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夜晚, 樟村。笃笃笃。门被敲响。
老者提着灯,从门缝里望去:“谁啊?”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怀中抱着个婴孩。
这对男女身着布衣, 背着包袱, 肌肤略粗糙不平,泛黄, 像是生着什么病。容貌倒还秀气。怀中的婴孩也同他们一样, 肌肤发黄。
“老丈, 我们姓程, 前去探亲。途经此地,夜色已深,荒郊野岭不好赶路, 孩子也受不得风吹虫咬。您看,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原来是行经此地的路人, 拖家带口, 来此投宿。
隔壁县, 确实有很多姓程的。
老者略放了一点心, 遂打开门。他生得慈眉善目,闻言, 上下打量夫妻二人,目光在他们怀中的婴孩上停滞片刻:“你们孩子是生病了吗?”
这对夫妇以为他是怕自家携了什么病而传染于人, 忙道:“不是,不是,我们家天生就肤色黄。我孩儿无病无灾, 很是健康。您掂掂。”
老者接过婴孩, 果然掂了掂。胖乎乎的,见到陌生人也不怕, 张着清亮的眼睛,咧嘴直笑。
虽然皮肤黄了点,但如果有病,长不到这个体重。很肥美。
他把婴孩还给夫妇二人,豪爽地应下:“如今春日虫豸多,夜风又冷。小孩的确不能露宿野外。我家孙子和他差不多大。来,别冻着孩子,进来吧。”
老者的老妻、儿子、儿媳,也穿衣提灯,出来查看。其儿媳怀中,果然也抱着一婴孩。
老者吩咐妻儿:“这是来投宿的客人,你们收拾收拾客房,给客人拿一床干净的褥子。”
又对程氏二人道:“你们一家风尘仆仆,我叫老婆子给你烧锅热水,你们擦擦脸,再就着饼子,暖暖肚肠。”
路过的夫妇俩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老者摆摆手:“我们樟村,一向热情好客。你敲了其他家的门,也保管招待你们。”
是夜,程家夫妻宿在客房。
忽然,窗外有喇叭唢呐声,兼有鼎沸人声。
天都黑了,莫非是这村里有人出殡送葬?
程妻好奇,推开窗,往外窥了一眼,却吓了一跳,忙推程夫。
不远处,樟村的道上,竟有一列披红挂绿的喜轿,前后八人抬着,还有乐师吹着喇叭唢呐。男男女女一大群人,随在轿后。
乍一看是送亲的队伍。
但最前头却有一老婆子洒着白花花的纸钱。吹出来的曲调亦是凄凉的送葬曲。
那新娘子坐在露天的轿上,一身绿裙,手捧红布,没有盖头遮挡面部,浓妆,极喜悦,脸上定格为大笑的样子,嘴角咧起,露出酒窝。
但送亲的队伍越走越近,擦过老者的房子。
程氏夫妻看得清清楚楚,新娘子脸上的笑容,竟然是用两颗钉子,勾住唇角,钉入脸颊!所谓的“酒窝”,竟然是两枚钉子!
新娘转了转木木的眼珠,朝窥视的二人转来了视线——
啪。一只手搭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程夫程妻立刻转过身去,便见老者的儿媳端着洗脸盆,站在他们身后,问:“你们看什么呢?”
她好奇地也往外看了一眼,说:“噢,原来是张老三家的女儿出嫁。”
程妻见她认识,便比了比:“这新娘子,怎么往脸上钉钉子”
老者儿媳却欣然道:“不然呢?虽然出嫁当哭嫁。但一点喜庆都没有,也不像话。偏偏,我们都不会笑了,只能用钉子呀。”
“我改明回娘家,也得在脸上钉两颗呢。得叫娘看见我笑。我浑家出去做客,也得带两颗钉子,否则不笑对主人失礼。”
说着,她竟掏了掏,从腰带的兜里拿出两颗钉子,黑漆漆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二人:“你们要吗?我这还有多的两颗。”
语气欢快,但脸上果然平静得像瓷人,一点笑影和表情都没有。
程夫程妻和她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程妻接过钉子,同情地说:“原来如此。你们这的人居然得了不会笑的怪病了。”
程夫问:“那为什么出嫁的时候要洒纸钱呢?”
老者儿媳道:“风俗。”只两个字。
程夫点点头,恍然的样子。接受了这个解释。
又过了一阵子,夜略有些深了。
程氏夫妻也犯了困,便拉上被子,睡下了。
睡了不久,靠着墙睡的程妻,听到了“咔擦咔擦”、“滋滋滋”的响动,似乎从墙那边传来。
她被吵醒了,连怀里的婴儿也睁开了眼。便爬起来,推醒丈夫:“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程夫睡眼朦胧,凑到墙边一听:“这是磨刀声。”
“我记得,隔壁是主人家老夫妇的卧室吧?”程妻怪道:“他们家怎么半夜磨刀?就算不怕不废油,也容易坏了眼睛呀。”
程夫打了个呵欠,穿好鞋子,走出屋门,见隔壁亮着油灯。油纸窗上,火光映出一对男女的影子,果然是老者夫妇,正坐在屋内,二人对坐磨刀。
他敲了敲门,窗上的两道黑影,就停下了磨刀的动作。
程夫说:“老丈,很不好意思。但您晚上磨刀,略吵了些。我妻儿睡不着。可以白天再磨吗?”
老者在屋子里说话,声音略有些含混,嗡嗡的,有点迟缓:“噢,我们家被村人邀请,明天一大早要去宰杀牲畜。家里的刀,钝了。不磨利点,恐怕误了事。”
又说:“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叫儿子和儿媳,与你们换个房间。”
很快,老者的儿子儿媳就赶了出来,果然抱着被子,与程家夫妇换了个屋子住。
程家夫妻顿时感慨:“这樟村,民风淳朴。这位老丈真是忠厚啊,为了不耽误答应的事,半夜还要辛苦地起来磨刀。这家人,真善良啊,为了不吵到我们休息,竟然把房间让出来给我们。”
程夫是被妻强行推醒,此时困得不行,便抱着孩子,先去休息了。
程妻则因被吵醒了一次,有些睡不着,加之人有三急。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老者的儿子儿媳,老者与老媪也还在磨刀,更不愿打扰。
摸黑出门,左顾右盼,见村子附近有些林子,草丛茂密,想着匆匆了事,就摸了过去。
摸到草丛里,刚蹲下,就觉右边的屁股瓣被刺刺的东西扎了一下。
她提起裤子,转身一看,草丛里滚着一团圆乎乎、大概巴掌大小的东西,摸起来,像是由粗糙的荆棘、野草扎成的草球,上面滚满黏腻的液体,嗅之,似乎是血迹。
黑灯瞎火的,四周林子里,春夜,却无一点儿虫鸣的声息。
她模糊地看到,不远处,夜色里,有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影,正跪在地上摸索,口中呢喃着什么。
程妻走过去,听见那黑影说的是“我的,我的滚哪去了?”
黑影忽然抬起脸,那是一张寻常男子的脸,大约三四十岁,胸口扎透了一把刀,从前胸进,后背出,刀尖滴答着液体。
程妻将那圆球状的物什递出:“你是在找这个吗?”
黑影叫道:“啊,是我的!我的!”一把夺过,站起来,摇摇晃晃,向樟村的方向走回去了。
程妻这下有些不好意思,怕在野外又遇到陌生男子,连忙向老者家返回,忍羞敲了老者儿媳的房门,儿媳得知,领了她去茅房。
回房中,程妻向丈夫说起刚才遇到的怪人,摇摇头:“这樟村的人,真是的。胸中扎了刀,居然不去找大夫,还强撑着走路,摸黑找东西。怪倔强的。”
二人遂搂着孩子,一夜无梦,沉沉到黎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他们就被老者一家叫醒了。
老者如沐春风,虽没有笑,也看得出来心情十分不错:“二位客人昨晚休息得如何?可有怪事发生?”
程家夫妇想了想,均摇头,谢曰:“贵村十分安详静谧。一夜好眠。多谢老丈招待!”
老者捋了捋须,对他们说:“那就好。二位不忙着赶路。今早我们村里有一桩盛事。要宰杀牲畜,祭祀上神。村中要设宴,人人都能有酒喝有肉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请二位也一同来参加吧。”
一家人都热情地劝程家夫妇。
盛情难却,程家夫妇便答应下来。老者儿媳将程家婴儿塞到程妻怀中,说:“别忘了带着你的孩子,一起去。”
老者一家遂左右前后,簇拥着程家夫妇,一起往村中的空地而去。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土地庙,里面有一尊泥塑的像。
程夫问:“咦,这土地公怎么胸口空了一块,没有心啊?”
老者说:“土地爷偏心。没有心,就不会偏私,这才公正。”
又走了一会,他们经过了一棵大樟树,樟树的树中间,也空着一个洞,没有树芯。
程妻问:“咦,这棵树为什么空了一个洞,没有心啊?”
老者说:“树有了心,却容易成精害人。既然无心可活,又何须要心呢?”
他们走到了村中的空地。
空地上,已经垒砌一座高台。
台上摆了神坛。
神坛很宽阔,摆了一尊没有面目的神像。
神像前,还绑着五头羊,一头猪。
其中两头是公羊,已经一动不动,似死又如活,眼眸还能转。
猪是公猪,钢鬣黑面,像是野猪,也趴着不动,发白,像是死了,但耳朵还能扑扇。
这三头公畜生旁,还摆着三个盘子,里面放着两颗羊心,一颗猪心。
三头是母羊,一头老了,奄奄地。一头健壮些,一头瘦弱些,倒很活泼,虽然看起来都虚弱,咩咩的叫声都不响亮了,却还不停挣扎。
神坛下,则摆了一桌桌酒席,酒菜、大肉都有,村民都坐在其中,正热热闹闹地互相说话、吃酒、夹菜。不少人脸上还订着钉子,拉起一张笑脸。
程家夫妻隐约听见,他们在聊“哎呦,昨天张三女儿出嫁的那个热闹啊”“村西的黄大娘,昨夜跟丈夫闹别扭,一把刀扎了人家胸口竟把都掉了虽说不打紧,也太凶了”
这时,老者一家簇拥着程家夫妇走近,村民们就都不聊天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有人问:“保长,这是?”
老者说:“这是昨晚露宿我家的外地客人。一家三口。”
村民们打量程家人,阳光下,程家三人的皮肤显得更黄了些。
有人说:“你们看,这肤色,莫不是生病了?”
老者道:“他们是天生肤黄,没病。”
村民当中响起不少松了口气的声音。
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笑,但人人的声音都很高兴,七嘴八舌。“那就好!”“看这小孩多肥,多健壮!”“这孩子看着就爱!”“快,快请坐。”
还有人过来请他们上坐,让他们坐到了离神坛最近的一个位置。
多和善的一个村啊!
程家夫妇非常感动。抱着孩子,乐呵呵地坐到了那桌。
就是这一桌,离神坛太近了些。
近到,都快看到其中一头母羊眼睛里打转的泪珠了。
近到,恍惚中,有种,他们也属于被摆在神坛上的错觉。
酒席很快开始了。老者——村里的保长,站在台上,说,大家先来喝酒,一会再为这六头牲畜举行仪式。
村民们拍着手响应,纷纷上来敬程家夫妇的酒。
程家夫妇喝得晕乎乎的,最后,保长也上来敬酒:“来者不要当是客,很快咱们都是一家人。”
程家二人以为他说的是“咱们就像一家人”。这村里人,太好客了!一饮而尽,干了这杯酒。
阳光有些奇怪的蒙蒙感,保长的老脸,眼睛怎么好像长到了鼻子下边,嘴巴好像长在了额头,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在抖动,跳舞。
四周村民的脸,包括那些订上钉子的“笑脸”,像一张又一张上下左右飘浮的面具。
天旋地转,程家夫妇觉得,自己是大约醉了,砰地一声,世界全都变黑了。
等他们再次醒来,程妻发现,自己躺在母羊身边,甚至能挨到她温热的肌肤——肌肤?
她努力地偏过头,竟见,身边的那头母羊,模样渐渐变幻,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花朵似的小娘子,满脸憔悴,嘴唇都是血,眼神绝望,直流眼泪。
另一边,则是一个被铁链捆着手脚,容貌英气美丽,年十七八岁的娘子,只是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显然是遭了殴打。
而更她的丈夫,就跟两个大汉、一个猪头模样的壮男子,一起躺在那,闭着眼,生死不知。其中,那两大汉、猪头男子,胸口都破了一个大洞,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却空荡荡的。
而原本放置猪心、羊心的托盘上,却是三颗还在跳动的人类的心脏。
神坛下,以保长为首的村民静静地立着,保长老当益壮,手中轻松地举着一把大刀,磨得十分锋利。
程妻如遭雷击,霎时明白了自家的处境。她愤怒至极,却又忽然想起,他们夫妇都在这里,那,她的孩子呢?便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努力转头,四下搜寻起她幼小的孩儿。
她的目光转到神坛下,保长身后,怔怔地不动了。
原本的酒桌,被撤去了菜肴,化作了砧板。
她可怜的孩儿正坦身躺在那砧板上,胸膛已经被破开。
保长的儿子,正摘果子一样,将染血的手,伸入婴孩的胸膛,猛然一扯,再用刀一割。
她孩儿噗通噗通的心脏,就被摘了出来,细细小小,在成人的手掌上跳动。
程妻尖叫了起来,悲痛欲绝:“你们——你们——”
村民们崇敬地看着那颗稚嫩的心脏。
保长静静地看着程妻,说了一句话,让她的尖叫戛然而止。
保长说:“别担心,轮到你们了。加上你们,就凑够九数了。”
程妻、程夫不是最重量级的,只是这个婴儿的搭头,也不必新鲜——毕竟只是两个路人。于是,他们优先被抬了下来,放在砧板上。
本来满头霜发的保长,此时却猛士般举起了他磨了一夜的刀。
另一边,他的儿子,则对着程夫,同时举起了刀。
程妻的衣裳被解开,村民看着她,却像看着不穿衣服的羊,无论男女,均无其他神色。
她躺在砧板上,仰面对着天空,看到那把刀,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一闪。肚腹一凉,旋即,剧痛,一只手伸入了她被剖开的胸腹。
她的胸膛,仿佛空了。一只老手从她的胸腔里,割出了一颗心脏
心脏,跳啊,跳啊,跳啊
保长看着睁着双眼,还有呼吸,胸口喷涌血液,却已经一动不动的程妻。他儿子喜欢男子、小孩的心。他却喜欢女子的心。
于是,他将鼻子凑到了这颗新鲜心脏旁,享受般地嗅着脏器独有的腥气
腥腥呕哕啊、啊、啊阿嚏!
保长的鼻腔里,不但没有钻入腥气,反而,一股极其浓烈酸甜刺激的气息,刺激得他鼻子发痒,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旁边,他的儿子也打起了喷嚏。
村民们惊恐地齐齐退了一步。
保长低头一看,砧板上,那个愚蠢的外来女人,与她的丈夫一起,血液逐渐变色。
由红色,慢慢化作了黄色,这种黄很清新,是橙子的黄色。
两具人体骤然缩水,他们破开的胸口,变成了橙子上破开的一个口子。里面的脏器与血肉,变成了黄澄澄的橙肉。
他们粗糙发皱分外发黄的肌肤,变成了橙子略皱略槽的黄色外皮。
那个婴孩,也同样变成了一个体型较小的橙子。
而原本被他握在手心的那颗心脏,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种子。男子、婴孩的心脏,也变成了种子。
他们剖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三颗,橙、橙子!
