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黑如麟甲的龙蜥钻出方子衿的衣袖, 朝着林青青探了探脑袋。
它和方子衿情绪共通,方子衿心里煎熬,它也难受。
龙蜥没有人类的思维和大脑,承受不住方子衿的情绪刺激, 方子衿身上散发出的痛苦气息, 给它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它痛苦了半个蜥生, 整条蜥都处在混乱和痛楚当中,一感受到主人放松的心情, 便按捺不住地跑出来舒展筋骨。
巨大的阴影从头顶覆盖而下,龙蜥闻到熟悉的气息,乖顺地由着那只手捧起它的身体。
林青青再如何自我催眠,也无法停歇心里的忐忑。
倒不是怕方子衿, 她只是不想再看到, 亲手拉上水面的少年,用怀疑的目光看她。
林青青捧住龙蜥,轻手轻脚走下榻,召影二取来西域进贡的冰凌纱。
冰凌纱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以朱红最为珍贵, 乃是万金难求的稀世珍宝。
林青青盯视龙蜥芝麻大小的眼睛,心道:若方子衿醒来质问她,她就把锅甩到龙蜥背上,小家伙牙齿足够锋利,适合背锅。
龙蜥眼珠子水汪汪的, 人性化地对着林青青抬了抬脑袋, 亲昵地缠住林青青的手腕。
林青青拿到冰凌纱, 方子衿也“醒”了过来。
少年坐在榻边,如墨长发用上好的无暇美玉冠起, 余下的发丝顺着颀长的腰身垂下。
他脸色略显苍白,微仰着头看林青青,修长的手指轻压床榻边缘的白玉龙纹装饰。
林青青回首,便见着这一幕。
她思想挣扎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能拿方子衿当傻子,痛下决心过去解释。
“哥哥,我好像被龙蜥咬了。”方子衿仰起脖颈给林青青看,“痒。”
林青青:“……”
她不把方子衿当傻子,方子衿反倒愿意自己装傻。
由于药物造成的特殊体质,方子衿不能准确感知痛感产生的程度。林青青理解他被咬了却没有醒的原因,但他醒来摸到齿痕,首要怀疑对象必然是她。
结果他却说,被龙蜥咬了。
林青青挣扎都不想挣扎了,方子衿心里门清,就是在给她找台阶下。
见方子衿仰着脖子,一脸孩子气,林青青无奈唤道:“影二,止痒的药。”
林青青接过影二递来的药罐,给方子衿抹上,齿痕不深,没有出血,放着两天就能消除。
隔着药膏的气味,林青青嗅到少年身上的山楂清香,与他血液中微苦的药味不同,这是股甜香。
她睡懵时,就是闻着水果香气,又感受到方子衿身上的凉意,以为是可以吃的山楂味冰淇淋。
齿印在喉结偏下的位置,方子衿可能是嗓子发干,轮廓鲜明的喉结随吞咽的动作而微微滑动。
林青青有些窘迫,秉持着是自己咬出来的,她应该处理售后,可对着一个齿痕上药多少有点夸张。
但干都干了。
只要她不去尴尬,尴尬的就只有装傻充愣的方子衿。
少年很默契地没有低头回视她。
林青青抹完药,欲盖弥彰地用冰凌纱给他打了个绷带,很是正经地问:“还痒吗?”
少年抬起眼帘看向林青青,轻轻摇首,眼神还有点闪躲。
……不是,你怕什么。林青青CPU都要烧起来了,她真的没有吃人的爱好。
吴铮进入殿内,看了眼方子衿,对着林青青跪下,没有说话。
林青青拍了拍方子衿的肩膀,“你先去用膳。”
说完,她带着吴铮走向殿外。
停在桃花树下,吴铮开口道:“于太妃邀请镇国府二夫人入宫赏花,二夫人应邀进宫,此刻在赶去玉华宫的路上。右相府还处于风头浪尖,属下不知该不该让殿下知晓。”
“你做的很好。”方子衿现下高兴着,林青青也不想让他因镇国府的事情而糟心。
二夫人是个没脑子的,胳膊肘喜欢向外拐,被于太妃随便忽悠两句,就能往坑里跳。
她不拿镇国大将军和方子矜当自家人,怕是也没把镇国府的污名放心上,镇国府被于严秉害成那般模样,还敢赴于太妃的邀。
“监视玉华宫里的一举一动,若是二夫人来找方子衿,通知朕。”
吴铮离开后,影首从暗处现身。
“瞿遥想见主上,说是想起了秘术的药引。”
药引?林青青在幽篁山上住了三年,没见着瞿遥使用过什么秘术,方子衿毒发时,也是沈娘使用药浴治疗的。
她还以为书中提过一次的秘术,是错误信息。
难道瞿遥真有可以医治方子衿的秘术?
瞿遥被安排在离太璟宫不远不近的宫殿里,林青青走到瞿遥住处时,他正在院子里移栽青皮竹的竹苗。
“今年雨水变少了。”瞿遥用满是泥污的手擦拭脸颊,转头看向林青青,“还能种活竹子吗?”
林青青没见过瞿遥种竹子,她在幽篁山上动手移栽过两回竹苗,根据经验谈道:“你选的苗不错,栽后浇足定根水,以疏松的土壤覆盖压实,盖草保湿,这几日若不降雨,便看情况浇水。”
瞿遥看了林青青一眼,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他收回视线,漆黑的眼睛定格在东倒西歪的竹苗上,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
“帮我种活这些竹苗,我便帮你救方子衿。”瞿遥补充道,“你亲自动手,不能叫其他人帮忙。”
林青青敛眉不解,“就这样?”
瞿遥扶着左腿,一瘸一拐地搬来水桶,见林青青站在那没动,回答道:“就这样。”
林青青拦住瞿遥意图将一桶水倒进去的手,提起水桶,挪到一边,有条不紊地把竹苗扶正,让秆基两侧芽处于水平位置,竹苗根部入土一尺,上端五六节露于土表,最后用水浇灌定根。
共计六根,林青青没费什么功夫,约莫用了半个时辰,接过影二递来的手帕擦净手指,慢条斯理地放下卷起的衣袖。
“它们何时能像幽篁山的竹子那般高?”瞿遥看着竹苗,嗓音有点低沉,带着从胸腔传来的杂音。
林青青沉默不语。
她种的竹苗,培育三年,也才长几节,等这些竹苗长成幽篁山上那般的,方子衿的棺材都入土了吧。
瞿遥像是感受到了林青青语塞的心情。
“放心,最多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将秘药给你。秘术制出的药丸虽不能使方子衿长命百岁,却也能让他多活几年。”
瞿遥声音一顿。
“你哭了?”
雨水滴落在脸颊上,林青青摸到水迹,用手背擦掉,“下雨了。”
“下雨了?”瞿遥话音刚落,春雨细密地降落头顶,如丝如烟,四周起了一层白色的水雾。
影二撑起油纸伞,林青青还没挡住雨,就被瞿遥拉着往屋里跑。
瞿遥抓的是林青青的衣袖,林青青扫了一眼,便放任瞿遥将她拉去躲雨。
她和瞿遥做了三年邻居,那三年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并不抵触瞿遥不太亲近的触碰。
到了屋里,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瞿遥扶腰喘气,看着林青青直笑,“当初在幽篁山上,第一次下大雨,你便站在原地不动,我以为你是想看雨,此时想想,莫不是在等人给你打伞?”
