成了泥。我被老乡推下河,得了一条命。”
“等他们走了之后,我悄悄地去找爹娘。已经分不清了。血肉与泥土和在一起,分不出了。”
路上,人们看向这个孩子。他们当中,也有许多人在前几年,失去了家业,失去了亲人,狼狈不堪,一路逃离故乡。残破的城池,哭散的乡族,倒在马蹄与刀锋下的陌生或熟悉的脸庞。
感同身受。而这些,仍在江北发生着。
街上愈加安静。
孩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囚车前,仰望着笼中高大而沉默的囚犯,举起这捧血泥:
“我趴在地上,咬了一团泥,含着它,分不清是含着爹妈的肉还是故乡的土,拼命地游,游到了这里。”
“将军,我一路走,一路爬,也要爬到这来。我是来参加您的华家军的!我十三岁了,再长一两岁,就可以杀敌了。”
囚犯仍然沉默。
一直骑着马,跟在最后的那个押送的文官打扮的官员,终于不耐烦了,骑在马上,训斥:“你来迟了,这里已经只有囚犯,没有将军!你要参军,不应在这里,应去军营。走开,再不走,就将你也当做同党抓起来!”
“左右,愣着干什么?把他赶走!”
街上的衙役只得站出来,半抱半拖,将这小少年拉进了人群。
他却还在声嘶力竭地挣扎:“华将军,华将军!”不知道是血,是汗,还是泪,伴随着那渐渐远去的故地遗民的口音,砸落在尘埃里。
囚车继续辘辘而前。
隆隆。隆隆。
青石板的地面震动起来。
哕哕。哕哕。马鸣。
锣鼓声伴随着城门打开的声音。
人群的目光投向那侧,瞬间,都像被灼烧了。一瞬间,面上浮出极度的恐惧,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后退。
一队骑兵,异族打扮,公然驰马,从城门口大摇大摆而入。
他们拱卫着中间的车架。那本是大周官家才能用的规格,却坐着一个打扮十分光鲜亮丽的异族青年男子,戴着狗皮装饰的帽子,神色高傲,轻蔑又贪婪地扫视着周边的建筑、人群。
汉家臣子,代天牧民者,却像哈巴狗似的,骑着驴,陪着笑,跟在异族的车架旁,像伺候的太监:“金骨那王子,陛下特意推延了一天华家的行刑日期,只为您一路游玩得尽兴。”
“金骨那”用生疏的汉语道:“不错,江南,很美。你们皇帝,很用心。比我五岁的儿子,更,孝顺。”
骑兵拱卫的车架一路大摇大摆,却正好撞上囚车。
披头散发的囚犯,霍然抬头。露出一张正在壮年,虽然此时憔悴,却仍然坚毅英武的脸,平静但灼灼的目光。
本来左顾右盼,耀武扬威的异族骑兵,见此,骤然勒马。这张只出现在噩梦里的脸,激起了他们的本能反应,竟驾马转身而逃。
他们以强大的骑兵,更多的兵卒,自以为能横扫大周,却每每在战场上,只要看见这张脸和他的旗帜,他们的同袍兄弟就像大周的稻子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倒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次数太多,以至于已经成了应激反应,一边逃,一边用本族语言高呼:“殿下,快逃,快逃!”
“金骨那”王子在看见那张英武坚毅的面孔时,也不免心脏猛烈地跳起来,血流上涌,像看到大型猛兽的落单野狗,几乎想翻下车架,夹着尾巴,夺马而逃。
在战场上,别说是他,连他强大的父兄、叔父,都只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屡屡奔逃。
他慌手慌脚地爬了一段路,忽然反应过来,镇定下来,挥舞鞭子,大喝:“跑什么!这里不是战场!姓华的没法打我们了,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
“金骨那”连吼数声,慌乱溃散的骑兵队伍,还是跑出了好一阵距离,甚至有一口气跑出城去的,总算反应了过来,重新聚拢。
有不敢置信的,死死地盯了囚车里的人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他被关起来了,他被关起来了他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姓华的要死了!”
竟狂吼着,发泄着,挥舞着手中刀枪,想要上前砍死囚徒,以发泄恐惧。
随车的汉臣大惊失色,连忙道:“王子,请您约束手下!”
谁知,到了囚车前,那人却抬起脸,只扫了那几个上前的骑兵一眼,他们又浑身发起抖来,连刀也拿不住,又转身想逃。
唯独“金骨那”,眼也不眨地盯着囚笼中人,恐惧慢慢褪去,随之浮出的,是极度的兴奋、些许失落,强烈的蔑视。
他一点一点地勾起笑容,然后脸上定格在了一个嘴角咧到最大的笑,对下属斥道:“都回来,没出息!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现在杀了,有什么痛快?”
骑兵们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他们今天就是来观刑的。
观什么刑?哈哈,就是眼前这个囚徒的死刑!一家的死刑,连他那个同样让人恐惧的儿子,也一起被他们维护的大周砍掉头颅的死刑!