“哈。这个阶段的傀儡术,果然还有缺陷。”
一个声音在所有人后方响起,清润的少女嗓音,似乎叹了口气:“这三个橙子,被我点化之后,却因为没有肾的恐境、脾的思境,变成了不知道害怕又大大咧咧没头脑的傻大胆。”
村民们,包括保长,怒目而向那方,却见,村东的竹林里,一头斑斓猛虎,踱步而出。
阳光下,它的斑斓皮毛熠熠生辉,王字金光映空,电目钢爪,雄壮神威。
却有一纤细少女,以其为坐骑,侧坐虎背,裙摆微荡,绣花鞋儿踩着它引以为豪的皮毛,正随手抛着一个橙子玩。
她柳叶眉长,眼儿微泓春波。柔貌似庙中观音女,声气却极恶劣:“可惜,你们这些虫豸,比这三个傻大胆还要傻。”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少女骑虎出山林, 神异非常。
又有活人变橙子的一幕,显见是她的手笔。
村民们当然不会将对方当成普通凡人。
保长“见多识广”,警惕地瞪着那少女:“不知您是哪来的修士, 为何戏弄我们?您应当能感受到吧, 这里是阙婆神庇佑之地,自成‘洞天’。我们都是阙婆神的信徒, 自在村中祭祀, 与您河水不犯井水”
根据保长的见闻, 他知道, 天下的修士,多是修自身者,即, 修的是“阴神”。
虽然修士们大都热衷“斩妖除魔”,据说, 这是为了消除什么“洞天”, 以便修炼。
但, 那都是自然形成的“洞天”。
在洞天有主, 能隐能浮的情况下看,普通修士都不会去多管闲事。
尤其是洞天之主特别强大的时候, 多数修士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免损及自身。
他活了这么大把岁数, 以前,幽官还在时,虽然多少管点事, 可是碰到特别强大的“野神”占庙设洞天, 祂们大多也会退让几分,只要野神去拜个山头, 分点香火,便罢。
更不消说,樟村的土地早就无灵无应许多年了。
保长这么说,含着警告,有意劝退这骑虎少女。
少女嗤笑一声,抛了抛手中的橙子:“我的信徒,三个被你们拿了心脏,还有三个捆在祭坛上。你们先冒犯于我,却要我‘井水不犯河水’?”
声色转厉:“找死!”
她动怒时,眸子凝碧绿,晴空起乌云,雷霆响天鼓,雾气生四野。
云雾环绕她的裙裾,裙裾一寸寸染上霞色,柔美的面容浮现片片雪鳞,云鬓间隐现峥嵘琉璃角。
少女自腰上抽出一叶菖蒲,微微一晃,随处可见的野草,就化作了寒光熠熠的宝剑,无风自鸣。每鸣一声,天上的雷霆就作一声。
面对这异样的气势,变化的天幕,仿佛天地生杀机。樟村所有人顿改颜色。
保长慌了:“原来您也是洞天之主,是我们失礼了,失礼了!”
忙叫村民:“快把神坛上的那几位客人解下来!”
李秀丽冷笑:“只是解了?我的庙祝、我座下的护法,已被你们剜了心。命债,当以命偿。”
保长赔笑:“您误会了,这只是一种障眼法,小术尔。您看,他们的心脏虽然离体,但还在跳动,还有热气,只要放回腹中,包管原样长好,又是一个好人,同从前别无二样。”
其实李秀丽早就看出来了。虽然赵烈、赵十五郎、猪九戒的心脏离了体,实际上,在她眼中,还有一道炁隐隐连于胸膛。
这在修行者眼中,不算大伤,只要这道炁没断,心脏就可以原样安回去。
但同时,她也看到了樟村诸人在一旁准备的剖刀,以及放置在托盘上的九颗草扎的、心脏大小的草球。
这样连着的炁,是很虚弱的。一旦心脏位置被其他东西填入,没有血肉精华与炁重新链接,它就断掉了。
而彼时,他们正准备对赵烈三人动手,将草球放入他们的心脏位置。
那时候,人就真正意义上的死了。
她看穿了,却没有立即揭破。冷眼,看樟村众人慌手慌脚地,将赵烈三人的心脏安回胸膛。
果如保长所言,心脏落回胸膛的刹那,就仿佛从没有离体过,脏器又与人体完美地链接在了一起,胸口的大洞也快速愈合。
赵烈、猪九戒均吟哦一声,缓缓苏醒。
保长又亲手解开十三妹、许红英、高妈妈三人身上的绳索、铁链,村民们将她们扶起。
十三妹挣开村民的手,一脚深一脚浅,一手扶着许红英,一手搀起高妈妈,又去唤大哥和十五弟,还轻轻地,堪称温柔地踢了一脚猪九戒:“喂,猪头,快起来。”
一行人都醒转过来,互相搀扶着。
猪九戒一醒来就摸了摸心脏,抬头看见前几日还惧怕不已的赤霞龙女,此时,却看到亲人一般,简直要冒眼泪了。
它是头虽然暴躁,但也心思敏感多情的猪,当即抽了一下长鼻,刚要哽咽地叫一声“龙女娘娘”。
第一个“龙”的哭音尚未落地,他们身后,忽然,保长暴起!他举起刀,朝着许红英刺了过去!
这档口,所有人都很虚弱,猪九戒作为入道的野猪精,尚有一丝余力,想也不想,当即扑向许红英,为她挡了一刀!
刀没落在猪九戒的胸口。
李秀丽飞身而前,挡在猪九戒跟前,蒲剑挡住了这一刀。猪九戒则扑掩着发懵的许红英。
李秀丽低骂一句:“没用的家伙。叫你护法,你连自己都搭了进去。带着人躲远点!”
一句话的功夫,她又连连抵住了保长麾下的十几刀,只觉得双手被震得略麻。
这个满头白发的凡人糟老头,此时竟如神力护体,身法快速,且仿佛人间的刀术高手,角度极刁钻准确,刀刀都试图绕过她,攻向许红英。
李秀丽出身凡俗,从前最多学过广播体操,从没有系统性地学过武术。张白倒是教了她几手剑术,却相处时间太短。
连半步化神的她,拦这几刀,都是靠着本身的虎象之力与身体的极度轻盈、修士反应的天然迅捷。
等一行人都走到了大虎身侧,被大老虎挡在了身后。
李秀丽裙摆一荡,如鹅毛般随风转去,轻松自若地避开了保长的攻击。
但她们却被数百村民围住了。
此时,从保长到村民,人人面无表情,胸口透出一抹衣服都挡不住的红光。
村中空地的神坛上,那座无面的神像倏尔灵动起来,无数流光飞舞,像一条条光索,连接着村民们。
樟村范围内,一个洞天隐约浮出。
村民们身上的炁发生了改变,连外形都略有变化。
所有村人的双目,从肉眼,瞬间变作了黑曜石般无机质的反光石眼,其内无数细小的流光闪过。
他们的肌肤,则从人类的温热,隐约闪着金属的光泽。
动作有如复制,所有村民一瞬间,齐齐地将头扭了九十度,众口同声:“滋入侵者入侵者,剿灭”
同一瞬,樟村之民的身形速度,都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依稀皆可匹敌炼精化炁中阶以上的修士。
行动间,敏捷刁钻,个个不输之前的保长,且行动数百人如一人,有条不紊。
李秀丽御风而避,他们就从地上弹射而起,在空中,以各式各样的武器攻向她。
那些武器上都附了一层红光,发散着一股恶臭,与凡俗武器迥异。
若是沾身,她有一种预感,极可能会伤到她。
见此,赵烈、猪九戒挣扎着要起身去帮助她。
李秀丽叫道:“小虎,把他们都叼起来,这些人有古怪,不要让他们靠近!你也不要过来!到最近的一座山顶上去!”
大虎咆ῳ*Ɩ 哮一声为应,身形瞬间变大,尾巴一扫,将六人都甩到了背上,四蹄生风,浮空而起,果然朝着最近的一座山巅而去。
但村民们本来的目的,就是众人中的“许红英”。见此,当即分出一股人,朝着大老虎掠去。
此地不是杏花村内的洞天,山君的本领削弱了不少,不是他们的对手。
当即,就有一个速度最快的村民,一跃而起,顺着虎尾爬了上去。
虎拼命地甩动尾巴,转头又试图去撕咬他。
谁知,虎牙竟嘎嘣一声,咬在那肌肤上,像是咬中铁石。
这人纹丝不动,已经要爬上虎背。
赵烈和猪九戒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使劲剩余的气力,狠狠朝这个村民一蹬,将他踢了下去。
但此人却仿佛不知道痛,又再次试图弹跳到虎身上。
一个就已经这么麻烦,还有十几个被那什么阙婆神强化过的村民往这边赶来。
隆!
天上的一道雷猛然劈了下来。
村中央的石头神像,无脸的面部微微朝天一抬,串联的流光也停顿片刻,似乎愕然一般。
天上的风云愈加重了,电闪雷鸣,乌云滚滚不知多少里。
那个不知死活的杂修野神的小丫头,竟化作一抹白光,冲入漫天乌云之中。
一霎时,巨声骤发,天摇地动。
乌云沸腾如海,电光穿梭如浪,翻滚一条雪白巨龙。
角似琉璃,碧目闪烁紫电。雪鳞火鬣,雷霆绕身。
方圆数里的所有凡人都愕然地看到了这一幕。无数人震颤不已,俯身膜拜。
巨龙却携着暴怒,在天上张口一吸,大江上方,便有一条水龙旋空而上。呼——再一吐,碧波万顷,瞬间倒向小小的樟村。
大浪摧枯拉朽,将樟村的所有建筑顷刻摧毁,淹没,连同那座祭坛,都淹没在了水波之下。
龙生怒,人间化泽国。
偏偏,仿佛有一道空气墙,樟村之内,怒涛惊浪,碧波泽国。
樟村之外,哪怕是离村界一尺之地,都没有一滴水溅出去。
樟村之内,唯一幸免的,是已经站在了附近一座山顶的虎傀,以及它背上的赵家等人。
白龙却犹然觉得不够,从天上俯冲而下,竟携来万钧雷霆,搅弄水波。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水波之中,又蹿起股股电流。
本来,樟村村民虽然浸入水波,却尚且还能行动,虽然一卡一卡,但仍能朝大虎的方向游去。
此时,被水流里的闪电一电,周身关节竟都冒了黑烟,口中发出“滋—滋—任务——失败——”的声音。
被洞天同化后,他们不像凡人那样,肉身可以浮在水面上,反而直直地,如金铁,沉到了碧波之下。
那座石头神像也被浸在了水底。周身亦有黑烟冒出。
石头的外像慢慢融化,涨大作一座肉山。
肉山上挂着一颗又一颗人的心脏。但那些心脏,却化作了方方正正的薄片模样,只是薄片的基底,是血肉。薄片上弯弯绕绕的所有奇异纹路,都是心脏的血管。
更奇异的是,肉山顶端,原本神像没有五官的面庞,忽然变成了方方正正,黑漆漆的平面。
水底,神像的漆黑平面,透过碧波,映照着天空的龙影。
忽然,飞速地闪过一行莹绿文字:【检测:龙——鱼龙变——通天教】
【总部请接收:上报BUG,上报BUG!】
很快,这行文字又消失了。
白龙降下,只见到石像化作的肉山似乎还在蠕动。
这东西,似乎就是樟村洞天,亦是村民们祭祀的“阙婆神”。
便龙眸微眯,纱尾猛然一拍水面。
水中顿起剧烈漩涡。
漩涡将那挂满血肉薄片的肉山撕扯开来,被扯开的一瞬间,肉山骤然化作泡沫点点,在水中消逝了。
肉山消逝的那一瞬,笼罩樟村的洞天,遭受重创,残损大半。
原本金石般沉在水底的村民,又变回了血肉之躯,他们痛苦地在水中挣扎起来,咕噜噜,咕噜噜,拼命向上浮。
白龙见此,龙鼻里喷了一声,颔下明珠放光。霎时,淹没了樟村的大水,化作一条条水龙,又飞回江中。
大水褪去。
顷刻泽国,转眼人间。
龙一念之中。
李秀丽虽然耗尽了目前体内的大部分炁来化龙御水,连五境都变成了薄薄一层烟霞,心中却总算痛快了。
她落回地面,化回人身,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咳嗽吐水不停的樟村数百人。
目睹了她大发神威的樟村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毫无反抗之念,只拼命地说“龙女娘娘饶命,龙女娘娘饶命”
虎傀托着赵家人、许红英六人,从山顶奔了下来,到了她身侧。
许红英本来双眸发亮,极崇拜地看着这与她外貌差不多年龄的“龙女”。
目光扫到附近,却吓得惊呼出声,浑身发抖,一把扑入高妈妈怀中,不忍去看。
樟村之中,树倒屋塌田淹,自然不提。但方才那一场惊涛骇浪,将村中的土地都浸没,浸软,翻滚,掀起。
于是,这小小的一片村子下,竟然、竟然露出了一眼数不出来的白骨。
赵烈打眼一看,怒火中烧。
乍一看,起码有数百具,男女老少尽有。其胸前的肋骨,都空了一块。显然,是有人拆骨剖心。
樟村的村民,此时就伏在这些白骨上。骨片似残雪。
赵十五郎年轻,见识得少,更是切齿,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怒斥这些人:“残害同类,竟至于此!畜生不如!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熟知,回答他的,竟然是赤霞龙女。
她凝眸看着这些人:“他们不是人。”
“凡人,无心并不能活。”
说着,她用蒲剑挑破了一个村民胸口破烂的衣衫:“喏。”
赵家兄妹、许红英、高妈妈都愣住了。
这个村民的胸膛中,破了一个大洞,心脏的位置,却没有血肉,而是一团草球。
赤霞龙女问:“他们最先祭祀的时候,应该是先把自己的心脏给祭了。取以这个东西填充。”
她的眼中,这些草球上凝着喜炁,这些喜炁则连着这个洞天。
就是这些喜炁,勉强让这些草球代替了心脏的作用,让这些人在洞天之内,还能像活人一样,生活,走动。
只是,这些喜炁有限,发挥了心脏的基本功能后,就不能再供给他们“笑”的情绪。所以,他们再也不会笑了。
闻言,保长带着村民,哭着向李秀丽求情,膝行而前,哀求:“龙、龙女,您可怜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好田地都被大户占了,苛捐杂税又重,我们被迫一路搬到了最偏僻的这里这里的土地贫瘠,又逢上战乱我们全村都险些饿死,险些死于狄兵手下阙婆神说,我们只要供奉他,献上一颗颗好‘心’,就能让我们丰足,再也不会饿死,并且取得自保的力量我们最先供上的,就是自己的心只是,阙婆神索要无度,我们也没有办法”
“您千万不能彻底破了洞天我们都是靠洞天活着的,您破了洞天,我们都会死您看,我们这里还有孩子,还有弱女子”
李秀丽道:“噢?那你们说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抓许红英。”
“因、因为这是阙婆神的指示,祂,不,祂说,别人都可以不要,绝不能放过许家人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噢,那下一个问题。你们挖心之后,那些被挖心的人呢?”
保长低下头,苦涩地说:“您见到了都在这里了。还有十几个,被我们扔到许家的地窖里,陷害许官人”
“嗤。”李秀丽弹了弹蒲剑,眸子中的碧绿愈深,天上电光游动,照亮了剑身,折射出她半张面庞,似菩萨面上凝霜雪:
“真是忠心。到现在还敢撒谎。刚才那个阙婆神的神像上,起码凝聚了数千人的炁。这里的尸首,满打满算,加上你们自己,不过百来具。多出去的几千人,去哪里了?”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一副诚惶诚恐状的村民,骤然僵住了。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无论男女老幼,眼珠上翻而消失,面无表情,麻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李秀丽身后的许红英等人,被盯得汗毛竖起。
猪九戒却叹了口气。它也算是修行了不短的年月,至此,哪里还看不出来:“娘娘,您把洞天破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他们在自挖心脏的时候,早就等于是那个阙婆神的人形傀儡了,完全仰仗洞天而‘活’。您破开洞天后,他们会迅速变回无心的尸首。”
闻言,许红英却犹豫了一下,想起家里曾经与村民中的一些大叔大婶往来,虽然他们陷害了她的父母,可是,他们也是被操纵的。可是,她记忆中的这些人,都还能动、能说话,能思考,就算是“傀儡”,真的跟“活着”一样。
而且,如果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他们当初,也不会首先剜了自己的心求活
如、如果赤霞娘娘破开洞天,他们就会彻底变成尸首,岂不是等于杀人吗?
但,这满地的尸骸,又不无辜吗?
其他人不知道许红英的纠结想法。
赵烈见李秀丽迟迟不破洞天,以为她心软了,劝道:“娘娘,虽然他们很悲惨,但杀人祭鬼,残害数十倍无辜的性命时,便自己身坠恶鬼了。杀人者死,才能维护人族长久。”
赵十三妹喃喃:“杀人者死,那,‘杀’了樟村数百人,逼得他们自剜心脏求‘活’的,又谁去惩戒呢?”