林青青:“……”
她是想看雨。
“那时我便觉得,你与别人不一样,游离尘世之外,身上有种不惧怕一切的从容,只有见着方子衿,你才会像普通人一样真实,你也会害怕别人死去。”
“抱歉,我知道你不是姚药。”瞿遥喃喃道,“在宜城那会儿,我多次将你看错成药药,但世间人不能死而复生,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你能假扮一次药药吗?就一次,我定帮你救方子衿。”瞿遥疯疯癫癫地要求林青青,“你问问我的腿怎么了。那天,药药就是这么问的,我该回答她,但是我没有,我现在想告诉她了。你说,你的腿,怎么了?”
林青青甩开头发上滴落的雨水,拿手帕擦拭,轻叹道:“你的腿……”
“在幽篁山上,药人异动的前一晚,”瞿遥没按照剧本来,飞快截断她的话,像记忆里那样,“我砸断了你给我治好的腿。”
为何?林青青想问他,瞿遥却没给她机会。
雨水沿着青年邪异的深红眼线滑下,“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起初是娘,后来是你,我救不了娘,也救不了你。我便按你教我的法子控制梦境,在梦里我成功救出你们,无数次……”
瞿遥垂下头,眼泪和雨滴同时砸落,“一旦醒来,所有的梦都会让现实成为更可怕的噩梦。”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屋子里。”瞿遥蹲下身子哽咽。
“我只是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为何要我一次又次失去至亲之人?我的所有选择,都是错误的吗?”
至亲之人……
瞿遥将她当成了至亲之人?
林青青心下茫然,手掌轻放在青年的发顶上。
“瞿遥,不属于你的过错,莫要强加在自己身上。做错的,是心存恶意去害你的人。”
瞿遥摸向袖口,看见被雨水打湿的衣袍,焦急地翻开湿透的袖角,直到翻出破旧的竹蜻蜓,紧绷的神情才有所好转。
他仰头望向站立在他身前的林青青,唇角弯成微笑的弧度,欣喜的眼神里面藏着如影随形的恐惧。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它被方子衿打坏了,我想了很多法子才修复好,我还想了一个办法让它永不腐败。”
林青青一愣:“方子衿打你了?”
瞿遥簌簌发起抖来,发出惊恐的呢喃声:“他杀了我,他把我杀了。”
瞿遥摸向自己的脖子,似乎想要吓林青青,模拟脖子被转动的拟声,“小小的手掌,就我一半手掌大小,两只手一起都合不拢我的脖子,力气却那么大,我挣脱不开,逃不掉。”
“你假死骗不了他。”林青青看着瞿遥。
若方子衿打算杀他,他又是如何从方子衿手底下逃生的。
人蛊。林青青突然想起,人蛊的特征——蛊虫不死,人蛊不死。
瞿遥也是沈娘的杰作。
她想要瞿遥生不如死,便不会轻易让他死。
当初姚药上山、方子衿毒发、瞿遥放火,都是沈娘一手设计,是她让他们三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也是她逼得方子衿失控伤害瞿遥。
沈娘将自己一生的不幸,报复在了三个无辜者身上。
“我没假死。”瞿遥肯定道,“我醒过来时,身体青白僵硬,割开皮肤流不出血,我还算是活的吗?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别怕,都过去了,你是活着的。”林青青轻抚瞿遥的头,青年渐渐就熄声了。
“方子衿失忆不奇怪。”瞿遥弹性很强,前一刻还在惊魂不定,下一刻便开始剖析方子衿,“那么小的年纪杀人,又刚刚死了依赖的人,他那是惊吓过度后的暂时性失忆。”
“大家都有过。”瞿遥一生就处过那么几个人,沈娘失忆,他自己记性也时好时坏,方子衿记忆缺失,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了。
“药药送我的礼物还在。”他狡猾地说,“方子衿的竹蜻蜓是纸做的,掉在山脚下,被雨水泡烂融化,永远消失不见了。还是我聪明,竹子做的不会消失。”
瞿遥手掌发抖,将竹蜻蜓送到林青青身前,“你捧着它,搓一下,要轻,让它飞起来。”
林青青接过竹蜻蜓,放在手掌心轻轻搓开,青黄色的竹叶在空中悠悠转动,飘落在地。
竹叶带起的风刮过脸颊,夹杂着春雨的咸味,瞿遥蹲在地上,偏着头,愣愣地望着竹蜻蜓。
林青青离开前说道:“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还要慢慢走下去。”
“伫立在朔风口,刺骨冰寒永不停歇。试试离开那里,多走几步,去感受春夏,走进阳光,那边吹过来的风是暖的。”
瞿遥强装的镇定在林青青离开的一刹那支离破碎,双膝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无声痛哭。
他跪爬到竹蜻蜓边上,目光追寻着林青青离开的方向,嘶哑不堪的嗓子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
这一次我一定会护好你,让你活的,长长久久。
……
林青青回到太璟宫,方子衿却不见踪影。
吴铮说,方子衿被镇国府二夫人叫去玉华宫,走了有一个时辰。
于太妃找来二夫人,便是在打方子衿的主意。
如今镇国府和右相府绝不可能有利益上的往来。
找来一个与方子衿关系不好的长辈,能是出于什么目的?
林青青沐浴更衣后擦干头发,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出神,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
方子衿栽了两次,黑化是他转坑别人的起点,这一世没有黑化,难保不会栽第三次。
可别折腾了。林青青真心希望二夫人能长点脑子。
方子衿是什么心性,纵使幼年被二房坑害,受了伤,一辈子只能活在痛苦中,他也不会害镇国府里的人。
二夫人只要老老实实不作妖,混个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她就不懂了,有人那么努力,都求不来一个安稳长寿,而有的人生来就是一手好牌,还是一把同花顺,放桌上就能赢,偏要往烂里打。
林青青前脚踏进玉华宫,便听见于太妃凄厉的怒吼声。
“父亲绝不可能叛国!”
“方子衿,你休要胡言,通敌叛国的是你,是你陷害本宫的父亲!”
“你捏造先帝遗函,将本宫父亲置于死地,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离间陛下与摄政王,夺我宣国之基业了!”
林青青停在门口。
“想夺宣国基业的怕是另有其人。”方子衿平铺直叙的声音还是冷如冬雪,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危险。
接着是二夫人一通劝说。
林青青大致听出个所以然。
右相府倒了,殷昊也恨透了玉华宫,于太妃慌不择路,想要给萧殷褔戴上皇弟的帽子。
林青青不纳妃,后宫空虚无人,二夫人怀疑林青青的身体出了问题,生不出子嗣,日后这皇位保不齐就会顺位到萧殷褔身上。
“福儿是陛下的骨肉至亲,只待请陛下过来滴血认亲,届时一验便知。”
于太妃说话气势很盛,“本宫倒要看看,陛下是信自己的亲兄弟,还是信你一个乱臣贼子!”
滴血认亲没有科学依据,红细胞入水破裂,人和猪的血都能相融。林青青还不想给自己找个“亲兄弟”。
恶人还得恶人来磨。
殷昊善于观人心,乐于尝试不可能,滴血验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发泄口。
沈轻宏的反应,以及沈轻宏和于太妃的一些细枝末节,才是殷昊断定萧殷褔不是亲儿的原因。
殷昊将沈轻宏留在睿亲王府折磨,林青青怪心疼他的,这样隔靴搔痒能顶什么事儿,是时候把于太妃和萧殷褔的小心思透露过去一点了。
两个让他如鲠在喉的人,不仅想要从他掌心逃生,还妄想争夺他觊觎着的皇位。
那可热闹了。
林青青收脚便要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低沉笑声,冰冷的声线有一种特殊的音感。
“我等着,我也想看你们是怎么死的。”
“这位,镇国府二夫人,不走吗?”
她不会记错,这是龙傲天特有的冷笑声。
林青青:“……?”
