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咣——咣——咣——”长戟敲击石阶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修容侧耳倾听, 向声音传来的方位行走,眼看就要掉下石阶,殷昊反应极快地拉回徐修容:“你寻死?”
徐修容低声说道:“王爷,我怀疑下面有回去的路。”
“怀疑?”殷昊俊眉一扬, “只是怀疑便要以身试险?修容, 你若迫切地想印证, 本王不拦你,但你要清楚, 这次猜错,那可是粉身碎骨。你的妻儿还在京城等你,为何偏要自己冒险呢?”
徐修容敛神注视殷昊透着凉薄之意的双眸:“王爷是想……”
殷昊看向逐渐走远的林青青等人,朗声道:“陛下, 修容寻到了出路, 可否容你的死士们过来探探路?”
林青青走过来,看了殷昊和徐修容一眼,俯视脚下黑茫茫的虚空:“影卫不借力时,轻功极限是三丈,三丈之余必死无疑, 超出三丈,探与不探亦无甚区别。”
霸图瞧见方子衿及膝的长发,又看了看大家的,眼睛发亮地提议道:“咱们可以用发丝拧成一条细绳,一端系上石块, 以此测量下面的高度。”
“不能用发丝。”徐修容严肃拒绝, “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怎能随意毁伤?”
见众人都不满这个提议, 霸图“啧”了一声,摸摸自己不到腰部的马尾,放弃了:“那你们说怎么办吧,总不能把袍子脱下,撕成数条做绳吧?这大冷天的,不冻死也要冻伤。”
殷昊看了眼霸图的外衣:“也不是不可一试。”
徐修容认真听取了霸图的意见,点头赞同:“我同意,大家以为如何?”
霸图:“……”
最终,众人举手通过霸图的提议。
一炷香后,霸图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抱怨道:“不是,凭什么只脱我一个人的衣袍?”
徐修容惊讶道:“你说影卫不是人?”
同样脱去外袍的影三回头瞧了眼霸图,霸图尤记得冰寒丝线抹在脖子上的感觉,皮笑肉不笑地搂住徐修容的脖子。
考虑到天寒地冻,他们没有撕毁衣物,影卫的衣服是特制的,十个人脱下的外袍加上霸图的外套,系在一起刚好三丈有余。
影五扒着衣绳向下爬。
不到半柱香时间,方子衿察觉另一头的影五松了手,拉起衣绳,另一头果然空的。
徐修容叹了口气:“是我托大了。”
他歉意地看了看林青青。
林青青摇首:“绳子没有剧烈抖动,说明影五自己松开的手。你的猜测没错,下面有路,而且高度没有超过三丈。”
“没有三丈?可是根本看不到头。”霸图俯身下看,越看越觉得头晕,胡乱猜想道,“会不会是被毒药迷晕,来不及挣扎?”
林青青:“迷晕前也会有预兆,影五经验丰富,不会一点警示都不留下。”
林青青话音刚落,影五便用轻功飞了上来。
“主上,一丈之下有一条栈道,通往神秘山洞,属下不敢走远,先行回来禀告。”
一丈。
身体素质高的人,没有轻功也能安全跳下去。
林青青安排影卫带上瞿遥和岳千里,正要询问徐修容,殷昊抓着青年一步跃下石阶。
林青青出声道:“徐修容,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落在栈道上,殷昊问徐修容:“你们有何约定?”
徐修容解释过一次,殷昊没信,便又道了一遍实情。
殷昊听了,点了点头,放开徐修容,脸上看不出喜怒。
众人纷纷踏上栈道,很快便看见一个幽黑的山洞口,山洞覆满蜘蛛网,显然有很长时间无人经过。
除去蛛网,走进山洞,里面是一条漆黑至尽头的路。
用掉最后一个火折子,也不知有没有离开祭坛的建筑范围,由于太黑,众人互相搀扶,影三依旧留在最后。
寂静的路上只剩脚步声,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
殷昊“咔擦”一声踩断脚下的“树枝”,抬了抬阴沉的眸子。
徐修容漫不经心地开口:“传闻,修建完地宫的工匠会被秘密处死,尸体沉入地下,或嵌进墙壁里,有些工匠为了活命,挖空心思为自己准备逃命的出口。”
霸图突然凑近,推开殷昊,“这山洞是以前工匠留下的?”
徐修容叹息:“我希望不是,毕竟皇宫守卫森严,没几个工匠能活着逃出去。但我又希望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定是离开皇宫的密道,比如栈道,比如祭坛,如此的话,山洞另一头便是工匠们恨不得早日逃离的地宫。”
“咔。”霸图倏地抓住前面挪开身子的殷昊,脚跟僵硬道:“我踩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殷昊故作诧异:“那不是树枝吗?”
徐修容:“……耳力好的都能听得出来是什么。”
霸图:“所以到底是什么?”
“腐朽的骨头。”在场只有方子衿干脆利落地告知霸图真相。
霸图听完,整个人都不好了:“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我还有几十号兄弟要养活,不能给它们陪葬啊!”
林青青打断霸图的吵嚷声:“都别说话,气味变了。”
徐修容走到了山洞尽头,伸手触碰阴冷厚实的墙壁:“是石墙,从里面封住的。方将军可否击碎这片墙壁?若方将军击不碎这里的墙壁,那我们只能采用动静更大的火器,届时山洞会有坍塌的风险,我们也会随之落入险境。”
殷昊回过头,深邃的眸子落在身后一道黑影上,他知道那是方子衿,方子衿在铜雀台里的作为让他印象深刻,而让他好奇的是方子衿身上出现的微妙变化。
与上次相比,此子似乎沉着了不少。
……
古月氏地宫。
霍褚河头脑发胀地靠坐龙椅,赤脚踩上龙椅扶手的龙形浮雕:“别吵了,让孤清静片刻。”
几名宫装少女蒙着面,嬉闹着缠住霍褚河的手臂。
“哥哥~我们要驸马~”
“让我们出去找驸马嘛~”
“哥哥把驸马抓回宫与我们拜堂成亲,我们便不闹了,否则哥哥也休想清静。”
霍褚河相貌清秀俊逸,不过十三岁,却有了几分成年人身上的成熟气质,闻言,冷笑了两声:“否则?真当自己个儿是孤的亲妹妹了?”
少女眼瞳微微颤栗,惨白着脸,却撒娇地抓住霍褚河的手臂摇晃,软声道:“哥哥,我说错了,不要和小雅置气好不好?”
霍褚河捏住她的下巴,突然收紧力道,像是要捏碎手指下的骨头。少女痛得五官都走了位置,屏住呼吸,额上汗流如珠。
“小雅。”霍褚河温柔地唤了一声。
瑟瑟发抖的少女们抖着身子围过去,在霍褚河身边撒娇:
“哥哥,小雅在这呢~”
“许久没听哥哥叫小雅的名字了~还以为哥哥不喜欢小雅了呢!”
“叫小雅何事?是要带小雅出去放风筝吗?小雅可喜欢风筝了~”
“小雅好喜欢驸马,哥哥成全小雅嘛~”
霍褚河“啪”地一声拍下手掌,打在龙椅扶手上,两眼睁得滚圆,脸色铁青道:“驸马驸马,没完没了了吗!”
少女们个个如天雷轰顶,娇躯扑簌抖个不停。
“不……不要了……”年纪最小的当场哭了出来,“哥哥不要凶小雅。”
霍褚河轻声哄着她:“不哭不哭,小雅最乖了,一个驸马而已,你想要天上的月亮,哥哥都能给你摘下来。”
小女孩乌黑的眼珠噙满泪花,眼里还有惊魂不定的恐慌:“哥哥真的不生气了吗?”
其他几个年龄稍大的粉靥变得煞白,她们站在霍褚河身后,用嘴型提醒小女孩:“不要哭,把眼泪擦了——”
“站起来——把眼泪擦了——”
小女孩茫然地望着她们。
霍褚河脸一下子拉了下来,霍然抬手,扭断小女孩的脖子。
他的手掌覆上女孩透着死气的脸庞,神态中显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厉和狠辣:“小雅被蛊虫咬断手指也没有哭一声——你连做赝品的资格都不配!”
霍褚河扭头看向身后,呼吸声很重:“还要驸马嘛?”
少女们害怕得牙齿颤抖,强迫着自己说道:“他好漂亮,小雅喜欢漂亮哥哥。”
霍褚河挥了挥手,让人把尸体抬下去,脸色恢复如常,不满道:“有那么好看吗?真拿你们没办法,看见漂亮的就要得到手,也不怕踢到铁板,把自己踢伤。”
“轰——”身后的墙壁轰然而响,龙椅也在剧烈地晃动。
霍褚河顿时站起身,四散的灰尘沉寂,走出十几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人。
霍褚河大喝:“来人!”
林青青等人也没料到方子衿赤手空拳也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更没想到山洞尽头直通龙椅背后。
没有控蛊的守陵人在,方子衿甩出长鞭,缠住霍褚河的脖子,眨眼功夫便将人捆在石柱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掐住霍褚河的下颚,不让他阖动嘴唇说话。
霍褚河脸色涨得通红,无法大喊出声,一边愤恨地想着要把当值的“聋子们”杀光,一边借用喉咙的气音发声:“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影二用干净的布擦净龙椅,嫌弃霍褚河光脚坐龙椅,又取出丝绸放在龙椅上面,等着林青青坐下歇脚。
林青青扫视影二一眼,没坐。
殷昊敲了敲黄金做的龙椅,笑着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古月氏往日辉煌可见一斑。”
霍褚河疾言厉色:“你们一开始——便是为古月氏的地宫——而来?”
“难怪——连宣国皇帝都来了——”霍褚河面目狰狞地笑道,“你们以为这样便能得到——古月氏的宝藏吗?休想——孤便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小雅——”霍褚河伸出惨白的手,凝望抱成一团的少女们,“哥哥会让你得偿所愿——”
瞿遥的耳朵莫名颤动了一瞬,他望了望霍褚河的嘴巴,突然大声喊道:“方子衿,快放开他!他嘴里有蛊虫!”
霍褚河口中射出一道黑影,在方子衿的手背上蜇了一下。
第 52 章
黑色蛊虫呈半透明状态, 咬了方子衿一口便晕晕乎乎掉落,触角倒立卡进深灰色的砖石缝隙,八条腿还在轻微抖动。
少年盯着手背浮现的青斑,浑如漆刷的睫羽轻轻扇动, 看向蛊虫的主人。
霍褚河眼神挑衅地回视方子衿, 视线在他弥漫红色血丝的眼睛上顿了顿, 突然痛苦地嘶叫起来。
他下颚被方子衿捏变形,如两边熔焊着倒钩的尖椎, 面部痉挛,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影三。”林青青让影三接手霍褚河,拉过方子衿的手,快速划开一道口子放出毒血, 指腹下的脉搏跳动强烈, 像有一只活物在里面疯狂撞击。
脉搏剧烈冲击后不久,方子衿的中毒症状再次显现,脉象变得复杂难辨,林青青上一次摸到这样的脉象,还是在方子衿误食迷情散的时候。
霍褚河脱离方子衿的手, 嘴里的血便不受控制地往外流,粘稠的血液里夹杂着数颗牙齿。
他被影三拉住,狼狈地半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地面的蛊虫有清醒的迹象,半透明双翅充盈淡淡的红色。霍褚河面露讶异, 激动地伸手去捧, 携着微芒的蓬莱剑从他侧颈闪过, 剑尖刺穿蛊虫,陷入砖石里。
“尔敢!”霍褚河瞪视林青青, 满是血迹污秽的脸上透着阴气森森的杀意。
瞿遥瞧见蛊虫不再挣扎,小心拔起蓬莱剑,捡起蛊虫就要往回走,却忽然顿住。
林青青一袭红衣侧对着他,捧住方子衿的手臂,另一只手搭在少年的脉搏上,恍然间,似乎与记忆里某个片段重叠。瞿遥凝视林青青的身影,鬼使神差地叫道:“药药?”
林青青转头看他:“何种蛊毒,可否辨认?”
林青青回首的那一瞬间,瞿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恸,他差点就以为林青青就是姚药。
相似的穿衣风格、一样的行为习惯、似曾相识的眼神……
可是……药药已经死了。
是他用一把火烧死了世上唯一还关心着他的人。
“啊啊!”瞿遥抱住头,一副惊吓过度的反应。
站在他身边仔细瞧看蛊虫的霸图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影四习以为常,抬手便要敲晕瞿遥,瞿遥迅速倒退几步,极力凝神,惊疑不定地四处乱瞧,好些会儿才发出嘶哑低沉的嗓音:“我没事……我还清醒。”
影四颔首,拿出麻绳拴住瞿遥的手腕。
瞿遥喘了两口气,逐渐冷静下来,将蛊虫的尸体收进特制的竹筒里。
“我在书上见过它,这是一种能乱人心神的蛊虫。中此蛊者,会变得冲动暴躁,敌我不分,或会做出一些极端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且有自戕的可能。”
“能解吗?”林青青握紧手指,复又松开力道,因为方子衿冰冷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背上,又在不经意间远离。
瞿遥余光掠过方子衿,另外取出一个竹筒,这几日他借守陵人的蛊虫做了点东西。
竹筒里爬出一只小巧透明的糯米虫,透明的甲壳使得它的外形多了一丝神秘感。
“解不了,但可以延迟发作。”瞿遥倒了倒竹筒,糯米虫落在方子衿手背上,透明的蛊虫避开血液,被瞿遥手指压下,慌忙地咬住血液旁的皮肤。
蛊虫身躯渐变成粉色,还在向深色变化,瞿遥当即用竹筒回收,做完这一系列流程,逃也似的远离方子衿身边,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方子衿低垂着眼眸,眸中的血色慢慢收敛,消散。
“中了噬心蛊的——都得死!”霍褚河下巴几近碎掉,却毫不在意,越是痛苦,他的眼神越是清醒,“求我——我有——解药!”
林青青看了瞿遥一眼,瞿遥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方子衿低着头不做声,手上的血液蜿蜒流淌,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林青青挑起蓬莱剑,抵住霍褚河侧颈:“交出解药,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不信你说的话。”霍褚河呕出一口血,捂住胸口咳嗽,嘴里的血汹涌而出,“以你为质——让我的蛊虫进你身体——确保你们再也——不入宜城,我便交出解——”
霍褚河话未说完,长剑凌空刺穿其胸膛,剑身钉入石柱,刻着影卫身份标志的剑柄剧烈地颤栗。
霍褚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艰难地握紧剑柄,恶狠狠地盯着林青青身后的掷剑之人。
林青青转眸看向身后。
影四心惊胆战地半跪在地:“属下未看好自己的剑,属下失职。”
“人是我杀的。”方子衿站在影四左前方,凤眸冷淡地回视林青青,“他想借蛊虫反扑,绝不可能交出解药,多说无益。”
“我有神庇佑,我不会死!”霍褚河凄厉地拔出长剑,血涌如柱,胸前殷红一片,片刻,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林青青摸了摸他停止跳动的颈动脉,起身道:“影六,搜身。”
影六搜找霍褚河的尸身,嗅到霍褚河背后的药水气味,经验老到地扒开霍褚河的衣服,抹上一层药霜,只见少年青白的皮肤上浮现一段古月氏文字。
徐修容眯了眯眼睛,拉过东张西望的霸图。
“是一段诅咒……”霸图俯身细看,豁然起身,“刑亲克友,六亲无缘。书上说古月氏每任君主都是天煞孤星的命,原来不假。”
徐修容目光扫过那段古月氏文字,眼神愤怒又带着一点怜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皆是人祸所致,古月氏人至死坚信世间有神,可悲可叹。”
影六将霍褚河全身搜找了一遍,只找出一个空竹筒,竹筒陈旧,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能看出是出自小孩子的手。
“霍雅。”霸图翻译上面的文字,边道,“随身携带多年的东西,应是他亲近之人的。”
“没有解药。”影六回禀。
林青青隔着丝帕接过泛黄发黑的竹筒,目光转向名叫“小雅”的一群少女。
少女们惶惶惊恐地扑通跪下:“我们都是被抓来的宜城百姓,恩人救救我们!”
