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深绿色的藤蔓遮天蔽日, 日光于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剪影,蛇虫蜿蜒爬行,发出低沉的嘶嘶声。
守陵人据点在一处建筑风格迥异的祭坛里,入口放置一尊高大的雕像。
雕像男子穿一身具有远古气息的服饰, 颈部佩戴金银制成的项链, 链条挂满各种奇特吊坠, 以曲线和花纹装饰的头环环绕头部。
其双臂张开,作欢迎状, 小臂缠绕金黄色蛇躯,脚下底座精美绝伦,刻有细致的纹饰浮雕。
林青青等人掩身在树木后面,看见入口处的雕像皆是一愣。
雕像面容轮廓清晰, 剑眉笔挺, 桃花眼,嘴角上扬,脸上挂着一抹惬意的微笑,锐利如鹰隼般的双眸透着危险气息。
不是殷昊是谁?
风吹过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徐修容的身影被树叶掩盖, 透过间隙可以看到他专注的神情,他嘴唇轻启,发出几个微不可闻的音,即便是贴着他站的影三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影三漫不经心地抽出丝线,暗沉的眸子盯视徐修容的脖子, 似乎准备一发现不对劲就抹断他的头。
徐修容察觉众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转过头, 表情茫然不解:“都看着我做甚?”
林青青收回视线,问道:“雕像是何时立在此处的?”
影五瞪了徐修容一眼, 低声回禀:“回主上,夜里来时,还没有雕像。”
“你有什么看法?”林青青问方子衿。
少年微抬下巴,扫视雕像,尔后看向雕像下守着的三人,凤眸里凝聚着一抹思索:“他们四处张望,应是在等人。”
少年顿了顿,又道:“极有可能是在等我们。”
影四:“属下和影五愿前往一探究竟。”
林青青点头:“小心为上。”
影四影五两人同时冲向祭坛入口,守在入口的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有人突至眼前。
看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三人惊讶地张开嘴巴,他们很快回神,观察影四影五的服饰,用不太熟练的宣国语言开腔:“等泥们半天嘞,泥们的主人来嘞吗?”
其中一个年轻人急切地解开裤腰带,看得影四影五连忙倒退一步。
“花嘞?”年轻人在身上摸索一圈,终于从裤管里捞出一张薄纸,三人六只手拉开画像。
“花!人,泥们的主人!”
影五打眼一看,睁圆双眼。
画像上的少年脸庞清秀,线条柔和,画者故意将他的双眸氤氲出浅色的墨迹,让人无法一眼看清少年眼底的神采。
他衣衫上绣精致云纹,手持一柄蓬莱,剑身闪烁凌厉寒光,展开全部画像的那霎,少年眼中的墨色仿佛更深了一分,杀气凌冽,锋芒毕露。他脚踩黑色长靴,剑尖滴血,显然是刚杀过人的画面。
年轻人想起什么,将画像束起,方便树林里的人也看个清楚,大声喊道:“受神灵指引,有请客人前来做客!”
林青青微微蹙眉。
以她目前的视力,的确能辨认出画中人的模样,殷昊有她的画像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幅画里的衣着打扮以及衣摆沾上的一行血迹,正是她在阑珊楼里的样子。
画像的落款是殷昊的名字。
若非亲眼所见,怎会把细微之处也描摹得那般清晰?
殷昊也去过千阳?
为何她留在睿亲王府的眼线没有察觉?
深色影卫劲装的影七蹲在枝桠上,金色大波浪扎成高马尾,浅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雕像手臂大开,眼含挑衅,恐怕摄政王一早便等着埋伏主上,定是个圈套。”
事到如今,就连林青青都怀疑殷昊和徐修容里应外合,引她入局,她越是深想,便越觉得有猫腻。
徐修容昨夜那般急切,很不符合他冷静自持的人设,更像是做戏给她看。
何况,钓方子衿的钩子放的太过明显,还隐含一丝挑拨离间的味道,着实蹊跷。
徐修容此人虽然醉心机关术,但为人处世十分圆滑,他若想利用方子衿,大可不必使出那般僵硬的话术。
没点心机在里面,林青青都不信。
徐修容摩挲着殷昊送他的那支玉箫,表情凝重地开口道:“是早有安排的鸿门宴,还是打草惊蛇后的计中计,相信陛下心中也有疑惑。守陵人近在眼前,一切终有答案。
若陛下信得过徐某的为人,徐某可以在此立誓,绝无与王爷合谋设计陛下之意。无论如何,徐某此前做出的承诺,不会有半句违背。”
林青青目视前方,整理心中纷杂的思绪,雕像的底座纹刻各种复杂的纹理图案,前面摆放供品,倚然如守陵人所说,他们将殷昊当成他们的神灵。
神灵和祭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若殷昊联合守陵人对付他们,那之后的局面会对她很不利。
“眼下情况复杂,朕不欲与你玩抠字眼的游戏。”林青青说。
徐修容了然地笑了笑,脸上有一抹无奈和看透一切的无力感。
“陛下想要从长计议?”
面对阴谋丛生的此情此景,避险乃人之常情,可他还是为此大失所望。
“陛下可有想过,先帝为何请牧崖前辈收您为徒,传授您机关术?探寻地宫宝藏亦是先帝之愿……”
林青青话没说完,被徐修容截断后,便想先听一听他的见解,徐修容刚起个头,她便猜到了后续。
接着之前的话说道:“此前约定再加一条,只要殷昊活着离开此地,你在宜城的这些日子便只能为朕所用。”
徐修容抿起唇,眉宇出现明显的皱纹。
“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青青谛视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徐修容硬是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了压迫感,默默把“您在趁火打劫”六个字咽回肚子里。
“陛下赌这一次,我按陛下说的来做又有何妨,毕竟赌局有足够的赌注才能开局。”
林青青抬脚走向祭坛入口,清雅有力的嗓音在沙沙树叶声中传入徐修容耳中:“朕信你的为人。”
徐修容跟上走了两步,定住脚尖,脸上表露出深深的惊讶。
霸图发现他又不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何故如此吃惊?”
见林青青等人走远,徐修容若有所想,喟叹道:“有朝一日,一个本不该也不可能信任你的天潢贵胄,突然之间告诉你,他非常相信你,愿意用上命去相信,你吃不吃惊?”
霸图思考了一下,立马反驳:“这不可能。”
“是啊。”徐修容当真是看不懂这局势了。
他于林青青此行或许有点作用,但便像对方说的那般,没有他,没有古月氏宝藏,殷昊想要扳倒一个名正言顺的帝王,并不容易。
既如此,林青青为何还要以身犯险去听信他的话?
相信他的为人?
“怎么可能。”
相信为人这种东西,在权力场上是最虚无缥缈的漂亮话。
越往里走,建筑风格越奇异,走廊上的壁画呈现出各种绚丽的色彩。
有黄金蟒蛇、翠绿孔雀、紫翅椋鸟,它们戴着金银制成的头饰,其上嵌各种宝石,身边有如星星月亮之类的神秘符号。
祭坛核心是一座高达十米的中央厅堂。
殷昊身穿上等丝绸制成的衣衫,领口点缀珠宝,腰间系一根华贵的丝带,丝带上缀满金链,袖口镶翡翠宝石,雕刻精细纹饰,就连长靴都是用金线绣成,在日光下折射出高不可攀的光晕。
影五屏住呼吸往上看,殷昊的头发用金银交织的发饰半挽起,发饰两侧垂下一条条散发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的发链,说不出的尊贵和耀眼。
影五揉了揉被光晕晃疼的眼睛,瞧见殷昊靠近,迅速敛神护在林青青身前。
殷昊盯着林青青,步伐悠缓,好似闲庭漫步,靠近后眼底映射出一丝敌意。
“小少爷,你怎么来宜城了?”
殷昊身旁的老者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波澜不惊地记录下一行古月氏文字。
殷昊脸上洋溢着笑容,莫名有些欠揍的感觉,林青青环顾一周,附近有一座神龛,摆放神像十几,还在燃烧香火。
“听说你被当成祭品,我来看看。”
殷昊问的是为何来宜城,林青青回的却是为何来祭坛。
再看林青青的目光所落处,殷昊冷笑道:“祭品?开什么玩笑,本王可是守陵人认的主人,如今整个宜城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
老者又开始记录文字。
徐修容出声问候:“王爷。”
殷昊目光在徐修容身上转了一圈,看了眼他腰间烙印殷昊名字的玉箫,视线并未多做停留,再次看向林青青。
“小少爷,担心担心你自己,再等两日,神祭开始,你们想走都走不了。”
“像你吗?”林青青略微同情地颔首,“那的确太惨了。”
殷昊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一声,夸张地大笑出声:“小少爷可是没听见他们对本王的称呼?本王如今是他们的主人,哪怕本王纡尊瞧上他们一眼,他们都要感激涕零。”
殷昊凶厉阴狠的眼睛对准林青青,一字一顿道:“完、全、不需要你来救。”
林青青忽然间心情大好:“只有祭品才会强调自己不是祭品,殷昊,何必呢?三岁孩子都比你成熟,与其在我面前逞口头功夫,不如想想办法解决你身上的麻烦。”
“三岁孩子都比我成熟?”殷昊指着自己,难以相信这句话是对着他说的,不自觉提高嗓门,“小少爷,你见过哪家的三岁孩子有本王这般本事,你找出来一个,本王让位给他,看他能活多久!”
林青青收敛笑容:“你不是殷昊。”
第 42 章
闻言, 殷昊泛滥多情的桃花眼半眯,目光在青青脸上仔细扫量,眼底神思不明。
“本王不是本王,当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请你进来, 不是让你戏耍本王的, 而今你们的命皆在本王手中, 若你说不出个本王感兴趣的事情,本王便杀了你。”
影三闪现至殷昊身后, 手指吊着两根阴森的玄色丝线,只待林青青一声令下。
殷昊回眸瞥视一眼,一双英气的剑眉高高挑起,伸手压下老者手中的书页, 挡住老者正在记录的笔。
“好大的派场, 一个杀字便让你的这些手下提防成这样。你的人身法是不俗,但此地蛇虫遍布,动起手来,你们讨不到任何便宜。”
林青青将“殷昊”整张脸上下打量一番,此人的眼瞳与殷昊的眼睛颜色上有细微差异, 如若不是对殷昊的眼睛印象太过深刻,她也不能确定心中的想法。
“殷昊生性偏执,掌控欲旺盛,说出让位的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仅仅是这样, 我不会生出怀疑, 可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林青青走至徐修容身后。
“我们这些人当中你只认识我, 所以不接其他人的话。你不了解殷昊,当有一个死而复生的重要棋子出现在眼前, 殷昊第一个看的人,定不是我。
你甚至没搞清楚我与殷昊的关系,便认定我是来救殷昊的,试问我们这般关系,哪一个正主会觉得对方想来救自己?”
“殷昊”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打量了她半天,眼中显露出不友好的笑,他眉眼一开,脸上便全是邪气。
“你很了解他啊。”
“殷昊”伸手搭上徐修容的肩膀,似笑非笑地伸长脖子凑近看林青青,嘴角向上翘起,弧度完美得有几分诡异,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从始至终幅度一致,不多也不少。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在下姓林,”林青青道,“兄台如何称呼?”
“殷昊”收回手,好整以暇地整理头发,眼睛自始自终没离开过林青青的脸,轻哼而笑,笑容讥诮又有点玩味的意思:“霍褚河。”
徐修容嫌弃地掸了掸肩膀,脸色不是很好看。
“古月氏王室的姓。”
林青青视线扫向他身旁记录的老者,先前她以为此人是记录神谕的神官,未曾深想,此时结合霍褚河的姓氏细想,这显然是一名史官。
“你是古月氏的王?”林青青掩不住脸上的惊讶。
霍迎的名字是长辈取名,后赐姓,与霍迎不同,古月氏王室皆姓霍,且王室集权意识很重,普通人不允许取霍姓。
根据史料记载,古月氏亡于四百年前,期间国土变迁,流传出的一小部分占卜之法,这些人以鬼神之名重新组建王国,斗转星移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便有了如今的月氏。
在现月氏的朝史上,依然只有选定的王储才可更改为霍姓,国民盗用霍姓是杀头的大罪。
古月氏王室之争极为残忍,比之现月氏有过之而不及,他们必须在布满毒蛊的石洞里住上三日,毒蛊非他们本人所制,想要活下来极为困难。
四百年过去,居然还残有王室血脉,这才是让林青青惊讶之处。
霍褚河奇道:“孤身上的王霸之气已经势不可当了吗?”
林青青:“……”
徐修容:“……”
众人:“……”
霍褚河顶着一张殷昊的脸,不满道:“你还未回答我,和殷昊什么关系?”
“你死我活的关系。”林青青含蓄道。
霍褚河横眉冷对:“不可能,他随身携带你的画像,还说与你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观察雕像的徐修容猛地扭过头,“咔”的一下扭到脖子,发出一声短促惨叫:“啊!”
林青青无语凝噎。
“朋友,听我一句劝,殷昊的话半句不能信,否则你会被他玩得团团转。你可能鲜少接触外面的宣国人,在我朝,男子和男子无法合契,登不上户籍,遑论父命之母媒妁之言。”
霍褚河一脸不信地高抬下巴:“殷昊是神选择的祭品,必须身心圣洁,等待神祭日,成为神的新娘。孤问你,他心悦于你,孤如何才能把你从他心里剖出来,让他清清白白与神拜堂。”
林青青这回不仅是无语了,殷昊显然是想找个垫背的,拉着她一起去死。
霍褚河蛮不讲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顺着他的思路开拓:“殷昊是个王爷,如今而立之年了,妾室无数,你将这般不清白的男子献给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殷昊已非完璧?霍褚河脸色微变:“可他是神挑选的新娘,孤确认过,不会错。”
古月氏人信仰神灵到了极致,林青青瞧出霍楚河有慌惧之色,语气凌厉:“殷昊谎称有心上人,说明无敬神之心;妻妾成群,说明不存清白之身。背弃朋友,贪名图利,此等不仁不义不良不善之人,你们如何认定他是神挑选的新娘?
神无处不在,你们的亵渎祂全看在眼里,一意孤行下去,会酿成大祸。”
林青青言之凿凿的一番话,对古月氏人来说犹如地府里的恶鬼之音,霍褚河倒退一步,硬生生被林青青吓唬得说不出话。
徐修容轻笑一声,只觉得一个王被神鬼之说吓唬成这样,多少有点不真实,对方若不是个孩子,那便是个傻子。
霍褚河被笑声拉回神智,勃然变色。
“休想蛊惑孤!”
霍褚河大喝:“叫你们的人都出来!躲躲藏藏没用,我的虫子都能找到,再不出来我便动真格的!”
林青青转眸瞥视徐修容。
徐修容张开双手堵住自己的嘴。
“都出来吧。”林青青说。
藏身在暗处的影卫从四面八方跃下,深色的影卫制服一字排开,赫然是其余六位。
他们鲜少露面,有三位时常穿戴宽大的衣帽遮住半张脸,连方子衿都认不全人,这是他第一次将林青青身边的影卫看了个全。
“这般看来,你也是个王孙贵胄。”霍褚河非但没有惧怕之意,眸子还闪着兴奋,“这样吧,你不想着救殷昊,孤便不伤害你们,还邀请你们来王宫做客,神祭日结束,孤亲自送你们离开。”
王宫?
