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百零一
大周也正在早春时节。
新年过去不久, 春雨如酥,绵绵不绝,唤发绒绒草, 大地像披了绿毯。
江南的一座繁华大城, 唤作临江府。出了城郭,再去百里余, 下辖有一杏花村。
村里也翠丝新长, 柳叶新发, 像青青野烟。团团粉白花, 从村头开到村尾。
村头有一株最高大的杏花树,年岁古久,据说已长了数百年, 年年满树满枝,花开灿烂, 似凝雪、如云霞。
村落亦因此树而得名, 村里的其他杏花树, 都是它的子孙。
老杏花树旁, 正是一条往临江府去的必经小路。若不走官道,也不坐大马车, 就必得行经此地。
路旁,树下, 就坐了一间小小的茶摊,招待来往行人,供避雨、解渴。
茶摊来往五湖四海客。有文人雅士, 惊叹春色盈野, 莺鸟掩映花枝间,就坐下, 点一杯茶,在杏花下慢慢缀饮;也有扛着锄头的,或寻常百姓,走累了,要一盏茶,牛饮而尽,不知觉背篓、头发或粗麻衣襟间,落了花瓣。
“店家,要两碗散茶!”有两个簪花书生,从杏花村里转出,赏了一路的野趣村景,踏青尽兴,口渴难耐,便也坐下茶摊,捶捶腿,要了两碗茶。
“来喽来喽!”店家忙送上茶饮。
其中,黑脸硬须、膀大腰圆的书生,扶了扶鬓上的花,深深一嗅:“不错,花香浓而不腻。这个村子的杏花,我就说这里的不错吧,虽然开在村郊野地,比起王公大臣们园林里娇惯的花卉,更别有一番天然风致,山野灵秀之气。一路上,还遇见好些个同样来此赏花的临江同窗呢。”
另一个白面的瘦长书生,则叹道:“唉,这几日,玉京之中,朝野诸公之间,情势何等紧张;大周与狄国之间,又何等紧张。狄国骑兵,借着四王子遇刺的名义,逼我朝交出凶手,简直就要逼近江畔了。临江府靠近江岸,若金骨那王帐率狄兵渡江,首当其冲的,就是临江府。如今漫步杏花村的闲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黑脸书生道:“你我功名未就,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上阵杀贼。再说了,有华将军在,狄人岂敢渡江?”
白面书生又叹了口气:“可是,虽先有官家指天称愿,龙女法场逐天狗,后来,张指挥使、林宰相等又据理力争,豁出性命,当庭对峙黄宰相。最终,保了华将军一命。但在黄宰相等人的坚持下,将军却被夺了官位,贬为庶人,扶老携幼,举家为耕作。原本的华家军,也多有离散、拆分。敌军若至,连军旗都不全,何处遣将军?”
咕噜噜大口灌下茶饮,黑脸书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甚粗豪:“怕甚!只要华将军还活着,当初,华家军不也是他从无到有,一步步拉出来的?廉颇八十能杀敌,何况华将军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尚青,膝下更有个十二从军,战必胜的麒麟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堪称后继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店家来问要不要续茶,正好听到他们在谈论华将军。
要说别的什么之乎者也,店家也不懂。说华将军,则大周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店家为他们续上茶,插嘴:“哎呦,这位郎君说得是。只要华将军还在,我们啊,心里就安定。这贬官有什么要紧?贬了,还能再当嘛!我可见过很多当官的,被贬,失魂落魄地经过这,喝我一碗茶。过一二年,又风风光光地回城里,又喝我一碗茶。”
白面书生饮下茶水,恨道:“唉,连卖茶的,也知道,将军在,心安定。满朝诸公,却大半是软骨头。当日朝堂上争得个乌烟瘴气,那情形,都传遍了玉京。”
“我当时在玉京,听说,大官人们,有说北伐劳民伤财,何不安稳守住江南的。有说,牺牲一个华武兴,就能安抚狄人,甚至能换回皇室宗亲,何不作此决意呢?甚至,有劝官家向狄人称臣的。笑话,前二帝被掳走,已经何等耻辱!大周的汉家天子,若再奴颜屈膝,向狄人称臣,何异于当年牵羊之耻!”
“黄宰相意欲冤杀华将军,大半文臣,我看却都是默认的!当日里,韩指挥使、林宰相等,势单力孤,若非‘太乙观’的道人,当众摆卦,言说杀将军不详,说服了信道的官家、部分大臣,今日还不知如何呢!诸公满腹经纶,却昏昏然,尚不如羽士们清明!”
茶水激动了头脑,他愈说愈怒,竟慷慨站起,横眉怒目。
黑面书生连忙拉扯同伴,忙嘘了一声:“冷静,冷静!须知祸从口出!”他附耳,压低声音:“陆兄,因此事,韩指挥被逼得脱袍交兵,紧闭在家中;林宰相摘了紫袍,被贬琼州岛。有多少当日跪求官家的各部青年官吏,更被黄党诬陷下狱啊!如今,玉京之中,正大肆搜捕当日万姓血书的带头人、为华家请免的读书人。你我避祸临江府,更应该谨言慎行!”
见茶摊的其他人也频频看他们,二书生付了茶钱,便赶忙离开了。
二人走后,茶摊里一时默默。
一商人说了句:“书生激昂。”但又何尝有错呢?
店家也叹了口气,只转了一圈,拱拱手:“今日都是熟客,书生们也为的是不平,大家伙都管住嘴巴!”
人们忙说:“使得,使得!”
一个石匠擦了擦嘴角,拿起工具,便要走。
店家收了他递过来的茶钱,笑道:“今日又有什么活?平时你都要坐半个时辰的。”
石匠笑了笑,神秘道:“是咧,接了个大活!”
过了一会,又来两个官差,颐指气使地白要了两碗茶水。
店家忍气吞声,赔笑:“差爷是路过这里?”
官差一屁股坐下,倒尽茶水:“不,我们就是到这来贴榜的。说是玉京发来的海捕文书,要捉拿一女子。你这人来人往的,也贴一张!”
便直接在杏花树上糊了一张画,画了个淡淡眉毛、细长眼睛,圆圆的樱桃嘴儿,耳垂下坠,面庞大得占了半幅画,白胖得像个饼子,头上还顶了两个树枝似的角。
但这通缉令的画像旁,既无姓名,也无具体的年龄、籍贯,只写个性别,简单地说了此女的外貌,大约是长角、肤白、高挑,红裙。称这是刺杀狄国王子的妖女,若能缉拿,赏金二十万。若能提供线索,亦有白银二十两。
官差向四面的茶客喝道:“除此外,还有口谕,民间不得私自建造庙宇,供奉甚么‘龙女娘娘’!若有发现,一律捣毁,建造者皆狱!”
例行公事完毕,他们也不太在意,又卷着画像,往杏花村里张贴宣告去了。当然,茶钱是不曾付一枚的。
等官差走了,茶客们也都知道,这通缉的,必然是法场上驱逐天狗,救下将军的红衣龙女——这七八日,连杂剧都演起来了!
便议论,都说:“好荒唐。自古来有通缉人犯的,哪有通缉鬼神的?”
看见官差,行人也都不进来喝茶了。余下的茶客们喝得差不多了,谈论一阵,也纷纷散去。
店主见生意被搅,很是不乐,见到那张画像就来气,想撕了了事,又不敢。
正站在树前看着画像,忽然杏花簌簌而落,盖了他一脸。
花枝摇动,簇簇的浓淡云霞被拨开,高大的树上,显出一张雪般的脸庞儿。
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坐在树枝上,扶着树干,蓬松的漆黑发,挽作小小的双寰髻,只缠饰以珍珠发带。穿天青色的袄子,臂上缠着白纱帛,手里捏着一本书,荡着鹅黄的裙儿,一下一下晃着绣鞋。
那张比杏花淡洁的鹅蛋脸,原本线条柔和极了,庄严时当如少女观音,嗔笑时应如春波粼粼。
但此时,她居高临下,龇牙咧嘴,一脸怪相,便显得眉尾低去的细柳眉,都不那么客气。
她还折树枝去砸店主:“喂,别发呆,叫你呢!”
一副年少菩萨像,声气却似个恶童。
店主一下子回过神来了,捂着额头,退了一步,道:“小娘子,你怎么坐在树上?快下了,别坐折了杏花枝,我还要拿杏花做香饮呢!”
少女道:“你回答我的话,我就下来。你们刚刚说的‘太乙观’是什么东西?”
这倒没什么稀奇,大周人都知道。
原来,大周崇道,从皇帝到百官,都喜欢与道观、羽士往来。甚至,上一任皇帝自己都兼出家,给自己取了道号,养了颇一批道士,甚至还封官。
原本得意的叫什么“觅真观”,盛宠无二,堪称国师。
后来,不知怎地,就悄悄地被另一处道观顶了,那道观结交文武,连原本不满皇帝偏爱羽士的大臣们,也颇多赞誉。
此观如今成了大周一等一的大观,王子皇孙,妃嫔夫人、公卿贵妇,无不争相拜访,就叫做“太乙观”。
李秀丽听得很惊奇。
她前几天学会御风术之后,整整玩了快两天,才想起丁令威的托付,就打算去找太乙宗的门人。可是,忽然发现,事出突然,他只告诉她,要把这信物交托他的同门,却完全没告诉她地址和找谁啊!
偌大的人间,叫她哪找去?更懊恼的是,因此,她才一拍脑袋,想起,她也把傀儡刘丑忘在大夏了!
这七八日,她出了山林,一边在周围游荡,一边试探这个阳世的深浅。顺便,摘了颗发带上的珠子,换了身衣裳,让当地妇女给她重扎头发。
却发现,这个阳世好像并不如丁令威嘴里说的,好像即刻要崩溃,虽然一路被打得丢盔弃甲,缩在江南,但还有点样子。
但有一件:她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大夏那样的幽官们。
这里的城隍、土地,真好似纯然的泥胎石像,无神也无灵。皇帝百官,也没有一个修行者。
否则,早在她大闹法场的时候——她现在知道自己当时撞上什么场面了,就该被幽官们满城地追着了。
今日里,因春风正好,她随便选了一颗树枝最遒劲,躺得最舒服的杏花树,翘着脚,随便摸了一本教科书,拿着它,做几道题,果然就睡意上涌,在树上眠去。
但以她如今的修为,即使是睡梦中,这些人的谈论,也声声入耳,一字不漏。
“太乙观”三个字更是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太乙观。
太乙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说不准,正是仙鹤的同门。
她正思量之际,从村子里,气喘吁吁跑出个村童,叫道:“三叔,三叔,大事不好啦!石匠跟赵家大哥他们,跟官差打起来啦!官差他们上、山查看,说石匠和赵家大哥他们,私下修龙女庙!”
“什么!”店主一怔,登时心急火燎,连摊子也顾不得,便匆匆往杏花村赶,半点停顿也无。显然,根本没把细长眼、白胖脸的画像和树上少女联系起来。
闻此言,李秀丽却升起了好奇:龙女庙?按他们刚刚说的,这不就是给她修的庙吗?
她脚尖一点,踩着春风,跟了上去。
第102章 一百零二
杏花村后有一小丘山, 不算高,林密草深,但物产贫瘠, 连梯田都垦不出几亩, 果树种在这,也往往果小酸涩。
有富户买了半座山, 便嫌累赘, 搁置不管, 勉强用围栏略作标记。
但剩下的山, 却足以供附近的村民砍柴、采药、偶尔挖些野菜,又有杏子结出,可以尝鲜、买卖。
也因此, 杏花村在临江府,算是比较过得去的村落。
这些年来, 北方剧变, 继燕云十六州之后, 大周仅剩的拒外族的国之藩屏——北地三镇, 又被狄人拿下。以至于中原门户大开,国都城破, 前二任皇帝,皆坦身牵羊, 膝行献国,与王子皇孙、妃嫔公主、文武公卿,俱被狄国俘虏。
唯逃得一个如今的大周王爷, 一路抱头鼠窜, 逃至江南,依仗江河天险, 继位大宝,改原南安城为“玉京”,再起国祚。
皇帝都已南逃,中原故地,百姓命运更是流离惨烈。
狄国铁蹄,踏破汉人都城,肆意屠杀汉民。中原义士、义军络绎不绝,狄人镇压就更凶恶。
因此,大批的北地的汉人百姓,都纷纷逃向南方。
许多人千辛万苦,过河渡江,总算在江南安顿下来。
但更多的百姓,却埋骨路旁,更是被狄兵堵在河畔,杀得血染河水,尸首堵得大江几乎断流。
临江府作为江畔的繁华大城,自然也逃来了许多渡江的北地百姓。
华武兴在江北抗击时,救下了众多民众,即使他被九道金牌勒令南归时,依旧用大军,为许多逃难的中原百姓开了一条路,自己率兵为百姓断后。
于是,中原百姓,数十万人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随华家军南渡。
江南的土地本来就瓜分殆尽了,甚少闲田旷土。
逃来的百姓让田地更加紧张,何况华家军每次北上,都随军而来大批民众。
但这些都是故国之民,是原北地汉民,随军南下,都“心向王化”,大周不能不安置。
附近州府,但有稍微余地,皆分派南渡之民。
临江府处在江畔,不但有朝廷分派、华家军当时请求安置的百姓,还有不少自己逃难来的民众。
杏花村,就安置了几十号的南渡百姓。
这几十号人,都是当时随华家军渡江来的。
当时,华家军刀枪犹豁口,甲胄尚滴血,连骑兵的马都有缺耳朵少尾巴的,显然血战之后,连休整的时间都没多少。
回京复命之前,华武兴之子,华云飞身披盔甲,脸颊上还有伤痕,就亲自登门拜访临江知府,请在临江府留下一批百姓。言说,这些人中,有中原自发抗击狄兵的猛士与其亲眷,路上也曾襄助华家军砍杀狄兵,有功。请好生安置。
朝廷听说了这件事,甚至还特意批准开拓山林,挤半干衣服似的,从当地豪族那化来了近百亩地,用以安民。
这其中多出的五十亩地,就是分给了杏花村,还许以山林的更多使用权。
因为那几十号人中,有十七人,选择在杏花村里安身。
这些都姓赵,乃是一族子弟。其中为首的,唤作赵子英,就是那位华云飞曾说过的抗狄义士。
杏花村是个大村,村民近四百人,大都同姓。赵家人来了之后,与村民相处得却很不差。
第一,这十七人基本上都是健康强壮的青年,连其中的五六个女眷,都习武练刀,且因为他们的到来,杏花村多了五十亩地;第二,概因赵家人很有教养,不但人人识字,又都会些铁匠木匠养蚕织布刺绣乃至给人和畜生看病接生的硬手艺,还被领头的赵子英管束极严,几乎令行即止,简直当做兵卒管束,进城务工、四野卖手艺,田不够,也可以活得相当滋润;第三,赵家人渡江之前,就与杏花村这边,有较远的亲戚关系。
所以,即使能去更好的地方安置,赵家人依然婉拒了知府的好意,落户杏花村。
赵家人非常感激华将军父子,只是因某些原因,不曾加入华家军。华将军父子被含冤下狱,污蔑为造反的消息传到临江府,他们极气愤。
赵子英带着族人,亲自写了一份血书,走遍临江府,邀请所有愿意的北来百姓,签下万人手印,带着血书,准备去玉京之中,向官家递上血书。
因收集血书,他们晚了一两日,民间就已经传开。
说华武兴父子已经被推上法场,却被龙女救下了,驱赶天狗,映证了官家口中的“天日昭昭,则将军无罪”的誓词,从而暂时免除了性命之忧。
赵子英一家听到华将军被贬为庶人,举家田野耕作,终于逃脱牢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念救下华家人的龙女。
这几日,听说各府都有人打算建龙女庙。
赵家人也忙凑了银钱,邀请石匠,也要在杏花村的丘山上,无主的空地,为龙女立一庙宇。
既然不占杏花村的地,村民们也不觉有异。
何况大周民间本来就祠庙甚多,什么山神石头仙的,都能有庙有观。多一座新鲜的龙女庙,也不稀罕。
哪知道,官差前来巡村贴通缉令,宣告村民。
石匠和他两个儿子,正抬着粗粗雕出个人形模样的石头神像上山,还有赵家人抬着几块大木头,提着漆桶,捧了砖瓦,拿着斧头、锯子、凿子,一大伙人结伴往山里走。被官差撞了正着。
见此情形,不由官差不起疑,暗中跟了上去,果然发现他们在山腰的林中空地,依凭原来的的一座废弃荒庙,重新扎下梁柱,砸实土地,修补砖瓦,打扫庙宇,更换牌匾,雕琢新神像,替掉旧的不知名残破神像。
干得热火朝天,几日功夫,就像模像样起来。连神主牌都准备好了,就放在大松树下。
官差定睛一看:那神主牌,赫然写着“赤霞龙女”四字。
龙女无名,不曾留下尊号于世。但因她当时着红衣,飘拂飞升时,宛如赤霞。
所以,民间悄悄地流传开来,都称其为“赤霞龙女”。
这还了得?他们就是来张贴海捕文书,通缉这妖女,顺带警告百姓,不准修其庙宇的。
结果这群人就在他们眼皮底子下修起龙女庙,一点面子也不给!
