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进入宜城前, 方子衿神色凝重,似要说很重要的事情,立下‘离开宜城,再告诉她’的flag, 吊足了人的胃口。
现在方子衿想起不怎么痛快的五年记忆, 不想和她说那些事情了, 属于人之常情。她也没有追问之意,本就是闲聊, 没必要搞得那么严肃。
“你提天罗令,打算把它交给我?”林青青走进内殿几步,忽然停住双足,回头对方子衿点了点自己的脖颈。
方子衿脖子上的淤青颜色很深, 林青青在殿内还未看见, 只当是没有注意到。
“怎么回事?”她问。
方子衿抬手摸向脖颈,摸到出寝殿前扭出来的淤青,眼神飘忽不定,“一时疏忽,撞上了柱子。”
“日后小心些……”林青青顿了顿, 夸张地想,以方子衿的力气,撞到柱子那不得地动山摇?
望着太璟宫还算结实的门扉,林青青嘴角微抽。
一道淤青而已,总不至于在这方面都防备她吧?
方子衿不主动使用力量时, 和正常人一般无二。应该是她想多了。
“你瞧着脸色不大好, 过会儿让陈霖再给你看看。”
“若觉得无聊, 可以回偏殿住。”林青青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 “房梁到底不是睡觉的地方。”
林青青没提奏折的事情,也不急着追要天罗令。欲速则不达,她怕表现得太过急切,会让心思重的少年胡思乱想。
方子衿如果想要把天罗令给她,就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地去催促。
外殿寒风凛冽,湿透的发梢结出一层冰霜,少年笔直单调地伫立在那里,像一幅冷色调的油画。
回到殿内,林青青沉下心阅览奏折。
有一道折子被方子衿单拎出来,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上,她之前关注点不在奏章本身,也就没有发觉孤零零摆放的这本有多特别。
看了眼外殿方向,她拿起翻看。
这是一本骠骑将军以宜城为切入点,请求带兵征讨月氏的折子。
宜城暂做了封城处理,想彻底解决蛊虫,还要从月氏那里做文章。
而这本折子,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宜城的灾情传出去不到个把月,驻守在月氏边境的骠骑将军再怎么耳聪目明,也不可能洞悉宜城目前的困境。
明显有人在背后引导。
尽人皆知,骠骑将军姓方,做过镇国将军的副将,对镇国府忠心耿耿。
当年镇国大将军战死郇州,背上勾结外贼的骂名,骠骑将军方世豪不信大将军会叛变,认定他是被靖宣帝和朝堂上的人害死的。
之后无论是朝廷调令,还是靖宣帝的密旨,都请不动他。
若非他远在月氏,又唯有他能应对月氏的诡秘莫测,脑袋早掉地了。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方世豪放下芥蒂,写这些啰里八嗦的折子,表达攻打月氏的强烈意愿。
那就只有一个人——镇国大将军之子,方子矜。
有月氏在,宣国政局就会越乱,越方便一些人实施报复,颠覆朝廷。
方子矜为何要在这时候安排方世豪攻打月氏?
难道这段时间她对方子矜的种种猜想,都是庸人自扰?
人压根就没想叛变出去,自立门户?
也许……
毕竟前世方子矜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加入叛军的,这一世无人逼迫,她也没有亏待过他。
原主让人在东宫坐了八个月的冷板凳,方子矜都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候也应当不会耿耿于怀。
龙蜥黑了都能白回去。
她和林夜然背道而驰,林夜然前世的锅总不至于强制她背吧。
“拟旨。”林青青手指轻轻敲击在奏章上,心情无比舒畅。
方子矜想帮她,她万不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她要让霍迎也尝尝无能为力的滋味。
不是喜欢做幕后黑手吗?那她就把整个月氏放在幕前。
她倒要看看。
月氏大乱,霍迎还有那个闲心,那个能力搅得宣国天下动荡吗?
林青青正高兴着,突然看见一道黑影闪入殿内。
独臂的影十低垂眉眼,恭敬地立在台阶下,他来的太快,一袭影卫制式的黑袍无风自动,刀上卷携着不祥的血腥味。
影十断去一臂,便没了用,是要赐毒自尽的。
影首提起的时候,林青青也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为保下影十性命,她将人派出宫去,协助唐尧调查于严秉。
影卫有任务在身,其他一切都要靠后,也不算坏了先前的规矩,林青青想待影十获得一定的功绩,再放他出宫,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于严秉那边一时半会出不了事,影十在唐尧身边也方便养伤。
影十性格隐忍内敛,没有重要消息不会回来禀告。
于严秉那边终于有了动作。
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她这是时来运转了?
……
影二打开所有窗户,用内力将影十带来的血腥味散尽,才带着圣旨退出太璟宫,刚出门,便和去而复返的方子矜撞个正着。
少年扫了眼他手中明黄色的圣旨,表情平淡地收回视线,步速不变,没有停顿地径直踏入殿内。
林青青合上灾情相关的奏报,见方子矜进来,笑着起身,少年先她一步开了口。
“天罗令我放在冷宫池塘的石板下……但被人拿了出来。”
被方子衿盯着看,林青青下意识回道:“不是我。”
“我知道。”
“这么说,东西被人取走了?”
林青青心情像坐了过山车,连续两个好消息带来的好心情都被冲散了。
鬼卫军对她很重要,这是一支能让她反败为胜的神兵。
拥有鬼卫军,日后和方子矜闹翻,她也不怕落得林夜然那样的下场。
保不住宣国基业,是她没有能力,退位让贤而已,方子矜能把宣国统治得更好,对百姓也是一件幸事。
但她不想英年早逝,鬼卫军是她保命的关键。
无论方子矜表现得多无害,她有多信任这个人,她都不会用自己的命去试探。
如果没有天罗令,召不出万鬼卫,那么……
“还在。”少年回道。
“还在?”林青青的心情又坐上了过山车,他为什么不能一口气说完。
“翻出天罗令,却不拿走?”
这也是方子矜困惑的地方。
天罗令他原压在池塘底部的石板下面,不撬开石板难以发现,更别说拿出来,但他去找时,天罗令不在原处,也不在匣子里。
而是被水草缠着,在池塘角落来回飘荡。
此人拿到天罗令,为何不将其取走?
便是不识得此物,也能看出天罗令材料不凡,卖个好价钱不是问题。
宣国皇帝和摄政王都趋之若趋的东西,被随意丢弃在废弃池塘,一年多来无人问津。
林青青接过天罗令。
天罗令的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触感温润,上面雕刻繁复的云纹,云纹中间刻‘天罗’二字。
令牌被仔细清洗过,金黄色的穗子发青发黑,生硬得像一根枯树枝。
听完方子衿的阐述和深入分析,林青青一阵哑然,心底浮现一个最不可能也是最有可能的猜测。
要知道方子衿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清楚天罗令位置的又独有他一人。
十八岁的龙傲天会妥善安置靖宣帝给的东西,但重生龙傲天不会。
犹记那天她把宁轩堵在墙角,墙另一面靠着重生龙傲天,大太监气喘吁吁地追寻而来,说他把陛下赐的宝贝给落下了。
重生龙傲天行事缜密,会把天罗令给落下?
不可能。
便只有一个答案,他不屑要天罗令!
重生龙傲天被强塞天罗令之后,又不想让林夜然轻易得到,就去曾经放的地方,随手一丢。
…有画面了。林青青望着面色凝重的少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陪他一起分析。
“你放置的那块石板,有翻动的痕迹吗?”她也是闲的,想再确认一遍。
方子矜:“……没有。”
石板完整地贴着地面,过去被他弄出的裂痕都不见了。
意识到问题所在,少年一双乌黑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惊讶,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会出错。
方子矜从未记错过什么,即便事情过去很久,情绪慢慢变淡,他的记忆也不会模糊。
因此天罗令不在原位的时候,他第一想法便是有人动过天罗令。
“东西没丢便好,许是此人看走了眼,认为是件不值钱的玩具,随手扔了回去。”
林青青勾了勾唇,翻手收起天罗令,压着冥思苦想的少年坐下,眼含笑意地坐他身边,“衿衿。”
方子衿屁股刚刚落座,听到这两个字,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仔细打量林青青的神色,瞥了眼她手中捏着的天罗令,颤抖的睫毛轻盈地掠过眼睑,扇动着一丝不安的心悸,禁不住凝神屏气,憋得耳垂红成一片。
声音闷闷的:“做什么?”
“谢谢你。”林青青扬了扬桌案上方世豪的折子,笑意融进眼底,清湛的眼瞳都亮着光。
她拉着方子衿重新坐下,手臂搭上他的肩膀,“东胡骚扰边境不断,北蛮也虎视眈眈,我朝将目标放在他们身上,忽视了月氏这个隐患。”
“从费黎、霍迎出现,再到宜城蛊虫,处处彰显月氏的野心。派骠骑将军讨伐月氏,一来能震慑月氏,断其觊觎之心,二来也能解决蛊虫隐患。此战若胜,你便是最大的功臣。”
耳边是哥哥温热的呼吸,少年紧张得手心冒汗,血涌上脑袋,耳朵连着脖颈全红了。
“我只是给方世伯提了个建议,配不上什么功劳。”
“方世豪不听朝廷调令,我就是发十二道金牌,他也不会动一下马蹄。此次若不是你进言,恐怕在我有生之年,月氏这个隐患都如附骨之疽牢牢粘在大宣身上。”
话说一半,发现方子衿在害羞,头都低到领口去了,林青青哭笑不得,方子衿怎么是这种帮了人会害羞的性子。
“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林青青拍了拍他肩膀,给予肯定的赞许,非常希望方子衿能感受到她真切的兄弟情,忘记前世那些不愉快。
“今日得空,你有闲暇吗?”见方子衿含蓄地点头,林青青乐道,“我们去睿亲王府走一走?我给摄政王带个惊喜。”
今日有三件喜事,林青青不介意多添一件,凑个四福临门。
殷昊提出联姻,便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的胞妹入宫,不管有没有被宠幸,宣国都会多出一个便宜皇子。
林青青是有仇必报的人,殷昊要给她按个“绿帽子”,她就给殷昊送个真真儿的绿帽子。
殷昊一直当萧殷褔是他和于太妃的亲生儿子,若是知晓心尖尖上的白月光和他瞧不上眼的太医暗通款曲,自己还上赶着护了人家儿子十几年,怕不是要疯。
想着事不宜迟,林青青兴奋地起身向殿外走,心里盘算着叫上萧殷褔,和他那个‘给殷昊戴绿帽子的’亲爹沈轻宏。
“给摄政王带个惊喜?”方子衿脸上的红晕消散得一点踪迹都寻不到,凤眸微垂,眼底的神色阴鸷得可怕。
他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做着垂死挣扎,极力保持心平气和的假象。
“这么快便要去找殷昊,会不会太着急了。这才分开多久。”
林青青编排着怎么让殷昊阴差阳错发现这个秘密,想得入神,没发现少年语气有异。
“这不赶巧么,殷昊说先帝留下一道棋局,只有我们观赏怎么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一份上门礼他定会喜欢。”
“哥哥还带了上门礼?”铺天盖地的寒冷吞噬了方子衿,他都不知道这份上门礼,指的是天罗令,还是他的性命。
方子衿脸色太差了,修养了半个月,却快瘦得没影,身子摇摇欲坠,林青青怕他一个没站稳摔了,忙收敛心神,走回去搀住他的手腕,扶他坐下。
“陈霖说你没什么大碍了,怎么手还这么凉?”
“今日一定要送上这份大礼吗?”方子衿神色淡淡的,语气基本没什么调。
林青青也看不出他的想法,这时候还是心里习惯性的猜忌占据上风,让她瞧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
“也不是非得今日,但今日不去,我就会有点麻烦。”林青青皱了皱眉,未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将自己要去睿亲王府的缘由告知少年。
“殷昊想让他的胞妹入宫为妃,但我不想纳妃,今日去给殷昊找点麻烦,也能让他自顾不暇。”
方子衿问:“哥哥不喜欢女子?”
林青青摇头。
方子衿困惑地歪了歪脑袋,他不敢抬起眼睛,怕林青青发现他眼底的暴怒、自嘲,还有恨意。
“可你说过你没有龙阳之好。”
林青青眼眸一转:是事实。
“我并未骗你。”
想到什么,方子衿气得险些甩开她的手,强忍着愤怒抿起唇,笑着起身,“哥哥想说,你喜欢的人正好是男子,再也接受不了女子。这是你要去睿亲王府,阻止殷昊的原因?”
好像也没错,但不知为何有些不对味。林青青若有所思,迎着方子衿的目光,突然头皮一阵发麻。
“皇后,你在生气?”
方子衿脸色微变,他一刻都忘不了废后那日林夜然说的话,再也忍受不住,低吼了一声:“你叫谁皇后!”
看见林青青脸上促狭的笑容,方子衿也不想装了,快步向殿外走去,“我陪你去睿亲王府。”
林青青有点懵,没想明白方子衿生气的点,就因为叫了一声皇后?
方子衿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莫不是误会她又对他生出了非分之想?
那可太冤了。
“我对你没意思。”林青青追上方子衿,看了看周边路过的宫人,宫人跪下便不走了,她还不能让人听见,用手挡着,低声道,“你别误会。”
方子衿恢复漠然冷淡的模样,闻言,抬了抬眸子。
“也对,你又怎会……看上我。”
第 62 章
看上他?什么意思?林青青眼皮跳了跳, 有一种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的错觉。
她是多疑,可还没天真到,怀疑方子矜对她有超越朋友的感情。
龙傲天有多喜怒无常,多喜欢在话里夹刀带刺, 她是见识过的。
林青青刚穿来的时候, 并非直接获得林夜然的记忆, 而是以第三视角看完林夜然的全部人生。
还是叛军首领的方子矜就经常说一些似是而非、让人误会的话。
有段时间,林夜然还是皇帝, 将方子矜当作一枚能让她重临巅峰的棋子,重用他却不曾认真听过他说话。
看过原著的林青青深谙方子矜那些话有多危险,清楚他每句话都在预示着什么。
让人细思则恐的是,方子矜曾隐晦地给林夜然下达过死亡通知。
——“五年韶华, 玉碎思雅。陛下可知此句出自何处?”
林夜然或许是没听出来, 或许是根本不在意方子矜这个人,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用命报复殷昊,满脑子都是爱恨情仇,对方子衿的话置之不理。
之后与身边的小太监戏言, 说:若是朔回的脸没毁,以此人绝世身姿,朕定要将其纳入后宫,哪还轮到他在朝堂上对朕指手画脚。
事实证明,林夜然不仅玩火自焚了, 还死不瞑目。
前车之鉴, 林青青如今听方子衿说话, 都要应激性地在脑子里多绕一个弯。
前世林夜然没少讥讽方子矜,嫌方子矜手脏、心脏, 认定他是卖国求荣的逆贼。
方子矜口中的“怎会看上他”,多半是讽刺,和“看不起他”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可要说自己看得上他,又怕对方误会她居心不良。
真让人为难。
林青青昼夜不停批阅奏折,也没这么头脑风暴过。
“将军这一年为大宣做的贡献,足以让那些长舌之人闭嘴,千阳一战,我嘴上未说,可早已心服口服,又怎敢看不上将军。”
将军,都是林夜然用来讽刺他的称呼。
方子衿垂在腿侧的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握起,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顺着指缝淌出粘稠的鲜血。
见方子衿目不斜视,对她不理不睬,林青青快步走到他身前,目光直视少年。
“你不想听别人叫你皇后,我便让所有人都闭嘴,你不想做皇后,我们也可以商量着来,我从未想过轻侮你。”
“有什么烦恼你告诉我,闷在心里我是听不见的。”林青青发自内心地问,“你这么生气,是因为讨厌我,想与我划清界限吗?”
方子衿停下脚步,眼眸微微睁大,没了方才的冷峻漠然。
“我没有……”
林青青没看身后的路,右脚踩进水塘。
少年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被溅了一身泥水。
林青青摸到一手血,心中讶异,强迫他张开手掌。
方子衿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但他的主人不懂爱护,用蜡烛烧、指甲掐、刀割,怎么疼怎么来。
旧伤没好,便添新伤。
这哪是嫡公子的手?
她见过沈残雨、岳千里的手,他们一个刀尖舔血,一个火.药堆里奋战,没有一个有方子衿手上的伤多。
这双手的伤口,愈合结成了疤,落成了茧,变得体无完肤也无人在意。
“多一道伤能让你更早地给镇国府洗清冤屈,还是能让你多杀一个东胡人?方子衿,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谁又能替你爱护,到头来吃苦的只是你自己。你若是残了手,便不必去东征了!”