赵烈拍了拍妹妹的肩,字句带有深意,却坚若磐石:“逼得他们自剜心脏的这个世道和‘人’,也是杀了他们的人。自有人的办法去惩戒。一样,必须要‘杀人者死’。”
赵家三兄妹对视一眼,十五郎、十三妹都抿住唇,也很快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家人自有一番想法。
李秀丽回过神来,撇了撇嘴:“我什么时候说要放过他们?”
她刚刚只是在想那个“阙婆神”的来历。这个神名,总让她觉得十分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在她作为修士的眼里,这群人本来就是死人——
连系统都直接给这些人打彩色马赛克了。这是给死人才打的。
何况,这些死傀儡,胆大包天,敢掳被她庇佑的人,被她警告了之后,还敢动手强抢。
李秀丽向来霸道,这种恶意染指她庇护之人的行为,踩爆她的雷区,还想她放一马?
就算是那只猪头,她可以教训。它犯了错,被苦主打一顿,也行。
但别人怀着恶意,无故动它一根猪毛,都是不给她面子!
李秀丽扫过那一大片铺满樟村,残雪似的骸骨。因为都是骨架了,系统倒没有打什么马赛克。
她挠了挠脸,有些不耐烦,猪头、老赵这群人在啰嗦什么啊?
杀人者死。这种道理还用讨论吗?
她毫不在意地举起蒲剑,挥,破去了此地残存的洞天。
下一刻,数百樟村村民身形一顿,轰然倒地。
几个呼吸间,他们的血肉迅速发青发黑、腐烂、褪去,眨眼就变成了白骨,重新恢复了他们早该死去之时的时间。与那些死于他们之手的残骸,混作一片,杂在洪水退后的烂泥里,不分你我。充当“心脏”的草球,则滚了一地。
其他人颇唏嘘,唯独李秀丽、赵烈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赵烈是别有心事。
李秀丽则是在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刚才,在水下她匆匆一瞥。那个阙婆神像的模样,很怪诞,又有一些眼熟
赵烈追上李秀丽,说:“龙女娘娘,您刚刚说,这里的尸首数,跟阙婆神像上凝聚的那个‘炁’对不上。”
他神色凝重:“多出来的那数千尸骸,若没有在此地。那他们,是否可能并非以尸骸的形态而存在。而是跟樟村人一样,以‘活人’的模样,混入了其他地方?”
李秀丽却忽然脱口而出:“找到了!”“芯片!”
阙婆神,中文是没有对应。
但音译过来,阙婆,正是英文里,芯片的发音啊!
而之前她在水下看到的,阙婆神的真身,身上挂着的那些薄片,不正是以人心制作成的“芯片”,那些怪异的血管,却是芯片上的纹路。
以此观之,神像面部的漆黑一片,不正是“屏幕”吗!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芯片?”赵烈。
“混入其他地方?”李秀丽。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赵烈讶然:“‘心片’?是指阙婆神的本体特意索要人心为供奉吗?”
李秀丽挠挠脸:“不是啊, 是草字头的心,灯芯的芯。哎,你不懂的。”
赵烈道:“您是指村民们胸中替代心脏的草球吗?”
李秀丽一愣。对啊, 草球为心, 不正是一个“芯”字吗?
在樟村村民被阙婆神操纵之后,他们胸中的草球之心, 发出红光, 就仿佛变作一台人形机械, 围攻她时, 每个人的每一刀,角度都分毫不错。
洞天之中,显露真容的阙婆神, 仿佛是一台血肉演化的精密器械。
现实中,仿佛望文生义一般, 最浅显表层含义的人之草心。与真正意义上, 机械运转核心的电脑之“芯”。
二者居然形成了奇妙的遥相呼应。
村民们看似望文生义、愚昧曲解的“草心”, 却唤出了真正的“芯片之神”, 得以肉身机械化。
有点意思。
李秀丽琢磨了片刻,越想越觉得其中颇有一番微妙。
脑海中有一些幽世、阳世的知识正在涌动, 却没有完全想透,零零散散, 无法形成完整的思路。
简直就像看到一道难题时,浮光掠影般的碎片灵感,尚未凝成逻辑那样。
这都是知识不够扎实的表现。
不过, 没关系。
她很少因此为难自己。就算钻牛角尖, 实在一时卡住想不通,就先搁置, 等老师或学神为她解惑。
或者是等过一段时间,灵感慢慢清晰,再捋一捋。
瑛自从那次跨越幽世去大夏找过她后,每次回复就断断续续,不怎么及时。
虽然幽官基本撤光了,但大周此处人间,还是有修行者的。比如,太乙观的人。
这本来也就是他们的事。
既然证明了许家夫妇是被冤枉陷害的,太乙观的人误会了,那就去找他们,把问题抛给他们,就行了。
她回过神,看向赵烈:“你刚刚问我那些消失的‘尸体’?”
赵烈点点头:“娘娘,您说,阙婆神身上凝的什么法力,挂的‘心’,起码有数千颗。可是这里,据我探知,樟村也是从分南河侧搬迁,逃到这里的,以樟村为名,才搬来数年。从村民到地下的尸骸,加起来也不过六七百。一人只能有一颗心脏,也就是说,被献祭者,或者主动献祭者,还有上千。”
“这些人,如果是被献祭的,都是尸骸,也就罢了。如果,是像樟村村民这样,被挖了心,却以草球填充,以活人的面貌在世间活动者,却很不妙。”
“而且,之前樟村保长试图献祭我、十五弟、猪九戒,他们并不是想杀死我们,而是试图在我们的胸膛中也填入草心,把我们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存在。由此想见,同樟村村民这种貌似活人的存在,在被献祭者中,只会多,不会少。这种东西如果散入大周境内,他们只要不主动祭祀暴露,极难被抓出来。”
李秀丽肯定了他的猜测:“阙婆神身上的‘线’连着更远的地方,它肯定不止这里一处洞天。供奉这东西的人,不会少。你担心的也没错。这些人等同于它以人类肉躯做材料,制作的傀儡,混入凡人中,即使是暴露于洞天,只要小心掩盖,不使用来自主人的超凡能力,就连修士也很难发觉异样。”
炼炁化神修士的傀儡术,能拿来作材料的,可不止豆子、剪纸之流。只要是五行之物,皆可。
生灵,即使是天生残缺,只有简单情绪、意识的动物,也比木头、豆子、剪纸、橙子之类的无灵之物强多了。
就像李秀丽制作虎傀。
她五境中缺了两境未成。没有盘旋肾部的恐惊之境注入足够的惊恐之炁,没有脾脏的思境注入足够的忧思之炁,但凡经她之手点化的傀儡,都会显得格外缺心眼、傻大胆,比如那三个橙子。
所以她在制作虎傀时,还要再加个核心,就是那只黄狸子。
凡人以黄狸子为原型,祭祀山君。唤起幽世之中,人们历年历代对虎的认知而形成的“虎”之现象。
此虎之精神也,被赋予了黄狸子。
然后,以虎傀为外壳,此虎之形也,加诸其身。
同时,黄狸子作为生灵,本身就具有简单的惊恐、忧思之炁,可以弥补一些虎傀的不足,让它显得不那么傻缺。
这就是当时瑛教她的,弥补她现在傀儡术缺陷的办法。
所以,现在,虎傀是二者组成的,一者是她点化的虎之剪纸,二者,是黄狸子。
她也可以从虎傀里剥离黄狸子,让它继续以猫身生活,但同时,威风凛凛的虎傀就会修为削弱一些,同时,因为缺了惊恐、忧思二炁,变成傻乎乎、胆子贼肥的蠢大猫。
虽然现在也很有些傻,还非常馋嘴能吃她也问过那只黄狸子,它强烈地要求继续当“山君”,因为老虎体型大,可以一次吃更多的肉而且杏花村给它食物更大方
但,动物类的生灵,毕竟缺陷太大。
做傀儡的最好的材料,理论上,应该是,人。
人类的躯壳,内具五行,灵韵天生。
如果以人类作为傀儡,不但隐蔽性高,即使是洞天之中也难以暴露,而且傀儡本身非常灵动,身上因为有修士分出、储存的炁,又具备一部分思维能力。
即使是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一个简单念头,也能驱使这种人傀做出较为复杂的事情。堪比身外化身。
就像樟村之民,既是阙婆神的信徒,身上连着它的标记,便容易被它影响、蛊惑。又被它取走心脏,做成了傀儡,如臂使指,为阙婆神不知犯下多少血案。
但那阙婆神本身的修为,并不算高,也就参差在炼炁化神初阶左右。
最麻烦的是,如果是人傀活着时,就将他们制成傀儡,只是在原肉身上稍加改动,然后再以炁维持其五脏活动,只要傀儡的主人不死,或者其残留的炁不散尽,他们看起来就与凡人无异。
这种人傀,混入凡间,确实难以分辨。
就连寻常修士,也根本没法分清同样周身之炁环绕,都神态言语举止如常的两个人,哪个是人,哪个是傀。
而且,这种人傀,他们自己也都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连其炁之声,都可以被傀主操纵。诵世天书乍一听去,只听得到正常的心炁之声。
李秀丽是因为尾随而来,发现这里有洞天,又刚好撞上猪九戒、赵烈三人被挖心倒下却没死的那一幕,才察觉这里有古怪。就随手摘了三个橙子,点化作傀儡,让他们入村试探。
李秀丽一直暗地借几个橙子的目光,在观察着这个村庄。
这几个橙子很傻,因祸得福,让村民们放松了戒心。
她亲眼见到一个村民胸膛中滚出草球,在草丛里摸索。才知道其中奥妙。
如若不然,让她自己单独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到樟村的话,李秀丽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跟猪九戒一样无知无觉地中招。
“不过,”李秀丽笑了:“你也不必担心。那啥阙婆神,刚刚确实是我被灭杀了,它的洞天也被我劈完了,半缕炁都没给它留下。人傀这种东西再怎么邪门,只要是傀儡,其主人一死,无人操纵,无后续的炁的供养,时日稍长,等体内的炁耗尽,如果是活着的,就从操纵中醒转,复归凡俗。如果是死的,则必然跟樟村这些人一样,瞬间暴毙。”
“那阙婆神忒狠,索要心脏供奉。阳世的道理,就是人无心不能活。它的信徒,它的人傀,一旦失去它的操纵,炁耗竭,必死。”
“所以,你真担心这件事,过段时间,可以在附近打听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频发的、无缘由的暴毙之事。”
赵烈沉吟片刻:“不知会不会有人傀混入我们杏花村。”
李秀丽勾起一个冷笑:“杏花村内,现结了我的洞天,你们所有人身上都有我的标记。旁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哪个人傀敢混进杏花村,找死。”
其实,如果昔日的大周的仙朝幽官们,仍然在驻守此表人间。上有拟山河社稷图,有皇帝上视大周全境,下有各级社稷神、水神,巡逻各自管辖范围的次级洞天,人傀这种玩意同样是无法大规模发展的。
但如今汉室正衰,百数年来,强悍的胡人一族接一族的出现,席卷中原,破城屠民。到狄人时,悍得出奇,把其他胡人都收拾干净,直接占走了大周半壁江山不止。
江山社稷图,原身是山海图。虽然名唤“山海”“江山社稷”,实则是人类精神之山海,文明之江山。
社稷图是依人间万民,凡俗社稷而存的。
拟社稷图的次级洞天也是依当地人民而存的。人民皆亡,则该洞天亦破。
而仙朝的制度,各级幽官是与各级洞天绑定的。如果幽官不肯舍下所在洞天,卸去修为,回归幽世,那自然是洞天亡,他亦亡。
同样,反过来说,如果当地的洞天没有了幽官驻守,洞天便摇摇欲坠。
洞天削弱,则当地民众虽然大体无恙,但一时精神不振,少了反抗的欲望。
所以,大周幽官,有骨气,正直善良的,多是坚持驻守洞天,随凡人战至最后一刻。
最后,因所在城池被屠灭或破城,洞天破灭,他们随之五境崩溃而死。
要么,是弃城弃民,逃回幽世,找仙朝庇佑去了。
北方的幽官战死了一部分,也有一部分是来不及逃,城池与洞天就一起破灭了。
南方的幽官则大多是见北方的如此惨状,吓破了胆,逃了。
大周作为仙朝分宗的一面,其幽世体系,从百多年前,就一直在不断崩溃。
至于如今,大周幽官几乎绝迹,连此表人间的拟江山社稷图,都大大破损。
于是,各种邪门玩意都堂而皇之地在大周发展起来了。
难怪丁令威反复叮嘱她,说大周的此方人间,如今非常混乱。
李秀丽扫了一圈樟村这幅树倒屋塌、遍地白骨的末日之景,皱皱鼻子,嫌弃地想:她耗去了大半灵炁,三境都薄了一圈,但因一个活人都没有,就没有半点抚平临时洞天之后的炁回馈于她。
许红英主仆、赵家三兄妹的那点炁塞牙缝都不够。何况赵家兄妹本来就供奉她。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亏了。
她用蒲剑敲了敲地面:“反正真相大白,是太乙观被误导,抓错了人。你们不是要救人吗?还磨蹭什么,走了,去玉京。”
被她一叫,赵十三妹回过神来,微一回顾,怪道:“啊,赤霞娘娘,大兄他们仨中招昏迷,我也记得,自己被打昏前,没有向你祈祷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到了这里,出了什么事的?应该不会有神,嘴上不说,悄悄用真身跟踪自己的信徒吧。”
李秀丽迈出的左脚一僵,险些同手同脚。赶紧跳到虎背上,扭过脸去,一副不知道赵十三妹在说什么的表情。
赵烈看了十三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妹妹给救命恩神一点面子,不要再逗人家了。
十三妹吐吐舌头,便拍了一下虎脚,笑嘻嘻地说:“娘娘,我给您梳头发吧。您的发髻散了。”
李秀丽这段时间,袋中无银,吃龙女庙,喝龙女庙,住龙女庙,头发也是赵家女眷梳的。
手最巧的还是十三妹。
但自从李秀丽擅自听心声,坏其姻缘,惹恼了她,“龙女娘娘”的头发这段时间就再没扎得那么齐整标志过。
闻言,李秀丽最后的那点心虚也褪了,自然而然,语气也开始重新颐指气使:“你上来坐,我要扎那次的双寰髻,寰不要太高太空。不能太紧,也不能松。”
要求一大堆,比那闺阁小姐还要讲究。
“是是是,好好好。”十三妹无有不从。
十五弟也狗腿地说:“您也渴了吧,我给您找些果子来,路上可以吃。”
李秀丽略满意地点点头,自觉尊神的威信全找回来了,微微昂起头,目不斜视,享受起信徒的服务。
**
李秀丽等人走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大队的骑士勒马过了樟树。为首的道士打扮。
一路上,所有人都听到灵山乡乃至望江府的人都在议论,说刚刚忽然要下雷雨的样子,滚了乌云,他们隐约在乌云翻滚里,看到疑似白龙微露身形,还听到了龙吟。
这样的议论,越近樟村,越明显。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等进了樟村,骑士们果然都惊住了。
何等阴曹炼狱般的场景!
一眼看去,樟村被夷为平地,只剩废墟。地上污泥水痕,砖头、稻草都陷在其中,仿佛沼泽。
湿泥也全都被翻卷过,密密麻麻,残雪一般的骸骨,堆满村落。
白骨如山。
几个骑士下马,一探,愤怒又不忍地回报:“报!前面数百具骨骸都是新成的。而且胸口俱有被挖去了心脏的痕迹。观其骨骼,总体符合樟村人的男女老少构成,其中几具特色的尸骸,有六指的,符合一个樟村男子的特征。”
他话未说完,哗然一片,为首的道士深蹙眉,将拂尘一扫,遍地尸骸里,残余的一点炁就上浮出来,显出画面。
一个少女,垂眉柔目,貌如观音,但却举剑一挥,瞬间,樟村所有百姓都齐齐倒下,化作白骨。
骑士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伴在道士身侧,身上的披甲明显更高级一点的骑士,恨道:“道长,我们回来迟了!之前就没能抓住许家背后指示他们杀人挖心的罪魁祸首,我一直担忧樟村会被报复。这个凶手果然趁机报复樟村百姓,将他们全村的心都挖了,又杀死在此!这是故意挑衅我们!”