双方当场就起了口角,官差欲砸神主牌,登时惹恼了赵家人。
赵家的汉子们挽着赤胳膊,个个精壮的背上还在淌汗,虎视眈眈,围了二官差,双方对骂起来。眼看脸红脖子粗,就要动手。
上山看建庙热闹的村童,见势不妙,赶紧撒丫子下山,跑到村口叫卖茶的店主。
只因店主就是村里与赵家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又因他经营着得体的茶摊,消息灵通,收入不错,在村里颇有威望,经常弥合外来的赵家与村民的小矛盾,赵家人也敬重他,能说得上话。
店主跑得快吐舌头,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山腰的林中空地。
好险,双方还在对峙,并没有演化到大打出手的场面。
赵子英年约三十,个子很高,比二官差高了一个头出去,八尺不止。阔脸方面,浓眉星眸高鼻,皮肤类铜色,挽着裤腿,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捏着碗大的拳头,往那一站,像座铁山盖下,看着就是个能徒手打虎的赳赳武夫。
他身后七八号的赵家子弟,也没一个好相与的,都是二十左右,皆膀大腰圆,怒睁双目,个体都不矮,气势凶猛。不像南人,更似齐鲁、幽燕一带的子弟。
在他们的包围下,二官差简直像两只小鸡仔,被围在中央,冷汗直淌,口中还要强撑面子:“你们想干嘛,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不遵官府号令、袭击官差”
赵家人都没说话。虽一脸怒容,却只围着二人,却一动不动,好似无意,却将二人的突围之路都堵得严严实实。都等着赵子英发话。
赵子英操着一口中原官话,道:“两位差爷,勿冤枉好人。我们自在这里修庙,是你们上来就要砸我们的庙。这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我们自家凑的钱。我们只是保护自家财产,阻拦二位打砸罢了。”
官差冷笑:“你们修这妖女的庙,岂不知她闯法场、犯罪责,是刺杀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惊奇道:“噢?龙女刺杀了我朝的四王爷吗?”
官差道:“你耳朵聋了,我说,她是刺杀狄国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这才正色道:“狄国四王子,曾在战场与他的父兄,纵马中原,杀害了不知道多少汉人百姓,还要威逼我朝杀害忠臣良将,乃是大周之仇敌。若有人宰杀了此子,便是我大周之英豪,汉家之巾帼!神鬼之英杰!身为大周人,反而为了仇敌而通缉追杀此等巾帼英豪,甚至连人家的一座庙都容不下。差爷,你也是大周人,不觉得羞耻吗?”
他字字铿锵,音色浑厚。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小块青斑的官差听了,怔怔的,竟然羞愧似的,略低了头。
另一个咽了一口唾沫,沉默了一会,磕磕绊绊道:“休得狡辩!上意自有决断!我们也是奉上官之命!你们今日分明就是在修龙女庙”
赵子英也不分辨,只道:“如今江南各府,临江府四下也有。都有修龙女庙的。大周淫祠横行,按律,擅自修建非官府祭祀的神鬼庙宇,皆应捣毁。却仍然遍地多是如此,上官们难以管束。难道差这一座藏在山林里,几乎不见天日的龙女庙吗?又非真神,只是泥胎木塑而已。二位,容情。”
便伸出手,递了一个荷包,打开,里面装着十两白银。
他伸着手,一动不动,铁塔似的挡在二人身前。其余赵家子弟,异口同声,洪亮之声震飞了山林之鸟:“容情!”
官差一是寡不敌众!二是也被说动了少许,社稷动荡,二帝被抓,皇室南逃,又有华武兴之案,天下人皆冤之,连街边无赖儿都叹息几声时局,谁人心里不有点嘀咕?三是,确实,庙宇其实并不重要,人都没抓到,管什么庙?这么多地方现在都公然在建龙女庙,差这一座建在山上的庙吗?大人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不耐烦管,他们这些底层的差人,也只是例行公事。
何况,谁与钱过不去?
便哆哆嗦嗦伸手拿了钱,扭头就走。
赵家人也很守规矩,见他们拿了钱,赵子英过来一个眼神,就让开了,还有人亲自陪他们下山。
“三叔”在一旁看了半天,看得额头涔涔冒汗,等官差走了,才上来说:“子英啊”
“你们与官差这样,也太”
赵子英摆摆手:“表叔公,您放心。不会牵连村里的。如今时局,临江人心不安,官府就那么硬气?那两个当差的,不过是例行公事,他们的上司,也只是应付上官。不会再来问此事的。若有,我们赵家一力承担。”
很多村镇一姓一心,甚至还有举村结社,坑害外人,杀人祭鬼的。以前。在故京时,社会较为安定。官府严查杀人祭鬼之事,一旦查到,就是全部砍头。
就这样的严厉,还力有不及,不敢轻易深入一些村子。
何况,值此动荡之际,应付狄国,安稳国祚在江南,更来不及,哪有力气管?
无非是狄国逼几个朝廷的朱紫软骨头,软骨头再逼下面的小软骨头,小软骨头再逼惫懒小官,小官再遣各地,各地嘴里明面上应付。然后以玉京为中心,逐级递减搜查力度。
何况是临江府,此等安置了不少南渡之民的新“边疆”,如今更是不好管束。
到杏花村,不过是随便贴几张图便罢。
黄宰相的淫威,固然可以贬将军、谪朱紫,真到了这等僻野之上,还不如十几二十号的拳头和几许银钱管用。
打发了“三叔”,赵家人又找回躲起来的石匠,继续修缮龙女庙。
龙女庙已经有个大致的样子了。
他们挂上牌匾,上书“龙女庙”。
又把那尊初有人形的石像先树好,日后再慢慢打磨。
天色已晚,神主牌放在石像前,赵子英又在牌前竖了个铜香炉,供了瓜果,点上三支线香,领着子弟们,拜了一拜,曰:“明日再来继续修庙。”
他们一走,鹅黄的裙裾从山林里一荡,李秀丽迫不及待进了庙。
她仰头看看那石像,石像还没琢出容貌,只有个大致的人形。隐约可见,广袖流云,璎珞垂裙,帛带飘飘,头顶龙角。
神案前摆的木牌,上面写着ῳ*Ɩ “赤霞龙女”,四个金漆的大字。
李秀丽举起指尖:“‘赤霞龙女’?普通!改改!”
改改什么呢?宇宙第一至高仙?还是叫乾坤无敌傲天神?她想了半天的称呼,称呼越想越长,都不是很满意,木牌这点地方都不够刻了。
最后,想了想,放下手,算了,暂时还是赤霞龙女吧。
她随手又抓了一个供奉的大枣子,咬了一口。还可以,甜。
她在庙里上蹿下跳,一会扯扯帘幔,一会围着庙前后打转,一会嫌弃石像粗糙,一会觉得香炉太小巧,不像其他庙里的那么大一个。
她来到异界半年多,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别人单单为她建造,专属于她的地方。
虽然他们不知道,地方也小,但是给她建的,那就是她的啦!她收下了!
李秀丽向来颇有点霸道,立即不客气地把这庙宇划归自己所有。
挑三拣四,最后盘腿坐在石像头顶,咔擦咔擦吃果子,居高临下,像环视领地,打量这座小庙。
心里盘算着,她现在刚来到新的阳世,买完新衣服,口袋一文多的钱没有,也不想委屈自己住山林。
正好,去看看龙女庙附近有多少座,瓜果供奉,都归她啦。
此时,夜色已降,庙外山林漆黑一片。
漆黑中,却传来一个吭哧吭哧的粗哑声音,恼羞成怒,由远及近:“是哪个混蛋,推了我的庙,占了我的地方!”
第103章 一百零三
夜色深沉, 山林的阴影显得更浓,如墨汁浸染。
唯一的点点亮光,是新修的龙女庙中, 神像前点的一根香烛。
山风忽然大作, 吹得半阖的门扉嘎吱作响,吹得烛焰摇曳, 庙内明暗动荡。
但无论山风如何鼓劲, 烛焰或缩至米粒大小, 或者东倒西歪, 却始终不灭。
随风而至的咆哮愈来愈近。
粗哑、像磨过沙子。洪亮,像破锣鼓。风也渐渐夹杂了泥兴起。
“混账草头神,尔敢霸占本座之庙, 推倒我的神像!我要撕碎你!”
“哗”
风变大了,终于向内吹开了庙门。
淡淡的薄雾笼罩了半个丘山, 烛光大致照出了来“人”的模样。
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型老鼠, 体格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身, 接近两米。
四肢较短, 但粗壮。
两只黑豆眼,门齿突出, 像两个大铲子。全身覆盖褐黄色的皮毛,此时一边嗅着铜炉里的青烟, 一边馋得滴口水,一边张牙舞爪地恐吓,毛发冲天而起, 竟像钢针铁甲。
准确来说, 这是一只硕大的田鼠。
见了它的模样,帘幔后, 石刻的神像竟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声。
帘幔被一只素白的纤手撩开,指甲修剪整齐,是淡淡的粉。
帛带如云,垂下臂弯。鹅黄裙儿上的璎珞倒映烛光,微露嵌玉的绣花鞋尖。
少女挽剑,从帘幔后,漫步而出。
她容色柔美,衣饰考究,环佩叮当,竟像个大家千金女,缓步离香闺。却不知缘何,出现在这荒山野庙之中。
上下打量大田鼠,少女轻蔑道:“我说是什么‘神灵’,口气这么大,张口就说别人是‘草头神’。原来是一只粘泥鼠类。”
“之前就闻到这里附近的炁有点不对。果然藏了个浅浅的洞天。”
“你的脏臭老鼠洞是自己塌的。久无人烟,都墙倒柱歪了。自己不要,任由荒芜,怪谁?还‘撕碎’我?呸!这是凡人给我新修的庙,归我了。快滚,别逼我揍你。”
这本来就是荒地破庙,地本无属,庙更风吹雨打,都塌成什么样了。连洞天气息都快散去了。可见神主久不在其中维护,供奉者也都遗忘了这里。
之前这耗子怎么不来?
是供奉她的赵家人,自己出钱出力,砍去四周荆棘,辛苦重整庙宇,再燃香烛烟火。
现在庙修好了,这老鼠就嗅到味道跑回来了,还张口就是骂她混账,要“撕碎”她。
看在它是原主的份上,她还与这东西勉强讲了几句道理。
以李秀丽的脾气,觉得已经是非常客气,非常有耐性,非常给它面子了。
熟知,她三次启唇,“粘泥鼠类”、“脏臭老鼠洞”、“快滚”。
句句戳得大田鼠怒冲头脑,连衡量双方实力都忘了,竟咆哮一声,粗短四肢上的利爪,獠牙,都瞬间暴涨,直朝少女扑去。
这是它的洞天,由人类供奉之时的情绪波动之炁,或者叫做“香火”凝成。
如今虽然浅淡,仍算是个洞天,在这里,它的力量得到大幅的增添,能跨到中阶。
这个可恶的占庙者,今日就要血洒当场,成为它重返道场的第一个祭品!
见它如此不识相,李秀丽也很不高兴。
她难得耐心跟“人”讲道理。它区区炼精化炁初阶修为,却妄言称神、蛮横逞凶,找打!
只是着实嫌弃接触臭老鼠,便反手一转,流云般飘逸地飞至梁上,扑下,用蒲剑对着它的脑壳猛然敲了下去!
咚——
金铁相触之声,田鼠的脑门子上立刻凹陷了一小块。
双方都有些意外。
李秀丽意外这老鼠的皮糙肉厚程度。
田鼠则头晕目眩,骇然止步,发现这柄剑里泄出的灵炁,呈烟状,环绕剑柄,时而有丝缕震荡,但凝烟不散。
这是使用法器者修为接近或者干脆步入炼炁化神的象征!
它就算有洞天的加成,也打不过她!
本来,它见这小丫头十五六岁,就是放在一些中、大型的门派里,以为也最多不过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
被怒火冲昏的鼠脑像被冰水浇透。
田鼠本扑向石像的动作,扭了九十度,转身就往庙外逃去。
这回轮到李秀丽不放过它了。
田鼠的速度极快,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脚托清风,飞空而追,马上就要追上它。
田鼠回头一看,见青锋剑近在咫尺,剑尖的炁几乎都要削秃它尾巴皮,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藏一手,忽然间,一头扎向地面!
硬地泛起波纹,竟似沼泽,田鼠一头扎进了泥土中,如鱼入水。
砰——
蒲剑深深扎进泥土,力度使剑柄嗡鸣摇晃不休。
李秀丽拔出剑,皱眉,用诵世天书,去感知四面八方的炁。
吃了一惊。与那田鼠相同的炁,竟然遍布方圆数十上百里。这些炁很单纯,都只散发着几个反复的意思“吃的”“饿”“吃的”“繁殖”“受伤”“吃的”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山下的凡人送来的心声。
根本没法从那么相似的炁中,分辨出大田鼠的去向。
李秀丽随便找了一个最近的炁。
一剑扎下,提出。
剑柄上穿着一只眨巴豆子眼的普通田鼠。再找,依然如此。
蒲剑根本无法伤害对她没有恶意的俗世生灵。
李秀丽皱了皱眉,将剑上的两只鼠串抖了下来。
两只田鼠被蒲剑“穿胸而过”,但被抖下来之后,胸口的皮毛都没缺半点,只是有些菖蒲中毒,晕晕乎乎地走了几步,慢慢缓过来,又就活蹦乱跳地钻回洞穴去了。
李秀丽对战动物修行者,即妖类的经验不多。
那头大耗子,竟然入土遁去,又借无数其他动物的炁遮掩去向。
她虽然如今修为接近化神,但到底还没真正迈过那个坎,又尚未习得化神的种种五行法术,没法土遁跟上,真被它逃走了。
她跺一下脚,这只耗子,最好别被她逮到第二次!
不过,谅它也不敢再来招惹她。
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李秀丽回到龙女庙中,扶起被山风吹倒的神主牌,心想,但这样看来,倒真是有意思。
一只炼精化炁初阶的耗子,是怎么做到塑造出专属自己的洞天?难道跟凡人的建庙祭祀供奉有关?
须知,当初的河神,其实她现在想来,修为也不高,不过是炼精化炁中阶。
但它身为龙王偏爱的私生子,占据一方,要一城供奉,集石城举城三十年之沸动七情,除了自己修炼之外,竟然也在莱河之下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洞天水府。
所以,“黑猫”虽然徘徊莱河畔,想要报复,却迟迟不能深入河底的水府。概因那洞天之中,对河神力量的加成太大了。
而仙朝的幽官们,修为最低也有炼炁化神,各个都坐庙宇,受供奉,它们也往往能在山河社稷图的基础上,掌以自己庙宇为中心的一方洞天。
正好,这座龙女庙也将要建成。附近的龙女庙,听说也在建造。
她现在也有指向自己的庙宇了,李秀丽心中很感兴趣,便想,再过三四日,等这座龙女庙初步建成。赵家正式开始祭拜、供奉时,她倒要看看,会有什么神奇的变化。
至于去太乙观送信物,迟几天大约也没事。这些天听来的消息,那太乙观在大周呼风唤雨,神气得很。
哼,那丁令威,不讲义气,说什么送信物,她看是,有大半的原因是想押着她受管顾,找人来唠叨她!
从张白到丁令威,他们太乙宗的这俩,都爱管人,又啰嗦,最多是管的方式不一样。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班主任和老师们。
因此,一想到要去见太乙宗的人,她就觉得仿佛要被送到老师跟前那样,头皮发麻,犯了拖延症。
便又盘膝坐下,拿了个果儿啃着,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撑住眼皮,开始背诵课文,炼化鲤珠中的文炁。
**
与幽世重叠的泥土中,“田鼠”一口气盾了数里,炁都耗尽了,发现身后的追兵没有追来,才从地底爬出,大喘了一口气。
它又气又悲,恨意翻涌:“杏花村的这群凡人,无情无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田神’,庇护他们这么久,居然任由我的庙荒芜!这臭丫头,一定是他们新找来的守护神!专为对付我!”
它本是杏花村供奉的“田神”,管束“田鼠”不去捣乱耕田。每年杏花村都虔诚供奉它,香烛、线香一年不断,祭拜四时不绝,米面菜油更是大把献上。
但这百年来,各地乱象频频,战火不绝。
胡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一茬更比一茬狠,一族强过一族,汉室愈衰。
到狄国时,狄兵一举破灭故京,凡人的大周皇室多被俘虏。
狄兵甚至追过了江河,一路打过临江府,沿江沿河一带,烽火四起。
狄国的凶煞之炁,渐渐覆盖了大周的故土。
大周的幽官本来就在胡人的冲击下,一个接一个消失。
据说,部分提前得到消息,撤回仙朝去了,有些是来不及逃,干脆城破之后,举城被屠,祂们也直接被胡人的凶煞之炁给冲击得体内五境失稳、崩溃,当场肉身气绝。
还有的,当真有骨气,竟与凡人一起守城,最后也没逃得五境崩溃的下场,战死沙场。
到狄国逼得大周只剩下半数土地时,大周的幽官体系早就崩溃殆尽。幽官们要么是逃回仙朝,要么是彻底身死道消。
它是三四十年前入的道,立的庙。那时候,临江府就根本没有幽官了。
没了土地管束,它可在杏花村过了不少好日子。
本以为南方安枕无忧。谁知道,大周这么不争气,短短的年月,连村里的猫狗都尚未全部老死,狄人就打过了江。
它怕得要命,也顾不得洞天与庙宇,撒腿就跑,跑到更南方的苗蛮之地,躲了足足十年,才敢回来。
却发现,杏花村安然无恙。原来,它逃走后不久,大周的几个将领,其中犹以华武兴为首,竟一步一血印,驱狄兵于江南,把他们赶回了江河以北,甚至率兵北伐,收复故地。
江南又安稳下来,新帝以南安为新玉京,重立国祚。
因为大量人口,从上到下,都逃向本就繁华的江南,一时间,南方更加昌盛。连带临江府和杏花村都益发富庶。
而杏花村人,早就把它的庙忘到了脑后,居然在它的庙基上供起了什么“龙女”!
它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十分不甘心几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拱手送人。
就算打不过那贼娘们,难道还整治不了杏花村的凡人?