前段时日,这个让狄国恐惧了许久的人,被大周皇帝,一连九道圣旨,硬生生从前线召回,啷当下狱。
他手上让狄国一败再败,甚至想退回关外的华家军,也被大周朝廷自己给三下五除二地拆了。
最妙的是,大周的皇帝、宰相等,亲自邀请他们来观刑,以示和谈诚意。
毕竟,狄国,金骨那王帐,提出的和谈条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杀死大周将军,华武兴。
华武兴马上就要死了!要罪犯一般,跪在他们面前,被自己戎马半生、拼死保护的大周人,亲手砍下头颅!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战场上都没这么痛快!
狄国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随车的汉臣大大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午时将时。王子,请您摆驾法场,上高台观刑。监斩的正是黄宰相。”
狄国人离去了。
囚车继续辘辘而行,慢慢地驶向终点。
人群中,终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石匠,操着浓厚的故都口音,对同伴说:“走,我们去宫门口,献万民书!”
大周宫城外,很快,密密地聚了上千百姓。
守城的卫兵吓得暴喝:“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领头的十几个人,看衣着都是普通百姓,有工匠,有商贩。他们捧上了一张长长的素匹,上面,竟然画着许多的手指印、手掌印,还有一些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名字。
为首的几个青壮匠人,说:“这是我们收集的万民书,按下手印,写下名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行各业,城里城外,有南人,也有南渡而来的故地遗民。我们愿以此书献给官家,恳求官家,不要杀华将军。我们许多人是跟着华将军的队伍,一路从北方逃来的。他有没有叛国,难道长了眼睛的人,会看不见吗?”
上千的百姓围在宫城前,声浪飘进了高高的宫墙:“万民请愿,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宫墙之后,皇宫之中。
皇帝处理公室的殿外。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又一片的官袍。
他们的品级或许不算高,人数也不算多,毕竟,敢于直言者,满朝并不算多。但分布之广,竟有文有武,各部的中级、低级的官吏,都有。
为首的官员,三十来岁,文名满天下,他与华家的任何一人,都素不相识。此时,他高举厚厚的一叠奏章,对缓缓打开的殿门,道:“陛下,臣,无能。没有查出华将军的任何罪状。”
其他各部官吏,皆道:“臣,某某部,没有查到华将军的罪状。”
满朝文武,从上到下,卯足气力,查了华家里里外外二十多遍。没有一个部门,没有一个人,查到华家任何不法的证据。
在这个过程中,如他们一样,本来只想自保的官员,渐渐受到了震撼。
皇帝、宰相,都暗示他们,让他们各部联手,查出罪状来,好名正言顺处置华家。
可是,没有。没有。
华武兴不爱财,不爱色,不弄权,不争权夺利,一门忠烈,家无余银,一心只扑在战事中,连衣裳都没几件新的。
他们也曾读着济世安民的书,怀着安邦理想。无罪之人,忠烈之臣,如果硬要有罪,那么,是他们的良心有罪!
跪倒的这部分官员,一个接一个摘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地上,不断叩首,声音汇聚起来,与隐隐飘入的百姓的喊声,遥相呼应:
“陛下,华将军,无罪啊!”
殿内。皇帝的小书房。
瘫坐在椅上,萎靡苍白的大周皇帝。阴沉着脸,听着殿外呼声的黄宰相。
大周皇帝喃喃:“黄卿,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喊,在喊”
“陛下!圣人!”黄宰相阴鸷的目光,鹰隼般盯住了他:“如此,华武兴才非死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书案,双手撑住:“您听听,听听!如果华武兴不死,以他之威望,甚至有人视他如悬天之日”
“华卿,不会反”
“但以后如果他继续坚持要战呢?他身负皇恩,却不体谅陛下您的为难。就已ῳ*Ɩ 经该死。”
黄宰相说:“何况,您别忘记,当年您被狄国追得几乎要跳下海,但有万一,难道您还想继续体会这种痛苦吗?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如今,狄国要和谈,已经答应不过江了!唯一决不肯变更的条件,就是杀了华武兴。毕竟,他不死,朝廷那群人北上之心,就始终蠢蠢欲动!”
萎靡苍白的皇帝,瘫如一条无骨的虫,稀疏的胡须垂在皱巴巴的胸前龙爪上。
他喃喃:“‘万一’‘安顿’对,朕,朕想安安稳稳地在江南”
黄宰相某种角度,竟似俯瞰着这么个极度自私懦弱卑劣的东西,像照一面变形镜,咧开嘴笑了,似恭敬:“狄国指名,要臣作为宰相,去监斩。陛下,时辰将至。”
他在“指名”、“宰相”两个字上加重了音。
说罢,不待皇帝同意,便整了整衣衫,礼仪周到地往外退去。旋即,退到门外,扫了那些跪倒的官员一眼,一一记下他们的脸,冷笑着,拂袖而走。
皇帝爬了起来,歪歪扭扭地站直,此时,站在殿门的阴影处,目视着黄宰相远去的背影。
“陛下!”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在黄宰相之后,走到门边,竟与那些摘帽的官员一样,跪倒在地。
皇帝去扶他:“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老臣激动道:“陛下,天日昭昭,您难道要被乌云蒙蔽了心头吗?”他扯着皇帝的袍角,将其踉跄扯到了阳光下,指着太阳:“您要在这样的天日下,杀死无罪的忠烈吗!”