林青青看向方子衿。
少年对王宫这个词没有反应,面色冷峻地站着,全身散发着一股寒气,有如腊月里的冰霜。
林青青注意到少年余光分散,朝那个方向观察。
只见中心厅堂柱子后面躲着几个人,他们的头发被包裹在衣服里,身上的金银首饰不多,相比起其他守陵人,显得格外朴素,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方子衿,好似盯着一块肥肉。
是要生吃一个人的感觉。
即便不是当事人的林青青,都有种毛骨悚然的不适。
林青青拍了拍方子衿绷紧的手腕,让他放轻松。
应声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不知可否指派个人带我们四下认认路,在下是个不辨方向的路痴,生怕神祭日迷路赶不上趟。”
瞧见林青青和方子衿的小动作,霍褚河眼底生出盘算之意:“来人,送贵客四处走走。”
林青青等人离开后,霍褚河怒其不争地指着一群眼露垂涎的人,怒道:“把你们的口水都收拾收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想吃人!”
个子最高的一开口便是脆脆的少女音,她支支吾吾道:“方才那白衣郎君实在漂亮……我喜欢他,哥哥,我要他。”
“好看吗?就那么喜欢?”霍褚河实在不觉得林青青身旁的少年有哪里好,也就那一双眼睛能看得过去。
好吧,不仅仅是看得过去……
“那个姓林的不好吗?我觉得他更有意思。”
一个小个子怼着手指,不好意思地出声:“他们不是一个类型的,林公子太敏锐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还是喜欢安静乖巧的,林公子身边的郎君又美又安静,我想要他做我的驸马……”
旁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霍褚河的脸更黑了,他还顶着殷昊的脸,一垮脸,俊美的五官散发出一股难言的气势,说不出的有威慑力。
几个小姑娘畏畏缩缩地拥挤在一起,像一群小鹌鹑,瑟瑟发抖。
霍褚河语气不好:“你们都要他?”
小姑娘们频频点头,畏畏缩缩地看向霍褚河,眼中还有惧意,不知是惧怕霍褚河,还是惧怕殷昊的脸。
“出息,一个男人就稀罕成这样。”霍褚河招了招手,史官放下笔,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跟着霍褚河转入神像背后,走进离开祭坛的地道。
“哥哥,我也要画脸,我要漂漂亮亮地嫁给驸马。”
霍褚河冷嗤:“完全不懂你们,那白衣少年一看便知不好惹,你们招惹他,恐怕要被咬一块肉下来,到时可别怪哥哥没有警告过你们。”
“哥哥~”
“不见棺材不落泪,随便你们吧。”
再抬头,眼前便是一座古朴威严的黑色调宫殿。
少女们开心地蹦蹦跳跳,纷纷回去自己的宫殿梳妆打扮。
两个侍从走上台阶为霍褚河卸掉脸上的妆。
霍褚河深谙易容术,但他不喜欢顶着别人的脸超过半日,他心中有执念,扮人讲究一个扮字,若长时间去演一个人,他的心性便可能被扮演之人同化。
丢失自我,成为别人,是月氏易容之道的大忌。
慢步走下台阶,霍褚河的真容显露在日光下。
他有一张苍白的脸,浑圆的丹凤眼深藏逆火,鼻若悬胆,眉似黛色远山,嘴唇颜色偏暗,半挽起的长发装饰着金银发饰,随着步伐摇曳出耀眼晶莹的光芒。
霍褚河换了一双短靴,个子骤然下降一个分米单位,从皮肤和眼睛看,倚然是个不足十三岁的少年人。
他穿过几个过道,并未进入宫殿,而是走了很远的路再次回到祭坛,转身进入一个多人值守的房间。
守着房间的人右手按在心口跪下行礼。
“来了啊。”殷昊含着笑意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殷昊身着华丽的贡品云锦,依靠在窗边,面朝着霍褚河,似乎一直在等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悠哉地转着一支长笛,长笛尾端系一根坠着流苏的玉佩,玉佩小巧精致,若细竹,用宝石镶嵌,光线明亮灼人。
“小少爷不好骗吧。”殷昊笑道。
霍褚河进门,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他对你十分了解,你给的信息破绽也很多。你当真唤他小少爷?似乎从我开口,他便察觉了。”
“倒是第一次这么叫他。”殷昊感叹道,“以前没这个机会。”
霍褚河眼眸一转,晃动手中的杯子,不动声色地开口:“此人手下个个都是顶级高手,与你身边的闲鱼散兵不同,似是从同一个组织里训练出来的死士,想必他的身份比你更为尊贵。你是摄政王,那他是何人?”
殷昊走过来坐下,随意捧起一杯茶盏倒茶,看着霍褚河,眼含笑意,像是在看一个孩童学算术。
“你猜啊。”
霍褚河刚要下结论,殷昊便讽刺道:“比本王身份尊贵之人,那便只有皇帝了。霍褚河,你当真以为宣国帝王如你这般不务正业,千里迢迢来这满是瘟疫的宜城找死?
你可知宣国的江山有多大?
本王在王位十余年,从未见过一个浑浑噩噩的王能活得长久。不知黍米几何,不通处世之道,有一日算一日地过日子,等待他们的便只有吞噬、死亡。”
听出殷昊在暗骂他不思进取,霍褚河手腕翻转,刀刺落在殷昊颈边。
粗暴地翻开他的手臂,露出那三颗鲜红的血痣,眼底透着杀伐戾气:“说!你冒充神的新娘,自投罗网的目的是什么?”
殷昊笑着拨开刀刺,微仰着头,凉薄无情的眼睛里不见惧色。
“倒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我自降身份,来这座只剩空壳的古月氏都城,还能是为何,我是来帮你们的啊。这块土地本身便是古月氏国的,你们难道不想夺回自己的国家吗?”
霍褚河冷笑:“孤有多少能耐孤自己清楚,不需要你一个祭品来指手画脚,无论你是不是神的新娘,神祭日,孤都要你上去给孤的子民一个交代!”
殷昊耸了耸肩:“荣幸之至。”
霍褚河胸中被堵了一口气,发不出来,使着劲膈应他:“孤可看见了,姓林的那小子与一个少年关系极为亲密,那少年比你年轻,比你好看,最重要的是,他还……”
霍褚河比了下身高,无不嘲讽之意:“比你高。”
殷昊持着茶杯,笑着摆了下手指,像是一种无可奈何:“那人叫方子衿,你们可要好好查一查,否则被鹰啄伤了眼睛,莫要哭鼻子。”
霍褚河不屑地冷笑一声,离开房间便恢复了正色,立刻派人去查方子衿这个人。
林青青用半日时间走遍祭坛。
有些房间是古老的祭祀场所,有的则是储藏室,堆满了保存已久的古老书籍,上面写着鬼画符一样的古月氏文字。
不论是室内,还是场外,都飘荡着一股说不清的香气。
走至半路,方子衿盯着一处破损的石碑,突然站定脚步。
林青青转头望了两眼:“在看什么?”
方子衿指了指,道:“那一块是郇州界碑的一角,不知何故辗转至此处。”
郇州界碑怎会出现在这里?林青青很难相信被东胡占领的郇州城与宜城会有联系,何况两城隔着大半的宣国土地。
“会不会是看错了?”
“左下角有半个被枪击碎的‘州’字。”
方子衿抬脚走过去,抹开上面的灰尘,果然有半个州被击碎,还有斑驳久远的血迹。
有人搬迁石碑的可能性微小,但并非不可能。林青青在意的是,郇州的事情过去那么久,方子衿竟然连块石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每件事都记得这般清楚吗?”
方子衿察觉林青青意有所指,哑声道:“我忘不掉。”
他望着石碑,“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哥哥,”少年扯了扯唇角,“你知道吗?不论我想不想记得,愿不愿意想起,每一件事,每个细节,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不是记忆太深刻难以忘记,而是他的脑海自发记住所有画面,痛苦、绝望、悔恨以及恐惧在内的所有的记忆,他想忘也忘不掉。
林青青深吸口气。
当初看原著一目十行,她没特别关注方子衿的病,依稀记得这个病不仅有症结,还有病根。
龙傲天记忆力惊人。
因为记得太过清楚,总以为自己活在当初,误以为后面发生的是一场梦,而人的脑海潜意识不去记录梦境的内容,便有了他现在的病——记忆回溯。
第 43 章
一片冰凉悄然化在眼角, 林青青眨了下眼睛,仰起头看向天空,雪花漂泊而下,摇曳回风。
宜城的雪和京都的不同, 轻烟一般, 来时纤尘不染, 落地草木不惊,碰到稍有温度的物体, 便立刻融化成水。
影二取伞归来,林青青接过伞柄,慢步走向石碑,停于少年身后, 为他挡下溢散阴寒之气的绵绵细雪。
“倘若前方无路, 不妨回首看看。”
细碎棉絮般的白雪洒在少年的睫毛、发丝上,越积越多,他半蹲在石碑前,回头看她:“路?”
“过去只能停留在原地,而你要一直向前走。”林青青模糊记起曾经听过的一段话, 轻声道,“人的一生至少会遇见一束光一个指引,一条能坚强走下去的路。若你还未找到,可以先跟着我。”
“我能跟你到何时?”方子衿仰头凝视林青青的眼睛,眼底深暗, 却又充满迷惘, “假以时日, 我们没有这般熟稔了,我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趁我们现在熟稔, 多走一步是一步。”林青青伸出手,掌心向上,“在你的假以时日到来之前,我尽力为你找一条能走下去的、不那么难走的路。”
方子衿迟疑着抬起手掌,触碰到滚烫的温度,掌心阵阵发麻。
“终于找到你们了。”徐修容步入露天后院,快步走向林青青,不一会肩头和发顶落满雪,见林青青他们也支走了引路的守陵人,开口便道,“不对劲,这里很不对劲。”
林青青拉起方子衿,问道:“可是有所发现?”
徐修容面色凝重,左右看了看身边的环境,目光几次停留,最终看向方子衿身后的石碑。
林青青:“这里有问题?”
徐修容收回视线,道:“祭坛的风水没有问题,大体物件也是祭祀场所的常规布置,可有几件东西状态极为怪异,显得格外违和。”
如今他们深入虎穴,一丝一毫的遗漏都有可能带来危险,他来找林青青,便是寄希望于林青青能够重视,以防落入不为人知的陷阱。
林青青:“说清楚。”
“说不清楚。”徐修容做了个“请”的手势,“烦请移步客房。”
林青青跟着徐修容来到霍褚河为他们准备的客房,以为徐修容有要事相商,方子衿转身关门。
“不必。”徐修容阻拦道,“门开着,能看得更清楚。这间房,你们可有感觉哪里不对?”
祭坛很大,房间都是中空的石室,镂空雕花窗桕攀爬斑剥的沥青,中间放置不大不小的香炉,空气中飘荡淡淡的香,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气味。
一架轻便小巧的古琴斜放床头,琴弦覆有一层红褐色的污迹。林青青用剑尖轻轻刮下琴弦上的污迹,凝成块的污迹竟是一层风干的血痂。
“从地面的灰尘厚度观测,此地至少百年未进过人。”徐修容转开琴背面,将中空的地方露出来,琴背后镶嵌剑柄,里面短剑不知去向,剑柄上方方正正刻着两个模糊的小字。
“但这把琴却是新放置的,而且其上有宣国文字。”
“药……”林青青仔细辨认剑柄上的字,“另一个字是?”
徐修容摩挲半个被磨损的字迹,回道:“兆……姚?”
“姚药。”徐修容看得眉头直皱,“这名字……”
林青青看他:“怎么了?”
徐修容摇了摇头,“许是我记错了。”
“姚药……药药。”林青青吩咐影二,“去将瞿遥叫来。”
徐修容询问:“可是有了线索?”
林青青看了看他,徐修容不住在客栈,不知瞿遥发疯时的情形。
瞿遥当时口中念的,究竟是药药,还是姚药暂且不论,天下之大,同名之人数不胜数,这样的巧合不算特别。
她还是回道:“瞿遥认识一人,名字里也带有药字。”
十有八九只是巧合,姚药这样的名字虽然不多,但也容易重名。徐修容心底沉吟,可即便心知肚明是巧合,对方也不错漏丝毫可能抓住的线索,这份敏锐和计较,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瞿遥对祭坛很感兴趣,和影四走完了大半祭坛,像一个好奇心很重的游客,碰到个新奇物件,都要拿在手上观摩。
影二领着两人走进房间,瞿遥手腕系了根麻绳,另一端攥在影四手里。
徐修容见状,诧异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向林青青,他可没忘记铜雀台上,林青青同样用麻绳系住方子衿的手腕。
这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在场除了徐修容,没人在意那根系紧瞿遥的绳子。瞿遥精神状态不稳定,影四总有分神看不住的时候,用绳子绑住能稍微减轻负担。
徐修容把琴递给瞿遥,瞿遥漆黑的眼珠盯紧徐修容:“做什么?”
徐修容:“认一认,这把琴的主人名叫姚药,若不是你熟人,稍后我放回去。”
瞿遥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踉跄后退,撞到身后的柜子才勉强站定身形,眯眼盯视琴上的小字,喉结上下颤移:“你说这是药药的琴?”
徐修容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血污:“是姚药,姚姒的姚。”
瞿遥紧捏着柜子边缘,感到窒息一般,捂着心脏剧烈喘息:“帮忙看看,剑柄多长?”
徐修容用手比量:“一尺六寸多一点。”
瞿遥惊恐地跌坐在地,眼睛里全是骇然:“她的剑也是一尺六寸。”
“哈哈……我亲手握过,哈哈……”瞿遥笑得像鬼哭狼嚎,脸颊通红,带着病态的兴奋,笑声扭曲刺耳。
林青青示意徐修容将琴收起,瞿遥突然冲过去抢琴:“这是药药的东西!你们不准拿走!”
瞿遥紧紧用手臂搂住琴身,身躯颤抖地蜷缩成一团,眼眶血红,目光在房间里胡乱扫视。
“瞿遥。”林青青指缝里藏着银针,蹲在瞿遥身前轻声道,“药药的东西为何出现在此处,他(她)是宜城人?”
瞿遥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撕心裂肺地哭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别管我,都给我滚!”
瞿遥精神状态不正常,林青青刚要用针,瞿遥忽然软倒在地,用尽了全部力气般,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呜咽,他抱着琴挪动到林青青脚边,哭着反问林青青:“死去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吗?”
林青青没有回答。
徐修容沉思片刻,从袖子里摸索出一块水滴状黑玉,黑玉上有断开的银质镶条,还有火烧过的痕迹。
林青青接过墨玉,神色微凝,拿在指间转动一圈,辨别上面的花纹,墨玉花纹和费黎给她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这上面的花纹我见过……”
徐修容误会了林青青的迟疑,点头道:“没错,该玉石是宣国近两年在浅海发掘的矿石,花纹款式亦是秦淮楼新款,可这东西看起来年代久远,纹刻的痕迹也不像近两年的。”
“其实也不然,宣国近两年才发现的石料,不代表多年前无人使用。宜城是古月氏首都,多的是宣国不常见之物。”
徐修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瞿遥的低笑声打断。
“我明白了,她要回来了。”
瞿遥苍白的脸浅笑开,漆黑的眼珠里翻滚黑潮,他连嘴唇都是鲜红的,诡异的面容底下藏着一份小心翼翼。
他看着方子衿,说道:“药药不会食言,她说过会活着回来找你。她没有来幽篁山,是因为你不在。我猜想得没错,跟你来宜城,一定可以找到药药。”
徐修容盯着瞿遥的眼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一个活人要活在多么可怕的环境里,才会有这样绝望的眼神?
方子衿疑惑问:“药药是谁?”
瞿遥一阵颤栗,继又疯狂摇头,呓语道:“我去找药药,她一定还活着。我就等在幽篁山,等她回来。”
少年更茫然了。
林青青和方子衿一样茫然,原著中没有药药这个人。
方子衿五岁被沈娘拐上幽篁山,九岁晕倒在幽篁山山脚下,醒来便没了一段记忆。
端看方子衿的神情,应当是没有想起这段缺失的过往。
此次宜城之行,她本没有带瞿遥过来的打算。
出发前一日,瞿遥偷听她与方子衿在太璟宫的谈话,自告奋勇要来宜城帮他们。
她起初以为瞿遥的目的在方子衿身上,未料想还牵扯出一个原著里没有的人物来。
林青青看向徐修容:“除此之外,可还有发现?”