何况,那“龙女”没有追过来,就说明她化神未成,至多是个高阶或者圆满。尚未习得五行之术。
人族有百般好,唯独在天赋神通上,差了它们一些。这也是,天道。
而突破化神,可没有这么容易。
一小阶之间,都差了海量的炁。
何况是炼精化炁圆满到炼炁化神。
“田鼠”的黑豆眼里闪起凶光,又横下胆,悄悄地往杏花村的方向潜了回去。
它要报复他们!
第104章 一百零四
次日清晨, 天尚未亮。
赵子英早起,冷水抹了一把脸,在小小的院子打了一套长拳, 热了热筋骨, 便准备去召集十六个赵家子弟,无论男女, 一起晨读, 再操练戎事。
这是赵家的规矩。读书、操练完毕, 他们才会开始一日的生活, 开始耕作、纺织。
刚推开院门,就见十四堂弟跑过来,满头是汗:“族长, 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村里的田地, 包括我们的地, 插好的秧苗全被拔出, 田里一片狼藉!”
赵家人因为是外来落户的, 田地在杏花村最外缘,等赵家人聚齐时, 村里人也都齐了。
康乡、赋役、村正、田堂,四乡官齐至, 朝廷新设的保甲也到了。更有不少代大户管理田地的管事,都到了场。村民们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同他们说话。
在村中央最核心的田地区域, 有人满脸愤怒, 叫嚷不休,也有人敬畏万分, 非常恐惧。
放眼望去,被水渠、道路、树木切割的村中田地,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近四百人,八十多户,十多顷田地,此时泥烂地翻,每家每户昨日新插下的秧苗,都各自被撅了数行,根系被啃断,歪倒一旁。
春插秧苗,春雨贵如油。春播的时间一点都耽搁不得,更有秧苗被啃,如此场景,怎不由杏花村人不惊怒交加?
赵子英走近一看,微眯双眼。这些被撅出来的秧苗,倒下的位置,竟然不是无序的。
如果把这些秧苗倒下的位置连起来,分明是一行写在杏花村田地中的文字
村正也发现了,他捋着胡子,绕着田地走了一圈,也念道:“‘田神归,天惩降;废龙女庙,重设我祭。’”
有老农查看田地,发现了泥土中的无数细小脚印,细看秧苗根系上的牙印,听到村正念出来的,他喃喃:“‘田神’是田鼠这些是田鼠的脚印、牙印很多只地,是、是田鼠们掘开的”
“田神?”闻言,年长一些的村民们陆续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老农更记得清清楚楚。他五十岁。
四十一年前,他九岁,杏花村里,田地抓不断的鼠类,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村人忽然全体做起怪梦。
梦中,杏花村的地下,忽然钻出一个大汉。这厮人形极高大,黑面、肥头大耳、毛胳膊毛腿,口生獠牙,向村民托梦,索求供奉。
它自称能够约束祸害作物的田鼠,保杏花村的庄稼。只是,要村民们祭祀、供奉,一年四季香烛线烟不能断,米面粮油更不能少。
它索要的数额不菲,却卡在让杏花村富不起来,但是不会承担不起的一个额度。
它治理田鼠,也确实有奇效。
但更重要的是,倘若不从它,它就把约束起来的田鼠全部放出,而且比之前更加众多,成百上千,一夜之间,都从地下钻出,将庄稼全部啃毁,且均狡猾灵活异常,牙尖爪利,乡人抓之不及。
连土地庙的泥像都被田鼠们啃去了半身。
据说,有人在山上看到过,那田神的本来模样,就是一头人立而起,高逾九尺的大田鼠。
大周本淫祀横行,如今正神土地亦不显灵。“田神”见村民们仍不愿供奉,便又拍着胸口许诺,如今世道已乱,战火危危,土地弃庙,否则神像也不会被鼠类啃噬。它愿取代土地,庇佑一方。
村民们听此,无可奈何,也心存希冀,遂为“田神”立庙供奉,就在原土地庙的山上。
一直供奉了三十一年,直到十年前,狄国大举南犯,破灭故京,一直打过了江河,连江畔的各府都一度要沦为战场,时不时就传来江畔其他小城被屠的消息。
临江府虽有大军驻扎,但狄兵仍然徘徊临江府,时而小规模掳掠。
杏花村人心惶惶,有人提出要弃故地逃向更南方,却舍不得家业。也有人试着向田神乞求庇佑。熟知,昔日每逢祭祀,便被收用的祭品,一点儿也没被拿走。
庙里的神像彩漆晦暗,线香插进香炉,就会自己折断。
据说,这是神灵不佑,鬼神不在其位的象征。
村民们到庙中一看,连庙中的肥神祝,都不知何然,悄然卷了他们供奉的财物逃走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硕鼠,收用他们的粮食、财富三十多年,一遇到真正的困难,就立刻抛庙而逃,连一点指示警告都没留给他们!
人们愤而砸了田神庙,胡劈乱砍一翻,拿走了所有可以收回的东西。
幸而,华家军屡屡大败狄兵,将他们赶回了江北。临江府又重新安稳下来。
而那田神却再不曾回来,人们也不理它,只任由田神庙荒芜。
如今已有十年。
谁能料到,那贪生怕死、弃庙而逃的“田神”,如今,居然又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有记得它过去所作所为的村人愤怒异常:“它有何颜面,再来要我们重设祭祀!”
也有人恐惧:“可是,这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多的秧苗被毁,它要再招来更多的硕鼠纵使是我们也难以与神灵抗衡”
“它算什么神?呸,一介鼠妖!”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唾了一口。
村正捋了捋胡子,倒没发火,招手问道:“有谁知道‘田神’说的‘龙女庙’是什么?”
村民面面相觑,隐约想起,这段时间,村里新来的赵家人,似乎张罗着修什么龙女庙。
赵子英走出来,拱手道:“长者,是近日救下华将军的赤霞龙女。您知道我们的来历,我们感念她法场冒险救忠良的恩德,便在村后的小丘山上,原本的‘田神’庙旧址,重新修缮,为龙女立庙。”
听到这话,有个大娘说:“噢,我跟儿子、媳妇去赶集,看到有演杂剧的,原来你们修的龙女庙,就是那个救下华将军的好仙子。这庙得修,这庙得修。”她连连说。
村民们不懂什么通缉不通缉,官差来宣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在村里。但他们认定,这龙女既然能救下华将军,就必定是个善神。
赵家人在村后丘山修庙时,杏花村没什么反对,这也是原因之一。
反正是废弃的田神庙旧址,又是一位善神,多拜一座庙,多一座善神,有什么紧要?龙女又没逼他们供奉。
也有人愁眉苦脸:“可是现在田神回来了,指名道姓要我们拆了龙女庙”
村正看向赵家人:“赵烈,你怎么看呢?这庙是你们赵家出钱出力出人修的。”所以,无论杏花村想拆还是要留,都得赵家点头。
大部分村民其实并不想重新为田神修庙。人类可比老鼠更记仇。
一个享三十一年供奉,却弃庙而走,神似大周皇室的鼠妖。一个是最近救下忠臣良将的善神。他们自然更偏心龙女一些。
但,田神毁坏庄稼,又是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若春天种不好秧苗,那口粮就青黄不接!
赵子英,名烈,字子英。
他看了一圈村民们、乡官们、大户的管事们的表情,心中有数。
开口:“乡亲们,既然长者要听我家的意见,那子英有一言。”
“这田神,我也有所听闻。”赵家到了杏花村,当然不可能一抹黑地在这里生活,他们迅速地摸清了当地所有的情形,包括所谓田神的传说。
摸清环境,有事情,才能从容进退。
“‘田神’索要供奉,困顿杏花村足有三十一年,每年索要的米面粮油,香烛供奉是个巨大数额。后来又不顾供奉,不负责任,大难临头,私自弃庙而走。此獠不义在先。如何能怪我们荒废祭祀?”
这话说得村民们都频频点头。
赵子英接着说:“其实,说到底,它又算什么神?不过只是一鼠妖。四十一年前,它所使的威逼手段,概而言之,不过就是驱使一些老鼠罢了。数量稍多一些,也是老鼠。我们一个成年人,女子力气略弱,也可一日徒手杀死鼠类若干。”
这话说得村里大部分青壮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赵子英道:“何况老鼠本性,畏猫。我们大周狸奴颇盛,纵使成百上千之鼠,若有成百上千之狸,何俱之!”
这听起来非常实际可行。有村民便想,对啊,成百上千之鼠,何不以成百上千之猫对之呢?
他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见此,赵子英笑了笑,又道:“我们皆受过华将军之恩,供奉他的恩人,也算略报绵薄。龙女庙是我家力主修建,事有不谐,我家力所不辞。但请乡亲们莫要拆掉龙女庙,我家愿与乡亲们一起,十七子弟,皆打头阵,收罗狸猫,布置陷阱,行捕鼠事。”
闻言,赵家的男女们,都手操铁锤、叉子、锄头等,分散人群中,一齐喊道:“我等愿寻狸猫,行捕鼠事!”
一番话,从杏花村与田神的恩怨根由,先点出供奉田神带来的曾经的巨额损失,定下田神有负杏花村的名正,再到鼓舞村民士气,接着立刻给出可行的方案,然后以道德恩情再使人心有愧,最后表示自家愿承担责任,以群声附之,带领村民对付田神。
杏花村人,闻此,多半都道:“赵大哥说得是!不过一硕鼠,怕它个球!我们作为临江府人,也受过华将军的恩德,怎么能拆龙女的庙?”
村正见村民群情激奋,都表示愿意捕鼠,不愿屈服“田神”,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心道,后生可畏。
便笑呵呵地顺水推舟:“如此,子英,你便当个捕鼠官,率乡亲们收罗狸猫,以捕鼠罢!这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大户们的管事刚刚都不说话,此时,也都笑呵呵道:“我们回报主家,也派人来助你们捕鼠。”
这些田地的产出,大半是要给主人家的,如果又拿出一部分给田神,这部分的消耗,谁出?
主家出钱?不可能。让佃户从自己的所得,先扣了一部分给田神做供奉?
那剩下的粮食,又要逼得民怨沸腾,或者弃地进城,又要重新找生佃户,费时费力。
能铲除田神,当然最好。铲除不了,那再把供奉摊给佃户。
当日,杏花村就在赵家人的带领下,开始四野,甚至到城里,找那些擅捕鼠的狸。寻猫、借猫,聘猫。
还有村民,觉得猫不够找,有把主意打到狗身上,很是找了几条灵性老实又勇猛的黄犬备用。
大周确实狸奴颇盛,找了一整日,村民们四散而回,许多人都带了猫回来。
有的人更是头顶一只猫,背篓两只狸,怀里一摊橘,肩上趴个三花娘子,手里还有欠着黄犬的。
陆陆续续,果然凑了百来只猫,一时间,杏花树下,“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把猫们各自关在屋里、笼里,只稍微喂些食水。
田鼠一般是夜里出行。他们准备趁夜放出饥饿的猫兵们。
那一个带回五只猫的,手忙脚乱地关猫,叫起来:“啊呀,三花娘子,你莫跑!金丝虎,回来!”
最后还是给那只橘黄皮毛的金丝虎跑了。
村民来不及追,忙着应付其他四只猫,心里想,少一只也没什么。这是他从其他村聘来的一只成刚年的猫。
便没有去追。
**
是日,李秀丽正侧卧神案上,把自己的神主牌都挤到了一旁,卷着帘幔,吹着春风,打盹。
身周的炁炼身贴肤,看似几道浅浅的烟气环身。实则山野中的虫豸,每每朝她飞去,都砰地一头撞死在她的护身灵炁上,仿佛撞在了透明的罩子上。
神案下撞死了一地的虫豸,李秀丽却睡得更舒服。
虽然差一点就要化神,可以绝少饮食,绝少睡眠,但好吃的多香,睡觉多舒服,为什么不能顺着这点本能来?
春日太舒服,就是要打盹。
连手里握着的外语书都啪嗒掉在了地上。单词表,催眠利器。
春野林风,又无虫豸打扰,她一眠无梦,沉沉到夜晚,太阳西沉。
忽然,风里送来了此起彼伏的或娇或尖或憨的“喵”声。
“喵~~”
一声嗲得嗦毛的猫叫,在她耳畔响起。
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身子,往她脸上一倒,尾巴啪啪啪地打她的脸。
李秀丽瞬间被毛屁股臭醒了,一下子坐起来,把那只毛色偏黄的橘猫,拧着脖子肉拎起来,看到它竟然口里还咬着供给自己的大梨。
“哪来的橘猫?”
她跟它大眼瞪小眼,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杏花村里被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狐疑:“山下这村子一天就变成猫窝了?怎么那么多猫?”
她恶狠狠地按住橘猫,把它从头到尾巴,逆着毛撸了一遍,让橘猫欲梳毛而不得:“这就是你胆敢往我脸上坐的代价!等着,这就找这里的屠夫嘎了你的铃铛!”
等橘猫浑身毛发刺啦,惨叫着往庙外逃,她才拍拍手上的猫毛,升起好奇,跟着橘猫往山下蹑去。
橘猫本以为自己甩脱了这个觅食时遇到的怪人,努力梳顺毛发,才往山下,找它心爱的三花娘子去。
却不知,树梢上,随着摇曳的树枝,轻飘飘地,那怪人一步都没落下,跟着它下了山,还觊觎着它同伴们的皮毛。
**
“田神”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新的朝它而来的“香火”。
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根据小耗子们说,一直在龙女庙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拆她的庙。
这些混账凡人,居然无视了它的警告,不顾它的最后一丝情分,铁了心要供奉“龙女”!
“田神”气得浑身肌肉都在发颤,獠牙顿长,钢毛欲竖。大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它下定决心,这回,定给个更大的教训,不留一寸田上的庄稼!
他们再种,它就再毁。它仁慈,不杀人,也不吃人。
但是,呵呵,定要这些凡人一整年颗粒无数,饿死若干,才能长长记性!
“田神”遁地而走,从地下潜入了杏花村,在一个田埂里探出了头,吭哧吭哧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它就觉得不对,脖颈的汗毛耸立。
回头一看,漆黑的夜里,杏花村的田地旁,草丛里,树后、房屋后,却亮起了数不清的“萤火”。
杏花村的田野里,不知何时,卧了百数的猫!
正溜圆发光的眼,因饥饿而一眨不眨。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当田神发现不对时, 来不及了。
田野中、草丛里、树后、房屋墙角,钻出来一只又一只的猫。
数百只,密密麻麻, 发亮的猫瞳, 像散布夜色中的萤火,全部盯着它。
田神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下一刻, “咚”。
有人猛然敲响了锣鼓, 高亢的声音远传四野。
“喵”、“喵!”
上百只猫受到刺激, 本来就饥饿不堪, 又都是村民们精心挑来的捕鼠能手。当即从四面八方,朝着田神的方向冲去。
好肥的一只硕鼠!
狸奴凶残,一马当先, 十几只骤然跳到它身上,对准它的大耳朵、鼻尖、就死死咬住, 撕扯起来。
几只三花娘子更悍, 亮出尖爪, 就去挠“田神”的一对招子。
别号金丝虎的黄狸们也不甘示弱, 趴在它脖颈处,紧咬不放。
一霎时, “田神”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猫。
它身上发痛,顿时拼命地去抓挠, 想要撕碎这些畜生,又抖动肥身子,欲甩开它们。
但狸猫们灵巧异常, 简直将它当作了个爬架, 在它身上窜来窜去地躲避。被甩出去,就安然落地, 又冲了回来。
因粗短笨拙的四肢,“田神”不但没能伤害它们,甚至几次戳到了自己的肉,鲜血直流。
于是,田神惨嚎一声,那副九尺大鼠的模样,竟然在月光下透明起来,身体作烟然溃散了。
一只三花娘子狠咬下一口鼠肉,却忽然嘴里一空,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脚也一空,落到了地上。
其他猫亦纷纷落地,疑惑的“喵”声此起彼伏。每只猫都口中冒烟,只觉到口的鼠肉化作烟气,从它们湿润的鼻子、牙缝里逃逸。
“不好,它要跑!”见此,埋伏在猫兵之后的人们,再也忍不住。
在赵子英的带领下,村民们或手持铁叉,或拿ῳ*Ɩ 着环刀、锄头,还有拿簸箕的,从房门后、树上、野地里跳了出来,试图去捞那些烟气。
甚至有个赵家人,随手捞了个竹筐,就朝一股要逸散的烟气罩去,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大喊:“困住它!”
但他们虽然英勇,却没有对应的超凡手段,铁叉、环刀穿过了那些烟气,竹筐也没能罩住丝缕。
很快,烟气在较远的另一块田地里汇聚。
虚无的烟气中,从地底钻出一物,充实了它。
九尺硕鼠再次成型,方才的伤痕却一点儿也不见。
它豆眼泛起红光,怨毒地盯着暴露的村民:“果然是你们!竟敢设下这等毒计,利用这些畜生来伤害本座!”
它蔑视地扫了一眼猫们,冷笑道:“你们倒是‘有心’。可惜,这些畜生根本无法真正伤害本座!”
便咆哮如雷:“忘恩负义的凡人,受死!!”
它跳起来,化作一道黑旋风,钻入地下,掀起风暴般的灰尘,地面隆隆。
地震了。
整个杏花村的范围,土地皆剧烈震动。
村中的土屋、砖房、木房,开始摇晃、倒塌,还留在村里的老弱发出惊叫。
赵家人、村民,更是站都没法站稳。
田地开始裂开,真正意义上的裂开,一道一道缝隙打开,好几个人惨叫着跌入缝隙中,皆拔不出脚。
而“田神”已经粗哑地吼叫着,铁车般朝他们冲撞了过来,身上钢毛竖起。
若是被撞实,不是被碾断全身骨头,就是被钢毛扎穿。
见此,赵子英的反应最快,当即扑了过来,挡在陷入缝隙的村民跟前。
他暴喝一声,全身骨头噼里啪啦地响,气沉丹田,青筋迸显,双腿深深扎入泥土,肌肤铜铁色泽。
砰——
他的双手被钢毛扎穿,血淋漓地,连退五六步,地上留了长长一痕。口鼻溢血,却当真勉强抵住了“田神”力比虎象,能拦腰撞断大树的冲击。
双方角力,田神高看他一眼:“好汉子!凡人里也有这种英雄人物!”