其他骑士也都说:“挥剑灭杀数百人。这妖女生得这般模样,堪去扮庙会的菩萨,举止却如此凶残!面善心毒,不过如此。”
其中有人说:“咦,这妖女有点眼熟。噢!我想起来了!是她,是她!那天,法场上,我去护卫法场,亲眼见到她,是赤霞龙女!”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一路上人人都说看到了龙怎么会这样,当时,我还很感激过她”
道士也凝重了起来:“此女的修为,仅透过这缕残余的炁,亦能看出极其接近炼炁化神,不好对付。我要传信给观里,请小师叔、观主、师父他们出手擒拿。”
当即取出一只周身莹光熠熠的纸鹤,吹了一缕炁。
纸鹤当即活转,振翅,化作流光,飞向京城。
“道长,那我们怎么办?”
道士说:“虽然我修为比她差了一个小境界,但不能坐视此人残害生灵。地上的脚印不止一人,她还有同伙。我们先追上去,途中等待京城支援。”
一行人留下了部分,料理樟村村民的后事。其他大部分人,都在道士带领下,追着残余的踪迹而去。
**
大江,北岸,某座原大周城池的废墟上,狄国大营的核心。
大营中,某个祭坛下,列满了方方正正的盒子,一排接一排,如沉默的坟山。
倏尔,其中一个盒子忽然炸开了。
祭坛上方传来纷扰的声音:“其余各部暂时无事。‘芯部’炸了一个。”
“快看看其他的‘芯’有无损伤!”
声音落下时,其他的方正盒子一瞬间齐齐打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无面的阙婆神像。
此时,所有神像均微微抬脸。
每一张黑漆漆的屏幕,都亮了起来,上面划过同一行文字:
【01号组件已损坏!破坏者,大周代号:赤霞龙女。】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离开灵山乡后, 南下玉京的另一队赵家族人,也传来了最新的音讯。
太乙观捉了许家夫妇后,将二人关入大周特意为超凡人士打造的地牢之中。
杀人祭鬼是大罪, 按周律, 参与者,涉及者, 若不告发, 乡保连坐, 皆当死。
但许岩是进士出身, 标准的士人,曾有官声、负文名,不是籍籍无闻辈ῳ*Ɩ 。其夫人白若真, 亦是书香门第,为官宦之后。
大周开国皇帝曾立碑指誓, 不杀士人。故此, 大周历任官家, 皆尽可能不杀、少杀士人。
因许家夫妇的身份, 纵使证据确凿,在断案中、结案前, 太乙观都不能乾纲独断。
人是大理寺与他们共同看管的。就算最后结果是判死刑,过程中, 大理寺也不会让他们虐待一位士人,更是慎重地审查,以防对方有被冤枉的可能。
故此, 赵家人打点了一番, 得知,许家夫妇在狱中虽然愁苦了一些, 但身体尚可,也无伤痕,因为要等待太乙观拿到更铁的证据,所以也没有怎么提审,更未受刑,吃喝如常。
许红英看完信纸,浑身一软,被高妈妈扶住,流下眼泪,又赶紧拭了,心口吊着的气,总算松了一半:“幸好、幸好”
“世侄不必担忧,京城那边,自有我家的人盯着、打点。”赵烈牵过马,系在树上:“听十三妹说,你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休息一下,饮食些许吧。”
高妈妈也忙劝道:“娘子,你此前忧心老爷夫人,粒米不曾下肚,如今大人们俱都安好,只待我们上京,向上官们禀明实情。您可需要宽心,养得气力,才好为您的大人伸冤啊!”
许红英勉力地点点头,被高妈妈扶着,走到了一旁的石头边坐着。
此时天色已昏,众人行至郊野。再赶路,天就要黑了。何况,在灵山乡一场恶斗,人困马乏。
赵家三兄妹便找了一处宽敞的位置,马车暂停一旁,解下马匹,三匹马放一旁吃草。
赵烈搬来了几块干净的大石头,捡来了若干柴禾、枝叶,在地上挖洞,用小石子围起,打火折子,升了一堆火。又转身,从马上驮的包袱里取出毡帐、长短杆、蔑片、钉子、长短绳若干,就着几棵树之间,搭起帐子来。
赵十五郎则从马车的格子里翻出一口铁锅,架在火上,倒了水,洒了盐,撕碎干粮、肉干,洒了进去。笑道:“凉风嗖嗖,吃点咸口的热汤粥,最慰身子。”
赵十三妹则往小树林里走一趟,不多时,左右手各拎着一只昏兔子回来,对众人说:“光喝汤也不够,我去河边剥皮、清洗。”
赵家兄妹三人都十分熟练,半点没让许红英、高妈妈沾手,忙里忙外,很快就清理了这一片的草野,营出了个休息场地的样子来。
高妈妈在许家是做老了的,自然认得赵家人,他们都是主家的亲友之辈,如今,也算得上救命恩人。哪有让恩人伺候自己的道理?见此,坐卧不安,忙站起来,跟着十三妹:“我帮您的手,一起处理这兔子。”
许红英本想帮忙,但她是闺阁弱女,父母疼爱,教养极严,又身娇体弱,平日绣鞋几乎不踏门外地,除了刺绣女红,胭脂水粉,略读几本诗书外,这些粗活一点也不会,勉强捡了几根柴,还砸了自己的脚。
怕捣了乱,就独自坐在火堆旁,抱着胳膊,烤着火,怔怔地看着升腾的火焰。
身侧投下一抹阴影。
她侧脸一看,吓得身子往后一靠,头一仰,从石头上率了下去,跌在地上。
一个硕大的毛茸茸虎头,探了过来,睁着铜球大小的虎目,好奇地看着她。
赤霞龙女施施然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裙裾曳在地上,瞪了那威猛高大的虎一眼:“这是老赵的世侄女,吓坏了她,小心赵十三分你的肉少一半。”
大老虎赶紧缩了缩脖子,把脑袋蹭在龙女的膝头,喉中咕噜噜,发出了“喵喵喵”?
大虫是这样叫的吗?
虎却全然不觉失却威严。它经历那一场恶斗,也很耗了一些炁,有些乏了,把脑袋搁在主人膝头,就不动,还蹭一蹭她的大腿,发出讨好的信号。
龙女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叫老赵给你顺毛去!你的毛又粗糙,一点也不好摸!”
口中如此,手却还是轻轻拂过它额头金漆般的“王”字。
此时,那“王”字已经有些暗淡了。
龙女的素手轻拂,指点闪起点点莹光,于是,“王”字的斑纹便重新闪耀起来,金色似在流动。
大虎舒服地又开始咕噜噜,等额上金光熠熠,它睁开虎目,目中似凝电光,便挣开主人,抖了抖毛发,精神焕发。
甩了甩尾巴,果然找世叔去了。
龙女虚踢它一家,没好气:“这黄狸子,果然只有体内的炁短缺了,才来讨好我!”
许红英听得不禁问出了口:“黄、黄狸子?这是它的名字吗?”
话刚出口,脸颊飞红,小心地看了龙女一眼。
这是赵家人都亲口承认的尊神,她又亲眼见到这位赤霞龙女化龙的神威,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雪白的鳞片环绕电光,穿梭云间,呼风唤雨,搅弄雷霆与碧波的模样。
威严、神异,又美若幻梦。
她那时站在山上,亲眼目睹,白龙盘旋片刻,从乌云俯冲而下。有那么一刻,离得极近。
琉璃般澄澈的龙角,碧玉凝作双眸,雪似的洁净鳞片,边缘染金。
如月光织就的纱尾,略泛透明,柔滑至极,流水般,有一角几乎从她脸上拂过,像云染面颊。
那时,许红英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直到纱尾滑去许久,她脸憋得通红,才被十三妹提醒要呼吸。
这就是龙。
是大周神话传说中才有的生灵,是书中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到现在都有种坠入梦中的不真实感。
原先看着像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此时在她心里无限拔高。
龙女几个呼吸没说话,她都心里一突,又忙忙道:“是、是小女不该擅自打听您坐骑神虎的名讳”
话没说完,龙女却伸了个懒腰,拍去膝上的一缕虎毛,竟回答了她:“它没什么高大上的名字,就叫‘小虎’。也不是什么神虎,本体是一只黄狸子,又馋又笨。”
“黄、黄狸子?”许红英绞尽脑汁,思考有什么书中的异兽,是别名‘黄狸子’的,想不出来,沮丧道:“小女才疏学浅,认不出这等神兽”
“啊?神兽?”龙女挠挠脸颊:“你在说什么。就是一只黄狸花,傻猫呗。”
原来真是猫的那个“黄狸子”。许红英一时呆住了。
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龙女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椭圆的石头,抛了抛,吹了口气,轻斥:“化!”
那块形状有点像龟背的石头,便在其掌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慢腾腾地挣出“手脚”来,头上多了顶乌纱帽,化作了一只小小的乌龟。
乌龟便在掌心,人立而起,理了理乌纱帽,却发出瓮声瓮气,像个老翁:“咳咳,老朽,见过殿下。”又左右环顾:“哎呦,这里不是水晶宫。虾将军与蟹统领呢?殿下您怎么独自出宫来啦?”
龙女笑嘻嘻地用手指头一弹,食指高的“乌龟”就哎呦地肚腹朝天倒下,爬不起来,还愤愤地在喊:“老朽好歹也是个丞相,德高望重,是宫里的老人了,您不能这么对我!”
“好玩罢。”龙女用两根指头拎起小小的“龟丞相”,不顾它奋力反抗,忽然丢给了许红英。
许红英手忙脚乱地接住,正虔诚地捧着,小心翼翼地要将“龟丞相”放下。
谁知,噗嗤一声,“龟丞相”却忽然冒出青烟,在她掌心里,变回了那颗椭圆的、类似龟背的石头。
龙女笑道:“喏,我就是这样类似点化的黄狸子。”
火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跃动。
春水般的眸子深处,似有一点儿隐约的碧色。
今日,龙女穿了一身白衣素纱裙,除了颈间明珠,并无半点璎珞。
檀木似的乌发,蓬松,上无半点饰物,只被十三妹折了一支路边的山茶花,点缀髻间,趁得愈发脸颊淡白,唇儿淡粉。
素衣,纱裙流曳,竟有几分神似龙形时的纱尾。
望之,夜色中,周身似有莹光,分外神采。
多好呀。不使脂粉污颜色,亦有天然神光生。
想龙女,必定生来自由无匹,纵横白云与碧波间,凌云而飞,豪气可与雷霆舞,春来可在花下眠。
许红英小心地合起双手,咬着下唇,低声道:“您、您可以把这块石头送给我吗?”
龙女道:“我给它注入的炁不多,已经差不多耗尽了,没什么用了。只是个小玩意,你想要的话,我再点化一块也可以。”
“不,谢谢您。我只要这块就可以了。”
“好吧。”龙女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她的想法,爽快道:“你拿去吧。”
就如十三姑说的那样,这位少女模样的尊神,其实很好说话。
许红英珍惜地将椭圆石头放入随身的香袋之中。
正要抬头再感谢龙女,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眉头一皱,回头看她一眼:“你在这里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此时,营地中,赵十三妹、高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赵烈、赵十五郎,不知何时,也都走远了,不知哪里去了。
连方才跑去找赵烈的虎傀,都不知去向。
只剩她们二人。
说着,龙女环顾一圈,眸子中的碧色,隐约扩展了几分。忽然将一把小旗子丢给她。声音略冷:“许红英,这里还算安全。拿着福旗。等一下,如果有人来叫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答话,也不要出声,更不能回头。”
侧耳,似乎聆听,便脚尖一点,转瞬间,向河流的方向荡去,转眼消失在火光的范围外。
就在龙女消失后,下一刻,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瞬间熄灭。
原本还算温暖的附近,一阵又一阵极冰冷的风,丝丝缕缕吹来,连正在煮沸的肉粥,都顷刻变冷。
许红英吓了一跳,抱紧福旗,听到身后有一个女声,熟悉极了,在不远处,轻轻唤她:“红英,红英”
是她母亲白若真的声音。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暮春之夜, 旷野寂寂,仰头无星,望天无月。
赵十三妹拎着兔子, 带着高妈妈, 顺着潺潺声,摸黑穿过一片林子, 果然找到了一条河。
水面像深深的墨, 平静无波, 寒意从水中散发, 阴渗渗的。河底的水流却甚急,冲刷河心的大石头,哗哗, 拍声不绝。
赵十三妹解下腰间的两把小刀,说:“老妈妈, 分你一把刀。剥皮放血, 手头力气还够?”
高妈妈坚持要帮忙。她近些年使唤年轻婢子, 养尊处优多了, 但也不示弱,撸起袖子, 笑呵呵:“我年轻时候在赵家里干活,宰鸡杀鸭, 利落着呢!”
二人便各按着一只兔子处置。
赵十三妹手法利索,她跟着兄弟姊妹们,练的是杀人技。虽是女儿家, 平日里杀猪屠狗, 无所不为,庖丁手艺高超。摸着黑, 凭手感,三两下就处置了兔子。
兔血淅淅沥沥,流淌进河。
夜色深沉,又是无月的夜,水面几乎不折什么光。
高妈妈年纪大了,视力有些差,刚剖开兔皮,就满头大汗,忽地“哎呦”一声痛叫,捧着手,摔了兔子。
赵十三妹听她痛叫,立刻问:“怎么了?”
高妈妈觉得丢老脸,强撑道:“没事没事。”手心划了一大道,不住地往河里滴血,她准备用手帕包上一包。
忽然,脚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往后一跌,摔在地上,崴了老腿脚。
这下,十三妹彻底被惊动了。赶紧将兔子放到一旁河岸边,在腰侧摸索出一块火石、火镰,捡了几根树枝,点起一小堆火来,近前查看。
一看,高妈妈痛得脸色发白。她蹲下,一摸对方脚踝,再看看高妈妈手心的血痕,便皱起眉头,歉道:“是我想的不周到,忘了你的眼睛不便。”
撕下衣摆内侧干净的布料,赶紧给高妈妈紧急止血。
道:“你这脚肿得,得赶紧撒些药。否则,明个就走不了路了。我药没带在身上。扶你回车上去吧?”
但刚搀扶了几步,高妈妈又哎呦着,疼得冒冷汗。背着吧,她摔伤的腿有些僵直,拖在地上,也不便背着。
赵十三妹只能嘱咐高妈妈:“你在这里坐着。夜里血腥味本来就容易引来野兽。你靠近些火堆,火光能驱赶一些野兽。我这就回去,拿摔伤扭打的药来。”
赵十三妹摸黑离开,快速地返回营地,去取药。
她离开不久,高妈妈捶着老腿,埋怨自己老来无用、技艺生疏,白白给人家赵娘子添了麻烦。
河面的风缓缓吹着,送来一阵又一阵渗寒的杂水汽的河风,忽卷一阵大风,水汽愈浓,火堆噗地被扇灭了。
赵十三妹穿过林子,却觉四周渐有夜雾弥生,雾气爬上脊背,她打了喷嚏,再一睁眼,转了几圈,竟然又回到了河岸边。
河岸边,不知何时,她生起的火已经熄了。
高妈妈独自坐在河边,几乎双脚半浸入河水,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见她又转回来,高妈妈问:“拿到药了吗?”声音有些沉闷,嗡嗡地,似含着一口痰。
不待十三妹说话,高妈妈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回马车边。后生,你背着我罢。”
十三妹道:“您的脚被我碰到,不疼吗?”
高妈妈说:“唉,我坐在河边,被这河风吹得发冷。疼,可以忍忍。”
十三妹听此,初时,不疑有他,点点头:“好罢,您上来。我背您回去。”
高妈妈趴到她背上,十三妹站起来时,打了寒颤。
概因,高妈妈浑身上下居然湿透了,衣裳淋淋滴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糊在她脖子边,水藻般黏腻。
十三妹问:“老妈妈,你身上为什么都是水?”
高妈妈含糊地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河,落水后才攀爬上来。”
走了一段路,十三妹觉得背上的高妈妈愈来愈轻。
她纳闷道:“老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轻?”