皇帝被太阳刺了眼,抬袖挡住阳光,喃喃:“天日?如今,在百姓心里,支撑着大周的天日,或许,是华卿。”
但,真正的“天日”,是朕啊。
为了朕,也没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请华卿去死啊。
他要求的也不多,只想不再那么流离,能舒舒服服地,安安稳稳地坐皇位。
想起曾经追他跑过山河,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不禁发起抖来。
为了朕,没有办法。你要体谅我。体谅我,好好去死,卿家。
老臣愈加激动:“陛下,您若不应,臣,跪死殿前!”
皇帝流着泪,心里又懒又冷又厌,一点波动也没有了,动情地说:“老师,不要这样。朕,朕也没办法啊!司天监说,今日,注定天狗食日。您看。”
他指着天空。
老臣愣住了,臣工们抬起头,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天,却看见,光线骤然黯了下来。
有一头巨大的细腰犬状阴影,伏在太阳上,正缓缓地张开大嘴,黑色逐渐蔓延、吞噬了天空上的太阳。
大周皇帝缓缓说:“狄国,金骨那王帐,以天狗为图腾。百姓如今视华卿为恢复故土的天日。但天狗食日,凡人无法阻挡。可见是命中注定,天定华卿有罪,他天命有此一劫。朕,亦无可奈何。”
他环顾着那些跪倒的人,听着遥遥传进宫的呼声,假惺惺道:“如果日轮不能为天狗所吞,天相逆转,那朕就秉承天意,重议华卿之案。”
“若天日昭昭,便将军无罪。”
言罢,被宫人搀扶着,回去休息了。
皇帝许下的“诺言”,在此特殊的时机,迅速地由宫内传向全城,甚至被飞驰的马匹
,飞散的鸽子,传向各地。
刑场上。
黄宰相已经坐在了监斩的位置。
狄国的金骨那王子,则坐在他身侧的高台上,比他还高了半身。
金骨那身边,他的老傅母正在为他打扇,他取过一皮袋人乳酒,靠在傅母身前,正饶有兴致地,一边观看下方华家人被押上断头台的场景,一边慢慢饮着。
正当华武兴最后被押上台时,底下从内到外,围满的人群,忽然惊呼起来。
光线黯了。
金骨那抬头一看,神色一凛,立即坐直,摆出了一个族中祈祷祭祀的姿势,心中暗笑,面上越发兴奋:
天狗食日!
天狗是他们一族的神圣象征,莫非,是上苍也暗示国运在狄,汉人天日将黯,合该举族为奴?
他当即举起手来,用本族语言,咆哮道:“儿郎们,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
骑兵们坐在马上,也兴奋地捶着胸口,大叫:“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甚至呜呜地朝天吹向号角,似乎在为天狗助力。
天狗扑住了太阳。
华武兴的头被按下。
天狗张开了獠牙。
刽子手高举刀锋。
台下,一位老太太扑到场边,对着刽子手喊:“孩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此生莫作我汉家儿!”
刽子手的双手开始颤抖,刀锋慢慢放下。
黄宰相当即使了个眼色。
另一个刽子手上来,一把推开这个犹豫的。
犹豫的刽子手却松了口气,径直走下了台。
新的刽子手,欲要举刀,又有一家人扑出来,操着故京口音,喊:“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你老父老娘我们,今夜泉台赔罪华家人!”“夫,你今日若把屠刀举,当夜夫妻生死别!”
这个刽子手也抖了手,咣地砸了刀,想捡,双手抖得捡不起来。
一连换了三个刽子手,三个都不敢举刀。
黄宰相见此,发了狠,沉声道:“下一个,再不敢举刀,就把他全家绑了,看他是要全家的命,还是下刀!”
“杀!”令牌落地。
终于,第四个刽子手哭丧着脸,看着独生孩儿被狄国骑兵提前拎在手上哭喊,他狠下心,闭上眼,举刀——落——
金骨那立刻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甚至身体发颤,眼里因兴奋而冒出血丝:“杀——”
杀字未落。
“噗”——金骨那吐出一大口血,胸口到腰腹的骨头一瞬间全部裂开,骤然凹陷,从高台之上,猛然跌了下去。
刀落。
咚——刀砍进了砍卡在了一对琉璃般的角上。
红裙少女呼了一口气,凭空显现在法场上。位置就在华武兴身侧。她一转头,本该落在华武兴脖子上的大刀,劈在了她的角上。
她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一口气,高兴地喊:“我终于爬出来啦!”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全然不觉,她龙角疙瘩缝里顶了一把大刀。甚至,顶着角上的刀,左顾右盼。
与此同时,天空中,攀在太阳上,正要一口咬下的天狗,猛然消失。
原本黯淡的阳光,一霎间,全然恢复了明亮。
昭昭之日,重新高悬天空。
大周百姓,都怔怔地看向天空。
人群中,那个捧着父母血泥的半大少年,忽然大叫起来:“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人们被他惊醒了。
一个、两个、三个京城内外,无论何地,无论何人,一声,两声,三声
渐渐,那些喊声,惊雷般震荡寰宇。
所有大周人,都声嘶力竭地在欢呼: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第099章 九十九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声里,李秀丽的双眼很快适应了突然明亮的阳光。
但张开眼睛,她对大周的第一印象, 就是四面八方, 对准她的箭头、刀枪。
而她身旁,还有一列披头散发、身穿囚衣的钦犯。
高台上, 一个留长胡子, 穿紫袍的大官——在大夏待得久了, 连李秀丽都知道, 这穿紫袍的,怎么着也得是三品往上了。
紫袍大官在台上拍着桌案,发出怒吼:“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拿下她!”