“可惜,你是算计我的罪魁祸首!”
它浑身气势又暴涨一截,怪笑:“昔日未入道,人屠我耶!今日,我屠人耶!”
后脚一蹬,力气再度爆发,猛然埋头一顶,赵子英这样一个铁塔似的壮汉,竟被它撞断数根骨头,甩飞,撞到树上,再不能起。
赵子英喉咙里全是血沫,却拼尽最后的气力喊:“结阵——结阵!”
赵家子弟立即从人群中跑出,组成了一个隐约的阵型,将一鼠一人都围在其中,将手中利器对准了田神。
“田神”毫不在意。它的皮囊,连那个贼婆娘龙女的法器都无法破去,何况凡人的刀枪?
这也是它的天赋异禀之一。
它转过头,狰狞地对赵子英咧了咧嘴。
它凶性大发,根本不管朝他背部看来砍来的刀枪,只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修龙女庙,挑唆村民的家伙,再把现场敢出来围猎它的人、猫,都屠杀干净!就像凡人当年屠它的族群那样!
剩下的老弱,就做它的田奴,被它慢慢攥养吧。这就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回报”!
田神的獠牙暴涨,朝着倒在树下的赵子英就扑过去!
近在咫尺。
砰——獠牙没有穿透凡人的血肉,却深深没入了一根树枝。
那棵杏花树垂下数根树枝,宛如遁甲,无意中,竟生生挡住了它的这一击。
田神自不甘心,嘶吼一声,再度要撞去。
它撞了过去,这一次,它黑大如车轮的脑袋,挟着千钧之力,却被一只镶嵌白玉的小巧绣花鞋抵住了,寸进不得。
那绣花鞋抵住它的脑袋,仿佛是抵着自家玩闹的小狗。
少女站在树下,双手交叉,那张让它做了好几天噩梦的脸,微扬下巴,似笑非笑:
“耗子,你胆子很肥啊。让你滚,还敢回来?还敢动我的,嗯,修庙人。”
没了这些人,谁给她修庙供果子?
她身边一只橘猫耸着毛,对田神警惕地叫个不休,
小腿微一用力,绣花鞋一踢,鹅黄裙角飞起。
少女像在闺中踢藤球般轻巧,但“田神”便止不住,被踢得咕噜噜滚了一大圈,天旋地转地趴在了地上。
李秀丽现在的心情很不美妙。
她第一讨厌因自己而牵连旁人,人情债总让她浑身不自在。
第二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毁坏。
看杏花村里屋倒树踏田裂,受伤的人倒地哎哟,连猫都被飞石砸伤了不少只。
给她修庙的赵子英更是浑身淌血。
这死耗子把她的雷点简直踩爆了。
顿时连御风都轻快不起来,戾气横生。
反手化出蒲剑,不想办法了结这死老鼠,她誓不罢休!
在“田神”眼中,便见对面的少女,下一瞬,从原地消失不见,然后风暴从四面八方围来,气流将它的去路堵住。
一点寒光从上方刺来,挟浓重杀机。
田神几乎吓破了胆子,立即施展土遁,故技重施。
这一次,李秀丽捉它之心愈重,毫不犹豫御风追去。
她知道这厮会利用田鼠们遮掩自己的炁之声,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干脆不用诵世天书,只用她如今极灵敏的耳目,隐约听着地下的动静,追着地下的土翻泥开声,竟然当真断续追上。
一路追到了小丘山上,“田神”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显然已经得意忘形:“哈哈,半步化神,不过如此!强龙又怎样?这里是我的洞天范围!不耍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了,爷去也,明天、后天,我都还会来的,杏花村别想安生!”
随即,它便向更下方钻去,借更厚的土层,甩脱李秀丽的耳目,果然又逃得无影无踪。
李秀丽气极反笑时,裙角却被抓了抓,是那只橘猫,它仰起毛脑袋,冲着她喵喵喵喵,似有灵性般,欲言什么。
她不会猫语,但有另一种办法。便用诵世天书去听。
果然,捉到了身旁橘猫的炁。
动物那残缺不全,极简单的炁,正在重复向她诉说。
【喵】【不是鼠】【不是鼠】【它不是】
最开始,猫兵们咬碎了“田神”的烟气,它重聚那一霎,因夜色深沉,人类都没有看清。
但猫们却看到,嗅到,那一霎,脱离了那些“烟气”后,从地下钻出来的东西,并非鼠类。
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不是田鼠。
**
“族长!”赵家人焦急非常,扶住赵子英。
村人们惊魂未定,有的回去抢修房屋,查看亲人的伤势,也有的搀扶着来看赵子英。
“三叔”担忧地说:“子英啊,现在可怎么好。没抓到田神,村里的房子还塌了不少,不少人受了伤。田神也一定记恨死了我们。尤其是你,得罪这种存在,哪有好下场啊。”
经过刚刚那一场,确实有人露怯了,也嗫嚅着说:“要不,要不我们还是把龙女庙”
话音未落,一个村童凑了过来,问道:“赵大哥,刚刚那位大姐是谁啊?气势真吓人!力气大得吓人,哎呦,一下子把那田神踢得翻了个几个跟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对方才那少女非常感兴趣。
赵子英扶着两个堂弟的肩膀,咽下堂妹递来的一粒药丸,勉强站起来,嘴角还留着血迹。他想了想,道:“她,她可能就是赤霞龙女显灵。”
刚刚,他清楚地听到,少女挡在他面前时候,说“我的修庙人”。
近来,他只修了这么一座龙女庙。
何况,赵家手里还有一副从玉京搞到的,法场那日后,私下流传开的龙女画像。
眉宇与刚刚那位娘子,神似。
闻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才想附和“要不还是拆了龙女庙”的人,立刻把嘴闭紧了。
田神不好得罪,可是方才,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它面对那位小娘子,是如何的畏惧,几乎是一照面,就闻风而逃。
倘若田神不好得罪,它畏惧不已的龙女,便可以得罪吗?
村民都沉默下来时,一缕清风环绕而过,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柔和清脆的女声:
【杏花村人,都到山上的龙女庙来。我就是那个那个‘赤霞龙女’。我可以帮你们除掉‘田神’。】
**
不是田鼠?可是,她亲眼所见,它人立而起,那嘴脸,那四肢,那毛发,不是田鼠是什么?
等等。
李秀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洞天可还没散尽。
杏花村供奉“田神”三十一年,七情凝聚,奉出了一个以小丘山为中心,笼罩山下杏花村的洞天来。
而洞天,本质是幽世现象上浮,是幽世溢出,掩过了阳世,而形成的特殊领域。
幽世既是唯一的里,也是阳世的映照。它映出本质,也作象征。
所以,幽世显万法,绝虚假。
譬如,傀儡以人之模样行阳世,一入幽世,便显化出傀儡真身。
譬如,狐狸一家,在阳世时,他们是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奸商的,必然百般矫饰美化狡辩自己。
但在阳世,他们一家的现象,却是人族常用以象征狡猾的狐狸精怪,是概念上的“狐狸精”。
尤其是狐狸客店一家
他们在幽世的现象,也是他们的象征,是狐狸精怪。
可在阳世,在人间,他们的真身,却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洞天作为幽世溢出区,也具有相当的、幽世的特征。
所以才能施展法术,行走虚幻的神怪,扭曲凡人模样。
那只大耗子,它在洞天之中显为“田鼠”。它的阳世真身,就真的是鼠类吗?
它是肉身意义上的“田鼠”,还是象征意义上的“田鼠”?
那层烟气,恐怕是它被猫兵们咬散了洞天扭曲出的象征外壳,炁散去一瞬,所以露了一瞬的真身。
想到这里,李秀丽敲了一下脑袋。
这一刻,洞天、阳世、幽世之间的相关知识,才算在她的脑海里真正串联了起来。
她觉得,杏花村找猫对付“田鼠”的思路没有错。
以前她跟姜家姐弟探讨过,跟黄皮子交流过,他们都说,动物类修行者,即使有了一定的修为,仍然可能会被凡俗的天敌所伤害。
此乃天性。
所以动物类修行者,除非能完全化作人形,摆脱天性,否则,始终低了人修一等。
河神那么大条鱼,都到炼精化炁中阶,仍然会畏惧猫!所以复仇者才会变成黑猫的模样。
只是,杏花村人,包括赵子英,他们作为凡人,到底不了解超凡知识,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田神的真身,未必是“鼠”!
至于,田神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幽世作为阳世之映照,一方幽世有一方之特别的映照。
比如同一种行为的映照,有的幽世之中,它可能作为现象,化出某种精怪。另一块幽世之中,它可能又化作另一种精怪。
概因不同阳世文化文明不一,对此行为的认知也不一。
田神是什么,为什么对照到洞天之中的真身会是“田鼠”,恐怕线索还要此方凡人自己提供。
想到这里,她用手指抵着脑海,取出一缕炁,与风绑在一起,让它将她要传递的信息,传到杏花村所有凡人耳中。
**
杏花村人怀着复杂的希冀、畏惧、忐忑,扶老携幼,大凡还能走的,都上了小丘山,站在了龙女庙前。
村官们、赵子英,都站在人群最前方。
村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龙女庙门前,尚未进庙,就要对着那尊石像拜下。
一缕风托起了他。
帘幔后传来一道不大耐烦的年轻女声:“别拜了,胡子头发都白了!”
春风动帘帐,微露罗裙,隐约可见帘后,绰绰,似是石像,又似有一个真正的少女。
赵子英上前一步,咳嗽着向龙女揖拜。
也被一缕风阻止了。
赤霞龙女对他倒是更有耐心一点,但也不客气,说:“咳成这样,拜什么!”
香烛明灭一下,帘帐一角被吹起,环佩作响,雨过天青色的衣袖扬起,又落下。
那缕风便直接钻进他的喉咙,顺喉而下,便化作暖流散去,他的内伤竟然瞬间好了五成。
她说:“好了,帮你治伤,日后多给我供两盘水果。每天!”
赠炁是需要满足赠与条件的,没法无偿。
赵子英直了背,向龙女道谢。
龙女却单刀直入:“我叫你们,确实有办法捉到那个‘田神’,但需要你们帮我确认一些事情。”
“你们确定,‘田神’的真身,是田鼠吗?”
所有人都被她问得一怔。
赵子英道:“您为何有此一问?我们都亲眼所见。”
帘幔后,龙女却意味深长:“不,亲眼所见,未必为‘真’。”
“田鼠未必是真‘鼠’。我只问你们,若有一物,繁殖能力极强,一年四季,都经常成群结队,趁夜,趁人类不备,破坏吞吃庄稼,能挖洞,会刨土。它,在大周,应该是什么?”
村童闻言,挠了挠头:“龙女娘娘,这不就是田鼠吗?”
其他村人也有点懵。
龙女道:“是啊,对人类而言,它此举与‘田鼠’无异,对人类来说,也可看作田鼠。可是,它却偏偏不是田鼠呢?那它是什么?”
这一番话,让村人都陷入了深思。
赵子英却琢磨出了点味道:“此物,是‘田鼠’,是实之‘田鼠’,却并非名之田鼠”
这时,反而是耕作一生的白头老农,忽然开口道:“有一种东西,确实很能生仔,一年到头,都经常一伙一伙,每次都趁晚上,或者没人的时候,跑到地里来吃庄稼,破坏田地。它既会能挖洞,也会刨土。”
他说:“你们都忘了吗?这是黑面郎啊!”
李秀丽一怔,黑面郎是什么?
杏花村的村民却都如拨迷雾,连村童都拍手道:“噢,对对对,怎么忘了它!”
老农说:“其实,我们还没祭祀田神前,我九岁以前,野彘经常为祸田野,它们皮糙肉厚,一群地跑下山,趁没人或者晚上,就跑来拱吃庄稼,还用蹄子和鼻子吭哧吭哧连根系都挖出来吃干净。有时候,野彘多了,连人都不怕,就当面吃你的庄稼。那时候,我们一年来,除了会祭猫,以盼望狸猫能除田鼠。还会专有一天,祭祀山君,希望虎能除掉野彘。”
“这东西,可不就是跟田鼠一样,但又不是‘田鼠’吗!”
村民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说呢,那田神当年托梦的人形,一张黑面,肥头大耳,鼻子老长,毛胳膊毛腿,毛如钢鬣,哪里像老鼠,又总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野彘似的!”
李秀丽这才恍然大悟。
黑面郎,猪也。
野彘,即野猪。
大周民间常苦野猪、田鼠,祸害田地。
所以,他们养猫,祭祀猫,以求除鼠害。
同时,祭祀虎,称其为山君,希望除彘害。
由此意义看,野猪,大鼠也!
它的幽世现象因大周之人潜意识的对照,所以化为大鼠,披此皮,才能号令群鼠。
她也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厮这么皮糙肉厚,又力大无比,远胜普通的炼精化炁修士,更不像灵巧的老鼠精,反而横冲直撞。
原来是野猪成妖。
赵子英道:“多谢龙女点醒我等凡人。怪不得,我们招来群猫,却无可奈何。”
猫是能对付鼠,也确实撕碎了那厮的鼠皮。只是,它真身是“大鼠”野猪,远非凡猫所能应对。
村民们也纷纷感谢龙女点破天机。
李秀丽有些不自在,在帘幔后微微偏过头去。
其实应该是这些村民们点醒了她。
毕竟,她并不熟悉农村生活,更不熟悉大周的农耕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你们的思路其实是对的。只是,对付‘大鼠’,得用‘大猫’。”
大猫,即虎。
村正听了,为难道:“龙女娘娘,您说得是。但我们劈山伐木,临江一带,山林里,早已少见大虫了。何况,捉来老虎,它凶猛无比,兽性难训,一时半会,也不会听我们的呀。若捉虎崽子等它长成,却来不及应对田神。况恐母虎报复。”
龙女道:“我知道。不用普通的老虎。凡俗之虎,很难对付那皮糙肉厚,还能土遁的野猪精。”
“我要你们来,就是要为你们制作一头‘老虎’。它性子驯服,善捕‘鼠’,且兼有神通。正好对付‘大鼠’。材料,需要你们提供。”
众人闻言一怔,“制作老虎”?
赵子英率先问:“不知龙女需要什么?”
帘幔后的龙女道:“我要三样东西。”
“第一件,我要一沓白纸。”
“第二件,要一把使用十年以上的剪刀。”
“第三件”
一只偏黄的金丝虎忽然跳上神案,趴在案上,咬了一颗梨子,大摇大摆地啃着,和众人无辜对视。
龙女的视线慢慢下移,说:“准备,开坛,祭虎。”
一只绣花鞋悄悄地伸出帐子,轻踢了那只贪吃她贡品的黄狸子的屁股一脚,它惨叫一声,呈抛物线,又在半空即刻调整姿势,稳稳当当落到了赵子英的头顶。
“喏,它到时候就是你们要祭祀的‘虎’,给它摆在神位上,叩拜它。”
“三事成,则山君至,灭彘。”
第106章 一百零六
在杏花村人的的努力下, 材料很快就齐了。
龙女庙的神案上,放着一沓崭新的白纸,一把带有锈迹的剪刀。
准备完毕, 赵子英就抱着那只偏黄的橘猫, 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庙宇。
龙女说,此仙家密法, 不宜凡人见之。让他们先去准备祭坛, 以及要供给“虎”的生肉、鱼等食物。
庙门在人们身后合上。
村童们好奇地想回头, 却被大人们揪住耳朵:“看什么呢!龙女娘娘说了, 不能看!”
大人们怀着一种畏惧之情,说不准,这种法术, 就是只要被看到就不灵了。
还有几个村里的闲汉,正偷偷往一边的小路溜去。
赵子英叫住他们, 带着赵家人, 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围住:“癞皮子、狗二、青头, 你们上哪去?”
闲汉们你看我, 我看你,支支吾吾:“回村去啊, 啊,去找鱼, 我知道那边中段的鱼好钓,给黄狸爷爷钓一条”
赵子英道:“可你们去的这个方向,不是回村的路, 去溪流中段也要绕远路。倒是可以直接出村。”
村民们也回过味来了:“你们难道要去告龙女娘娘的秘, 换赏钱?”
村正虽然是村官,但也是村里的老人, 闻言,沉下脸,怒斥:“你们糊涂啊!”
见被揭破,闲汉们本想反驳,见遥远处就是龙女庙,也不敢大声,但嘀咕:“那可是十万钱。”
村民们都骂他们,一位大婶叉腰指着他们的鼻子:“狗东西!龙女娘娘正在想办法为我们解决田神,她自己可不怕那黑面郎,是为了村里免遭报复!你们就要去出卖?”
见三人还是不服的样子,赵子英说:“先不说,龙女娘娘是鬼神。鬼神显灵,就算不是这座庙宇,也可以是其他庙宇。惹恼鬼神,她便换座庙显灵。你们最多只能拿到二十两的线索奖赏,还要三个人分,也就是每人六、七两银子。而为这六七两银子,得罪一位神通广大,更胜野猪精的存在,你们觉得划算吗?”
“就是!”其他村民都说:“那啥劳子通缉令,你们也敢去应?那都是傻当官的想出来的,通缉鬼神!你们也不怕庄稼无收、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倒一辈子血霉!”