“你们都不是小雅?”见她们齐齐摇头,林青青垂眸翻看竹筒,如何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竹筒,随手递给身后的影六,“谁知道如何解噬心蛊?”
少女们面面相觑,颤颤巍巍地摇头,其中一个较为成熟的少女紧张地发出声响,指着身后木雕凤纹五屏风式的柜架:“啊,啊啊。”
“什么人?!”殿外的守卫一起吃坏肚子,回来便听见殿内嘈杂的声音,当即持刃破门而入。
殿内空无一人,阴冷潮湿的帘幔受风摇曳晃动,暗影绰绰。
……
影六推开柜架,后面是一条绵长的密道,墙壁上点着灯油。
众人进入密道时,蝙蝠受惊似的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扑灭了大部分光亮,只留下两至三盏灯油还在燃烧。
“五姐的嗓子被毒坏了。”软糯糯的小个子牵着方才指路的少女在前面领路。
“我们这些人里,有的被毒哑,有的被砍掉手指,还有刚来就被疯子推进蛊虫堆里。五姐是最早来地宫的一批人,她说不了话,那疯子没找到理由杀她。”
“啊啊,啊。”指路的少女戳了戳小个子,手指不断比划着。
小个子看不太清楚,过了好久才翻译道:“五姐说,前面有个密室,疯子被蛊虫咬伤便会进密室休养。”
“他被蛊虫咬伤过?”霸图不可思议道,“守陵人会控蛊咬伤自己的王?”
古月氏封建专.制皇权发展到了巅峰,王的地位被神化,古月氏百姓从小被这种环境熏陶,怎敢违背王的意志?
“不是的。”小个子摇头说道,“蛊虫经常失去控制,一旦蛊虫失控,买迦人很容易被咬伤。”
霸图:“买迦人?”
徐修容:“买迦是百年前宜城的旧名,他们自称买迦人,是舍弃不了过去的地位和身份。”
小个子看着指路少女的手语说:“蛊虫有毒,疯子一般会提前准备解毒的药,以防误伤自己,密室多半是盛放解药的地方。”
林青青察觉方子衿落后她几步,去牵他的手腕,却被躲了过去,指腹擦过微凉的手背,还能感受到对方微微的颤栗。
“你还好吗?”林青青轻声询问。
昏暗中,少年伸了伸手,动作微不可察。
“我体内的毒多一道不多,少一种不少,鹤顶红毒不死我,蛊毒也未必能够。哥哥放心,再如何,我也不会自戕。”
伴随着机关门的响动,一间庞大似宫殿的密室呈现在众人眼前,宫灯下的池水氤氲着水汽,玉石珍宝琳琅满目,散发璀璨的光晕。
望着数不尽的金银宝玉,霸图面颊涨红,激动不已。
只要得到这里的宝藏,他想做什么做不成。
“先别进去,宝物明晃晃摆在门口,是猎人捕猎惯用的手法。”
徐修容叫住霸图,神色凝重地沉吟:“密室中造太液池?凡水来处谓之天门,若来不见源流谓之天门开①。水又多带神煞,是以天门固欲其开,荡然无制,直射穴场则凶②。……此地风水是最为凶险的白虎煞,多为应验意外和灾难。”
霸图垂涎里面的宝藏,哪里有心思听徐修容的劝阻,他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看风水?”
殷昊转动长箫,睨了林青青一眼,桃花眼天生携似有似无的笑意:“富贵险中求,各位不进,本王便先进了。”
徐修容拦住殷昊,还想再说,却被殷昊堵了回去:“铜雀台你为本王而死,本王感激你,亦会予你良田万顷作为报答。
可是修容,本王已然无法相信你,接下来,要么为本王赴汤蹈火,再死一次,要么,别再干预本王的任何决定。”
说完,殷昊大步流星走进密室。
徐修容神思不明地低下头,余光瞥见殷昊突然踉跄的身影,立马冲了进去:“王爷!”
徐修容踏进密室便后悔了,密室里哪还有殷昊的身影,再回首,连林青青等人的身影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瞥见向他飞奔而来的童子,徐修容掏出匕首狠狠划了自己一刀,额头渗透出细密的冷汗。
童子抱住他的腰,语气充满依赖和孺慕:“爹爹,你终于回家了,琅儿好想念你。”
“琅儿,你不该出现在此地……”徐修容看着怀里的孩子,身体被牵着往前走,心下惊寒,不管有用没用,拼尽全力地喊道,“陛下!生门在水里!”
霸图完全不清楚徐修容的状况,可是看着徐修容头也不回地向里面走,到底是心生警惕,不敢上前。
“生门是何意?”
徐修容好似没听见他的话,霸图抓耳挠腮,大声喊道:“先生,何为生门?”
林青青道:“生门为吉门,若其他路皆为凶,那生门便是活路。”
身边有黑影闪过,林青青定睛一看,只见方子衿也冲进了密室,速度之快她想阻止都来不及。少年路过她身边时,留下一句话,嗓音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我若半个时辰未出,你便离开此地。”
“都进去了?”霸图更着急了。
殷昊和徐修容两人深入密室,身影一转,进了里面神秘的房间,而方子衿跳入水中,半晌没有动静。
霸图牙一咬,埋头冲了进去:“拼了!跟着人多的走,宝藏谁拿到算谁的!”
林青青含了颗药丸在舌下,思索良久,吩咐影卫道:“你们留守门外,注意风吹草动。”她看了看成熟少女和小个子,“一旦有人做出奇怪的举动,杀无赦。”
影四连影卫不得挡主子路的禁制都顾不上了,紧忙拦下林青青:“主上不必亲自涉险,先让属下进去一探究竟。”
“你们的任务是阻止守陵人进入密道。”林青青交代道,“若朕天亮前未归,便将守陵人抓来,能抓一个是一个,逼问出这里的秘密,再进来救朕。”
影四被影五拉住,沉声应下。
林青青缠紧蓬莱剑,用最快的身法跃进密室,跳入池水中。
甫一进密室,林青青眼前的景象瞬间发生变化,地下宫殿变成了消毒水味道很重的医院,她眼皮沉重,喘不过气,快要死了一般,有人抱着她的身体,悲伤地哭泣着。
“青青……”是妈妈的声音。
身子没入池水的刹那,医院消失,所有一切恢复正常。
一刹那的幻觉给林青青带来的后遗症也极为严重,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窒息感,为她重新敞开的生机再次将她拒之门外。
手臂抬不起来,身体无休止地坠向水底。
水压的压迫下,林青青紧闭的唇中吐出一串气泡,全身冰凉僵硬,好似活生生地被推进停尸柜里。
直到张开的嘴唇覆上一层温热,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胸肺交换了几回,林青青才逐渐找回意识,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见方子衿正拉着她深入水底。
少年在水底下找到一个岩洞,“哗啦”一声抓着林青青从水面爬出来。
林青青撑着地面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气,冻僵的手臂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咳……咳咳咳——”林青青咳出胸腔积压的水,转动咳红的眼睛看向方子衿,少年全身湿透,长发湿漉地滴着水,一声不吭地向岩洞深处走。
方子衿消失一阵后,面若寒霜地走回来,怀里抱着一堆牛皮纸和砸烂的木头,蹲在林青青身前用打火石打火。
“哪来的纸?”林青青捡起牛皮纸,愕然发现这是一张图纸,上面绘画着火铳的制作方式,工艺比宣国的火铳还要精细。
她拿起另一张查看,是防毒面具的制作图纸,还带了一份手写的说明书,上附的制作材料旁写着几个可替代品的名字。
林青青看图看得入神,方子衿带来的图纸全都看完一遍后,少年终于打着了潮湿的火石,借用图纸生火。
林青青没阻止,起身朝方子衿方才经过的方向走:“我去里面看看。”
少年顿住手指,抬眸盯着林青青的背影,片时,掩下眸子,目光掠过燃起的火堆,转移到水面上。
林青青走至岩洞尽头,发现一片倒塌的废墟,在废墟中找了一圈,果然搜寻到一些图纸碎片。方子衿找到的牛皮纸图纸算是保存不错的,废墟里面剩下的草木制作的普通图纸都已经风化。
弯腰捡起石头底下露出风化边缘的图纸,脆弱的纸张受力,猝然间就变成了碎沫。
几根交错的石柱夹缝里压着一个铁匣子,林青青取下蓬莱剑,挑开倒塌的石柱,拿剑刃断开生锈的铁锁,只见一张合金箔摆在铁匣子里。
合金箔上绘着一柄长剑图样,剑柄和蓬莱剑一般无二,上面标注着元素符号“Os”——锇。
难道说,在她之前,还有一位穿越者?
这位穿越者当时是穿到了四百年前的、甚至更早时期的古月氏国?
古月氏的卜卦之术那般准确,会不会也与他(她)有关?
林青青收敛心底越发荒唐的猜测,打开腰间折叠的金属暗扣,将合金箔放入其中。
这些图纸才是古月氏地宫里真正的宝藏。
倘若能量产蓬莱剑、火铳、火炮还有图纸中刀枪不入的兵甲,宣国的军事力量无疑会达到各国巅峰。
太.祖造铜雀台,是早猜到这地宫深处藏着惊世骇俗的东西。
无论是神造手,还是机关高手牧涯,都无法破地宫的局,所以这些图纸一直是太祖求而不得的东西,只有这样,太.祖才会退出地宫之争,放任守陵人在眼皮子底下活动。
太.祖留下遗诏,经历漫长等待,只为等来一个能一语道破生门的徐修容。身为神造手的弟子,徐修容的能力无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恐怕殷昊也想不到,他养的幕僚竟然给他人做嫁衣。
目的达成,林青青心情不错地回水潭边找方子衿,没成想半路连打十几个喷嚏。
正值腊月,外面还下着大雪,林青青穿的不少,如今里里外外都被池水浸透,整个人被捂进冰块里一样奇冷无比。
水潭边上,少年正往火堆里加木料,余光瞥见林青青的身影,出声道:“衣服脱了。”
林青青:“……”
她走到火堆边坐下,暖了暖手掌,说道:“我们需要立刻回去寻找蛊虫的解药。”
她能感觉到方子衿十分不耐烦她。
再拖下去,她怕方子衿自戕,还要拉着她一起。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尽早解决蛊毒为好。
少年没说什么,扔下废木,起身往水潭中走。
林青青深吸一口气,从来时的位置往水中跳,游到半段,便觉窒息,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窒息感继续上游。
长时间的窒息令她头昏脑涨,四肢发软使不出力气,手臂一脱力,身体便往下落。
方子衿下游回来找林青青,拉住她的手腕,见她双眼闭着,以为她又晕了过去,低头给她渡气,林青青却睁开了眼睛。
方子衿的唇贴着林青青,本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子多了一分不知所措。
林青青得到一片氧气,但还是觉得不够,察觉方子衿闭上嘴,不再给她渡气,麻木的大脑没给她反复思量的机会,下意识扣住方子衿的后颈,咬上他的嘴唇,强迫他张开嘴巴。
少年凤眸在水底呆住,白玉似的脸颊浮起淡如胭脂的红晕,他一走神的功夫,两个人一起往水底坠落。
“哥哥……”方子衿的声音被林青青堵在咽喉里,他喉结耸动一下,抓下林青青放在他脑袋后面的手,缓慢地,迷茫地与林青青的掌心紧紧相贴,十指相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安定的心安定下来。
林青青灰暗无神的眸色恢复稍许,两次窒息让她缓不过神,嘴唇是麻木的,脑子里空茫茫一片,手脚冰凉发抖。
她讨厌濒死的感觉。
被方子衿带上岸后,林青青撑起半身大口喘息,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岩洞里,脊背发毛。
也就是说,她还要再一次从潭水里游上去。
想到还要体验一遍死中求生的窒息感,林青青整个人都不好了,僵硬的脑子完全无法思考她挣扎求生时干的好事,更无法查看现状。
方子衿被她压在身下,长长的黑发披在白玉似的颈后,泛着一层粉色的皮肤透着不近人事的青涩,呼吸急促,又纯又欲,竟带了几分少年气的情动。
“……哥哥……”沙哑的轻哼百转千回,重重地砸在人心上。
即便林青青不重颜色,也被撩拨得血脉喷张。
少年凤眸迷离,精致的脸庞冰霜尽散,写满了不会反抗,好似可以任她肆意把玩欺凌。
与情无关,她对少年生出了一丝欲望。
林青青大脑混沌,被眼前的少年蛊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在即将吻上方子衿的双唇时,林青青压制住了心底的冲动,头一歪,“晕”倒在他身上,紧接着不动声色地滚至地面。
林青青心脏狂跳,闭着眼心想:真亲上去,龙傲天恢复记忆不得扒了她的皮?
第 53 章
池水寒凉, 水面飘着薄纱冰雾,冷冽刺骨,方子衿的脸却烫得绯红。
湿热的呼吸喷洒颈侧,带来酥酥麻麻的不适感, 他想让身上的人起来, 却见林青青低下头, 眼睛看着他的嘴唇。
方子衿僵硬的手指抓紧岩石,心跳如擂, 明明没有在水中,却因为对方的靠近,心肺被压缩到极限,呼吸不进气。
呼吸交缠混乱, 方子衿喉结轻微滚动, 正要出声打破这古怪的心悸,即将碰上他的林青青突然阖上眼帘,晕了过去。
“哥哥!”方子衿紧绷神经扶起林青青,感受到手指下的气息平缓深长,高悬的心缓缓放下。
两人的手都冻得发紫, 方子衿握了握林青青的手,放在自己还有些暖意的脖颈,抱起人走向火堆。
林青青唇边的血迹被池水冲淡,残留的血痕沿着唇角埋入口齿,越是深入越是殷红。
方子衿摸向自己的下唇, 又冷又麻, 上面有林青青咬出的伤口。
看着手指上的血迹, 方子衿因蛊毒而变得缓慢的思维逐渐清晰——他的血有毒。
“哥哥,别睡。”方子衿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胡乱擦拭林青青的双唇,捧来水灌入她口中。
装晕避嫌的林青青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大口咸咸的池水,也不知道这片池水是霍褚河用来做什么的,立刻就要吐,还没来得及就被方子衿勒住肚子,逼着咳了出来。
“咳咳咳!”
林青青咳得心惊,迫不得已睁开眼,一边咳一边喘气,脸憋得通红,急忙抓住方子衿故技重施的手。
“我——”林青青灌过水的喉咙火辣辣的疼,涩痛难忍的声带发不出清晰的声线,说一句话像是于钢刀上轧过一样。
她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来。”
又是擦嘴唇上的血迹,又是灌水,林青青哪里还不清楚方子衿是在担心她中毒,摸着自己脉搏,走向水池的脚步缓慢站定,回头对方子衿说:“我没中毒。”
“没喝我的血?”方子衿视线扫过她的唇。
林青青也觉得奇怪,她口腔里有血腥味。
莫非方子衿的血无毒?