转过头, 又扶着幞头,慌慌张张, 撩衣小跑下台, 嚎亲爹似的:“王子, 王子, 您怎么了啊!捉刺客,捉刺客!不对, 来人,快去宫门请御医!”
观礼的台上, 则倒着一个打扮与大周截然不同的异族青年,但胸腹凹陷,嘴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呕血。
一个肥硕的、打扮风格类似的老女人把他抱在怀里, 哭天抢地。一些容貌深邃, 身穿铠甲的骑兵也吓得滚下马,扑在这青年身边, 嘴里叽里呱啦乱叫一通,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法场的栅栏外,则或伏地,或跪倒,或高举手臂站着,人山人海的平民百姓,脸上都极兴奋,个个睁大眼瞪着她,不少人口中嚷着“龙女娘娘来救将军了!”、“龙女娘娘赶跑了天狗!”
李秀丽挠了挠头:?她这是撞进了什么事里?
一挠,“噌”,她好像弹到了什么,用力一拔,竟从龙角上拔下了一柄豁口的大刀。
她取下刀,随手扔掉。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盯着她。
刀“咚”地砸在地上,远处,几个异族模样的骑兵本来就勒着马,将她当做刺客——前脚王子呕血,后脚这红衣女子出现,不怀疑她怀疑谁?
他们本是部族中的勇士,但出身不差,多作护卫,少当战阵。
今日经历了惊吓、极度的兴奋,极度的惊吓,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只一个拔刀丢掉的举止,就刺激到了这些狄国骑兵,当下,他们眼睛里布满血丝,哇哇叫着,挥舞手中砍刀,就直接策马冲向场中的少女,丝毫不顾忌她身旁的囚犯,举刀就劈下。
奔马的速度极快,附近的大周士卒、百姓,根本没人反应得过来。
倒是李秀丽身边的那个中年囚犯,即使戴着枷锁,也猛然跃起,一把撞开这少女,自己就地一滚。
但毕竟他披枷戴铐,又是数骑并至。
眼看马蹄和大刀就要落在这中年囚犯的身上,场外,无论士卒、百姓,都惊呼出声:“华将军!”
“咚——”尘埃飞起。
杏子红裙翻起复落,裙上璎珞划过流光,颈上明珠晃了一晃。
草原马倒在地上,惊起尘埃,竟哀鸣数声,不能复起。骑兵则飞出去更远,抽搐了几下,就重伤昏迷。
少女又向后一撩脚,空翻,向右一又踢一脚。
裙儿散如花,又飞了两匹马,倒了两个骑兵,俱不能起。
这容貌极柔和,打扮华贵,像个深闺千金女的小娘子,踢飞三匹马三个骑兵壮汉,却拍了拍裙上的马蹄印儿,很是生气:“我这裙子再洗一次就褪色了!”
大周人都看呆了。
其他狄国人却不敢硬碰硬了,看看她头上的角,一脚竟能踹飞马匹的巨力,便用生疏的汉语,指着大周士卒叫起来:“你们,协助我们,射,妖女!杀!”
黄宰相回头一看,也忙道:“快,协助友盟捉拿刺客!”
大周士卒虽然举着弓,但听到此令,却反而慢慢将弓垂下,面面相觑。
大周崇龙,这少女头上有龙角,脸上浮雪鳞,刚刚出现的那一霎,隐约还有龙尾一闪而过。
这是龙女娘娘啊,乃是神鬼之属!
龙女娘娘还救下了华将军。
他们也是大周人。怎么能对她举弓箭?
何况,华将军一家就在她身旁。刀箭无眼,如果伤了华将军,如何是好?
围着法场的百姓也听到了,人群里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狗蛋,别举弓!不要伤害华将军、龙女娘娘!”
“大柱,天日都明朗了,将军已经无罪了,你千万住手!”
“狗养的狄国人,明明是那个狗王子自己倒下了,龙女娘娘在台下,隔着老远,砰都没碰他,怎么能算刺客!”
百姓觉得连老天爷都站在华将军这一边,太阳都亮了,只觉公义昭彰了,顿时群情激奋,高喊着让大周士卒住手。
这场面,纵使黄宰相在上方扯着嗓子喊,大周兵卒都不敢动了。
剩下的二三骑兵面对哀鸣的同袍、马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黄宰相立刻叫来一人,低语几声,让他单独离开法场,快速策马去宫城内请旨,口中说,让请禁军,带上盾牌、弓箭过来。
熟知修士耳力过人,李秀丽耳朵动了动,听全了。禁军,这是在大周的首府?
好家伙,首府杀人,又这场面。再想想幽世那惊天动地的现象暴动,她这是误入了什么要上历史书的名场面?