徐修容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觉得是这么个理,他们有要事在身,细节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浪费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祭坛内有几处地方被严加看守,不让外人进,王爷应是被关在其中一处。”
方子衿投来两次视线,林青青放下手里的墨玉,递给他。
她问徐修容:“你抓蛊虫了吗?”
徐修容夸张地倒吸口气:“那玩意有灵性极了,不是说抓便能抓到的。守陵人在时,可谓遍地蛊虫,他们一离开,蛊虫也跟着消失,不知藏去了哪。”
影六微弱的声音自林青青身后响起:“属下抓到一只。”
徐修容震惊,当即伸长脖子去看是哪位好汉。
影六脸上蒙着一半面具,从印堂延伸到下鼻翼,中间分开,只露出左半张清秀的脸庞。
影六不喜欢被人注视,低头搓弄幼蛇,硬是搓出了残影,将小白蛇弄得眼冒金星。
“停停停,死了就不好研究了。”徐修容哪里还顾得上看影六的脸。
“你懂蛊虫?”林青青问。
徐修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不懂,我想要深入了解。”
被林青青盯着看,徐修容叹道:“我确实不懂,想问问您的人是否有懂蛊虫的?这应该叫巫蛊之术吧?”
林青青看白痴一样的看他:“你觉得呢?”
徐修容拉长了叹息声:“明白。”
林青青瞧了瞧影六手里不动弹的小白蛇:“你跟在殷昊身边,关于蛊虫的事一点都不了解吗?”
徐修容诚恳道:“我很抱歉。”
林青青:“用毒试试吧。”
影六点头,“啪”地一下握紧铁手,身形隐入黑暗。
“霸图呢?”林青青没见着人。
“在看书,他看得懂古月氏的文字。”徐修容目光微顿,望着门外飘大的雪,“听闻京城也下了大雪。这般看来,陛下所至何处,祥瑞便会降临何处。”
这马屁拍的,林青青撑伞跨出门槛:“要过年关了。”
一双浑如点漆的眸子定在方子衿的手上,少年察觉瞿遥的视线,张开手掌,扫量了一眼掌心的墨玉,抬脚向瞿遥走去,想要将东西给他。
瞿遥紧张地后缩,激动喊叫出声:“别杀我!你杀了我一次,还不够吗!”
“影四,看好他。”林青青叮嘱了一声,对不远处站定不动的方子衿唤道,“走吧。”
方子衿跟随林青青身侧,在大雪中慢步,他一直很沉默,只要林青青不开口,便一句话不多说。
分别回房前,方子衿突然说道:“我记性很好。”
林青青停住推门的手,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请方子衿进去。
“你想说,你记性好,却不记得姚药这个人?”
石室寒冷,影卫取来炭火和热茶,井然有序地安置在房内。
几人检查完房间,仅仅用了几息时间,在方子衿开口前便轻手轻脚地离开。
方子衿看了林青青一眼,为她添上热茶。
“哥哥似乎未曾想过我不认识姚药。”
林青青看着杯沿,眼皮不抬道:“你谈起自身,不正是怀疑自己认识姚药吗?”
少年点头道:“我幼时被人抓走关在一个地方,被关了四年之久,可我却不记得后三年发生的事情,更不知是如何逃离那里的。那个地方叫幽篁山,抓走我的便是沈娘。瞿遥的行为告诉我,姚药和我牵扯很深,他(她)想杀沈娘,且最终放火烧死了沈娘。”
林青青含了一口茶水驱寒,“瞿遥如今半醒半疯,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恐怕他自己都不确定。”
方子衿立在桌子对面没有坐下,揭过这个话题,放下墨玉,继今日的探索展开讨论:“哥哥不逛秦淮楼,却认得上面的花纹。哥哥今日想问徐修容的,应当不是花纹本身,而是刻着花纹的东西。”
林青青正喝着茶,听这话笑了:“你怎知我不逛秦淮楼,京城的茶楼酒坊我都去过,会差一个秦淮楼?”
秦淮之名取自金陵十里秦淮,是京城有名的青楼。
方子衿淡淡“哦”了一声,拉出来的凳子又用腿推了回去:“天色已晚,不多叨扰。”
在别人的地盘,林青青也睡不着,踢出桌子下的矮凳。
“走了一日,坐下聊聊?”
方子衿没有拒绝。
林青青取出费黎给的玉簪,和桌上的墨玉并排放置。
方子衿扫视一眼,眉锋逐渐皱起,这两样东西相似度很高。
林青青戳了戳玉簪上的墨玉:“你看,这像不像两根一模一样的簪子?玉石内部的水光飘絮都如出一辙,不差分毫,可这天下当真有两颗完全相同的石头吗?”
方子衿:“这是从何处得到的?”
“是费黎赠送的保命符,之前没看出玉簪有何特别之处。”林青青抬眸看方子衿,“当然,现在也没有。”
方子衿明白林青青的言外之意,遗憾地摇头:“我也看不出来。”
林青青拿起玉簪,放在指间轻捻:“我们眼下正处在一个怪圈里。石碑、墨玉,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宜城的东西,为何出现在这片守陵人的祭坛里?
百年未曾进人的房间,为何放着一把缺失剑的琴剑?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掩饰什么,还是这座祭坛隐藏着什么秘密?古月氏的宝藏又究竟是何物?”
林青青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但她相信世界上存在神奇事件,古人将这些事件定义为神力。
“明日,我们再会会霍褚河。”
一语终了,林青青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做好送客的准备,见方子衿捧着茶杯不言不语,出声问道:“有心事?你瞧着不太开心。”
少年低垂眼眸,饮下变凉的茶水:“哥哥想要我开心吗?”
林青青轻“嗯”一声,单手支起下颚,淡笑道:“我自然想要你开心,你开心了,我看着心情也会好。”
方子衿低着头,眼神放空:“常去烟花柳巷之地容易生病,日后……还是少去为好。”
林青青:“我仅是去欣赏美人。”
“只是看看?”少年抬眸。
眼神摆明了不信。
林青青轻笑着与其对视:“快回去睡罢,我日后不去便是了。”
方子衿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林青青收起玉簪,发现方子衿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桌上的墨玉。
有些人看着善良可欺,心却比石头还要冷硬,不把自己当人,亦不把旁人当人。只怕今夜瞿遥又要发疯了。
林青青心下叹息,捧着一本医书钻研,夜深后整个人都异常困顿,朦胧中听见一声惨叫,打得难舍难分的眼皮霎时分开。
第 44 章
“啊啊啊啊——”
少年凄惨的叫声传进屋里, 在寂静的夜色下恐怖而瘆人。
林青青放下书,起身出去,却在下一刻愣在当场,她坐着的矮凳变成了粗糙轮椅, 四肢疼痛无力, 手掌被包扎成粽子。
“吵着你了?”头戴布巾的温婉女子走过来, 在林青青身前的桌案放下一碗深褐色的药,“再喝上半月, 你的腿便能好。”
林青青紧盯来人,动了动腿,腿上鲜活真实的肌肉随之跳动,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女子的装扮, 努力从她身上找出身份信息。
“我这是在何处?”
来人不以为意, 从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挑出十二瓶摆放进篮子里:“还想回去送死吗?姚太师不惜一切代价将你送出天牢,便是希望你能活着,莫要辜负你父亲的苦心,枉送性命。”
林青青翻转手腕,她的手被动过拶刑, 腿也被打断了。
姚太师是她的父亲?
林青青闭了闭眼,低头看向手中的书,是一部泛黄的医书,却不是她原来看的那本。
她捧起药碗,想闻闻药液里放了什么药材, 十根手指接连剧痛, 药碗“砰”地一声重重跌落桌案。
深褐色液体铺满桌面, 中热的药汁滴滴答答砸腿上。
温婉女子拉开轮椅,利索地用布擦干净林青青打湿的膝盖。
污迹不大, 她擦完便把布甩了出去,压抑着怒火瞪视林青青:“姚药,你知道这一剂药我熬了多久吗?你父亲当年是帮过我,于我有恩,可为了医治你,我用光幽篁山上的珍稀药材,不眠不休煎药,恩情我还了,你若再无理取闹,幽篁山这座小庙便容不下你了。”
幽篁山?
林青青嘴唇无声地启合,好半晌才发出难以置信的气音:“沈娘?”
“又怎么?”沈娘在气头上,语速依然不疾不徐,像是生来温婉如水,便是惹得她动火了,也不会引来雷霆震怒。
林青青却深知,沈娘动起真火,能把她骨灰都给扬了。
望了眼离她三尺远的桌子,林青青阖上眼帘,背靠轮椅椅背,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而太师又名太宰,掌邦治,是六卿之首①。宣国历史上只有一位姚姓太师,后于徇私舞弊案被废。
姚药便是十四年前,女扮男装考取武状元,被判斩立决的姚府嫡女?
听闻当年这一案轰动京城,光是验身的那一批人,全都因失职被靖宣帝下旨当众斩首。
“我想出去走走。”
沈娘没回应,沉默地收拾桌子。
林青青睁开眼,以为她也像方子衿那样、被沈娘困在山上,便见沈娘纤细的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推着粗糙木制的轮椅向外走。
林青青被刺眼的日光晃了神,沈娘温柔地在她耳边叮嘱:“山上毒草猛兽多,不可独自出门,你出门必要叫上我。”
林青青环顾四周,宜城已是腊月,幽篁山上却是一派初夏之景,蜻蜓满天,有一只落在她的膝盖上,栖息了几分钟才迟钝地飞走。
“几月了?”
沈娘:“巧月。”
林青青:“……”巧月是几月?
微风拂面,沈娘的宽袖蹭过林青青的脸颊,带着厚重的草药味。
“姚府满门抄斩,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你回京城也只是送死。”
姚太师被斩是四月份的事情,所以现在是七月份。林青青心想。此时方子衿六岁,他在幽篁山上。
“头发散了。”沈娘停下脚步,手指穿过林青青飘扬的发丝,拨弄掉上面的发带。
林青青躲了躲,想起自己如今是个残废,又把头伸过去,放在沈娘的手掌底下。
既来之则安之。
她惜命,只要还活着,便不会胡乱折腾自己的小命。
沈娘把她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看到她脖颈后的刺青,犹豫了一瞬,重新扎起发带,半披半绾着。
林青青远远瞧见幽篁山上面有一处翘起的高峰,高峰上建了小木屋,远看只有一个小点。
她多看了两眼,便被沈娘察觉,沈娘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走:“莫上悬崖。”
“去不得?”林青青问。
“去不得。”沈娘。
“上面有什么?”
“药人。”
林青青回头看她:“我想去看看。”
落在椅背上的发丝被扯断一根,林青青疼得眉头直皱。
沈娘低头打量她的脸,两只眼睛像锥子一般盯视她:“弄坏我珍贵的药人,便把你也做成药人。”
林青青伸出自己包成粽子的手:“我不弄坏,我就看看。”
沈娘还盯着她。
林青青:“我这双废腿总归是追不上活人的,看上一眼都不行嘛?”
沈娘脸色冷冰冰的:“不行,说不行便不行。”
林青青黯然垂下眼:“我就要坚持不住了,找个人陪着我说说话好吗?哪怕药人都行。没完没了喝药,治好腿又如何,而今我一无所有,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娘:“你非要如此,我也不拦你。”
林青青:“……”
沈娘盯着她那张的脸,缓了缓心神,提醒道:“你的腿半个月便能好,届时是下山自寻死路,还是苟且在幽篁山上,你自己做主。”
林青青的心脏倏地往下沉,想起瞿遥悲泣时说的话——死去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吗?
倘若姚药便是瞿遥说的药药,那她岂不是会死在幽篁山上?
林青青立刻掐灭这缕可怕的念头,她和姚药不是同一个人,一如她和林夜然,选择不一样,结果也会不一样。
沈娘看起来柔弱,但不是个善茬。
姚药的死是个警钟,她必须谨而慎行。
“你很忙吧?”林青青叹了口气,道,“不用管我了,我一个人静静。”
沈娘手肘挎着竹篮,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在一起,叮铃作响。
她确实很忙。
这几日被姚药打岔,积攒了十几瓶新药,药效还未来得及试验,不能直接投喂给珍贵的药人。
“不忙。”
林青青抬起眼帘,对上沈娘凝视她的眼睛。
为什么盯着她的脸看?
林青青动了动僵硬的嘴角,看向她臂弯挂的竹篮:“这都是什么药?做给谁吃?”
沈娘:“你问的太多。”
虽然嘴上这样说,沈娘却还是回答了林青青:“毒药,给你吃。”
林青青险些便要推着轮椅自己走了,奈何她的手做不了大动作,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你这么辛苦救我,是为了让我试毒?我身体很弱,泻药都能轻松毒死我,不值得你用这些。”
沈娘好像被定身似的,呆愣愣地望着林青青,臂弯的竹篮从手臂滑落,瓶瓶罐罐碎一地,零落地散在各处,翠绿的草叶粘上药汁,迅速枯萎。
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林青青瞧着地面枯萎的草叶,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沈娘注视林青青的脸,一寸一寸地扫过,收敛神色,没管草丛里的毒药,推着轮椅往回走。
“方才说的那句,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林青青注意到沈娘神色不对,闭上嘴不再开口说话,任由她将自己推回原来的屋里。
安置好她,沈娘又在捣鼓瓶瓶罐罐,有不少瓶子出现裂口,药液渗透交缠,将木制的柜架漆染成阴森的脏色。
刺鼻的气味时不时飘入鼻腔,林青青翻看药典,抬手挡住口鼻。
盛放深褐色汁液的药碗被放到眼前,液面萦绕着不知名的雾气。
如今是夏天,开水飘出来的气也会很快消散,这一碗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林青青凝眸,看向坐过来的沈娘。
沈娘脸庞不动,瞥了眼她的手:“换药时间到了。”
林青青配合地伸出手,看着沈娘解开白布,心里早有准备,看见糜烂的手指,眼角还是颤了颤。
沈娘细心擦药:“左手指骨虽然接上了,但损伤严重,日后可以提笔,提兵器不行。”
左手?林青青:“右手呢?”
沈娘冷淡道:“你惯用左手,这时候改过来是不错的选择,但右手想要做到左手的灵活,恐怕也要耗上几年时间。”
林青青颔首,表示知道了。
沈娘抬眼看她:“你不要死要活的样子,倒是顺眼了不少。”
换完腿上的药,林青青疼得满身是汗,沈娘帮她简单擦洗,又拿出一柄短剑放桌上,告诉她今夜有事,便带着十几瓶毒药推门离去。
林青青凑近比量短剑的宽度长度,发现它果然就是琴剑里的佩剑,也就是说姚药这时候只有剑没有琴。
那把琴又是谁送去的宜城?
透过窗子,林青青看见一道身影慢慢向着山顶木屋移动。
手指重新用细布包扎过,勉强能活动,但动一下疼的她眼前发黑。
她用未受伤的手掌肘推动轮椅的轮子向门外移动,力气大了还是会牵动到手指上的伤口,少时,额头的汗水便如溪流一般,蜿蜒从两鬓流下。
出门后,林青青听到一阵微弱的哭泣声,看了眼远处指定是到达不了的山顶,转动轮椅,寻找哭声来源。
“啊呜呜……”少年变声期的呜咽声嘶哑低沉。
林青青找到柴房,柴房里瘦削少年曲折一条腿,怀抱稻草半坐,埋着头看不清面孔。
她手脚不方便,推不开门,停在柴房外面,出声问:“你哭什么?”