倘若无毒,蛊虫为何怕他的血?
一般人中毒,血液中多少会掺杂着毒性,何况方子衿被毒腌了一年多。
方子衿的血确实有毒,那为何她咽下毒血却安然无恙?
林青青脑海乍然闪过一道灵光,犹记她在阑珊楼吸入鸳鸯绣的毒,脉搏便如现在一般,也没有中毒症状。
她身体里摄入的毒难道会被奇蛊吸收?
林青青眼中出现一丝光亮。
如果奇蛊和人蛊的作用相似,都能吞噬毒素,那借用奇蛊汲取方子衿血液里的毒素,同样可以达到解毒的目的。
鸳鸯绣的毒属于热毒,会刺激蛊虫,引发蛊虫反噬。
可是这次不同,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说明方子衿血液中的毒更偏于寒毒,能压制蛊虫。
林青青双眸不自觉弯成月牙状:“我没有中毒是因为奇蛊能吞噬你血液中的毒素,只要想办法得到一只活的奇蛊,便能清除你体内的积毒。”
奇蛊的危害远不如方子衿身体里的杂毒,哪怕最后没有法子引出奇蛊,方子衿的寿命也会比上一世长很多很多。
想到办法,林青青就开始考虑如何取得奇蛊。
制作奇蛊的麓川蛊王十有八九是没了,否则原著后期也不至于虐成那个鬼样子。
去哪里找第二条奇蛊?
也不一定非要寻麓川蛊王,只要有引出奇蛊的办法,她便能将奇蛊渡给方子衿。对他们而言,这将会是双赢的局面。
若有引蛊之法,她也不想背负奇蛊一辈子。
发丝上的水迹滑进林青青眼底,在她眨眼间从眼角滑落。
方子衿把林青青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热意,像是冰冷许久的心脏被放在温水里,竟然会疼。
火堆噼啪作响,火光渐微。
方子衿又去废墟找来一堆木料。
林青青靠坐岩石,手指搭住喉咙。少年沉默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添着柴。
火堆越烧越旺,林青青坐得近,身上的外袍很快接近半干。
方子衿感觉不到热般,上一根木头燃起火,下一根就放了进去,长睫掩在半开的凤眸上,似乎在凝视火焰,又像是单纯地神游,火光映照的面庞如新月生晕,寒凉似雪。
林青青休息够了,解开头上的发绳,说道:“前面我可以自己游上去,若我出现溺水情况,你便借细绳拉我上岸。”
方子衿抬眸看了眼红色发绳,取下自己的发带,灵巧地与红绳系在一起,红绳一端缠绕手腕,另一端的白色发带送给林青青。
林青青没关注细节,伸手接过:“密室古怪,还需想一个应对办法。”
“池水上游有一处通道,直通宫殿里的房间,我方才上去过,那里暂时安全。”方子衿掩了掩眸道,“若是通往房间,水下泅渡只需要半柱香。”
五分钟……林青青捏了捏喉咙,她水下闭气最长不过三分钟。
方子衿目光在火堆上游移:“若不可为,我会尽早回头。”
林青青立马打断他的念头:“一鼓作气,别回头,五……一炷香憋不死人。”
下水前,林青青含了一口气,却被方子衿从背后拍了出去,若非力道不重,她都要怀疑对方想杀她。
少年若无其事地越过她,如鲛人一般跃入水中。
闭气入水,林青青在心里默数时间。
不知是不是方子衿突然来的那一下吓大了她的肺泡,她在水中坚持的时间竟然超过了三分钟。
越是默数,越是煎熬,胸腔持续作痛令林青青的脸色变得极差。
方子衿回头看她,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林青青忍不住张嘴喘气,吐出一串气泡,目光凝视少年被池水浸染得苍白的脸,指了指上面。
方子衿意会点头,加快游动速度。
不一会,
被水泡得发白的手猛地抓住沥青色的砖石,水妖似的少年坐上岸,缠绕红色发绳的手腕没入水中,将半死不活的林青青从水里拉出来。
“哈……”林青青眼前阵阵发黑,边咳边喘,浮在水面半天上不去,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方子衿大腿上。
少年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姿势有多诡异,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警惕地观察四周,光洁的面庞挂着水珠,漆黑发丝紧贴耳侧,水珠一滴滴滑落。
房内摆放一张泛黑的拔步床,透过半透明的白色纱幔,能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少年扶起林青青,独自走向床边,掀开帘幔。
“是尸体。”方子衿看了一眼,道,“死了有些年头。”
林青青拧干衣袖的水渍,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其他任何家具,四面封闭成环,除了他们来的水池,看不见第二个出口。
林青青迈步走向床榻。
从外形来看,床上的尸体生前不过七八岁,穿着繁复的古月氏服饰,交叉叠放在腹部的手指残缺不齐,手背有多处蛇虫啃咬的伤口,金丝腰带边缘系着一只破竹筒。
林青青提剑拨弄竹筒,竹筒另一面刻着几个字,虽是古月氏文字,却能看出是三段式的,如霍褚河身上那只竹筒,应是一个人的名字,且是三字人名。
这只竹筒比霍褚河身上的竹筒更加破旧,尽管林青青动作很轻,竹筒还是裂了口,掉出一张泛黄的字条。
摊平纸张,上面写着一串古月氏文字,末端三字人名之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叉。
古月氏王位只有一个,一旦选择继承人,其他竞争者皆会被抹杀。林青青猜想,竹筒刻着的是霍褚河的名字,也许这场沿袭了古月氏残酷传统的王室之争的获胜者,并非霍褚河。
是兄妹相残,还是自愿让位?
不得而知。
林青青后退两步,拔步床里侧中空,底座坐实地砖,这种布置多是为制造机关,她敲击床榻周边,果然听见一阵细微的齿轮转动声,不仅如此,还有兵刃晃动的声音。
“抱歉。”林青青看着尸体,心底道了一声歉意,叫方子衿推开床榻:“推远点。”
随着床榻平移,连接拔步床的机关启动,密密麻麻的铁矛自床底射出,床榻周边乃至上面的尸身都被扎成筛子,尸身流出黑色液体,液体里淌出大量蛊虫尸体。
床榻被移开后,脚下便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空洞的风声穿透洞口,袭来一股刺鼻的霉味,是木质家具发霉的气味。
“走,我们下去。”
洞口有吊绳,林青青拉着吊绳向下滑,落脚点居然接着一张椅子,靴底踩上椅面,房间里的油灯骤然点亮。
看清屋子里的情况,林青青愣了一下。
只见殷昊衣冠楚楚,端坐在成堆的枯骨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虚空。徐修容双手持一根手骨,手臂高高举起,眼眶浸满眼泪。霸图则抱着一块头骨哈哈大笑。
林青青看向脚底的龙椅,铺陈崭新绒布,不染纤尘,应是常有人坐在这里,欣赏下面的尸山骨海。
龙椅旁紧贴一个小木柜,林青青拉开柜门,不同样式的玉瓶整齐摆放,十一个瓶子,每个玉瓶里都装有两颗以上的药丸。
林青青看了看疯疯癫癫的霸图,又看向沉静不动的殷昊,拿起玉瓶倒入掌心,一颗一颗塞进殷昊嘴里,观察他的反应。
还剩最后一颗时,殷昊醒了,犀利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青青看。
“小皇帝……”
殷昊进入密室,身体便失去控制,跟着幻觉走了一段路,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记不清楚,只记得做了一场君临天下的梦。
在梦里他杀了林青青,林青青却在现实里救他?
多么离奇。
“我当真猜不透陛下,最想我死的人,我以为有陛下一个。”殷昊心知林青青在拿他试药,却也明白,如若不是林青青给他解毒,他会死在这里。
“朕怎会希望爱卿死。”林青青看了眼手里最后一颗药,淡淡的微笑挂上唇角,“还有一颗。”
殷昊微一愣神,嘴里便多出一颗苦涩的药丸。
见所有药都没有毒性,林青青也不管哪个是解药,都留了一颗给方子衿,挑出解幻毒的,一人一颗喂给霸图和徐修容。
殷昊眼底思绪难辨,脸色僵硬地咽下喉咙里苦涩的药味,远离身下的死人堆,站在徐修容身前,端详他持骨高举的姿态。
旁人或许瞧不出来,他却能一眼辨出,徐修容在持刀杀人。
他想杀谁?
能让徐修容哭着去杀的人,是谁呢?
第 54 章
暖阳如沐, 枫叶飘摇,山风荡过落叶,扬起满天枫红。
灰发老人握紧铁锤一声一声锤击半成型的石块,或收, 或放, 动作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他粗糙的面孔布满刀刻般的皱纹,眉宇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 双目微微瞪起,刻意不去看身旁的锦袍男子,用粗粝的嗓音说道:“抢兄弟心上人,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锦袍男子已过不惑之年, 俊美性感的脸庞却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 腰佩白玉带,脚上穿绣金线的黑色长靴,挺拔的身姿透着浑然天成的尊贵之气。
闻言,极为苦恼地叹了一声:“叔,我也不想纳于姝为妃。”
他解释道:“于相老谋深算, 若于姝嫁给殷昊,一狐一狼合伙胡搅,朕的皇位还保不保了。而今仇怨结下,以殷昊的性子,只怕不能善了。”
神造手丢开废弃的碎石, 朝远处的少年喊道:“修容, 为师在床底放了一根长棍, 你拿过来。”
十五六岁的少年应声进屋,捏着木棍犹豫地没有递给神造手:“师父, 棍子上遍布细钉,打下去非死即伤。”
锦袍男子脸色骤变,捂着锦帕闷声咳嗽,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我死也便死了,可怜我那十岁的孩儿,跟着牧崖叔在鸟不拉屎的万仞山上学艺,清福没享一日,下山就要收拾我留下的烂事。前有狼后有虎,她小小年纪如何应付这些豺狼虎豹。”
神造手有些费解:“你一个主子,还能被自己养大的狼崽反咬不成?杀了便是。”
靖宣帝面露郁色:“殷昊功勋卓越,朝中支持者众多,且救过我一命,至今尚未犯错,我下不去手。”
“哐——”神造手猛地放下锤子,恨铁不成钢,“养狼为患,该你的。你若有你父亲一半的未雨绸缪,也不至于狠不下心来。”
靖宣帝眼神回避:“叔,你也不是不了解我,我本无意这个位子,若是可以,我宁愿风花雪月,吟诗作画……”
靖宣帝扭头道:“修容,回屋倒杯水给林叔叔。”
等小少年走远,靖宣帝继续唉声叹气:“谁知父皇不纳妃,又只有我一个儿子。”
“哎呀呀呀呀……”神造手蛮不苟同地吱呀乱叫道,“你后宫佳丽三千,也不见再生一个,倒好意思说先帝的不是。”
靖宣帝愣了愣,慢三拍道:“也是。”
神造手也知靖宣帝为何只有一个孩子,当下感叹:“你们林家尽出痴情种。”
靖宣帝望着枫叶,良久才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想必我是后者。”
神造手唾弃地看了他一眼:“近日民间有不少流言。你给一字并肩王的权利太过,又整日里游手好闲,老林家的江山可别在你手上丢失。”
“叔,我真不是这块料,处理国事便能要我一半的命,成日困在宫中不如让我去死。”靖宣帝累了,看向神造手的小弟子。
少年郎蹲在远处,拿碎石摆弄出一个简单的阵法,靖宣帝走过去扫了一眼,指挥道:“修容,给你林叔叔看座。”
少年搬来凳子,靖宣帝坐在一旁看他堆石子:“多大了,还玩泥巴,给你的书读完了吗?往年送上山的东西可别落灰,没事弹弹琴,多下棋,修养情操,做个像你林叔叔这般的正人君子。”
神造手一言难尽地收回视线。
靖宣帝:“光是陪你玩,也不知你学得如何了。”
少年笑道:“经史六艺皆有涉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靖宣帝抿了抿唇,不信:“浮夸。”
少年笑而不语。
见他低头沉浸摆弄阵法,靖宣帝弹开一颗石子,引来少年的注视。
“这般说来……”靖宣帝若有所思道,“京城之中有位神童,年仅十岁,过目不忘,天生神力,是个文武全才,已能随父出征,到你这个年纪,差不多会是一个小将军。”
少年惊讶地挑起眉毛。
靖宣帝瞥视地面的阵法:“光是摆弄石子能有何成就,男子汉就该出去走走,闯一番天地。”
少年沉思道:“我会的。”
两年后,
神造手去世,徐修容也从神造手口中得知靖宣帝的身份。
下山前,他按照神造手的要求,在墓碑上刻下一段墓志铭——神道,天造;人道,何人与我齐?
靖宣帝接少年下山,看着马车里拘谨的少年郎,笑道:“你也到成家的年纪了。”
徐修容脸颊微红:“我暂时没有成家的想法。”
靖宣帝捂着锦帕咳嗽了两声,脸色苍白地靠坐,手帕从嘴上拿开,留下一手殷红的血迹。
徐修容睁大眼睛:“林叔!”
两年过去,靖宣帝俊美仍在,脸上却多了许多沧桑的褶皱,发须皆白,被药物侵蚀的眼珠浮着几缕血丝,清亮的眸子终是变得与老人一般无二。
看着这样的靖宣帝,徐修容一阵心酸:“林叔,这两年发生了何事?”
靖宣帝:“被养的东西啄伤了眼睛。”
靖宣帝闭了闭眼道:“你往后有何打算,若是入仕,叔给你铺路。”
徐修容摇首:“我想靠自己闯出一番作为,只是我初入世,不懂山下规矩,林叔可以给我一些建议吗?”
靖宣帝闷笑:“叔的时间不多了,给不了你建议,努力不懈,不畏艰难,自能成事。修容,我有一子,若将来有机会,你……唉,罢了,人各有命。”
徐修容:“林叔。”
“嗯?”
“我想帮你,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靖宣帝眉毛很长,很粗,渐渐淹没在鬓角霜白的发丝里,忧郁的眸子凝视眼前无忧无虑的少年。
“这些年我看着你长大,早已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但我却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一个不称职的帝王。”
“多谢林叔这些年的照拂。”徐修容诚心说道,“林叔的江山,我会帮您守住。”
靖宣帝眼眸微暖:“少年人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若你真想帮忙,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路——睿亲王府。”靖宣帝自嘲地笑了笑,“修容,跟着你的心走,用你的眼睛去看,莫要被我影响,这条路不好走,你只需要在最关键的时间,用最合适的理由,帮我孩儿一把。”
靖宣帝取出一枚印章递予徐修容:“殷昊素爱人才,你留在他身边不会吃亏,亦能大展身手。这枚印只有夜然那孩子见过,你留着它,也算一条退路。”
“好。”徐修容接下印章,代表他选择了靖宣帝指的路。
靖宣帝叹然:“我与你师父有一层先帝的联系,殷昊不会轻易信任你,你得有弱点被他掌握。前往京中之前,我会为你准备一场亲事,他们皆为死士,不会暴露你。你且等上几个月,待我安排好,再行离去。”
徐修容点头。
再一抬眼,时间便过去了一年,徐修容在睿亲王府颇得殷昊青眼,他的“妻子”,以及“儿子”徐琅,被殷昊留在京城院子里,严密保护起来。
殷昊信任他,很多事情都会与他商议,就连那些陈年旧事也会在不经意间吐露。
也许是无人诉苦,闷在心里憋得太久,也许是知道他是一枚可以掌控的棋子,殷昊把他当成唯一能诉说心事的知己。
有时,徐修容也会觉得,殷昊这个人性情阴狠了点,却还有可取之处。
至少他真心待一枚棋子时,不会刻意去伪装。
徐修容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混乱无比。
他看见殷昊拿着刀横在死士妻子的脖子上,痛斥他背叛他。
徐修容想不起发生了何事,从容不迫的心绪因为茫然而慌乱。
画面一转,殷昊的刀即将刺进靖宣帝的胸口,徐修容神色顿变,持刀冲过去便要了结殷昊,却被长箫挡下。
殷昊眼神质疑地回望他:“再冷的石头,坐上三年也会暖,修容,你的心比石头还硬!也对,靖宣帝的鹰犬,哪里来的心啊。”
徐修容想要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望着奄奄一息的靖宣帝,泪水却夺眶而出:“快放开林叔!”