好声好气的话方子衿不听,林青青索性反其道行之,要是这样还能加深方子衿对她的不满,她也认了。
她不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有后悔的时间她愿意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没看方子衿的神色变化,林青青拿帕子擦净他满是血污的手指,吩咐影首去拿伤药,思考着要不要帮方子衿的指甲都剪掉,一滴凉凉的水滴砸在食指上。
方子衿抽手抽不出来,看着林青青小心翼翼捧着他丑陋的双手,眼睛渐渐就模糊了。
他思绪转的快。
若林青青有意过河拆桥,把他的命送给殷昊,便不会同他说多余的话。
他不该怀疑林青青。
他的哥哥从来都不是殷昊之流,是他心里生出了嫌隙,生出了恨意。
过去被折磨的画面太清晰,密不透风地包裹新生的记忆,他花去半个月时间,去细分这两段毫不相干的记忆。
可是没有用,一旦林青青惦念殷昊的名字,他就难过,难过得好像心脏被放在火上炙烤。
不敢相信同样一张脸,同一个人会如此天差地别。
林青青待他这般好,和记忆里的样子越不一样,他越惶恐,害怕现在发生的都只是他的幻想。
我好像生病了。
我的记忆割裂开了。
方子衿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林青青。
可是他的心脏也被割裂了,他害怕林青青还是那个叫林夜然的人,害怕走上那条回不了头的路。
他不想和林青青决裂。
也不想让林青青知道,他是个脑子不清醒的疯子。
“对不起,哥哥。”少年嗓音发哑,像是受尽了委屈,“你不要喜欢殷昊,好不好?”
林青青:“……”
撞入林青青脑海的第一个杂念,不是“方子矜为何要说这样的话”,而是“原来二十岁的龙傲天也爱哭啊”。
刚刚是因为殷昊和她闹脾气?
有了以前的记忆,以为她也喜欢殷昊,会和殷昊同气连根一起对付他?
林青青接过影首带来的药膏,细致地涂在方子衿的手掌上。
为安抚少年不安的心情,开玩笑道:“都说三年一代沟,我与殷昊都不知隔了多少代沟,我如何去喜欢他。”
少年听出了林青青的意思,呐呐地索要一个肯定的答复:“哥哥不喜欢殷昊,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林青青唇角含着笑,眼中笑意浓厚。
“从来都没有。”
少年怔愣地盯着林青青。
耀眼的日光落在少年天子含笑的脸庞上,那光日复一日的到来,却唯独在今日,化作金色的光,碎落进方子衿的眼底。
他想起了千阳的那场大火。
烈焰缠身,唯那身红衣披火而来。
——
影二备好马车,候在殿外。
林青青命人去请萧殷福,并以方子矜生病,需要人照看为由带上了沈轻宏。
她弯腰进入马车,和里面的少年对上视线,心头猛地一震,险些疾退出去。
“你这……”林青青嗓子抖了一下,呛得直咳嗽,方子衿过来轻轻拍她的后背。
近距离看,冲击更大。林青青表示自己没事,让他坐回去。
方子矜换了一身行头,一袭略微紧身的红衣将瘦弱单薄的身材展露无遗,腰肢修长纤细,却没有一点女气。
清澈冰冷的眸镶在苍白的脸上,柔顺的发丝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意挽着,精致的发饰顺着耳廓向下。
红色布料柔和了五官线条,凭空添出一股慵懒的气息,相当俊朗漂亮的脸孔绝无半分的妩媚之态,却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为什么,方子衿还上妆修容了,凤眸之上覆着一道细细金色眼线,说不出的矜贵华丽。
若说以前的方子衿是不染尘埃的谪仙,眼前的这位,便如天上落下的一簇火光,明知会灼伤眼睛,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凝望。
林青青这才注意到,方子衿的鼻子高挺,还有些秀气,盖上金线的凤眸竟不全是黑的。
他的眼瞳深处透着不易被发现的暗红,在遇不见光亮的地方,那道暗红便化作不见底的幽黑。
所以她过去看方子衿的眼睛,会觉得他的眼睛很黑很黑。
“哥哥……”
林青青愣神的功夫,方子衿凑到了她眼前,近得像是要吻上来,眼睫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一根根在眨动间便撩动了空气。
“咕噜。”
少年薄唇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连唇角都泛着笑。
林青青喉咙有点干,等她意识到那道咽口水的声音是她发出的,老脸一红,干咳了几声,旋即面色如常地笑道:“又不是去见你心上人,弄这么好看作甚?”
“想给哥哥看。”方子衿目光灼灼地问,“哥哥喜欢吗?”
林青青含糊道:“尚可。”
少年脸颊就停在林青青两寸的距离处,“那哥哥喜欢什么样子的?只要哥哥喜欢,怎么弄我都可以。”
他借用了林青青说的那个“弄”字。
林青青面红耳赤地别开视线,心头微恼。
能别说那么让人误会的话吗?讨好哥哥不是这样讨好的。
目光扫过方子衿紧张扣紧乘座的手,林青青目露了然,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
“谁给你添的妆?”
“夏依说,哥哥喜欢这样的。”方子衿被摸得晕晕乎乎,俊脸浮现一抹嫣红,耳根也悄悄地红了起来,丝毫没意识到林青青摸头的手法,和在千阳摸小孩子的头时一模一样。
直到下马车,方子衿脸色还有点红。
殷昊出门迎接,正看见方子衿和林青青从同一驾马车下来,目光在方子衿身上顿了顿,复又看向面带微笑的林青青,心里莫名堵了一下。
“叔父。”
听到萧殷福的声音,殷昊阴冷的桃花眼变得极为柔和,见几名宫女将萧殷褔扶上轮椅,大步过去伸手接过轮椅。
“福儿今日怎么来了?”
“想念叔父,便来看看。”萧殷褔视线穿过殷昊,眼神不善地盯着方子衿。
“叔父还邀请了皇后?旁人有眼无珠,叔父还不知道皇后是哪一边的人吗?生怕外贼进不来,亲自给人开了郇州大门,想必心也不在咱们这边。”
忽然被点名,方子衿神情散漫地瞥了萧殷褔一眼。
在林青青转身,也将视线放在萧殷褔身上时,少年眸子瞬间冷了下去,盯着萧殷褔轻轻而笑,笑容冷峻冰寒。
无声启唇:死瘸子。
“你!”萧殷褔死死瞪着方子衿,抓紧了轮椅扶手上的鞭子。
林青青稍微走动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萧殷褔的视线,“摄政王这般喜欢萧小公子,可要保护好了,再这般口不择言,小心没了舌头。”
殷昊将一切看在眼里,冷声道:“陛下还是省视一下身边之人吧。”
林青青当然不瞎,可方子衿也不是无缘无故挑衅。
“都不是傻子,有眼无珠骂的是谁,在场没人听不出来罢。今日朕受邀来看棋,本是高兴的事,偏偏有人喜欢作妖。朕若降罪,摄政王恐怕管不了。”
萧殷褔当着小皇帝的面,暗讽小皇帝有眼无珠。
林青青还带了忠心护主的唐尧来,殷昊再喜欢颠倒黑白,也无从辩驳,何况今日他也不欲与林青青闹不愉快。
他让仆人推萧殷褔进门。
萧殷褔被宠坏了,却不笨。
他敢嘲笑方子衿,暗讽皇帝,是清楚有殷昊给他顶着,见殷昊也不帮他说话,后怕地抓住殷昊的手,不肯进去:“叔父,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生气了,才说出那样的话。”
殷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进去说。”
第 63 章
“王爷日安。”唐尧拱了拱手, 便要随众人进入睿亲王府。
“唐大人也有兴趣观棋?多年前邀请唐大人来王府一叙,唐大人借口推脱,早知大人爱棋,当年便以棋相邀了。”殷昊目光未看唐尧, 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迤迤然步入王府大门。
林青青今日未乘銮驾, 却带了唐尧过来。
唐尧任大理寺卿,掌折狱、详刑、鞫谳之事, 颇有识人断案之能。
他是小皇帝的表亲,与小皇帝同行观棋并不突兀,可未得主人邀请,不请自来上门, 也不合常理。
殷昊眯了眯眼, 恐怕林青青此行的目的并不简单。
方子衿少年老成,自幼敏感聪颖,郇州战败归来后,多隐忍克制,怎会为了小辈的一句话生怒。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殷昊看向萧殷褔。
为何还带了福儿来?
难道小皇帝此行和福儿有关?
甫一至飞羽阁, 便见阁楼外候着一群人。
殷知云穿了一件浅蓝色袖裙,外罩金丝软烟罗,已是花信之年,容色清秀得像十八九岁的年纪。
她身旁站着一名少年,身着朱红绸缎, 唇红齿白, 正和殷知云说笑, 瞧见林青青走来,顿时没了好脸色。
殷昊抬手招来殷知云。
“知云是臣的妹妹, 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得知陛下亲临观棋,臣便唤了她过来,也好趁此难得的机会,让她开开眼界。”
“陛下圣安。”殷知云端着姿态行礼,双手互握合于胸前。
本是右手握拳在外,左手在内,她却反了过来,上下颠倒。
殷昊压着嗓子发声提醒,殷知云立时交换双手。
林青青不禁笑出了声。
殷知云鲜少出门,记忆中与林夜然也仅碰过两面,每次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见着就遁。
至少还给她行礼了。
当初殷知云见着林夜然,别说行礼了,那是拔腿就跑。
殷知云微微偏头,用余光打量当朝天子,发现他还在笑,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无奈且恼怒地抿起红唇。
没礼貌的小孩!装装样子,当做没看见不行吗?
她最不喜繁文缛节,也不爱应付权贵,不会行礼又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
笑笑笑,有何好笑的,就这般好笑吗?
殷知云气不过,又跺了下脚。
殷昊:“……姑娘家面子薄,想来是害羞得紧了。”
殷知云实在受不了这个氛围,用团扇遮脸,拼命朝殷昊使眼色。
想遛。
她答应来飞羽阁见小皇帝,是因为兄长说,小皇帝不是一般人,她见了绝不后悔。
才一个照面,她就后悔了。
当朝天子足足小了她七岁,年幼也就罢了,心思还跟孩子似的,想笑便笑,随性而发。
想来性子也是如此,不够沉稳,不懂克制。
有着一张男女不忌的好面孔,长大了不知怎样风流。想想往后,后宫人满为患,她就能感觉到入宫后的日子有多窒息。
…听说他还封了一位男后,今日也来了。
殷知云飞快地瞄向方子矜,本想看完便遛,视线没来得及收回,便怔在了原地。
她还记得殷昊的话,装也要装成大家闺秀,可是她的脑袋不受控制,眼睛不受控制,一抬起头,就低不下去了。
——原来世间真有惊鸿客,画中仙。
就是技艺精湛的画师,也没能画出本人的一分惊艳。
她见过方子衿的画像,至今仍记得画上题字:
“青丝映细雪,白衣生云烟。一笔画少年,再无惊鸿客。”
听说是一位大家的绝笔,方子衿嫁入东宫后,那画师便退出了画坛。
殷知云看多了民间杜撰的俊男美女人物画,觉得世间男子皆丑,唯画中人物方能入眼。
这几年兄长开始操心起她的婚事,陆续送俊秀男子的画册给她相看,她看完就丢,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还没有兄长长得全乎。
如若再往前四年,兄长给她看的是方子衿的画像,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
殷知云咬了咬唇角,痴迷地盯着方子衿的脸看。
林青青笑得开心,殷昊有意让他们多相看一会,心道有戏。
抬眼一看,险些没气死过去。
他那不爱繁华热闹,嫌弃一切美色的妹妹见色起意了。
还是对着一个错误的对象!
“陛下,外面风凉,不如先进阁……”殷昊的话没说完,便听殷知云遗憾地开了口。
“画本上有言,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也并非夸大其词。难怪先帝非要为你指婚,虽是男子,却不似一般凡人,自然无法用对待凡人的方式对待。”
殷昊:“……?”
方子衿无动于衷,凤目波澜不兴地掀动,扫视宁轩身后高耸入云的飞羽阁,仿佛没有听见殷知云说话。
殷知云表情有点难过,“我听过你的事迹,可惜四年前没能亲眼见一见你凯旋的场景。你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本该如《上李邕》里写的那样扶摇九万里,却要蹉跎于后宫那样的地方……”
“知云,住口。”殷昊打断她,语速缓慢,带了点漫不经心,“皇后娘娘岂是你可以议论的?”
殷知云闭上嘴,忧伤地看方子衿脸上的妆容,更难过了。
若非先帝糊涂,赐婚太子,他又何须以色侍人。
“知云与臣皆是田舍郊野中长大的,见解与旁人不甚相同,陛下勿要见怪。”殷昊口头上这般说,脸上却没有要责怪殷知云的意思。
林青青没觉得殷知云说错,反而朗声大笑,颇为赞同:“她说的不错!”
“后宫那样的地方,的确不是人待的。若有选择,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远比一辈子困于后宫做一只金丝雀幸运,不是吗?”
听到此话,殷知云终于将目光放在林青青身上,扇了扇团扇,望着林青青的眼睛有些出神。
他……赞成她的想法,没有觉得她不可理喻?
后知后觉小皇帝还在笑,殷知云脸都要烧起来了,话几乎是从嗓子里蹦出来的:“你、别,笑了。”
方子衿双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凤眸里晦暗不明。
哥哥……从未对他这样开怀大笑过。
林青青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地笑。
记忆中,殷知云第一次遇见林夜然时,由于低头看画册,撞到了柱子,被林夜然揶揄取笑,从此就不爱在林夜然面前露脸了。
后来林夜然与殷昊在一起,殷知云也只和他们吃过一顿饭。
是个很记仇很记仇的姑娘。
被她划入黑名单的人,一辈子别想出来,把老死不相往来刻在骨子里。
林青青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着打趣道:“知云姐姐见解独到,有种脱离世俗的妙趣,人也颇有意思,朕实在忍不住。”
还笑!
“你们去看棋!我身子不适,不去了!”殷知云扭头就走,走得飞快却还在原地踏步,殷昊拉着她的后领,冷着脸:“胡闹,答应了谨言慎行,怎还出尔反尔?这般任性妄为,也不嫌丢人!”
殷知云嘴角颤抖,眼睛里渗出眼泪:“他取笑我,你还不让我走,还凶我。殷昊昊,我们绝交!”
殷知云一口咬上殷昊的手,张牙舞爪地咬出血,殷昊一放开她,人就跑得没影了。
“见笑。知云平日不这样,今日不知怎的,闹起了性子。”殷昊面不改色地放下手,抚了抚衣袖,遮住手上的伤,缓缓握起拳头。
殷知云从出生起就没吃过苦,当年日子过得清贫,他也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妹妹。
这些年他得势,殷知云反倒不爱出门了,整日沉迷画本,不知从画本上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看不惯京城王侯的做派,让他不要和自甘堕落的官员同流合污,经常语出惊人。
他管不住,舍不得打,也没有以前那样的精力去约束她,索性放任自流。
殷知云不愿意嫁人,他也有能力护她一生无忧。
但从宜城回来后,他的想法就变了。
林青青的本事超出他的预估,徐修容复活出现,还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枚靖宣帝的暗棋,竟然在靖宣帝死后,隐隐有了搅动风云之势。
还有方子衿、镇国府,皆成了林氏背后的力量。
棋盘已乱,异象丛生,他还能护殷知云多久?
小皇帝品性不错,将殷知云放在小皇帝身边,无论他将来如何,是胜是败,他所做之事,都不会危及殷知云。
殷昊不打无把握之仗,任何事情必要做两手准备,保护殷知云如此,对付林青青也是如此。
殷知云不听他的话,总有愿意听话的棋子。
“这位是武渊王世子宁轩,想必不用臣介绍了。”殷昊说不介绍便不介绍,抬脚就走,也不管旁人怎么想。
宁轩紧随其后,走前还瞪了林青青一眼。
一年前,林青青让他在墙角等着,没有允许不准回,他傻傻地在东宫外墙等了一个晚上,回去就染上了风寒。
后来太子登基,他也想明白了。
无非是他拒绝太子求爱,太子恼羞成怒,想用方子衿刺激他。
他不喜欢男子,更不喜欢太子,太子再怎么折腾也引不起他丝毫心绪。
今日他来飞羽阁观棋,对方定是听到了风声。
将方子衿装扮成这副模样,是要来示威?
还学他穿一身红衣,所向披靡的战神,到头来不过是他的替代品。
— —
飞羽阁门窗大敞,立于阁楼往下看,能看见素银色的城池。
殷昊在这一点上倒是没骗人。
飞羽阁堪比武周时代的洛阳天堂,是京城最高的建筑,极目远眺,尤似万里冰封尽收眼底。
林青青踏入飞羽阁顶层,望着光洁无一物的地板,疑惑地看向殷昊。
“先帝留下的残局在何处?”