林青青在玉华宫殿门口多站了一会,浑身透着戾气的红衣少年便走了出来。
二夫人跟个鹌鹑似的跟着方子衿。
方才还在殿内劝说方子衿的人,这一转身也不知道中了什么蛊,对方子衿唯唯诺诺。
“哥……哥。”少年看见门外的林青青,猛地顿住,漂亮的凤眸里杀意未消,灰暗的色彩彻底暴露在阳光下,那是一股暴戾与疯狂交织的恶意。
他慌忙收敛神色,垂下脑袋。
林青青一时说不出话。
方子衿眼底光线变化,不是因为感受不到别人的情绪,而是他去过了血淋淋的深渊,在地狱底下往上看人。
那层灰暗蕴含着的,是毁灭和无止境的冰冷。
第 72 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太璟宫内早早掌灯,宽敞明亮的光线更甚殿外落日的光辉。
“这是朕今年新制的菊花茶,尝尝?”林青青执起白烟袅袅的瓷杯,目光扫视少年的脸, 像是在逐帧观察每一处细节。
茶案对面, 方子衿盘膝而坐, 手搭在膝盖上,老实地半阖眼眸, 偶尔扇动一下的睫羽泄露了他的紧张不安。
闻见熟悉的酒味,他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偷瞄了一眼林青青。
“我不能喝酒。”
声音微不可闻。
“这是茶。”林青青重申道,“朕会骗你?”
少年大气不敢喘, 心里闷得慌, 捧起茶杯,默不作声地一口饮尽。
“甘菊五月开花,十一月凋零。再过一个月,便到了盛开的日子。”林青青又添满一杯,顺手给他推过去。
见方子衿不言不语地喝完五杯, 她才停了倒茶的举动,将斟满的第六杯拿在掌心,转动把玩。
“到那时,与朕去游玩可好?”
方子衿喝酒头晕,被林青青连灌五杯, 思维仿佛停滞在半空, 木木的, 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垂下眼睑,脸也随即垂落下来。
“方子衿, 你可知白菊代表何意?”林青青问。
被唤到名字,少年迷茫地抬起头,俊脸染上了一片好看的红晕,眼睛里闪着喝醉后的微光。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是说屈原忧国忧民,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代表了陶渊明逃离樊笼后的悠然自得。
宁可抱香枝头老,不求黄叶舞秋风。是南宋词人展现的坚守己心,不离不弃。”
林青青轻笑了一声:“白菊。”
“是哀悼。”
方子衿呆坐在那儿,慢慢眨了下微红的眼眶,“哀悼谁?”
林青青看了看他,见他神色无异,将手中的茶杯递过去,“它还有一层意思,象征真实与坦诚。朕未曾骗你,杯子里的,是白菊制作的茶。”
“很奇怪吧,茶里为何有很重的酒味。”林青青手指划过杯盏底部,将杯盏轻轻落在他面前的茶案上,“朕制作时,加了点熟透的水果,水果腐烂发酵后产生的酒味真的很浓。”
“朕也奇怪,几杯空有酒味的茶水,如何能醉人。”她直视少年,“酒不醉人,人自醉?”
方子衿顿时面如死灰。
“哥哥这般试探我,是为何?”
林青青抬手撑着下巴,掩眸道:“不为何,只是想着,朕总得看一看你面具下的模样,看看叫着我哥哥的少年,他真实的一面。朕怕认错这个人,自以为是地代入他的想法,错误地去判断他日后的选择。”
少年灰暗的凤眸里最后一点光气都消失了,冷冷问道:“发现我不是你想象中乖巧真
依譁
诚的模样,你失望了,我真实的面孔你也见着了,想要如何?”
“你本就恶心我,与我同塌而眠都要随身携带兵刃,忍了一段时日,今日是想清楚了,想要名正言顺地将我撵出太璟宫吗?”
方子衿平静道:“你能自然接受一个疯子的亲近、拥抱乃至亲吻,而我小心翼翼的一次靠近,都会让你避如蛇蝎。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在哥哥心里,我连一个疯子都不如。”
疯子?他说的唐聆月?拥抱就算了,怎么还有亲吻?
他到底从哪看见的幻觉?
林青青有点头疼,她只是想试试方子衿有没有恢复全部记忆,有没有变成重生龙傲天,怎么还能扯出这么多事来。
若不是这次试探,她都不知道方子衿对她的心结也这么重。
她睡觉时习惯随身携带兵刃,这还能成为她厌恶方子衿的证据?
想起来了。林青青想起在千阳客栈,方子衿戳她腰带里软刃,语气格外低落。
还有今日午休,方子衿躺下来时,胳臂撞到了她的腰带。
她以为是意外。
龙傲天心眼也忒多了……
“朕只想听一句实话。”林青青淡声道,“二夫人害得你那般,你日后打算如何对她?”
方子衿抿紧嘴唇,他知道林青青想要怎样的回答,知道如何说能够讨好林青青。
但是在那对沉凝的目光中,他无法说出那些话,林青青想要的不是完美答案,而是他的一句真话。
他害怕了。
怕没有讨好成,反而让林青青更嫌弃他。
少年睁着燃烧着猩红戾火的眼眸,微颤的嘴唇缓缓启开:“请君入瓮,以牙还牙。”
林青青脖子微酸,将手搭在脖子上,轻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敲了敲桌面,将第六杯推到方子衿面前:“喝了。”
方子衿眼眶红了个彻底,蝶翼般的睫羽在惨白的脸上扑棱,嗓音沙哑到难以启开一般,含着绝望和不敢置信的委屈:“你要杀我?”
林青青果断拿过来喝了半杯,“咚”地一声放回茶案。
在少年怔愣不解的视线下,给他又续了一杯:“喝了。”
被林青青皱眉看了一眼,方子衿屏住呼吸,谨慎地接过茶杯,浓烈的酒味依然未散,他困惑地仰头饮完。
少年喝完后,脸上的红晕更加鲜明。
眼中也更加困惑。
林青青扫视一圈,十分无良地推翻自己先前说的话:“是酒。”
方子衿微微睁大凤眸:“?”