高妈妈说:“我老了,后生。老了之后,骨头就轻了。”
天上无月,光线黯淡,四下黑漆漆的,林中的夜雾弥漫得更重了。
高妈妈的手搭在十三妹的脖子边。
十三妹一瞥,看见这两只手,十分肿大,又且皱巴巴的,惨白,像泡发了似的。
她问道:“老妈妈,你的皮肤怎么变得又肿又白?”
高妈妈凑在她耳边,口中呼出的气,全吹在十三妹耳朵里,寒意彻骨。
“好后生,那是因为我落水时,泡的有点久。”
此时,十三妹已经背着高妈妈出了这片林子。
天上不知何时,终于又隐现一点弦月,被钉在如墨的夜幕上,抛下几缕惨淡灰白的月光。
十三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天上月独影。地上人独行。
地上的影子,只有她一个人的。
影子佝偻着背,背上,却空无一物。
而此时,高妈妈慢慢地低下头,靠近了她耳侧,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水腥气,声音愈发含糊不清,像被水浸没过,喉中有轻微的气泡咕噜声:
“后生,怎么不走了?”
**
许红英坐在火堆熄灭的营地里,背脊僵直。
这个声音,呼唤不停:“红英,红英,孩儿,你回头,看看娘啊。”
着实熟悉,听起来,与母亲尔雅的音色一般无二。
但是,她的母亲,只是位文弱夫人。
没有办法在几个呼吸间,飘然而近。
背后的声音,先时在极远处。
倏尔近了。在七八米远。
现在,近在咫尺,只要一转身,大概就能见到对方面对面地站着。
许红英想起龙女说的话,便咬紧牙根,一字不应。
于是,那声音便又近了。
这一次,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后脑勺,吹出阴寒彻骨的气:“红英,你怎么不理为娘了?回头看娘一眼”
有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后脖颈,没有一点体温,像冰,冻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
许红英立即捂住了嘴。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双唇紧闭,牙齿咯吱咯吱响,即使浑身颤抖,也绝不应一声。
不知多久,背后贴着的东西,总算闭了口,不甘不愿地缓缓退去。
那彻寒的阴寒,也逐渐远离。
终于,阵阵阴风渐止,营地附近的温度慢慢升回来了。
许红英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大松了口气。
这时,龙女忽然叫她:“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白裙曳过,许红英偏头立刻看过去:“娘娘,我没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飘荡在她身后,鼻子耸动。但黑洞洞的眼部,框着两枚幽幽的蓝火,却左右转着,像是盲人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明明许红英就在它眼前,它却好像视而不见。
嘴部的位置,正不断发出声音:“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恍惚中,许红英看到,自己转头开口之时,口中喷出的气流,扫灭了一盏点在她肩头,虚幻而闪烁的灯。
灯灭的这一霎,人皮被绘出的嘴巴上,扭出了一个笑,那本来盲人一般,正左右转动的两枚蓝火,倏尔,精准地盯向了她。
【看到、你了。】
**
赵十五郎本来是想再去捡点柴火,走了几步,迷迷瞪瞪,就迷了方向。
四野俱黯,仿佛置身大团的浓墨中。原本营地亮着的火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
取出火石火镰想打火,打了几次都灭了。扯起嗓子,喊叫“大兄”、“十三妹”“龙女娘娘”、“猪九戒”,喊声远传旷野,一波波地扩散出去,却仿佛被黑暗的夜色吞噬,俱无回音。
他摸黑走了一阵,却眼前一亮,看到前方有点点火光。
他向这个方向又走了一阵子路,竟然看到了一座村庄,庄户里,许多人家都点着油灯,窗户着透着些亮。
有人就好,赵十五郎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正要进村去问路,或者借个火把。
忽然,有一支手臂从身后,将他拉住。
十五郎心头微微一跳,转头一看,大喜:“大兄!”
来人竟是赵烈。
赵烈拧着眉看他:“你去哪里了?”
十五郎说:“我还想问你呢。刚刚有些邪门,我出去捡柴,走了几步,就忽然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喊你们,也没人回。”
赵烈道:“我也是这样的情况。是有些古怪。”
十五郎说:“我打算去村里问路,顺便借个火把。”
“那一起去吧。”
二人一起进了村。
十五郎抽动鼻子,嗅到了极重的鱼腥味,他借着村里各户亮起的油灯光,扫了一眼,见许多人家都挂着渔网。
这里靠江。这个村子,估计很多人都是靠打鱼为生。
兄弟俩找了一户看起来家境还行的,看起来屋墙俨然的,敲了门。
门打开了,门后的村民,果然是个渔夫打扮,正夹着斗笠,半解着蓑衣,似乎刚回转家门。
渔夫身后,走出个妇女来,裙子打着补丁,挂着个围兜,手里拎着把菜刀,朴实无华:“当家的,这是谁啊?”
二人俱述来意。
渔夫很热情:“原来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里,但借火把是没问题的。二位迷了路,走了很久罢?我刚打鱼回来,打了几条大鱼,我妻正要杀鱼煮汤,你们来得巧,来来来,春夜寒冷,坐下喝口鱼汤,待会我叫几个村里的兄弟,大家一起给你们找路。”
渔妇笑道:“是咧,是咧,那几条鱼,可肥了。”
说着,就进灶房去了,从布帘后,传出了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鲜美香气。赵家兄弟本来想拒绝,但这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他们风餐露宿了挺久,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这鱼汤的香气飘出来,不知怎地,直往肚子里钻,勾住鼻子,也勾住了他们的心神,二人情不自禁,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鬼使神差,心头一热,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渔夫看了出来,高兴地引着兄弟二人到里屋的榻上坐,十分豪爽好客:“一会鱼就好了,坐下等等,别客气!你们哪里知道,最近的鱼有多肥多鲜!我们全村,最近都天天吃鱼,都不舍得卖多了,只怕卖后剩不下的不够自己吃。”
又说:“不过,你们别理我爹,他老糊涂了,对鱼也发起慈悲。”
赵家兄弟俩进了里屋,果然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坐在榻上的一角,面对着屋中的油灯,唉声叹气。
油灯的豆火,映出昏黄的光,照得他根根皱纹,愁眉苦脸,影子投在墙壁上,略索瑟。
“老翁好。”虽然渔夫那样说了,但赵家兄弟都不是失礼的人,俱与老翁问好:“我们来作客,打扰您了。”
熟知,老翁看了他们一眼,又摇摇头,一句话没回,只顾盯着油灯,或者说,油灯照着的墙壁,那上面,投着他自己的影子。
但,白头翁虽没有看他们,赵家兄弟却听他用嘶哑的嗓子,喃喃自语:“不能卖,不能吃啊鱼,不能吃不能吃啊”
说着,他仍盯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看,也瞥了眼赵家兄弟的影子。
赵烈、赵十五郎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渔夫招呼的声音响起:“二位,来,吃鱼!”
赵家兄弟坐到桌前,因是平民渔家,并没有什么规矩,渔妇也与丈夫一起坐在桌上。
他们果然端上来了一大盆鲜香扑鼻,烧成乳白色的鱼汤。这尾大鱼,鱼头搁在盆缘,尾巴翘出盆去。
香气丝缕入鼻。
渔夫渔妇都迫不及待地举筷夹了鱼肉,一入口,迷醉般地摇头晃脑:“好吃,好吃”
赵家兄弟顿时心痒,也欲举筷。
但赵十五郎举起手时,透过那帘子,看到了里屋的老翁,他仍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赵十五郎却下意识地移动目光,也扫了一眼墙上,四人的影子。
一看之下,他呼吸一顿。
油灯的光照中,浅浅的影子投在墙上。
但影子上,坐在他们对面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人立的、巨大的鱼影!
那两个鱼影,正举着鳍,卷着筷子,对着盆子的影,大啖。
而盆的影投在墙上,却是一个被煮沸的人,人头与手脚浮在盆汤中。
他们对面,人在食鱼。
影子中,鱼在啖人。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荒野无人, 夜色深沉。
背上阴寒刺骨,又湿淋淋的,背上的“高妈妈”, 藻似的黏腻黑发滴滴淌水。
十三妹用余光, 不着痕迹地又瞄一眼,那搭在自己肩头的泡肿发白略青的手。
她咽了一口唾沫, 强自镇定。已经猜到自己背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勉力抬头往前方看, 但黑咕隆咚一片, 营地的火光丝毫不见, 也听不到任何人声、虫鸣声,仿佛同伴都消失了,她一个人被抛在了这里。
十三妹试图甩下“高妈妈”, 但以她能对抗数个成年男子的武艺,背上的东西却纹丝不动。甚至贴缠得更紧, 狗皮膏药似的, 附在她耳边, 从她的耳孔里吸取着什么。
她顿感体温快速流失, 五脏里的热气渐灭,头脑一阵发晕。
“高妈妈”语气森森, 很不高兴:“你这后生,忒不中用。怎么, 走了这几步,就走不动了?”
十三妹心知,自己凡夫俗子, 不是这东西的对手。遂冷静下来, 转动脑筋,想起大兄带着他们读书时, 曾经学过的一则故事,叫做“宋定伯捉鬼”,他们民间也多有捉鬼故事的流传。
传说中,水鬼非常惧怕火焰、高温之物。
便故意抖了一抖,咬着牙,做出一副怕冷的样子。
说:“老妈妈莫怪,我不是想甩开您。不知怎地,我走着走着,浑身冷得慌,就想取个火折子出来,吹燃了火,点根树枝,暖暖身子。没料到,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刚刚是想伏下身去摸索火折子。”
“高妈妈”听到“火折子”、“点燃”、“暖暖”,打了个颤,忙阻止十三妹:“别,别!你这孩子,背着人走路还要点起火折子,多危险!我来帮你打火,举着火把,怎么样?你把火折子给我。”
十三妹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高妈妈”果然松了一些束缚,她得以挣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腰带的隐兜里摸索出了火折子,悄悄唾了口沫子在掌心,用牙咬开盖子,向背上递出火折子。
“高妈妈”迫不及待地伸手来取,打算彻底浸湿了这火折子的隐火。
熟知,在它伸手取火折子的一霎,十三妹鼓力一吹,火折子迅速点燃,火焰蹦到了“高妈妈”的脸上,它发出一声惨叫,噗地一声从十三妹背上跌了下去。
趁此之机,十三妹转身,果然看到了一只浑身浮肿,泡得皮肤发白发烂,黑藻头发糊脸的溺死鬼趴在地上。
她压住不适,迅速上前,对准水鬼的头顶便是一拍。
唾沫碰到水鬼的那一霎,溺死鬼再次惨叫,竟身形骤缩,肤上长出鱼鳞,双腿合并为鱼尾。
扑腾,扑腾,很快,眼前只有一尾草鱼,正在地上拼命而又无能为力地拍着尾巴。
十三妹大喜过望。民间传说,用唾沫拍鬼会变羊。她想,不知这对水鬼有无效果。
没想到竟然起效了!
她上前拎起这尾草鱼,看到它竟然长着人类的八颗牙齿,心里一阵发寒,正打算折返回去寻找高妈妈,或者质问这条鬼鱼,高妈妈去哪里了。
这时,林子那头,跌跌撞撞来了一人。十三妹定睛一看,赫然是高妈妈,吓坏了的模样,头发散了几缕,忍着钻心疼痛,拖着瘸腿,直喊:“十三姑,有鬼,有鬼!”
十三妹松了口气。把人带出来,再平安带回去,这样总算对得起红英侄女了。
高妈妈余光扫过她手中的草鱼,哭道:“我太担心娘子了,我们快回去吧!”
此时,不知何时,那蔼蔼的雾又弥漫四野,加之夜色黑暗,唯有一个方向的雾中,升起了一点光亮,似乎是火光,还隐隐有声音传来,飘渺,隔着一层:“你们在哪,在——哪?”
高妈妈哭着叫着:“一定是娘子他们升起的火!娘子在找我!”遂不顾伤痛,往那雾中的火光方向去了。
十三妹拎着水鬼化的草鱼,一边叫着等等,跟了上去。
**
许红英与那张人皮鬼面对面,幽幽蓝火正精准地对着她。
她的身体一霎那被惊惧捕获,双腿发软,竟无法动弹。
人皮鬼发出尖利而诡异的嬉笑声,阴风吹得四周树木簌簌,倏尔朝她面门扑来,嘴巴张开,几乎像个口袋,要将她整个套进人皮中。
眼看它就要扑到,福旗忽然摇晃起来。
一只人立而起,戴着乌纱帽的小乌龟瞬间钻出许红英的口袋,愤怒地瞪着绿豆小眼,斥道:“孽畜,安敢以妖鬼之身肆虐人间!”
噗噗噗,朝人皮鬼吐出一口烟气。
烟气如乌龟的甲壳,罩在许红英跟前,人皮鬼扑上来,像扑到弹簧上,竟被甲壳弹飞一旁。
但只有这一下,甲壳耗尽,小小的龟丞相就迅速化回了椭圆石头,跌回了她的口袋。
人皮鬼见机,再次向许红英扑来。
“哼哧!”它未能得手。
猪九戒从地下钻出,吭哧吭哧,浑身是伤,一口咬住那人皮,往后撕扯。
又抬起大掌,叫道:“还装模作样,你当我不知道你的真身!”
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是可以徒手碰到洞天里的神怪之类的。
猪九戒徒手撕裂了人皮,于是,人皮下竟钻出一只干得像骷髅,皮肤皱巴巴,遍体长毛滴着水,血红目,似猿似畸形孩童的怪物,身形却略透明。
它一钻出来,四下就有雾气弥漫开来,不待猪九戒揪打它,它就直接在雾中消失了,噗通,明明是陆地之上,却有跳水之声。
许红英躲在猪九戒身后,惊魂未定,却听猪九戒皱着眉头:“这岸上,哪里来的水猴子?”
它挠挠头:“俺刚刚在地下碰到个不知什么怪物,被它拖着恶斗一场,才上来,人呢?许娘子,怎么只剩你了?”
以前,许红英很怕这开口人言、直立而起的黑面猪妖,此时,却觉得他很亲切可靠,连那铁山似的身形都显得伟岸,消去了大半怕他之心。擦擦泪,正要说话。
忽听旷野之中,从刚刚开始,就越来越重的雾气里,有渺远的人声:“喂,人呢——”“你们在哪?”
许红英道:“是龙女娘娘的声音!”
猪九戒道:“一定是娘娘跟其他人在找我们。我们去找他们吧。”
听着好像确实是其他人的声音,还有一点火光的明亮在晃动。莫不是其他人已经ῳ*Ɩ 聚齐,正在找他们俩?
许红英滞了滞:“可是,娘娘之前对说”
雾气太重,丝缕钻入七窍。
对我说什么?
许红英晃了晃有些发昏的脑袋,连忙拉了拉猪九戒的衣裳:“我们快走罢!”
她身后,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被留在原地,扎在地上。
它拼命地摇动,却唤不回许红英。
福旗留在原地,俩个便往那火光和人声的方向去了,身形渐渐没入雾中。
**
春夜的窗开着,雾气从外弥进了屋内。
渔夫渔妇慢慢停下了吃鱼的动作。
动作一致地,眼睛睁大看着赵家兄弟:“你们怎么不吃鱼呢?”
眼睛瞪得太大,甚至超过了人眼的范畴,甚至瞪得有些凸出,看着,像鱼眼了。
赵十五郎浑身紧绷。
赵烈扯出一个笑:“我们出身北地,吃不惯鱼。”
渔夫慢条斯理地,夹起那颗死不瞑目的鱼眼珠——黑白分明,眼珠极像是人类的。一口咬爆,脆地声响,享受汁水。
渔妇则是凑在盆边,夹了一筷子的鱼鳔,咀嚼中,鱼鳔竟隐隐像人的肺。
异口齐声:
“那你们可真是不会享受。”
“吃啥补啥。不吃鱼,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呢?”
渔夫指着自己的手,手指间长出透明的膜,手掌渐渐连在一起。笑道:“没有鳍和蹼,你怎么划水?”
渔妇指着自己脖子上多出来的那一道红痕。红痕还在一张一合。“没有腮和鳔,你们怎么呼吸?”