飞羽阁内未摆放棋具,也无棋盘,连坐的位置都没有,只有一扇高大的青铜门突兀地立在阁楼中央。
“陛下莫急。”殷昊拍了拍手,青铜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如一阵磅礴的钟声,响彻云霄。
侍卫拉开青铜大门,露出门内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张巨大的青铜棋盘。
纷杂的棋子零零散散地落于棋盘上,毫无规律可言。青铜棋子数量之多难以清算,零星的银白棋子分散式微,不成气候。
若是围棋,银白一方棋子失去所有的气,成为死棋,不该存于棋盘上。
可若不是围棋,那会是什么?宣国还流行过其他两色棋?
林青青抬手拂过两色棋子,两世记忆,也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棋局。
“此非弈棋。”殷昊道,“不知陛下可有看出先帝深意。”
林青青摇首:“绝艺如父皇这般的,天下少有。”
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靖宣帝称不上是明君,不懂政局变化,制衡之术一塌糊涂,但于弈棋一道却有着出神入化的本领,当世棋王对上靖宣帝,也因棋差一招而落败。
靖宣帝最后几年常常执棋,林夜然被指婚之时,大闹掀翻靖宣帝的棋盘,当时棋盘上的,便是青铜银白二子。
靖宣帝气得咯血,缓了一夜,次日又耐下性子与林夜然说话。
“文人墨客素来执黑白二子,以鹊鸟、鸿雁命名,而此棋盘布的是王侯将相手中的子。青铜之于兵马,银白之于统帅,此乃鬼阵,破局而出,能解万千乱象。”
“方子衿、殷昊,乃至众生,皆为局中棋子,朕不会害你,你有何好恼的。”靖宣帝捡起银白棋子,轻放在林夜然手心。
“引如征鸿赴沼,布若群鹊依枝。你是君,亦是统帅,无退后可言。他日你想明白朕的话,便亲赴睿亲王府,替父皇解一局乱象。”
“父皇这一生对不起先祖、对不起天下、对不起挚爱,耗尽一生,只下了这一盘棋。夜然,记住,方子衿是能让假眼做活的关键一子,切不可弃。”
靖宣帝说的乱象,莫非是这一盘乱棋?
林夜然也来过睿亲王府几次,迷迷糊糊地来,迷迷糊糊而归,到死都不知道靖宣帝说的是一盘棋。
林青青心下喟然。
若不是殷昊主动提起,谁能想到靖宣帝是要人来睿亲王府下棋。
不,不对,她烂棋的名声在外,若非经历铜雀台、千阳、宜城之行,殷昊怎么也不可能邀请她来观棋。
她做那些事情的关键,还真是和方子衿有关。
只要她用了方子衿,便不可能风平浪静、毫无作为,必然会引起殷昊注意,引申出靖宣帝留在飞羽阁的残局。
林青青握了握僵硬的手指,靖宣帝……这哪是不通帝王之术,继承了太.祖的绝顶聪颖,也继承了太.祖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
太.祖分开龙凤佩和天罗令,便表明了态度:他希望坐在宣国皇位上的,是一位有能力的帝王。
父子一个模样。
“看不懂便看不懂,陛下有何不敢承认的。”宁轩脸色跟冰坨似的,皮笑肉不笑地哼哼,“在太学时,陛下赢不了棋便插科打诨。若是陛下能靠蒙混,破了先帝的残局,那才叫厉害。”
“你来?”林青青抬了抬手。
宁轩冷笑一声,“有何不敢,棋子呢?”
殷昊:“没有棋子。”
宁轩:“……没有子,如何下棋?”
殷昊懒得搭理他。
萧殷褔抓紧轮椅扶手,“叔父,先帝可有说过解题方式?”
殷昊:“不曾。”
“但棋子是活动的,推了两枚青铜子,便再难进退半分,所有棋子已经卡死。”
林青青方才试过,的确移不动,棋子死死固定在棋盘上。
她看不出门道,把视线转向方子衿,少年眼眸随着棋子排布方位转动,半晌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他走了两步,贴着林青青站在一处,按住林青青摸过的一颗青铜子。
旁人瞧不清楚情况,站在他身旁的林青青却看得清清楚楚,少年手掌遮挡住的一枚银白子,动了一下。
方子衿的手指越来越快,如同划开波浪般打乱棋局,林青青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梢。
实际上,他每次只推动了一枚青铜子,其他棋子在手指遮挡掩饰下自发移动,有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奥妙。
不出一刻,所有棋子呈现出一种特殊的规律。
靖宣帝这盘棋真如他所言,只有方子衿可解?
林青青担忧靖宣帝真留下什么绝招,殷昊就在身旁,这盘棋局解开,也避不开殷昊。
希望靖宣帝不是猪队友。
可别再生变数了。
“哥哥。”方子衿缩回手,低声道,“这几日给你的东西,用了吗?”
给我的东西?林青青接触到少年的目光,心中不解。
方子衿这几日只给过她天罗令。
难道说的便是天罗令?
“还未使用。”
天罗令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她就着急忙慌给殷昊添堵来了。
林青青瞥了方子衿一眼:明知故问?
“今夜三更,在太璟宫等我,我认为哥哥需要我的帮助。”说着,方子衿的手毫不犹豫地落下,推换了最后两枚棋子。
两人谈话声音虽小,殷昊也不是聋的,只觉得不堪入耳,眉头紧锁地转走视线。
“成了。”方子衿后退两步。
林青青仰头盯着棋盘看,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离远了些,重新看向棋盘。
巨大的青铜棋盘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好”字。
银白色的棋子是真银所制,部分氧化变黑,但那个“好”字,在青铜底色下清晰可见。
“哈哈哈!”殷昊抚掌大笑,他不觉意外,也从未想过靖宣帝会给他留下好东西,坦然道,“先帝还是这般爱戏弄人。”
林青青目光询问地看向方子衿。
她与殷昊看法不同。
棋子可以推动,便是活棋,倘若方子衿故意改动棋盘,没有一颗活子能幸免。
靖宣帝也清楚这一点,方子衿他天生神力。
这个“好”字,究竟是靖宣帝留的,还是方子衿改的,很难评。
少年扭头看过来,对着林青青轻轻一笑。
第 64 章
“先帝设此棋局之际, 道了些许莫名其妙的话,使得这一副残局困扰臣数年。”殷昊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笑叹道,“托陛下的福, 臣才得以窥见如此精妙绝伦的棋技。”
“想来这句好, 是拐着弯夸赞皇后。”
林青青想听听他的见解:“何出此言?”
殷昊傲然一笑, 像从棋盘看透了靖宣帝的心思。
“该棋盘重达万斤,普天之下仅有皇后一人能操控。诚然如皇后、唐大人等人, 皆惧流言蜚语,不愿来睿亲王府与臣一叙,而陛下却不会拘泥于此。先帝在王府摆下棋盘,应是心中早有设计, 陛下携皇后来王府观棋, 自然能解开棋局。”
殷昊眼底起了一抹浅笑,这笑中藏着难以察觉的鄙夷和阴冷,“臣便猜一猜先帝的用意,先帝在借这副棋,祝陛下与皇后琴瑟和鸣。”
方子衿没有改动靖宣帝的棋盘?
林青青观望着眼前巨大的青铜棋盘, 几乎要被殷昊说服了。
假使她没有看见方子衿暗搓搓藏了几枚棋子,或许会有同样的想法也不一定。
方子衿遮住的那几枚棋子,究竟有何玄机?
“棋局还未完全解开,需要一并解开吗?”方子衿放缓了声调,少年嗓音干净纯澈, 缓缓道来的音质如山泉溪水流淌, 令人如沐春风。
他看着林青青:“我看到了一些字。”
这种秘密不该私下和我一个人说吗?林青青愣了一下, 很快回道:“解。”
方子衿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否则也不会遮住部分棋子。
他当着殷昊面说的这些, 是不怕殷昊知道的。
殷昊怨怼靖宣帝,认为靖宣帝在飞羽阁放这么一副棋盘,是为戏弄他。
或如他所言,这个“好”字,有夸赞方子衿之意,也有祝福儿女之心,但靖宣帝在殷昊的府邸做这些,无疑是一种挑衅,会让本就心存不满的殷昊动怒,这不符合靖宣帝的人品。
所以听方子衿说看到一些字的时候,林青青很快反应过来,靖宣帝极有可能还留了一些话给殷昊。
众人凝神等待,方子衿手掌落在棋盘上却没有动,也没有去关注棋子,淡淡地垂着眼睑,殷昊有所发觉,微微睁大眼眸,只见方子衿的手对着棋盘重重拍了下去。
殷昊:“别!”
“轰!”青铜棋盘被掌力震得四分五裂,青铜棋子纷纷散落,银白子氧化的表面在剧烈的震荡中洗尽铅华,被光线折射出刺目的银芒。
青铜棋盘显出了第二层文字。
“吾友殷昊:
展信安,见字如晤。
回首往事,不啻依稀如昨。
年少相遇,承蒙数次危境相救,感念厚恩,无以言表。
汝之思慕,城府颇深,家族谱系或有牵系东胡之嫌。
枕风似刃,吾实生惶悚,恐其借汝之势破国,遂横刀夺爱,困祸患于宫墙。
与汝怨恨已结,百口莫辩。唯待他日,误尽解。
时漏已三转,月色如洗,至感深厚情谊,夜不能寐。
然卧榻数日,久病成疾,从此草就,恕见谅。
问子衿安。”
棋盘上的文字颜料见了日光,迅速氧化失色。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所有文字褪色淡去,消失不见。
轻风掠过,棋子滚动声响清脆入耳。
“一派胡言!”萧殷褔面如土色,怒声道,“叔父,这定是他人的诡计!先帝棋盘摆放在此数年,怎就方子衿解开了?还弄出一封假的先帝遗函,他就是想让叔父和祖父相斗,好让心思不纯之人坐收渔翁之利!”
唐尧冷笑出声:“先帝字迹岂能作假?”
萧殷褔眼中闪过一道精明的光,指着棋盘辩解:“既是先帝真迹,那贼人为何不敢让字迹留存?还不是心虚!”
唐尧不欲和小儿争辩,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都去看殷昊。
“你不识得先帝字迹,摄政王总该认的。”
殷昊久久凝望着棋盘,一言不发。
宁轩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萧殷褔为何这般紧张。
“事不关萧小公子,何必为东胡细作辩解。”
先帝虽然横刀夺爱摄政王,却抓住了东胡的奸细,免家国于危难,这不是好事吗?
宁轩奇怪萧殷褔的反应,见他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突然福灵心至。
“先帝说的细作莫非是太妃娘娘?又是困于宫墙,又是家族有牵系东胡之嫌,这……这岂非在说……于相通敌叛国,勾结东胡!”
“闭嘴。”萧殷褔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宁世子不知全貌,怎可无故置评。”
“叔父,切莫听信他们的。”萧殷褔道,“母妃……娘娘是清白的。纵使是先帝手迹,那也是先帝的阳谋,先帝忌惮您已久,欲离间您与右相府,是要害您啊。”
“离间的法子那么多,怎生选了一个这般的计谋,怎么就选了于相。”宁轩看他的眼神充满怀疑,阴阳怪气道,“于相还有那等本事呐,能害到王爷。”
萧殷褔看向宁轩,眼里盛着啃骨噬血的恨意,“宁世子这般煽风点火,居心何在?”
宁轩撇了撇手,“有一说一,也没有你的事,你非要站出来对号入座,谁不怀疑你在保护太妃娘娘。”
“你这么想,是因为这里只有你一个蠢货!”萧殷褔怒火中烧。
“函上文字彰彰,捏造娘娘母族于氏勾连东胡之事,还要说的多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帝已逝,无有对证,自然是幕后之人想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了!”
“对着我闹也没用啊。”宁轩无辜道,“是非对错、清白脏污,皆由律例来定,便让陛下审一审你们于府呀。”
“都闹够没有。”殷昊用力闭了闭眼,“先帝已逝,无有对证,不能仅凭一段莫须有的文字,便给于相定罪。律例也需要证据,否则就是陷害忠良。”
殷昊侧目看向林青青:“陛下以为呢?”
林青青沉吟片刻,笑道:“摄政王说的有理,大宣不是先帝的一言堂,是忠良是叛徒,都由证据说的算。”
殷昊松了口气:“时候也不早了,府内略备薄酒,还望陛下不吝驻足,小酌一杯。”
“朕便不吃了,今日来此,是想成全一桩美事。”
林青青声音里还有点开心的味道。
“朕此前偶然查证到太妃娘娘的舅舅,也就是萧小公子的父亲,十五年前抱错了孩子,萧小公子其实并非太妃娘娘舅舅的儿子。”
殷昊蹙眉:“?”
靖宣帝留下的信函冲击力太大,萧殷褔心像被一条绳捆了,难受得紧,听见林青青整这么一出,顿时变了脸色,好一会才镇静下来,硬着头皮问:“敢问陛下是从何处查证。”
林青青慢步过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不但查出你是被抱错的,还寻到了你的亲生父亲。”
萧殷褔警戒地挺直腰杆,“陛下素爱调侃人,我今日身子属实不适,陛下就别拿我玩闹了。”
“认祖归宗,可不是玩闹的事情。”林青青神色自若地扫过阁楼里的一众人,“况且你的生身父亲就在此处,是不是玩笑,一探便知。”
殷昊脸色铁青。
林氏父子,死的不安生,活的也不消停。
唐尧老神在在,面不改色地瞎掰:“微臣派人走访细查,确系,沈大人乃萧小公子的亲生父亲。”
站在角落里的沈轻宏猝不及防,失声道:“绝不可能!”
唐尧英气十足的虎眸半阖着,与唐未寒在朝堂上偷懒贪闲的姿态如出一辙,可沈轻宏却觉得那目光能入木三分,好似利刀般,向他直刺而来,能将他洞穿。
沈轻宏慌了,立马解释道:“萧小公子是太妃娘娘从娘家带来的,沈某入宫不足十二载,怎会是萧小公子的父亲?”
萧殷褔瞳孔骤然一收,全身的骨头绷紧,僵硬地看向沈轻宏。
他怎知自己是太妃娘娘从娘家带进宫的?
那口气竟那般如数家珍。
就连殷昊都变了脸色。
“哦?”唐尧抬起双眼,目光钉在了沈轻宏身上,“唐某似乎没说是哪位沈大人。”
宁轩两道剑眉慢慢挑高,“懂了,又一个对号入座的。沈大人对萧小公子的身世了如指掌,可是十几年前便关注了?”
宁轩感觉自己扒出了真相,睁大小鹿般黑黝黝的眼睛,添油加醋地说:“如此说来,沈大人一开始便知道萧小公子是自己的血脉,默默关注着萧小公子,却为了萧小公子的未来,不敢相认?”
林青青:“……”
真能搅啊,方子衿当年在冷宫那般凄惨,也有他一份功劳吧。
一句比一句离谱,偏偏还全中了。
萧殷褔凄惨地笑了:“我道叔父邀请我来王府观棋,为何要通过陛下的口!杀人诛心,你们当真是算策无遗漏,不仅捏造细作之说,要我全族性命,还偷换概念张冠李戴,要为我找一位生身父亲!”
“叔父,您定要为我做主!”萧殷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气得脸皮涨紫,“我对那沈太医一无所知。我先前得罪了皇后娘娘,打伤他殿中的奴才,定是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我!”
殷昊冷硬的唇角越发冰冷,依旧不置一词。
“无风不起浪。人家唐大人公认的断案如神,能在认亲一事上害你不成?”宁轩灵机一动,振振有词道,“不若滴血验亲,看是否可以凝为一体,如凝,则是有血缘关系。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林青青:“……”
得,不需要她动嘴了。
林青青瞧了眼宁轩,又瞧了眼宁轩。
宁世子正在为自己的绝世聪明洋洋得意,察觉林青青的视线,怒目斜扬,朝林青青瞪了回去。
林青青:“……”
行吧,一个个都觉得她心怀不轨。
林青青将手背在身后,颔首道:“那便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沈轻宏如遭晴天霹雳,骇得两手不停哆嗦,耳畔嗡嗡作响。
萧殷褔是他的儿子。
十五年前他与于姝情投意合,一夜春宵,被于相发现。
于相不看好他,却对殷昊青睐有加,要于姝嫁给殷昊,否则便将他乱棍打死。
于姝迫于无奈,遵从父亲的意思诱惑殷昊,谁知靖宣帝从中作梗,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少年。
于姝没能成功,又不敢告诉于相,发现殷昊对那一夜的事情毫不知情后,他们心生一计,在郊外的宅子里生下萧殷褔,用这个“血脉”牵制殷昊。
他们瞒了萧殷褔十几年,骗了殷昊十几年。
倘若真相揭露,他还有命活吗?