村正也摇摇头,他比这些无知的村里闲汉,更清楚如今朝廷基层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你们三个,真觉得这钱到得了自己手里?就算是这二十两,这钱若下来,首先县里的老爷们要过一过,然后班头手里要过一过,衙役们手里要过一过,最后——”
赵子英接口道:“最后,能剩几枚铜板给你们,已经是差爷们仁德体恤。大可打你们一顿,称你们谎报线索,冒领赏钱,再赶了你们出去。这样,下次再有人来报消息领赏,又可故技重施,再弄一笔。”
村正捋捋胡子:“我可以请子英放行,放你们下山去报赏,但若你们挨了打,别想村里来人抬你们回来。而且,你们大可以看看,会不会真有官差来‘搜捕’龙女。”
三闲汉都沉默了。
村民们则都点点头。
他们知道,村正和赵子英,说得半句错都没有。
这也是除却感恩外,杏花村人根本没想过去理睬这什么通缉令的另外原因。
就算是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这朝廷官吏的德行。
真以为自己能拿到什么赏钱,才是痴心妄想。
为了甚至不一定会到手的几枚铜板去得罪鬼神,莫不是什么脑子有问题的痴儿?
再糊涂虫,也掂量得轻重。
见此,村正挥挥手:“把他们三个绑来,关回村里去。等我们事毕,他们也清醒了,再说。”
村民们捆了垂头丧气的三闲汉,押回村里去了。绑好后,就自去准备祭坛事宜。
李秀丽闭门在龙女庙里,但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并不在意那三个要去领赏的。
大周朝廷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至今为止,也没见到一个幽官,来凡人却抓不住她,哈哈!
至于,为什么不让村民们看她“施法”
其实,也没什么被看到就失灵的说法,只是她的剪纸手法不熟练,才不要被人看到。
李秀丽盘膝坐下,拿起一张白纸,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耳朵、脸蛋、胡须、身子、四脚、尾巴,剪出来一个歪歪扭扭,大致看得出来像只猫的样子。
她鼓起腮帮子,体内三境震动,三色之炁源源不绝,吐在白纸上。
口呼:“虎耶!虎耶!”
三色之炁凝入剪下的猫形纸片,那纸片瞬息“活”来过来,竟歪歪扭扭,试图站起。
李秀丽面露喜色。我果然是天才,第一次制作傀儡就成功啦!
下一刻,啪嗒,剪纸“老虎”四只长短不一的脚,一脚踩歪,它闷头倒下,便一动不动。
她再呼之以“虎”,它仍毫无动静。
李秀丽立即打开论坛,敲“瑛”:【前辈,我剪出来的傀儡怎么叫也不动!!】
她之前向瑛请教,瑛便教她一个办法,以克住野猪精。但需要她制作一个虎形傀儡。
修行者到了炼炁化神,已经可以制作傀儡了。
傀儡术,与浮空“术”一起,并列化神阶段修士掌握的,最基础的两个“法术”。
驱使纸人、撒豆成兵、筷子化仙,都是一种傀儡术。
原理很简单粗暴,且因其原理,在阳世也可施行:
练炁化神阶段的修士,体内凝练五境。只要五境不崩溃,就可以源源不绝地涌出七情之炁。
化神修士,便在现实中寻一五行之中的物件,或拟动物,或拟凡人,只要能制造出类似该生命的大致外形,再将七情之炁大量灌输。
脏腑可以诞七情之元炁。
而七情之元炁也可以取代脏腑的运行。
便在该物体的内部,形成模拟的五脏六腑。该无生命的物件,就能暂时生灵化,“活过来”。
所以,甚至还有人称傀儡术为“点化”。
实际上,它们行动,全赖制作者、操纵者的七情之炁所“活”,一旦炁耗尽,就变回纸人、豆子之类。
且因人间绝万法。傀儡在阳世之中,就会完全与它外形模拟的生灵,一模一样。
像刘丑,在阳世,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到了法术能够存在的幽世、洞天,才会显出木头傀儡的本质。
丁令威的鹤傀是鹤的羽毛编织所化,在人间,就是普通人模样,能暂时化鹤。到幽世,就渐露原型。
李秀丽虽然还没有真正迈入练炁化神,体内却三境已成,只差二境,她已经可以尝试着制作傀儡。
她制作的傀儡,因为缺了两境,虽然会有某些缺陷。但也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来规避缺陷。
【制作傀儡的第一要意,是要‘形似’。越栩栩如生,点化越顺手,能承载的灵炁越多。最好使用常年沾染人炁的裁剪之物,效果更佳。
但若制作出来的东西,精度有差,有个大致外形,能看出来是某物,也不是不能用。
如果外形差得实在太远】
瑛没直接回答她为什么傀儡不能动。
李秀丽缓缓拎起那张剪纸。
耳朵,嗯,坑坑洼洼,像被老鼠啃过。
胡须,每一根都长短不一。
头大,身子小。
尾巴,短短的。
四脚,柴火棍高低参差。
勉强看得出,是个猫形的动物。
但要说这是老虎李秀丽就算颇有自信,一时半会也没法说服自己的眼睛。
没事,所以她才要来一沓的白纸!
她撕掉这张剪纸,操起剪刀,开始祸害第二张。
一直剪了二十多张纸,满地都是废弃的各种歪歪斜斜的“猫”,李秀丽受不了了!
她掐了一缕风,让村民去找附近最会剪纸的人来!
杏花村找来一个白头老妪,走路都颤了,布满皱纹的手,却操纵着剪刀,三下五除二,变魔术一样,剪出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神气极了,作傲啸山林状。
李秀丽让他们把纸老虎放在案上。
等门一关,她就一把揉皱手中的鞋拔子脸纸“猫”,丢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只纸老虎。
不是自己剪出来的,操纵起来不怎么顺服听话,那又怎么样!
能用就好啦!
这一次,她再鼓起三境,吹入三色之炁,呼“虎耶!”
那只神气的大老虎,纸睛便转,虎尾一摆,腾跃而起,迈起威风步伐,走了几步,嗷呜而啸。
活转过来。
第一步,成了!
此时,天色已深。
赵子英叩庙:“祭坛已设好,供奉俱全。”
庙宇中,传来龙女的声音:“寅时将至,可以开始祭祀。请村中老人,一步不差,重复你们过去祭虎的仪式。记住,台上的,就是‘山君’。你们把它看作虎,它就是虎。否则,祭祀就会失败。”
寅时,虎时也。
杏花村里,开始了一场祭虎的仪式。
田地中设下祭坛。
高踞神坛之上的,是一只别号“金丝虎”的黄狸子,它的皮毛纹样最类虎纹。
此时,它乖顺异常,仿佛被什么人恐吓过似的,咬着鱼干,喵喵地叫着,在祭坛上啃食,偶尔打滚,好奇地时而看一眼台下的人们,却始终没有跳下祭坛。
坛上铺了一张猛虎啸月图。
坛前置好鱼肉,立一铜炉,焚三柱敬神长香。
村中七岁以下的童子,无论男童女童,皆头戴仿制的虎皮帽,额头画王字,脖子上挂着形状像老虎的面食,腰佩布老虎,穿着虎头鞋,在祭坛前,分别一手叉腰,一手与同伴拉在一起,互相对着旋转,跳起活泼踢踏的舞。
边跳边唱: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人间谷,春日彘肥美!”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山下粟,林中设佳宴!”
“请山君——”
杏花村全村百姓皆拜,声震四野:“请山君——除彘害!”
吓了坛上的橘猫一跳,喵喵直叫。
但众人皆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到那娇滴滴的喵叫声,极力将坛上的黄狸子看作大虎。
隔着升起的青烟,人们恍惚看到,那只黄狸子的身形逐渐发生了变化。
它皮毛的颜色加深,花纹更似虎纹,额头慢慢浮出王字,身形亦膨胀起来。
它还在叫:“喵——喵——嗷,喵嗷——嗷呜——”
猫叫声渐如虎啸。
杏花村上空清风略过,李秀丽站在一颗大树顶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眼中,杏花村民身上的炁,分出一部分,汇向黄狸子。
而杏花村的地下,腾起薄薄的烟雾,雾中闪过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皆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间,大周百姓祭虎的场景。
一个脆弱而淡薄的现象,正在浮出,它如烟般环绕黄狸子,以它为中心,渐渐化作一头斑斓大虎的虚影。
瑛说过,那野猪精有控土、土遁、厚甲等天赋神通。若寻凡虎,一来制不住它,二来难以操纵。不若制作“虎傀”,凝聚人族对“虎”的认知,塑造“现象”,临时“点化”出炼精化炁修为的“虎”,它便自带克制野猪精的神通。
不过,此时黄狸子身周的虎象,还是太虚幻了。毕竟只是一村之人的临时唤醒。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自袖中取出益发活灵活现的纸老虎,朝它吹了一口气:“去!”
纸老虎随风而来,迎风就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奔向黄狸子,朝它一扑。
虚幻的虎象,与纸老虎合二为一。
即虎之“神”,与虎之“形”,二者重叠,便如盔甲般,罩住了黄狸子。
神形合一,祭坛便被压塌。一眨眼,原地出现了一头货真价实的斑斓巨虎。
耀耀的金眼,如有电光霹雳。
白额,王纹闪闪,两鬓如火,在风中扬起;皮毛似锦绣,月下流光,灿烂夺目。
锯齿ῳ*Ɩ 钢牙,森森冷气,勾爪凝霜。
蹲在那,高比小山,约二十来尺。
野猪精与它相比,当真就是一只大了点的老鼠。
寻常老虎与它相比,只堪如初生崽儿。
锦绣斑斓虎,对月仰天作长啸。
这幅场景,比画家们绘出的“山君”,更加威风凛然,神异莫测,有堂堂感。
如此之虎,才堪作山林之君。
巨虎对月啸罢,便环顾四方,嗅着什么。
同为此地洞天所赋予了力量,且人们召唤它时,呢喃恳求的,就是除彘。
它对野猪精留下的气息十分敏感。
纵使深埋地下,依然精准地嗅闻而出。
嗅了一阵,巨虎便一声大吼,四蹄生风,循着气息,竟腾空而奔,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李秀丽眼前一亮,心知,那野猪精必定藏在这个方向。当即御风而随。
奔了百里,到一密林泥潭处。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一只庞然黑物从泥潭里滚出。脱离了杏花村范围,“田神”果然显出真身,是一头鬣如钢针,肥头大耳、铁山横倒般的黑野猪。
它身上尤带淤泥,便猛然朝地下扎去。
熟料,这百试百灵的一招,却栽了跟头。
巨虎电目一凝,极速扑去,利爪一勾,地面就仿佛变成了水,仿佛猫爪勾鱼、勾老鼠那般,爪尖环风,深入地下,穿透野猪精背脊上的骨头,硬生生将它从地底“勾”了出来!
野猪剧痛,拼命挣扎,猪嚎一声。
忽然,大片的泥土开始翻涌、震动,波浪般,试图颠倒巨虎。
虎踏风,腾空而起。
泥土又骤然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浆般湿哒哒的猪头,奋力去咬虎爪。
巨虎龇牙,松开了爪。
野猪精大喜过望,以为逃得生天,当即又要遁地而走。
熟料,巨虎嗷呜长啸,附近的山林便簌簌而动。一霎时,那些树木仿佛得到号令一般,全都活转过来。
野猪精刚沉入地下,便被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不断延展的树根,缠得密密麻麻,捆成了茧子。
巨虎又嗷一声,林木摇动,根系破土而出。无数树木,仿佛向君王奉献宝物般,用根系共同举起了那头被捆结实了的野猪精。
巨虎这才满意地用爪子拨拨野猪,鼻子里喷气,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嗷”。
意思仿佛是:让你跑,在山林里,你能土遁,我就拿你没办法?
原来那松开的一爪子,竟是欲擒故纵,玩弄野猪。
见野猪丧气若死,一动不动。它才张开大口,对准其脖颈,准备了结这只眼中的“大老鼠”。
正要下口时,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在它背上,揪住了它的毛,阻止了它的动作。
略熟悉的声音说:“先不要吃它,它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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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先是见狸猫化虎,目眩神迷。随即,便见山君乘风而奔,不知去向哪里。
只过了一个时辰,雄鸡唱晓,天边微亮时,王字金光映空,斑斓皮毛映日而光,巨虎乘风而返,口中叼着九尺多高的野猪,叼耗子般。
巨虎落地,将野猪精吐在地上,一掌踏在它身上,环顾四方,傲然示意村民。
这野猪精被虎爪推着,在地上滚了几滚,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周身全是血洞。
偶尔扭曲一刻幻像,闪过一丝田神的“九尺硕鼠”模样。
有恨毒了它的村民,有举斧的,有拿叉的,就要了结此怪的性命。
“慢。”巨虎上方传来一个女声。
众人仰头一望,才见虎背宽阔处,侧坐一少女。
她揪着巨虎的脖颈毛,像拉着缰绳。
巨虎威风凛凛,雄壮神异,电目钢爪,如山中之君。
她苗条曼妙,容貌柔美,裙裾微荡,绣花鞋轻踢虎背。竟以山中之君为坐骑。
赵子英是少数将她容貌认清的人之一,当即拱手拜曰:“龙女娘娘。”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拜下,这次,他们是真心服口服了,真心当她是村里供奉的守护神了:“龙女娘娘!”
村童们更是偷眼觑个不停。
村正道:“您化猫为虎,为我等除去彘害,我等感激涕零!”
李秀丽揪了揪虎毛,示意这狸子不要玩死了野猪精,才说:“不必拜我。有一半是你们自己的力量。”
村民们不解。赵子英却目光一闪,想到了她曾嘱咐村民,说“你们觉得它是虎,它就是虎”。
村正问:“您不让我们杀它。是要亲自处置这头野猪精吗?”
“不是我要处置。”外貌甚年少的龙女一手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另一手指了指狼藉的村落:“你们村里变成这样,杀了它,也太亏。”
“此妖有天赋神通,能遁地通土,是梳理地气、翻整土地的一把好手。”
她话音未落,听到“梳理地气、翻整土地”八字,世代为耕的人们,眼睛蹭地亮了。
他们看像野猪精的目光,连昏迷里的它,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蝉。
第107章 一百零七
春日田野, 万灵发生机。
杏花村一团糟乱的田野间,伏着一头比寻常牛类还要大上一倍不止、鬣如钢针的黑野猪。
村民小心翼翼地围着它,往它身上套犁。
刚开始被套上犁, 野猪精非常不习惯, 很不耐,鼻孔里喷气, 焦躁地要一把震开这木头架子。
见它发作起来, 地面顿起扬尘, 村民皆大惊失色, 慌忙退开。
眼见,这特意为它加大加宽加大的犁要被震散,便“嗷呜”一声传来。
一头二十来尺, 高大如小山的斑斓虎,四蹄乘风, 从山上一跃而下, 被野草树木送着, 眨眼就到田野边。
但凡人们, 不仅不怕它,还带着又喜又敬的神色, 让开了位置。
大虎将毛屁股朝地上一跌,蹲坐田边, 一下又一下甩着鞭子似的尾巴,破空声。虎视眈眈,盯着野猪的一举一动。
它旁边, 与它体格相差极远, 但神色相似的,是一只只毛色各异的猫, 或卧或坐,也在田垅懒洋洋地休息。
此情此景,野猪精浑身一抖,再不敢挣扎,任由凡人为自己套上了梨,目中滚下泪来,一边哼哧哼哧地站起,拉着犁往前走。
春风吹,碧丝动。草野里,叶子后,探出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的田鼠脑袋。
草叶清新微苦,大田鼠们咬着草叶。
鼠耶鼠耶,春日草叶嫩!
野猪埋头耕过十亩地,行行土整好撒种,猪耶猪耶,它神伤:“我老猪,好苦也!”
田野边,狸奴排排坐,舔一下猫,叫一声喵,眼睛瞪得像铜铃。
猫耶猫耶,撒粮种,雨过抽苗节节高!
老田鼠沉下脑袋,害怕地钻回洞中。
又冒出一排新生胆大的小田鼠,摇头摆尾,惊奇地观人间之春。
鼠耶鼠耶,几时秋来稻海香?
野猪刨着蹄子,烟雾在蹄下蒸腾,理顺土地,它哽咽:“修行几十春,复为老牛事!”
小猫咬着另一只小猫的尾巴,小猫咬着大猫的尾巴,团团转,如习捕鼠。
猫耶猫耶,勤耕作,风吹粮食满地金!
喵呜!
唧唧唧!
村猫四散,扑田鼠。
野猪精哼哼唧唧,哭哭啼啼,但气力果然到位,犁拉的又稳又快,顷刻间,三亩地,竟就被犁完了。
而且它所过之处,蹄下腾起淡淡烟雾,原本的黄土,竟慢慢地颜色往深了去,固住的肥力正被均匀梳理。
只它这哀叹着再不能吃香喝辣的哼哭样子,凡人们反而去了大半畏惧,哄堂大笑。
一个赵家的儿郎,把鞭子一挥,笑骂:“你这黑面郎,恁地懒又馋!我们可没虐待你,说了,只要你耕了田地、梳了地气、造了房屋,便按长工的钱,供你吃喝!”
“想跟过去那样,只出十分之一的力,却要占我们十成的供奉,这样百倍的美事,不可得罢了!”
野猪精一听,更加悲戚,却嗫嚅道:“那么,有美女吗?”忙说:“我晓得,我晓得,如今,俺老猪落魄了,找个普通丫头模样的侍奉我就可以了。”
“喏,那边那个就行。”
众人回头一看,见村边有一老一少相扶将,老的是个老妪,白发苍苍。小的年十四五岁,花朵似的模样,正举着袖子,遮着半张脸,朝村里张望。二人俱面生。
野猪精眼巴巴地朝那小的看。
“呸!”一个村里的小伙子道:“放心,我们包给你配媳妇!我家的几头母猪正成年!瞧你身强体壮好配种!”