“他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要杀他的人,何止我一个!”殷昊疾言厉色,还要说什么,张开嘴唇却没有声音。
*
“修容?”狠厉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仿佛就贴在耳边。所有幻觉霎那间消失,徐修容眼前出现殷昊放大的脸。
徐修容抬眼看向手中举起的骨头,收敛神色,不紧不慢地放下双臂,目光在林青青和方子衿身上扫过,见两人身上挂着水渍,恍然道:“水底与此地是相通的。”
“能否窥得出去的路?”林青青问。
徐修容眨了眨眼,隐去眼眶的泪痕,环视四面,俊目之中微光隐现:“这里的布置……你们看这些石壁,石料纹路可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方子衿记性最好,仔细看上一眼便看出端倪:“我们在祭坛里。”
霸图:“我们自请神坛下来,自然在祭坛里面。”
徐修容慢步过去观察,一边详细解释:“我们下请神坛后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位置早已不在祭坛附近,但是此刻我们又回到了祭坛。”
“那又如何?”霸图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所谓的宝藏,目光定在龙椅上,心事重重道,“总不能从地底钻出去吧。”
徐修容借着手中的骨头刮下一层墙壁上的砂砾,放在指间观察,沉吟道:“观墙壁的色泽,此处应当在祭坛的……上方。”
霸图下意识就低头看脚下:“先生,你说的话我是信的,但你也不能拿这种傻话忽悠我,我们进请神坛一路向下,怎么可能跑到祭坛上方。”
“并非一路向下。”殷昊桃花眼慵懒十足地半眯了会儿,“悬魂梯制造向下的假象,实则是一条平道,进来这里的密道看似水平,却是上斜路,密室建在山上,就会给我们在地下的错觉。”
“宜城没有高山,只有两处土丘,可那几块地也不靠祭坛啊。”霸图摸向后脑,轻轻拍了下自己的榆木脑袋,着实是想不通。
林青青出声提示:“别忘了,祭坛中央是一座高达三丈的大堂建筑,三丈墙壁背后藏着什么无人知晓。”
林青青和殷昊视线相对,却又同时错开,看向方子衿,异口同声:“把墙砸了,这里就是出口。”
殷昊俊逸的脸庞微微抬起,目光再次回到林青青身上。
林青青面色红润,发丝上沾着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水迹便结成碎冰,附着在水墨画似的脸庞上,竟多了几分病态的妩媚。
殷昊目光停留的时间太长,林青青回眸看他。
殷昊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陛下与我这般投缘。论算起来,我与先帝有八拜之交,陛下该叫我一声叔叔。”
林青青无话可说,懒得理他。
“原以为陛下行事冲动,任性恣意,却次次给我惊喜。”殷昊锋利的目光,仿佛要把林青青看穿,“三次犯险,进退有度,倒是与先帝——半点不像。这可怎么办,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相知,我有点喜欢陛下了,不如陛下……”
林青青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恰好把殷昊后面的话掩盖在自己的声音里。
“……复降鸿私,与我结姻媾之义。”
周遭安静得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人面色各异,心中各有想法。
宣国皇帝和摄政王不合的传闻举国皆知,一山不容二虎,这一皇一王之间必有一死,没有人想过他们有结姻亲的可能。
徐修容了解殷昊,此时他也拿不准殷昊在想什么。
殷昊倒是有一个妹妹,平日里鲜少提及,但与其保持距离未尝不是一种保护。宣国皇室只剩小皇帝一个男丁,结姻媾之义,显然是要让他的独妹嫁过去做妃。
殷昊是会把软肋交出去的人吗?
即便不是软肋,那也是他唯剩的亲人啊。
林青青打完喷嚏,错过殷昊收尾的那句话,见众人都盯着殷昊看,也看向殷昊。
殷昊笑容魅惑,他本就长着一张具有欺骗性的脸,桃花眼温柔似水,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那湾溺着蜜糖的幽潭里。
林青青眼皮跳了一下,觉得他俩的状态就像是“你瞅啥瞅”,“瞅你咋滴”。
林青青单方面接下挑衅:“出去再说。”
房间的墙壁喀嚓一声裂开,轰然倒塌。
淡雅如雾的月光洒落进来,雪衣少年立在破开的墙洞边缘,敛眸俯瞰脚下。
林青青迈步走至方子衿身边,下面果然是祭坛的大厅,神像怪诞的眼珠正对着他们,在夜色下透着几分诡异。
“对面的儿!下水!进来!这里有出口!”
霸图贴着进来的门,隔着长廊向对面传达信息,手舞足蹈,模样看起来像吞食辣椒的猴子。
密道里,间隔很远距离的影卫们听不见声,瞧见霸图怪异的身影,皆以为霸图中毒最深,已经神智不清。
林青青拿起灯油,利用光影在地面做了几个手势,光线照得很远,影子在地面变成一只横穿宫殿的大手。
对面的影卫收到讯息,接二连三跳入水池。
霸图张了张嘴,有些怀疑人生:“这也行?”
凫水是影卫必须要过的一关考核,影卫无一人是旱鸭子,他们拎着满身水的瞿遥和几名瑟瑟发抖的少女从上面的洞口跳进屋子,其中几名少女看见满地的白骨,吓得花容失色,晕了过去。
岳千里看淡生死,可看见成堆的人骨,还是会生理不适,连渗水的火器都顾不上检查。
人到齐后,林青青不再耽搁,直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夜便离开宜城。”
第 55 章
“看来陛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殷昊何其聪明, 林青青开口说明离开的意思,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为阻止他得到古月氏宝藏,林青青不远千里来瘟疫横行的宜城。
若非抢先得到,又怎会甘心先他一步离开宜城。
林青青衣服还是湿的, 发梢湿哒哒的滴着水, 喉咙发痒涩痛, 便压低嗓音说道:“摄政王以为,朕的命和宝藏哪一个更重要?
如今宜城百姓抢着吃朕的肉救命, 地宫不知还暗藏着多少玄机,朕是惜命之人,分得清轻重缓急。
离开前倒是想劝摄政王一句,同为百姓的‘良药’, 摄政王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若当真这般在意宝藏,何不准备妥当了再来。”
殷昊不明所以地挑起眉:“同为百姓的良药?”
林青青咳嗽两声,嗓子已经沙哑难开:“严寒刺骨,朕便不陪摄政王冒险了,好自为之。”
林青青离开后, 徐修容和霸图还留在祭坛里,殷昊回头看徐修容,“陛下为何说我们同为百姓的良药?”
徐修容跟着林青青一路走来,倒也听说过一些,拱手作答:“或与狼毒花有关。”
殷昊:“断肠草?”
徐修容点头:“铜雀台船上有该花做成的漆料, 陛下得到消息, 沾有狼毒花气味的人, 被宜城百姓当做防治瘟疫的药。”
殷昊饶有兴致:“他从何人那里得知?”
徐修容:“不知。”
殷昊在墙洞前站了片刻,打量徐修容冷静从容的脸, 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还回王府吗?”
徐修容微笑着摇头:“王爷不再相信我,我回京只会让王爷为难,待王爷对徐某放下戒心之时,修容依然是王爷的幕僚,此生不变。”
殷昊闭了闭眼,“珍重。”
殷昊怀疑徐修容,却没有证据证明徐修容背叛了他,但这样的怀疑,足以让他杀死他,所幸徐修容没有回京城的打算,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出多么残忍的决定。
看着殷昊走远的身影,霸图追问:“先生,你不回去了吗?”
徐修容叹息:“我那可怜的妻儿还在王爷手里,我留在宜城不安心呐。图图,是时候让你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了。”
“先生还有别的身份?!”霸图震惊,既震惊于先生背景之深,又震惊于先生竟然要将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他。
徐修容面露深沉,有模有样道:“我真名乃无争上神,与世无争的无争。”
霸图半眯起眼睛,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冷冷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装神弄鬼,出门撞鬼。
……
影二找来一辆做工低调的马车,林青青弯腰走进车厢,瞧见方子衿新换的衣裳,嘴角慢慢拉出幅度,眼中浮现笑意。
她身上的衣服是影卫照着她的尺寸找的,倒也合身。反观方子衿,过短的衣袖堪堪遮住半只小臂,一身冬衣被他穿出短袖童装的感觉。
方子衿头戴银冠,以银楔子固定头发,身披了一件夹絮的深色氅衣,内衬浅白,襟口平贴交掩,腰腹用深色腰封系住,缀一圈显眼的袖珍银铃。
林青青坐下后,视线便落在那银铃上,精巧的装饰攀附少年劲瘦的腰,堪称赏心悦目。马车一动,车厢里顿时响起清脆的银铃声。
银铃碰撞的声音欢快而令人愉悦,可眼下不是游玩,这样的声响只会让人紧张。
“铃铛可以摘掉吗?”
方子衿低头处理腰封上的银铃。
林青青掀起窗帘,透过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回眸见方子衿还在和银铃僵持。
“摘不下来?”
宜城人穿衣打扮格外讲究,好一点的料子上面大多装有银饰,林青青脚上的短靴也有,银饰被她塞进内里,从外面看不出来。
岳千里和瞿遥的衣服是麻布所做,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方子衿身上的银铃贯穿缝线,扯下银铃便会连腰封一起解开。少年手劲粗暴,稍微扯动,腰封就松散了一半,他不想在林青青面前衣衫不整,还顾着腰封,不让衣襟散开。
然而不毁掉腰封,银铃无法拆解。
少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显然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
林青青俯身勾起银铃查看,又给他整齐系上:“就这样罢,还挺好看的。”
马车一阵剧烈颠簸,抱着琴的瞿遥左右摇晃,身子撞向方子衿的肩膀,就在此时,他眼里陡然生出恐惧,急转身撞向车厢后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主上,我们被包围了。”影二压低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影四:“宜城百姓堵在我们必经之路上,定是摄政王通风报信。”
林青青掀开马车门帘,只见前面路上堵满了人,个个青面红眼,瘦削不堪,蜡球似的眼睛像是红色的灯笼,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
不对劲。
搜寻他们的百姓里的确有这般模样的人,但这里一眼望过去全部都是。
林青青心道:感染瘟疫的人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增多。
瞿遥:“蛊。”
“蛊?”林青青回头看他。
瞿遥漆黑的眼睛对着窗外,少焉,面无表情地看着林青青,“这些人都中了蛊。你们不是被一群人包围,而是被一个人困住。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
林青青:“霍褚河?”
岳千里见了外面的阵仗,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的,紧紧抓住马车边缘,小声询问道:“他们不是感染了瘟疫吗?”
生死关头,瞿遥难得转动脑筋,多说几句话:“这里的瘟疫是假的。他们皆是被下了蛊,蛊虫长大会吃掉他们的内腑,所以个个面色发青,眼睛血红……嗯,也可以称为瘟疫,毕竟蛊虫越生越多,将有更多的人被蛊虫寄生。
看这架势,你们再不跑,也会变成他们那样。”
静止不动的人群忽然躁动不已,挤挤挨挨地扑向马车。
影二立马调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急行:“驾!”
染“病”的百姓生机被蛊虫夺取,体力不足,跑步的速度远不及马车,但他们不要命地一拥而上,气势尤其恐怖。
瞿遥和岳千里没有轻功,即便影卫轮流背,也不如马车跑得快,他们暂时不能舍弃马车。
影卫留下阻拦,失智的宜城百姓却逮着人就咬,细小的蛊虫如头皮屑一样洒下。
影十内力深厚,躲开普通人很容易,他想躲开的时候手臂却不听使唤,难以遏制的痒意从手背蔓延到整条手臂,像有无数蜜蜂的尾针扎进手臂,又疼又麻,奇痒无比。
影十兜帽下的眼睛呈墨青色,看着不受控制抓向自己的手,毫不犹豫翻转匕首扎进肩膀,踹开扑上来的人,面容冷酷地卸掉一条胳膊,转身便走。
马车冲进祭坛,和迎面撞来的另一辆马车不期而遇。
影二拉住缰绳停下。
林青青一行人迅速跳下马车,对面的殷昊也下了车,殷昊身后站着几名高手,形容十分狼狈,其中一人面容青白,和外面那群人的一样,染上了“瘟疫”。
双方看着彼此,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们都怀疑是对方在捣鬼。
“你们也被追了?”殷昊打量断去一臂的影十,目光在林青青冷肃的脸上辗转,抬手撑着脑门,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林青青沉着脸道,“逃命的感觉很好笑?”
影卫将祭坛的大门关上,殷昊笑得更疯,笑容恶意放肆,笼着一层自嘲之色。
“你我都不是报信之人,那便只有修容了。本王属实没料到,他竟不是靖宣帝的走狗,而是月氏的细作。”
“不是徐修容。”林青青肯定道。
殷昊有些意外:“陛下这般笃定?”
林青青看了他一眼:“我调查过徐修容的背景,他是神造手的亲孙子,神造手死后,他就入了睿亲王府。神造手是开国功臣之一,你说他的孙子是月氏的细作?”
殷昊摸了摸下巴,徐修容是神造手的亲孙子?
方子衿立定脚步,清澈的眼睛倒映着地面的砖石,“哥哥,你看地面。”
殷昊:“啊,哥哥。”
殷昊意味深长地重复这个称呼,“这后宫的人就是不一样,喜欢称呼陛下哥哥。”
林青青权当没殷昊这个人,一丝不苟地蹲下查勘,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可以肯定的是,背后之人来自月氏国,通晓古月氏的地宫机关。”
林青青话音刚落,徐修容和霸图灰头土脸地自柱子后面现身,徐修容苦笑着望向众人:“巧了,大家伙怎的都逃回了祭坛?”
瞿遥瞧见被怀疑的俩人,回道:“对方只给我们留了一条道。”
徐修容苦笑:“没错,幕后黑手将我们撵回了祭坛。”
他看向身后五官狰狞的庞大雕像,神色凝重道:“想必你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地砖被全数替换,和地宫的砖石地面极其相似,这般庞大的工程,绝非半个时辰能完成。只怕在我们离开祭坛的那一段时间,有人启动了祭坛的机关。”
“此外……”徐修容还想说什么,却倏地转头看向身后那扇门,“快看看大门还能不能打开!”
影卫们集力推动石门,方才还能转动的祭坛大门竟然纹丝不动。
岳千里拎着湿透的火器,面如死灰:“炸.药也不能用了。”
林青青立刻唤道:“方子衿,你去试试。”
闻声,少年迈步走上前,随着一声巨响,地面震颤,众人皆有种失重的眩晕感。
石门裂开一道缝,方子衿又补了一拳,转瞬间石壁寸寸龟裂,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密密匝匝的人影,而是地底潮湿的黑暗。
头顶落下一地灰尘,霸图暴躁地拍打头发上的飞灰,跺脚渐起灰尘无数:“呸呸呸,什么玩意儿!这不是整座祭坛沉入地下了吧!”