赶紧溜了溜了,一到其他阳世就惹出这动静,她不禁有些心虚。
正拔腿想走,熟知,下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庞大的炁,波涛浪涌地奔入鲤珠,再转换进她的肺、肝、肾瞬间,她体内中阶的桎梏开始遥遥欲坠
见红裙龙角的奇异少女立在华家的囚犯之前,一直不动,似乎要与大周官方、狄国人对峙到底。
之前推开李秀丽的中年囚犯走到她身边,他容貌英武坚毅,三四十岁的模样,拖着沉重的铁链,对红裙少女道:“虽不知您是何方来历,但多谢龙女娘子搭救的心意,华某铭记于心。只是,此地险恶。劫囚亦是大罪。华某一生忠于大周,受官家圣恩,不愿以囚身而私逃苟活。请您速速离此是非地。”
但少女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始终倔强地立在华家人之前,似乎是要保护他们到底。
见此,华家人都十分感动,不知这头生犄角的娘子是何方神圣,但这法场挺身相救的恩情,他们记下了!
华家的长子,华云飞道:“父亲,宫中有言,说只要天日昭昭,天相逆转,就重审我们的案子。如今,正是上苍怜悯华家,一定有人去禀告官家了。我们何不与这位龙女娘子,一起在法场,等着陛下的圣旨。”
*
明亮的阳光重新亮了大周之土,也穿越了窗棂,照进了宫闱深深。
大周皇帝躲在昏暗的纱帐后,本来身子瘫软,双眼发直,神色木楞,含糊呓语。
宫人皆低头屏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们听到,皇帝口齿不清,在喃喃“华卿朕也不想不要怪我都逼我逼我!杀!”
音调时而软弱,时而愤恨阴冷。
忽地,有一个太监,身上还带着阳光炙烤过的暖气,连滚带爬,摔在门槛,就爬了进来,趴着叫道:“陛下,金骨那王子遇刺!太阳亮了,法场被百姓围住,大家都在喊,将军无罪!”
皇帝的呢喃顿止。呼吸骤然转重,苍白的脸青了,又红了。他拉住帷帐,踉跄站起。
宫人立刻去搀扶他。
到了门前,皇帝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疼,忽然狂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时,却听一声极不恭敬的大喝:“陛下,狄国王子遇刺,逆民们为贼人而围了法场,友盟将要责怪!宰相遣我来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连呛得咳嗽。
那厢,大步走来一红袍文官,他在朝廷南渡之前,就是江南本地名流,如今,也是黄宰相最看中的心腹至交,在朝中也位高权重。姓顾。
顾官人本是个文质彬彬的雅士,虽然对皇帝不假辞色,以清流谏名闻于朝纲。但还是极讲礼节的。
此时,却脸色黑得能拧出水,大踏步而来,也无丝毫风度礼数,呼吸急乱,粗着嗓子,红着脸:“陛下,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咳了半天,总算在宫人的拍抚下,缓过神来,扶着门,问:“不知宰相要何旨意?法场具体情形如何?”
顾官人心急如焚,却只能压着急火:“金骨那王子为我朝所邀,特来观刑。临刑之际,王子忽然在高台上胸腹肋骨碎裂,呕出鲜血,扑倒当场,随即,场上冒出一红衣女,天日便亮。百姓情绪激动,口呼‘天日昭昭,将军无罪’,要求释放华武兴。那女子更是挡在华家人身前,意欲劫囚。她颇有妖术、武功,狄国骑兵不能降。大周兵卒也因华武兴就在女子身旁,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民愤。御医正在现场抢救王子,狄国的护卫骑兵怀疑是大周居心不良,骗王子到法场,图谋不轨。要求我国必须对此事给出一个说法,并擒拿红衣女,继续杀死华武兴,完成大周与狄的约定。”
“原来如此。那么,宰相希望朕下什么旨意?”
“官家,请您手谕,调禁兵前去。不必顾忌华武兴生死,即使偶伤百姓,也是无可奈何,放开手脚,捉拿红衣女。关键,今日必杀华武兴!”顾官人道:“今天是我们与狄国和谈的最后一日,和谈的条件里,说,必须在今日之前杀了华武兴,否则,视作我们毁约!”
咬牙强调“今日”“必须”“杀华武兴”几个词,与黄宰相一般,有种咄咄逼人的失态。
毕竟,狄国可是说过,和谈的条件也有,不得撤换黄宰相等人
现在,这些混账,可是仰仗着狄国,哪里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咳嗽了好几声,慢慢道:“这,禁军怎能轻易调遣呢?”
“顾卿,你和黄相都失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来人,把御医全调过去,任何金贵的药物,只管使用,不必顾惜。救治金骨那王子要紧。这样吧,至于红衣女,她既然是来救华家的,朕这就着人去颁旨,华武兴一家的刑期退后,案子打回去,再议,先关回天牢”
“这样,没了华武兴一家的牵扯,抓红衣女,就方便了吧”
他的语气音调,一如当日让他同意杀华武兴时,一样的有气无力、软弱,贫乏、糊涂、阴阳
顾官人的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那红衣女是重点吗?!重点是今天必须杀了华武兴!!金骨那就是死了,也不能耽误华家人今天的死刑!
顿时苦口婆心:“官家,和谈在即,日久生变啊!况且,华武兴等武夫,纵使赢了几场,难道就真能一直赢下去,打回故京?还是狄国的大军更可怕,更现实啊!您看看天日,现在是白日,不应做梦啊!”