“哪有什么腐烂的水果,那些东西吃了可是会生病的。”林青青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含笑意道,“朕很惜命,也舍不得你死。”
方子衿红着眼眶往前凑了凑,以为自己听岔了,可他没办法求证,只能用最傻最幼稚的行动,去听清林青青说的话。
可是说完这一句,她便止了话音。
左右等不到,少年急了,他的祈盼、寄托、安全感,全都来自于林青青,但林青青不给他。
他疯狂地想要听清楚,想听林青青再说一句舍不得他死。
他把林青青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全都放在了心上。
白马银枪,所向披靡。
多走几步,柳暗花明。
过去的十几年,他丢失了幽篁山上的记忆,可是他一直记得那些话。他的满腔热诚,义无反顾,都是为了实现这两句。
以前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后来明白了,是林青青在他最痛苦的岁月里,拉住了他的双手。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总觉得生命里是该有一道光出现的。
“哥哥……”方子衿站起身,缓缓低头,脸庞微醺地趴在桌上,与林青青的视线对上,“不要讨厌我,我可以很乖,你想要什么模样的,我便变成什么模样的人。”
“我很坏,很脏,手上都是血,我还喜怒无常,像个随时会吃人的怪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哥哥只是对每个可怜人都很温柔,我不是特别的,我只是足够可怜,可怜到哥哥都不想折磨我。”
“堤防,抑或厌恶,都不重要的,只要哥哥陪着我,我可以做哥哥掌中的白刃。”方子衿固执地望着林青青的眼睛,期待她能给自己一个回应。
少年的目光存在感太过强烈,能灼伤人一般,林青青微微坐直身体。
方子衿停了话音,失落地垂下眼帘,迟疑地顿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抓住林青青的食指,“让你为难了,我很抱歉。”
林青青抬起手指,反握住他冰凉的掌心,“方子衿,做你自己便好。”
少年细微地摇了摇头,“做我自己,你便不要我了。”
林青青言辞诚恳:“衿衿,你不用扮演谁,不必刻意讨好谁,相信哥哥一回,你心里住的那个自己,并不狼狈,也不糟糕。一个人越是压抑,他的心里便越难受。你不放过自己,又怎知那个方子衿不是你最好的模样。”
“你不做自己,哥哥如何喜欢你。”她放缓语气道,“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没有人会喜欢一张虚假的面具。”
方子衿轻轻垂下头,却扬着视线盯着林青青不放。
林青青心脏一紧,那种感觉又来了,方子衿的目光格外瘆人。
怎么办,已经想走了。
林青青咳嗽一声,极力掩盖身体紧绷的行为,她不能说一套做一套,既然当了人家哥哥,就要肩负起这个家的重量。
出尔反尔,不配为人。
“哥哥的金针借我。”方子衿低下头,几乎贴近林青青的脸说话,面无表情地放开林青青的手。
林青青不明所以,觉得方子衿的神色有些沉重,意识到不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针包。
“哥哥,你过来看看金针是不是这样用的。”少年脸色平静地说道,随意在茶案上展开布包。
林青青起身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扫视自己先前坐的位置,只见方子衿抽出两根金针,手腕猛地一转,两根亮晶晶的金针射向对面座位的斜上方。
两只扑棱蛾子被金针射下,掉落在茶案上。
银灰色的昆虫眼睛只有芝麻粒的四分之一,却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异样的光亮。
“月氏。”林青青目光微沉。
将蛊虫投放进太璟宫,是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想借机杀她?
方子衿拿在手上看了看,“无毒。”
排除杀她的可能性。林青青心想,为何要监视她在太璟宫的举动?她在太璟宫除了休憩,就是忙忙碌碌的补批折子。
来看看她活得比狗累的生活环境?
“霍迎想要做什么?”方子衿扭头看向林青青。
林青青也不知道,但她心里有个猜测。
“方世豪不是好对付的,前些日子收到战报,月氏的防线被破。月氏此时必然陷入了困境,他们素来以和亲争取和平,必要之时,王储都可以牺牲。霍迎身为月氏王位继任者,怕是要与朕这个哥哥好好谈谈心了。”
方子衿看林青青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微妙变化,道:“霍迎还未及笄。”
书里没有写霍迎的年纪,林青青一直以为如此运筹帷幄的人年纪应当也不小了,只是长得年幼而已,没想到她就是年幼。
林青青望着蛊虫,摸着下巴沉吟道:“她这么小?难怪上回说要做我的妹妹。”
方子衿心里发堵,拎起茶壶,往嘴里灌酒。
他也不知道自己气个什么劲,就是难受,不舒服。
他讨厌霍迎。
林青青站在一旁,看着方子衿喝完一壶,又看着把自己灌醉的少年,头撞到茶桌,昏睡了过去。
“酒量有涨啊……”
林青青感慨地摇头,喝个酒精度不到8%的白菊酒,还能一壶就倒。
第 73 章
太璟宫出现蛊虫月余, 月氏外交使团抵京。
本该退朝离去的朝臣转至内殿,入席此次款待月氏使臣的宴席。
月氏是游牧民族,来使体型高大,威风凛凛, 他们五官深邃, 容貌更接近西方人,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被他们拥护着的白发少女。
林青青随眼一看,便发现霍迎长高了一截, 给人一种她在短短数月、从小女孩长大成人的感观冲击。
霍迎身穿粉色云纹烟罗裙,柔顺的白发用金色蝶形步摇簪着,眉弯如月,眸似秋水, 对着林青青浅笑, 唇边漾着两个小小的酒窝,有一股清纯俏皮的气息。
“陛下,大月素来敬重贵国,经年数载,不曾对贵国动过兵戈之意, 算得上安分守己。贵国历经两代权柄交接,与大月守望互助、相依相偎,大月一直都认为,我们乃战略同盟,是同气连枝的关系。”
“而今贵国铁骑如盗匪一般, 冲入我的家园, 兵甲铿锵, 大地震撼,到处是喊杀之声, 阵前将士拼死厮杀,鲜血喷洒大地城墙,贵国亦有无数死尸倒在我大月的土地上。”
“陛下可莫要忘了,东胡、北蛮、西月、南海,唯独贵国坐落于四国中心。群雄环抱,看似呈众星拱月之势,拥有优渥的资源环境,实则被强敌环伺,前狼后虎,一旦大月与贵国正式开战,贵国必会给他国可乘之机。”
霍迎不卑不亢的声音缓缓道来。
在他国土地上,她依然是月氏王储,万人之上,睥睨众生。
霍迎是天生的月氏王者,三岁识文断卦,十岁就能在波云诡谲的月氏王位候选考验中决胜千里,便是在强敌面前,也断不可能低下头去。
林青青笑了笑,“先不谈战事。霍迎殿下此番来京,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劳累,应是疲乏得厉害,不若用过我朝的美食,再说此行的目的。”
霍迎落座后,吃了两口,心不在焉地放下筷子,对着宴会上宣国的歌舞,无聊地打哈欠。
她低头抓弄金丝虎的软毛,一句话切入正题:“美食也用完了,可以谈战事了罢。大月只问陛下一句,是要与我大月死战到底吗?”
林青青说道:“若战,宣国不畏惧任何人。朕也问霍迎殿下一句,月氏使团来京,可是想平息这场战事?”
朝臣们摸不清林青青的想法,心里都在犯憷。
他们原以为林青青派骠骑将军讨伐月氏,是为宜城之事小惩大诫,压迫月氏交出解决蛊虫的办法。
这条件还没谈,怎么就要死战到底了?
宣国在四国之间,形式不容乐观,便如霍迎说的那般,同月氏开战,后背势必空虚。
南海不好说,但东胡、北蛮定会争一杯羹,对宣国群起攻之。
忠皇党们像嗷嗷待哺的小鸟盯视着龙椅,期望林青青能看到他们的眼神,明确一下宣国下一步的行动,好让他们不跟着提心吊胆。
其他党派都不希望宣国同月氏开战,纷纷朝摄政王看去,眼下能阻止陛下的,只有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了。
殷昊却在盯着霍迎看。
霍迎不提和谈之事,跳过了吹捧之词,开口便将宣国劣势摆在明面上,表面是对林青青的直接施压,其实不然。
她看透了小皇帝性子温和,不易动怒,认为凭自己的能力难以撼动小皇帝的决定,所以才有这般作为。
霍迎是想动摇朝臣心帜,从而逼朝臣给小皇帝施压。
殷昊不屑地收回视线。
真是……小女孩过家家,怕个子高的。
霍迎忌惮林青青。
这样软弱无能的人为何会是月氏的王储?
在众臣的期待中,殷昊终于将目光转向林青青,只见林青青慢悠悠呷了一口酒,似乎还扬起了唇角。
“霍迎殿下说的是宣国腹背受敌的情况。可若在此之前,月氏抵不住宣国的炮火,零落成泥了呢?”
霍迎俏脸寒霜,从鼻腔发出一声冷笑:“贵国未免也太自大了。贵国用数月时间,不过是趁我大月不备,破了一道防线而已。在我大月土地上,贵国兵马久战必衰,怕是没攻入腹地,便被北蛮东胡偷了家。”
林青青但笑不语。
“霍迎殿下。”左相唐未寒远远敬了一杯酒,“殿下可敢试一试我宣国骁雄?”