应景地,村头那,一个老人赶出了几头肥白母猪,到山上吃一点草料野果补补。它们果然有致一同地朝野猪精投来了目光,转头,哼哧哼哧,风情万种地朝它奔来,春日发幽情,便要一番当众野趣。
见那几头大白母猪朝自己奔来,野猪精吓得登时连犁都不想拉了,信以为真,连大虎在旁都顾不得了,挣开犁耙,撒蹄就跑。
那发疯劲,连大虎的勾爪都一时没勾住。
它刚跑了若干步,清风一吹,往远数十步,落下两只绣花鞋儿。
野猪精戛然而止。后蹄紧急止步,飞溅大把泥土,却楞是没溅到那裙上半点。
少女斜它一眼:“猪九戒,你又发什么疯!”
自降服了这头野猪精后,李秀丽和杏花村众人,才知道这个“田神”的来历。
原来,它本是五十多年前,北地某农户的一头家猪。
天生神力,能以猪身而为牛耕,人皆异之。主人便不杀它吃肉,也不卖出,一直供养它。
后来,胡人侵犯中原,这个村子也遭遇了胡兵。
少数几个胡人的骑兵踏进村子,烧杀抢掠。猪九戒的主人也被胡人提起,眼见就要一刀杀了。猪九戒情急之下,猛然冲出猪圈,竟将胡马撞倒。
马匹受惊,乱蹄之中,踏死了胡兵。
余下的胡骑,也皆被它猪突猛进,冲撞下马,村人一拥而上,砍死了胡兵。
从此之后,猪九戒愈被村人神之,奉为神猪。为谢它救命之恩,不用它劳作,许它游荡村中,随意吃食。
在他们的供奉中,年深日久,它渐渐生了灵智。
但它还没入道时,更凶猛的胡兵就到了。这一次,村里无人幸免。
它左冲右撞,拼尽全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主人一家、村民,都命丧胡人铁骑之下。
它也被胡人砍得满身伤疤,血流不止,吓破了胆。所幸,它皮糙肉厚,撑着一口气,跑进山野之中,躲进洞穴,找了草药咀嚼,活了下来。
从此,春秋眨眼过,它游荡山野,慢慢,身上皮肤渐黑,长出钢鬣,化为野猪。
偶尔,见到山下的胡人,它就怀着仇恨偷袭一番,偶尔,也能救下几个行人。
或者,有人进山砍柴之类,就以驱赶其他野猪虎豹为代价,拦路索要吃食。
不知过了草木枯荣几度,猪的天然寿命到来时,它不但没死,反而忽然神智清明,迈过了那个极限,从此入道。
入道之后,它回到主人故地。想去祭拜一番。
但那村落早已野草有半人高,白骨散落,豺狼鬣狗来往,无半点人烟了。
它拱着土,把村落余下的残碎白骨,葬作一土包。
埋实之后,便独自离开,一路游荡,避开北方互相残杀得起劲的胡人,便渐渐地南下,到了杏花村,见此地与故地颇有相似,便动了心思,留下来,索要供奉。
这头野猪精染了无数恶习。
愚钝、憨笨、贪婪、凶恶、暴躁。
所幸不曾真犯下过杀孽、色孽,只是糟践粮食,冲撞房屋、恐吓一方。
李秀丽因此才饶它一命。要它赎罪,也还她欠下的人情债。
那时,龙女用绣鞋踩了几下它的猪脑袋:“以后,你就叫,猪九戒!收起你那些可憎习气,好好地与这个被你祸害了三十一年的地方耕田犁地修屋,赎罪!”
野猪精莫敢不从,唯有一事不解:“龙女娘娘,老猪也知晓一些佛门的规矩。八戒,乃是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戒妄语、戒饮酒、戒香华、戒高床大卧,戒非时食。这第九戒,却是甚么?”
龙女说:“第九戒——戒我!你须畏我,如畏戒律。若有犯之,无赦。”
治得野猪精服服帖帖,从此更名猪九戒。
此时,见得龙女,猪九戒举起蹄子抹眼泪,道:“娘娘,他们要逼我犯色戒!”
村民都道:“龙女娘娘,莫听他胡说。是他一头猪妖,却狂言要寻个女娘匹配。我们见他淫心浮动,便与其玩笑,要将村中的老母猪、小母猪,与他配偶。”
猪九戒登时气得哼唧:“好没道理!你们先说要把我当长工待,那长工,还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我年纪到了,想个媳妇,口中说几句,咋啦?人不能与猿猴为配,我岂可与猪为偶!尔等杀我!”
熟料,李秀丽听了,打量它片刻:“猪九戒,你说‘美女’,怎么,你过去还糟蹋过女娘?”
猪九戒被她扫过几眼,满身的钢鬣都吓瘫了,摇头如鼓:“不曾、不曾我只是,曾、曾招过几个美貌庙祝那时候,我刚入道。动物入道,年岁就从头起算。人类炼精化炁,寿数一百五十年。精怪之属,不及人族,但也有一百二十年。我那时候返老还童,更像尚未成年的童子猪,未曾起过这心思”
幸而,有老农见它耕田好使,才为它说话:“这倒确实不曾。过去三四十年,老儿不曾见村里的女娃被它糟践过。反而有几个丫头,因为逃婚或者不被家里所容,逃进田神庙,为它刷毛煮食,侍奉得当,得过它几夕庇护。”
听到此言,踢了一脚这猪头,李秀丽才放过它:“别忘了你的名字。老老实实干活。再犯戒,就找村里的煽猪匠对付你。”
猪九戒瞥见不远处朝它吭哧吭哧的几头母猪,吓得点头如蒜,连叫村民:“快、快,把它们牵走!”
自从入道,开了喉舌,能人言,有人之思,能人立而走。动物修行者,虽然还会被本能支配,但勉强能算到“异种畸形之人”的范畴。
于它而言,尚未开会的同类,便像人看猿猴。虽然有时候物伤其类,但要它与这些牲口匹配,简直比杀了它还可怕。
等几头老母猪被拉走,猪九戒安静下来,重新回到田地里。
龙女也消失不见,随之而走的是那会剪纸的老婆婆。
这段时日,龙女每天都会亲自下山来接这位老人家,据说,是请她教授剪纸的技艺。
神请人授艺,这是何等的荣耀与认可。
丧夫丧子的这孤寡老人,一时被村民极尊重起来,时常有人去探望她,为她干活,送米面,希望也能学得被龙女看中的一二手艺,好不风光。
村民们照例羡慕了一阵,才想起:“唉?刚刚村口那一老一少,怎么从没见过?”
便有人上去问了:“老妈妈,小娘子,你们到杏花村来,有甚么事?还是来赏花的?不巧,我们的杏花,前些日子都落尽了。”都是被猪九戒那地动山摇的动静给祸害的。
熟知,那女娘,见了小山般高的大虎、开口吐人言的野猪,早吓坏了,躲在老妪身后,不肯出来。
老妪也发抖,却坚强地停在她身前,双开双臂,朝村人道:“我姓高,这是我家小姐。你、你们这,可有一位‘赵义士’,名烈,字子英,曾在北边抗狄的?”
“赵?我就姓赵。你说的是我们族长。稍等哈。”
于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赵子英,他赶到:“何人找我?”
那女娘强忍害怕,觑他几眼,见与画像上一般无二,便移步向他拜下:“赵世叔,侄女许红英,家父名讳许岩,原籍定州府,绿树庄人士。”
赵子英恍然,连忙去扶她:“原来是世侄女。你怎么只一个老仆陪伴,独身到此?”
“世叔!”听此言,许红英泪如雨下,拜地不起:“我父母俱被抓走了!我家北逃而来,丢了官职,不得如今的官家任用,更举目无亲。更不敢报与官府。红英只知父亲常常提起,世叔是少有的英豪,一身正气,妖邪难侵。所以忍羞离闺阁,与老仆相携风尘走,一路打探赵家如今的安居之地。只为厚颜相求,求世叔搭救我家!”
“世侄女请起。你可知是什么人抓走了许大哥?”
许红英泣涕道:“我、我那天在闺中刺绣,隐约听得前院乱哄哄的。说是、说是什么什么观的来人,说是奉官家的旨,因我父母以人命祭祀什么扑睖神,因此把我爹娘都抓走了。我与老仆藏进暗室的地牢中,幸而得免。所以不敢告官。”
“冤枉,冤枉!世叔,您与我家相交深厚,应知我爹娘的为人,俱仁心正义。我爹爹在故京为官时,极憎杀人祭鬼的民间风俗,剿灭了数个祭鬼的大巫。又怎么会,自己犯下此事呢?”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捉走我爹娘的人,自称、自称太乙观!”
第108章 一百零八
小丘山。龙女庙四周, 云雾隐隐。
神案前,两个蒲团,坐一老一少。
“这一笔, 画得歪了”老妪将少女拿炭的手导正, “照这条线画下去,剪的时候, 人的脑袋, 就歪了。”
李秀丽赶紧将线条导了回来, 全神贯注地在对折红纸的背面画着草图。拿起剪刀时, 鼻尖都冒了些微的汗珠。
陈阿婆看到她拿起剪刀,连忙又说:“姿势不对,娘子, 您要是这样握剪刀,也会剪歪的。”
便伸出手, 自己做了个示范。
见她握的还是不对, 又去掰正李秀丽的姿势。
刚伸出去, 就微微一怔, 有些索瑟,将手缩了回来。
少女的手, 肌肤光洁白皙,指甲浅粉, 看着干干净净,从来不沾阳春水,连茧子都只薄薄的一点。
陈阿婆的手, 粗糙而褶皱, 指缝间都是抠不出的老泥。
李秀丽却不觉,亦不顾, 拉住陈阿婆的手,急问:“怎么握?怎么握?从哪个部位开始剪?”还凑到了身侧。
那略焦急的神态,对着长辈一般,急着要她教会的要强性子,都像极了记忆中已经形貌模糊、早逝的孩儿,夭折的孙女。
陈阿婆不知不觉,又忘了这是“龙女娘娘”,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剪纸要有耐心,找准了,才一气呵成。”
被说了几句,少女略微嘟起嘴,摇了摇她的胳膊,道:“知道啦知道啦,快教我嘛!”
一滴眼泪却打到了李秀丽手背,她讶然抬头,迟疑了片刻:“你阿、阿婆,你哭什么?”难道她手真这么笨,笨到人家都受不了了?
她烦爸爸妈妈的唠叨,常常砰地关门声以对。
但对祖父母的碎碎念,只能瘪着嘴忍着。
对这个请来教她剪纸的陈阿婆,据说这是人家赖以生存的技艺。虽然确实也有些啰嗦,李秀丽只像对祖父母那样,听得烦了,最多瘪着嘴,从不说一句反驳的话。
李秀丽道:“我让人送的米,他们都送到了,虽然洒了一些,但应该还是足的。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不是他们的贡品。还有一些布匹衣服,一年四季的应该都全了。银子,少了点。我现在不够。会再弄点来。你还少什么?”
陈阿婆摇摇头,拭去眼泪,对这位年少的“龙女娘娘”说:“不不不,您给的够多了,区区小技是老太婆胡思乱想,人老了,脑袋不中用。”
“唉,如果我的儿女还活着,我的外孙、孙女也该有您这么大了。”
陈阿婆父母兄弟远在他乡,皆已逝去。接连丧夫丧子,连儿媳妇肚子里的孙,亦未留存,孤苦伶仃独自生活。
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也无法起死回生。
孤寡老人,纵有财物,亦容易被人谋害,或者自己出什么事而无人知道。
见陈阿婆还是神色略黯淡,李秀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便道:“谁欺负你,在家里给我上驻香,心里念几句。我就知道了。我保管教训他们!”
龙女庙建好后,尤其是前段时间她降服了野猪妖,为村人重新梳理耕作了土地。杏花村从老到少,皆诚心信服。每日都有人到庙中来上香祭拜,好几户还捏了个泥塑的龙女像,供在自家。
原本,杏花村人之炁,极少部分维持田神的洞天。绝大部分互相交汇,汇入天空的大周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现在,杏花村人每日喜怒哀乐之元炁,均分出不少的一股,直直汇入龙女庙中,凝在赤霞龙女的石像、神牌上。
尤其是村民每次上香时,那股分出的炁,便系在雕像上,愈发明显。
而这些汇聚的炁,以龙女像为中心,分出无数丝络,以杏花村民为标记点,竟然慢慢演化出一个洞天的雏形,整个杏花村都在其范围内。
那尊石刻的赤霞龙女像,竟隐隐周身莹光。
李秀丽发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她体内的炁愈加活跃,仿佛被吹胀了似的,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将神像汇聚的炁,也当做是自己的去驱使,或者自己吸收。
同时,在洞天的范围内,她的躯体不再那么飘飞若举,更加接近从前的行走自若。
“不好”的地方,则是,她即使不使秘术,只要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阳世的躯体,也隐隐有龙像。
李秀丽偶尔临水而照,一个错眼,竟见自己头顶隐隐有琉璃龙角的虚影,眸子流转有碧玉色。
同时,人族传说中,龙的威能与神异,也渐渐在她身上展现。
比如,她不用化龙化鱼,甚至可以不用炁,就能随心随意地操纵杏花村内的水流。
譬如,她在杏花村长久停留之处,就弥生不散云雾。
譬如,杏花村内,她就算穿了荆钗布裙,偶尔行走间,如果不刻意以幻术扭曲外貌,身上的打扮,总会慢慢变作璀璨若霞色的华贵红裙,披云帛,珠饰璎珞,云鬟雾鬓的仙家形象。
可以想见,如果此洞天彻底生成,她不需要化龙秘术,在杏花村出现时的外貌,大约也与龙女庙里的那尊神像,“赤霞龙女”,一般无二。
就像猪九戒行走杏花村时,罩着“田鼠皮子”那样。
凡人的“香火”,果然催生了一个以被供奉者为核心而生的洞天。其中神奇美妙,一时难以尽述。
现在,李秀丽如果愿意,可以不用鲤珠,凭龙女像,就可以聆听到杏花村范围之内,大部分村民的炁之声。
如果村民焚香向她祷告,则音、貌,周围的动态,更加详细地,4D似的被她“看到”。
其中,供奉最虔诚,上香祭祀最用心者,李秀丽甚至可以直接与其隔空“沟通”,将自己的炁分润一些过去。
难怪之前,猪九戒对自己的庙宇香火衰落被占,耿耿于怀,明知实力不敌,还决意报复。
不过,虽然附近好些村落,听说都立了龙女庙,但大多香火不丰。
目前为止,只有杏花村的这间龙女庙,诞生了“洞天”的雏形。
李秀丽又兴奋,又觉得好玩,拿“神像”当做玩具,“测试”了好几天,经常动不动就用心声吓赵子英一跳——其他凡人大都不经吓,没有他皮实。也没有他供奉心诚。
就是赵子英实在不是个会陪人玩的。
一两次之后,再忽然被她“叫”一声,说出他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他也只会平静地承认,并问她有什么要事
还劝她,不要随意对村民滥用,要用在关键时刻,用多了,失权威
啰嗦!
若是陈阿婆主动上香请她,她正好理直气壮,再出去戳那些乡民们的“心声”玩”。
但听到李秀丽这么说,陈阿婆更加感动,却不敢滥用神恩:“您不必为我担心。近来村里人抢着要恭敬我,说是朝廷本就要敬老人。更有几个无赖子,抢上门,亲亲热热说要拜我当义母。我虽然老了,还没糊涂。年轻受的欺负多了,全家被欺负得只剩我一个,死皮赖脸地苟活着。到这个年纪,谁是真心,谁是想欺人,有什么看不透?”
竟收起感伤,耐心地指点少女,细心地调整她握剪刀的姿势、剪下的位置。比过去教自己的孩子,都要细致。
李秀丽照猫画虎,总算剪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却忽然“听”到了一场对话,她剪刀一抖,这张剪纸就算毁了。
李秀丽放下剪刀:“阿婆,我让小虎送你回去。今天的剪纸先到这里。”
让大老虎送陈阿婆下山。
山下荡来的外来之炁,臭气熏天,正在不断地向山上飘,而且愈来愈近。
她皱起眉,庙门却被叩响。
赵子英站在庙门外:“龙女娘娘,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特意前来拜别。”
他身后,还站着他的那个“世侄女”许红英。
臭气从她身上,直冲庙门。
第109章 一百零九
小丘山不算高, 但山林幽深静谧,缭绕濛濛白雾。
许红英和老仆互相扶着,在云雾中, 小心地踩过湿滑的青苔山道, 跟随赵子英上了山。
“世叔,您这是要去拜见哪一位神仙?”许红英问。
这位赵世叔, 父亲与他志同道合, 以前都不近鬼神, 对民间的淫祠更嗤之以鼻。
现在, 却连自己要离村,都要与神祇辞别。
人的变化,竟这样大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赵子英往前一指:“前方就到了。”
山腰, 云雾最浓厚处,立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山中蒸腾的湿润云气, 以它为中心, 格外浓厚。
连庙宇的牌匾都藏入雾气, 若隐若现。
许红英仰起头, 辨认了片刻:“龙女庙。”
她从半开的门缝里,窥见了帘帐后的绰约神像。神主牌前, 似乎有“赤霞”二字。
她虽是闺阁女儿,这一路离家走来, 也对玉京流传出来的故事,有所耳闻。惊讶道:“莫不是供的那位法场逐天狗的‘赤霞龙女’?”