他们的脑袋渐渐也变成了鱼头,鱼嘴一张一合。又齐齐一指窗外:“客人,我们是为了你好。以后世道就不一样了。你看,我们村户户食鱼吃虾。大家,以后都会在这里活得很好的。”
窗外,淡淡的雾气中,这个小渔村,家家户户,窗上油灯昏黄的光,映出来的影子,张牙舞爪,竟都是些鱼头,或者蟹手、虾身,正在餐食盘中的人。
赵烈道:“那我们便不在这里活罢。二位,恕我们告辞。”
起身,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二人皆捏紧拳头,绷紧肌肉,只待一个风吹草动,便撞开渔夫的房门,冲出门去。
熟料,渔夫和渔妇没有拦他们,只是咧开嘴,目送着他们站起、推门,离去。
等到出了门,二人快步作奔,离开了渔村。回身一看,渔村被雾气淹没,朦胧。
二人面面相觑,略出了口气。
但郊野中,也是夜雾朦朦,四野不辨。
赵烈正在心中向赤霞龙女祷告,希望对方能回应寻来。
“大兄,大兄——”雾中,忽然隐隐有人在喊,一点亮光晃着。
“十三妹!”赵十五郎拉着赵烈:“是不是她们在找我们?大兄,我们往那里走!”
兄弟二人遂迈入雾中。
**
“雾越来越大了。”
迷途的不只是许红英、赵家一行人。
一位骑士勒住迷途不安的马,问道士:“孙天师,我们已经在转了三次,都回到原地了。还要继续前进吗?”
孙道士也皱着眉。
这夜雾越来越浓,甚至遮蔽了修士能够视夜如明的双眼。
他嗅了嗅,觉得这股雾气有浓重的水腥味。
“此地有古怪。你们稍作休息,不要随意走动。待我四下一观。”
一行三十多人,都是大理寺下令调遣的禁军、武官。令行而止,都下马休息,喂马的喂马。也有好几人口渴极了,水囊里,从上个村庄打的井水却空了。
他们听到了水流声。
这里离大江非常近,江水还分了好几条干净的河流支系。他们来时,发现水比较清。勉强也可解渴。
果然,走了没几步,就找到了水源。这么近,也不算随意走动吧?
同时,有啼哭声传入耳中。
有一村妇,白衣,披麻戴孝,一边向水里撒纸钱,捧着一个牌位,趁夜在河畔哭泣。
骑士们听到她哭,上前询问:“何方妇人,怎么大晚上在此哭泣?”
村妇拭泪:“我夫夜过此河,失足落水而亡。今是他的忌日,我来此祭拜。”
说着,又小心地问:“几位又是何人?”
骑士们道:“我们是官府的人,来办差的。”
其中有个人想了起来,便问道:“你在这祭拜多久了?”
村妇道:“唉,从白日流泪到今时。”
“这里若不走官道,是南下的必经路。你可有见到一行六人过此?其中,有一骑着老虎的少女,一个貌如猪头的男子,还有一个练家子打扮的女子,随行的还有俩高大汉子,一辆马车,都分外醒目。”
村妇道:“噢,见到过,还问了我哪里适合扎帐休息呢。你们往左边直走,那里有一大块空地,就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她伸手一指,前方雾中,果然有一条岔路。
骑士们俱兴奋了起来,生怕让犯人跑了,忙转身去回禀。
正这时,孙道士也回来了,显然一无所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听了他们禀告,孙道士倒没有这么兴奋,只说:“那就过去看看吧。”
人马整顿,往村妇指的路而去。
但走了一段路,越走,马越走不动,蹄子迈得艰难。
骑士们也均觉身体越沉,身上又湿又冷,口鼻难以呼吸,手脚沉重被似被拖拽。
“天师,我、我有些呼吸不过来”“我也是”
孙道士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忽然,他神色一凛,运炁于目,回身一看。
那河边的披麻妇人,正站在岸上,哪里还有悲戚的神色,正含笑看着他们。她的头发渐渐往下淋水,皮肤开始肿起
而她身侧那块木牌,此时运炁于目,定睛一看,根本没有写什么“亡夫”的名字,上面密密麻麻,刻的是他们队伍里,包括孙道士在内的,所有人的名字!
不好!
孙道士当即一咬舌尖,以精血,喉中滚绽道门雷音:“破——”
道音如雷滚滚,惊了灵智。
众人霎时如梦初醒,下饺子般,噗通噗通,在水里挣扎起来。
原来的平地,竟化作了水面。
他们无知无觉,竟以为自己是走在道路上,而走到了大江之中,水没过了脖子,正走向江心。
那指路的村妇,是找替死鬼的水鬼!
因身上的披甲,他们正迅速沉向水中。
孙道士好歹也是炼精化炁中阶的修士。当即一手抓鸡仔般抓住两个大汉,一次携着四个人,破水而出,欲要上岸,再折返救人。
熟料,下一刻,他看到村妇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倏尔,雾气愈浓。
村妇消失不见。
而岸,随之消失。
触目所及,皆是无边无际,浮着雾气的茫茫水面。夜色下,水底则一片漆黑,仿若是连着九幽。
孙道士知道自己一行人中了招,他点水而行,连忙挨个提起,让他们从甲胄中脱身。
到底不及。三十多人仍沉了四五个。
南方人大多会水,脱了沉重甲胄,一行人均浮在水上,却茫然而恐惧。
举目茫茫,不见岸,这是哪里?
有人瑟瑟发抖:“好冷,我想上岸,我想上岸”
忽然,他眼睛一亮:“你们看,那边有光亮,肯定是岸上的人家,或者是船!”
水面的雾气中,似有光亮,像火光。
众人大喜过望,纷纷向那火光游去。
孙道士却骇然,急喊:“都回来,都回来!”
因为在他运炁的目中,他们并不是游向火光,而是游向水域深处,将自己渐渐沉入水中。
而那点雾中的光亮,根本不是什么火光或者是灯笼。
水底之所以漆黑,概因无数黑发盘旋在水底,纠缠,像编织的网罗。
密密麻麻的水鬼、水怪,惨白发胀,像士兵列阵,静静地沉在水波下,望不到尽头。
而在它们黑发编织的网中,盘旋着一条极狰狞的庞大蛟龙,与这些水鬼水怪相比,像万军簇拥的将军。
烟雾从它的鼻中喷出,源源不绝,弥漫水面,再漫向遥远处。而光亮,是它睁着的双眸。
它张着血盆大口,肥厚的长舌上,长着无数个人头,只有头颅。
头颅们在水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音波,有男声有女声有老人的嘶哑有小孩的尖利,编织成各种不同的音色,远传水面。
他们正游向它的口中!
见孙道士发觉,蛟龙转了转硕大如轮的红眸,张口一吸,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水面,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所有人都吸入水底。
连孙道士这样的修士拼命挣脱,亦被水流当头打入漩涡,卷入其中。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惊涛骇浪, 所有水流往一个空洞中倒卷,被卷入漩涡的人,像渺小的虾米, 无力抗拒。
巨大的漩涡很快就消失了。
水面荡起几缕涟漪, 复归平静。
无边水面浮涌浓雾,漆黑的水底, 密密麻麻的藻发纠缠交织, 沉寂地伫立数不清、望不到尽头的惨白鬼物、诡异邪怪。
它们像挂在网上, 蛰伏水底, 等待水温合适,便孵化而出的虫卵。
而这张大网下,供给“虫卵”孵化之养分的, 却是堆积如山的皑皑白骨。
鱼虾在骷髅的眼洞中穿梭,螃蟹安身在头盖骨中, 丝缕水草在肋骨的缝隙间摇曳。
庞大蛟龙, 盘旋缠绕在尸骨之山上, 身子靠在水鬼们的藻发上, 呼吸间,片片青灰色的鳞片随着水流一张一合, 每片大如轮,挤满了痛苦扭曲的人面, 无声哀嚎。
它生满了骨刺的头颅昂起,硕大的红眸发着光,在鼻子喷出的烟雾中一闪一闪, 长舌上为它所驱使的伥鬼, 正发出千百人声,或呼唤、或哀哭、或嬉笑, 诱惑着水域边的生灵。
孙道士被涡流卷入水底,不断下沉,他是修士,水下视物如常。
一边挣扎,一边骇然不已。
江中水府,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不知何时,竟已成了一片洞天。这洞天之中,尸骨宫殿,魔窟鬼穴。
他自然认了出来,这蛟龙,就是这片魔窟一般洞天的主人,其修为,至少在炼炁化神初阶。
他隐约看到,水下不止一处漩涡,这片水域洞天中,蛟龙以控水的神通,搅起众多漩涡。
漩涡带起激流,从四面而来,颇多凡人被水流裹挟,像送上门的餐点,从四方汇向蛟龙身侧。
其中,甚至还有一头似乎留有神智,却奄奄一息的猪妖。
蛟龙则像守在网旁的蜘蛛,惬意地张开的大嘴,准备将这些四面来的餐点都一口吞下。
恍惚间,孙道士看见,不仅是追随他的凡人武官,他们追捕了一路的许红英几人,竟也被裹在那些漩涡激流里,沉入水底,被湍流冲向妖蛟之口。
不能坐以待毙!
孙道士再次咬破舌尖血,面色瞬间苍白,含血无声诵念起一道咒文。
咒文从他唇齿间逸出,化作一道又一道的金光大字。却没有环绕保护他自身,而是在驱使下,飞向那些落水的凡人。
金色咒文纷纷没入凡夫之身。
蛟龙伸出舌头,刚想将凡人们卷入腹中,便猛然被一烫,触到凡人的部位开始溃烂,剧痛之下,不由自主地将最近的一个老妪吐了出来。
凡人们从水下的溺水状态竟醒转过来,望见水下情景,惊恐无比。
在咒文加持下,他们竟能在水下呼吸,行动也灵便许多,手脚间生出蹼鳍,便有灵醒的凡人,拼命地朝水面游去。
更多的金色咒文则冲破水面,搅弄水上雾气,孤绝一意,往朦朦处一头撞去。
砰、砰、砰、那朦胧的雾气中,看似空无一物。
随着金色大字的撞击,竟发出脆响,水域上下,皆闻其声。
***
李秀丽执剑,走在雾中。
修士敛炁环身,她觉得这些雾气臭得离奇,心里本能地不喜,便以炁护住口鼻。
方才,李秀丽感知到,除去许红英外的其他五人,他们的炁在同时消失了,似被什么东西遮蔽。
在她迈入炼精化炁大圆满之时,诵世天书显化时,她能洞察听闻的“心声”已经扩展到了方圆百里。
故而她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们仍然在附近。只是“心声”朦朦,被某些存在所掩盖。
临时洞天,即临时溢出区,因其中过溢的人族七情之炁而浮现,是自然生成。谁都可以进入。
而有主的洞天,平时隐在阳世中,虽然仍旧伫立当地,但随掌握者心意而显化与否。
就像幽官们所掌的洞天那样。
就像杏花村中,她如果有意掩藏,来人进入杏花村,只会像进入普通村子,不会见到任何异常。
而如果她放开杏花村洞天,来客进入洞天时,就会看到,整个杏花村隐隐浮着水雾,雾气集中于山腰的龙女庙,其中似有不凡生灵。
自从得了杏花村洞天后,李秀丽对洞天,即溢出区的了解更深入了。
在刚刚几人失踪时,她就猜到,这里有个隐蔽的洞天。其他五个人大概都是错入了洞天之中。
但,奇怪,为什么,偏偏她和许红英没有直接陷入洞天呢?
进入这个洞天,有什么条件?
她追寻着几人最先残留的炁,一路追去。
但走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人。
更有怪者,明明走在平地上,却闻得水流声不绝,似湍流急涌,仿佛她正在凌波而行。
她对炁的感知里,四面也是茫洋一片,宛如沉寂水域。
脚下却是陆地,甚至走了不知多少里路,仍然是陆地。
李秀丽停下步,摸了摸路边的一棵树。
这些花草树木,在雾中也分外奇怪。
这棵柳树,此时就树身极柔韧,成波浪般的模样,在雾中摇晃。像是水草摇曳。
在李秀丽凝视柳树时,忽然福旗遥遥哀鸣。
瞬息,她心有所感。
这雾气果然有古怪,她明明叮嘱过这傻妞,让其拿着艾旗,谁来了都不要乱走乱应。
许红英一吸入雾气,就将她的嘱咐全然抛之脑后,丢下了福旗,擅自走入雾中。
这下,许红英的炁也消失了。
有什么办法强行打破封闭隐藏的洞天吗?
李秀丽略恼火,思索片刻,想起了鹊仙镇旧事。
当时,赤狐将她引过去,就是为了借鱼龙变以打破鹊仙镇的洞天。
张白说过,鱼龙变的秘术,本质上就是将她与幽世之中的某头大现象链接在一起,借对方源源不断的炁,在她周边强行制造一个临时洞天,让她得以化龙变鱼。
既然如此。何不重演鹊仙镇旧事?
李秀丽作内视。
体内的三境在缓慢地恢复,但三色烟霞仍显得淡薄。
得成三境后,只要三境不崩,还留有一丝脏腑元炁,就能源源不断地恢复灵炁,支撑她的肉身。即所谓断头不死。
但鱼龙变需要的灵炁量很庞大。
鱼龙变虽然是借了大现象的炁,得以制造临时洞天而变化。
但化龙变鱼,行动、战斗、使用控水的法术时,消耗的都是她自己的炁。
单纯的化龙变鱼尚可,十天半个月维持鱼身或者龙女的模样,不是问题。
只是,一旦大规模动用鱼形态或龙形态控水御水的能力,消耗的炁也会大幅增加。
控制的水域越广,消耗越大。
之前她为了与阙婆神争斗,搅弄雷霆,怒卷江河之水,倒涌而下,水淹樟村。消耗了巨量灵炁。
如果再变一次身,以目前她三境恢复灵炁的速度,没有额外补给的话。李秀丽估计,她起码十天内都无法完整地变化鱼龙形态。
嗯,不对,补给是有的。
想到追着她穿过了幽世重重,现在还小山般堆积龙女庙里的习题、课本,李秀丽打了个夺命寒颤。
一切思量只在瞬间,想到破境的办法后,李秀丽脑子闪过念头,手中却下意识地开始掐诀变身。
算了,破了这个隐藏洞天后,打架靠肉搏,少动用点御水法术,减少炁的消耗
她身上开始显化,鱼身消耗的炁更小。她脸上先是冒出银白鱼鳞,素纱裙裾,渐作透明鱼尾
鱼身刚显,耳中忽然“砰”的一声,朦朦的雾气似破了一大块的玻璃,无形的碎片从空气里剥离坠落。
一个金色大字从洞天破损的缺口里撞了出来,撞进李秀丽怀中。
李秀丽凝眸一看,便看到一方无边水面,水下,一头丑得辣她眼睛的蛟龙,盘踞在一大片尸骨上,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水鬼。
它正在水中搅弄风浪,制造无数漩涡激流,将拼命游向水面的凡人再次卷入。
其中,曾为她梳头供果扫庙,跟她啰嗦许多大道理的赵家人,身上绕着金色大字,浮沉水中,生死不知,正被漩涡重新拖向蛟龙的大嘴里。
少女想也不想,鱼身顷刻转化为更有战斗力的龙身,头上生出琉璃犄角,一头扎入水下。
白龙似离弦的箭,在水中快似闪电,射向盘旋骨山上的妖蛟。
妖蛟尚不及反应,啪地一声,被携怒而来的纱尾,照着脑袋,啪地赏了个大耳刮子。
千钧巨力,抽得它直接从骨山上滚了下来。
阴森诡谲的漆黑水域下,无数沉浮的凡人,亲眼目睹,那浑身泛着灵光的雪鳞龙曳尾而来。
祂周身鳞片泛着淡淡光辉,在昏暗无比的水下魔窟中,耀比日月,照亮绝望的幽黯。
白龙摇晃颔下明珠,霎时,那些险恶无比的漩涡、激流,瞬间平静下来,消失无踪。
任凭妖蛟如何驱使,这片明明归它所有的水域,依然静默无言。
这种静默,比水下无边的妖鬼,更让这头蛟龙骇然生惧。
即使对方已经修成龙之正身,但这里可是它正在祭练的洞天啊!它在此有亦化神修为,不该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啊!