“有何不敢。”霍迎指了指后座使臣,“这些都是我大月勇士,你们随便挑。他们在大月实力靠后,对上贵国骁雄,亦可一战。”
霍迎瞧了瞧殿上宣国人的模样,笑吟吟道,“说的是宣国骁雄,便没有让后宅之人插手的道理,陛下可同意霍迎的话?”
朝臣打量霍迎身后铜胳铁臂的使臣,脸色都有些难看。
他们早前便得到消息,月氏王储身边的勇士,上可一招秒杀猛虎黑熊,下可空手接白刃。
霍迎那般放心,带来的人必不可能实力靠后。
单是近战肉搏,宣国这边很吃亏,悉数朝堂武将,罕有能在力量上占据上风的。
方子衿虽有少将军之衔,却身处后宫,而霍迎的意思便是不能派方子衿上场。
“亦可。”林青青一锤定音。
殿内歌舞皆休。
身材高大的使臣走向大殿正中,他朝那一站,活像一座坚固的石塔,看着就难以撼动。
唐未寒此前和林青青商议过对策,心中拟定好人选,只待出声让人上场。
刚想张开嘴,却被垂眸沉思的林青青打住了话头。
“朕考虑不周,竟不知霍迎殿下带来的勇士实力极差,既如此,便不能派朝中骁雄对战了,传出去,岂非让人以为宣国欺负月氏来使?”
“朕近来在民间收了几个籍籍无名的小侍卫,瞧着与殿下身边的使臣一般年岁,朕正想试试他们的实力。”
林青青偏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角落,“吴铮。”
一袭黑衣的万鬼卫首领从暗处走出,他面容俊朗,表情冷酷,提着一把朴素长刀。
霍迎扫量吴铮的体型,和月氏勇士相较,吴铮颀长的身影显得过分清瘦。
“点到为止,莫伤了人命。”霍迎这话是对着自家使臣说的。
吴铮提刀拱手:“请赐教。”
吴铮抱拳礼还未结束,月氏使臣便冲了上去,他体型高大,步伐却疾如闪电,出鞘利剑般锋芒毕露,此人武功超群,绝非纯力量型的高手。
众人还未看清他的招式,他便到了吴铮身前,青筋暴露的五爪呈锁喉之势。
朝臣们心都提了起来。
这名侍卫显然还未准备好,眼睛都没来得及抬,眼看就要一招落败。
早知如此,还不如派武将上场!
此局若输,丢的可是宣国的脸面,还谈什么让月氏零落成泥,陛下说出去的话可要成笑话了!
吴铮不退反进,优雅地向前跨一步,矫健的身姿迎上使臣的巨手,手中的刀鞘飞快翻转。
霍迎猛地站起身,不知为何,那侍卫后出手的刀柄,居然先一步抵达阿大的胸口。
她站定的一瞬间,一切尘埃落定。
阿大仿若一块砸出去的巨石,被击出去数丈远,撞在红柱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阿大张口喷出一大片鲜血,瞪圆铜铃的双眸死盯吴铮,狂吼一声,便要撑起身再战,将才踏出一步,壮硕的躯体“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
殿上鸦雀无声。
朝臣们不知所以地望向霍迎。
莫非霍迎派上场的,果真是月氏实力靠后的勇士?
不应该啊,月氏不要面子的吗?
若是做好了败给宣国的准备,又何须扬言死战。
霍迎震惊得眼皮直颤,“阿大。”
阿大是月氏第一勇士,今日之前,她认定除了方子衿,宣国无人可与阿大一战。
月氏使臣立马上前将阿大扶起来,阿大回到座位后,低声回禀道:“他很强,此人定是宣国第一高手,我在他手下过不了一招。”
“比方子衿如何?”有一使臣问。
阿大也不知道,他没和方子衿交过手,但他觉得不会有人比吴铮更强悍。
“若论内力,此人或是当世第一。”
霍迎冷静坐下,垂眸紧抓金丝虎的耳朵,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唤醒了目瞪口呆的大臣们。
“实力不俗。”霍迎只评价了这么一句,转而便道,“我们大月不喜欢车轮战欺负人,这位高手想必也有所消耗,换一个人上场,一对一比斗才是大国风范。”
众人盯着全程没怎么移动的吴铮,对霍迎所言甚是反感。
有所消耗?人侍卫怕是都没使出三成力气,这不睁着眼说瞎话吗?
林青青让吴铮退下。
若非提前知晓吴铮的武功路数,她或许也会武断地认定吴铮比方子衿强。
吴铮身法快,方子衿也同样。
一个出手速战速决,狠辣果断,一个清风明月,勇冠三军。
两人对上,胜负难定。
万鬼卫中,万鬼卫贰和叁不在京城,林青青顺位往后排应该是万鬼卫肆,但万鬼卫肆被方子衿占了去。
“小伍。”
龙椅旁低着头的小太监抬起头,说话的腔调赫然是万鬼卫伍的:“属下在。”
小太监容貌平平,脸白无须,无人注意到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换了人。
见那小太监走下台阶,与月氏使臣面对面。
忠皇党们眼前一黑。
居然让个宦官对阵月氏勇士?
唐未寒眼观鼻鼻观心,下座的唐尧询问道:“父亲,这人厉害吗?”
“自然。”唐未寒表面稳如泰山,心里却敲起了木鱼。
人选和陛下先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如今派出来的人也没和他提起过,他哪里认得这个小太监。
唐未寒不停在心底敲木鱼暗示自己。
相信陛下……
相信陛下……
万鬼卫伍从腰上抽出一柄软剑,很是矜持地看了看月氏使臣,眼眸怯怯抬起数次,然后飞快低下,像是在胆怯。
月氏使臣只觉得喉咙里卡了一根刺。
派了这么个玩意儿和他打,宣国未免欺人太甚!
万鬼卫伍轻言软语:“我的伤还未好透,是个病患。”
说着,他又看了月氏使臣一眼。
“看不出兄台这般爱趁人之危,白长这么大的个头了。”
月氏使臣怒火中烧,接过从殿外递上来的双锤,眼里丝毫没有手下留命的意思。
“啊!!!”月氏使臣用尽全力,纵身抡出重锤,重锤砸在地面,本该站在那里的小太监却不见踪影。
不好!
大意了!
月氏使臣背后一寒,旋即转身应敌,长及数尺的青光一闪,手中的重锤被贴着指骨削断,重重砸在他脚背上。
“啊——唔!”
万鬼卫伍用剑身堵住他的嘴巴,血液渐洒剑身,滴在平平无奇的脸上,点若寒星的眸子在眼波一转的瞬息,露出妖冶的血光。
“兄台,此乃大雅之堂,不宜喧哗。”
又是一个照面!
霍迎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这一局没有比下去的必要:“回来!”
那名使臣憋屈地退到后座。
他垂头丧气地拿着两根锤柄,盯住被削断的武器,突然看向那小太监手里的软剑。
“殿下!”
兵器有问题!
月氏使臣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霍迎堵进肚子里,“坐回去。”
第一个上场的侍卫没有出刀,仅用力量,便强捍月氏第一勇士。
第二个是小太监,使得一柄很软的剑,却削铁如泥。
宣国何时变得这般强硬了?
霍迎对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名戴半透明面纱的使臣对霍迎点了点头。
面纱使臣起身,面朝众人说道:“我的武器是一根蛛丝,触者必死。若无绝对实力者,大可不必上来挑战。”
他躬身对林青青行礼,“陛下,蛛丝是外臣的唯一武器,如同手足,无法分割。眼下宣国连胜两场,或可应战,或可弃战。厮杀之局必有死伤,若陛下不欲造成伤亡,大月也不会再派其他勇士应战。”
蛛丝?林青青想起一个人,忽然凝起眸子。他是月氏仙手?