少年哭泣声骤停,愣愣地望向门外依稀的身影。
他眼里只能看见黑白两色,林青青的脸背对夕阳,剩一团深浅不一的黑影,绰约难辨。
“我做噩梦了。”少年哽咽道。
林青青:“梦都是反的。”
“不是!”少年手脚并用爬到柴房门边,“我看见我娘被坏人抓住,坏人扯断她的头发,用簪子刺她。她流着血爬向我,指甲抠进我的脚腕,我好疼好疼,我想救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太弱小,杀不了坏人。”
“你集中精神,没什么是做不了的。”林青青说,“你可以控制梦境。”
少年跪在几块木头叠在一起的门板后面,怔然道:“我可以控制梦境?”
“是。”林青青认出少年便是瞿遥,“梦由你身体意识创造,当你自我意识占据主导,在梦里做什么都可以。”
瞿遥脱力地滑坐在门后:“我想杀一个人,可以在梦里杀了她吗?”
林青青:“仇恨也好,恩怨也罢,终无法在梦里得到结果。大梦初醒,万事成空。你是与什么人有怨隙吗?”
瞿遥喃喃道:“何止怨隙……血海深仇。”
瞿遥:“你叫什么名字?”
林青青:“我?”
瞿遥和姚药还不相识?
“姚药。”
“药药。”瞿遥轻念一声,嫌弃道,“名字可真难听。我方才睡懵了,在说胡话,你不会当真吧。”
林青青知难而退:“……打扰了,你接着睡。”
瞿遥“噗嗤”一下笑出声:“前几日初见你,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还动了轻生的念头,今日便想开了?”
“人总要向前看。”林青青手掌放在木轮上,状似随口问道,“山顶小屋里住着什么人?”
瞿遥拉开柴房的门,露出他那张苍白诡异的脸,他扶着门靠上,自上而下打量林青青:“你想上去看看吗?明日我可以带你去。”
瞿遥醒来时把腮帮咬破了,舔了下腥甜的牙根:“你想死的话。”
林青青不喜欢少年人之间的恶作剧,也不愿意参与,转动轮椅往回走:“不必麻烦。”
瞿遥一瘸一拐地跟上:“你手流血了,沈娘回来怕是又要给你脸色看。”
“你喜欢幸灾乐祸吗?”林青青回眸瞥视。
瞿遥捡来一根树枝撑在手底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在为你担心。”
林青青忍着手痛笑道:“你若担心我,便动手帮我一把,宁可拐着一根树枝,也不愿搭把手、让我们彼此都轻松点,你的担心藏得不可谓不深。”
瞿遥顿了两步,扔掉树枝上前推动轮椅:“磨磨唧唧看着心烦,我送你一程。”
回到屋里,瞿遥为林青青带上门,站在门外说道:“沈娘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治好伤便离开幽篁山吧,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青青放平手指,望着镜子里陌生的面孔:“你劝我走,为何自己还留在这里?”
瞿遥走了两步,倒回来后背贴着门:“一开始是走不了,后来不敢走了。”
“现在呢?”林青青问。
瞿遥仰起头,眼神阴沉:“现在……我不能就这么走。她什么都不记得,可是我记得,我记得滴血的簪子,记得四肢折断的痛楚,记得她杀了我的家人。”
林青青同情瞿遥,却不会出手帮他复仇,一个活在仇恨里的人浑身都会竖起倒刺,便是盟友,也有可能被误伤。
瞿遥:“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问问我的仇人是谁?”
“算了,我与你一个生人说这些做什么。”瞿遥踉跄着离开,声音渐行渐远,“沈娘该回来了……”
这一夜并不平静,林青青发了烧,半醒半寐间看见沈娘坐在桌边,手上趴着一只很小的青虫。
沈娘从瓶子里蘸取液体喂它,喂完后把青虫装进竹筒,竹筒盖子印着“麓川”两个字。
“哥哥……”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穿过一层空洞的空间,从遥远的地方抵达她的耳际。
林青青阖上眼帘再次睁开,突然看到方子衿和徐修容两张放大的脸,迷茫地眨了下眼睛。
方子衿靠得很近,白玉无瑕的脸近在咫尺,林青青掐了掐少年的脸。
触感很真实。
方子衿怔了一怔,到底是没有动。
“你们怎么都在这?”林青青暂且压下心底的困惑,坐直身子,隐隐作痛的手脚随着她清醒恢复正常感知,没有白布包扎束缚,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您睡了一整日,叫都叫不醒,想来是这段时间舟车劳顿,累着了。”徐修容表示理解,但不妨碍他表露脸上的愁容,“明日便是神祭日,我实在没有法子,今日我们得商量出一个救人的策略。”
林青青揉了揉睛明穴,目光落在瞿遥身上:“沈娘可会巫蛊之术?”
瞿遥正盯着窗外的积雪,闻言转眸看她,“她男人是麓川人士,专门搞蛊的,她自然会。我也学过一点。”
瞿遥瞥视了一眼方子衿,眯眼注视林青青的眼睛,一脸不解地发出疑问:“他竟然连这都告诉你,你们关系很要好?”
徐修容讶道:“沈娘是何人?你先前怎么不说自己懂得一些蛊术?”
瞿遥撩开邪气的双眸:“你们没问。”
徐修容露出“友善”的微笑,道:“你可会控蛊?”
“你耳朵真不好使。”瞿遥鄙夷地看着他,强调般重复,“我、也、学过、一、点儿。”
“成!”徐修容大笑着拍打瞿遥的肩膀,不知有没有存心报复的意思,震得瞿遥身形不稳。
瞿遥左腿有疾,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徐修容的拍打来得猝不及防,他险些栽林青青身上,千钧一发之际被方子衿拉住手臂。
林青青还以为自己是个残废,下意识就转动轮子去扶人,手掌却摸了空,只是这一下,便被瞿遥的眼睛捕捉到了。
第 45 章
瞿遥看了眼林青青的手, 回眸望见抓着他的人,身子顿时一僵,双手发颤地推开方子衿,抱紧双臂缩进角落里, 眼珠子乱转, 身子不停地哆嗦。
徐修容想知道瞿遥是如何控蛊的, 向影六索取小白蛇,被影六无声拒绝。
林青青:“给瞿遥。”
得到指示, 影六倒出竹筒里的小蛇,迈开长腿,覆盖铁手套的手指捏着小蛇送到瞿遥面前。
瞿遥身体还在发抖,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左手扣紧右手手腕, 想要稳住右手发颤的手指,却抖得变本加厉。
“让他,出去。”
方子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半掩着凤眸, 看不见神色。雪花飘落在白衣之上,引着清寒的身影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瞿遥在蛇眼前挥动手指,小白蛇睁着黑黝黝的眼珠,凶狠地吐出蛇信子。
不到几息时间,它从愤怒暴躁转为昏昏欲睡, 再从懒散阴郁变得精神抖擞、耀武扬威, 最后亲昵地蹭了蹭瞿遥的手指。
徐修容诧异道:“认主了?”
瞿遥低着头看蛇, 小白蛇也仰着头看他,随后扭动长躯, 使尽浑身解数为瞿遥表演它的特长。
像动物间的求偶。
林青青忽然想到,瞿遥这般害怕方子衿,必然与方子衿起过正面冲突。
若是如此,方子衿应当能记下瞿遥的一举一动,包括控蛊之术。
可原著后期,方子衿恢复全部记忆,也并不会控蛊。不然有如此利器,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用其他办法攻城,而一点蛊术都不用。
瞿遥不是用行为和蛊虫沟通,那会是什么?
气味?
莫非瞿遥趁他们不注意用了什么药?
蛊虫种类不同,有一些对药物具有抗性,如果不是这样,她完全可以让影六背着喷雾器在祭坛里打农药。
徐修容问出了林青青心底的疑惑:“除了蛇,其他蛊虫也能听从你的指挥吗?”
瞿遥张开手掌,小白蛇爬上手心,蛇吻碰了碰他,尾巴灵活地缠绕上手腕。
瞿遥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蛇头,拇指无名指掐蛇七寸,面无表情地把蛇摔地上。
被砸晕的小蛇原地转圈,不一会又直起上身,匍匐向前,却不敢再靠近,被瞿遥抬手恐吓,吓得窜出门外,钻进雪地里。
瞿遥:“太多的话,有点困难。”
徐修容指着外面:“倘若密密麻麻呢?”
瞿遥:“那是找死。”
瞿遥眼珠一转,深黑不见光的眼底出现一道不明显的光亮:“也许可以试试,不,你们尽管去救人,我想到办法了。”
他咧开嘴,勾出一个不带笑意的微笑:“蛊虫而已,包在我身上,我会带你们平安离开这里。”
徐修容大喜过望:“好小子!”
林青青手指不着痕迹地敲了下桌面,倒满一杯茶,走过去送给瞿遥:“接下来便靠你了。”
瞿遥想要拒绝,望着林青青的眼睛,皱了皱眉,忍下反感接过茶杯,林青青的手指包裹杯身,他从底部接下,不可避免触碰到林青青的手指。
瞿遥没有多想,饮下茶水,敷衍了一句:“茶很好。”
等所有人离开,林青青将手指放在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气味很淡,风一吹便散尽了。
看来瞿遥的确使用了一些外物驱使蛊虫。
门外的方子衿没有进来,他站在屋檐下,背对着林青青,乌黑的发丝沾了不少白雪,微仰着头看雪。
林青青走至方子衿身侧,站了会,接下一片雪花:“方才瞿遥身上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像是要放手一搏。清醒时不想死,疯癫时不想活,时醒时疯,他当真能控制所有蛊虫吗?”
方子衿:“许是不能。”
如今他们在一条船上,瞿遥糊弄他们,无异于玩火自焚,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除非……
“他想死?可他看起来尚且清醒。”
林青青看不透瞿遥,他的精神世界太过驳杂,尤其在方子衿面前,瞿遥反应极端,不敢面对、害怕、恐慌,又对方子衿寄托着一份希冀。
瞿遥身上有太多不确定性,即便能控制所有蛊虫,她也不敢依赖瞿遥的控蛊能力。
“哥哥不妨回忆一遍他说过的话。”方子衿按住落在手背上的雪片,看着它融化成水。
瞿遥说的话?
林青青回想了一遍。
——“她要回来了,药药不会食言,她说过会活着回来找你。”
——“跟你来宜城,一定可以找到药药。”
方子衿:“他不想死,他要找人。”
“别是我想的那样。”林青青头疼道。
少年抿了抿唇,给出自己的分析:“瞿遥是怕死的,他没有本事控制太多蛊虫,却表现得无所畏惧,这一点很奇怪。除非姚药也有控蛊的能力,在瞿遥眼中,姚药把我看得十分重要,若我身处危境,姚药在附近,必会出手相救。”
林青青无法理解:“人都死了那么久,他如何看出姚药就在附近,这不是纯粹找死吗?”
方子衿:“就是找死。”
林青青:“……”
“瞿遥怕死,因为没有等到姚药。若我是他引出药药的唯一方式,直到我身死,药药也不出现,瞿遥便没了希望,他在人世断却牵挂,死在这里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方子衿顿了顿,道:“他还想和我死在一起。”
林青青真心道:“你防着点瞿遥,他越是怕你,越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少年低笑一声。
林青青:“有什么可笑的吗?”
方子衿退出屋檐,站在细雪中,雪光衬得他的脸洁白无瑕,精致的凤眸似含三冬雪,他咬住指尖,咬出殷红的血,滴在雪地里,藏在雪层底部的小白蛇飞速游离血迹范围。
少年抬眼看她,唇染一点朱红血迹:“我的血有毒,而‘世上活物都怕毒’。”
林青青心下迟疑,不清楚方子衿重复她那句话的言外之意,还是解释了一句:“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方子衿转身离开,“哥哥只管护好自己。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林青青望着方子衿走远的背影,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触。
别说瞿遥了,她也看不透方子衿。
雪里的蛇害怕方子衿的血,却徘徊在血迹周边不肯离开,林青青疑惑地半蹲下,伸出手指蘸取血迹,放在鼻子底下轻嗅,眼皮不可遏制地一颤。
这气味……
小白蛇尾巴迅猛一弹,抬高头颅冲着林青青腾跃,鲜红的口腔大张,眼看毒牙就要咬中林青青的手指,一柄漆黑的飞镖飞射而来,斩向它的七寸。
它被钉在雪地里,挣扎数次,吧嗒一声垂下头奄奄一息,黑豆般的眼珠却还死死盯着林青青染着血迹的手。
林青青接过影二递来的锦帕,边擦手边起身。
“清理干净血迹,别留在祭坛里。”
影二:“喏。”
翌日,神祭日。
林青青等人都收到了霍褚河送来的花环,白色花环由守陵人精心编织,每一道枝条都严丝合缝相互缠绕。
送来花环的仆人倾身行礼,告知道:“尊贵的客人需在神祭日佩戴花环,这是我们买迦的风俗,意为恭贺神迎娶我们美丽的新娘。”
霸图一脸菜色:“让我戴这玩意儿?”
徐修容拿着花环在头顶试了试,中肯地评价:“大小合适。”
仆人掩唇而笑,看向林青青和方子衿,见两人翻转花环就是不戴,知趣地行礼告退。
“今日雪停,却起了一场大雾。”等守陵人离开,徐修容摘下花环,神色变得沉重而凝着,“蛊虫能藏在雪地里,大雾是它们最好的遮掩物,也就是说,今日是我们的倒霉日,都小心些吧。”
影二接走林青青的花环让影六查看。
影六今日手上涂了毒,没有伸手去碰,凑近检查片刻,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林青青单手戴上花环,为了防蛊虫,她穿的比平日要严实,连脖子都裹着一层白布。
她看了看众人,见所有人都做了相应的防护,颔首道:“见机行事,一旦情况不妙,立刻逃,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霸图连连点头。
众人跟随守陵人来到请神坛,周围墙壁刻满神秘纹路,古朴的祭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可见上面死过不少人。
殷昊身袭红色嫁衣,负手立在祭台上,他不笑时反倒露出了锋利的棱角,英气逼人。
瞧见林青青他们头戴花环走过来,殷昊眼眸微顿,唇角浮现一丝笑意。
徐修容低头拨弄花环,殷昊站在上面,离他们尚远,没注意到林青青身后的徐修容,对林青青扬声说道:“好生奇怪,为何本王去何处,你便在何处?”
可能这就是男女主的偶遇定律?林青青心里刚萌生这样的想法,就被她否决了。她与殷昊利益冲突,目标一致,相遇是必然。
“我还想问问摄政王,为何有我在千阳的画像?”
千阳的刺客身手了得,影三都无法单独狩杀一人,皆由于殷昊就在千阳,他们是殷昊千挑万选出来的随行护卫。
殷昊眼眸幽深如古潭,扬起懒散的笑容,戏谑道:“可别误会,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是我先到阑珊楼查案。
虞死不怜王土葬,帝王岂为儿女仁。我也不曾想到,九五至尊居然微服下千阳。铜雀台、千阳、宜城,你还有多少惊喜等着给我?”
古月氏人故步自封多年,鲜少与外来人接触,却也知道“九五至尊”指的是帝王,纷纷望向祭台下的那个少年。
人群当中属霍褚河的脸色最差。
古月氏没落到这一地步,再禁不起任何战乱纷争,宣国是现五国中占地面积最为庞大的国家,便是古月氏尚在,也招惹不起这等庞然大物。
早知这些人当中有宣国皇帝,他宁可搬迁据点,也绝不把人放进请神坛来,请神坛连接王宫地道,这下无疑是引狼入室。
霍褚河眼底涌上一片阴鸷,垂在腿侧的一只手慢慢蜷起,紧握成拳。
事已至此,必须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周围守陵人虎视眈眈,殷昊还有心思和林青青闲聊。
“据说这个祭坛与神的力量相连,古月氏人在此进行祭祀和请神仪式,以获得神的指引……”
殷昊余光偏了偏,突然望向林青青身后的人,笑靥如寒风过境,瞬间落到冰点,“修容?”