沈轻宏身躯摇摇欲倒,眼前一抹黑,倒头栽地。
宁轩冷眼旁观道:“沈太医早不晕晚不晕,在滴血认亲的时候晕,不是吓晕的吧?不
銥誮
过就是认回儿子,有何可怕的,难不成这里面还藏着猫腻?”
萧殷褔:“宁轩!今日就不该让你进王府!”
宁轩:“萧小公子这话,恕我不太明白,睿亲王府不是你家,客人进出,干你何事?”
萧殷褔猛地抓紧扶手,气到肩膀发抖:“滚出去!”
宁轩冷笑。
“来人。”殷昊示意侍卫架起沈轻宏,“拿清水,验血。”
“叔父?!”萧殷褔恼道,“连您都不信我的话吗?他们就是在蒙骗我们!舅舅远在东州,他们去何处查的真相,文书资料一应没有,胡编乱造张口便来,他们说是那便是了?您不是最清楚我的身世吗?”
“够了!”殷昊以一种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笑得极其危险,“你像你娘,本王也看不出你的身世,滴血认亲而已,你在害怕什么?”
“嘶!”萧殷褔震惊地看着殷昊手中的匕首,看着血液落入清澈的水中。
沈轻宏疼醒了,见碗中的血液融合,心里霎那间凉了一大截,绝望地瘫软了身子。
“完了。”
萧殷褔苍白的脸如同死灰般,拼命摇头:“不,不可能……”
“假的,都是假的!滴血验亲……叔父!叔父,滴血验亲当不得真的,我可以和所有人都验上一遍!”萧殷褔全身战栗,却渐渐没了声。
殷昊眼神异常骇人,那股阴冷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的,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可怕血腥。
林青青敲了敲轮椅扶手上的蛇骨鞭,气定神闲地走了几步,背对殷昊,抬眸看着萧殷褔,非常随意地在掌心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上次在昭阳殿,多亏了萧小公子高抬贵手,那可是个大恩。”
“知恩不报,枉为人哉。”
萧殷褔神色骤变,林青青画的分明是那日方子衿掌心受的蛇骨鞭伤痕。
“都是他!是他要害我!”萧殷褔咬牙切齿地指着方子衿,眼含希冀地看向殷昊。
“叔父,他让陛下说什么子虚乌有的抱错之说,就是想让我担上这件事。他们故意挑起争端,为的就是离间我们,什么偶然查证,全是骗人的!”
“萧小公子此言差矣。”唐尧肃然道,“帮你寻回至亲,怎么说成是害你。”
对啊,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何弄这么一出报复他?
萧殷褔突然醒悟,厉声道:“方子衿,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你肯定调查过我的身世!谁人不知你聪颖绝顶,上次在昭阳殿,你装成那副可怜无措的模样,不就是想让陛下护佑你吗!”
萧殷褔看不清真正的敌人是谁,反咬道:“陛下,养虎为患,比放虎归山更可怕,莫要轻信了他的话啊!”
林青青叹了口气,抬脚离开,“朕乏了,萧小公子便劳烦摄政王照顾一二,稍后玉华宫自会派人来接。”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异常安静。
方子衿沉默不语,柔软的睫毛覆盖眼睑,宁静而平和。
林青青靠着窗户盯着他看。
许久之后,马车驶入宫墙,林青青问他:“父皇留下的只有一封信,一个字吗?”
第 65 章
方子衿抬起头, 说了一个让林青青都震撼的回答。
“棋盘,是地图。”
林青青坐直身子,“什么地图?”
“棋盘初始棋子是按着皇宫宫殿位置排布的,除去没有气的棋子, 和有气但无法做活的棋子, 总计七十九座宫殿。”
方子衿目光落在半空, 仿佛正看着那张棋盘,“每改变一枚青铜子的方位, 便能做活一枚银白暗子。暗子占据一处实地后,会随下一枚青铜子改变位置,成为死子。”
“我记下暗子的方位,却观察到暗子在逐步包围静宫。位于静宫的那枚青铜子失去气后, 经历多次转移, 有两回再次成为死子。”
林青青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看,方子衿发现后,不紧不慢的声音顿了顿,少顷,继续说道:“我不明白那两回死子位置有何深意, 怀疑先帝在棋盘之上留的‘好’字是一种提醒。”
“‘好’的释义有很多种,每种都尝试套入,符合眼前情况的释义,是‘常常、易发生’,即是出现一个字, 也容易出现第二个字, 第三个字。我猜测棋盘之下还有字, 毁去棋盘后果然出现先帝留的字迹,而那两回死子, 也分别落在信函的两个字上。”
林青青心里一阵匪夷所思,短短一炷香的观棋时间,哪怕方子衿过目不忘,思维敏捷,也不可能从一副棋盘中看出这么多的信息。
她怀疑方子衿是不是见过这副盘棋,或是曾经和靖宣帝交流过。
一个“好”字,那么多释义,他居然能全无遗漏一一套用。
她记得方子衿说“看到了一些字”,这还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哪两个字?”林青青出声后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干哑,声气都乏了。
她真正感受到了普通人面对天才时的,那种始终无法超越的无力感。
方子衿的可怕之处不是来自于他本身有多强大,而是他善于利用自己的长处,将超忆症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
少年声凉如玉,却没给人带来任何不适:“惶悚的惶,子衿的衿。”
“惶、衿?”林青青惊讶不已,本能地收敛自己的声音,掀起马车车帘向外看,确定附近无人后凑到方子衿耳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在静宫藏了黄金?”
可是她刚亲政时,国库空虚得都见底了。
今日飞羽阁一观,便能看出靖宣帝绝非酒囊饭袋,然而在他的统治下,宣国财政一日不如一日,殷昊也说过,靖宣帝不曾管理过国家经济营生。
世人皆道靖宣帝远不如太.祖,是个中庸软弱的皇帝,难道他还给自己、给子孙留了一笔宝藏?
靖宣帝是忘记天下都是他的,还是忘记了林夜然有多恨方子衿?
一旦林夜然不用方子衿,他的所有计划皆成一场空。
林青青在最初的不解之后,忽然明白了靖宣帝的心思。
林夜然拥有这笔钱,也是给殷昊做嫁衣,黄金会带来更多武器,令战争更残酷,而方子衿人心所向,能征惯战,届时两方对峙,必定造成比原著更惨重的损失,从而加快宣国灭亡的结局。
她理解靖宣帝的绸缪,但不赞成靖宣帝的做法。
靖宣帝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林夜然,苦心孤诣地一步步引着她成长,将最有用的人不惜代价地锁在她身边,要方子衿心甘情愿为林夜然做事,帮助她成为一个帝王。
他失算就失算在,所有安排都以方子衿为中心,没寻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教会林夜然帝王之术。
林青青吩咐影二:“去冷宫。”
冷宫的雪比宫外更厚重,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雪叠到成年人的腰那么高。
马车停下,林青青也站在了冷宫之外。
静宫是冷宫里一个极为偏僻的宫阙,里面住着一个疯妃,原著中出现过几次。
这人在一天夜里爬过墙头,喂了方子衿一碗温水,第二天又用瓦片割伤方子衿的脸,第三天她便死在了静宫里。
林青青看书的时候,曾怀疑疯妃是遭了大反派的毒手。
现在想想,其实不然。
方子衿不在乎自己的脸,后来更是亲手抓烂整张脸,戴上一张丑陋至极的面具。
对他来说,那一碗水却是救了他的命,否则他撑不过那段饥冻交切的日子。
方子衿即便是心性变了,也不会恩将仇报。
他那时候的目标,应该只有活着了吧。
林青青在一处破败宫墙边行走,没过多久便看见一片断瓦残垣,若有所觉地环顾草木不生的四周,盯着身旁两棵环抱作一棵的桃树细瞧。
她对这棵桃树有印象。
“我来过这里。”方子衿站定脚步道,“在这里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看着这棵树抽枝,开花,结果,用石子砸落下的果子很苦很涩,吃多了便会头晕,呕吐。”
少年伸手触碰树干,像是要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连按了两下,晃得树枝摇曳,“可那些果子,却是我活着的唯一依附……后来,这棵桃树被砍了,我也要死了。”
林青青:“…恶梦最后都会醒的。”
方子衿轻声道:“是啊…我醒了,它还在。”
它还在。
若是梦,为何历历在目,再次出现,若不是梦,它又怎会完好无损。
“梦醒时分,才知大梦一场。”林青青不喜欢回顾过去,却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回忆,也会沉溺过去的快乐、阴影和平凡的日子。
她相信,方子衿的回忆和她不一样,这也是超忆症赋予他的痛苦。
“我们的目标是静宫,停在这里没有意义。”林青青牵住方子衿的手腕,想要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却听方子衿问她:“哥哥也是我的梦吗?”
少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空茫,看她的眼神带着若有若无的陌生和疏离,“我最近想起很多事情,感觉你不止一次来过我梦里。”
“蛊虫在中原那般罕见,你年幼便在前代影首身边学艺,为何懂得控蛊?”
“我的血特殊,常人能看到蛊虫怕我的血。蛊虫有异常反应,也会被认为是遇到危险的应激反应。你为何能确定我的血能引走蛊虫?”
“你究竟,是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林青青松开他的手腕,负手而立,“控蛊之事我暂时说不清楚,至于我是谁,你想从我身上得到哪种答案?”
方子衿心智近妖,记忆又回溯到了二十岁,二十岁记忆里的林夜然出场次数不少,他看不出问题那才是有问题,拖了这么久,她以为方子衿会一直将怀疑压在心底。
“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答案。”林青青用指腹压了压指甲,迟疑了一瞬,便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无论是什么答案,都要有依据,证据以外的猜想都是无稽之谈。”
脸上温热的手指在她脸庞轮廓附近小心摸索,带着细微的温柔,林青青抬眼盯着少年认真的神情,准备让他死心:“没有人.皮.面具,我这张脸不是假的。”
“你是话本看多了。我若是假冒的林夜然,殷昊还容得了我?”发现方子衿的手指滑到喉结位置倏地停下,林青青呼吸一窒,“啪”地一声又快又狠地拍开他的手,打得她自己掌心都麻了。
“我看你有心事,不想陪我走这一趟,便回吧。”说完,林青青颔首致意,不矜不伐地向着静宫走去,脊背笔挺,英姿飒爽,尽量不让自己的背影和落荒而逃牵扯上丁点关系。
她没走几步,便听见方子衿的脚步声。
她停下,少年也停下。
实在无话可说,林青青背着右手继续走,袖中的手指不时轻敲着,在抵达静宫大门才停下。
“不回去?”
“我……”方子衿手足无措,他不想再惹林青青生气了,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移开,勉强定住心神道:“我怕你受、受伤,跟、跟着,保护你。”
“……”这说的是人话吗?咋还烫嘴呢?
林青青淡淡道:“随你。”
她怀疑方子衿发现了什么,想再确定一下。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也是她唯一没有以“他迟早会知道”为借口,直接告诉方子衿的事情。
“你想要那棵桃树吗?”她一边踏入静宫,目光扫视空无一人的庭院,一边问道,“可要移栽到太璟宫?”
“我不太想。”方子衿说。
你得想,你这样让我不好接话。林青青将方子衿的话当做耳旁风,手指拂过耳侧,若无其事道:“桃树三月开花,四月结果,有充足的日光,五六月份就能结出很甜的果子。”
她补充道:“到时候就不苦了。”
方子衿抿起唇,良久才道:“可是太璟宫没有院子,外殿的风很凉,五六月份的日光照不进外殿。”
林青青刻意忽略方子衿说的事实:“有光的地方就有日光,始终是比冷宫要强的。”
方子衿微微点头:“好。”
林青青凝神道:“那我让影卫立刻移栽到太璟宫,皇后也搬过来吧,和我一起照顾它。”
方子衿一脚绊到门槛。
林青青皱了皱眉,“皇后今夜也别睡偏殿,与我同塌而眠可好?”
方子衿黯淡不安的眼眸瞬间亮起,重重点头:“好!”
林青青:“……”
鬼的智多近妖,摸不到喉结都没察觉到异常吗?
不是在和她装傻吧?
林青青凝视少年晶亮的眼睛,抬手挥开落在头发上的蜘蛛网。
恰在此时,不堪重负的房门被从内推开,一道身影疾速冲出,朝着林青青就扑了上来。
林青青还未看清人影,那人便被方子衿用蓬莱剑的剑柄击退。
第 66 章
少年反手持剑, 红衣蹁跹,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转剑的,只见剑锋划过寒风,如雷霆收震怒, 落雪纷崩。
来人身手不俗, 被方子衿击退后, 竟像一片轻飘的羽毛,没有重量般向后倒飞一段距离, 稳然落地。
静宫还藏着高手?
下一刻,林青青便知自己看走了眼。
对方有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下巴尖削能见骨骼,长发披肩, 发尾斜坠白色素绢, 淡黄色的裙角微微泛黄,全身瘦得好比一张薄纸。
方才,她身上宽大不合身的衣裙被风吹开,宛如一只风筝,承载她过轻的体重, 也是借着那风力,缓冲了方子衿打过去的力道,给人一种身法很轻的错觉。
林青青体会过方子衿的力气,即使他收着力道,也能让体弱的人苦不堪言。
那女子痛苦地捂住腹部, 疼得直不起腰了, 可她却在笑, 琥珀色的眼睛欣喜若狂,弯成半圆形弦月, 含着至死方休的柔情。
“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臣妾都快忘记您的模样了。”
林青青和方子衿对视了一眼,接回蓬莱剑,收入剑鞘中,扫了眼那女子手腕上系着的白色丝带,问:“你是何人?”
林青青原先猜测她便是静宫的疯妃,但她穿着干净整齐,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直到看到白色丝带,她才最终确定疯妃的身份。
方子衿前世见过疯妃,所以他一早便认出了人,也清楚来人不会武功。
方才先她一步抽走蓬莱剑,用剑柄将对方击出影卫的攻击范围,动作雷厉风行,几乎在那人出现的瞬间,就考虑到了所有环节,令疯妃免于实质性的伤害。
这也印证了林青青的猜想,疯妃的死或许与方子衿有关,却不是出自方子衿的手。
“我是何人?”疯妃露出怪异的笑,像是在自嘲,一双如烟水眸欲语还休,道着诉不尽的悲哀。
“一世憔悴为何人,鹧鸪飞去空留恨——”
疯妃莲步轻移,云手舒展,纤长玉指婉转流连,身子随着舞步旋转,裙摆飞扬,轻盈的步调逐渐变得混乱疯狂。
林青青看得头晕,别开视线不再观舞,一寸寸扫量静宫大大小小的角落,寻找靖宣帝留在静宫的东西。
“陛下在寻何物?”疯妃停了舞,立足远处,颇有些病态地望着林青青的脸,清亮的眼睛里笑意绵绵,“臣妾藏起来了,藏在一个陛下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林青青:“你知晓朕要的是何物?”
“藏在臣妾这里,臣妾如何不知。”疯妃怀念道,“陛下可爱藏东西了,自小便是这个脾性。金银玉器、奇珍异宝,陛下不爱用,不喜欢拿出来显摆,却醉心收集,然后藏在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林青青摇首:“朕不是父皇,你认错人了。”
“陛下便这般不待见我吗!”疯妃目光幽幽地打量林青青和方子衿两人,立时破嗔为笑,上前去牵方子衿的手,被方子衿侧身躲开,她也不恼。
“皇后姐姐到底是比妾身美,比妾身更懂陛下的心思,也难怪皇后姐姐能得到圣眷,荣宠不衰。”
她话风一转,“可那又如何,陛下还不是纳了妃?”
“陛下说过,要和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上苍发下的誓言都能打破,还有什么不敢违背的。保不齐不久便会爱上别人,姐姐又能维持盛宠到几时?”
方子衿凤眸一转,看向林青青道:“东西出不了冷宫,我们先回去,派人搜找。”
疯妃抬起手指抵住自己两片唇瓣,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一走,我便将宫里有黄金的事情宣扬出去。姐姐知道吗?静宫底下有一条暗道,通连宫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任何东西,到时,会不会有人比你们更快运走黄金?”
方子衿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有什么条件?”
疯妃偏头凝视林青青,眼神忧伤悲戚,好似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陛下能陪我看一场雪吗?”
林青青没有出声追问黄金的下落,原因有两个。
其一,她和方子衿想的一样,疯妃信誓旦旦,说明黄金一定还在静宫。
其二,靖宣帝能把东西放在这里,让疯妃看管着,代表疯妃是一个值得他托付的人。
“可以。”
疯妃安静下来,笑靥婉约,看林青青的眼神充满了宠爱与温柔。
天上飞雪将停未停,覆盖庭庭深院,方子衿被疯妃赶到静宫大门口守门。
林青青扭头看一眼的功夫,疯妃便又翩然起舞,她用白玉发簪挽起长发,身姿如弱柳扶风,柔软轻灵,素衣罗袖与银白静宫融为一体,相互应和,一样的清冷,一样的绝望。
林青青看得入神,耳畔传来疯妃清脆的笑声:“然儿,好看吗?”