“地宫大阵。”徐修容抬手挡住落灰,半眯起眼睛,恍悟道,“原来祭坛房间里的灰尘是这么来的……并非百年未进人。”
徐修容浑然不顾旁人,自顾自地补顺逻辑:“曾有人带着那把琴剑还有别的东西进入这里,被地宫大阵的操纵者斩杀,所以琴上残留着血迹……
姚药,莫不是那个姚家嫡女?当年进入这里的是姚家的人?姚家和古月氏有何关系,为何他们不用蛊虫,要大费周章用地宫大阵杀死姚家的人?”
徐修容好奇这十几年前的谜团,没意识到自己自言自语的行为。
“先帝不善经营,很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年却以雷霆之怒诛姚府满门,对外宣称姚府嫡女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姚太师包庇撺掇,欺君犯上,以此株连九族……以先帝的性子,不该如此……若非大逆不道,怎会一个不留……”
霸图听得稀里糊涂:“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对了,这次生门在哪?”
身边的墙壁冷不丁地移动开,然后整个祭坛的地面跟着一同移位,发出沉重的摩擦撞击声,伴随着类似长戟的撞击声。
徐修容立马回神:“不好!所有人紧贴墙面!”
方子衿还在四处观察,林青青扣住他的手,飞身退到墙边,影卫们也相继跟上。
几辆塞门刀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径直闯入,殷昊身边那位面容青白的武林人士来不及闪躲,被刀刺撞上石壁,他徒劳挣扎了几下,吐出一口污血,气绝身亡。
林青青身后的石壁是活动的,她和方子衿贴上后,石壁毫无征兆转动起来,两人后背顿空,稳住身形便发现他们被关进一间祭坛石屋里。
屋里陈放着一张床、一座香炉以及一盏刚刚点亮的油灯,窗户后面是深色土壤,窗玖上的藤蔓被重力压碎,淌出青色汁液。
林青青提起崭新的油灯,视线定格在透明的灯罩里。
盛放灯油的油盏上落着一根短毛动物的毛发,纯金色的猫毛被灯光照映,熠熠生辉。
林青青目光发沉:“原来是她。”
第 56 章
方子衿离得不远, 见林青青打开灯罩,拿起一根金色的短毛,纯金色的动物绒毛非常特别。
“霍迎是宜城瘟疫的主导者?”
“可能。”林青青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是霍迎。
若这背后一切是霍迎在主导,很多事情便都说得通了。
她原本也不明白为何林夜然那么倒霉, 宣国的道路交通并不便利, 瘟疫却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四处传播。
国内瘟疫横行, 灾情不断,林夜然还背上了邪星转世的骂名。
那几年宣国内忧外患, 烽烟四起,不知死了多少人。即便最后方子衿收回大半江山,宣国经济文化也已遭受到无法挽回的重创。
那一世的方子衿寿命太短,没比林夜然多活几日, 宣国的繁荣昌盛就如刹那烟火, 在方子衿死后转瞬熄灭,一蹶不振。
原著章末作者用一句话了交代宣国的结局——“一代明帝骤薨,时局动荡,内外战乱不止不休,宣国腹背受敌, 难以与周边国家抗衡,最终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恐怕也只有霍迎能以一己之力,给宣国带来这样的灾难。
让林青青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霍迎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去何处, 做什么, 想做什么,霍迎都能猜到。
影卫分散四周, 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断不可能有人窃听他们的谈话,得知他们的动向。
是霍迎卜卦卜到的吗?
若卜卦这般神机妙算,古月氏也不会被他国覆灭。
想不通。
林青青神经一紧张,脑袋就疼,耳边还不时地响起清脆的银铃声,银铃的声音不大,却也吵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
瞥了眼四处寻找出口的方子衿,只听银铃声戛然而止。方子衿俯身面对床底,手速极快地拉出一条黑影,快得林青青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东西?”
方子衿捏住小鼠的脑袋,灰色小鼠有一双异常雪亮的眼珠,林青青看过去的时候,被那抹亮色晃了下神,总觉得这双眼睛太亮太古怪,里面倒映着清晰的人像,如同一面镜子。
“镜子?”林青青轻声呢喃,莫名有一种快要解开谜底的醒悟,“看看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蛊虫。”
一炷香后,他们分别找出八只蛊虫,冻僵的蛇蛊、迅敏的飞蛾蛊、老鼠、甲虫等等,挂着窗玖的藤蔓都是植物蛊的一种,被碾碎的根茎流出晶亮的液体,如同银质的亮片。
林青青用长剑挑开蛊虫的眼睛,这居然不是动物的眼睛,而是坚硬的玻璃珠子,中间镶嵌反射性能很强的镜面,外涂一层浅褐颜料。
她举起玻璃珠子,背对方子衿,找角度五看少年手里的蛊虫眼睛,果真从里面看见自己的背影。
这种材料不知是什么元素构成,和同源材料的光线撞在一起,能将景象原封不动地传递过来,随着材料面积扩展,里面的场景居然也会随之放大。
石室并非密封,周遭有数不清的缝隙,若有人借助蛊虫的眼睛,是可以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
也许从头至尾就没有什么卜卦之术,只要知世事,便能洞人心,而不起眼的虫子,正是月氏国人最好的耳目。
林青青低头拨弄方子衿手里的蛊虫耳朵。
她不清楚在探听这一块对方又用了什么原理,但月氏人能替换蛊虫一只眼睛,替换耳朵的可行性不小,不然光靠看,得到的消息不会那般准确。
“霍迎殿下,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方子衿低眸看她,漆黑的眼底透不进光,林青青掀起眼皮回视了一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我识破你的伪装,你必然想杀我以绝后患,但我还是毫不犹豫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你可知为何?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是敌人。”
“你出现在宜城,说明你的野心不只是月氏,你还要更多,权利?土地?抑或是世人所能看见的成就,无论哪一种,今日动我,你能得到的便只剩米粒大小的回报。”
“宣国夹在四国之间,土地辽阔,位置得天独厚,是一块人人争抢的肥肉。你要用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去搞垮宣国,而其余三部势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占据四分之一的好处,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月氏控蛊能力强,但人能跋山涉水,历经严寒酷暑,蛊虫能吗?你们倾尽全力培养出来的宝贝到了他国战场上,还能发挥出它们的优势吗?”
林青青拿走方子衿手里蛊虫,面无表情地丢到地上。
“你们不能。所以到你用计谋击垮宣国后,你只能忍让、退缩,看着其他三国瓜分。”
“而宣国隔离四国,间接保住国力弱小的月氏,没了宣国,你们月氏将成为下一个目标。比起鱼死网破,合作共赢不是更有价值?”
墙壁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林青青抬眸示意方子衿,少年循着声音走到左侧墙角,长腿呼啸而去,墙面轰然倒塌,粉尘碎石乱飞。
黑暗的甬道里隐约可见一个白发人影,霍迎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清脆的童音不骄不躁:“你说的那些话,什么合作共赢,都是引我现身的把戏?”
林青青:“此乃肺腑之言。”
霍迎没有向前走的意思,方子衿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看见霍迎的正前方堆叠着数不清的蛊虫。
霍迎沉默了片刻,怀里的金丝虎躁动地扒拉爪子。
“听闻帝王最恨被人戏弄,今日我放了你,来日你报复我怎么办?”
林青青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听闻月氏的王位之争极其残酷,只在众多候选者中挑选最出色的,你如今表现出的能力,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我可以肯定,我不想要你这样的对手。”
霍迎语气带上了一些迟疑:“我本也不想与宣国作对。你答应费黎会助他一臂之力,我再不有所动作,你们宣国会想办法捧费黎上位。王位只有一个,费黎即位,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林青青:“……”
林夜然没有帮费黎,也不见你停手。
分明是早有谋划。
于霍迎而言,费黎不过是消遣时间的工具。
“我加了前提,当费黎有把握胜你时,我才会助他。设下宜城迷障的人,又怎会没有信心完胜他?”
霍迎仿佛放下了戒心,抬脚走向他们,四周的蛊虫整齐一致地远离,直至全部消失。
“我有一个条件,将宜城送我。”
林青青想也没想果断拒绝:“不行。”
霍迎紧蹙秀眉,不耐道:“宣国皇帝与摄政王皆在宜城,我错过重创宣国的好时机,不惜代价地放你走,有可能还要被你疯狂报复,承受着巨大风险,而宜城这地方人口贫瘠,资源匮乏,年年负收成,除了拖垮宣国,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林青青神色冷冽,恐怕今日之后,带来的只有弊端。
霍迎喜色顿现,急道:“那有何不可送?我是看在宜城原本是月氏的一部分,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的。你是宣国的帝王,不会一块破地也做不了主吧?”
林青青冷笑出声:“霍迎,不要激将我。我若说送,你立刻便会让你的虫子吞没我。”
霍迎惊讶道:“怎么会?你们帝王的心思都这般复杂吗?我完全不懂你为何这样想。”
林青青:“你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也知我断不可能让出宜城,你在试探我有没有骗你。”
“这样的试探没有意义。”林青青道,“我不愿与月氏为敌。你若执意为难,我也不会伸着脖子等死,但你要清楚,今日的月氏还没有能力承担宣国的讨伐。”
霍迎浑无愠色,笑咪咪地说道:“要不这样,我不要宜城这块地了。”
“你把他给我就行。” 霍迎伸长手臂,手指方子衿,两颊上现出两个酒窝,“这次是认真的,我精心策划的戏都开场了,不给神找一个新娘,古月氏那帮愚民不会随我离开。”
林青青想起霍迎给方子衿的纸条。
那时候方子衿说,霍迎不是想要他假扮神的新娘。
难道智多近妖的大boss也有猜错的时候?
林青青问霍迎:“这才是你的目的?你要带走守陵人,仅此而已?”
霍迎理所当然:“是啊,我从未想过与宣国为敌。我可以保证只借用你的人,不伤他一发一肤,待请神仪式完美结束,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还会护送你们安全离开宜城。”
林青青:“……你撒谎不打草稿的本事,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看来是没得谈了。”霍迎捏了捏金丝虎的耳朵,抱起猫转圈:“蛊虫飞飞咯。”
黑压压的蛊虫扑面而来,林青青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情急之下说道:“我没说不答应!”
林青青不敢看方子衿的脸色,生硬道:“你发誓,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使用蛊虫伤我们。”
霍迎拨弄白色的发丝,扫了眼方子衿,笑盈盈的眼睛里一派天真无邪,“你很聪明。实不相瞒,我最佳人选不是他,你猜猜,我中意的是你们这一群人中的哪一个?”
林青青目光微顿,突然之间想通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方子衿藏起纸条,是因为猜到霍迎真正的目标是她?
“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合作。”
霍迎看着两人的神色,眸子里的笑意愈浓:“没错!我这人喜欢顺势而为,不喜欢强迫别人,既然我们一起,啊不,合作选定最终人选,那便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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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迎上下打量方子衿,不是很满意地撇嘴:“我在床榻下藏了一件嫁衣,你们找找。”
她戳戳自己的手臂:“点三颗血痣,穴位不能有偏差,请神图摆放在嫁衣旁,准备妥当我便来接你们。”
霍迎人走了,蛊虫立刻堵满甬道。
林青青用剑划开衣角布料,裹着老鼠尸体丢进甬道里,她没扔多远,蛊虫疯狂前赴一拥而上,将老鼠尸体连同布料全数吞噬而尽。
林青青深吸口气,扭头去找嫁衣和请神图,找到东西后交到方子衿手上,解释道:“答应她只是权宜之计,这是当下能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出去地宫,我们便逃。”
“逃得掉吗?”方子衿配合地换上嫁衣,银铃掉落地面,发出一阵脆响,“霍迎不会轻易动手,出去后,你先走,我一个人能脱身。”
林青青:“霍迎知晓你的身份,除非她疯了,才会杀一个留一个,要么一起走,要么……”
她不愿说丧气话,转而道,“我们会一起平安离开宜城。”
方子衿低着头,出神地凝望脚下的银铃。
蛊虫扑上来的时候,他脑海里想了无数种脱困的办法,也想过先应下霍迎的条件,再做考虑,但他没想到是林青青先提出来。
他甚至还误以为林青青上前的那一步,是料到他的想法,不准他那么做。
方子衿淡淡地扯了下嘴角:“好。”
林青青被少年的小动作给刺激到了,她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方子衿把她看成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挠了挠被发梢搔过的耳侧,她紧绷着脸皮商量:“你若不愿意,可以换我去。只要能出地宫,后面都好办。”
方子衿穿好嫁衣,神色不变地望着林青青的眼睛,掀起长袖露出手臂,道:“不必麻烦,谁去都一样。霍迎猜到了我们的决定,这身衣服哥哥穿不上。”
林青青一直觉得自己的脸皮足够厚,听完这番话,却有些脸热。
你看,连霍迎都能猜到你的想法。尽管方子衿没有这个意思,林青青依然觉得连这件嫁衣都在暗喻她不仗义。
霍迎提出最佳人选的时候,她选择避而不答,究竟是想避免麻烦,还是她打心底就是那种会把方子衿推出去,只求自保的人。
少年手臂修长瘦削,显露着清晰的骨骼纹路。
林青青取出金针,参照请神图,在方子衿小臂上点出三颗血痣。
“相信我。”林青青的声音低不可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霍迎留下的嫁衣底下压着各种妆匣和饰品,方子衿没有动它们的想法,见林青青拿起口脂,整理衣袖的手指不禁慢了下来。
第 57 章
妆匣里的胭脂散发着熟悉的清香, 林青青用指腹沾取,凑近细闻,那抹似有似无的沁香被地宫腐朽的空气掩盖,须臾间消弥殆尽。
方子衿:“有何不妥?”
林青青眼眸轻微转动, 收起胭脂盒:“没有。”
方子衿仅在原本的浅白内衬外面外罩红色嫁衣, 一袭鲜红映衬苍白皮肤, 洁净的脸庞未施粉黛,却似一幅绚烂绮丽的画卷。
林青青早已习惯方子衿的容貌, 但当眼前的少年直勾勾盯着她看时,她还是有些愣神。
林青青:“为何这样看着我?”
方子衿移开视线,说道:“我们该走了。”
漆黑的甬道里不知何时飞来一群萤虫,亮起星光点点的淡黄色光晕。
霍迎抱着金丝虎立于萤火虫尽头, 身后白发披散, 粉色绣绫裙的裙摆随风飞扬,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等一下。”林青青拉住方子衿的手,掩袖用金针刺穿他的指腹,直到伤口流不出一丝血迹,才松开他。
将取来的血涂抹在左手掌心, 紧握成拳,“蛊虫怕你的血,我若被困住,可借你的血脱身。”
方子衿捏了捏发麻的指腹,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霍迎领着二人走进请神坛, 走道两边跪满了守陵人, 他们用自己最虔诚的姿态迎接神的降临。
影卫和徐修容等人被蛊虫困住, 头戴白色花环,集中在祭台下面。
霸图暴躁地抓扯花瓣, 嘴里絮叨个不停,望见穿着红嫁衣走过来的方子衿,呆了一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等方子衿走上祭台,霸图才慢悠悠地找回自己声音:“这人,长得是不错。”
蛊虫挪动的窸窣声让人脊背发麻,徐修容心神不宁,极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周边人身上,用揶揄的语气说道:“你很喜欢方将军的脸?夸了不止一次。”
霸图耳根子陡然一红,脸颊淤青部位传来阵阵刺痛,恼羞成怒:“男子的脸好看有什么用,都是白瞎的!就那小白脸,平日一身素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谁守孝。”
徐修容:“也许你说的没错。”
霸图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什么?”