赵子英颔首:“我家出资兴建的龙女庙。我也算是龙女庙的庙祝,负责庙宇的洒扫、祭拜事宜。当来神前辞行。”
他也不进庙内, 隔着门, 礼节周全,作揖而辞:
“龙女娘娘, 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前来拜别。”
许家主仆二人,本以为这只是固定的、上香般的拜神礼节。
没想到,庙内真传出一个清润悦耳的女声。闻声,年纪似与许红英相差仿佛,也就十四五六岁上下。
“记得交待好你家的人,供果子,别少了狸子的那份。它要抢我的吃,烦。”
赵子英道:“请您放心。此次远行,我还将带走一部分族人。但庙中事务,俱已交待余下的族中男女。他们年轻冒失,您有不满,尽可吩咐。”
“不过,他们不禁逗。混熟了,又没有分寸。还望您莫与他们玩笑人心,不可玩”
“知道了知道了。”龙女的声音低了片刻,心虚一般,甚至还有点嘀咕:“是她们自己老是跟我祷告,说什么爱慕谁的,天天焚香絮絮!”
看电视剧就最烦这种水剧情拖拖拉拉的。才大发慈悲,特意也去听了那男子的心声,好心告诉赵家十三妹,说那男子已经知道她心意了。我帮你转达了。顺便告诉她,那男子说不喜欢她,喜欢村口的雅娘。
谁知道,赵家的十三妹,明明平时耍得一手好枪法,是个爽快女儿,却因此哭了三天三夜。像素脸都哭肿了一圈。
赵子英这个族长兼长兄,就借上香祷告,在心里跟她说人世的种种人情往来,絮叨不止。
她想不听,那炁之声都往她这飘。
一个铁塔似的武夫,大约是拉扯着一家弟妹侄儿惯了,真念叨起来,竟比陈阿婆都烦。
偏他是龙女庙最诚心的供奉者和庙祝。还要靠他照顾狸子——李秀丽喜欢摸猫,却不喜欢照顾。
才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妹妹!
明明是她们自己向她求告的!
那次她被赵子英念得头皮发麻,此后,也不敢再轻易戳其他村民的心声了。
李秀丽怕他又啰嗦,立刻说:“不跟他们戳心声玩!行吧!你还走不走!”
她在庙内一跺脚,袖子一振,四周的风呼呼大作,吹开云雾,就推着他往山下走。
赵子英叮嘱的话都没说完,哭笑不得,也只能顺着风被推走,带着许红英二人辞庙下山。
赵氏族人因他的召集,有一部分正牵驴带马,聚集村口。
赵子英道:“世侄,太乙观是官家倚重的新国师。素日在民间风评也好,都说常普济民众,助人度厄,协助朝廷管理儒释道,系有道真修。前些日子更是帮助华将军脱身,不惜得罪黄相。你父母被太乙观带走,其中或有隐情。”
“因此上,我让族人兵分两路。一路沿着你家往玉京的方向去,探听太ῳ*Ɩ 乙观近日的动向。一路,我带十三妹等,与你主仆同行,先回你家宅之中,查探一番当时情形留下的痕迹。”
许红英感激涕零,忙向赵家人谢过。
赵子英道:“世侄不必客气。当年我族中蒙难,长辈都战死沙场。我年不过十四岁,带着同辈弟妹,历经艰险,从幽燕逃到了故京城。那时候,族里年纪最小的,被我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若非许大哥常常接济我们,嫂子时不时接过我弟妹照顾,岁月实在难熬。”
赵十三妹也爽快道:“红英侄女,你娘曾经亲口给我喂过食,换过衣,把我跟你一起照顾。我那时候还曾亲耳听到你哭呢!如今,许大哥跟嫂子有难,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一行人便出了村。一队赵家人往南走,玉京在临江府更往南。有一条大官路。太乙观若擒了人,往南回京,必经此路。
赵十三妹牵着两匹马,赵十五弟则弄来了一辆马车,自己充作车夫,请许红英二人上车,准备往西边,去许家南渡来的落脚地,临江府隔壁的望江府吉兴县。
十三妹扶许红英上了车,等高妈妈也坐好,她自己则翻身上马,骑马伴行。
赵子英则打马当先,在前引路。
这时,许红英才悄悄掀开窗帘,问伴在车旁的十三妹:“赵十三姑,山上的庙中,真住着‘赤霞龙女’吗?方才,庙里忽然有少女言语之声,言语间,赵世叔称对方是‘龙女’,吓了我一跳呵。难道有真神在此?”
赵子英待她诚如自家侄女,十分温和。但到底是初次见面的外男,龙女又是传说中的鬼神,刚刚在山上,许红英不敢、也不好意思细问。
便说了方才山上所见所闻。
赵十三妹,年过十八,跟着大哥赵子英读书习武,舞得一手好枪法。她裹头发、窄袖腰裙,长裤,打扮举止极利落。闻言,道:“当然是真神。我们山上的庙里,确实住着位龙女娘娘。”
她撇撇嘴:“虽然本领非凡,却嘴巴比鸭子还硬,又不通人情、招猫斗狗,顽皮可恼。”
开始,他们还是很崇敬这位赤霞龙女的。但是,慢慢相处下来,便发现,大哥当了这位龙女的庙祝,与其说是奉神,不如说,简直是又多了位令人操心的小妹妹。
听此言,许红英讶了一声:“啊,如果有真神在庙。那适才,我礼拜不诚,怕是得罪了龙女娘娘!”
赵十三妹却摆摆手:“莫怕,莫怕。虽顽皮可恼,赤霞小咳,龙女不是个小气神,心肠其实其实也挺好的。不会同你计较的。”
前几日,她哭了三天后,忽然门外来了她爱慕的男子,竟鼻青脸肿,来“向她道歉”。二人无言以对。
龙女的大老虎,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时而往这里看几眼,似乎在“监督”男子有无照样行事。
道什么歉!道他不喜欢自己的歉吗?难道还要强迫人家爱她不成?生怕旁人不知,她恋慕不得!
十三妹那时又是咬牙又是羞,又是生气又是笑,恨不得也爱不得。
若这赤霞小丫头真是她妹,怕不得当场挨她一顿揍!
但气,倒是消了。
就是,隔日轮到她供果子时,十三妹特意全选了发青、最酸的上去。赤霞小丫头,竟然一声不吭地吃了,酸倒牙也捂着腮帮子,硬挺着没说话,也没向大哥告状。
这就不必说了。
马车行了一段路,出了杏花村不远,忽然,赵子英却勒住马,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前方,有一黑物等在道旁,肥头大耳,钢鬣长鼻,赫然是猪九戒。
他勒了马,后面的马车也停了。
许红英掀起帘,就小小惊呼一声。竟是她之前看到的,那头口吐人言的的大野猪。
十三妹安慰:“别怕,这憨货是个精怪,但早被龙女娘娘收服座下,如今是村里的长工。”
果然,大野猪见赵子英发问,便道:“娘娘叫我护送你们说我皮糙肉厚,粗有修行,既可以抵住凡间刀枪,也能对付一些精怪妖鬼。老赵,路上你可得管饭”还不住地去偷瞄许红英坐的马车,黑色的猪脸上竟然也能显出“羞涩”来。
赵子英便捻了一炷香,火折子点了,默念神名。
龙女的声音果然在他心里响起:【确实是我支使这头猪去的。随便使唤它,它重伤过你,本来就欠你。不必怕它路上使坏,我自有办法约束、对付它。】
确认过后,赵子英对猪九戒道:“虽然如此,带着你赶路,略微太显眼了。谁家带着野猪同行?不知可有遮掩的办法?”
闻言,猪九戒道:“我修为有限,人身只修了手脚,也没法使幻术。”
说着,便人立而起,一阵烟雾后,前脚,变成了两条毛胳膊。后脚,变成了一双大毛腿。却还顶着一颗猪头,猪尾巴,看着更吓人了。
赵十三妹转过了头去,许红英立即放下帘子。
赵子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从包裹里翻了一身给它,又找了个巾子裹住它的嘴脸,道:“你不是可以遁地吗?”
猪九戒羞涩道:“可以,就是,不能长久待在地下。会闷死”
它瞄向马车:“而且,老是遁地,这,说话也不方便”
“哎呦!”话音未落,山林里飞出了一物,正正砸中它后脑。
是一枚青枣壳。力度极重。破空声嗖然。
猪九戒头也不敢回,很是丧气,老老实实回话:“遁、遁一个时辰左右是没问题”
“那人多时,你就遁地,避开耳目。人少时,便用衣裳裹住头脸,勉强也可蒙混。”赵子英朝山林里微微瞄了一眼,便安排了下去,又让猪九戒走最前面。
它人立而行,速度竟比骑马的赵子英只快不慢。
等一行人重新上路,山林里,少女侧坐在缩小了许多的老虎之上,缓缓步出。
她拍拍虎傀的脑袋,嘀咕:“他们应该没发现我吧?”
许红英身上沾染了一股炁,不是她本人的炁,也不与其他凡人的炁交互,自成一体,盘绕她周身不去,但也没有完全系入她自己的炁。
这种不与其他凡人交互的炁,一般都来自超凡存在。说明,许红英必定近距离接触过超凡存在。
但这股炁,却没有彻底系入许红英本身元炁,则说明她只是在那个超凡存在的环境里长期沾染,而非与它们形成了某种关系。
就像,参拜赤霞龙女庙的村民们,诚心者,身上会有一缕她的炁环绕,系入其心炁。
而许红英,本身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常年闭门家中。
这就代表,许家的事,可能与临时溢出区,即洞天,密切相关。
来到大周这么多天,丁令威曾说过,这里因为失去了仙朝的统治力,所以洞天频发。
果然没有骗她。
先是在杏花村,随便地就遇到了野猪精。又是随便上门一个人,背后就联系着可能的洞天。
李秀丽有种狩猎的兴奋。
何况,事关太乙观,她还要去送信物呢,万一送错了怎么办?更应一探。
当即坐不住了,借口野猪精去护送,让它用自己的动静,路上给她打掩护。
便骑着虎傀,离了庙宇,悄悄跟着赵子英一行,也去往望江府。
至于,问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跟赵家人一起走的猪九戒,挨了她一顿胖揍。啰、啰嗦!是它活该!
李秀丽往前看,见那个烦人的赵子英,和凶巴巴又小心眼的赵十三妹,都没有回头。
肯定是没有发现她。
遂略微松了一口气,勒了勒虎毛,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让它脚步轻点,从林中绕路跟上。
第110章 一百一十
望江府在临江府的西边, 同属三吴路。
阳春时节,三吴路到处草长莺飞,烟柳粉桃遍郊原, 江水绿若蓝。
农夫在水田里插秧。水牛摆尾, 牧童吹笛,黄犬树下卧, 风吹柳叶簌簌声, 青山郭影人家外。
马车行经路畔, 还有一男一女二骑士伴随左右。
此处已是望江府吉兴县辖下, 灵山乡。
女骑士左顾右盼,只见一派和乐融融的田园风光,像孟浩然笔下的诗篇,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角, 一道细细的女声:“世叔、十三姑、十五叔, 过了小河, 再过了那棵大樟树, 就是我家南渡的居所,灵山乡, 樟村。我家的宅邸,就在村东。”
许家南渡之后, 丢了官职,也不得当今官家的重用。许氏夫妇便带着独生女,在望江府郊野, 买了一些田, 雇人耕作、纺织,并建了宅邸, 隐居在此。时而探访南来的其他幸存友人,游山玩水、煮酒烹鸡,对着青山郭影,论文谈诗,过起悠然的田舍生活。
不料,这样的生活还没过多久,就骤然生了剧变。
赵烈听此,为防前面还有人在守着许家,守株待兔,就叫车马先停在这里附近的山脚小树林里,骑来的马匹也系在这里。并嘱咐十三妹带着许红英,先在这里等着,保护好她主仆。
他与十五弟则下马步行,装作外来的游人,先到樟村打探。猪九戒则潜入地下,随他们入村。
过小河,转樟树,樟树树身有两三个成年人合包的粗细,是樟村的名字来由。
鸡犬相闻,阡陌交通,溪流潺潺从村中过,村人在田地里耕作,乍见两个面容陌生、膀大腰圆到分外显眼的青壮男子,纷纷抬头打量。
有村中老者,拄着拐杖上前,说官话,但带着浓郁的吴语口音:“二位,附近村子从未见过你们,从哪里来?到本村有何贵干?”
赵烈早有一套说词:“长者,我们是隔壁临江府人,略读些诗书。听说灵山乡住了一位才人,号‘云山’。常与几位诗人唱和,诗作、词作流传至外,诗风淳朴又不失豪气,人称‘望江三才子’。我仰慕这位诗人,一路打听来,说是住在你们樟村,姓许。”
这套说词是有根有据的。许红英的父亲,名唤许岩。
自从居住在灵山乡,过田园生活后,许岩就自号云山先生,常与文人墨客青衫来往,与两位好友也诗文唱和出了一些名头,确实传开了“望江三才子”的故事。
老者听了这话,捋了捋须,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大周文风颇盛,尤其是繁华的江南。市井乡野,也多传唱诗词。牧童都能拍着掌,哼几曲简白之词。
村民们确实也都亲眼所见,常有这些书生、读书人,来村东问路,拜访“云山先生”。几年下来,已经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还颇以为豪。
想到这,他眯着老眼,狐疑地上下看二人。
这两个大汉,昂藏八尺,一身腱子肉,斗大拳头,看着就是武夫之流。说是仰慕云山先生诗词,不免令人怀疑。
但也没有说,武夫就不能仰慕诗词啊?
老者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说:“云山先生确实居住在本村,喏,村东竹林后,有一个三进的庄院,就是他的住所。只是不巧,二位来迟了。云山先生全家都被朝廷派人带走了。”
“啊?”两个外乡人面面相觑,茫然:“这、云山先生隐居田园,不问外事,怎么会这样?”
连忙恳求老者解惑。
老者唏嘘不已:“谁知道呢,许家向来与邻为善,常接济邻里。对租种他们田地的佃客也温言善语,从不闻骂声,租子收得也少。都说他们夫妇都是良善人。几天前,却忽然打马来了一队朝廷官差,打头的是两个道士。”
“道士?”外乡人讶异。
“就是道士。”老者说:“那俩道士看着仙风道骨,一开口,凶恶极了,指使着官差,把许家门给砸开了,硬是把他夫妇俩拖上了马,镣铐加身;把他家的财物都抄走,连门都封了。”
他压低声音:“听说,是许家私下祭祀什么神祗,是触犯了国法,要杀头”
说着,他又顿一下拐杖,拍了下嘴巴:“老儿多嘴,老儿多嘴!”又善意提醒:“两位,你们要是来找许家,还是走罢。万一官差派人盯着他家的庄院,看见你们上门,准得把你们一起抓了。”
两个外乡人闻言面露惧色,忙不迭道:“多谢老丈,多谢老丈!”便谢过,果然是往村外走了。
等他们走了,樟村的村民们纷纷从田里上来,问老者:“保长,你们刚刚指着村东说话,这俩,也是来打听许家的?”
“仰慕云山先生的外地人。”老者摇摇头:“倒还知些死活。一听许家是被朝廷抓走了,要杀头,就吓跑了。你们看着点,他们应该是出村了。如果折返回来,往村东走,就拦着。别叫他们冲撞了许家门。那宅子,现在太不吉利。”
有个村民,听了,叹口气:“许官人一家,看着都是好人、明理的人,怎么背地里就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家想起许家的好处,都叹了几声。
果然有两个村中的青年男子,暗暗地跟了俩外乡人一路,见他们都老老实实过了樟树,往别的村去了,才转回来,说:“确实走了。”
保长又点了几人:“你们今晚别睡了,盯着许宅。到时候给你们铜钱作补贴。”
如此,村民们才散去。
发现背后的视线终于消失了,赵烈、赵十五郎对视一眼,进了一处树林,赵烈跺了一下脚,口中轻呼:“猪九戒!”
地面略动了片刻,长鼻大耳的猪九戒从地里钻了出来。将村民们在他们走后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他们还把竹林后的许家宅子给监视起来了”话说到一半,它骤然一蹦而起,口中叼下一只不停挣扎的白鸽。
赵烈赶紧猪口救鸽,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筒:“这是我家的信鸽。”取开信纸:“果然,是四郎他们的音讯。”
另一队去大路蹲太乙观的赵家人来信,说沿路确实有官方消息,说太乙观的人前段时间出了玉京,带着官兵,直奔望江府灵山乡,捉拿一家贼人。
还有人说,看见太乙观的人,押着一对夫妇,披枷带锁地回玉京去了,官差叫他们“许贼汉、白贼婆”。还又在当地搜了一日,说要搜逃走的许家女儿。
许岩的夫人,许红英的母亲,正是姓白。
赵烈当即以炭笔在纸上粗略回信,叫他们跟着太乙观入京,到玉京去小心打探一番。
放飞了信鸽,他道:“许家被带走这件事,恐怕不像红英侄女说的那么简单。她毕竟是深闺小女,父母有什么事情,隐瞒于她,也有可能。”
十五郎挠了挠头:“大兄,你难道真怀疑许兄和嫂子杀人祭鬼吗?”
“不。我深信许兄夫妇的为人。”赵烈道:“正因此,其中应该更有内情。听樟村之人的说法,他们又这样举动。许宅里,应该藏了些什么痕迹。九戒,你的遁地能不能带我们一道?”
猪九戒摇摇头:“我还没到那境界,只能老猪自个来去。”
“既然这样,入夜之后,你先随便制造点动静,把村人引走。我们趁机翻入许宅。你再遁地回来。”
猪九戒应下。
当夜,夜色深沉时,果然有四五个村民,守在村东的竹林里,一边打呵欠,一边监视着林后的许家院子。其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院墙略有破损,似乎是被什么重物撞破。
忽然,村落里响起“哼唧哼唧”的响亮叫声,猪叫声一片。
咚咚咚,有人敲锣大喊:“闹野猪了,闹野猪了!在吃禾苗!”