听到这声熟稔的轻唤,林青青怔了一怔,没作犹豫,诚实道:“好看。”
疯妃抬手接住一片失去形状的绒雪,轻轻叹息一声,“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她跳累了,扶着作痛的肚子,靠坐在轩榥上,对林青青招了招手,“然儿,过来让姨母瞧瞧你。”
“姨母?”她是唐聆月?林青青忽然明白这份熟稔是什么了。
唐未寒有两个妹妹,一个嫁给靖宣帝为后,红颜薄命,诞下“皇子”后崩世,还有一个书中没阐述,只提了她的名字——唐聆月。
她翻过唐家族谱,唐聆月的名字很早便被划掉了。
唐未寒对此讳莫如深。
林青青慢悠悠走过去,不慌不忙地在唐聆月身边坐下。
唐聆月打眼一看,便笑了:“一转眼,你便长这般大了。你的眼睛像你母后,我一眼便认出了你。”
林青青没有接话。
唐聆月于她而言是陌生人,是书中三日而亡的疯妃,是一个身世空白的谜团,她无法像唐聆月那般,自来熟地熟稔起来。
“你没疯。”从唐聆月清醒说出暗道的时候,林青青就知道她没疯,“为何要装成一个疯子?”
“我的心疯了。”唐聆月双手捧心,冰冷的手掌引得身体轻微颤栗。
林青青看不下去,解下氅衣,仔细地给她披上,近距离看,唐聆月瘦得就只剩一副骨头架。
“如今父皇仙逝,你也可以离开冷宫,去你想去的地方。”
唐聆月伸手轻点林青青的鼻尖,“你以为我是被罚来冷宫的?”
“是我请旨入的冷宫。”
见林青青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连怀疑都没有,唐聆月握住她的手,在掌心拍了拍,“你一点儿都不怀疑我在骗你吗?”
“我可能就是一个疯子。”唐聆月语气危险道,“我把你骗过来,就是为了刺杀你。”
林青青:“你知道黄金,知道静宫底下有暗道,说明你身份不简单。父皇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付你,说明你值得信任。”
“不提他。”唐聆月秀眉微拧,揉了揉肚子,表情有点难以言喻,“那红衣少年就是小方子衿?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听说他力气不小,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非同一般呐。”
说到最后,唐聆月已经开始切齿。
林青青无奈地帮着解释:“他没想伤害你,收着力呢。朕去叫太医。”
唐聆月陡然抓住林青青的手腕,将人拉坐下来,笑着往前凑了凑,双手挽着她的脖子,由后面看,就像正在接吻一般。
林青青警觉地扣住她的手臂,唐聆月的手臂太细了,她一只手便能合拢。
“我睡觉的床榻是密道入口,黄金就在密道里。”
说着,唐聆月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然儿,除了你自己,谁都不要信,万不可向人泄露你是女儿身,这世道容不得女子为帝。”
林青青抬眸看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朕会权衡。”
这世道的确容不得女子为帝,可林青青并未顺应她的观念。唐聆月欣慰地笑了笑,“我起初没指望你能找到这里,这本就是林……先皇异想天开,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既然你找来了,便证明你适合做这个皇帝。”她看着林青青淡然自若的清眸,突然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孩子,含着一丝测探的心思,道,“谁说女子不能为帝,谁说女子不能后宫三千,我们的然儿便做给天下人看!”
林青青:“……”
倒也不必如此。
另一边,
方子衿面无表情地站在破败的宫墙下,远远看着轩榥上两道亲密无间的身影,心脏被针刺进去似的悸痛,有什么东西紧紧抓着他的心肺,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呼吸,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
今早他还兴高采烈地跟着林青青出门,心里欢喜的不得了,现在就好像,就好像那些欢喜都是空的。
他拼命去抓的斑斓,是一个个梦幻泡影,落在掌心,便会炸裂归于乌有,只留下痛彻心扉的难过和不知所措的迷惘。
他的心好难受,却不知道因何而起。
第 67 章
方子衿阖了阖眼帘, 突然察觉一阵强烈的异样,口中涌出腥甜的血腥。
真实尖锐的刺痛不断涌现,一波接着一波刺进骨髓。
这痛楚来得猛烈,带着愈演愈烈的锥心之痛, 铺天盖地地侵袭全身。
他又闻到了很淡的苦杏仁味, 让人呕吐的毒药腥气在鼻腔里萦绕不散, 驱赶不得,像虫蚁一样, 慢慢啃着千疮百孔的身子。
毒药来自他的血液,与他共用一具身躯,叫他脱离不开,无可逃避, 只能与这令人作呕的怪味长长久久地伴生。
少年单薄的身体像一根将要折段的树枝, 双眸赤红地捂住心口,想以此减缓痛苦,可却无济于事。
他捂紧嘴唇,想挪开步子去找林青青。
年幼无数次的挣扎失败、躲进黑暗里的彷徨无助,和在眼前破灭的斑斓欢喜, 像脚下的阴影,拉扯他,拖着他的腿脚,使他不得寸进。
仿佛有无数暗流化作脚下粘稠的雪水,绝望痛苦的声音从里面蔓延而出。
那些声音恶意地歪曲现实, 怨恨的哭喊声一声声地叫唤着, 控诉着凭什么只有他能活。
他们说——你该活在地狱里, 该下来陪我们!
——为什么不帮我们报仇,你还在等什么?
——你忘了郇州吗?将军?
——你爹娘该死, 你也该死!要怪就怪你们仇人太多,老天不放过你们!
——像你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应当剥皮剔骨,以儆效尤。但朕偏偏要让你活着,在这冷宫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朕要你看着东胡大败,看着朕夺回郇州,然后寻回你父母的尸骨,悬挂城墙,让他们的魂魄有机会回来看看你这恶逆不道之人。
方子衿指缝渗出殷红的血。
夕阳残雪,暮色渐深。
最后一抹暖意撤出冰冷的静宫,落雪带来的寒意冰封着大地天空。
影首出现在窗户外面,等候主上的吩咐。
“去确定黄金位置。”林青青受了凉,嗓子微痒,忍不住咳嗽两声。
唐聆月心知是自己拉着林青青聊得久了,欲要解开氅衣还给她,被林青青抬手拒绝。
“静宫不比别处,你留着这件,说不定有用处。”
唐聆月莞尔一笑,袖袍上的五爪金龙反着金光,随着她扬起的手臂轻晃。
“我在静宫住了十几年,早已习惯此地的阴寒,穿上这种华贵的衣裳,倒叫人不自在。且不说,一个冷宫疯妃,留着陛下的衣裳,不成体统。若有心人瞧见,恐怕会给我定罪,咬定是我神志不清去偷的。”
“不会。”林青青轻声道,“朕的物品皆要经影卫的手处理。早前出了点事,那时便知会过宫里,见衣如见朕,他们不敢冒犯。”
听她说这件氅衣有威慑作用,唐聆月冰冷凄然的心里多了丝暖意,手指卷上氅衣的绸带,将那份柔软一圈一圈缠绕在指间。
“见你做事如此谨慎,姨母心里踏实不少。”唐聆月身子骨弱,无法久坐久站,氅衣里的身子微微颤抖,她却毫不在意,攀着破旧的窗缘靠坐。
“早前出了何事?”她对林青青说的事很感兴趣。
“孩子不听话,在宫里乱走,朕担心他出事,便下了一道圣旨。”林青青道,“不是什么大事。”
“孩子?”唐聆月下意识朝方子衿看去,她并未联想到什么,只是想看看静宫门口站了半晌的人还在不在。
就这一眼,她全身陡然绷紧,激灵地打了个冷战。
少年一袭红衣站在雪地里,定定地望着她,隔着很远的距离,那双眼睛模糊到分辨不清,可她就是感觉他在看自己。
像一只雪地里的艳鬼,披着人的皮囊,阴冷的,疯狂的,又诡异的安静,穿透空间递来一股撕裂灵魂的寒意。
这般远,能看清什么,定是看错了。唐聆月安慰自己,心里仍旧惊悸不安,手心都捻出了汗,禁不住又看一眼反复确认。
红衣少年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忐忑,轻轻地扬起脖颈,一双看不清形状、分辨不清颜色的眼睛遥遥地凝望过来。
寒风荡开他脚下鲜红如血的袍脚,显露出一行深入雪层的脚印,那短短不到两尺的脚印惹眼至极,像是用尽全力拖行出来的。
寒气从脚底涌上来,浸透了身子,唐聆月心觉不妥,转过发僵发硬的脖颈,看向林青青:“小方子衿模样是俊俏,但面相……我瞧着不甚良善,然儿,你还需好生警惕此人,切不可太过亲近。”
林青青垂眸,不动声色地朝方子衿望过去。
此时的方子衿已然有了三年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初相。
多年后,心思深沉如重生龙傲天,偶尔也会展露出暴戾疯魔的本性,他是主宰生杀予夺的恶鬼、光一个眼神便能叫人腿软颤栗的杀神,岂止不良善啊。
她不好说什么,只道:“孩子今日想起了一些难过的往事,脸色差了些,但心是好的。”
唐聆月挑着眉,面上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真当他痴长你三岁?这般想来,逼你下圣旨的那个‘孩子’,也是他?”
见林青青没有否认,唐聆月心里一阵愕然,还真瞎猫撞上死耗子,让她随口说中了。
称一个比自己大的人“孩子”,是一种很特别的亲昵,或许有促狭之意,但对帝王而言,这份亲昵是能治愈孤独的解药。
唐聆月颦眉侧首,盯着林青青看,“小方子衿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刚被寻回来的时候,有点不正常。”
“有人同我说过,天才与疯子仅有一步之遥。小方子衿心智极高,过目难忘,归根结底就是这里出了问题。”她点了点自己的头脑。
“倘若这孩子万事如意,那倒还好,但他命中注定有劫,幼时遭逢那等欺凌伤害,在生死一线痛苦徘徊,便是一个普通人,都能疯掉,何况他这样的。于他而言,那些是永远忘不掉、时刻会出现在眼前的伤痛。”
“冷宫消息闭塞,可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事迹,郇州之劫害他失去双亲,让他名誉清白尽毁。”唐聆月嗓音艰涩地说,“他是一个人,走过尸山血海、寒霜冰雪,披着一身血回来的。”
“然儿,这样的人心性绝非人为能撼动,说白了就是个木人石心,一旦跨出理智那一步,他便会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疯子。”
唐聆月揽过林青青的脸,收住她的视线。
“你重用他可以,万不可对他太过上心。先皇糊涂,看人看不全面,才养了殷昊那样的虎,他将小方子衿放在你身边,是想借他的手帮你守着万里江山。可自古没有一个皇帝是靠别人握紧权柄的,答应我,除掉殷昊后,放小方子衿回家,切莫留恋不决。”
林青青抬手将唐聆月的手指轻轻从脸颊上拿下,“很早之前,他倒是非常想回家,又哭又闹的。近来朕提过数次,他一次都没有回应过。”
唐聆月理所当然道:“你是帝王,无论他想与不想,他都没有决定权。”
“若是……”林青青沉吟一声,“他没有家,无处可归了呢?”
“与你何干?天下无家可归之人数不胜数,多他一个不多。”
“他当朕是他的哥哥。”林青青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冬日的寒意让她的思绪愈发清晰,“朕想帮他。”
“他绝望地看着朕时,无助地哭泣时,抓着朕的手不放时,”林青青右手慢悠悠轻弹开指间的一朵雪花,动作自然而随心,淡淡道,“朕便想,认了吧,无非多一个弟弟。”
“好一个哥哥。”唐聆月痴痴地笑了起来,“你也想落得先皇那样的下场,也想体会兄弟阋于墙的感受?娶兄弟的女人,被兄弟下毒,最后还要说一声,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他,我怎么能够杀他。”
林青青神色出奇的冷静:“方子衿这个人与殷昊不同,朕与父皇,亦不一样。”
“有何不同?”
“镇国府嫡子,天生的过目不忘,本可以风光无限,做那不可一世的少将军,可世事不放过他,天道不想他好过,他只能被泥潭淹没,越陷越深。”
“以前朕想过,朕不在光明处,亦无法借光照亮他,与其一起陷入沼泽,不如各求浮木。可是他聪明一世,眼睛却不好使,看错了亲人盟友,连找一根救命稻草,都只找着朕一个。”
唐聆月难以理解,多年的冷宫生活,冰封了她的感情,她无法共情方子衿。
“你心软了?”
唐聆月心中无名火起,斥道:“没出息!一个两个,都没出息!”
林青青抬袖闷声咳嗽,唐聆月猛地止住满腔的愤恨,解开氅衣披在林青青身上,“就你这身子,日后他叛了,你拿什么对付他?”
林青青笑了,“你又怎知朕没有防着。”
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唐聆月错愕地注视着她。她以为林青青如靖宣帝那般,对一个人真心付出,便不会瞻前顾后。
林青青:“朕也在提防他,根本护不了他,就连一个保证,都无法说出口。”
“他生病了,心是被碎过的,碎了好几瓣,不出声,便没人知道他疼。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能让他放下盔甲哭泣的,朕又何必让他一再失望。”
“做不了救命稻草,成不了浮木,朕便推他一把,共情也好,迁就也罢,朕只想推他回光明处,他不该陷在泥沼里,他该活得像个人。”
她是动了恻隐之心,可也仅仅是想让方子衿活成个人样。
唐聆月不相信人性,也不信有人能守得住帮与不帮的平衡,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会遭反噬,收回手的人必被变本加厉地报复。
“若他便认定了你这一根浮木,不愿意撒手呢。来日,你将他推上了岸,你又如何自处?”
林青青曲着手指数方子衿剩下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九年。
二十九岁,死在一个不见生机的冬日。
沈娘用方子衿的五十年寿元、万蚁食身的代价,换来的一个百毒不侵的假象。
所谓的食百毒而不死,不过是一场昙花一现的笑话。
“那便各凭本事。”林青青回首望着冰雪遍地的冷宫,看向雪地里的那一抹红色,“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若他非要做那噬主的毒蛇,朕只能除之、杀之。”
唐聆月神色陡然一紧,片息后,笑骂道:“没心没肺,也不知你像谁。”
“也许,像你们吧。”在唐聆月不赞同的目光中,林青青声调不带起伏地说道,“朕也是个死脑筋,与你们走的方向不同罢了,朕一直在走向自己的初衷,从未改变。”
她想活着,健康长寿,完成上一辈子的遗憾,从未更改过。
影首从房间走出,半跪在林青青身前,眼眸深沉地对林青青轻轻点了下头。
——密道里藏有黄金,数额还不小。
“回去吧,天寒了。”唐聆月疯了半辈子,是舍不得林青青走的,也有一堆过来人的话想提醒林青青,然而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会,她强求不得。
无论回首看几次小方子衿,她这心里都惴惴不安的,只怕林青青遇着的不是毒蛇虎狼,而是比那更可怕的东西。
唐聆月望着披着浅蓝色氅衣的少年人渐行渐远,走向那一抹红色,呢喃道:“但愿,如你所愿。”
林青青边向方子衿走,边说道:“影首确认了,先帝的确在静宫藏了一批数量庞大的黄金,我已派影二去叫禁军搬入国库。而今国库充盈,正是打造兵器的好时机。”
方子衿背对而立,用袖子抹干净嘴唇,他不确定自己身上还有没有血,死气沉沉的目光一寸寸检查衣物,默默卷起染血的长袖,藏起刺目的艳红。
“方子衿?”林青青叫了一声,瞥见一滴红色血珠坠落进雪地里,眼眸一暗,又在轻轻眨动眼帘时恢复正常。
“哥哥想要兵器图纸?回去我便绘制给你。”方子衿抿唇咽下不断翻涌的血气,转身说道,“哥哥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我有些事,想先行回去处理。”
在少年话音落下之际,林青青不由分说地拉过他冰凉的手,含着很淡苦杏仁气味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鲜红的衣袖连着那只苍白的手上,赫然是一大片血迹。
林青青想起自己方才对唐聆月说的话——他连找一根救命稻草,都只找着朕一个。
而今,他是连这根救命稻草,都不要了吗?
红衣少年空荡荡的眼睛里不见悲喜,不见喜怒,被发现藏了满身的伤,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青青。
没有哭着向林青青寻求帮助,鲜红的眼睛里漠然冰冷,像极了当年竖起重重盔甲的叛军首领。
第 68 章
黄昏将尽, 余晖洒进半敞开的破落屋子。
潮湿发霉的稻草堆里蹿出一只老鼠,被剑光砍成两段。
林夜然收起鹿卢剑,皱眉看向稻草堆,草堆上面趴着一个人, 身形瘦削, 骨骼嶙峋, 遭受过酷刑的手脚以一种诡异的形状扭曲。
“他都不成人形了,还不肯说吗?”