“王爷。”徐修容抬手打招呼。
殷昊目光在徐修容和林青青之间转了一圈:“你这是?”
徐修容毫不避讳道:“我来救王爷。”
殷昊桃花眼微眯,冷厉的眼底闪过精明的眸光,视线在徐修容身上停留了好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真有意思。古月氏的存在也是你透露给我的?”
徐修容愧疚道:“我没想到此地危险重重,害王爷落入险境。”
殷昊穿着一身红色嫁衣,潇洒地大张手臂,甩平衣袖,丝毫不见受制于人的窘迫。
他背过身,语调高昂地大赞道:“我殷昊一生遭遇无数次背叛,你是最成功的一个!”
徐修容震惊地撑大眼帘,一副被伤到的神色:“王爷怎会如此想!”
殷昊仰头面向古月氏守护神的雕像,浑厚的嗓音带着一股冷飚飚的气劲:“靖宣帝的鹰犬,你藏得委实够深。”
林青青和方子衿默然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意外和猜疑。
“叙旧结束,便开始请神仪式吧。”霍褚河三击手掌,手持兵矛的守陵人将林青青等人团团围住,重重叠叠的蛊虫爬满地面。
“嗲阿迪无!!”
“嗲阿迪无!!”
“嗲阿迪无!!”
徐修容背靠霸图,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见到这一幕,霸图握紧长戟,面有愠色:“献上祭品,意思是我们是献给神的祭品。方才我还在想,请神仪式为何没有祭品,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们。”
他抱怨道:“你害死我了,来救什么新娘,你看人家半点不慌,这可倒好,我们肯定死在人家前面。”
徐修容也不看旁人,把目光放在瞿遥身上。
瞿遥低头抠手指玩,被霸图推了一把,依旧无动于衷,好似摆弄双手是他目前最为重要的事情。
眼看蛊虫快爬上他们的脚边,霸图一戟挥出去,扬起一大片,头皮发麻地催促:“兄弟,上啊!他们不是说你会控蛊之术吗?别傻愣着啊。”
瞿遥眼睛不抬:“急不来,等着。”
霸图立刻跳脚,急吼吼地:“都火烧屁股了,能不急吗?再等就要献祭给神了!等我们直挺挺倒下,他们就会把我们的心脏剖出来,生着吃下去!”
瞿遥:“你好恶心。”
影六洒下毒粉,阻挡了蛊虫的行动力,大部分蛊虫身躯被毒药腐蚀,还在不管不顾地朝他们爬行。
一个土匪急中生智,叫嚷着扔掉头顶的花环,下一刻长条形的毒虫被激活了开关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淹没扔掉花环的土匪。
“娘的!”花环扔一半的霸图长臂硬生生拐了个弯,猛地扣上头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把这玩意儿给我们,是想慢慢看着我们死?”
瞿遥颇有仪式感地做了几个手势,周边围上来的蛊虫行动一滞,蛇蛊的表现最为明显,只见它们脑袋转了几圈,扭头向后游移。
“蛊虫被控制了?”霸图眼睛泛光,“兄弟,你这太可以了!改天教教我!”
瞿遥拧着眉,没说话。
蛇蛊退了几尺,掉回头盯着他们,没有离去的意思。
林青青瞧出端倪,出声问:“能驱走吗?”
瞿遥脸色发白:“不行。很遗憾,我们成了瓮中之鳖。”
霍褚河也很意外,见瞿遥到底还是奈何不了蛊虫,冷哼一声:“有些本事,可惜今日你们还是要死在这里。”
守陵人恭敬俯首,等待神祭。
林青青扫了眼周围的守陵人,想起他们对神无底线的信仰,皱了皱眉。
她朗声喊道:“霍褚河,殷昊本就不是神的新娘,你弄一个假的来糊弄神,迟早会引来神的勃然大怒,届时不仅得不到你想要的,还会害死这里所有人!”
“什么?新娘是假的?”请神坛里响起一阵淅淅碎碎的声音。
“王不会这么做吧,这可是欺神啊。”
“嘘,安静点……”
霍褚河脸色阴沉,一次次神祭、一次次呐喊,神从未给过回应,他们躲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苟延残喘,便是等待神祭日送上神的新娘,换取神的垂怜。
宣国帝王又如何,挑衅他的,都得死。
“杀了他们。”霍褚河挥手示意。
守陵人转动兵矛,踟蹰不前的蛊虫齐声发出惊悚可怖的嘶叫声。
就在这一瞬间,林青青耳边也出现了清晰的嘶鸣,是从她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声音,等她再去细听,那道声音又消失不见了,仿佛是她的幻觉。
影卫们护在林青青四周,清除绝大部分的蛇虫鼠蚁。
方子衿挡在林青青身前,挥鞭抽开雪地里涌上来的肉眼难以发现的虫子,他随身带一条鞭子便是为了防雪里的蛊虫。
他离林青青太近,伴随碎雪扬起的蛊虫,不可控地飘向身后。
方子衿抬脚上前,欲离开影卫们的包围圈,却被人阻止了行动。
林青青拉回少年,挥剑砍断涌上来的蛊虫,她不清楚方子衿的血液里有什么,但这种时候最怕出乱子。
“你别出去。”
方子衿低声道:“哥哥,我在这里施展不开,也影响影卫行动。”
林青青神色冷淡,提剑刺断毒蛇。
蓬莱剑没入雪里的一瞬间功夫,剑面爬上一大片半透明虫子,林青青甩了甩长剑,银光闪烁间,剑身光洁如初。
“说好了保护我,不准离我太远。”
殷昊不疾不徐地走下祭台,站定在蛊虫包围圈的边缘,气定神闲地观望。
“嘶!”瞿遥手背钻进一只米粒大小的蛊虫,毫不犹豫地扬起匕首削去手背的皮肉。
手背涌出的汩汩鲜血,青年鲜红的眼眶漫上一层水光,四处张望寻找记忆中的身影,却依然一无所获,冰寒的心脏彷徨不安地跳震颤着。
药药,你为何还不出现?
余光瞥见一条蛇蛊咬向瞿遥,林青青伸长手臂拉过发呆的青年,挥剑劈开蛇的七寸,冷喝道:“清醒点!我只救你这一次,没有下次。”
瞿遥晃了晃身子,侧首盯着林青青的身影看,像根僵硬的木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蛊虫源源不断,众人体力不支,林青青看了眼悠哉看戏的殷昊,果断下令:“走!”
方子衿挥鞭开路,想要阻止他的守陵人被长鞭挥出丈余,埋进雪地里,没了动静。
不一会,他们脚下便被长鞭挥出一片空地。
有方子衿霸道的力量加持,众人逐渐脱离守陵人的包围圈,徐修容最后看了殷昊一眼,转身跟着林青青离开。
阴暗的光线挡住殷昊的面容,却掩不住微带怒意的桃花眼。
正待霍褚河下命追杀林青青等人时,殷昊抬起没有一点斑点疤痕的手臂,踩着蛊虫向外走。
“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本王的确不是神的新娘,血痣也是用颜料点出来的。霍褚河,这场戏没法陪你演完了,本王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霍褚河听得眼皮直跳,怒火中烧:“孤何时与你演戏了?”
殷昊表情惊愕,不可思议道:“莫非你想将计就计,待一切成为定局,火祭我?霍褚河,为了欺骗你的子民,你简直丧心病狂。”
少年气得耳朵赤红,脸色青黑:“殷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挑拨离间的把戏好玩吗?”
殷昊摆了摆手,目不斜视地向着林青青他们离开的方向走:“不用追了,我还会回来。”
霍褚河厉声道:“拦下他!”
蛊虫看不见殷昊一般,守陵人面面相觑,急得脸上冒汗,却也无可奈何。
殷昊腿长肩宽,身法不俗,轻易就能抹断他们的脖子,见过一回的守陵人都不敢上前以身试法,没有蛊虫,他们也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
林青青等人有惊无险地回到客栈,他们多多少少被蛊虫咬了一两口,好在都提前服用过解毒药,只要不是被蛊虫钻进身体里,都不会有性命危险。
瞿遥从祭坛回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求生意志薄弱,连方子衿递过去的点心都敢接了,吃两口点心把自己卡个半死,霸图狂拍他后背,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徐修容等来了殷昊,两人在亦安将军府聊了半天。
殷昊没表现出一点不开心,后又在林青青他们落脚的客栈住下,他也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吃喝同行,连林青青他们商议重要事情的时候,都要掺和一脚。
比如此时此刻,他看着众人,微笑着表明自己的观点:“守陵人搬走了,但王宫就在请神坛附近,我们现在杀回去,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林青青:“我们不是你的刀。”
殷昊轻靠椅背,翘起二郎腿,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闲逸潇洒:“你们当然不是,所以我把刀递给了你们。”
说完,殷昊似笑非笑地望着徐修容,眼中全是阴寒。
“多好的刀啊,奈何名刀有主。”
徐修容面露苦涩,摇了摇头。
殷昊转动失而复得的玉箫,见众人盯着他不说话,百无聊赖地起身:“也罢,我在这里也不自在,你们慢慢商量,早晚要回去,我也不急。”
林青青揉揉太阳穴,她这几日视力不算好,需要找个大夫帮忙看看。
“都先回去养伤,明日再议。”
林青青回客房卧室,刚一坐下,眼前被一层白茫茫的雾挡住,看什么东西都非常模糊。
“眼睛看不清了吗?”沈娘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耳侧,林青青身上寒毛都要立起了。
一次穿越可能是中大奖,两次也许是天选之子,三次呢?她被磁场定位了?
“你烧了三日,能醒过来也算是捡回的命。”沈娘语气冷冰冰的,就差把‘你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时间吗’说出来。
她端来一碗药放在林青青嘴边:“喝了。”
林青青躲开沈娘手里的药碗,眨动眼睛,发现脸上有一根长条状的细布,正蒙在她的眼睛上:“我的眼睛……”
沈娘:“瞎不了,等个两三日吧。”
趁她张嘴,沈娘把药碗怼在她的唇缝,看她喝下,脸色才稍微转好,携着淡淡的嘲讽道:“不想活了,还在意眼睛?”
“眼瞎,腿瘸,手断,你也只能说话了。”沈娘推着轮椅走出门,外面阳光正好。
林青青:“我们去哪?”
“我一转身你又能把自己折腾半死,还是带着你放心些。”路上不平坦,沈娘推她前行,费了很大力气,气息不稳,“我有点事要办,你不要说话,也不要胡乱走动,否则把你扔下山去。”
林青青转动脖子,她看不清周边的环境,感觉沈娘推着她向上走。
幽篁山向上的路……他们这是去山崖边的小木屋?
她就要看见六岁的方子衿了?
林青青蜷缩手指,忘了这具身体有伤,疼得立刻张开手。
第 46 章
山崖上的木屋很小, 周边藤挂带刺荆棘,鲜艳如血的花朵争相绽放。
林青青嗅到淡淡的花香,沈娘离开了一会,有顷, 走回来推着她进入一个偏暗的环境。
屋子里不闻人声, 仅有瓶瓶罐罐发出清脆的声响。林青青眼前被白布蒙住, 透过两层白纱,极力去看清屋子里的情况。
“姚药, 你的眼睛不可视物,闭眼。”沈娘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她的音量放的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
遵从医嘱, 林青青闭上眼睛:“屋子里有别人吗?”
“有, 他睡着了,你别吵着他,难得能睡得这般沉……”沈娘轻缓的声音顿住,在霎那间变得刻板严肃,“醒了也好, 还剩两瓶毒,你选一个试试。”
两瓶毒??!
林青青刚要说话,便听见空瓶子放下的声音——屋子里另一个活人喝完了毒药。
沈娘例行公事般询问:“有何感觉?”
“没感觉。”小方子衿刚睡醒的声音透着孩子气的沙哑,但更多的是压抑,有一种想要堵住喉咙的憋闷。
林青青正奇怪他在压抑什么, 便听“哇”的一声, 狭小的空间里顿时血腥气四散, 还夹杂着很淡的苦杏仁味。
方子衿现如今仅有六岁,她以为沈娘至少不会使用鹤顶红之类的剧毒。
可这气味分明就是砒(晋江)霜, 量还不轻。
林青青扣住轮子,循声移动一小段距离便难以前进,沈娘的手抓住了轮椅把手。
她不甘地使了两下力,指骨传来阵阵钝痛。
“不让你来,便是怕你们这些少年人古道热肠的性子。”沈娘拉起林青青的手放回腿面,“这孩子命硬,不会出事。”
林青青声音发沉:“人都会死,没有谁比谁的命硬。”
“你说的没错,但他偏偏就是特殊的那个。”沈娘道,“我会控制药量,给他服用解药,过了这段药物排斥期,他依然可以正常生活。”
林青青深知多说无益,避免被沈娘记上黑名单,强忍下心里的不舒服,阖起嘴唇不再言语。
经此一闹,她必须得让沈娘觉得她有留在这里的价值,否则腿好之前别想上山了。
沈娘经过林青青身边,来回几趟,步伐快得刮起空气中沉凝的风,瓶子碰撞的声音杂乱无章。
一阵阵繁杂的药味散开,久处其中,林青青便感觉头晕想吐。
约莫过去一个时辰,沈娘打开窗户,空气中的血腥气消散,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减轻了不少。
小方子衿的呼吸声微弱,像是晕了过去。
林青青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说道:晓说裙四尓二尓吾救依四七整理本文发布“以毒攻毒是以对抗性药物的药性作为治病基础,过杂、过量、不对症,都会致死。你所试验的毒药的确具有相抗性,但其中驳杂的毒素还沉积在人体,长此以往毒素越积越多,他还是会死。”
沈娘洗干净手,摸了摸方子衿的脉搏,闻言,抬眼看向林青青白布蒙眼的脸。
“你懂药?”
林青青:“学过一点皮毛。”
沈娘沉默良久。
“的确是一点皮毛。”
在毒药之道上,林青青自是比不了沈娘,她闭着眼睛思索能打动沈娘的现代知识,便听沈娘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没有兴趣制毒?”
林青青:“你想收我为徒?”
沈娘推着轮椅向外走:“我不收徒,幽篁山上医典古籍成堆,你自学亦能学到很多。”
阳光洒落在身上,空气中重新布满温暖和花香,林青青却一点感受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之前想从瞿遥那里获取救治方子衿的办法,也只是猜想,倘若瞿遥没有救治愈方子衿的法子,令其多活几年也是好的。
瞿遥说忘记了药引是什么,可关于姚药的事情,他却记得清楚,甚至记得一把尘封多年的琴剑,记得上面的剑鞘多长。
她有两个猜想。
一,药引是一件瞿遥不愿意拿出来的东西;
二,瞿遥恨方子衿,想拉着方子衿一起死。
无论哪一种,瞿遥都不会轻易松口。
沈娘会巫蛊之术,是她此前并不知晓的事情,却在瞿遥那里得到了验证,由此可见,她现在所处时空的确是十四年前的过去。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出现在这里,但这种感受不会错,她是真真实实地活着的,在另一个不愿意醒来的人的身体里。
既然瞿遥不肯道出救治之法,她从这里寻找答案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比起制毒,我对蛊术更有兴趣,听闻苗疆的蛊可以杀人亦可以救人,可惜没有机会亲眼见上一回。”
沈娘回头锁门:“听你的意思,蛊术是你心之所向,制毒你也有兴趣。”
沈娘的声音发闷,有一丝异样,林青青侧耳去听,片晌道:“你拿自己试药了。”
沈娘:“为何这般说?”
林青青:“你中毒了。”
沈娘:“猜的?”