这才是霍迎的杀手锏。
林青青转眸瞥向霍迎,白发少女冲着林青青甜甜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面纱使者掌中飞出一只鸟儿,轻描淡写地对着空气屈指一弹,活生生的小鸟僵硬地坠落。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鸟儿全身漆黑,它在飞起的一刹那断了生机,而整个过程中,无人瞧见那根蛛丝武器。
朝臣们心头一寒,这就是田忌赛马,等宣国无人能出战,月氏才派出最厉害的人物。
若是方才那侍卫出战,面纱使者走不过一招,或许他们还能赢。
确如月氏使臣所言,他们可以放弃第三局,但他们泱泱大国,岂有不战而退之理!
“陛下。”殷昊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霍迎,对林青青慢声道,“慈不掌兵,宣国的帝王可以聪明论果敢,可以冷酷重杀伐,但绝不能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霍迎微抬脸庞,微笑着注视林青青。
不论宣国派不派人,结果都一样。
不派人,宣国帝王心慈手软的风评就会传遍五国,环伺的群狼看清楚宣国领头之人是个弱者,便会一拥而上。
明知是死,还派勇士送死,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若林青青不顾名声,派人上场,她便能借邪星转世的恶名,更早地毁掉宣国。
林青青嘴角微微下沉,盯着霍迎的眸光渐显凌厉,她很快收回目光,敛神垂下眼,思索对策。
书中出现过的人物,都是能找出弱点的,月氏仙手的弱点书中没有明写,但他与方子矜有过一战。
那一战语焉不详,只知道是在正午,月氏仙手毫无反击之力地落败。
殿上笼罩着一片阴霾。
唐尧听殷昊一席话,肺部几乎气炸,这不就是逼陛下派人送死吗?
宣国哪位儿郎不是人?
能代替宣国出战之人,皆是英豪,岂能平白无故往刀刃上送命!
“陛下,臣愿一试。”见林青青没理会他,唐尧提声道,“陛下!臣,唐尧!愿意一战!”
林青青目光冰冷地瞪了他一眼,刀剑一般。
若非在众人眼前,她非得叫唐尧闭嘴,再大骂他一顿。
朝中能用之人本就不多,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摄政王,她是痴呆了才会派唐尧出战,这与自断羽翼有何区别。
“爱卿非武将出身,便不要凑热闹了。”
唐尧武功一般,但都是送死,他自愿送一命,便是今日之事传出去,也能说成是他不自量力地大胆谏言,与陛下无关。
“陛下!”
唐尧不信这朝中还有其他人能自愿舍命,陛下若不用他,便再无可能扭转月氏的阴谋诡计了!
“臣自小习武,虽不是武将出身,但论身手,在座者没有一位能打败臣!”
打败唐尧,便要对上面纱使者,当然没有人愿意反驳唐尧。
唐未寒闭了闭眼,眼眸便再没有抬起过。
霍迎声调微扬:“怎么各位表情这般沉重?陛下,不过是一场比试,不想造成伤亡,一声令下,免了便是。”
林青青曲起手指,冰凉的指腹刮过掌心。
“镇国府方子衿,请求出战!”红衣少年衣袂翩跹,身姿绝尘,大步迈进殿中。
少年精致的凤眸惹眼至极,一进大殿便散发出威震天下的气势。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了他身上。
林青青面色一沉,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压着嗓音,沉声道:“前朝之事何时轮到后宫之人插手了?”
林青青头一次对方子衿用如此冰冷的语调说话。
方子衿单膝跪下,动作利落干脆。
“先帝亲封少将军,方子矜,自请对阵月氏使者。”
霍迎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陛下,便容少将军上场如何?毕竟少将军的名头还在,也不全然是后宫之人。陛下难道不想看看,是月氏仙手厉害,还是少将军更胜一筹吗?”
“那人是月氏仙手?!”朝臣惊呼出声。
“小王储居然如此受月氏重视,竟有月氏仙手随行!”
郑凡舟问户部尚书:“月氏仙手很有名吗?”
周不言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周遭议论的大臣们,悄声回道:“传言,上一位出世的月氏仙手单枪匹马深入敌营,剿杀匈奴数万人,匈奴最后就是被月氏仙手杀没的。”
“一个人可敌一国?”郑凡舟骇异道,“若他如传言这般厉害,为何来我宣国和谈……”
郑凡舟声音一顿,猜度道:“莫不是为了深入腹地,想从内部瓦解我们?”
周不言捏了捏僵硬的脖颈,“传言有夸大,月氏仙手的传闻要追溯到古月氏时代,究竟如何,还得少将军试了才知道。”
兵部尚书李尚疏把脸凑过来,说道:“若这位如雷贯耳的月氏仙手连少将军都敌不过,那才是月氏的大笑话,到时候,怕是霍迎殿下也没脸回去了。”
岳千里加入群聊:“少将军一定会赢。”
李尚疏摇首,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岳千里。
兵部尚书李尚疏退出群聊。
周不言模棱两可道:“希望如此吧。”
户部尚书周不言退出群聊。
郑凡舟道:“我也信少将军,但陛下未必会让少将军上场。”
他想的是,少将军这般人物千年出不了一个,是他们大宣未来的希望,他是一把锋利的神器,在战场上攻无不克,可不能在月氏仙手这里折了。
岳千里和郑凡舟凑到一块,大声密语:“陛下那么喜欢少将军,不可能容忍少将军冒险。”
郑凡舟眯起眼:“陛下喜欢少将军?”
岳千里笃定道:“陛下为少将军挡过箭,若不是喜欢,怎会舍命相救。”
郑凡舟:“???”
周不言加入群聊。
“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尚疏加入群聊。
“陛下当真有龙阳之好?”
殷昊咳嗽了一声,见无人注意,深邃的眼眸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殷昊强势加入群聊。
“你们议论的声音可以再大一些,非议陛下,是重罪。”
殷昊强势解散群聊。
众臣眼皮子一抖,正襟危坐,空气再次凝滞。
霍迎笑道:“陛下这是不肯吗?”
方子衿垂着眼帘,没有去看林青青的脸色,阳光从殿外照进来,落在鲜红的衣衫上,在地面照映出淡淡的红色阴影。
“陛下若介意臣皇后的身份,臣愿求一纸……”
“那便辛苦少将军了。”林青青面色如常,紧握的拳头也随之松开,“少将军请起,此番比试需要少将军慎重对待。”
林青青看着阳光下的红衣少年,不咸不淡道:“月氏仙手一手蛛丝无影无形,无色无味,却剧毒无比。少将军喜爱日光,趁着还未开始,多看看日光吧。”
方子衿倏地扬起凤眸,看向林青青。
郑凡舟难过道:“陛下怎么在说晦气话?”
岳千里:“生气了。”
郑凡舟:“不可能,我从未见过陛下生气。”
殷昊蹙着眉思忖,少顷,忽然嗤笑一声:“又是哑谜。”
周不言:“陛下一般不说没有意义的废话。”
李尚疏接道:“说了废话,就不会一般。”
两位尚书对视一眼:“日光?”