殷昊摇了摇头, 桃花眼犀利地半眯着,眼底落进一层阴霾,“此地污秽,脏不得陛下的眼, 陛下先出去吧, 容我再审问审问。”
林夜然立在破屋外面,用手背遮住口鼻,表情略显嫌弃,“方子衿这种人,表面光风霁月, 内里也不过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小贼,这般酷刑之下,若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可能不拿出来。”
“恐怕他也不知道事关国运的宝贝是什么,父皇驾崩前应当只是给了一些小玩意。宁轩想要讨好你, 为了博取功劳, 免不得添油加醋一番。”
殷昊:“兹事体大, 容不得马虎。”
“明明是一无所有的阶下囚,你待他却形同笼中之兽。”林夜然懒散地抱住鹿卢剑, 不屑道,“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方子衿的手脚被铁链和绳索缚住,昏死一般闭着双眼,沾满血痂的长发一缕缕凝结,散在血迹斑斑的肩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染满黑红交错的血,干涸的,新鲜的。狼藉一片。
殷昊扫视新加的铁链,蹲下身检查绳索有无松动。
这条绳索是皇陵里专门用来吊巨石机关的,柔韧非常,能抵千斤之力。
照理说,方子衿力量再惊人,也断不开这绳索。
绳索并未松脱,可一个人光喝雪水,能活这么久吗?
若不是他自己出去找食物,那便是有人送食物进来过。
他在宫里还有同党?
殷昊:“无论如何,此人留不得。”
林夜然沉默片刻,道:“你已断了他的手脚,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他这个人是该死,但朕不希望他这样痛快地死掉。便挖掉他的眼睛,割了舌头,扔宫外去吧。”
“陛下舍不得他死?”殷昊转动长箫,用萧刃挑起方子衿半散落的头发,露出满是血污的脸。
经历那等刑具折磨,这人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却在被割去半数头皮的时候,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被雪光映绿的眼睛,已经失去了人的感情,死寂,冷血,像一具被鬼火唤醒的万年阴魂,直直地盯着他,令人不寒而栗。
殷昊不愿放虎归山,就算方子衿瞎了,聋了,彻底废了,也不如死了让人安心。
他想钓出背后帮方子衿的人,故意说:“皇后这张脸无需涂脂抹粉,便比天下最艳丽的舞姬还要胜上一分。东胡这几年不安分,不若将他们最痛恨的大宣少将军,作为舞姬送去,换几年太平日子。”
林夜然无所谓:“你随意。他为东胡做了不少好事,将他送去东胡,也算‘物归原主’。”
朔风吹散三更雪,刮过残刍败屑。
“啪”地一声,惊起一地的枯枝断梗。
“谁?”林夜然回头警惕四周,凝眉唤道,“影首,去将人抓回来。”
影首身形一闪,向着声响来源处追寻,半柱香后,带着一身风雪,两手空空地返回。
他俯首半跪于林夜然身前,回禀道:“主上,是落雪砸断了树枝。”
“有人来过?”殷昊走出来,牵住林夜然的手,放在手心把玩。
林夜然用剑柄敲他的手:“你身上有腐烂的味道,与朕保持点距离。”
“走吧,明日派人来收拾,收拾成人样,才好送去东胡。”说着,殷昊瞥了眼影首,眼底闪过一道精芒,“你将影首借我一夜。”
昏暗的屋子中,方子衿缓缓睁开眼,随着一阵清脆沉重的铁链声,绳索掉落在地,他试图抬起腿,发现两条腿都在今夜被打断了。
意识到这件事,方子衿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手臂无力地挂在身侧,无法使用,他便用牙齿咬铁链。
几日未进食的身子缺乏力气,花了一个时辰才咬出一个豁口。
“喵~”屋子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子里昏暗无光,看不清东西,方子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道黑影,平静地闭上眼,将整个躯壳沉进草堆里。
“喵?”纤细的人影遛进来,她在方子衿面前蹲了一会,抬起手中尖锐的瓦片,猛地划开少年的脸颊。
少年含着血迹的嘴唇微启,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唐聆月收起瓦片,手指颤抖地摸向方子衿的头顶,却无从下手,她起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轻响。
“你会死。”
唐聆月蓦然回首,草堆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但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活人,方才说话的,除了方子衿,别无他人。
她会死?
是恫吓威胁,还是一种提醒?
她瞳孔倏地一缩,快步离开这里。
唐聆月慌忙爬过矮墙,沾血的瓦片顺着衣袖滑落,砸在雪地里无声,然而身边却出现了一连串嘎吱作响的踩雪声。
她琥珀色的眼里全是骇极之色,骨瘦如柴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裙里,直愣愣地掉进雪里。
殷昊冷眼看着:“影首,杀了她。”
****
太璟宫。
院使和院判分坐两边,两人拘谨地压着头,一人一边为方子衿把脉。
陈霖休沐出了宫,眼下他们是太医院中最有医术的医官。
林青青看过方子衿的脉相,当真应了医书中的那句——沉时忽一浮,如虾游然,静中一动,神魂绝也。①
院使表情肃穆,规规矩矩道:“此乃无神之脉,即绝脉,殿下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恐是时日无多了。”
被林青青盯着看,院使脸皮不带动一下,那神情就像在说:没用的,治不好,华佗在世都治不好,别为难臣了。
院判擦了擦鬓角的冷汗:“恕臣无法为殿下开方子,殿下身上的毒复杂难辨,擅自使用药物,怕是会加快毒至心脉的速度。陛下不妨等一等陈霖太医,他照看殿下许久,未必没有办法诊治。”
林青青按压太阳穴。
她没有料到陈霖会这么快离宫。
书里记载,陈霖这次出宫便不回了,后来龙傲天花了大力气,下了通缉令,才找着人,那时候的陈霖已是名气鼎盛的神医。
她去哪找?
陈霖如今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不日战乱起,更难寻其踪迹。
“都回去吧。”林青青挥退众人,看了眼方子衿。
少年伏在桌案上,闭着双眼沉睡,嘴角还残留斑驳血迹,她思索地捻起泛黄的纸张,又在下一秒轻轻放下。
“方子衿。”林青青刚叫一声,少年便睁开了眼,凤眸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去榻上休息。”林青青推了杯温热的茶水给他,轻声道,“你这样睡容易着凉。”
方子衿盯着手边白雾缭绕的茶杯,醒过神来,慢腾腾地伸出手,将那杯茶水小心地捧进掌心,初醒的眼睛还带着惺忪,眼角微微泛红。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水杯看,盯着水面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眼睛里面没有光。
“我活不久了,哥哥不想试试吗?”少年垂着眼帘,他睫毛又黑,像给眼睛画了一道黛色的眼妆。
方子衿前世没有去宜城、没有中蛊毒,也没有胡乱吃解药,这些多加的因素是否加快了毒入心脉的速度?
林青青正在思索方子衿是几次毒发后死的,反应很平淡:“试药?太医院开的药不行,你不能乱吃。”
颤动的灯火中,林青青倏然掀开眼帘,看向双手压着桌案靠近的少年。原本要落在某个位置的唇陡然换了一个方向,落在林青青的脸颊上。
“哥哥说不喜欢女子,又说自己没有龙阳之好,是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少年眼里不见一点生机,只有无边的寂灭,音质特殊的嗓音冷如冬雪,却带着莫名的诱惑。
“和我试试,便能确定了。”
林青青眨了眨眼睛,身体如石头一样僵硬,见鬼了似的盯着方子衿,憋了半晌,才道:“真没到绝境,你不必自暴自弃。我再想想办法……?”
腰封落地,规整的红衣透过烛火,像一层轻薄的纱,飘在桌案边缘。
少年只着白色单衣,幽深不见底的凤目望进了她的眼睛里面,“连太医院都没有法子,哥哥能有什么办法。我这身毒谁都治不了,没有人能救我。绝脉八日必死,哥哥能告诉我,你想怎么救我吗?”
见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想在死前再帮帮她。林青青惊慌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心绪被这么一拉一扯,没机会想多余的,有些话就那么说出了口。
“我知道一张药浴方子,可以缓解毒发,阻止毒血在心脉爆发,但那方子药性极烈,需要辅以银针,我也没有亲自试验过……”
林青青忽地顿住,扫了眼他身上单薄的衣服,看着方子衿缓缓掀动的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方子衿记忆回溯到了二十岁,不是五岁,怎么可能做出自荐枕席的事情。
他在抛砖引玉,让她顺着他的话术想问题。
冷宫路上,方子衿问蛊虫的问题,想要确定她脸上有没有面具,现在又有目的性地探知她是否知道控制毒发的方法。
为什么?
他怎会知道她有控制毒发的方法?
当初沈娘在他们眼前写过方子,经过多次修改才确定最终的治疗方案,也是变相地告知方子衿如何控制毒发。
药浴方子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只剩一种解释——方子衿在怀疑她和姚药的关系,她一旦写出药浴方子,方子衿一眼便能看出是同一张。
林青青心脏咚咚跳动,思路变得异乎寻常的快。
龙傲天喝下毒酒、被抛之荒野后,恢复了幽篁山上四年的全部记忆,这是书中有写的,这段记忆加深了龙傲天的黑化程度。
而二十岁龙傲天记忆断层在冷宫、在喝下毒酒之前,应当没有六岁至九岁的记忆才对。
原著骗她?
方子衿的回溯记忆中断位置不在冷宫。
所有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答案,方子衿注视林青青的双眼,不愿挪开视线,因为唯有里面的神光,能让他再次肯定自己的猜测。
他轻声问:“是什么方子?”
林青青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判定方子衿究竟猜到了什么东西,连她都觉得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能联想到。
幽篁山三年,她不主动去回想细节,也会以为那是一场梦。
她无法确定那三年自己在哪,是穿越进了平行空间,还是回到了这个时空的过去。
自小养成的谨慎克制,让她习惯地不去问,不去找一个答案。
再挖掘下去,不见得会有好的结果。
但方子衿太聪明了,聪明到她脑海的警铃拼命作响。
有个声音告诉她:离他远点,不要再和方子衿有更深的牵扯了。
——靠近他,会很危险。
方子衿凤眸微凝,嗓音渐渐就哑了:“我不问了,睡觉吧,哥哥。”
林青青:“?”
今早还提过同塌而眠的事情,林青青不安地举了个手:“哪种睡?”
第 69 章
方子衿站了站, 看着林青青一脸慎重的神情,灰暗的眼眸渐显黯然,转身向偏殿走去,半挂桌案半落在地面的红衣被他踩出深深的脚印。
“哥哥安心休息, 我回偏殿睡。”
后脚刚踏出门槛, 方子衿便立刻捂住嘴唇, 压住血腥。
即便他极力隐忍,还是有不少血迹从他的嘴角流下, 血液沿着手掌,点点滴滴,滴落在太璟殿的龙纹地衣上。
他好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回到偏殿,方子衿颓然地半跪在地。
他清楚林青青就是姚药。从他想起幽篁山的全部记忆起, 自林青青在他面前包扎伤口的那一日, 他就怀疑过。
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完美复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林青青和林夜然有着同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情、观念。
这两样认知让他一度认定,是姚药借尸还魂,重生在了林夜然身上。
但不是。
养伤期间, 他查过姚药的身世背景,姚府是被靖宣帝下旨满门抄斩的。
且不说姚药恨不恨靖宣帝,林青青是不恨的,她提起靖宣帝时,眼中的熟络无法做假, 这是一个人陪伴了另一个人很长时间才会有的神态。
林青青还说, 证据以外的猜想都是无稽之谈。
方子衿曲腿抱紧双臂, 被毒蚕食的身体麻木僵硬,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林青青身上的秘密神秘莫测, 他再如何抽丝剥茧,也无法得出一个完整的答案,但他明白,他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从林青青戛然而止,不再吐露药浴方子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不论哥哥是不是姚药,他都不会再是姚药了。
回不去的,自己已经不是幽篁山上那个能讨哥哥喜欢的孩童。
哥哥怕他,防备他,不想和他有更深的牵扯。
哥哥只是,不想要他了。
方子衿呼吸困难,坚持站起身去清洗身体。
他只记得不能让哥哥看见他狼狈丑陋的模样。
迷迷糊糊中,一个想法涌了出来。
放在他面前的仅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地狱,一条通往深渊,不论哪一条,都没有好结果。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择一条和哥哥栓死的道,走到底呢?
林青青过来偏殿时,室内没有点灯。
窗外树影婆娑,外面的雪光勉强照映出卧房的情况。
方子衿靠坐在床榻边,没有擦干的发丝披散,湿透的发尾水蛇一样在地面蜿蜒,与地面某些暗色的水迹混杂着,形成斑驳不一的黑白色彩。
她嗅到了很重的血腥。
林青青没有第一时间去叫方子衿,灯火亮起的那一瞬间,她心脏陡然一紧。
方子衿就像一具永远不会醒来的尸体,半靠着矮榻,脑袋耷拉着,手背无力地垂在地上。
地面大片发干凝结的血迹,被少年长发上的水迹融合,泛出新鲜刺目的殷红。
“跟哥哥去泡药浴好吗?”林青青轻声唤醒他,抚开他湿漉的发梢,手指触碰到的皮肤滚热。
方子衿抬了抬头,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林青青的模样,喉咙被烧红的铁棍烙开过一般,喘气都艰难。
他拼尽全力发出声音,回应林青青:“我、可以……吗?”
林青青没明白他的意思,听出方子衿嗓子有恙,扶起他向备好药浴的地方走。
少年想要抬头看她,脑袋刚抬起一点便虚弱地垂下,凤眸不甘心地向着林青青的位置。
“我不会、再问了……不要、生气。”
林青青将方子衿送到装满药液的御池边上,见他不愿进御池,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方子衿怕她生气。
在惩罚自己。
方子衿有幽篁山的记忆,也记得药浴的方子,只要他还想活,便不会对自身毒发的情况置之不理。
皇后在宫中有调度药物的权限,便是不方便亲自去太医院取药,也可以叫影卫走一趟。
林青青问过影卫才知晓,方子衿一步都没踏出偏殿,进了房间后,里面便没了声,像是打算就那么待一夜。
绝脉说的好听点,叫八日必死,往难听了说,是马上就会死。
一夜过去,方子衿还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林青青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是想扮演一阵子方子衿哥哥这个角色,帮一帮方子衿,帮他找回属于他的人生,正因为如此,她不希望方子衿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终于理解沈娘说的话。
日复一日的绝望、绵延不绝的痛苦、死亡的威胁,这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当他遇上一个不会给他带来威胁的、在意他生死、关心他人生理想的人,便会出现应激反应,觉得离不开这个人。
她一心想要做觉得对的事情,即便没有刻意去关心方子衿,却也在不经意间给了对方依靠,让他产生她是可以依赖的错觉。
书里的龙傲天冷血残酷,林夜然人生里的龙傲天心志牢不可破。
不论哪一个,从不在人前哭泣。
林青青亲眼见过方子衿受刑的场面,她看得头皮发麻,心里也要道一句,方子衿果真是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
为何到了她这里,他便一直在哭呢?
林青青蹲不了,用脚踩掉方子衿的鞋,发现方子衿能正常站立了,两只手同时放开他。
“进去泡着。”
氤氲的水汽含着苦涩的药味,飘荡在御池水面上。
熟悉的药味散入鼻腔,方子衿昏沉的头脑恢复了些清醒,也看清了林青青的神色。
冷淡的目光像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藏着他全部希冀的心被毫不留情地冻伤,与御池外的寒冰一样,冰冷,灰败。
他不愿自己去寻药,固执地要等林青青的施救,期待林青青能像幽篁山上那般,心疼他,在乎他。
可等来的是对方的不耐烦。
他好像搞砸了。
哥哥的眼睛泄露了他的想法。
他在努力地想。
想着怎么彻底推开他。
方子衿脸色惨白地放开林青青,赤脚站在光滑的石头上,安静地看着她离开。
他站了很久,久到身上的中衣被水汽湿透,贴着皮肤,粘在身上。
— —
林青青在太璟宫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方子衿回来,便觉得不对劲,偷偷过来瞧上一眼,就看到方子衿还站在那个位置上,和她离开时看到的位置出入不大。
林青青捡起一颗石子,捏在手里,思考将人砸进药液里的概率有多少。
想了想,无奈地弹出石子,没用什么力道。
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石子滚落到方子衿脚下。
少年无精打采地掀起眼帘,看向偷袭者的方向,一袭黑衣的少年帝王眼神不悦地望着他。
“一池的药液,比你以前用的金贵,你还嫌弃上了?”
方子衿眼眸颤了颤,眼角瞬间变得通红,哑声道:“腿、麻了。”
林青青气笑了:“要我帮你洗?”