“坊间有传,方将军首次从边境征战归来,便换上了白衫。”徐修容说,“我曾猜想,他是不是在祭奠那些死去的人。”
“定是你想多了。”霸图不信,冷哼道,“别说这个了,你还是多想想,我们成为祭品,方子衿会不会像请神图里画的那样,掏出我们的心脏吧。”
霸图望着向祭台,红衣少年的身影与请神图上的背影完美重合。
恍惚间,这个人不是受人摆布的祭品,而是赤脚走在杂乱荆棘上的神子。
霸图被自己的想法恶寒到,抖了抖身子,恶声恶气道:“他敢动手,老子断他子孙!”
霸图咬牙切齿,那表情恨不得啃下方子衿一块肉,徐修容下结论道:“你好恨他。”
周围响彻守陵人的呼喊声。
“嗲阿迪无!!”
“嗲阿迪无!!”
“嗲阿迪无!!”
蛊虫缓慢向祭台位置移动,徐修容被蛊虫驱赶上祭台。
殷昊泰然自若地跟上,立足于祭台后,旁若无人地靠近林青青,瞧着对面被蛊虫催促的方子衿,轻笑出声:“陛下觉得方将军会先拿谁开刀?”
林青青:“不会。”
殷昊扬起眉,察觉对面方子衿的视线,英俊的脸庞始终噙着微笑。
“只要完成请神仪式,他便是守陵人默认的神,离开此地轻而易举。他若不照做,会被蛊虫吞噬,再无活着离开的可能。
我、徐修容、霸图和陛下那些死士,于方将军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人,随便挑一个来杀,不难。”
林青青反问:“若是你,你愿意被逼着杀人?”
殷昊轻抿薄唇,脸上出现追忆的神色,说道:“被逼无奈,也只好照做。”
“这便是你与他最大的不同,他想杀人不需要任何人同意,他若不想杀,任何人都逼迫不了。”
林青青看了他一眼:“殷昊,你有多想我死?”
殷昊面露苦恼之色:“无时无刻不想,陛下给我带来的威胁,远远超过能给我带来的利益。”
“全力阻拦方子衿,朕给你一次美梦成真的机会。”不等少年慢吞吞挪过来,林青青大步迎上去,“切莫让他离开祭台。”
“美梦成真吗?”殷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朗声大笑,“拭目以待!”
方子衿听见林青青的后半句话,停住脚步,目光看向笑得不能自已的殷昊。
不能让谁离开祭台?
少年还未明白其中意思,便见林青青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他。
“……哥哥。”短暂的喜悦过去,方子衿突然心慌起来。
他想开口询问,又怕打断林青青难得主动的亲近,得到一个事与愿违的回答。
他们一次次死里逃生,同生共死,林青青从未主动拥抱过他,对他还不如普通朋友那般亲近。
这样一个不喜他亲近的人,竟然主动抱他。
“哥哥想我做什么?”
方子衿只要低一下头,就能将下巴靠在林青青肩上,感受到那一份独特的安定,可是他不敢。明知是一杯拉他入地狱的鸩酒,他也不想立刻推开这个人。
林青青笑了,是轻淡的又温柔到极致的笑,笑声贴着方子衿的耳朵:“殷昊与霍迎合谋,你拦住殷昊,助我脱困。我一个人先行离开,你留下断后。”
方子衿心里没有起一丝波澜,平静地应下:“我知道了。”
从林青青开口答应霍迎条件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被舍弃的准备。
如今千阳战事平息,宜城之事也将要告一段落,林青青不需要他,宣国也不再需要他,关键时刻弃车保帅,牺牲他一个,算得上是高明的决定。
他是听命行事的臣子,也是君王脚下随时可以废弃的踏脚石。
仅此而已。
林青青放开方子衿,提气顿足,一跃三四丈,身形宛如云烟遮月,轻松飞上请神坛的神像。
霸图拍腿惊叹:“好俊的轻功!”
徐修容也被林青青的轻功震撼住了,这一套身法轻盈自如,干净利落,爆发力更是惊人,与林青青在铜雀台展现出的粗糙轻功相较,宛若云泥。
林青青抬手做出手势,影卫们得到指令,立刻围成一团,将方子衿和殷昊纳入包围圈。
殷昊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问方子衿:“他命你拦住我?”
少年警戒着殷昊,没看见身后立于神像的林青青取出胭脂盒,做了几个古怪的动作,张开覆满血迹的左手。
瞿遥凝视神像上的身影,死气沉沉的眼睛泛起潋滟涟漪,喃喃道:“可以令蛊虫集体背叛主人意志的诱饵……只有蛊虫趋之若鹜的美食。”
“他娘的!这是怎么了?”无数蛊虫涌上祭台,霸图跳着脚往下跑,跑了一段路,发现这些蛊虫没有攻击他的意图。
“谁在控蛊?”霸图睁大眼睛去看霍迎和瞿遥。
白发少女仰着头直直朝神像投去视线,双瞳散发着阴冷的气息,“用胭脂里的蛊香吸引蛊虫注意,再诱之失控……”
霍迎注意到林青青掌心的血迹,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表情变得凉飚飚的,“血里有古怪。”
林青青朗声道:“霍迎,这些害死人不偿命的东西,我替你处置了,你不介意罢!”
霍迎方才还阴云密布的脸转眼阳光明媚,扬起甜美的笑容:“随你处置,你若能活着回来,我便也叫你一声哥哥。”
“那我可是要拼尽一切回来的。”林青青施展轻功,身子几次跳跃便消失在众人视野。
遍地蛊虫狂躁地张开口器,铺天盖地追着林青青的身影。
方子衿意识到不对,转身便要追上去,长箫破空袭来,少年侧身躲开,用了狠劲击退偷袭者。
殷昊淡淡一笑,宛若闲庭漫步地避开方子衿的攻击,他也不和对方硬碰,巧妙用身法缠住方子衿的脚步,不让他离开祭台一步。
“让开!”方子衿眸子里熔着暗火,玉靥极寒如冰,哪还有半丝在林青青面前的温顺。
“啪”地一声,长箫尽断!
殷昊疾步后退,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揉了揉震疼的手腕:“方将军,本王也是听陛下的口谕行事,同是臣子,你又何苦为难我。”
方子衿无心理会殷昊的纠缠,再去追林青青,人已不见踪迹,他站在请神坛最高的神像上,凤眸血网遍布,瞳仁泛着灰色,迷失一般空荡荡的。
霍迎在蛊虫全部散去前,早早离开了请神坛。守陵人见状,也不敢多逗留,整齐有序地躲进地宫。
殷昊这时候还不忘诛心:“陛下对将军果然用情至深,为了救将军,不惜用自己的命引走蛊虫。”
方子衿凤眸凌厉地扫过去,张开嘴唇想反驳,想告诉殷昊——林青青待他不亲近的。但他又为何要同殷昊讲。
“方将军,别看了。”殷昊怅惘地丢掉长箫,对着掉落在地的玉石碎片唉声叹气,“不知陛下如何做到的,以一人之力引走这般多的蛊虫,眼下恐怕凶多吉少。”
“我没看到尸体,他便没有死。”少年暴露出浓烈的杀气,微微颤抖的嗓音宣示着他在害怕。
殷昊圆润地接道:“这人在的时候,放不下身段讨好,人死了也找不着理由悲泣,方将军果真铁石心肠。郇州战败时,将军也是这般无心无情吗?也对,能从地狱独自走回来的人,又怎会是个寻常人呢。”
方子衿抬起手指,指腹上还留着一个细小的针孔,他冷静地抓破手臂,血液汩汩涌出。
林青青仅用他一点点血,便引走成千上万只蛊虫,他流了这么多血,为何没能引回一只蛊虫?
是血不够吗?
还是他太蠢,没找到吸引蛊虫的办法?
方子衿一遍一遍,拼命地,几近疯狂地撕开臂上的皮.肉,扯动杂乱的伤口,让自己没有一丝空余功夫去思考,去想一些不愿意想象的事情。
他以为林青青需要他的保护,才阻止他走出影卫包围圈,阻止他独自对付蛊虫;
他以为自己的血能赶走蛊虫,所以任由林青青采取他的血液……
原来林青青早已发现他的血有问题,他的血不是令蛊虫害怕的剧毒,而是所有蛊虫都渴望的罂.粟。
为什么要用他的血引走蛊虫?
不是讨厌他吗?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相信对方过于温柔的话。
林青青打心底厌恶他,讨厌他的靠近,不过是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对他维持着基本的尊重和距离。
方子衿越想越迷茫,心里很慌,像是丢失了重要的东西,身体里也彻骨地冷。
“他去了哪?”
瞿遥和岳千里一齐摇头,他们视野被蛊虫遮挡,没看清林青青的去向,后又被影卫中途打岔,再转眼连蛊虫尾巴影子都没能捕捉到。
殷昊抬手指向东南方:“那边,看样子是在城里。”
霸图的注意力也被影卫们刻意干扰了,根本不知道林青青离开的方向,震惊地盯着殷昊:“你看见了?”
“不然呢?我瞎了吗?”殷昊诧异地反问。
神像上红衣少年身影一闪即逝。
霸图眯起眼睛,阴谋论道:“你告诉他,是想让他去送死?”
殷昊张开嘴角:“那就去死,多好啊,要死死一双。”
徐修容捡起长箫碎片,用细绢包裹,小心地塞进怀里。
“陛下这么做,注定九死一生,方将军若能追上陛下,说不得还能救陛下一命,您想要陛下死的想法便不成立了。”
殷昊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我指了个正确方向,你该高兴才是。”
徐修容失望地掩下眸子,不做多余的解释。
另一边,方子衿漫无目的地寻找林青青的踪影。
林青青停了下来,成片的飞虫堆积在上空。看见蛊虫堆,方子衿晦暗的眼睛里有了光亮,用最快速度冲着那个方向疾驰。
— —
身边的蛊虫不断嘶鸣,林青青耳边也响着细小的嘶鸣声,声音来自她自己的身体里,比上一次在请神坛更为清晰。
自奇蛊苏醒,周遭的蛊虫便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蛇蛊之类中等体型以上的蛊虫,在奇蛊叫第二声时,就跑得不见踪影。
林青青一边感慨麓川蛊王许是造了只王蛊,一边向着城门移动。
没了蛊虫威胁,方子衿他们很快便能离开宜城,她只需要在城外等着他们。
林青青额头、鼻尖渗出细汗,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加快,灼热的热流冲击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如同架在油锅上,又热又痒。
她皮肤泛着红色,却没有丝毫办法止痒除热。
“哥哥。”
林青青揉了揉耳朵,还是无法适应奇蛊的嘶鸣声,以为是幻听,有人影走近,才发现方子衿在叫她。
少年的声音仿佛在尘世转了几圈,隔着遥远到不可触摸的距离,落入耳中。
林青青望着走过来的少年,展颜而笑,下一瞬笑容僵在脸上。
“方子衿,注意你身后!”
“躲开!”林青青疾步冲过去拉开少年。
她预估方子衿本身的身体力量,情急之下动用内力,不知怎的,方子衿也将她朝反方向拉扯,他们彼此都很难挪开对方。
林青青只僵持一瞬,便顺着方子衿抱她的动作转了向,肩膀抵在少年激烈跳动的心脏前。
温热的气息里带着一股蜂拥而至的血腥。
箭羽穿透少年单薄的身躯。
方子衿身着红衣,胸前、襟口浅白色的布料被血迹染红,墨青色的箭头穿过胸膛,离林青青仅差两寸。
——他替林青青挡下了毒箭。
少年身体滑落,凤眸逐渐黯淡,却笑着说:“我不欠你了。”
林青青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见他身后城墙上持弓的人影,跟着轻笑,嘴角流下殷红的鲜血。
第 58 章
林青青看得清楚, 方子衿中的箭涂有剧毒,且射箭之人拥有极强的内力。
长箭穿透胸膛,奔着一招致命的目的来的。
她若中箭,必死无疑。
适才她未发现身后还有暗袭, 只顾着拉开方子衿, 让身后的人钻了空子, 若非方子衿当机立断替她挡下,那支箭刺穿的就是她的脏腑。
同样是救人, 她顶多用肩膀替少年避开致命位置,从未想过以命相抵,就连引走蛊虫,也是在留了后路的前提下。
然而对方却用命不计代价地为她挡住毒箭。
方子衿犯病期间, 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无论是铜雀台、千阳,还是她故意以退为进,致使方子衿不得不来的宜城,都是她单方面强迫着这个人。
结果却听到他说“我不欠你了”。
林青青发自内心地想笑,她自认为方子衿不欠她什么。
林青青擦了擦唇角浅淡的血迹。
肩膀像豁开了口的泉眼, 血液一滴滴坠落,定格在少年的眼底,冲击少年溃散的神智。
方子衿惨白着脸,慌乱地用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 看着血液穿流指缝, 滚烫无比。
少年凤目一红,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他哭得嗓音嘶哑, 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我不知道……身后还有……对不起,哥哥……”
“有力气起来吗?”林青青贴着方子衿的脖颈,剧烈的疼痛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感,忍着漫上咽喉的反胃,目测城墙到巷道的距离。
“听我说,我们一起躲进巷子里,兴许能有活路。”
两方夹击,且都是射箭的高手,林青青搂了搂方子衿的肩膀,不想死在这里的不甘心充斥神经,令她的喉咙涩痛难忍。
人面临绝境,即便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求生,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生欲。
方子衿眼前发黑,四肢虚浮,额头溢出大片的虚汗,背后的血迹犹如在素银雪地里争相绽放的血色彼岸。
林青青比他好些,箭头插在左颈肩向下三寸的地方,此箭极短,更偏向于暗器,十分之八的长度没入肉里。
林青青艰难地抬动脖子,中箭的地方异常僵硬,内力也使不出来。
两批人,都想要他们死。
林青青和方子衿相互搀扶,城墙上的人影看见他们还活着,反应极快地补射一箭,另一边阁楼里的杀手窥见有更厉害的人要他们的命,火速收弩离开。
“——锵!”一银白色长枪霸道无比地撞开玄色箭矢。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分别闪现至林青青和方子衿身边,一人一个背起重伤的两人,快步如飞地窜进巷子里。
……
破旧的土屋房升起袅袅炊烟,穿着影卫统一制服的男子手脚麻利地往锅里放草药。
林青青后肩的短箭被取出,面色苍白地动了动眼皮,打量正在帮她处理伤口的人,单手扣住对方解她腰封的手腕:“药给我,我自己来。”
“自己来?”这不找罪受么。王宇心里嘀咕一声,顾及林青青身份,没敢说出口,放开手后,僵那没动。
“武器还不一样,两方人马?”影八撞开王宇,将捣好的草药放下,说话带着厚重的地方口音。
“主上,短箭涂了蛇毒,长箭之上乃是钩吻。”
林青青探了探自己的脉搏,挥手让影八站远点。
影八找来一张草席代替屏风使用。
王宇翻着白眼走开,这都什么时候了,中了蛇毒,还有心思穷讲究。
帝王命短,别死在他面前才好。
“方子衿如何了?”林青青的声音从草席屏风后传来。
方子衿身上的箭刺得太深,被带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
影八属实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势,让方子衿半靠藤椅,布条束缚身躯固定住,以防压迫到伤口。
如今草黄色的藤椅沾满血迹,惨不忍睹。
“不拔箭,活不过明日。”影八拿起匕首在火上烤,“拔了箭或许今日都撑不过去。”
林青青处理完伤口,衣衫整齐地走出来,弯腰查看方子衿的伤势。
箭尾穿过身躯,经过处理被削断一部分,看得出影八是想从前端拔箭,伸出手道:“匕首给我,你们出去,屋里人太多了。”
“你自己都中着毒。”王宇怀疑道,“你有力气拔箭吗?虽说逼出一部分毒血,敷了药,暂时要不了命,余毒也能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
林青青:“我没事。”
“怎么可能。”王宇不信,觉得林青青在逞强,被林青青不容置疑地瞥了一道,磕磕巴巴道,“陛……陛下……错过找大夫医治将军的时间,会害了他的……”
林青青冷声重复:“出去。”
王宇还在坚持:“那可是钩吻,耽搁下去会死人的!”