不止是两位尚书,其他朝臣皆朝方子衿身上的日光看去,他们凝神静气地思考着,默契地保持沉默。
霍迎只觉得殿内气氛突然之间变得诡异起来。
仿佛宣国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约定俗成的东西。
但她并不在意,至今尚且无人能从月氏仙手的蛛丝下存活,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斩杀方子衿,大月便能少去一个劲敌,方世豪那边也会自乱阵脚。
见方子衿站在日光下不动,月氏仙手跨步迎上去,他很佩服方子衿的勇气,却也很鄙薄。
在他看来,匹夫才会择死路,聪明人往往懂得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请赐教。”
第 74 章
“慢着, 比试稍后。”林青青命人回太璟宫取剑,“少将军赤手空拳,朕便赐卿一件能代表宣国的兵刃。”
方子衿拿到的是一柄两尺长的短剑,剑鞘洁白通透, 雕刻五爪金龙, 剑柄和剑身衔接处镶嵌一枚冰晶玉石, 刃如冬霜,流动着水银的光泽, 璀璨无比。
殷昊扫视方子衿手里的君剑,扬眸望向赐剑的小皇帝。
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剑是百兵之君,自是不错的选择, 却远不如百兵之王的枪凶悍。
方子衿鬼箭神枪之名远近皆知, 挑其长项,可以在月氏仙手使出那一手蛛丝前,一枪斩杀对手。
为何赐了一把君剑?
朝臣们也纷纷皱起眉头。
君剑是宣国象征,由天外陨铁所制,美观绚丽, 坚不可摧,因锻造困难,延续至今也未能开刃,一般不会作为兵器使用。
若真要说出君剑的作用,那便是能让少将军的实力大打折扣。
有人想起, 陛下两年前还是太子时, 对少将军可谓是深恶痛绝。
陛下莫非早就恨透了少将军, 想借此机会铲除他?
月氏仙手持有剧毒蛛丝,大月之内无有敌手, 却也不敢小瞧方子衿。
他屈指指向方子衿,有一团无形之物从他的食指蹿出。
众人心惊地盯着面纱使臣状似起衅的手势,即便看不见蛛丝,也知道他出手了。
他们忙看向方子衿,眼睛却只捕捉到一道飞掠而过的血影,不由大惊。
好快!
方子矜天生神力,他们见过方子衿手持长枪以不变应万变,何时见过这般鬼魅的轻功。
红衣少年贴近内殿门扉,横胸反握剑柄,迅捷无匹地旋转君剑,亮晶晶的剑身在日光下投射出刺目的光线。
凝眸紧盯战局的朝臣们被剑上反射的光刺痛眼睛,面露痛苦,相继以袖遮面。
月氏仙手稍一怔神,便见青锋轮转,君剑成了方子衿身前一道密不透风的银盾。
“啪”的一声,微弱的声音撞上君剑,方子衿回转剑光,手腕轻转,甩去剑身上的无形之物。
余光瞥见一缕银白,少年凤眸微顿。
见方子衿躲过了他的蛛丝,人还好端端地立着,月氏仙手目光凛冽,抬高手臂,衣袖无风自动。
“方才只是小试牛刀,方将军,这一招,你可要小心了。”
君剑投射出的光线划过月氏仙手的手指,方子衿视野当中,无数缕银白色的光亮如数不清的灵蛇在半空游走,朝他直射而来。
这是何物?眼神好的大臣也借着君剑看见了蛛丝,倒抽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那东西状似长蛇,形比丝细,哪是蛛丝,分明是活的长虫!
月氏邪物竟拿到我宣国帝王面前来了!
若非君剑照耀,他们还要被蒙在鼓里,以为是什么无形无色的神兵!
霍迎眉头轻皱,红衣少年斩落“蛛丝”后,目光便落在月氏仙手身上,灰暗的凤眸深渊一般死寂,仿若缠绕无数冤魂,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心头陡然一紧。
霍迎急忙站起来,大声道:“我们认……”
耀眼的光线高悬凌驾于半空,用来防御的君剑早已不在少年手中,好似一道肉眼难辨的流光,破开沉寂的空气,向月氏仙手直逼而去。
霍迎被光线晃到,不由得闭上双眼,耳边有剑风穿行,剑坠带着气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阵巨响过后,白纱落地,面纱使臣被君剑重击倒地,身子紧贴冰冷的地面,秀丽的脸庞上一片惊恐之色。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右臂连着内腑的筋脉,全都没了感知。
方子衿拔出剑尖,地面突现龟裂。
霍迎快步冲过去扶起月氏仙手,发现他全身骨头皆碎,满腔怒火从眼睛里翻涌而出。
“我们已然认败,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瞧着被化了骨头般、软得像面条的月氏仙手,朝臣们口干舌燥地抹了一把冷汗。
狠,太狠了,这里最狠的,非他们的陛下莫属。
君剑是不锋利,但用剑的人是少将军,就凭君剑那个硬度,就凭少将军的天生神力,搁谁谁受得了。
这位月氏仙手怕是彻底废了。
唐未寒拢着手,交叉藏在衣袖里,底气十足。
“且不说少将军故意避开了对手要害,霍迎殿下说话的时机本就是少将军掷出兵器之后,还未道出一句完整的话,认败二字都未吐出口。眼下却说成是已然认败,着实蛮不讲理。”
殷昊:“月氏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是信手拈来。”
“厮杀之局必有死伤,霍迎殿下何必如此动怒。”林青青扬手道,“霍迎殿下到现在还认为朕之所言,是夸大其词吗?”
短短几息,霍迎的脸色变了数次。
“愿赌服输,是我大月的勇士败了。”
霍迎将月氏仙手交到月氏使臣手里,对林青青行月氏君臣之礼。
“宣国兵马强盛,劣势犹存,北蛮、东胡蠢蠢欲动,来日攻打宣国,宣国必将腹背受敌,陷入捉襟见肘的地步。陛下不妨消了鹬蚌相争之心,与我大月立下百年盟约,合力抵御强敌。”
“盟约一成,霍迎即日便亲赴宜城,收回宜城蛊虫。不但如此,我大月愿尊宣国为天朝上国,称臣纳贡,条件是——凡我大月来朝进贡,宣国需加价回赐,必要时作为主国支援月氏。”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都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
霍迎殿下没疯吧?
过去外朝使臣来京,都在琢磨着怎样利益最大化,怎么到月氏这里,不是扬言死战到底,就是直接俯首称臣。
如今局势纷乱,五国之中属月氏实力最弱,是有被宣国吞并的可能,但霍迎明知宣国有所顾忌,不会贸然与月氏死战到底,为何不力争一二,为月氏争取最大的利益?
霍迎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大月民风开放,精通文墨者甚少,百姓崇拜马背英雄,以强者为尊,并不会认为找个可以附属的主国是一大耻辱。”
撒谎不打草稿的小骗子。
月氏是强者为尊,但那些强者都是白毛怪物。
月氏信奉鬼神,而王的地位被神化,他们怎能容忍自己崇拜的神主,对着一个凡人屈膝?
民愤一起,群雄皆出,那时月氏将上下一心,再无畏惧,宣国也就随之失去掀翻月氏的机会。
除非她也去染个白头发。
林青青轻笑出声,拿起酒盏不喝,放在指间轻轻转动。
“事关重大,盟约一事,霍迎殿下一人便能决定吗?”
霍迎答非所问:“实不相瞒,霍迎为陛下卜过一卦,陛下或有可能统一五国,创造前所未有之盛世。”
月氏卜卦之术无人不晓,能追溯过去,预测未来。
身为月氏王储,霍迎一卦便可道破天机。
若卦象如此,霍迎殿下想要立下盟约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朝臣们怔愣片息,便都露出与有荣焉,自豪不已的神情。
原来他们宣国终将统一五国。
殷昊冷眼扫去,皮笑肉不笑。
今日之后,小皇帝“可能统一五国”的预言便会传遍五国,处于窥探状态的北蛮东胡定然坐不住,甚而可能联合发兵攻打宣国。
他倒是小瞧了此女。
月氏王储给出的预言,谁敢不信?