看着下面漂亮的少年,还有他身上被水汽打得湿濡、遮不住什么的轻透衣料,她轻轻扬了扬下巴。
“我其实不介意,像你这般好看的,欣赏一下也不亏。泡完两刻钟,还要施针,到时候也是要看光的。”
“咚。”水池边的少年一头栽进了水里。
林青青:“……”
林青青这回真笑了。
笑着笑着,她突然停了笑声。
方子衿露出脑袋,妖冶的脸庞被药液湿润出一层浅淡的色泽,掩盖了皮肤苍白的底色,像水妖一样,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怪瘆人的。
翌日。
林青青拿到方子衿绘制的图纸,这些图纸包含了火铳图纸、烟雾弹图纸、防毒面具制作图纸,还有蓬莱剑图纸。
由于这里金属材料不够,无法制造膛线,现代的手.枪肯定造不出。
火铳图纸是在明代的基础上做的改良,从图纸上看,铳管约长一尺,铳口如鸟铳大,可容铅弹三钱①。
弹药终归属于远程,何况是火铳这样笨重的武器,遇上近战肉搏,冷兵器的价值就会体现出来。
与林青青带出来的蓬莱剑图纸不同,这张图纸被方子衿改动成了刀,完全看不出蓬莱剑的模样,唯有刀柄上的刻字还有些熟悉。
拿着这张图,她疑惑地看向绘制完所有图纸的方子衿。
方子衿道:“剑乃双刃,能伤人,亦能自伤,刀爆发性强,制造工艺简单,更适用于战场。”
林青青不熟悉战场规则,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让岳千里带人研制图纸上的东西。
图纸上的蓬莱刀采用锇铂合金制造,工艺手法与一般的冷兵器不同。
宫里还放着从铜雀台带回的锇棺,之前无法隔绝四氧化(晋江)锇的毒气,就算林青青深知锇棺珍贵,却也无法使用。
如今有了制造防毒面具的图纸,锇棺的使用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从宜城回来后,岳千里就被林青青派去了工部,有帝王手谕在前,他这段时间在工部混得如鱼得水。
原来的工部尚书站队摄政王,听说这些日子和岳千里干上了,三番五次故意刁难岳千里,凡是岳千里想要制造的器械都会被驳回。
岳千里是实打实的暴躁老头,几次说不通之后,仗着特权随身携带霹雳弹,一言不合就往地上丢,他也不为难别人,就盯着工部尚书脚底下。
工部尚书委屈又愤恨地上书数本奏折,都被林青青丢在了一边。
摄政王管不到岳千里身上,也懒得管,假儿子对他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靖宣帝留下的遗函也引起了他的关注,身为原著男主,他现在考虑的有点多。
林青青羽翼日渐丰满,若不能一击必杀,他不会轻易出手。
鹬蚌相争,最后便宜的都是别人。
工部尚书上了年纪,被岳千里炸了四回,昏厥两回,前些日子,天天在工部大骂岳千里没王法、残害朝廷命官。
岳千里是林青青带出来的,他也不想考虑别的,手谕一拿,万事不管。
工部尚书被气得告老还乡,如今职位暂缺。
林青青有意让岳千里顶上,毕竟他后面要做的事情十分繁重,有了工部尚书的官职在身,会方便很多。
不过在那之前,岳千里需要用足够多的功绩换成功劳,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岳千里不稀罕官职,但他画了卖身契,林青青说什么,他便要做什么。
无法,他只能带着林青青的嘱托,和一堆密封在铁盒子里的图纸,回到工部干活。
取出图纸看了两眼,他便激动地从凳子上蹦起身,眼睛冒光地扫描图纸上一处处细节。
上面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标注,岳千里看得不尽兴,没看完铁盒子里的全部图纸,就迫不及待地卷起。
他要去太璟宫问个清楚。
还没走出工部大门,就撞上迎面走来的影卫。
影卫统一服饰一成不变,岳千里瞧上一眼,便认出来人是影七。
影七扎一条金黄色的辫子,垂在胸前,西域人的脸庞深邃立体,很难认错。
他记得,这个人擅长使用暗器。
影七大长腿一迈,揽着岳千里的肩膀往工部里面走,“主上派我来帮大人,匣子里有图纸注解,大人若是看不明白,便参照着注解看,若是还看不明白,便来问我。”
工部里的人看见影七,脸上表情都带着惊讶。
影卫属于在暗中执行任务的特殊团体,陛下的影卫一般跟在陛下身边,或是守护陛下安全,或是外出杀人,他们是影子,是死士,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出现在阳光下。
陛下为何派一个影卫来工部?
莫非岳千里向陛下告状了?
他这是气走尚书大人还不满足,还想拿他们的人头?
工部官员们战战兢兢,见岳千里走过来安排任务,个个站起身认真听着,生怕起身迟了,被影卫盯上。
一个月过去,工部没有得到片刻闲暇,忙得热火朝天,户部尚书过来串个场都插不进嘴。
他许多年没看见工部忙成这样,离开工部后,一转身便去了睿亲王府,将这件事告知摄政王。
殷昊也不着急,在案上放了杯刚煮好的茶,抬手对户部尚书做了个“请”的手势。
户部尚书捧起桌上的茶,小心谨慎地续了一口。
殷昊好整以暇道:“你可看清他们在忙什么?”
“他们做事时藏着掖着,下官也看的不甚清楚。”户部尚书说出自己的猜测,“应当是在打造兵器,银子一笔一笔地往工部拨,恐是有战事起。”
殷昊拎起茶壶,给自己添了半杯,“陛下上个月遣骠骑将军讨伐月氏,花了不少银子。”
“是啊。”户部尚书也觉得奇怪,“陛下登基后,国库并不充盈,讨伐月氏需要银子,制造兵甲也需要银子,光盐利所得,能支撑这样的开支吗?”
殷昊瞥了他一眼,“能不能,户部不是最清楚吗?”
户部尚书连忙道:“王爷也知道,最近灾情频发,收上来的税都来不及补窟窿的,这个季度几乎是负收成啊。陛下哪里来的银子打造兵器?”
“莫非……”户部尚书突然止了话音。
殷昊眼神示意让他说。
户部尚书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前段时间坊间传过一段流言,说镇国府私藏大量珍宝,都是东胡那边送的。正是得到这笔巨财,镇国大将军才为东胡打开郇州的大门。”
“许是陛下从方子衿手里拿到了这笔银子。”户部尚书煞有其事地看着殷昊,“宫里的事情下官不清楚,但国库里多出的这笔银子来路绝非寻常。”
殷昊端起杯子,漫不经心地喝上一口茶,遗憾地吐出一口胸膛里的浊气,“镇国府吗?”
打发走户部尚书,殷昊望着面前凉透的茶盏,笑着摇了摇头。
“修容,你也觉得小皇帝手里的银子是从镇国府得来的吗?”
没有人回应他,殷昊望向院里的天空,自顾自地说道:“当年,靖宣帝风头正盛,也有段峥嵘岁月,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商人呢,可惜士农工商,商最次等,无人见过他那般模样。”
“事关国运的宝贝,原来是他留下的黄金。”殷昊笑了,起身走向飞羽阁。
期间,林青青和方子衿出了一趟宫。
林青青看过原著,知道鬼卫军的据点是在京城郊外一个叫蜃楼的地方,这个地方处于地下,地图上寻不到。
书里的鬼卫军是在方子衿得到两份信物后,主动找上门的。
鬼卫军应战乱而生,战乱起,鬼卫现。
如今战乱未起,只能靠人寻找。
所幸青铜棋盘上有指示蜃楼的位置。
她和方子衿来到指定地点,却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
影卫寻了个遍,也只找着一片废弃墓地。
“墓地?”林青青眼睛一亮,拉着方子衿就找了过去。
她猜想的没错。
墓地排列着无数墓碑,有一座墓碑上刻着“蜃晓说峮寺贰2二五九一斯弃搜集本纹上传”字,墓碑上面的缺口与天罗令、龙凤佩完全吻合,这里就是蜃楼的入口。
林青青使用天罗令和龙凤佩打开通往蜃楼的地下大门。
拾级而下,拐了无数暗道,台阶才开始往上。
暗道尽头是一扇青铜大门,门缝里有光。
影二和影四合力推开青铜大门,推了四分之一,便被林青青及时喝止。
光线照射进来,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林青青抿直了唇角。
院子是寻常的院子,可楼却不是正经的楼,门外面的景象也不是正经人能看的画面。
不断有或是欢愉或是痛苦的呻.吟声透过门缝,方子衿还好奇地伸过头来,看向林青青正看着的门缝。
混乱的景象映入漆黑的瞳孔,他神色没有改变一分,只是很快,脑袋便被林青青推了回去。
“影二,去处理一下。”
影二处理速度很快,身形一闪便打晕了外面三个人,顺便将他们脱在一旁的衣服撕了,卷成大被盖,盖得严严实实,完全没考虑人家没了衣服怎么离开。
林青青脚下生风,大步穿行过院子,走向上蜃楼的楼梯。
她上了楼,发现方子衿没跟上来,扭头看向楼下。
少年站在大被盖的三人身边,低着头看着他们,撩起衣摆,似乎要蹲下。
“方子衿?”林青青严肃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少年从一件破烂衣服里抽出一块令牌,食指挂着令牌的绳子,拎起令牌给林青青看。
林青青:艹……
别告诉她,这些是万鬼卫。
别说,千万别说。
林青青眼神太麻木了,方子衿读不懂,隔着上下楼梯的距离,吐字依然清晰:“万鬼卫,贰拾叁。”
他又用长枪挑出一个,“万鬼卫,柒拾玖。”
“万鬼卫,肆。”
林青青麻木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肆?”
少年凤眸盯紧林青青,缓缓说道:“是肆。”
林青青顺着楼梯往下走,停在方子衿身旁,用脚踢了踢万鬼卫肆。
“别装了,去叫人。”
任林青青怎么踢,万鬼卫肆就是昏了,一动不动。
“方……”林青青刚要叫方子衿将人踢醒,万鬼卫肆骤然睁开双眼,伸出双手将“被子”往脖子拎了拎。
他扫视众人,目光停在林青青身上,直到看见她腰间挂的龙凤佩,才慢慢松了口气。
“陛下,可否给属下一点点私人空间,换个衣服?”
影五笑道:“你也没给我们私人空间,进来便给了一个大惊吓,真混乱啊。”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万鬼卫肆一言难尽道,“这个院子鲜有人进,算是我半个住所,我在家里……很正常的事情。”
“三个人……”影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三个人,真心相爱……”
万鬼卫肆抿了抿唇,目光幽幽地瞪向方子衿,少年眼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手里还挂着他们的身份令牌。
委实讨厌。
万鬼卫肆被围着看,脸皮再厚也要撑不住了,又道:“场面属实不雅,烦请陛下移步蜃楼,老大在三楼睡觉,他前几日还惦念着陛下,希望陛下能早些集齐龙凤佩和天罗令,挂念得紧,思虑成疾了都。”
林青青也不想盯着一个变态看,拉着面无表情的方子衿就往楼上走,边走边教育:“这些无关紧要又伤眼睛的事情,你日后瞧见了,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完,林青青嘴角微抽,她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子衿手里还挂着万鬼卫肆的牌子,另外两个被他随手扔到了楼下,只有肆还在食指上挂着。
“哥哥,此人擅长易容,他用的脸是假的。”方子衿又深深地看向脚下,看向那个拥有肆令牌,使得林青青眼神动容的人。
林青青暗自叹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院子里的楼梯能直通顶楼,入口的门锁着一把青铜大锁,被方子衿两三下拧断。
转入门内,吴铮对着他们的方向单膝跪地。
他们进来后,吴铮半睁开的眼睛才彻底睁开。
“属下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他抬眸确定林青青的容貌,又看向方子衿,方子衿对着他歪了下头,精致的凤眸里盛着怪诞恐怖的气息,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里面阴寒的魂魄记住。
他心弦一紧,立刻将目光转向林青青。
林青青:“集齐所有万鬼卫,随朕回宫。”
吴铮:“属下领命!”
林青青视线在蜃楼转了一圈,走至喧闹的屋外,抬眼便看见高耸入云的飞羽阁。
蜃楼背靠大山,从外面看是座有三层楼的普通茶楼,而里面的蜃楼却有九层之高。
林青青原路返回,肆戴好面具等着他们,其他两个人却不见踪影。
肆很是腼腆地向方子衿索要身份令牌:“殿下能否将令牌还给属下?那是属下的身份令牌,日后是要用它证明身份的。”
方子衿将令牌收入袖中,神情淡漠地回视他面具下的眼睛,“见者有份,它现在是我的了。”
万鬼卫肆:“……”
林青青:“……”
众影卫:“……”
召集众人浩浩汤汤赶来的吴铮:“?”
优胜劣汰,万鬼卫内部有一套十分苛刻的排位机制,他们必须用实力一步步挑战上来,上升的过程有可能遇上生死擂台,把命丢在擂台上。
肆这个排序,在万鬼卫里是人人尊敬的头,仅次于外鬼卫首领、外鬼卫贰和叁。
令牌没了,就要重头开始,若方子衿霸占着肆这个位置,便没人能跨过去,除非有人打赢方子衿。
万鬼卫肆一脸生无可恋,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再获得这个称号。
林青青不知道方子衿为何想要那块令牌,但鉴于万鬼卫本来就是她从方子衿手里抢过来的,她也不好说什么。
上次毒发后,方子衿好像感觉不到别人的情绪了,他的眼神始终蒙着一层看不清的灰暗色彩。
仿佛那些毒把他的心脏、身体,给挖空了。
他还是会对林青青笑,会因为夸奖而脸红,但林青青却感觉,他的神情与从前很不一样。
方子衿自己可能没有察觉,他已经无法给出准确的情绪反馈。
就像刚刚,看见那么刺激的场面,他过分安静的眼神、径直走过去的行为,都异于常人。
未免给万鬼卫肆造成更深的伤害,林青青把人牵走了。
第 70 章
宫里的御前侍卫静悄悄换了一批, 身上还配备不同型式的武器,往日由小太监送至太璟宫的奏折,也一律改由御前侍卫接手。
殷昊得知这件事时,已过去一个月之久。
林青青不是第一次更换侍卫, 这次依然只调换百人。
殷昊对此并未重视。
林青青时不时的小动作, 在他看来并不能影响大局。
他把重心放在了东胡细作一事上。
于严秉近日频繁出入秦淮楼, 和一些行踪隐蔽的人秘密接触。
殷昊接到暗桩密报,动身赶往秦淮楼。
他从马上下来, 大张旗鼓地踏进楼内,身后的府兵将秦淮楼包围得水泄不通。
老鸨儿瞧见这阵仗,吓得不敢吱声,任由王府府兵声势浩大地一间间搜查。
能来秦淮楼的客人多是文人雅客, 或有官职在身, 或是名流世家,听是摄政王查人,骇如惊弓之鸟。
所有人都被赶出了房,殷昊挨个看脸,也没找到于严秉的踪迹。
于严秉在殷昊抵达秦淮楼的前一秒, 慌不择路地跳下二楼,他被几名高大男子扶住,一瘸一拐地往巷子里跑。
那几人身上别着刀,和于严秉在长巷拐角处分道而走。
“等等!”于严秉叫住他们,将袖子里的信函递给领头之人。
“这封信你们拿着, 切记用火烧毁。近两个月, 我与小女断了联系, 恐是睿亲王一早便怀疑到我头上了,他未在秦淮楼堵到人, 必然于右相府设下埋伏。”
“你们先不要联系我,告诉慕容显,宣帝与摄政王互有旧怨,若善加利用,或可从内部瓦解宣国。”
“方子衿身处后位,有丢城之过,可宣帝知人善任,多次利用此子达成目的。宣帝年幼,城府却极深,能与摄政王抗衡,足以说明此子不容小觑。若宣国一皇一王还未反目,切不可贸然攻打宣国,等待时机,自能成事。”
几名东胡男子以东胡之礼告别于严秉,揣着信函往回奔走,却被巷口的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他们互相觑视,迅速抽出短刀,身带杀气疾步冲向车厢。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身挡在马车前。
头戴鬼卫面具的万鬼卫撩起眼皮,手指在长棍上一拂,借地力挑高身体,旋棍劈向袭来的几人,如有风涌雷动,棍身霸道无比地落在他们身上,将那些人砸得吐血昏厥。
长棍无锋无刃,纯靠力伤人,万鬼卫出现不过瞬息,便将几名实力不错的东胡人全数解决。
竟比影十还要厉害。
林青青翻阅奏报的手指停下,眼眸不动地问道:“你的序位?”