他越强硬,越咄咄逼人。
“天日噢,天日,”皇帝那软弱自私的心,越渐渐凝住。华武兴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众臣里,一向最听他的话,可谓是他的嫡系人马。
之前,保不住。有分歧,华等人坚持要战。而狄国,文臣们,又如此坚持逼迫当然是以他的皇位安稳为上佳,只能请华卿家去死,以保他自己。
可是,群臣看到,他连自己的直系人马都保不住,如黄、顾等狄国的变种探子,就更加嚣张。日后,他们是不是还要通狄国,换他这个皇帝?
他也不甘心
便以一种梦游般的腔调,甚至带着哭腔说:“可是,君无戏言啊。朕说,天相逆转,就重审此案。如今,连老天爷都偏帮华卿。朕,作为天子,也不能违逆天意啊。”
“这样吧,你们去跟狄国说,再让朕想想,让朕想想来人,拟旨,将华武兴一家先押回大牢”
糊涂拳一套下来。顾官人盯了官家很久,生硬地行礼告退。
于是,快马加鞭。
法场上,没来禁军,但来了皇帝的旨意:“传旨——停刑,押还华家于天牢,此案再议——”
现场顿时欢声雷动。刽子手也满脸激动,既高兴又惭愧地去解华家人的绳索。
唯独李秀丽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从刚才开始,就没动弹过。心神全部沉浸在自己身体内的天翻地覆里。
炁盈五脏,连最后一个脏器都浸在了炁里。
隆——中阶,破。
入高阶!
这一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变化!
第100章 一百
在石城, 她除河神,感一城之炁而入道,初步盈炁于五脏。
后来, 她因为小妹的馈赠, 得以首先炼化肺腑。随后,在玉江上降服孽龙, 从而凝练心脏。
后来, 吸收了蛮儿之怒, 肝脏亦得炼成, 得以迈入炼精化炁中阶。
此时,李秀丽尚未凝满炁的重要脏腑,就只剩下了脾、肾。
脾须思忧之炁, 肾需惊、恐之情。
但中阶到高阶所需要的炁,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纵使她百般努力地抹平溢出区, 但无论是消灭安城地羊鬼, 还是解开“孙翠兰”, 亦或者是帮助卫女、诗魂达成心愿而得其馈赠, 积累的炁却始终距离高阶的那道关卡差了一线。
而此时,她误入大周之际, 却因在众目睽睽之下,误打误撞, 救了一列囚犯。
这些囚犯,似乎身份不同寻常。
因他们,李秀丽瞬间与这个陌生的阳世, 大周, 无数百姓,包括台上的那些异族人之间, 建立了“联系”。
滂沱之炁从人族城池上方的“云霞”之中,分出一股,也从四面八方的凡人身上升起一缕,携七情,浪潮般当头淹没了她。
喜、悲、怒自不消说。其中,喜最为庞大,充斥着感激、庆幸、欣喜的情绪,对应人族之心脏。
虽然她现在心脏已经初步祭练完毕,但“喜”之炁仍源源不断冲入心脏之中,浓度过高,甚至开始一层叠一层,压缩。
喜之炁,属心脏,乃火行,为红色。
须臾间,她内视之,见心脏竟从一块红肉,渐渐融化,变成了一团赤色霞光,炁凝而不散,似烟霞涌动,又如玉液,有流淌感。
这团赤色霞光取代了原本的凡人脏器,悬在她胸膛,如暖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幸福、欢快、欣喜等种种属于“喜”的情绪,并不激烈,但持久而稳定。
悲,来自大周京城百姓尚未散去的情绪,因太过浓重,即使大部分骤然而退,亦仅次于喜。
怒,与悲几乎同等。
二者几乎同时,也分别在她体内凝结,取代了原本切切实实的脏器,分别化作不同颜色的烟霞——白玉般的“肺”,翡翠色的“肝”,向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悲”、“怒”。
余下的“思”与“惊、恐”,占比不多。
思,浸没了脾脏。
无数的心声在喃喃而问:天日,官家!为什么?为什么!将军百战,为什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恐的主要来源,除了百姓残余情绪,则还有一部分非常新鲜。这些心声几乎在尖叫:【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杀不了华武兴主战派一定会报复我们狄国一定会问责我们——】【王子!王子!该死的妖女!该死的华武兴!】
但其量,已经足够她的脾脏、肾脏,倏尔炼化完毕,炁盈其中。
她隐约感知到,脾脏圆满、肾脏圆满,对身体的影响:精健有力——再也吃不胖了,且她几乎不会再疲倦了。以前还有一丝染上凡病的可能,但如今,真是人间百病不沾身。红尘毒物于她若等闲。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很轻。好轻啊。
以前,初阶,中阶的时候,她只觉得是身体轻盈,比飞鸟更灵活。
现在,她觉得,自己像与风同调,与气同休,整个人好像要融化,不,像是不系住的话,就要飘飘然随风升空至无穷。
她站在一根立起的毫毛上,估计,那根毫毛不会有半点颤动。
但四面八方,又似乎在挤压着她,她甚至觉得,空气都非常沉重,每呼吸一口气,气体进入身体内部已经烟霞化的脏腑时,都会搅乱一丝烟气。
李秀丽睁开眼,仍在顾视着体内的变化,半天回不过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肌肤泛起了微微莹光,更白皙了,有一瞬间,近乎透明。
炼精化炁,高阶,近圆满。
华家众人接过圣旨,被解开绳子,带回天牢去了。
华武兴见那红衣龙角的少女,还出神地站在原地,便唤了一声:“这位娘子”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四野微风吹拂,便见那少女,竟浑身泛着神人般的微光,轻若无物,被风一吹,便飘拂而飞,升空而去。
这下,无论是大周百姓,亦或是高台上的文臣,也或是狄国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大周百姓中,很多小孩子跟着她跑,渐渐地,也有成年人,也跟着跑了起来,那半大少年也在其中。
半个城都跟着龙女跑了起来。
他们以为龙女功成身退,要回到神仙洞府,便一边追,一边喊:“龙女娘娘,龙女娘娘,请问尊号!请问尊号!”