林青青:“听的。”
沈娘突然笑了一声:“便是猜的也无妨,我不收徒。”
林青青:“……”
“不愿与我说话了?”下山的路好走,沈娘有的是力气和林青青闲聊,她很多年没有与人说过这么多的话,多说几句,胸口的阴郁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若你早来几年,或许我们还能有段师徒缘分,那时候他还在,看到好苗子就走不动道。”
沈娘很快转移了话题:“你对蛊术了解不多,蛊虫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美好,救人之蛊亦可伤人,伤人之蛊亦可杀人,蛊虫失控,反噬主人的比比皆是。”
林青青:“听闻麓川的术士都是用自己的血饲养蛊虫,使得蛊虫认主。”
沈娘:“确有其事,但蛊虫终归是异虫,其反复无常又岂是人能控制的。炼蛊不是靠血液,靠的是脑子,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会蛊术?”林青青偏过头,面朝沈娘声音传来的方向,“听你语气,不似一知半解。”
沈娘:“会,但不教你。”
林青青:“……”
直至夜幕降临,沈娘都在屋子里研制毒药。
林青青等到深夜,也没有回去原来时空的迹象,反倒是沈娘发现她没有睡,给她来了一针助眠。
之后两天,沈娘每每上山顶都会带林青青,给她讲述毒药的药性以及她为何同时使用两种毒,讲述的内容不深,权当闲聊。
林青青与小方子衿没说过一句话,偶尔会听见瓶子摔碎的声音。
沈娘不可能摔自己的药,那便只能是方子衿在摔瓶子。这也是她奇怪的地方,为何这几日他不说话?不喊叫?
五日后,林青青的眼睛恢复光明,摘掉眼睛上的白布,依然与往常一样跟着沈娘上山,她手指上的伤口基本愈合,不像以前那样动辄便撕心裂肺的疼。
和林青青想象的不同,小木屋里的环境还算干净整洁,窗户大敞,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苍穹碧海。
灰褐色的荆棘缠绕窗玖,几朵红色的小花探出头,从侧面看,像是有人捏着一束花递到房间里。
林青青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一阵嘶吼声。
“走开!走——”披着黑斗篷的幼小身影痛苦地捂着肚子打滚,所有的瓶子都被他摔碎,不明药液绕着砖石滚了一圈。
沈娘面色平静地一一捡起,在碎开的瓶口端详,检查是否还有能用的。
“我出去片刻。”沈娘带来的药都被方子衿摔了,她需要回去拿一套新的,走之前叮嘱林青青,“不要碰他,他……”
林青青头也没回地看外面的风景,像个见惯人生百态早已看破红尘的小老头,见状,沈娘收住了话音,只道:“罢了,我很快回来。”
小木屋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木屋狭隘,两边有扩建过的痕迹,木板颜色深浅不一,夹缝里残留擦不干净的血迹。
“你是谁?”稚嫩的声音格外沙哑,像被烧破的喉咙,漏风,“我没见过哥哥,哥哥是沈娘的……弟子?”
林青青蓦地抬起眸子,转过轮椅看向身后的小孩,“为何叫我哥哥?”
小方子衿眼睛很大,眼中却无神,他蜷缩着身子,仰着既苍白又绯红的脸庞,整个人透着虚弱病态,明明尚且年幼,身体却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原来是姐姐啊。”小孩神情麻木呆滞,眨了眨灰暗的眼,“姐姐,你能抱抱我吗?我好冷。”
林青青看了他两眼,没有移动。
“姐姐腿上有伤,抱不动你。”
小方子衿嘴边还有血迹,不哭也不闹,声音很淡很轻:“我就要死了。死了也好,就不会疼了。”
林青青淡声反问:“死了有什么好?再也看不见你想看见的风景,再也感受不到你想感受的快乐,再也触碰不到你想触碰的人,还是活着好,活着,便还有希望。”
幼小的身体艰难挪动,从低矮的竹榻滚下来。
小方子衿又一次捂住肚子,痛得面目扭曲,眼角鲜红,一滴眼泪挂在眼角,仿佛从眼睛里滴出来的血。
他又哭又笑:“我还有希望吗?”
林青青:“有。”
小方子衿黑色稚气的眼珠直直地注视着她。
林青青:“这已经是你最痛苦的时刻,往后也不会比今日更糟糕,坚持下去,撑过这段时光,剩下的便都是希望。”
“骗子……”小孩晶莹的眼泪盛满眼眶,从眼角滑落脸庞,“我没有希望了,每一日都是这样,我不想继续了。”
林青青手掌压在轮子上,移动到方子衿身前,弯腰捡起他冰凉的手。
“我没有骗你,长大后你会成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守护家国,爱护家人,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你的君主将为你惊叹。
你才几岁啊,怎么可能没有希望,你的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以后的日子是现在的你无法想象的。
白马银枪,所向披靡,那才是你的人生。你多走几步看看,便会看见柳暗花明又一村。”
掌心藏着的尖锐瓷片被轻巧地取走,小方子衿愣愣地望着林青青的眼睛,精致的凤眸大睁,眼白覆盖一层浓稠的血红。
第 47 章
林青青手掌穿过他的臂弯, 把人从地面扶起来,小方子衿的体重很轻很轻,像薄薄的一层纸。
帮小孩拢住散开的衣裳,看着他满是惊诧的血眸, 松开触碰到他身体的手。
“我与你说的, 你要记住。活下来, 寻找你想要的未来,没有人值得你与其同归于尽, 人生苦短,匆匆一世,不到生命最后一刻,千万不要放弃。”
小方子衿忘记了哭泣, 抓了抓空荡荡的掌心, 眼睛里有一丝迷茫。
“姐姐,我们认识吗?为何我感觉你很了解我?”
“也许这就是相见恨晚。”林青青笑了下,脸上的笑意骤顿。小孩身体软软地倒在她的膝盖上,灰暗无神的眼眸呈现着一派死气。
她探上方子衿的脉搏,脉象果然有濒死之兆。
他说的没错, 他中毒已深,就要死了,最多活不过两天,也就是二十四个时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相见恨晚,”小方子衿阖了阖眼帘, “我盯着姐姐看了好些日子, 姐姐总是安静地对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应该很好看。”
林青青将人抱起放在腿上,挪动轮椅向门外走。
小方子衿缺乏安全感, 立时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警戒地睁着眼睛不说话,半晌后没了最后一点力气,僵硬扬起的脖子撑不住,靠进林青青怀里。
“我叫方子衿,天地方圆的方,《诗经·郑风·子衿》里的子衿。我死后,姐姐可以给我立个碑吗?这样,就还有人知道我死了,死在了哪里。”
林青青:“你不会死。”
“人都会死,早晚而已。”小孩稚嫩的声音含着一丝不符合他年纪的沧桑。
“我想家了,想见爹娘。”
林青青重重拍门,手指疼得麻木了,便换手肘撞门。
小木屋虽然破旧,但钉子钉得很深,林青青又是个半残,手臂撞麻也没撞开门外的锁,她心急如焚地吼道:“开门!沈娘!”
小方子衿转过脖颈,目光从林青青的下巴滑到她额头飘动的头发,碎发下墨澈的眼睛盛着无尽怒火。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眼白上的血色有了消退迹象,身体随着剧毒反应不受控地抽搐,他却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心神被奇怪的感觉牵引着。
“白马银枪,所向披靡,那真的是我?”
方子衿听多了沈娘的谎言,林青青编织的美梦更加荒诞不经,但在某一瞬间,他被触动了,因为那也是他的梦想。
他也想一掌拍碎这间屋子里门,也想骑着白马,挥动银枪,风风光光地去见他的爹娘。
小方子衿喃喃道:“白马银枪,当真好不风光……我未来会是个大将军呢。”
林青青心里发堵,没办法回答他,把力气都发泄到了门上:“沈娘!”
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钥匙插入锁孔,沈娘从外面打开门,见林青青不顾伤势抱着方子衿,冷着脸道:“你的腿不想要说一声,也省得浪费时间帮你治了。”
怀里的小孩害怕地抱紧林青青的腰,林青青见沈娘神色不虞,发热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他快死了,还能救吗?”
沈娘抓住方子衿挣扎的手腕,瞥了林青青一眼:“你与他说了什么?”
林青青回忆一遍有没有说一些刺激病人情绪的语言,没找到答案,便问沈娘:“我说了一些给他希望的话,会影响他的病情?”
沈娘没有回复,望着抱紧林青青腰不放的孩子,语气郁塞:“姚药,我不该带你上来。”
林青青眉头紧皱。
“你给我惹大麻烦了。”沈娘抽出银针扎在小方子衿的手臂上,小孩扭头望着她,双眼如潭,目若夜枭,带着刺一样的无声威胁。
沈娘没管方子衿的眼神,她这些日子教林青青东西教习惯了,有些话便以教导的语气说出。
“密闭的空间、日复一日的绝望、绵延不绝的痛苦、死亡的威胁、不成熟的心智,这些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当他遇上一个不会给他带来威胁的、在意他生死、关心他人生理想的人,便会出现应激反应,觉得离不开这个人。”
林青青:“与他的病情有何干系?”
小方子衿认真听着沈娘的话,他脑筋转得快,很快明白了沈娘的意思。
在手臂脱力前,放开了林青青。
因为他想要依赖林青青的情绪,都是应激反应。
沈娘探了探小方子衿的脉搏,话是对着林青青说的:“你会号脉?以前学过医?”
林青青:“学过一点。”
沈娘明悟地点了点头:“又是略通皮毛。我前几日听完你一番以毒攻毒的言论,明晰这孩子体内的毒积压很深,从脉搏探不出症状,不代表没有,长此以往必是祸患,便想用药引出毒素。
可惜只成功了一半,如今药被这孩子毁去,没有引毒之法,他活不过两日。”
林青青双腿作痛,额角冒出细汗,伸手扶住快掉下去的小孩:“他是你珍贵的药人,你舍不得他死掉,但你此刻并不着急。”
沈娘看不下去,用银针卸下小方子衿手臂的力气,抱起人放在竹榻上。
“你可听过人蛊?”
林青青瞳孔一缩。
沈娘丝毫不觉得她的说辞有多不人道,语气平淡地说道:“人蛊制作不易,比之药人珍贵更甚,你探过他的脉搏,应该明白他体内的毒素致命,一旦使用人蛊,人蛊便也废了。”
“你……”林青青脑海中有灵光闪过,迟疑道,“你把瞿遥做成了人蛊?”
沈娘细长淡雅的眉抬高半寸:“幽篁山的药人没有半百也有二十,一个是珍贵的药人,一个是价格高昂的人蛊,都被你一眼找出,你的眼光倒是犀利。”
林青青在幽篁山没有闲着,看了不少蛊虫相关的书。
人蛊是拿人做药引,以其身体饲养特殊蛊虫,等蛊虫习惯了人蛊的血肉,再将蛊虫取出,投入使用,这些蛊虫会吸食人体内的毒素。
毒素清干净后,用人蛊的血引回蛊虫,此时,无害的蛊虫变成毒虫,回到人蛊体内,人蛊不仅会中毒,还会被疯狂的蛊虫折磨撕咬,直至身死。
林青青想救方子衿,但她接受不了用人蛊的方法,杀一个人取心脏为另一个续命都不及人蛊残忍。
“没别的法子了?”
水天一色的光投进沈娘眼中,透着细碎的光芒:“暂时没有。”
躺在竹榻上的小方子衿拔掉银针,往地下爬,沈娘看着没有动作,直到看他爬到林青青的轮椅上,眉头才轻皱了一下。
林青青没有自虐倾向,没让小方子衿坐腿,抱着人半坐在轮椅上。
沈娘瞥视小木屋里侧放置的香,说道:“针灸对他的效果愈发差了,还不到一炷香。”
林青青:“人之将死,五感衰弱,不是针灸对他的效果变差,而是他出现了失感症状。”
小方子衿抬眸看她。
沈娘望着方子衿逐渐恢复正常颜色的眼睛,道:“难怪。”
姚药在牢里受过酷刑,有濒死的那种感受也属正常,她的确不曾询问过死人有何感受,遗漏了这一点。
得知针灸对方子衿还有用,沈娘糟糕的心情稍好一些:“我会挑一处僻静的地方使用人蛊,你不想看便在屋里待着。”
林青青拨弄方子衿短小的手指,小孩发觉她在和他玩,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指腹。
现如今陷入不是方子衿死便是瞿遥死的局,是因为她说出来的话改变了过去?
林青青抬眼,对上沈娘询问的视线。
不对。
若沈娘使用人蛊,那么方子衿体内的毒素会被清空,沈娘将无法达成医毒两界都奢望的“百毒不侵”的梦想。
沈娘根本舍不得使用人蛊,更舍不得放弃方子衿这身几近完美的毒。
那她为什么骗她说要对方子衿使用人蛊?
林青青收敛心神:“现在便开始吗?”
沈娘垂眸看她:“事不宜迟,多耽搁一刻,这孩子体内的毒将会更难清除,便是使用了人蛊,日后也会留下后遗症,苦不堪言。”
林青青颔首表示知道了:“那你去吧。”
沈娘:“……”
林青青催促道:“快点,轮椅给他,你推着会更快点。”
沈娘:“……”
林青青的腰被搂得更紧,她低头看去,只见方子衿把头都埋进了她怀里。
沈娘见状,脸色难看。
“姚药,你可知麓川人是如何驯奴隶的?便如你这般,在绝望中给人希望,再把人推入深渊。”
林青青:“绝望还是希望,都不是我能够判断的,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情,便像你说的那般,考虑太久,会留下遗症,我不喜欢。”
沈娘语气很差:“你抱着,我看你能抱多久,带他回去泡药浴。”
沈娘推动轮椅向外走。
林青青松了口气,药浴,果然不是使用人蛊,使用人蛊最忌讳的便是触碰水源。
垂眸看见小方子衿仰着头盯着她看,林青青抬起手指。
小孩伸出食指抵住林青青的指腹,他专注地用没有修剪的指甲划拉出一条浅浅的印子,乐此不疲地循环往复。
但从始至终,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
一晃两年过去,林青青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毛根草,望着不远处树下的小小身影出神。
小方子衿泡了两年的药浴,身体逐渐好转,又养了一年的身子,脸上的苍白之色散去,恢复了健康的红润,身高也跟抽条似的,从她下腰部分长到了胸口。
令林青青不解的是,沈娘有大半年时间没有配置毒药,还宣布于半年后解散药人。
方子衿不用忍受剧毒之痛,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有半年便到沈娘被烧死的时间,这半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脑袋被李子砸中,林青青眯起眼睛向上看,树上的少年手臂有大片深蓝色的伤口,创面还在渗透不明液体,他晃着腿,麻木的眼睛里没有人该有的情绪:“药药,还有毛根草吗?给我一些。”
林青青纠正道:“姚药。”
说完,她转身向小方子衿蹲着的树下走去。
药人甲跳下来,走在她前面,倒退着看她:“瞿遥便叫你药药,为何我不能叫?”
林青青:“所以一听见药药两个字,我便觉得准没好事。”
小方子衿听见动静,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林青青身后,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她的后背,闭了闭鲜红如血的眼睛。
林青青看他蹲在树下望了半天,以为他也想上去,背着人用轻功跃上古树,惊鸿一般略过繁绿的树叶,停在最高的树枝上。
药人们激动鼓掌。
“药药的轻功好厉害!”
“我也好想飞啊!”
“药药什么时候能背我上去?不要厚此薄彼只背小个子。”
林青青:“你们想学吗?”
药人甲乙丙三人连忙一致摆手:“不了不了,我们不想挑水上山,太累了。”
林青青上树才发现对面的树丛里藏了一双眼睛,盯着望了两眼,那双眼睛也在看她。
幽篁山的药人多,神经病更多,林青青没在意,扶小方子衿坐在最高的树枝上,小孩没有说话,只是眺望着远处。
“想家了?”林青青随手编了个哆啦A梦里的竹蜻蜓,放在他的头顶,“再过半年,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方子衿拿下竹蜻蜓:“这是什么?”