“听话出去哈。”影八拉着王宇往外扯,贴心地关上门窗,“主上,金疮药就在灶台上。”
王宇在屋外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如坐针毡,不断挪动屁股,没多久就坐不住了,仰头看看天上的晨曦,扭头冲向屋门,站在门口突然动了动鼻子。
扭头问影八:“你有闻到烤肉的味道吗?”
影八老神在在地整理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闻言,眼眸微动,果断回复:“没有。”
“真的有烤肉的味道。”王宇挺直脊背,再去细闻,那气味又消失了。
他不放心地紧贴土屋门,透过门缝看里面的情况,却见之前没有一点生气的少年阖动嘴唇,像是在说什么,林青青的手放在少年的唇上,流连辗转,透着说不清的暧昧。
王宇耳根通红地收回视线。
“我回屋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吧。”王宇路过影八身边,随意扫了一眼。
他还没看清第一行写了什么,影八又快又工整地写完一张纸,盖在最底层,眼皮没抬一下。
王宇:好像允他看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让他看。
屋里。
林青青脱下少年的上衣,金针止血后拔出长箭。
谨防伤口感染,她用火灼的方法处理箭伤,方子衿全程蹙着眉,眼睛却没有睁开。
“水……”少年张了张唇,声音微不可闻。
林青青取来灶台上的小茶壶,里面只剩半壶水,试过是温的,壶嘴塞进方子衿嘴里,缓慢倾倒灌入。
“还要喝吗?”林青青目光落在方子衿身前的疤痕,是铜雀台受的贯穿伤,伤口愈合了,疤痕还是红得鲜明刺目。
这道伤疤怕是要跟随他一辈子。
方子衿失血太多,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唇缝干燥开裂。
林青青想起自己生病时妈妈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用手指蘸取水迹,湿润少年干裂的嘴唇。
方子衿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整齐的睫毛下面闪烁着微光,林青青多看了两眼,少年睫毛下的清泪就无声地滑落下来,像是开了闸一样,越落越多。
他陷入噩梦中,身躯都在颤动挣扎。
林青青握住他冰凉的手掌,下一刻便被修长苍白的手紧紧扣住,方子衿的指甲发了狠地掐进她的手背,掐出了血。
林青青扫视一眼,没有扒开方子衿的手,目光清清淡淡地看着颤抖的少年。
她很小的时候被家猫抓伤过手背,伤口很深,很痛,也流了血。
她呼了痛,引来家长。
家里人说要把猫送人,她哭着恳求也没有用,从此再没有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她养不了猫,却真心喜爱着,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更加想要珍惜,想要保护。
后来被小猫抓伤,她也不会表露一丝不适的表情,会不自觉忽视身体上的疼痛。
方子衿不是小猫,他的力气很大,造成的伤口远比猫咪抓咬严重,指甲深入骨缝,若非长度不够,洞穿手掌也是有可能的。
林青青却不觉得疼。
伸出空着的手替少年擦去眼泪,用清水湿润他干燥的嘴唇,她一夜都在等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
影八来了三次,每次都带着饭菜和药,轻手轻脚地来,轻手轻脚地走。
窗外的景由刺目的白转变成暗色的白,唯独雪的清寒始终不变。
直到指甲离开手背,掌心冰冷的手指有了温度,林青青才发觉她在这里等了一整日,双腿早就麻了,动一下就会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不动又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两条腿,废了一般。
方子衿的脉象逐渐平稳,林青青放下心,艰难起身给自己换药。
她紧绷着神经一次未漏地帮方子衿换药、喂他喝药,却没想起自己还受着伤,身边没有止痛药,奇蛊还无法用药物压制,一整天汗流浃背,脑袋昏沉沉的难受。
箭伤在背后,经过药物处理后,没有恢复多少,还变得青紫斑驳,暗色的血线像一张网蔓延张开,中毒不深的样子。
林青青对着铜盆观察伤势。
其实也就看着严重,有奇蛊在,蛇毒造成的麻痹症状都变得很微小。
重新上了药,林青青听到床上的动静,快速合拢衣襟,扣上腰封。
方子衿还没醒过来,嘴唇却在颤动,像是在念着什么。
林青青隐约听见林夜然的名字,倾身去听,没看见少年长长的睫毛正在迅速扇动,像蝴蝶振翅,不安地落在瘦削的脸颊上。
这是梦魇之人将醒未醒之兆。
冰冷的发丝拂落唇瓣,深陷梦魇的少年抓住来自现实世界的这一点微弱触感,如同蝴蝶破茧,猛地睁开血红色的眸子。
视线上面是毛糙的土屋房顶,然后是红色绸带系起的长发,以及……
“林……”
哑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青青缓缓抬起头,伸懒腰一般自然,自然到仿佛听人说梦话的人不是她。
少年一眨不眨注视林青青,眼睛里揉合着痛苦和戒备。
林青青瞧他眸光怪异,给他重新把脉,排除回光返照的可能后,提着的心缓缓放下。
“醒了便好,等……”
林青青止住话音,与少年幽黑的眼珠对上,精致漂亮的凤眸里漫散着沉沉红雾,底下藏着一片狂风骤雨也掀不起的死海。
方子衿收敛目光,缓慢扫视房间,目光转动间都是对身边事物过分敏锐的窥探,顿了半晌,不确定地唤道:“哥哥?”
少年嗓音虽轻,却干哑得厉害。
林青青:“等你伤势好些,我们再离开宜城。”
她转身之际,皱了皱眉。
方子衿扫见不远处的箭羽。
“这种短箭出自东胡,他们此次出手袭击,怕是有大动作。”
“…应是要出兵攻打宣国了。”
林青青微微颔首:“我也有同样猜测。”
少年手指颤抖地摸向一旁的长箭,额头密集的汗水浸湿两鬓的黑发,虚弱的身体让他使不出力气,脸白得更厉害。
林青青夹起长箭,放他手里。
方子衿手指摩挲过箭身,盯着涂毒的箭头观察,片晌后,闭上了眼睛:“是月氏。”
“月氏?”霍迎想要杀她斩草除根?
林青青心绪微沉,却感觉事有蹊跷,她不是不信方子衿的判断,而是不明白月氏为何要这样做。
霍迎还没有登基,暗杀她,无疑摆明了要和宣国撕破脸皮。
一步烂棋,会出自霍迎之手?
“如何确定便是月氏?”林青青想要问清楚,垂眸盯视少年,见他闭着眼半天没有出声,抬手覆上他的额面,又翻看他的脉搏。
这才一会,方子衿又晕了过去。
他收着长腿,蜷缩成一团,身子抖得厉害,可见刚刚全是靠意志力强撑。
他身上的伤本就不能受到压迫,没了束缚,身体往一旁倒。
林青青按住他的肩膀,抬眼朝窗外望去,冰天雪地里的寒风呼呼作响,纸糊的窗户破烂不堪,起不了遮风挡雪的作用。
她全身都在发热,握了握方子衿冰寒彻骨的手,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上床,靠墙半搂着少年的肩膀,提防他的伤口被挤压到。
睡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冰冷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让她持续作痛的神经舒缓了片刻。
林青青的额头很烫,方子衿艰难地提起被子裹起她,想要通过捂汗的方式,帮助她退烧。
着实太热,林青青不得已睁开眼,方子衿离得很近,精致的脸好看是好看,却像面粉捏的一样,白得毫无血色,她能清晰感受到少年鼻间呼出的热气,带着过分亲昵的气息。
林青青手掌落在他肩上,推离方子衿。
“离我远点,太热了。”
少年顺从地后撤,浓墨染过的长睫轻轻盖在苍白的脸颊上,理解一般点了点头,缺乏生机的声线清晰缓慢地响起:“像我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应当剥皮剔骨,以儆效尤……离我太近,的确让人难以忍受。”
林青青放在方子衿肩膀上的手忘记收回,定定地注视他无喜无悲的双眼。
空气安静了几秒。
少年忍不住移开视线,看见林青青衣服肩膀处大片的血迹。
“你没察觉射向你的箭,是一心想要救我吗?”
说着,他的手戳在林青青中箭的位置。
方子衿习惯了疼痛,他不知道别人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手指不受控制地压向林青青的伤口,空洞的双眸无端渲染出三分肃杀,干哑的嗓音本该刺耳难听,却缱绻得像撒娇:“疼吗?”
林青青阖了阖眼帘,没说话。
她是被奇蛊的声音干扰着,没听见长箭的破空声,但当时她也的确来不及多想,谁能在救人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身后。
林青青的伤在背部,只要方子衿不用蛮力,再怎么戳也戳不疼她,却因为奇蛊作怪,被戳过的地方有股难以启齿的酥麻。
“方子衿,不要乱戳。”
“奇蛊在发作。”
少年神色僵了僵,半掩眸子,慢慢地低下头,嘴唇将要落在林青青唇边:“对我,哥哥也能动情吗?”
第 59 章
林青青将身子靠向墙壁, 受伤的肩膀传来阵阵隐痛,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皱起眉头,凝视眼前的少年。
镇国府叛国案定案后, 方子衿被打入冷宫。
当时是林夜然亲自下旨。
她奚落他, 痛斥他。
其中有几句便是:“像你这样罪大恶极的人, 应当剥皮剔骨,以儆效尤。但朕偏偏要让你活着, 在这冷宫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朕要你看着东胡大败,看着朕夺回郇州,然后寻回你父母的尸骨, 悬挂城墙, 让他们的魂魄有机会回来看看你这恶逆不道之人。”
综上,林青青可以断定,方子衿记忆回溯到了二十岁。
病没好,记忆倒是排着队来。
二十岁的龙傲天恨她入骨。
这段时间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也不会改变他内心对林夜然的那份厌恶。
所以她不明白, 方子衿假意要吻她的目的是什么。
忍辱负重,伺机报复?
无论是日复一日酷刑下,被殷昊折磨到丢失理智的疯子,还是腹有鳞甲的重生龙傲天,对皇权, 对她, 臣服性为零。
她从未怀疑, 二十岁的龙傲天醒来,会毫不留情地给她一匕首。
静谧中, 少年没有退开,也没有继续欺近。
清晨的光线从支摘窗的窗口照进来,挥洒在他苍白的脸上,饶是如此,也无法让那双精致的凤眼多一分光亮。
林青青不开口,方子衿也不作声。
两个人,四目相对。
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林青青撑着手臂下床,一只冰凉的手压住她的手背,少年独有的声线携着沙哑的尾音:“我听人说,奇蛊有勾起情.欲的作用,想提前调查清楚,以防日后出个万一。”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他轻声道,“你不要生我的气。”
林青青:“谁与你说奇蛊有那作用?”
方子衿压着她的手指没有用力,却又硬又冰,像一具从冰柜里取出来的尸体。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林青青抽出手,起身去开门。
方子衿回道:“徐修容。”
影八送来新煎的药,林青青接过药碗,闻言,步伐微顿,转头看他。
徐修容既非麓川人士,又不懂蛊术,如何知晓蛊虫发作的影响,说是殷昊,她还能信几分。
门外的王宇听见方子衿的声音,眼睛一亮。
他肚子里有一堆疑问,昨日方子衿昏迷不醒,没有机会询问,如今人醒了,他不愿再错过这个机会。
“我有话想问方将军。”
林青青:“他有伤在身。”
王宇想问方子衿——郇州的城门是谁打开的,你没有背叛宣国对不对?
被林青青的视线盯住,抬起的脚怎么也迈不进去,莫名有一种念头,觉得自己此时问,不合时宜。
见王宇犹豫着不进,林青青也没多等,挥手让影八将人带走。
影八单膝跪下,禀告道:“主上,宜城百姓于一夜之间悉数感染瘟疫,眼下正在满城搜寻主上的踪迹。此地偏僻,却禁不住遍地撒网的搜查,恐怕不及两日,他们便能排查到这里。”
“而且城门被堵了。”
昨夜蛊虫造成不小的混乱,是他们离开宜城的最佳时机。
现今感染瘟疫的百姓不知疲惫地寻找他们,他们很难再从城门离开,更别提那里还藏着刺客。
影八继续说道:“所幸我们发现一条离开宜城的小道。我们的人此时正候在小道上,随时待命。”
林青青没有接话,看了看碗中滚烫的药汁。
方子衿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事不宜迟,我们即刻离开宜城。”
影八低伏着头,等待林青青的指令。
主上未开口做出决定,影卫便不会擅自行事。
因顾及方子衿身上的伤,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
此刻的宜城凶险难料,方子衿本人都这么说了,林青青自然不会反对。
“按他说的办,多准备一些换用的伤药,半个时辰后走。”
林青青关上门,把王宇张望的视线挡在门外。
条件有限,林青青没有避讳身后的少年,牙口咬住布带,重新包扎染湿的伤口。
处理完身上的伤,回头看见方子衿木愣地盯着地面,手里捧着满满一碗药,碗边缘溢出几道褐色的药汁。
林青青叫了他几声,少年才回神。
“在想什么,把药喝了,喝完还要给你换药。”她抬了抬药碗,少年乖顺地仰起头,任由苦涩微烫的药汁灌入喉咙。
一个时辰后,影八驾着马车,与其余人在小道上汇合。
岳千里局促不安地蹲到车厢口,只觉得身边的气氛诡异极了。
瞿遥用探究的视线打量陛下,尽管做的很隐晦,还是被他看见一次。
方将军受了很重的伤,在闭目养神,观察得久了,就能发现少年浓黑的睫羽闭得不紧,像是蛰伏着某种危险的讯息。
数日后,马车抵达京城,岳千里和瞿遥被影卫带回住处。
方子衿身体素质异于常人,身负能让普通人毙命的贯穿伤,却能生龙活虎地走动。这些天喝的药起了作用,他苍白的脸庞也多了活人该有的血色。
林青青有一堆事情急需处理,离开前探了探方子衿的脉搏,确定他的伤口没有感染,马不停蹄地返回太璟宫。
此次他们查出疫病的根源,也加快了“疫情”的传播速度,原著里两年后才会大爆发的瘟疫,突然有了爆发的前兆。
被蛊虫寄生的百姓必须尽快控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宜城城外采生折割事件调查有了结果,原因还是出在宜城,宜城的官府是一具空壳,城市治安缺乏管理,自然而然展露出人性中的恶。
影八混进去后救出一部分人。
然而不从源头解决,受害者只会越来越多。
封城势在必行,宜城周边散布的百姓也要进行驱散,重定户籍。
林青青不在京城这段时间,各州灾情与日俱增,她连夜处理完紧急的奏折,次日下旨封城。
关于宜城的疫情,官员们吵个不停。
封城是保守手段,后续处理才是最难办的。
朝堂有半数人认为宜城人思想里残留着古月氏恶习,他们喜欢献祭活人,那便将他们献祭给神。
火烧宜城,既成全他们的信仰,又能阻止疫病继续向外发散。
焚城的事一旦干了,紧随其后的就是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
林青青压下这些人的折子,暂时只做封城处理。
让她意外的是,殷昊进入了摆烂模式,不过问宜城的任何事。
殷昊回归朝堂后,摇摆不定的摄政王党派提心吊胆地等着摄政王的态度,等到下朝也没等来一句,纷纷猜测摄政王此次宜城之行的经历。
很快坊间流传出摄政王与宜城女的言情话本,还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生死虐恋,硬是把殷昊传唱成心如死灰的丧妻鳏夫。
林青青没有时间关注这些,还是从影卫口中得知的,而影卫则是在收拾方子衿房间时,在书桌上瞥见的话本。
林青青听到这件事,哑然失笑,忍俊不禁了一阵便继续批阅奏报。
她夜以继日半个月,堆在手里的折子还有小山那么高。
夜里,林青青借着灯光看折子,看到一半睡了过去,再醒来,折子被分门别类摆放成几堆。
灾害相关的夹了纸条,每份里面都写着解决办法,军机要务的没动,但能放在一起,说明被翻看过。
林青青按揉太阳穴,方子衿能自由出入太璟宫,但从前的他不会动这些东西。
有的地方一旦越界,就是无止境的怀疑和冲突。
以前的方子衿克己复礼,不该动的东西绝不会动。
恢复记忆不代表他的认知也发生偏移,能这么做,就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林青青翻了翻方子衿留下的字条,笔画苍劲有力,既不过分规整,又不显得潦草,与以前的字迹相比,少了三分稳重,多了几分肆意。
今日是休沐日,不上朝。
她想,她的确该去看看那个人了。
二十岁的龙傲天是一枚定时炸弹,这枚炸弹什么时候爆炸,在哪爆炸,会炸死谁,都没有定数。
林青青:“方子衿在何处?”