“龙女,请问您的名字!”
还有一个有名的庙宇画匠,更是气喘吁吁地跑在最前面,他倒不喊,但一眼又一眼地试图记下少女的容貌。
龙女云鬟绿鬓,琉璃龙角在阳光下熠熠折光。衣袂飘摇,红裙曳空而过,像飞舞的霞。
她生得极柔和,像春来的辚辚波光。本来应该是显慈悲的相貌。
却一眼也不回顾人间,任凡人在下方气喘吁吁,高呼挽留,她只飞天而去,目光只投向极遥远处。
狄国骑兵也在策马狂奔,他们却是抢过大周士卒的弓箭,举弓便射。
但只短短的功夫,她已愈飞愈高。
弓矢所不能及,只沾边而过,断了裙上飞扬而起的一串璎珞,坠了一颗珍珠子,遗于人间尘埃,被追在最前方的一个画匠拾起。
华武兴一家,也看见了功成身退,飘飞而去的龙女。
华家人戴着沉重的枷锁,被人押着走向天牢,无法道别,只能数次回头,目送她远去。
华云飞更是心神激荡,他虽战功赫赫,但到底少年从军,年轻,情绪起伏也大,当即不顾差人的相请,定定地站在原地,看龙女消失不见,才转过头,随着父亲、家人,一起缓缓步向宫城。
此后若得活命,虽龙女不言,遍访天下庙宇,亦必报此大恩!
*
等李秀丽终于理顺躯体的变化,回过神来,却是被一只猴子被蹬醒的。
那猴抓乱了她的头发,试图抽走她的珍珠发带。
她鼓起嘴巴,呼出一口气,哗——猴子被大风吹走了,吱哇乱叫。
她四下一看,怪不得会有猴子,她现在挂在树叉子上!
稍一回忆,才想起,她顺着风,已经飞了很久,像个氢气球似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被树梢所阻隔。
这棵树很高,她试着操纵躯体,向下跃去。
刚跳下树,又一阵微风飘来,现在身体轻得过了头,地上的树叶一片没被吹起,但她直接整个人又上了天!
好险,她及时伸手抱住一根树枝,才没被吹走。
她干脆就站在树顶,一手扶着树干,四下张望。
远眺,见苍山绵绵。
竟然从一朝首府,直接跑到了难见人烟的山林之中。
李秀丽看着身体内烟霞状的脏器们,点开论坛,搜索了一下,但没有类似的帖子,大家都是正常地炼到五脏圆满,炁盈肺腑,即入炼精化炁高阶。
没有人说进入高阶,脏器还会烟霞化啊?
她询问“瑛”,这是自己修行出了什么差错吗?她现在有一部分常识了。
“瑛”既然能够跨过数个阳世,穿越幽世来找她,其人修行必定在炼炁化神以上。
等待对方回复的时候,她小心地攀着树皮,一步、一步往下爬,稍有风吹,轻欲飞举,就赶紧抓住树枝。
好不容易落到了地上,论坛滴滴地响了一声。
瑛回复了:【恭喜你,秀丽!你已经越过炼精化炁高阶,直接迈入本阶段圆满状态。只要你再将剩下的肾脏、脾脏,也凝出境状,你就得成炼炁化神了。】
原来,她脏腑的这个状态,就是即将升入炼炁化神的标志。
炼精化炁阶段,吸收外界之炁,将其盈于脏腑,一步一步将凡胎的血肉,化作七情之炁。
从而绝人间之疾,得壮士之力,似轻盈之燕,得见洞天之异,目视寻常妖魔鬼怪。
炁充五脏,则标志炼精化炁步入圆满。
炼精化炁作为修行的起步阶段,只要不断建立“联系”,吸纳四方七情之炁,圆满即可。拼的是数量。
而要迈入炼炁化神,则要将这些七情之炁,不断压缩、压缩,且要收集同一种七情之炁的同类不同种的所有炁。
李秀丽:【什么叫同类不同种?】
瑛道:【就像‘喜’,它的根底是欣喜,同时它还可以因为程度的深浅、与其他情绪的交融,发展为惊喜、狂喜、幸福、感动、快乐但这些小种,都属于喜。将它们百种归一类,最后升华,组建一个‘喜’的集合。】
李秀丽:【集合?】
瑛:【噢,抱歉,忘了这是高一数学的名词。你还没有学到集合与元素。总之,这是,集万种‘喜’,归一类。从而升华脏腑,彻底突破凡人的肉身的限制,将血肉之心脏转换为纯炁的凝聚态,成为概念上的‘心脏’。叫做‘入境’。你已经凝成‘喜境’、‘悲境’、‘怒境’。】
【以喜境举例,从此之后,即使你的‘心脏’被捣烂,只要周边仍存一缕喜炁,你仍能维持‘心脏’的功能,然后再度吸收喜之炁,重凝‘心脏’。】
【若ῳ*Ɩ 五境俱成,则标志着你真正迈入炼炁化神。从此,只要身体内的炁尚有一丝残存,四肢可断而复生,头断了,也可以重新接上。五脏摘除,仍能行走人间。而一境成,可得百年寿。五境成,增寿五百载。从此,长生久视,凡间的手段基本无法再杀死你,至此,才可谓真正迈入道途,人谓‘真修’。】
【这就是‘炼精化炁’的真意。炼化你肉身之精华,化作纯粹之炁。】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半晌,呢喃:“听起来很酷。就是,不太像人了。”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拜托,她就是要得道成仙,越是修行,与凡人越是迥异,才是正常的。
断头不死,无心可活,五百寿数,酷毙了!