“万鬼卫,柒拾玖。”
万鬼卫肆废了一番波折,终于斩获万鬼卫伍的称号,他打败原伍前,险些丧命,身上的伤养了半个月才好转。
柒拾玖?林青青记得这个万鬼卫,她是伍口中的真心相爱之人。
林青青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万鬼卫头戴面具,身形也被掩盖,只能从声音辨别柒拾玖是个女子。
柒拾玖就有这样的气势,身为万鬼卫之首的吴铮会是怎样的实力。
影六搜出一封信函,“主上。”
林青青接过信封展开。
东胡在宜城暗袭方子衿,他们是见着长箭贯穿方子衿胸膛的,加之方子衿这段时间在宫中老实养身子,除了上回隐秘地去过一趟睿亲王府,再无踪迹可查。
睿亲王府附近的防卫整饬严密,滴水不漏,方子衿还活着的消息至今没有传到东胡。
东胡慕容氏认定方子衿不死也残,攻打宣国之心难以遏制。
信函上有于严秉的私印,林青青瞥视最后一张纸上的印章,手指一顿,翻到方才看过的一页纸——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仇深似海,殷昊毒杀靖宣之符,驰告郇州,望王上善加利用。”
于严秉手里有殷昊毒害靖宣帝的罪证?他将证据送去了郇州?
— —
于严秉整理好衣衫,泰然自若地回到右相府,漆黄大门前果然站满睿亲王府的亲兵。
心里早有准备,于严秉还是被殷昊的威势所慑,不免心虚。
“王爷这是何故?”
于严秉震袖甩开围过来扣押他的兵头,见他府中女眷、仆人皆被撵至门屋,进进出出的府兵还在翻箱倒柜,不由大怒。
“放肆!本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岂能容你们这般羞辱!摄政王目无王法,擅闯相府胡作非为,这是要造反吗!”
殷昊一扬衣袖,手中的玉箫翻转出萧刃,指腹擦过锐利的尖刀,耀眼的阳光投射到于严秉脸上,于严秉被光线刺得眯住眼睛,抬手挡住半张脸。
“前阵子,有东胡细作给镇国府送去一份密函,本王的暗桩秘密拓印下一份,本是想作为保住镇国府的证据,未曾想这份密函是出自于相之手。”
于严秉脸色骤变,气得手臂发抖。
分明是殷昊想要坐实镇国府与东胡勾连的罪名,将那份假密函放入镇国府的也是殷昊!
他不过是造了一份假的,推波助澜罢了。
怎就成了他给镇国府送去的!
“摄政王莫要血口喷人,本相不知你说的密函,也没有见过什么密函。本相有无罪过,全凭大理寺查证,陛下决断,岂能由你一张嘴便能诬陷!摄政王平白无故污蔑本相,本相定要将摄政王今日所做之事,字字句句呈与陛下。”
殷昊眼神玩味地看着他,“密函上的东胡王印是假的,但王印的模样作不得假。本王就此事一查到底,查到于相曾重金聘请工匠入相府做工。镇国府密函出现的前一日,这些工匠全部暴病身亡。敢问于相,他们是做了何事,让你这般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于严秉:“这与本相何干!王爷也说,他们都是离开相府后病去,其中必有蹊跷,许是某些人想要反诬本相。”
“于相,制造东胡王印时,废掉的那些材料,不好处理吧?你还记得埋在了何处吗?”
殷昊紧握掌中长箫,桃花眼半阖,淡声道:“这些年,你借着本王的手,做过不少好事,你当真以为本王不会留个心眼吗?”
于严秉眼露惊惧,额上的汗珠如豆,是真的怕了,连忙抓住殷昊的衣袖求饶。
“王爷,此事便这般揭过可好,我们可是一家人,于姝还在宫中等王爷,你们还有福儿啊,我若出事,你让他们怎么办?”
殷昊冷笑出声,紧紧握住玉箫,手背青筋暴露:“求本王放过你?本王与先帝情同手足,走到如今地步,拜谁所赐?你们欠本王的债,本王会一点一滴全数讨回,本王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慢条斯理地拿萧刃挑开于严秉的手,于严秉痛呼一声,捂住流血的手,难以置信地瞪着殷昊。
“拖入地牢极刑拷讯,本王呈上罪证前,莫让他们死了。”
于严秉的脸霎时间扭曲变形,狰狞若鬼。
“殷昊!物尽其用后卸磨杀驴,你果真与传言一样。你迟早会遭报应!你不让本相好过,本相也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你!本相必叫你诸日所行,皆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于严秉被殷昊屈打成招,由大理寺接手,压往天牢,但他仍不承认当年镇国大将军是为他所害。
所幸影十截到了一封他与东胡往来的密函,内容正是郇州那场战事相关。
这份密函有东胡那边的王印,却缺少于严秉的私印,林青青留着信函,便是在等于严秉露出马脚。
诸多证据叠加在一起,于严秉还想反咬镇国府一口,他洗不脱勾结东胡的罪名,便想以是被镇国府威胁、不得已之词,妄图给自己留点身后名。
可在天牢见着他一手提拔的慕丞时,心里的那点气节终于消失殆尽。
人证物证皆在,他与东胡合谋暗害镇国府的事情暴露已成定局。
画押认罪后,于严秉几次想要撞死在天牢,但天牢里有太医看着,他死不掉,又怕疼,折腾了两回便不敢折腾了。
镇国府沉冤得雪,昭告天下。
而于严秉被判斩立决,拉去菜市口斩首示众,百姓纷纷拿臭鸡蛋和烂菜叶子往他身上砸。
“先前还有人骂方将军该死,我看这人才该死,对,说的就是我自己!”
“镇国大将军和镇国将军夫人拼死护卫郇州,一身傲骨啊,然流言遍布,无一人相信沙场牺牲的英魂!都是这个老匹夫害的!”
“砸死他!”
“狗贼!”
“吃我大宣的米,干着东胡的事,下阴曹地府去吧!”
“卖国贼!去死!”
于严秉闭上眼,不愿再睁开。
玉华宫。
萧殷褔一病不起,叫来许多太医都无济于事,于太妃心里急得像火燎般。
不知怎的,从今早起,她眼皮就不间断地跳动,像是要出什么大事。
福儿自睿亲王府回来,便被下了一道禁足的圣旨。
玉华宫里的人也出不去,于太妃给御膳房的小太监不少好处,才叫那小太监将消息传到玉华宫外面去。
宫里有殷昊的人,得知他们被小皇帝困住,殷昊为何还不来看他们?
难道那小太监也是小皇帝的人?
于太妃焦急地来回踱步。
小皇帝才掌权多久,不过是派方子衿稳住了千阳,便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还真是不知死活。
“等不了了,本宫亲自去一趟睿亲王府。”于太妃一脸怒气,“殷昊不来,本宫便去找他!福儿病成这样,也不来看一眼,有他这样做父亲的吗!”
于太妃大吵大闹,摔碎一桌的点心盘子。
萧殷褔被闹醒,听见于太妃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的话,苍白的脸变得铁青,也顾不得其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娘娘,摄政王并非我亲生父亲吧?”
于太妃柳眉倒蹩,挥走身边的侍女,将所有人遣退出去,看向萧殷褔,“你在胡说什么,一醒来就开始胡言乱语,看来是病得不轻。沈轻宏也不知去哪了……”
“别提这个名字!”萧殷褔一听见沈轻宏这三个字,心头的怒火就跟火.药罐子似的一点即炸,吼得嗓子撕裂,目光阴寒地瞪视于太妃,“沈轻宏,沈轻宏,沈轻宏……”
他神经质地不断重复,于太妃吓得身子僵住,好半晌才缓过神,面露担忧之色。
“福儿,你别这样,母妃不提他便是。你可是在睿亲王府遇着了事,是殷昊欺负你了?母妃这便去找他算账。”
“我哪有什么母妃,可莫要抬高我了。”萧殷褔阴恻恻地看向双腿。
他不是病得醒不过来,他只是不想醒过来,叔父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
当年叔父在他眼前生生扒了一张人.皮,那人想要叛出王府,便被叔父折磨至死。
他是个瘸子,逃不掉的。
萧殷褔等在玉华宫两个月,便是在等殷昊的报复。
“娘娘,你没给我生出一条好腿,就不能不要生我吗?”
萧殷褔初时装的还算冷静,随后猛地锤向痛苦得快要痉挛的心脏,“你不知道、不知道我这里有多痛,每个人都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有我不能!”
“方子衿十岁便去边关策马杀敌,枪指东胡,好不风光。我呢,我是个没有腿的废人,宫里那些人看见我,都像见着了毒蝎。”
“我羡慕方子衿有无限神力,钦佩他异于常人的智慧,可我也嫉恨他!为何他不是像我这般,生来便是个残废!若我生来是泥污,为何还要让我见着青霄!”
于太妃呆呆地睁着双眸,僵立无言,眼泪却从眼睑滑落而下。
她不解地望着萧殷褔,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疯,但那股血浓于水的疼痛好似被传递了过来。
“福儿,我们不去见摄政王,娘带你去行宫散散心可好?”
萧殷褔眼眶一红,嘴唇颤抖了几下,颤声道:“娘,抱抱福儿吧,福儿想要娘亲再抱一次,像小时候那样。”
于太妃立在原地没动,迟疑地回视他痛不欲生的眼睛,“福儿,究竟发生了何事?告诉娘,娘给你出主意。”
萧殷褔苦涩地笑了起来,又哭又笑:“原来连娘娘都嫌弃我。娘和娘娘,仅差一个字,可福儿想要的,是娘啊。”
于太妃心里慌慌的,却还是忍不住心酸,过去抱住萧殷褔,轻拍他的后背,轻声安抚:“福儿莫哭,娘在呢,娘永远都不会嫌弃福儿。”
萧殷褔从袖子里抽出匕首,反手握紧,刃尖对着于太妃的背。
“娘娘,沈轻宏是我的亲爹吗?”
于太妃身子僵直,脖子后面的皮肤刺痛难忍,她汗毛倒竖,不敢妄动分毫。
“沈轻宏与你说的?他的话不能信,福儿,我是你亲娘啊,你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是娘的血肉,你怎么能这样对娘?”
“你若不是我亲娘,我便不用这般恨你了。”萧殷褔眼底含满怨毒,“那日,我也是这般求着叔父,求他不要听信外人的话,求他再和我验一次血。可是叔父眼里只有恨,他恨不得我去死。”
“我害怕,束手无策,差点无法活着走出睿亲王府的时候,娘在何处?你为了你的情郎生下一个残废,为了你的情郎欺骗叔父,这些明明都是你的错,为何要我承担呢?”
于太妃脸色煞白:“殷昊他知道了?”
刀尖逐渐没入于太妃的身体,萧殷褔眼白泛着一层血腥,“叔父说给我一条活路,福儿杀了娘好不好?杀了娘,福儿就能从叔父手中活下来。”
于太妃全身上下都冒出了一粒一粒鸡皮疙瘩,惊恐万状,匕首贴进了身体,真的好疼,她不能动,福儿会杀了她的。
“殷昊那样的人最擅长出尔反尔……”
匕首又进入一寸,萧殷褔轻声道:“娘,我不笨的。”
殷昊最爱看血亲相残,倒是不会骗那些可怜人。
于太妃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她的儿若不是身体残缺,绝不会输年轻一辈的任何一个人,是她没能给福儿一具好身体,也是她害得福儿一身抱负无法施展。
“福儿,娘想要你活着。”于太妃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冰冷的手指擦拭萧殷褔脸上的汗水。
“是娘对不住你,是娘的自私让你忍受这样的不幸,若一切可以重来,娘希望,你是别人家健健康康的小子。”
于太妃仰头向后,直直地摔向地面,身后疼痛仍在,匕首却不见了。
“你以为殷昊不杀我,我就能好吗?”萧殷褔喝道,“我是个无法下地的残废!你给我好好活着,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得像个人!”
“母妃,我们还没有输。我叫你一声母妃,你便不能聪明点,认了我的身份吗?”
于太妃惊魂未定,哑了一般盯着萧殷褔。
***
靖宣帝知道于严秉勾结东胡,不会一点防备没有,殷昊下毒害他,他也并非毫无所察。
唐聆月大骂靖宣帝没出息,对敌人心软,害人害己,可林青青瞧见的,却是靖宣帝用一封指证于严秉的遗函,借殷昊的疑心,除掉于严秉。
林青青将这个消息带给唐聆月。
静宫的雪融化了。
唐聆月抚平被风吹散乱的发丝,眼中澄清一片,没有幡然醒悟,也没有动摇,只道:“可就是这样一个颇具心眼的人,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殷昊。”
“这世间唯有人心不可控,他中毒前,定也未想到殷昊会下狠手,他到底是把自己的命丢进了棋盘中。”
“然儿,莫学他,他走的是一步险棋,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你找出先皇的暗棋,却不能通过这件事,得证先皇的本事便是如此厉害,是你揭开了尘封的棋子,使得先皇的布局水到渠成。”
唐聆月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他该庆幸,幸而是你。”
林青青没有在静宫久留,留下一名万鬼卫看护着唐聆月,便返身回了太璟宫。
靖宣帝的确算错了人心,但揭开棋局的,是靖宣帝算到的方子衿。
林青青不觉得这是巧合。
概率问题,一半的概率便是成败。
成王败寇,谁不是在赌人心。
太璟宫外殿的穹顶被掀去一半,给冷宫移植来的桃树留了采光最好的地。
四月一来,殿外便飘荡着浓郁的桃花香气。
林青青站在桃树下,看见粉色桃花争相绽放,踮起脚尖摘取一朵,后脚跟刚落地,便被一道人影遮住日光。
少年薄衫,阳光下的红袖随风扬起,恍然间,似乎带起了一片绚烂火焰。
“哥哥两个月前答应了我,与我同塌而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林青青仔细看了他一眼。
泡了两个月的药浴,方子衿的神态有了些起色,不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林青青心想,镇国府的污名被洗清,他该是高兴的。
方子衿轻抿双唇,应着林青青的想法笑了,脸上复添三分春色,那笑意没有攀上灰暗的眼睛,也没有浸染眉梢,但他确实是在高兴。
他笑着,见林青青看着他不出声,缓缓收敛笑意,睫毛轻颤,渐渐不知所措起来。
“哥哥?”
林青青指了指外面的大太阳,“午觉?”
方子衿没感受到林青青的嘲讽,颇为赞同地颔首笑道:“《黄帝内经》曰:‘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寐’。书上有写,子午觉。午时正适合小寐。”
林青青默默在心里竖起大拇指,“……你高兴就好。”
方子衿拉着林青青去午休。
林青青背对方子衿侧躺,毫无困意,而且身边有人,她也睡不着,百无聊赖地扭过头看向少年,发现他呼吸绵长,居然睡得很沉。
她不相信方子衿能这么快入睡,盯着他的睫毛侦查,试图看出他装睡的痕迹,侦查着侦查着,眼皮不知不觉就阖上了。
林青青做了个很久远的梦,她穿着病号服走出医院的大门,看着门店冰柜里的冰淇淋,渴得要命,迫不及待买了一个拿在手里。
然后她妈出现,一把夺走冰淇淋,告诫她不能吃冷饮。
林青青大概有十几年没有吃过冰淇淋,好言好语一通谈话,终于得偿所愿吃到一口,含住第一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妈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林青青太过震惊,睡眠又浅,顿时从‘噩梦’里惊醒。
她睁开眼,鼻间是方子衿身上淡淡的山楂甜香,她咬的冰淇淋也不是冰淇淋。
方子衿还在睡,下意识后仰躲避疼痛,脆弱的颈部完全暴露,随着喘气而起伏,而林青青正咬着那片喉颈的命门。
林青青:完……
冷汗刷刷地就往眼角淌,林青青如履薄冰地松开牙齿,用衣袖小心擦干净,看着不会轻易消除的齿痕,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睡相一向很好,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难道是蛊虫作祟?林青青心不慌脸不红地,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奇蛊身上。
她颇为严肃地给奇蛊附加罪证。
四月的天也渐渐热了,奇蛊在宜城被唤醒过一次,如今即便有药物压制,也还是会感觉燥热邪闷。
方子衿的皮肤像水生物一样冰凉,又不像冰块那般寒冷彻骨,正是压制这股邪火的最佳道具。
林青青心安理得地闭上眼,躺了回去。
奇蛊,害人不浅呐。
该怎么和方子衿解释……林青青心虚地翻了个身。
没看见身后的少年睁开眼帘,眼中还带着惺忪睡意,他疑惑地摸向喉结,摸到两排整齐的齿印。
“我不会……是想吃方子衿吧?”林青青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尴尬的事情,算是在方子衿一人身上干尽了,懊恼过去,她便多了一分疑心,怀疑奇蛊对方子衿的血肉图谋不轨,否则她为何闻着山楂味会觉得牙痒。
少年默默捂住耳朵,灰暗的眼睛下,皮肤布满红晕,像天上的火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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