影二现身,手指向上,指着房梁。
“殿下又抢了影三的位置。”
影三的位置离林青青最近,方便随时出手铲除靠近林青青的威胁。
林青青起身后移几步,望见少年的身影,思忖自己是不是把最具威胁的人,放在了最近的地方。
方子衿闭着双眼,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宛如琉璃玉石做的,一碰即碎。
少年身穿黑衣,安静沉睡的模样一如当初,唤醒林青青刻意不去回想的记忆。
穿这身衣服,难不成他的病情又生反复,记忆回溯到了五岁?
上了房梁,林青青的想法就变了。
少年的手掌贴着膝盖,身子稳固地靠在梁柱上,是一种有所防备的姿态。
方子衿在提防她。
想到这里,林青青没有出声“唤醒”少年,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安静地在一旁坐下。
她前世不爱社交,这一世也不喜欢和不同的人深入相处,方子衿是她相处时间最久,也是最交心的。
方子衿的病不受控制,他们这种和平相处的状态不知道能维持到何时。
她能做的,就是早做准备,静静等待。
“主上,摄政王求见。”影一的声音在房梁下响起。
林青青纵身跳下房梁。
“照看好他。”
影二:“喏。”
林青青离开寝殿,方子衿便睁开了眼,凤眸里盛着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不清楚林青青替他挡箭的缘由,怀疑这次死里逃生是帝王精心安排的苦肉计,因为他有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一段是当下,一段是他先前遗忘的。
他清楚记得另一段记忆里的每一处细节。
记得冷宫里的阴寒,记得林夜然充满嫌恶的眼神,也记得林夜然与殷昊暧昧不清的关系。
一些他曾经不会在意的画面,一次又一次浮现眼前,每一次想起,都如一根根针刺进身体里,令他心脏骤缩,无法释怀。
理智告诉他,林夜然和殷昊为了得到他身上的天罗令,费尽心思表演一出反目成仇的好戏。
可在感情上,他不愿怀疑林青青,不愿把他当成另一段记忆里的林夜然。
他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所有的所有,都不一样。
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
在地宫,林青青有机会杀死殷昊,却没有下手。
殷昊希望林青青死,却告诉自己林青青带离蛊虫的方向。
若他没有出现,那支即将扎入林青青心脏的毒箭真的会射下来吗?
方子衿摸向麻木的伤。
所有的记忆对他而言,都是赤.裸裸的嘲笑。
便是恢复记忆,他也不敢相信那些都是在他身上发生过的。
奏折上一件件正在发生的事情,与记忆里的完全吻合,他还清楚其中一部分经过。
他越界查看奏折,一是想确认记忆,二是想惹恼林青青,从而让自己看清,隐藏在那张温柔面孔下的真相,逼迫自己认清现实。
可看着东方破晓,他又不希望林青青对他翻脸了。
他穿上黑袍,因为林青青不会对这样的他发火,会无条件地纵容他。
他想赌一赌,赌林青青会再纵容他一回。
方子衿赌对了,却半点高兴不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殿门方向。
林青青被殷昊叫去,半晌没回。
那是他的哥哥,他小心翼翼试探却不敢逼急的哥哥,凭什么他这么努力想要留住的人,殷昊说叫走就能叫走。
不管他们是不是在演戏,林青青拉着他进入铜雀台起,就要做他一辈子的哥哥。
谁都不能从他身边抢走。
第 60 章
外殿, 殷昊身着暗紫色锦衣,一改往日威严形相,墨发半扎半束,随意披散身后, 耳后的长发随风飘动, 自带一股闲情逸致的松散劲。
没料到林青青会亲自出来迎他, 殷昊勾起唇角,眼底含着笑意, 上前道:“与臣结姻亲之事,陛下考虑的如何?在宜城地宫,陛下说出去再议,可见陛下也有意联姻。”
林青青不记得殷昊提议过这事, 稍一思索, 便道:“摄政王只有一个妹妹?”
“自然。”世人皆知他唯有一个亲人,如今提出联姻,便是让他胞妹入宫为妃。
“臣之胞妹年方廿四,正值花信年华,心地善良, 温婉知礼,与陛下正相配。”
若是旁人,林青青必定二话不说婉拒。
殷昊兄妹关系不错,掌控殷昊的妹妹,殷昊必受桎梏, 那她先前担忧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没有殷昊威胁, 只需专心对付外贼。
日后义军起义, 叛军爆发,殷昊也会成为她平叛的力量。
这是一块对她极为有利的馅饼。
林青青若有所思地盯着殷昊看。
殷昊不是傻子, 绝无可能平白无故递出软肋。
摄政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原著里便是一步步放松林夜然的警惕,蚕食朝中势力,登上帝位的。
他想称帝,不甘心屈居人下,亲妹妹又如何,亲生女儿也不能阻挡他的野心。
莫非是眼看夺位无望,惦记起皇嗣了?
方子衿虽为皇后,却无法拥有子嗣,眼下正是后宫空缺之时,殷昊胞妹入宫怕是会想尽办法诞下皇子。
只要是林家的孩子,便不算改朝换代,忠皇党们又都是死忠,脑筋转不过弯。
哪日她突然暴毙,殷昊立刻就能重掌朝局,架空林氏。
林青青越深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殷昊的心思。
“能与摄政王联姻,再好不过,只是……”林青青表现得有些迟疑,“朕对女子提不起兴致。令妹入宫……是要受委屈的。”
“提不起兴致?”殷昊听林青青这么一说,反倒兴味浓浓,看穿林青青心思似的,轻轻发出一声笑声。
“陛下久居深山,远离尘烟,鲜少接触女子,不通男欢女爱也属正常。正因此,陛下更应该广纳贤妃,填充后宫。”
林青青无奈道:“若是可以,朕又何必如此冷落后宫之事。”
殷昊心知这些话都是推脱之词。
小皇帝做出的决定很难改变,但他想做的事情,亦没有人能够阻止。
“此前月氏意图不明,东胡投鼠忌器,在陛下心中,内忧远比外患来得凶猛。而今时过境迁,宣国处于四国之间,被群狼环伺。唇亡齿寒,室破则堂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臣自不能看着朝堂不稳,家国受难。”
“陛下在地宫救下臣时,臣便在想,如何让陛下放下心中的芥蒂,原谅臣先前的鲁莽。联姻是不二选择,还望陛下前事不咎,成全微臣渴望宣国固若金汤的殷切之心。”
殷昊俯身行礼,眸光中透着势在必得的冷峻:“臣相信,陛下不会看着国家危亡而不顾。”
殷昊一番话算不上客气,有逼迫之意,小皇帝口齿伶俐得很,放在往常必然锋芒毕露,将他逼退回去。
他心有筹谋,不怕对方牙尖嘴利,可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林青青反驳。
一声叹息还未作响,便消散于风中。
“你怎么就不懂呢……”
“朕,面对女子,不举。”
寒风袭过空旷的外殿,不知从哪飘来的枯叶落入中庭的天井,荡开一层层水波纹。
殷昊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愕然,视线飞快又隐晦地向下扫,少顷抬眸看向林青青的脸。
林青青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日后再议吧。”
殷昊满腹狐疑,对林青青的话半个字都不信,然而林青青并未定死不举之实,独独指出面对女子,又让他无法笃定自己的想法。
正常男子怎会说面对女子不举,那岂非坐实龙阳之好?
“臣识得几位神医,不若请他们入宫替陛下诊看。”
林青青唇角勾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摄政王当真听不懂朕的话?倒不必麻烦摄政王忧心,朕很满意此时的身体状况,朕对令妹有心无力,可对摄政王……”
殷昊精于心计,此时看着林青青的脸,心头涌起微妙的不自在,目光一扫,威势凛然:“陛下!”
林青青目光似有似无地扫量过来,冷冷淡淡的,眼底没有感情,仿佛在审视他。
殷昊被看得脸都僵硬成了石头,脊背像是爬上一群蚂蚁,难受极了。
他喜欢戏谑小皇帝,不代表愿意被一个男人惦记身体。
林青青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他有一万种办法让其生不如死。
但林青青是皇帝,还是毛没长齐,不知天高地厚的万人之上的小兔崽子,甚而有可能继承靖宣帝的荒唐本性,真干出什么破天荒的事情。
他忙岔开话题道:“先帝在时,素爱在王府的飞羽阁赏雪,只道能看见万里冰封,千里雪飘。时至今日,飞羽阁仍留着先帝的最后一盘棋局,其中奥秘无人能够勘破,应只有陛下能看出先帝的心思。”
林青青将右手背在身后,摸索新长出来的指甲。
原著殷昊称帝的时间愈发接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和她撕破脸皮。
借着这次机会,可以探探殷昊那边的虚实。
“先帝的棋局?”
殷昊适时发出邀请:“陛下可愿抽时间来王府一观?”
林青青立马就乐了,殷昊显然被她恶心到了,居然还有心思邀请她入府观棋。
所图甚大啊。
她刚要应下,身后响起一道枯井寒冰般的声音:“是何棋局?我能前往一观吗?”
少年缓步走来,黑衣映衬下,俊脸苍白若雪,透着病态,精致的凤眸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们。
没错,是观察。
林青青抽了抽眼角,余光瞥见他袖中漆黑的蜥尾,觉得喉咙有点凉。
二十岁的龙傲天记忆断层在冷宫,也就是被殷昊折磨得生不如死,喝下御赐毒酒的那一天。
她见过那双疯狂的眼睛,清楚方子衿有多恨殷昊和林夜然。
方子衿这时凑过来,多半怀着和她一样的目的。
——知己知彼,始能妙手运筹。
林青青清了清嗓子:“若你有兴趣,摄政王应当不会拒绝。”
殷昊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方子衿穿戴严密整齐,脖颈却有一道瑰色的淤青,发鬓垂着一缕汗水浸湿的碎发。
这才卯时过半,他又紧跟着林青青从寝殿出来,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林青青说对女子提不起兴致,他也只当是推辞。
自古只道男女之情,没有男男之情的说法,他不理解也无法理解那些人要如何从男子身上获得欢愉。
乍一看见方子衿的模样,殷昊心中有不解,但很快就被厌恶的情绪替代。
林青青登基前,对男宠的态度可谓是反感至极,为拒绝方子衿进东宫,不惜与先帝闹翻。
那这又是什么情况?食髓知味,自相矛盾?
殷昊略噙着笑意的唇扯成一抹冷笑,冰寒的目光停落在容色糜丽的少年身上。
没想到方子衿能做到这种地步。
身为男子,却要用一张漂亮的脸蛋取悦别人,躺在榻上发出甜腻的呻.吟,为迎合圣心,竟摆出此等蒲柳之姿,简直荒谬至极!
“皇后文武双全,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下棋的本领只高不低。皇后若有兴趣看棋,本王必扫榻相迎。”殷昊刻意加重“皇后”二字的发音。
少年灰暗的眸子扫了他一眼,在林青青看不见的角度,抿起的唇角向上勾起。
殷昊脸色慢慢下沉,被少年暗中挑衅,心里愤怒的情绪逐渐消减,有点儿莫名其妙,也有点诧异。
他和方子衿在朝堂上没有利害关系,私下亦无交情,可是从对方出现的那一刻,那双墨黑的双瞳便充斥着恶意,给人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他想错了一点。
方子衿是战场上的头狼,能克服本能讨好林青青,足以见得城府之深。
若不能拉拢,便需要尽早除掉。
瞧见林青青眼下发青,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殷昊心累地拱手告退:“将才卯时过半,待陛下得空再来观棋不迟,臣在王府恭候圣驾。”
林青青纳闷地看着殷昊的背影,请他看棋的是殷昊,自顾自走掉的也是殷昊。
感情这家伙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所图甚大呢?
少年出声问:“他好看吗?”
林青青浑然不觉地蹙起眉:“咬人的犬,再好看也是要杀的。”
听到这话,方子衿的脸又白了几分,连耳朵也失去了血色。
大病一场,他的脸本就像雪似的白,林青青也没注意到他身上微小的细节变化,发现少年双鬓被汗打湿,抬手探向他的额头,却被少年下意识躲了过去。
林青青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不甚在意地收回手,闲聊道:“你先前说,等我们离开宜城,有件事要告诉我,是何事?”
方子衿低下头,细碎的长发垂到浓密纤长的睫毛上。
那时候他想说什么?
都不重要了。
方子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我知道天罗令的下落了。”
林青青怔了怔,讶道:“在何处?”
“放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少年淡淡地扯了扯唇角,心里的阴暗像发疯的藤蔓肆意生长。
林青青为了天罗令接近他,若他将天罗令送还,林青青是否会像上一世一样赐他毒酒,抛之荒野?
明明知道这样做,不会有好的结果,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不赌林青青的真心,只是把心存的一抹希望放在了赌注上。
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又怎敢心怀希望地活着。
他甘愿做一个清醒的疯子,也不想糊涂地活着,自我欺骗。
发现林青青脸上并无喜意,方子衿不禁一阵茫然,“你不高兴?”
林青青勉强笑了笑,很快收敛笑容,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是该高兴的。但你当时要告诉我的,应当不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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