妖蛟心知这条白龙必定来历非凡,丝毫不敢轻敌,立刻躲到了水底的水鬼水妖大军之后,口中吐出一金印,金印上用狄文写着“御水元帅”,叫道:“九曲大阵,启——大军听令,围剿此妖龙!”
一时间,水域中沉寂的绵延不清的水鬼、水怪,齐齐仰起了脸,无瞳的眼睛全部对准了白龙。
白龙在水域中,直觉瞬间报警,竟然感到了极度的危险。
也不恋战,立即将龙身一舒,将大部分凡人,包括赵家人、许红英、高妈妈、猪九戒、孙道士在内,直接卷到了自己身上,剩下的凡人则被水流操纵,也被送到了她背上。
瞬息,白龙腾出水面,荡天而飞,沿着金色大字撞出的洞天缺口,直接闯出了洞天!
身后传来了蛟龙极度不甘心的怒吼。但它没用追出来。似乎,这些水鬼水妖以及妖蛟本身,无法轻易离开水下洞天。
白龙驮着所有被她救出来的凡人,飞了好一阵子,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黎明已至。
从空中看去,那水腥臭的雾气,弥漫在大江之畔,笼罩了相当一部分的沿岸村镇、土地。
江面之上,无风起波澜,浓重的江雾,形若一头蛟,愤怒地朝他们飞走的方向张牙舞爪。
也就是说,那个可怖的水下魔窟,竟然就在大江的水府中。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吞没在浓雾中,有人痛哭出声。
白龙却飞不动了。
很快,她降到了一处旷野上,放下了所有人,旋身化作二八之年的少年女子,素衣云裙,乌发上别无他饰,只别了朵山茶花,愈显脸庞淡洁,眉目粼粼之美。
孙道士等人一看,惊异,这、这救下他们的人,赫然是那个屠了樟村的赤霞龙女!
赵家兄妹则上前拜道:“娘娘,我们”
话未说完,赵烈几人都愣住了。
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女,从眼中、鼻中、耳中、口角,皆流下鲜血。
李秀丽又咳呛出一口血,用自己的素白衣袖随便一抹,赤染云袖,勉力说了几个字:“立刻离开这里。往南走。离这条江,越远越好”
她看似威风凛凛,实则体内的炁真的快一滴不剩了,三色烟霞薄到只剩了丝缕。起码有三个月不能再动用鱼龙变之术。
她如今的脏腑,大半都是有元炁所化。元炁若耗竭,她也会死。
但她能感应到,身后的雾气,即刚刚的那个洞天,还在不断朝陆地上扩展。
因此他们决不能停留在此。
才说了半句话,李秀丽又呕了一口血,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倒入了几双手臂之中。
赵烈接住赤霞龙女,十三妹撑着她,皆动容,自惭形秽。
他们因华将军而为龙女建庙。后来,亲眼看到龙女神异之处。也早知这年纪不大的龙女,看似暴躁顽劣不通人情,实则性存天真、心怀赤诚。
赵家人自有雄心大志,虽然也真心相交,却未免没有利用之意。
却没想到,赤霞龙女为了这短短相处时日的情谊,能为他们做到这个程度。
看着沉默的一行人,孙道士和骑士们互相看了一眼。
孙道士主动上前,他的面色也非常苍白,但比李秀丽的状态要好得多,
见陌生人上来,赵家人立刻挡在李秀丽身前。
孙道士行了一礼,面带羞惭之色,竟为深揖大礼:“在下太乙观,孙雪。道号扫雪。这位道友此时急需休息,恢复修为。我们也需要离开这里,以免再度被卷入洞天。”
“多谢这位道友的救命之恩。贫道愿带诸位南下,到了观中,我必请观主为道友疗伤。路上,我也可为她缓解伤势,诵念度厄经。”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赤霞娘娘!”
“龙女!”
“龙女娘娘”
“道友”
一声声呼唤。
好吵, 他们这是叫谁啊?跟叫魂似的。
李秀丽渐渐从黑暗中醒来,有些嫌吵,翻了个身, 用枕头捂住耳朵。
“尔时, 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万万大千神”
“受持念诵此经以后, 解禳阳九百六之灾”①
一遍又一遍。
好吵, 都放假了, 又不上课,是谁在念叨,让不让睡觉了!
李秀丽怒睁双目, 正想坐起来,便看见认识、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围了她一圈。旁边打醮了个道士, 坐在她身旁, 口中诵念经文。
那些经文呈现为金色大字, 密密匝匝,绕着她身侧飞舞, 将她几乎裹成了个茧子。
这些金色大字时而有一枚融入她脏腑中,她体内的三境烟霞的灵炁恢复速度, 就加快几分。
见李秀丽醒来,离她最近的十三妹、十五郎、猪九戒等,忙凑了上来, 关心地问:“娘娘,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伤势平缓了些吗?”
其余陌生人,则靠后站着, 崇敬地看着她,喜、惊等七情之炁,分出一小股,丝丝缕缕汇入她体内。
李秀丽环顾左右,她坐在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的床上。
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三清小像,像前设了简单的祭拜的香案、蒲团。
另一面墙上,则悬挂拂尘、道袍。靠墙的书桌上放着道德经。
道士见她醒来,停下了诵念经文,充满善意地对她一笑。
“这是哪里?你谁啊?”李秀丽问的是道士,捻了一枚环着她飞舞的金色大字,挑眉:“这又是什么东西?”
印象里,似乎破开水域洞天的,就是这样的金色大字。
十三妹正要为她介绍。
道士却站了起来,礼节周到,行了个向老修行人的作揖礼,以示尊敬:“道友见了。贫道孙雪,道号扫雪,修行在太乙观。”
“此处,是太乙观的一处分观。”
“我道行不济,陷入洞天之中,被恶蛟所困。多感道友大恩,脱困于我等,感激不尽。”
太乙观!李秀丽略惊,打量孙道士。
孙道士年约二十七八岁,留着几缕长须,清眉秀骨,容姿飘逸。臂膀间搭着清净拂尘。像大部分凡人认知中的道家羽士。修为在炼精化炁中阶。
这个打扮,跟丁令威化名白鹤行走大夏时的,颇为相似,只少了鹤氅。
她想起来了,她从水府洞天的破损处飞出来时,确实搭了一个道士。
那个道士一边被她搭救,口中一边还诵念不休。助她破开洞天的,正是他诵念经文所化的这些金字。
孙雪又主动上前,为她解惑,指着被她捻起的一个金色大字,道:“这是贫道宗门中的一本修行法门,也是俗世道家子弟常诵的经文,唤作《禳灾度厄真经》。”
“只不过,在凡间的道家子弟中,这只是一本常诵的经文。在我门中,这却是蕴含了神通法术的根本法门之一。”
“如果遭逢‘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落水波涛之厄、虎狼阮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咒诅之厄’,皆可诵念此经,以脱免灾厄。”②
“道友灵炁耗竭,伤重难愈。正合‘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故而为汝诵念度厄经,以度灾劫。”
李秀丽把玩着金字,琢磨孙道士所说,想起她之前匆匆一瞥,在水下看到的场景,心道,嘿,这度厄真经还怪好用。
能防御,护持凡人在水下行动自若,,解了“落水波涛之厄”。
能攻击兼防御,勉强抵抗蛟龙,解了“虎狼阮蛇之厄”。
又能解“天罗地网之厄”,怪不得能破开洞天。
现在还能解“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这不是游戏里的消除负面状态,挂上增益BUFF,持续奶血吗?
她略升羡慕。只是,这样好用的度厄真经,怎么没见张白、丁令威使过?
李秀丽松开了金色大字之一,任由它汇入环绕她周身的经文。又看向十三妹身后的陌生人。
十三妹忙说:“赤霞娘娘,您忘了?这些都是被您一道从妖蛟口下救出的。”
修士的记忆力虽然没有差的,但李秀丽真不记得这些人。毕竟,当时水面下漆黑混乱,她什么都没想,反正看到是个人,本能地就随尾一捞,一起带了出来。
她正要说话,却见那些陌生男女呼啦啦地全都伏拜下来。
皆泣拜曰:“龙女娘娘,得蒙神恩,永世难忘。愿终身侍奉娘娘,随侍神前。”
随侍神前就不用了吧。这么多人,叽叽喳喳的,吵得慌。
李秀丽正想拒绝,却被十三妹拉了一下袖子。
十三妹冲她连连摇头,在心底,借着祈祷,心念对她说:【他们的家园全被恶蛟的江下洞天所覆盖,亲族都陷入洞天中,再也回不去了。他们说的‘随侍神前’,是想跟着您回到杏花村,在龙女庙和杏花村附近安身。】
李秀丽皱眉:【想去就去。我又没拦着。你想我答应?】
十三妹道:【如今世乱时移,这些都是青壮男女,聚集更多的人口,才能在危局时,更有力的应对。】
她虽没有直接说,但话中字字都是希望李秀丽答应下来。
李秀丽想了想,鉴于杏花村是她的洞天范围内,她还难得开动一点脑筋,【不过,杏花村附近哪里还有空的土地?村民会同意?那些大户会同意?】闹起来太大,洞天也会有波动。
十三妹很高兴,脸上微笑:【放心!我们会处置。大兄和我们都会处理的,不会让这些事打扰你修行。你同意就好了。】
李秀丽听了,不用她亲自处理那些让人头大的纷争,当然最好啦!
她只需要个龙女庙栖身。既然赵家人愿意管,那就随他们吧。
说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赵家人在杏花村久居,杏花村附近的匪徒逐渐绝迹,那些占据杏花村土地的大户,包括他们的管事,越来越少进村了,他们的土地好像也纷纷归赵家人管了,村里因为饿肚子跟她祈祷的人也少了。
之前有一次,李秀丽老是听到村民哭泣的心声,他向她祈祷,说什么管事要他家交的租子太多,又说家里老妻生病,花光了钱,拿不出租子,管事拉走他女儿抵债云云。他不肯,一条腿被打断了云云
她被哭得略烦,眉头皱得打结,趁夜去镇上,把那个大户全家暴揍了一顿。
一脚踹翻了五十多岁的大户,把压在他身下的十五岁的村民女儿,连夜带了回去。回去的路上,吓跑了被大户老婆叫来,正准备把“勾引人的农户下贱蹄子”卖进窑子的人牙子。
第二天,大户全家抬着被她踹断腿骨、肋骨的大户,哭着嚷着要去官府告发龙女庙,恶神无故欺压良民,致人残疾。
她本来准备堵着再揍这王八蛋一顿,揍得他余生只能躺在床上呼吸。赵烈得知,对她说,这ῳ*Ɩ 件事交给他们处置。
后来,莫名其妙,那大户全家都不见了,据说是搬走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没人说得出。奇的是,他搬家还留下了相当一部分财产。
赵家拿去赔给了那村民,让他给老妻看病,给自己治腿,置办些许家业,给女儿也准备嫁妆。
这样的事情还不在少数。她几次出手,村民虽然信服她,但那些杏花村附近的绅士、地主,则常有要去跟官府告发她的。
赵烈帮她处理了几次后,干脆大包大揽下来,说请龙女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不必自己处置,都交给他们就好。
李秀丽发现他处理的结果,都是她看了觉得不烦心,拍手称快的结果。
慢慢地,她再听到类似的心声,就直接利用信徒和神像之间的联系,转给赵烈了。
赵烈刚开始还会问她想怎么做。
李秀丽在龙女庙里做题时听到,咬着笔杆子,头也不抬:“什么怎么做?”
赵烈沉默了一会,说:“娘娘,您觉得,人和人之间,什么样的更应该活下来?”
李秀丽觉得他问的很奇怪:“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不应该活?”
“您觉得,可怜但无知,经常因愚昧无知而做出愚行的人,该死吗?”
李秀丽说:“无知就教呗。”
“你觉得,懦弱的人,不抢夺他人粮食,而让自己一步步沦落至饿死的人,该死吗?”
李秀丽说:“那就让他们不用抢啊。”
“您觉得”
李秀丽脑子里的解题思路被他问得卡了一下,拧起眉:“我今天难得有思路!你尽说些废话!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笨蛋就慢慢教,胆小鬼就训练他们,让能活的人都活,还有什么问题啊!”
赵烈道:“如果,为了让能活的人活,需要杀人,杀很多人呢?”
李秀丽说:“你杀的人是杀过人的吗?”
赵烈楞了一下,道:“有些没直接杀过,但手上,其实多有人命”
李秀丽这下真恼了:“枪毙杀人犯你还要问我?再废话就把你丢出去!”
虽不知道什么是“枪毙”,赵烈忽然笑了,深深看了她的习题本一眼,道:“娘娘说的是,我尽说废话。”
庙里的洒扫都是赵家人做的。赵烈经常进出,也帮李秀丽收拾过瑛传给她的堆积如山的杂乱课本、习题。
李秀丽收起那本历史习题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走了出去。
后来,他就很少再问了。
后来,赵烈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大周军事管制的马匹,好几匹就养在村后的小丘山上。有时候黄狸子还会帮他们赶马。
那几匹马倒是挺好玩的,还会配合黄狸子,四散,冲击,又聚拢,仿佛有阵型似的。
见“龙女”久久不言,以为她是不肯收下自己这些人,陌生男女们都慌了,忙伏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再拜。
“龙女”却道:“行吧。你们跟着他们就行。”便指了指十三妹:“我没空带你们。杏花村那边,让他们安排。”
陌生男女们皆狂喜,叩首再拜。果然,十三妹、十五郎确认李秀丽已无大碍后,走到一旁,把他们叫了出去,似乎去商议接下去的行程了。
房中只剩下了她与孙雪。
孙雪见了这一幕,神态欣然,竟有欣慰高兴的微笑:“道友正直善良,手下之人,也大多是人中龙凤。”
跟个老母鸡带小鸡崽子似的,絮絮叨叨能念死人的赵烈。
又憨又一根筋的十五郎。
小心眼又记仇,打人可疼的十三妹。
这些人都算人中龙凤啊?
她这样的算正直善良啊?
李秀丽被他目光看得有点鸡皮疙瘩。
想起之前丁令威莫名其妙地夸她一些肉麻的词,这个疑似是太乙宗的道士也是。
他们太乙宗的人是不是都对她有点奇怪的看法?
现在对赵家人也有奇怪的看法了!
她怀疑这道士的眼有点瘸。
此时,孙雪却站起,对李秀丽说:“我奉令调查许家杀人祭鬼一案,却不察真相,冤枉了许氏夫妇,还险些还误会了赤霞道友,若不是遭遇洞天一事,这几日从赵家人口中得知真相,必定铸成大错。在此,向道友诚表歉意。”
孙雪先行大礼。
李秀丽懵了懵。啊?什么,这孙道士就是捉走许家人的那个?他还误会了我?他误会我什么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孙雪先一振袖,以炁封了门,阻止房内的谈话被人探知。
旋即站直起身子,迫不及待,看向李秀丽身侧,不知被谁放着的一个包袱,以及包袱里漏出来的一根鹤羽,压抑着激动,道:“道友可认识我门中的一位长辈,号‘白鹤真人’的?”
李秀丽脱口而出:“你是说丁令威?你们太乙观,真是太乙宗啊?”
白鹤真人的原名一出口,鹤羽微微发光。
孙雪一见,便大笑起来:“该恼,该恼,我这个榆木脑袋,竟然不认得自己人,险些坏了师门的大事,怪不得师父观主都说我笨!”
便正儿八经地,朝李秀丽重新介绍:“在下,是太乙宗门下,随几位师长驻扎在本表人间。太乙观正是我们在大周的分支。”
“太白真人、白鹤真人,皆曾与我们传信,说一位‘赤诚热枕’‘正直勇毅’‘天资可爱’的李姓小友,将携传国玉玺,至此表人间。”
“今日一见李道友,名不虚传。”
李秀丽先被“传国玉玺”四个字砸得脑袋一懵。
什么,那鬼画符的鸟印,是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
然后头上微微冒了烟。
她一向对自己很自信,夸她天才,强大、冷酷、智慧、邪魅至尊……等等,她都笑纳了。
但你们太乙宗的人是不是有病啊!!!什么鬼形容词,肉麻!恶心!
李秀丽被孙雪亮晶晶的眼睛看得差点夺门而出。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勉强道:“丁令威是让我来送信物。”
心里下定决心,送完东西就走,绝对不要待在太乙观!