“竹蜻蜓,送你玩的。”林青青一搓手,竹蜻蜓便从眼前飞起,片晌后落向地面,“它会飞。”
小方子衿:“但它掉下去了。”
林青青眨了眨眼:“但它飞过了。”
小方子衿低头望着下面的竹蜻蜓,身子向下倾斜,从树枝边缘滑落,林青青借着树枝的力飞速下落,稳稳接住小孩的身体。
小方子衿搂住林青青的脖子:“我也飞过了。”
林青青微笑着看他:“喜欢飞?”
小方子衿怔怔地望着林青青的眼眸,双臂搂得更紧。
林青青喘不上气,忙拍了拍他的手臂:“快掐死我了,松开点,你近来力
YH
气愈发大了。”
小方子衿松开手臂,转眸看向竹蜻蜓落的地方,精致的凤眸微微睁大,挣扎着从林青青怀里出来。
林青青这具身体是武状元出身,但受过重伤,痊愈后武力值也没有回来,估计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而方子衿神力初显,她兜不住,只好放开人,跟在后面走:“怎么了?”
“竹蜻蜓不见了。”小方子衿指着空地,“你送我的竹蜻蜓,被人偷了。”
“可能是被风吹走了。”林青青扫视一圈,“我再给你做一个。”
“不一样的。”小方子衿四处找小偷,要哭不哭,红着眼眶道,“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件东西。”
寻找无果,小方子衿蹲在地上闷闷不乐,目光注视着竹蜻蜓落下的地方,仿佛多看两眼,东西就会自己回来。
林青青又做了一个送到他面前:“没有第一个,你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开心点。”
小方子衿接过竹蜻蜓,整个人还是闷闷的,他攥在手上,却连搓一下都小心翼翼:“姐姐,半年后我回家,你跟我走吗?”
第 48 章
林青青坐在草地上, 看他摆弄竹蜻蜓,“我没办法跟你回家。”
小方子衿搓竹蜻蜓的手顿住:“为何?”
林青青望着天空,笑了笑。
此番生死难料,她也不知能否走出幽篁山。
“我是有罪之身, 顶着这张脸走出去, 很多人都会认出我, 届时不仅我会死,还会牵连许许多多的人。
我也不喜欢改头换面, 掩饰真面目在人群中厮混一辈子,很累很没有前途,我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独处,留在幽篁山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方子衿问:“幽篁山上有前途吗?”
“有啊。你看幽篁山的地形, 背靠大海, 一望无际,那都是前途。”林青青说的似是而非。
“哦。”小方子衿站起身,往回走。
“不开心啦。”林青青跟上小孩,弯腰看着他板着的脸,“如若你想我了, 可以写信给我,我经常去看你。”
“不用了。”小方子衿漠然道,“你的安全最重要,写信便好。”
林青青:“虽然听见你关心我的人身安全,我内心十分欣慰, 但你没表现出对我的依依不舍, 我还是很失望的。”
小方子衿强调道:“还有半年。”
意思是他没办法提前依依不舍。
林青青佯装难过:“只剩半年了, 你竟然一点都不心慌,失去我是一件让你觉得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小方子衿停下脚步:“也许我走不掉呢?沈娘饲养了无数蛊虫, 最近两年更加丧心病狂,山腰那块路没了,都是毒蛊的窝。她这时候突然转性,说放药人们回家,姐姐,你信吗?”
林青青慈爱地笑道:“我信你能回家,最多半年,实在不行,我亲自送你下山。”
“不要。”小方子衿快步走开,“我不用你管,你好好待在安全的地方,我自己会走。”
林青青望着小孩深沉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瞿遥摇着竹蜻蜓,一步一跳地来到林青青身后。
“你管他作甚?我看着他长大的,心性冷漠得很,还不领人情。若非你把他抱出魔窟,他现今还在沈娘的折磨下度日。这么久,一点没变,想抱你便死抓着不放,不想让你碰了,连发丝都不给摸,有什么好养的。不然你来养我吧。”
林青青看了竹蜻蜓一眼:“你把自己养得挺好,想要的东西懂得自己争取。”
瞿遥摇头:“不好,不是送给我的。”
瞿遥坐下,抬手拉住林青青的衣摆,半仰着头,眼含希冀地轻声道:“这个还你,我也想要竹蜻蜓,你送的。”
林青青在怀里找了找,没纸了。
“去取一张纸来,我叠给你。”
瞿遥把手里的竹蜻蜓放下,小跑着离开,没多久拿着一根细竹和削好的薄竹片交到林青青手上:“这个能做吗?”
林青青看着几乎成型的模型,哭笑不得,到底没说什么,把竹片和细竹拼接到一起,她要做的也只有这一步。
瞿遥小心翼翼收好,道:“竹子做的能保存很久,这也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林青青拿着“找回”的竹蜻蜓,边走边问:“你好像瘦了,最近没有正常吃饭吗?”
瞿遥低下头,轻戳她腰间仅有一尺六寸的短剑,嘴角的笑容淡了许多:“药药,假使,我是说假使,假使我被困在幽篁山上,下不去,离不开,但是我想要走,非常迫切地想要走,你会帮助我离开吗?”
林青青:“尽力而为。”
瞿遥站住脚步:“亲自送我下山?”
“亲自送你们下山。”林青青笑着往前走,对身后的少年摆了摆手,“多吃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强体壮才有力气下山,你走不动我可不背你。”
树叶沙沙作响,瞿遥轻轻搓开竹蜻蜓,看着竹蜻蜓飞在半空,久久不落。
回到柴房,瞿遥猛然站定,半晌不踏进门槛。
沈娘端来几盘肉食,正等着他。
“吃饭了。”
瞿遥嗓音艰涩道:“我不想吃饭。”
沈娘从身后抽出一根竹子,敲了敲盘子:“吃饭。”
瞿遥咬着牙坐过去,手指颤抖地捧起盘子,盘子里装的是生肉,血淋淋的,缝里还夹着腥气很重的血丝。
“……我吃不下。”
沈娘甩动细竹,没打在瞿遥身上,瞿遥却摔倒在地,表情痛苦不堪,嘴唇像窗外的竹叶刷刷地,又很快地颤动着,道道血红爬上他的脖颈,宛如细竹打出的伤疤,交叠缠绕,狰狞可怖。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瞿遥目毗尽裂,嘶叫出声,大口大口地咽下血腥的生肉。
他刚吃了两口,呕吐感便在胃部翻滚。瞿遥强迫自己咽下去,却没能忍住,趴在桌上呕了出来,地面一片模糊,肉糜可见。
沈娘冷声道:“吃完。”
瞿遥嘴角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机械地吞咽生肉,撑起的两腮像一面绷紧的鼓皮。
四个盘子空了,沈娘才抬脚离开,她刚走到门口,就听瞿遥一字一顿地问:“半年后,你当真会放我们离开?”
沈娘的声音平静如水:“这样的话,我说的还少吗?”
瞿遥骤然站起身,睁大赤红的眼圈,嗓音尖锐:“你都是骗我们的!你根本不会放我们走!”
他吼到嗓子嘶哑:“还不够吗!你折磨得我们还不够吗!”
沈娘若无所觉地说道:“你们喜欢希望,我便给你们希望,我做错了吗?”
“你究竟要对我们做什么!放方子衿下来,让他和姚药住一起,放任他们关系变好……”
瞿遥越往下说,脸色越苍白,嘴唇也变得灰白一片,全无血色:“你到底想要……怎么折磨我们?”
沈娘回头看他,眼底幽暗无光,看不见一丝温暖,她嘴唇轻动了两下。
瞿遥脚跟发软,他仿佛听见沈娘在说——“我想要折磨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可是他等了又等,没等到这句话,就像他脑海幻想出的一个声音。
沈娘:“姚药性格好,武功不错,脑子聪明,脸长得雌雄莫辨的俊,你喜欢她吗?”
瞿遥疯狂摇头,不住地往后退:“我不喜欢。”
沈娘:“方子衿冰雪可爱,受尽折磨,性格隐忍,身上有一种不合群的可怜,可有令你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
瞿遥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说了!我和他们不熟!”
沈娘欺身走近他:“神医吃药吃坏脑子,忘了他的爱侣,又帮男孩接上双腿,可惜男孩运气不好,接上的左腿不契合,从此成为残废。”
瞿遥眼神呆滞。
沈娘语气不变道:“你运气不够好,神医忘记的事情该让她忘记,拿出来说,是希望神医听见,以此当面嘲笑神医脑子不好,杀夫仇人近在眼前,竟然还给他治病,是这样吗?”
瞿遥:“你都听见了……”
沈娘怜悯地看着他:“瞿遥,怪只怪你自己嘴贱,管不住腿,也管不住嘴,天下哪有那么多可怜人,都是自己作的。”
瞿遥双手抱紧脑袋,缓缓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不要说了,你杀我,杀我一个人就好。”
沈娘来了点精神,对折断开细竹,把最锋利的那端扔到他脚下:“来,捡起来,杀了自己。你能做到,我便放一个,做不到,我便杀一个。”
瞿遥捡起细竹,哭着朝自己的肚子送,但他刚感觉到一点疼痛,便再也不得寸进,“啪”地一下扔掉竹子。
“我下不去手,你不是有很多毒吗?让我喝毒。”
“毒?那不是你能染指的。”沈娘挽起竹篮,头戴布巾,面庞温婉清秀,像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妇,说出口的话却半点不淳朴,带着浓重的诅咒意味,“开肠破肚,剖心取肺才是你该有的下场。瞿遥,我们的账,还在继续清算。”
“啊!!”瞿遥尖叫着嘶吼着,死死地抱住脑袋,沈娘的离开也无法淹没他的恐惧和痛苦。
林青青和方子衿吃完饭,出来散步消食,便听见瞿遥凄惨的尖叫声,两人赶到柴房,眼见瞿遥蹲在桌子后面,地面还有生肉的肉块。
“瞿遥,瞿遥。”林青青叫了几声,也没有叫醒惊恐尖叫的人,拿出银针扎进他的脖颈。
瞿遥软倒在林青青怀里。
小方子衿蹲下,眼巴巴地看着林青青翻动瞿遥的眼皮,问:“他怎么了?”
“入魇了。”柴房的环境很差,林青青把人抱起,险些闪到自己的老腰,瞿遥外表很轻,体重却一点不含糊。
主要根源还是她这具身体,当年的牢狱之灾透支了健康,补不回来了。
小方子衿张开手,主动要抱瞿遥:“我来。”
林青青来回扫视他九岁的身体,含糊道:“等你长到我肩膀高,再抱吧。”
小方子衿却很坚持:“我可以。”
“下次你来抱。”林青青抱着人往屋子里走,“不是觉得你力气小,是怕你手臂没他的腰长。”
将瞿遥放在软榻上,林青青施展银针,希望能以此稳定瞿遥的心神,半晌,施针结束,小方子衿颇有礼貌地问:“结束了吗?”
林青青:“一炷香后便能醒。”
林青青话音刚落,小方子衿从身后抱住她的腰,细小的手臂在她腰上绕了一圈。
他认真道:“有腰长。”
林青青:“……你测我腰?”
林青青自觉腰比男子腰细,正想让他去测瞿遥的,转眸便见瞿遥躺下后的腰部空悬,隔着衣服都看见瘦骨嶙峋。
“什么是魇?”方子衿问。
林青青望着他鲜红如血的双眼,耐心解释道:“身体为了保护自身不受伤害,大脑进入混沌状态时,会切断神经对躯体的控制,这便是魇。瞿遥受了很大的刺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方子衿:“能治吗?”
林青青摇首:“这是心病,很难治。他的精神受到污染,只有从根源拔除,否则无药可医。”
方子衿低下头,学林青青的样子,伸手探了探瞿遥的脉搏,但他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摸不出来。
“以前只有他和我说话,我不讨厌他。”
林青青:“嗯。”
林青青望着柴房的方向:“醒来问问他,方才发生了何事。”
半柱香后,瞿遥醒了,目光在林青青和方子衿身上游移,有些沉默,不像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样子。
看着看着,他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
“床榻也太软了,我睡着不舒服,谁把我抱来的?给我腰疼的。”
林青青:“我观你被吓傻了,醒不过来才将你抱回来医治。”
瞿遥惊讶地长大嘴巴:“你抱的?”
他不爽道:“你不养我,不能抱我,抱了我就要负责,养我。”
小方子衿趴在林青青腿上,抱住她的腰:“只能养我。”
林青青看着瞿遥,眼神透着无奈:“我也没比你大多少,怎么养你?”
瞿遥不怎么高兴:“少有少的养法,老有老的养法。你就是不想养我。”
瞿遥属于那种‘你越说,他越和你犟’的类型,林青青懒于应付这种相处模式,只好说道:“你高兴便好。”
“哼,我也不稀罕,谁要你养。”瞿遥快步走出门口,看了看外面,确定没有突然多出不该出现的人影,才犹豫地张口,“你们……小心点,若能找到法子,尽早离开,沈娘的话不可信。”
林青青颔首道:“你也是,活着最重要。”
瞿遥苦笑:“活着,也没有多重要,迟早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沈娘。”
瞿遥离开后,小方子衿慢慢松开林青青:“沈娘找过瞿遥,给他吃生肉。”
林青青怔了怔:“地上那些腥肉是给瞿遥吃的?”
小方子衿指了指瞿遥出去的方向:“我闻到了。”
林青青也在瞿遥身上闻到了腥味,但没想到沈娘会逼瞿遥吃生肉。
“往后我们和他一起吃饭好不好?”
小方子衿皱眉低头:“瞿遥不会同意,他惹恼了沈娘,不希望连累我们。”
少顷,小孩抬起眸,望进林青青的眼睛里:“但他没意识到,我们已经在沈娘的局中,谁都躲不掉。”
第 49 章
“谁都躲不掉?”林青青重复方子衿的话, 不是很理解地靠在椅背上看海,“听起来倒是十分严重。你们一个是珍贵的药人,一个价格高昂的人蛊,沈娘会杀你们吗?”
方子衿清楚记得瞿遥给他讲过的故事, 从那时候起, 瞿遥变得沉默寡言, 不再来找他闲聊。他怀疑,沈娘听见了瞿遥的话并暗中实施了报复。
“这是一场复仇。”
“复仇?”林青青不明所以, 坐直身体,“瞿遥和沈娘有仇?”
小方子衿:“杀夫之仇。”
听完方子衿的描述,林青青沉默地煮了壶茶,她现在的身体不能喝凉水, 也不能喝放凉的温凉水, 想要喝茶压惊,要从头煮茶,吹到合适的温度饮用。
麻烦得要死,没有影卫在身边,她只能自己动手。
“衿衿。”林青青唤了方子衿一声。
小方子衿自觉地拎起煮好的茶, 倒入茶杯里,慢慢地吹,还没吹几下便被林青青拿走了杯子。
他疑惑地抬眸看她:“你不喜欢我帮你吹吗?”
林青青吹凉茶水:“半年后,我若没法亲自送你,你也要自己走下山。”
小方子衿盯着林青青的红色衣摆:“你们都喜欢假设, 没发生的事情, 我不喜欢去想。”
“但你已经在想了, 小神童。”林青青看了看他严肃的小脸,“知道了, 不假设。别生气,等到你下山那日,我们看着办。”
小方子衿低声道:“等到那日,我再问你一遍。”
林青青:“问什么?”