樟村里顿时光了一片火把,家家都有人出来。果然见到田地里,一群野猪正吭哧吭哧地乱跑,叫声惊恐。有人已经在挥舞火把,敲着锣鼓,驱赶野猪了。
这时节,最怕闹彘。
春苗被彘啃踏了可不是小事,樟村人手忙脚乱,一边叫着“我的地!”“我的苗啊!”一边倾村而出。
守在村东竹林里的四五个人也听见了动静,瞌睡虫全跑了,坐立不安:“什么?闹彘了?怎么办,我家里现在就我婆娘跟我老娘在”“我家的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回去看看?”“可是保长说”
“啊呀,都守了半夜,哪来的人?那俩外乡人说不准早出了望江府了。”
眼瞅着村里闹哄哄的,不知是哪个村里人,又凑到竹林边,黑灯瞎火地,冲他们嚎了一嗓子:“你家里人叫你们回去看田!你家的苗被彘拱了!”
也不知道喊的是谁。但所有人都站不住了,争先恐后往外跑,哪里还管得了许宅。
黑夜里,两个黑影悄悄地越过竹林,翻进了许宅。
一进许家,这是个三进的宅院,最前边的院子里一片混乱,晒起的草药、果脯,晾起的衣服,石桌石凳,倒了一片。地上还有残留不去的拖痕,混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
赵烈蹲在地上,摸到了马蹄,摸了一把那残留的蹄印、浅坑,又在最近的脚印上比了比,登时皱眉:“好大的阵仗。当时拖走许兄,竟然来的是骑着大马,披甲执锐的武士。这个重量,还穿的是重甲。拿一个文弱书生,需要当战场上的敌酋对付吗?”
二人又摸到了许家的客厅里去,先后查探了书房、夫妇的主卧,甚至冒着失礼,进了许红英的闺房。俱无任何异样。
正略失望时,猪九戒却从许家的院子里钻了出来,它摸了把汗:“嘿嘿,老猪赶了附近山上的几头野猪来,够他们忙一阵的了。”
熟知,它刚一站定,鼻子一吸,这么高大的一头猪,却“哕”地一声,转过头,险些吐了。
赵烈出来,就见到猪九戒用手掩着长鼻,惊恐地连退几步:“你们俩在这大开杀戒了?”
赵十五郎翻了个白眼:“你浑说什么!”
猪九戒真地要吐了,赶紧揪起衣服,掩住灵敏的长鼻:“你们俩鼻子是坏了吗?没闻到吗?这宅院里夹杂着腐烂的血腥味,重得每一寸空中都是好像堆满了死人似的”
连曾经走过胡兵砍杀出来的战场,又闻惯地下腥气、打滚沼泽的它,都几乎无法忍受。
说着,又后退一步,干哕不止。
它身材高大逾九尺,体重更重量级,后退时,猛地踢得石桌转了一圈。
忽然,院子的地面上隆隆做声。
泥土飞扬,露出石板,地面竟然裂开,露出了一个容两个人成年人并肩而入的通道,黑洞洞地,往地下不知通向何处。
通道打开的一霎,被猪九戒描述的那股浓烈到极点的腐烂血腥味,猛地冲了出来,贯入鼻腔。曾经亲自杀出过狄兵重围的赵氏兄弟,一下子反胃到了极点,同时干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欲望,二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撕下衣服,掩住口鼻。
赵烈先擦亮火折子,往洞中一探。
火折子没有熄灭。
赵烈找了根树枝,用火折子点亮,带走往下走。
十五郎忍住恶心,也跟在他身后。
二人回头看了猪九戒一眼。
猪九戒本不想下去。太臭了,猪圈都没这么臭过!
十五郎瞪它:“娘娘叫你保护我们,你倒推三阻四!”
猪九戒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下去。
走了几十级的台阶,一个宽敞的地下室,长约七八米,宽约五六米,高二米多,呈现眼前。
火光勉强照亮了地下室。
二人一猪的表情变了。
呈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断手断脚,残肢被肆意抛洒,各种腐烂的内脏堆积似小山。
他们的靴子踩上去室内的地面,竟然陷进了软濡的一层——全是血泥、肉泥,夹杂着泡白的头皮,黏腻着一撮撮黑发。
而地下室正中,则有一座异常华美的祭坛。坛上供了一尊看不出性别的神像。
它端坐坛上,没有五官,但脸上贴满了生蛆的眼珠。身上挂满了被剖出来的胃、肾脏,作饰品。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肠子,手里还捻着,仿佛佛珠串。
他们走进来时,它贴满了眼珠的脸,正对着台阶的方向。
仿佛,无数只生蛆的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他们。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江水滔滔, 奔流东去。云气连水色,潮涌一线似白虹,拍岸如惊鼓。
风高浪急的大江中, 还有渔舟若干, 迎潮顺涛,撒网罩浪捕鱼。
待得风浪稍平, 渔舟渐缓, 渔民收网, 看到满网乱蹦肥鱼, 笑逐颜开:“爹,你看,鱼越来越多了。虽然浪潮天好捕鱼, 没想到,这几日有这么多!”
一旁的老渔翁, 白发苍苍, 见此, 却深皱霜眉。捞起网中的一条大肥鱼, 只看了一眼,就变了颜色:“这鱼捕不得!快放回江里去!”
渔民愣了一下:“您老在说什么?这、这多好的鱼, 放了,我们拿什么去卖, 家里吃什么?”
渔翁掰开鱼口,示与他看:“这样的鱼,你敢吃吗?拿去卖, 恐损阴德!”
大肥鱼的嘴巴被他掰开, 口中竟还咀嚼着一根泡得发白的手指。最诡异的是,鱼嘴中, 竟然齐齐整整,上下八颗,还长着人类的牙齿。
渔民立刻扒出网里的其他鱼类,一看,遍体生寒。
这些大鱼,皆口中咬着手掌、指头,甚至含着眼珠、舌头等物。
有的鱼,五官看起来甚至像个小孩儿,仰着脸,甚至发出啼声。
他拿刀剖开其中一条,这条鱼腹中,居然长出了人类的脏器,如肠子。
啪嗒,刀落地。渔民白着脸,跌坐在船头,欲哭无泪。
老渔翁颤颤巍巍:“我听我祖父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也逢着大乱世。那时,中原流的血,让江河都发红。死了太多人,大江最窄处,甚至被堆积的尸体堵得断流。数不尽枉死的尸首,都沉在江河里。鱼虾鳖类,就不再吃别的了,尽以人尸为食。时日一长,人们从水中捞出来的鱼虾,被冤魂的怨气浸染,都变了样”
“这样的水族,如果人吃了,容易染上怪病,亦或是引来怪异的祸事”
爷儿俩皆望向江对岸,都打了个哆嗦。
大江贯穿大周,为天堑。但大江上方,还有一条划分南北的分南河。
大周从故京屁滚尿流地南逃过来,就是以分南河为最前线,以大江为根本天堑,对抗狄兵。
但是,当时,狄兵穷凶极恶,一路追过了分南河,眼看就要渡江。
逃亡的民众,被狄人逼在江畔,杀害了不知多少人。尸首沉江不知数。
好不容易,华元帅才把狄人一路北赶过江,又拒其于分南河对岸。保下三吴之地。
但自从贬谪了华元帅,拆了华家军后。
前些日子,狄兵又已经过了分南河。朝廷驻了这么多兵,却静悄悄地,就让他们过了河。
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河,破城也没有动静,莫名其妙,河畔的几座大城,就归狄人了。
现在,狄人驻扎江畔,已经指着渡江了。他们在江上望去,甚至能望到对岸乌压压的营帐。
虽然大江为天堑,远胜分南河,狄兵一时难度,却让大周上下都提心吊胆。
老渔翁说:“本来前几年,官家南逃来时,狄兵一路追杀来,江边就死了不少人,水里怨气沸腾。我听鱼生说,他三日前,冒险过江心,靠近对岸的位置打鱼。看到狄国的畜生们,从破的城池里,押出一群又一群的汉人,按在江边,一些涂油彩的怪人,叽里呱啦跳一顿舞。狄兵就按着这些汉人,挨个杀死,投入江中”
他摇头,再次劝说儿子:“今天的鱼获,算了吧。我们接下去,也不要在江上打鱼了。家里还略有些米面,我们卖了家里的小船,沿江而下,跟你舅舅家那些村里人,一起拼船,去海上试试”
渔民这时候缓过来了,低头看了看满网乱蹦的肥美大鱼,心中十分不舍。
见有其他小舟从身侧而过,认识的人冲他招手,乐呵呵的,也是满载而归。
便咬咬牙,驳道:“爹,鱼从小长在江河里,那江里,河里,哪年不死人?吃过人肉的鱼,多着呢!往年眼睛一闭,不是照样吃?只要我们洗一洗,挑正常的去卖,谁知道?如今江里鱼多得出奇,难道其他打鱼的合不拢嘴,一网网地发财,偏我们家还要砸锅卖铁不成?”
横下心,不顾老父亲的劝说,当即装了鱼,又撒了一网下去。
日暮时分,映得半江红。果然满船鱼鳞晃目,收获极多。
渔民拉了最后一网,忍住心中的不适,将一尾大鱼口中咬着的断掌取出,丢下。擦了擦汗,决定回家。渔舟晃晃悠悠向江岸。
却遥遥望见,江的南岸,他们要归家的方向,吉兴县,灵山乡的方向,有一片树林,林中步出一只大老虎,老虎背上,侧坐一翠裙少女,正向江上看来。
他愣了一愣,赶紧晃了晃头,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骑虎少女?
倒是在江上,大老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群村民气势汹汹,手拿各种利器,其中不但有他们村的,还有其他村的,都向树林围去。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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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村。村东竹林,许宅。
人立而起,肥头大耳的猪九戒紧紧贴着院子墙,衣服被它用来掩口鼻,惊恐地盯着地面上那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老赵,你好了没!”
没回音。
半晌,赵十五郎沿着台阶,从地下室爬了出来,一爬出来就伏在一旁,干呕不止,直呕出酸水来。身上、胳膊上沾的全是污血。
又过了一会,地下室探出赵烈,他身上更脏,全是碎肉腐絮,全是血,黑黑红红,恶臭熏天。
“哕——大兄,别过来”连赵十五郎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刚刚在地下室的所作所为,胃中翻滚,泛起酸水。
猪九戒更是干脆又退了几步。
赵烈已经被熏得头发晕,都已经有点麻木了,面不改色:“拼好了,都来看看。”
十五郎、猪九戒只得随着他再次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充满血腥的室内,已经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那祭坛上的神像,身上贴的器官也已经都被取下。
赵烈竟然将室内散了一地的器官,大致拼出了一副副人形。
他从幽燕故地一路拼杀过来,极精杀人技艺,十分熟悉人体,又记忆过人。
方才,被这祭祀的血腥场景震了一次。但随即,他忍住恶心,大致地清点了一遍,很快就发现,这里的脏器,大致都能对上数目。
于是他将这些残肢、脏器,快速而粗略地置在一起,果然拼出了十三具大致的人体。
“你们都发现了吗?”
“发、发现什么”猪九戒都不忍直视地上那些脏器、残肢组成的勉强的人形。心道,老赵,狠人啊,以后不能惹他。
赵烈道:“这些人,全都缺了一样器官。”
“十三具尸首,虽然惨遭肢解,但他们的器官,都堆在地下室中,没有取用。唯独缺了心脏。”
“我在北地时,当过许兄手下的小官,助他剿灭过一些大巫。也很见过一些杀人祭鬼的残忍。譬如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截取耳鼻,埋之陷阱等等取用的器官,大都被煮沸奉神,或者分食。以邪术求财。尸首剩下的不用的躯体,则会被抛掷。”
“这里的场景,看似肢解得极为残忍,实际上,连眼珠都是全的。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应该是人死了之后,被庖解在此,是处理剩下的尸首,视作‘垃圾’。”
“也就是说,他们真正取用的祭品,是这些尸首的心脏。”
“我也见过不少流传颇广的淫祠,许多教派在民间秘传邪术,各有各的祭祀要求。却从未听闻过仅仅祭以人之心脏的。不知是哪个路子的鬼神。”
猪九戒掩鼻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这祭祀的地方,就在许家的院子下面!可见太乙观没有抓错人!”
十五郎也动摇了,喃喃:“人也是会变的就像,谁知道当年力主北伐,一副英气模样的官家,如今是这么个东西?大兄,或许,真是许”
赵烈却道:“人或会变。但人与人并不相同。有一些人,有所坚持,其心固坚,胜过青山。许兄夫妇就是这样的人。我仍然不信他们会杀人祭鬼。眼见不一定为实。这尊神像的模样,我都记下了。出去再说吧。我们先与十三妹汇合”
三人沿着阶梯,出了地下室。
刚一出来,就见许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外围了乌泱泱的人头,院子里也围了十几人,均手持铜环大刀、执棍棒、枪等武器,人人用布扎着脸,围住口ῳ*Ɩ 鼻,极警惕地对着他们。
站在人群后的,赫然是他们白日见过的老者。
老者领着全部村民,数百人,将许宅围得严严实实。
老者也蒙着布,遮着口鼻,冷声:“白日就警告过你们,偏要跑来这里找死!你们定是许家的同伙!”
赵烈环顾一圈,见所有村人,皆对他们身上的血污,以及地下室内飘出的臭气,毫无惊色。
樟村人,早就知道许宅地下有异。
还有村民愤愤不平:“我们白天好心放他们走,他们居然还引野猪过来,捣乱我们的庄稼,趁乱溜进这里,早该拿下他们!”
也有村民叹了口气:“我们原来看‘云山先生’常常照顾邻里。谁知,这贼夫贼妇,表面温良,实则暗中杀人祭祀,侍奉野神。经常有读书人来许家后不久,就无故失踪。我们还曾闻到过许家的臭味。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其他人附和:“幸好太乙观的国师们到来,告诉我们真相,捉拿了这对巫师巫婆。”
老者喝道:“把这三个许家同党拿下,等国师们押完巫师,再来清理这宅子,就交给国师们处置!”
原来,太乙观不是没有处理这座宅子地下的血腥,而是暂时封起来。要等专人过来处置。
赵烈冲猪九戒、赵十五郎使了个眼色。
他们倒不怕这些村民和粗糙的武器。
赵烈自己就是个能徒手打虎,战场上以一敌十的猛人,炼得铜皮,箭头软一点,都刺不进他肌肉。
赵十五郎也有不俗武力,徒手放倒四五个大汉,也不成问题。何况是这些矮小瘦弱的村民。
更不消说,猪九戒是头成了精的野猪,钢筋铁骨,蒙头冲撞过去,这些人都能被撞飞。
他使眼色,是让他们不要轻易闹出人命。毕竟,现在真相未明。
三人略舒肌肉,猪九戒更是直起腰身来,长逾九尺,竟不惧那些刀枪,逼前,哼哧:“你们要抓俺老猪?哈哈,让你们见识见识俺的筋骨”
铁山般的压迫力,果然迫得近前的村民好像被阴影罩住,骇得纷纷后退。
它话音未落,耳中传来两道女声。
十三妹焦急的喊声:“大兄,咳咳咳,你们不要硬抗,快、快走,这些人有古怪!”
许红英带着哭腔:“世叔,救我,救我!”
三人都愣了。
院外的村民缓缓退开,竹林中,许红英主仆、十三妹,都被绳索五花大绑。有人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
其中,十三妹浑身浴血,身上血淋漓的,可见是一番血战,但脸色尚且不算苍白。为了防她挣脱,她手上、脚上都捆了铁链。
闻言,拿刀的村民愤怒地赏了她一脚,这虎婆娘,就为了拿她一个人,伤了他们十几个人!
许红英、十三妹藏在树林中,还特意绕过了附近的灵山乡其他村民。她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赵烈神色略阴沉,看了猪九戒一眼,点了点头。
猪九戒当即仰天咆哮一声,伴随他的咆哮,地上烟尘四起,当先冲去。实则借烟尘掩护,暗中遁地。
赵烈也暴吼一声,浑身筋肉噼里啪啦地响,冲向了最近的村民。赵十五郎紧随其后。
顷刻间,就有五六个村民被他夺了刀滚,撞飞了。
拿着许红英、十三妹的村民,站在外围,畏惧地不住往外退
烟尘迷蒙中,他们身后,地面却悄然隆起,一个裹着巾布的猪头冒了出来。
猪九戒蹿出,一掌拍在脖子上,拍晕了村民。
先一把撕开许红英和高妈妈身上的绳索,又徒手扯住捆十三妹的铁链。啪,一根铁链被它扯断了。
眼见几人要脱困,老者变色大喊:“拦住那猪头模样的怪人!许家的丫头要跑!”
当即,又有一些村民,持刀围上了猪九戒。
猪九戒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这些矮小的凡人,倒是悍不畏死得奇怪。便喉中一声咆,它的身形顿涨,身上钢鬣瞬间刺穿了衣服。
它打算现出原形,横冲直撞,操纵地气,一波解决这些烦人精。
忽然,猪九戒觉得鼻孔又泛起了方才的地下奇臭,一阵恶心顿从胸膛中升起。
那种恶心感十分剧烈,仿佛脏器都在晃动。它忍不住干呕起来。
原本暴涨的气势和身形也萎顿下来。
情不自禁地开始“哕”、“哕”不停。
它哕的越来越厉害,先是呕了几口酸水,随即,它的胸膛鼓胀又瘪下,便发出轰然的一声呕。
猪九戒亲眼看到,一颗红彤彤的血肉,从它的口中,被呕了出去。
它落在地上,还在一蹦一蹦地收缩,散发着热气,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身体。
那是,它的心脏。
与它同时,赵烈、赵十五郎,一起僵在了原地,亦开始剧烈呕吐,竟从胸中,吐出了心脏。
心脏被吐出的那一刻,村民们仿佛被按下静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脸上带着怪异的笑容,看着那三颗被呕出的心脏。
在十三妹、许红英惊恐的目光中,赵烈、猪九戒、十五郎,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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