她正兴奋时,一阵风吹来,她又险些被吹飞,好不容易抱着树定住,连忙问瑛,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轻,怎么解决。
瑛道:【这也是将要迈入炼炁化神的特质。幽世乃诸表人间之炁汇聚地,它虚幻而轻盈无匹,在任何阳世的物质之上,包括空气,且有天然的上浮倾向。而你的体内,已经盈满元炁,脏腑都大半是纯炁所凝。在人间,你自然显得无比轻盈,可舞于毫毛之上,随风而游。】
【这也是炼炁化神修士,人人都会的‘法术’之一,浮空术。在阳世,可以借助风力,御风而游。阳世不显万法,但‘浮空术’本质上不是种法术,而是炼炁化神修士身躯的特质。你现在大约是因误入某个大事件,得万民炁,所以一下子冲成三境,身体接近了化神阶段,骤然轻盈,却不知道怎么御风。】
李秀丽眼睛一亮:浮空术!
飞行是多少人类毕生的梦想!
【前辈,教我御风!我要学浮空术!】
瑛说:【你现在还不算完全的化神修士,还有二境未凝,但脾肾也已经充满灵炁。确实勉强可以练‘浮空术’了,也得练习如何御风,让自己能够如常行走。你先择一高处。离地须得十丈以上。】
李秀丽左右一看,不远处有一山崖,她赶紧先抱了一块大石头在怀里,然后脚尖一点,随便在山壁上凸出的岩石点了几下,就几乎飘然而上这近乎垂直的悬崖。
简直比那些她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绝世轻功还要厉害!
站在高崖上,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皆飘,若不是赶紧又抱了一块石头,几乎要飘举而飞。
瑛说:【人间界,与幽世是重叠的。风是气流,它与遍布人间的炁是互相缠绕的。感知风中的每一缕炁。】
她闭上眼,果然,从呼啸而过的风中,感知到了那些飘荡天地的炁。
【它们比气流更轻盈,天然欲浮。你想要顺哪一道风转向,就勒住那道风中夹缠的炁,御马般转变方向。嗯,也像转方向盘。】
李秀丽伸出手,抓住立刻一道“风”。不,是抓住了与那道风纠缠在一起的炁,将它转了一个方向,果然,那道“风”竟也转了个吹的方向。
她没有骑过马,也不会开车,但太好玩了!
李秀丽像得到了最新鲜的玩具,顿时爱不释手,扔掉怀里的石头,张着亮晶晶的眸子,从高崖上一跃而下。
反正她现在也摔不死!
没有落地,她浮在风中,先时如乳燕,忽停忽止。渐如飞鸿,盘桓直上。
慢慢熟练了,就越飞越高。
从空中看下,苍绿山林,树冠似海,风过,千里翠波涌动。
少女驾着风,飞上,追逐鸿雁,搅扰云气;俯冲,惊了树海里露头的猿猴。
吹散了高耸山巅的冰凉雾霭,又拂乱了壑底湖泊的水面,惊了深渊的游鱼。
因忘情,她竟然飞出了山林,看到了城镇,点点灯火,万家升炊烟。
此时,天慢慢地暗了下来,皎月悬空。
一霎时,她驾驭天风,仿佛飞过千万里,冲向桂花香气的月亮,看见了人间烟火的银河。
盘旋,盘旋。无形的羽翼沾染了玉门关的霜雪,打乱了江南的水波。近了,人间爱憎嗔痴气熏熏;远了,倏尔又离万丈红尘。
少女终于玩耍得够了,她吹掉肩上染了炊烟五谷杂味的炁,落在最高的一座山,山巅上最高的一棵树,树顶。
一只绒绒的松鼠正在树顶磕着果儿,见她落下,却一点也不害怕这大生灵,只将她当作风当作树当做石头,就蹲坐在她身旁,视若无睹。
坐在这里,夜空仿佛低了,城镇的灯火,遥遥如微渺之星。
她袖鼓天风,裙裾飞扬,俯瞰人间,轻轻踢着脚,意气顿发,说不出的畅快和美。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她年少,说不清楚,只觉得,很快乐!快乐!快乐!
凡胎已松,桎梏将散。
那么,将来,这万丈红尘,能否任我自由来去?
她摘下一片树叶,呼了一炁,化作一股风,送着它吹向城镇方向,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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