“你愿不愿跟我回家?”小方子衿眼神认真,“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发现你的身份。”
林青青摸了摸耳垂:“好啊,也许那时会有什么不一样。总之,别抱半分期待。”
不去期待,便不会失望。
幽篁山上的日子悠闲而单调,林青青原以为半年时间足够她准备了,但时间远远不够。
沈娘不教她制毒,也不教她蛊术,她只能从药典古籍里学习,古籍生涩难啃,多的是林青青不认识的生僻字,更别提字里行间交代的意思隐晦而复杂。
瞿遥有心帮她,教得极为细致。
林青青在炼制蛊虫方面薄弱,但在控蛊一道极有天赋,连沈娘都为此驻足数次,沈娘眼睛里没有感情变化,只有单纯的价值衡量。
时光匆匆,眼看便到了沈娘承诺遣散药人的日子,沈娘那里却毫无动静,她一如既往上山采药,一如既往大量炼制蛊虫。
没有刻意的报复,也没有性情大变地放他们下山。
林青青心里慌,看不进去书,用香料练手,控制蝴蝶在半空组合成不同的形状。
瞿遥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差,瘦得下巴削尖,两颊内陷,若非林青青和方子衿每次都拉着他吃饭,他可能只剩一把骨头架子。
半年时间过去,小方子衿的身高又往上蹿了蹿,风华绝代的姿容初显。
夜间的药人显得躁动不安,他们或有神智清醒的,或有被药物腐蚀了神经,却还保留着一丝人性和执念的。
但在后半夜,这些药人集体骚动,就连那些半死不活的药人,都从半入土的状态爬起来,朝着有活人住的房屋移动。
瞿遥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望着黑暗的柴房,耳朵不住地颤栗。
“药人……”他霍然起身,冲向林青青和方子衿住的屋子,“药药,快跑!!”
林青青和方子衿一夜没睡,他们见瞿遥冲进来,同时看向他的左腿。
三年内,林青青想办法给瞿遥做了一些治疗,他的左腿见好,能如常人一般无阻碍行走,但是瞿遥却是拄着树枝进来的。
“你的腿……”
“别管我的腿了!”瞿遥拉着两人向外走,“你们今夜必须离开幽篁山!药人正向这里涌来,他们身上覆满流脓的毒素,活人沾染一下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林青青冷静道:“我们控制不了山腰的蛊虫。”
“放火。”瞿遥神色发狠,“我们烧了幽篁山,连同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起烧掉。”
林青青握了握冰冷的掌心,低头看向小方子衿:“只能如此了。”
幽篁山的半山腰起了一场大火,火海蔓延,蛊虫发出阵阵嘶鸣。
瞿遥拿着火把走下山,回头看向突然不动的林青青:“怎么不走了?”
林青青呼吸变得困难,手掌贴在作痛的肚子上,皱紧眉头,回头遥望幽篁山山顶的小木屋,屋子里有微弱灯光。
“你们先走,我上去看看。”林青青转身往回走。
小方子衿伸出被烟熏黑的手掌,抓住林青青鲜红的衣袖:“你回去做什么?”
林青青低头看着他被烟缭黑的小脸,用袖子帮他擦脸颊和眼睛。
“你们先下山,我上去拿一件东西,稍后汇合。”
小方子衿手指抓得很紧:“我与你一同上去。”
林青青半蹲下,安抚道:“相信我,我会活着回来找你。”
说完,一针刺在他脖颈处,小孩睁圆眼睛,林青青拿开他失去力气的手,将腰间的短剑塞进他腰带,转身踏上向山顶的路。
“拿东西?”瞿遥扶住方子衿,把他放在石头旁边,自言自语道,“我也上去拿个东西。”
他拍了拍死活不愿意晕过去的小少年,“没事,我们很快回来。”
瞿遥想要追上林青青,但林青青用了轻功,速度比他快不止一倍,一转身,林青青的身影便不见了。
另一边,林青青踏足在小木屋门外,屋里有灯火,随风摇曳。
“你来了。”沈娘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她丝毫不意外林青青的去而复返,“回来是对的,你体内有蛊,走不出幽篁山。”
林青青扔掉火把,看着火把滚下悬崖,推门而入。
“我与你有何仇怨?”
沈娘望着窗外的大海,轻声道:“你父亲负我,你母亲害我,我与你本无仇怨,怪只怪你投错了胎。”
“沈娘,你是个十足十的骗子。”林青青在她对面坐下,“对我的好,也都是假的吗?”
沈娘转眸盯着她的脸看:“面对你这张肖似你父亲的脸,我坏不起来,也因此,我更恨你了,恨不得你陪我一起去死。”
林青青:“值得吗?为了一个男人,不惜命都不要了?”
“当然不值得。我这一生该做的都做完了,死而无憾,可我死之前,得让仇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什么?”
沈娘起身锁门,“一切都要结束了,姚药,晚安。”
林青青眼前发黑,跟着沈娘站起的身子跌坐回去,手掌底下是一根冰凉的玉簪。
……
窗户上映出沈娘的身影,瞿遥从门外锁住小木屋,火光映照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火把将木屋烧成灰烬。
“沈娘,下辈子,祝你投恶鬼道,来找我索命。”
小木屋塌陷,隔了一夜,一切归于安静。
瞿遥没有立刻离开,在木屋废墟里翻找出沈娘的尸体,但很快,他找到了另一具被烧毁的尸体——是姚药。
烧焦的手里掉出一块玉石,水滴状的墨玉落进焦黑的房木里。
瞿遥僵直地站在废墟里,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全部血液,置身在冰窖中,身子倾倒下去,跪坐在地。
他一转眼,便看见眼睛血红的方子衿,小孩漂亮的凤眸盛满血液一般,诡异狰狞,胸膛不正常地起伏,脚下的地面龟裂分布,呈现人为破坏的痕迹。
“你身前的尸体是谁的?”稚嫩的声音喑哑。
瞿遥下意识摇头。
小方子衿走向瞿遥,眼泪一颗颗滑落:“是你放的火吗?”
瞿遥抱头号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了,求求你,别问我了。”
小方子衿嘴唇颤动,眼睛不敢向下看,嘴角尝到了腥甜和咸苦的味道,大睁着眼睛,没有发出一点哭声,只任凭眼泪往下流。
她说过会活着回来找他。
说过的。
小方子衿充血的凤眸骤缩,一步接一步朝着瞿遥走去。
瞿遥眼中倒映着小小的身影,看见那张冰雪雕刻的脸庞爬上一道道深蓝色的青筋,惊恐到叫不出声来。
第 50 章
……
寂静的客房内。
寒风忽如其来吹开紧闭的门窗, 屋檐外响起清脆的风铃声。
背靠红木椅的少年缓缓睁开眼,僵硬的手指张开,费黎赠予的玉簪只剩烧焦的后半段,半根玉簪从掌心滚落, 砸进宽大厚实的衣摆里。
林青青弯腰捡起玉簪, 手臂搭在凭几上, 转动半截玉簪,垂眸查看断损的部分, 想起方子衿先前拿走的墨玉,眼眸微顿,抬眼环顾四周。
她还在客栈里,房间里的陈设也不曾被改动过。窗外飘零细雪, 暮色低垂, 宜城凝寂的城楼与房间遥遥相对。
“什么时辰了?”林青青问。
影二轻身跳下房梁,半跪于地:“三更。”
三更,子时。
林青青手指点了点灯油盘,影二拿出火折子点亮灯油,房间里笼罩起灯火的光晕。
“去把方……”林青青刚一张口便止住了话音,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走至窗边,感受雪花落在掌心的真实触感,轻声道,“罢了, 明日再找他。”
加上幽篁山的最后几日, 林青青有一段时间没有安稳睡上一觉, 却并无一点困意,仿佛幽篁山上生活的那三年是她在这三个时辰里做的一场梦。
“咚咚咚。”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敞开的房门外, 少年一袭白衣伫立在门外,他的脸长开了,五官深邃分明,比之幼时的精雕细琢,更添一分拒人千里的冷漠。
“这么晚了,还没睡?”
林青青余光瞥见街道亮起的火光,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康衢小道上不断有人拿起火把,人群逐渐向客栈汇集。
“你过来看,出事了。”林青青半阖上窗,手掌搭住窗柩,让出半身,给少年足够的身位透过缝隙向外看。
林青青望着楼下说道:“人群分布很散,但可以确定,他们在向这里靠拢,三更半夜悄无声息地过来,不是好事。”
方子衿沉声道:“我们先撤出客栈。”
林青青点头同意,由于瘟疫和恶习盛行,想要自保的宜城百姓大多深居简出,此时每家每户全部出动,不管他们的目标是不是他们,他们都不能留在客栈里。
叫醒瞿遥和岳千里,林青青让影卫带着两人从客栈后门离开。
客栈后门停靠一辆马车,殷昊撑伞候在附近,笑着向林青青招手:“方才我还在想,再过一刻,便不等了。”
“等我们?”殷昊出现得太过及时,林青青很难不怀疑他的动机。
殷昊敲了敲伞柄,除去伞上沉积的厚雪,唇角始终挂着犹如春风的微笑。
徐修容自马车里探出头:“陛下,宜城不能待了,宜城百姓正四处抓人,只怕和献祭有关。我打算径直奔赴地宫,助您取得宝藏后,及早离开宜城。”
林青青:“你不在殷昊马车里说这话,可信度会高点。”
徐修容看了看不远处悠然而立的殷昊,解释道:“徐某与王爷不是一起来的,王爷应是在此地等了许久,我唤他上来,他也不肯。”
林青青和方子衿对视一眼,一同上了马车。
如今宜城风向大变,他们必须立刻解决地宫之事,徐修容有进入地宫的线索,他们可以借势进入地宫。
殷昊慢悠悠走过来:“修容,没有车凳,本王如何上车?”
徐修容有再问殷昊是否上马车的想法,闻言,跳下马车单手撑地,半跪在殷昊身前。
“王爷踩我上去便可。”
“睿亲王府第一幕僚何时沦落到给人做脚凳了?”殷昊收伞,用轻功跳上马车,落座前板位置,神色透着不容置疑,“借你马车一用,作为报酬,本王给你驾车。”
徐修容没有推辞,很有涵养地笑了笑。
坐在另一边的霸图见状,不客气地把缰绳给了殷昊,弯腰走进马车里,片刻后又如履薄冰地退了出来。
他拉住正要进马车的徐修容,压低嗓音耳语道:“我能和皇帝平起平坐吗?”
徐修容:“啊?”
马车疾速转了个圈,霸图险些被摔下去,手忙脚乱地抱住徐修容:“先生,你家王爷想要摔死我!”
殷昊也不驾驶马车离开,拽着缰绳原地绕行两圈便停了。
“而今瘟疫泛滥成灾,你们明目张胆走在宜城大街上,没有染病可不是什么运气,被人当做唐僧肉了,还敢抛头露面。”
殷昊直视前方,也不看霸图和徐修容,冷声道:“还不进去,想死可别牵连本王。”
徐修容拍了拍霸图的手臂,让他松开,霸图被徐修容拉着进马车坐下,一边迷惑地抓了抓脑袋。
虽然知道这里的历史背景大约在明末之后,林青青还是为殷昊的话而惊疑,“唐僧肉是何物?”
徐修容摇头:“似乎是书本子里的人物,记不清了。”
黑暗中,少年沉静的声音清晰可闻:“出自明代一本神魔话本,传闻食用唐僧可得长生,故而妖魔皆想杀掉他,用其血肉。”
马车快速前进,浅青色的窗帘飘起,林青青靠着车厢壁向外看,还能看见面如青尸、眼珠泛红的宜城百姓在各自住宅门前交头接耳,少时,拿起照明工具,集体向着客栈的方向行进。
灰沉沉的天幕压顶,雪光又照得黑夜如昼。
马车驶进祭坛深处。
祭坛里遍布的蛇虫杳无踪迹,守陵人也不知去向,只剩一些破损的兵矛遗落,请神坛的入口被石碓封死,以厚土填充。
“我先前怀疑,神灵雕像后面可能有通往地宫的路,昨日进入查看,发现后面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树林,地宫方位无迹可寻。”
徐修容指着被封死的请神坛入口,“此地可能是我们进入地宫的唯一条路。”
林青青叫来岳千里,岳千里观察请神坛入口的构造,拿出火器:“都站远点。”
随着几声爆炸响起,地动山摇,眼前扬起大片石块粉尘,殷昊神思阴郁地皱起眉锋,宣国也有火器,但是威力大的火炮不方便携带,方便携带的火铳,威力又不足岳千里这几颗弹药的一成。
这样的人才落入林青青手中,于他而言绝非一件好事。
待一切平息,碎石不再掉落,方子衿领头开路,林青青以及九大影卫紧随其后,影三最后跟上,时刻注意身前身后的情况。
请神坛里遍布蛊虫的尸体,霸图踩中一条冻僵的蛇蛊,尖叫着跳上徐修容的后背,高大威武的身躯似要将那清瘦的青衫幕僚压垮。
见状,瞿遥连送霸图两个白眼。
“是活的!”霸图受不了别人的白眼,果断从徐修容背上跳下来,用长戟挑开冻僵的蛇身,“我方才看见它眼睛在动!”
瞿遥实事求是道:“蛇眼睛不会动,蛇的头部没有使眼睛转动的肌肉。”
“我知道,但是刚刚它的眼睛动了!”霸图强调道,“真的动了!”
徐修容捏起蛇身,看了两眼蛇的眼珠子。
霸图问:“动了吗?”
徐修容摇了摇头:“先找地宫入口吧。”
霸图捡起徐修容扔掉的蛇蛊,盯着一动不动的蛇瞳看了半头,哆嗦了两下,扔进雪地里。
冻僵的蛇眼瞳划过一抹亮色,似乎只是雪影照出的光。
殷昊走上祭台,仰头观察两丈高的雕像:“修容,寻一寻机关。”
徐修容沿祭台附近摸索,果然发现一块不太对劲的台阶,他尝试各种办法,也无法撼动台阶。
徐修容还在自我怀疑,台阶突然往内收缩,露出里面的阶梯密道,抬眼看向祭台,只见林青青立于石像肩膀,手里拿着石像的眼珠。
殷昊来到徐修容身边,两人盯着密道看。
霸图过来问:“怎么不进?”
徐修容:“谁有火折子?”
影二取出火折子抛给徐修容。
徐修容抬手接住,吹亮火种,用细绳吊住送进密道,下面是一层层厚实不平的阶梯,四尺宽,两边被挖空,使得下面的石阶看起来像悬梯。
“有走过的痕迹。”徐修容收回细绳,“火苗没有熄灭,可以进。”
徐修容率先跳进密道,拿火折子在前面引路,众人接连跟上。
石质阶梯凹凸不平,一路向下。
火光有限,林青青看不清周边的情况,只能听见霸图一下一下地敲击长戟,空旷的地下响起一阵阵回音。
瞿遥不耐烦道:“霸图,别敲了。”
霸图嗓音哆嗦着回道:“我没敲,长戟被我抱着,我拿什么敲啊。”
众人细思极恐,一时间都变得有些沉默。
方子衿频频看向身后的石阶,人群最后的影三余光四扫,警惕地抽出丝线,准备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霸图:“我们走了多久?”
“半个时辰。”徐修容站住脚尖,撕开衣摆的布料,用火折子点燃布料,阶梯上顿时亮堂起来。
除却他们脚底一路向下的阶梯,便只剩一望无际的黑暗。
殷昊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走。”
徐修容收起困惑,继续向前。
又过去半个时辰,瞿遥和岳千里表现出深深的疲惫,两人的身体素质都在普通水准以下。一刻钟后,岳千里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我走不动了,这条路没有尽头。”
徐修容陡然停下,先前点烧的布料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脚边。
林青青的手被抓住,方子衿低着头,手指冰凉。
徐修容猛然醒悟:“是悬魂梯,利用阴暗环境欺骗人的眼睛,让上来的人以为石阶向下,实际底层石阶是平的,我们一直在打转。回去!这是陷阱!”
影卫撑起瞿遥和岳千里往回走,但出口……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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