孙雪笑道:“李道友,那么,请你随我入京吧。小师叔、观主、师父都在等这件信物。这件信物,真人交代过,需要你亲手交予小师叔。”也在等你。
毕竟,两位真人都细细交代过,说这位小道友虽然天资不俗,但毕竟年少,没有经受过成体系的修行知识教导,又爱玩闹。如今又面临仙朝追杀,需要观中关照保护。而且她性情略有些别扭,需要想个法子,哄一哄她住下来。
李秀丽的“那你拿去我先走了”堵在了喉咙里,狐疑地看了一眼孙雪真诚的表情。
这时,门外传来十三妹、十五郎的声音:“娘娘,孙道长,我们今日还入不入京?”
还有许红英大松了口气的声音,带着哭腔“阿爹阿娘总算将要沉冤”
算了。跟着去吧,交完东西,她马上就走。
心里打定主意后,李秀丽才想起来,一拍脑袋:“啊,我的虎傀!”人是找回来了,她的虎傀呢?
这时,床下才爬出了一只黄狸子,喵喵地冲着她叫,口中咬着一摊泡化了的虎形剪纸,猫脸全是低落。
噢,虎傀是纸剪的,虽然有神通,却最怕水火。被水一泡就完蛋了。
难怪根本没在水下见到虎傀。
倒是黄狸子,猫会游泳,咬着瘫掉的虎傀,倒是被她一起捞出来了。
拎起不成样子的虎傀,李秀丽皱起眉,一阵肉痛。
她当时成这虎傀,也费了好多心思,花了不少灵炁。借了杏花村祭祀,才成一只。现在变成这样,不由她不肉痛。
她三境还在恢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造了。何况,再造的虎傀,也和这一只精气神不大一样了。
见此,孙雪是大派中人,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三缕须,心道,机会来了。
便道:“李道友,你的虎傀虽废了大半,但并非不可挽回。”
“我派的<禳灾度厄真经>,虽我修行不力,无法展现其一二威力,但它本身妙用无穷。不仅对人能起效,对你的虎傀,也能起效。可助它脱劫再生。”
“!”李秀丽眼睛一亮。
“只是要对傀儡起效,需要主人亲自诵念施展。”孙雪郑重道:“为谢道友救命之恩、传信之德,我已问过小师叔。我宗愿将此经传与道友。”
还有这等好事!李秀丽的面庞刚有些笑影子。
孙雪不动声色道:“不过,此乃我派的独家法门之一,需要小师叔那等人物,亦或是观主,亲自传经。小师叔、观主,都正在观中闭关。需要道友在观中略住几日,等他们出关,便与你传经。”
李秀丽愣了一下。啊?心里激烈挣扎了一下,仍然被渴望打败了。
这个什么度厄经,能攻能防能破洞天能增益能奶,听起来十分万能,她想学!
行、行吧,交完东西,再住几天,学完马上就走!
见李秀丽身体状况好多了,众人便都准备随孙雪进京。
此行,不但要脱许家的冤屈,而且,更重要的是,上报江底的那个洞天。
一行人整顿入京。
时隔数月,李秀丽再次踏入了这座她曾经初入此世,一举得成三境的玉京。
第120章 一百二十
进京前, 被李秀丽一同救下的人需要临时安置。
作为如今大周国师的太乙观门人,孙雪略有几分薄面,请一位太乙观常来上香的达官贵胄, 在寸土寸金的玉京郊外, 替他们暂时租到了一座庄子。
价钱仍不菲,但比赵家人自己去找要便宜的多。且庄子中可以住人的院落、房屋不少。虽然荒芜, 却宽阔。
赵家人豪爽地掏了钱。
这些口称从此追随“龙女”娘娘的新信徒, 因此更加感激李秀丽与她“座下庙祝”。
这些从洞天里被李秀丽捞上来的人, 分散为沿江各城镇人士, 彼此都是陌生人。
李秀丽苏醒前的这两天,赵家人已经粗粗整合过这群人,且在人群里定下了分工, 立一套最起码的规矩。
但大家之间仍互相不熟悉。
庄子这段时日的银钱花用分配,更具体的规章, 居住分配, 整理、扫洒等, 还需要赵家人亲自安排。
赵烈自己不动手, 只作监工,具体的, 全交给了十三妹、十五郎二人处置,似有意锻炼二人。
孙雪一行等他们一起入京, 便也在庄子里略略停留了小半日。
孙雪、李秀丽讨论起大江之下那个古怪的洞天。
李秀丽失去意识时,那个洞天还在持续扩张。但在孙雪带着他们一路南下的过程中,江畔不断往南弥漫的雾气, 不知为何, 突然增生的速度放缓了许多,一夜下来也动不了几尺。
因此孙雪才能稍有心情陪他们在此等待。
一路上, 孙雪询问了所有人陷入洞天之前遭遇的事情。
孙雪一行人是遭遇了“水鬼指路寻替死”,十三妹、高妈妈也是遇到了水鬼。许红英和猪九戒遇到了水猴子。赵烈、赵十五的经历则略离奇一些,进入诡异的村庄之中。
其他被李秀丽从水下捞出来的凡人,也都说自己迷迷糊糊落水前,遭遇了种种与水怪水妖相关的诡异之事。
其中,赵家兄弟二人提供的细节,与十三妹提供的细节,一对比,最为可怕。
据赵烈说,他们误入的那个村庄中,家家户户在食用江鲜鱼虾。但璧上影子,却分明是鱼食人。
而且随着江鲜入腹,那些村民的形貌,竟也逐渐化作了“水族”。甚至口称“我们是为了你们好,只有吃了这些鱼虾,变成这样,以后才能在这里活下来。”
而在村民们变化不久,雾气就弥漫到了村庄,江底洞天随雾气扩散而来。
被十三妹反手捉住的那只水鬼,被她一唾沫变成鱼后,明明是鱼类,却长着人类的牙齿与舌头,外表极似渔夫渔妇变成的鱼头人。
这说明,江底洞天中,被那妖蛟控制的无尽水鬼、水妖,不知道有多少本是活人所变!
而没有成为水鬼、水妖的凡人,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实不敢想象。
而凡人变成水鬼水妖之后,又成了江底洞天的虔诚信徒,成为了妖蛟的洞天标记点,洞天扩张的雾气随之而至。
孙雪神色忧愁:“大周今已无幽官。无人能时刻监察大周洞天的生灭情况。太乙观来大周不久,驻扎的门人弟子不多,虽然时常巡视力所能及的大周国土。但那江底的洞天,却如此强大隐蔽,还能自行扩张。那头妖蛟,口吐的金印,分明写着狄文‘御水元帅’。此事必与狄人相关。却是在我们眼皮底子下,实在令人悚然。”
他为这个发现震惊不已。想到江下堆积如山的骨骸,几乎能成阵列的水鬼、水妖,怒且痛心,叹道:“不知多少生民已遭了这些妖鬼的毒手。只能强令大江以南,无论贫富老幼,皆不可食用江中之鱼鳖虾蟹。”
他已将这悚然的消息,传信与观主。希望观主能及时禀告官家,早些下令。
只是,归正来的北人倒罢。江南之民,食用江河之鲜,乃是世代素习。就算官家下令,又有多少人能听从?何况,有时候人饿着肚子,哪里会去管这鱼吃了有什么后果呢?
变成水鬼水妖的可能,与饿死相比,大多数人恐怕是宁可为妖鬼的。
听他喟叹,李秀丽挠挠脸,说:“鱼不能吃也行。但水不喝,为难人吧?”
孙雪一怔:“道友什么意思?”
李秀丽说:“不仅是这大江里的鱼虾是不能吃了。江水以及其支流水系本身,估计也遭了污染。”
她之前苦寻赵烈等人不得时,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行人中为什么只有她跟许红英没有直接被拉入江底洞天。
如果说那妖蛟是不想招惹修士,但对猪九戒,它是照拉不误。
而许红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连高妈妈都能拽得她一踉跄。她又凭什么一开始没有被拉入洞天中呢?
李秀丽翻找记忆,经多方比对,发现:只有自己跟许红英,这一两天都没怎么喝过江中水。
李秀丽作为半步化神,肉身脏腑大半都形若烟霞,不怎么需要喝水进食,路上只啃了较远的枣林摘的枣子。而许红英因为忧心父母,一天一夜都水食不进。
而除她们以外,包括猪九戒,甚至黄狸子在内,都喝,或者变相吃下用江水煮开的汤、泡汤的饼子等。
李秀丽说:“因此,我怀疑,水源里也融了该洞天的炁。凡是喝了融炁之水者,都会被这个洞天标记,被引诱下水。”
此言一处,孙雪一行的武官们皆悚然议论:“是了,我们路上补给的井水,也在离江不远的村庄,水源应该也是江水的地下分支,也被污染了。”
“怪不得一路上我总觉得喝了水后有种恍惚的感觉。”
孙雪脸色顿时发白:“人可以不吃鱼,却不能几日不喝水。尤其是大江以南,水网密布,都是江水及其支流又支流的水系。如果污染源在江水,岂非是,江南人民皆可被拉入此处洞天?若道友所言为真,恐怕江南危矣,大周,亦危矣。”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这个洞天的炁,在水源里的浓度还没扩散提升得那么快。”李秀丽说:“至少杏花村那里,我的洞天附近,刚刚我用神像察辨村民,他们没有被别的洞天的炁沾染的迹象。”
而杏花村就在临江府,濒临江畔。
李秀丽道:“就算沾染了那个江底洞天的炁,被标记了。和被拉入洞天,也是两回事。只要搞清楚那个洞天是依凭什么而浮出、扩张的,抹平了就行。”
大约是安慰吧。
年纪轻轻,就得了专属洞天。孙雪又高看了这位李道友一眼,天资确实不俗。
但他没那么乐观。那妖蛟既与狄人有关,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背后大有来头。对上狄国可能谋划的事情,一点儿侥幸都不能有。
便向李秀丽郑重地拱手致谢,快速折了一只纸鹤,再次传讯回观。苦笑:“幸亏道友及时告知。此事,要惊动小师叔了。”
因这噩耗,庄子里热热闹闹的,一行人却俱沉默下来。
大人们忙着庶务,稍大一点的少年也被分了杂事。
只有年纪尚小的孩童,在这样的境地,仍能快速恢复精神,绕着庄子玩闹。
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拖着毛竹枝叶编的竹马,跟另一个男童绕着庄边的梅树玩了一会。男童被他母亲叫走了。
她一个人,很快就觉得无聊,撇下竹马,左右环顾,看见李秀丽,大眼睛就亮了。
对这位能从龙变成人,把他们从水底下驼出来的大姊姊,儿童们都崇拜极了。
白龙又威风又漂亮,坐在龙背上的短短经历也非常好玩。小孩子都非常喜欢。
只是他们的父母都耳提面命,严令他们不准找这位“龙女姊姊”玩了,见了龙女,要非常尊敬,话都不许他们多说。
年纪大点的少年人还算记得住。但小丫头却想不到这么多,左耳进右耳朵出。
现在大人们都各忙各的去了,四下无人,她立刻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双手合起,大眼睛不灵不灵地闪着她,软声求道:“龙女姊姊,你还能变龙吗?好漂亮,鳞鳞像雪!可以让囡囡摸摸鳞鳞吗?”
李秀丽被小丫头的叠字字攻击到了,下意识地探了一下自己的三境内恢复程度,然后反应过来,她的龙身,这么酷炫,那是能给这种小丫头玩的吗?立刻恶声恶气地说:“不能,走开!”
谁知,“囡囡”一点也不怕她,还是牵着她的裙摆不放:“那龙女姊姊,你陪我玩,陪我玩,我们玩骑竹马?我的竹马是阿娘亲手扎的,可棒啦。”
李秀丽轻蔑道:“小屁孩,我才不玩这种东西。走开,找你娘吃奶去。”
儿童很崇拜年纪稍大的大哥哥大姐姐,但刚脱离童年没多少岁月的半大少年们,反而喜欢装成熟,大多不乐意陪小孩子玩。
“囡囡”平时找其他姊姊兄长玩,也经常被嫌弃,早练就了厚脸皮,一点也不介意,还是缠着不放。
李秀丽被缠得烦了,又不能抽出裙摆,掀倒小丫头,这小孩要是摔个屁股蹲,不得哭起来?她见这种小孩子哭,就觉得脑袋疼。
便随手折了路边的一根野草,大致缠了个形状,口中一吹。
那野草就化作了一只没到巴掌大的小狗,站在她手心,汪汪叫。
李秀丽把小狗塞进眼睛都看直了的小姑娘怀里:“喏,拿着,自己玩去。”
本以为这样就能打发了,小丫头果然松了手,抱着小狗,爱不释手。
李秀丽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走开,“囡囡”却把小狗递回给了李秀丽,恋恋不舍:“我不能养小狗。小狗会乱跑乱翻。阿娘和阿爹很忙,家里好多好多事。要是我带了小狗回去,乱翻了家里的东西,他们会生气的。”
“切,能有多忙。”为了摆脱这娃娃的纠缠,李秀丽说:“你爹娘是干什么的?”准备叫来十三妹,给她爹妈换份活。
女童掰着手指,却很自豪地说:“我阿妈要看着其他更小更小的小孩子,孃嬢姨姨们的小小孩子她都要看。阿爹长得好高,有力气,每天都要在庄子里走来走去,不许大家做坏事。”
一旁的赵烈想了起来,说:“噢,那个识字又会些医术的妇人,看顾婴童们的,跟那个会武的,被十三妹安排去巡逻的直性子大汉,原来是这丫头的父母。”
听了女童的话,李秀丽却怔了一下,面上少了几分不耐烦。她看着这小丫头:“那平时谁管你?”
女童摸着小狗,笑着说:“囡囡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噢。”
李秀丽说:“他们对你不好。”
女童愣了愣,反驳:“才不是呢!阿爹阿娘只是太忙了,他们不忙的时候,就会给囡囡做好看的衣裳,编花环,扎竹马,做好吃的!”
李秀丽:“然后对你念叨个不停?”
女童睁大了眼睛:“啊?龙女姊姊怎么知道?阿爹阿娘都很好,就是”
就是每次回来,都说个不停,囡囡有点烦
所以宁可一个人跑出来,拎着竹马玩。
李秀丽冷笑:“这不叫对你好。他们自己的事情才是第一位的,你是第二位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补偿心理,以为絮絮叨叨东管西管就是弥补了。”
囡囡没听懂,仰起脸,歪着小脑袋,忽然问:“龙女姊姊,你的阿爹阿娘也是这样的吗?”
李秀丽对女童的厌烦已经少了许多,嗯了一声:“跟你爹妈差不多。”
“姊姊你的阿娘也管小孩吗?”
“嗯。她也是专门管小孩的。人人夸她优秀,但整天管别的小孩。”
“你的阿爹也打坏人吗?”
“他差不多也是巡逻的,偶尔打坏人。牛高马大一个人,从早到晚管人家夫妻调和、母子吵架、小狗丢了小猫跑了,鸡毛蒜皮,自己孩子也没见操心多少。”
平时不管,一管还都很能啰嗦。
她却没有再说给这小丫头的父母换工作,只揉了揉女童的头发,说:“没事。这狗你拿去吧。它不会乱翻乱跑的,不会给你爹妈添麻烦。他们不会生气的。”
囡囡非常信任“龙女姊姊”,闻言,欢呼起来,抱着草编的小狗转圈:“噢噢噢,小狗狗,小狗狗!”
小孩子的兴趣和注意力非常容易被转移,上一刻还腻着“龙女姊姊”不肯走,拿到了心爱的小狗狗,立刻逗着玩去了。
这时,赵十三妹、赵十五郎也已经安排好了庄子里的事,回转过来:“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我们赶紧走吧。”
再不进城,天就要黑了。
孙雪等人都勒马欲行。十三妹却注意到,赤霞那丫头站在原地,看着一个小姑娘的背影,略微出神。
十三妹正想去招呼她,赤霞龙女便回过神,微微地撇了撇嘴,口型似乎在说“他们才不会想我呢”。不知道是在说谁。
转身,赤霞龙女毫不留恋,乘着一阵清风,飘然地跟上了前方的孙雪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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