霍迎年纪轻轻,竟如此阴险狡诈。
白发少女嘴角向上翘起,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笑声甜美悦耳。
“霍迎之言,绝无半句虚假。”
林青青一直轻抿着的唇角慢慢的凝结,突然喜上眉梢,自傲一笑。
“霍迎殿下可是给朕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将来朕统一五国,月氏功不可没,朕会择书一封,送往月氏求娶霍迎殿下,以表示宣国愿与月氏永结秦晋之好的决心。”
霍迎眼皮猝然一跳。
“陛下三思……”
霍迎正要诚恳婉拒,只听林青青声音一沉,竟摆起了五国之主的架子,冷喝道:“朕来日便能统一五国,霍迎殿下不为月氏考虑,也不为自己考虑吗?”
林青青面露多疑之色:“还是说,霍迎殿下的预言,是基于玩闹之心编造的谎言?朕实在想不明白,编造这样的预言,加上一纸对宣国没有任何好处的盟约,要如何让宣国撤兵。”
— —
宴席结束,曲终人散。
户部尚书周不言走下台阶,细品今日宴席上的波澜,发现前面不远处的李尚疏和殷昊,快步追了上去。
李尚疏笑着摇头道:“月氏王储口口声声说陛下会统一五国,结果让她和亲就不愿了,若预言为真,她怎敢不同意。”
周不言插嘴问道:“霍迎殿下的预言是假的?既然都是假的,为何愿意定下盟约,对宣国俯首称臣。只是为了坐实预言,代价未免太大了。”
“霍迎毕竟是王储……”周不言努力代入霍迎的立场,“她在月氏可主宰万民,嫁到宣国却只能做一个妃子,还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愿意也属人之常情。”
李尚疏无奈叹气:“周大人还想不通吗?预言一出,五国震动,宣国或将成为众矢之的,月氏王储此计不可谓不毒。”
周不言脸色一变,谣言可杀一人,亦能灭一国,月氏此番和谈包藏祸心啊!
“好毒辣的计策,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陛下也敢娶?”
“陛下求娶霍迎之事会随着预言流传出去。”李尚疏神情已然多了一分赞叹。
“陛下是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狂妄自大、没有城府,最后一句更绝,反问霍迎,看似愚蠢笨拙,细思又暗藏玄机。虚虚实实,叫人看不清楚他究竟是脑袋愚钝,还是藏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霍迎一旦拒绝和亲,便坐实预言为假。正值宣国讨伐月氏之际,月氏狗急跳墙,编造预言合情合理,人们只会相信自己判断的,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怀疑预言的真实性。”
“等着看吧。”李尚疏神色轻蔑,“霍迎殿下妄图踩翻陛下的船,陛下会把她连人带船掀水里去。”
周不言打心底赞同:“能在咱王爷手底下过招的人,霍迎也配与其争锋?”
他还没傻,不忘带上殷昊一起夸。
殷昊冷眼望着前方,嗓音带着几分嘲弄的寒意:“霍迎也配?”
“她压根不配!”周不言连连点头。
殷昊眯起寒鸷的眸子,幽幽地道:“陛下的后宫,只能有知云一个妃子。霍迎妄想进后宫,本王会让她有来无回。”
周不言点头的脑袋一歪:“?”
李尚疏:“……”
感情摄政王也在惦记联姻一事。
他难道忘了,陛下有龙阳之好,后宫之主还是强悍无比的方子矜?
太璟宫。
林青青撑着下巴,姿态闲适地提笔写字。
长出新枝叶的树木在窗外簌簌作响,殿内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空气却一片寂静。
对面的红衣少年先沉不住气,开口道:“霍迎预言一出,进退两难,要么和亲做实预言,要么间接承认月氏预言不可信,届时月氏的局面将更加糟糕。若她决定为大局牺牲,哥哥当真要娶她?”
林青青轻轻“嗯”了一声。
方子衿心脏像被火烧着,又像被石头压着,不舒服地蹙眉,一想到林青青和霍迎未来会像话本上那样睡一起,“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不行!哥哥只能是我的!”
林青青没理会方子衿突然的发疯,少年人的占有欲,她以前也有过。
朋友走到尽头,该分的,还是会分。
她和方子衿一起走的道,并不会长久。
她想,是时候教教方子衿什么是独立自处,让他出去接受更广阔的天空了。
见林青青无动于衷,少年急红了眼,眼眸里的光在恶意和理智之间往复轮转,紧紧握起的拳头背在身后,白色骨节清晰可见。
他压下心底的毁灭欲,身子僵硬地重新坐下,趴在桌案上,一下接一下地去撞朱砂。
林青青放下手中的笔,按住他的脑门,反倒沾了一手的朱砂,“别闹。”
少年委委屈屈道:“哥哥,我怕霍迎,害怕她在宫中养蛊虫,我会死的。”
林青青撩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少将军,你今日可是想求一份休书?”
方子衿看见林青青推过来的和离书,抬起头来,眼眶变得通红,安静地看着林青青,没有说话。
他在思考,自己变成什么模样,哥哥才会将这份和离书烧掉。
乖巧绝望地求他,疯狂自残地吓他,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无论哪一个,他都有办法让林青青回心转意。
可是哥哥说过,他可以做自己的。
方子衿拿起和离书,慢慢撕碎,就像他被无情撕碎的心脏。
他那么想要靠近的人,用尽全部力气都在走向的这个人,一遍遍将他推开,一次又一次想要赶走他。
为什么?他便那般令林青青作呕,一刻都不愿意和他多待吗?
若他偏要呢?
他偏要缠在林青青身上,他的哥哥生生世世都只能和他锁在一起。
殷昊不可能夺走,霍迎也休想沾染一分。
方子衿眼中暴怒渐起,低头轻声道:“我今日做的事,让你不满了吗?”
“朕没有为今日的事情生气,只是觉得皇后的身份……”林青青执起笔,在他眼前上滑,少年果然上当,抬起猩红眸子。
林青青诚挚地望着他的双眼,道:“玷污了你。”
方子衿凤眸微睁,不明白林青青的意思。
“玷污……我?”少年心脏诡异地一颤。
“今日你也见着了,霍迎拿你是后宫之人为借口,来日旁人便有可能用你的身份做文章。”见他发愣,耳根都气得几欲滴血了,林青青抬手轻弹他的脑门,“朕想让你堂堂正正地做宣国的大将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子矜注视着林青青,缓缓垂下眼,道:“我不会同意和离,除非哥哥休了我。”
“或是,我死。”少年掀起眼帘,眼中照不进一丝光亮。
第 75 章
林青青蓦地怔了一怔, 有些疑惑。
若她没有误解方子衿今日在殿上说的话,那方子衿准确透露的信息是:可以给他休书,但不可以给他和离书。
为何?
他能接受被废去后位,却不能接受两厢情愿的和离?
休书一出, 方子衿今后的名声便也无可挽回。
他能凭本事做那征战四方的少将军, 却不会再是百姓心中的皎皎明月。
日后人们提起方子衿, 不是镇国府少将军,而是废后方子衿。
这与他前世走的路, 有何区别?
少年死盯着桌案,如同泥塑木雕,不闻不言,铁了心要为难林青青。
“和离后, 你依然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你不愿回镇国府, 朕便赐你一座将军府邸,将来你有何想要的,朕都能给你寻来,与现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林青青一双天然带着凉意的眼睛看着他,在方子衿与她对视时变成了温柔的暖风。
她拿出方子衿最想要的东西诱惑道:“难道你不想名正言顺地做朕的兄弟吗?”
方子衿面无表情望了她一眼。
林青青立马道:“和离后, 我们就结拜。”
少年灰暗的凤眸微动,瞧上去很心动的样子,林青青暗道,成了?
“和离后,我夜里还和哥哥睡一处吗?”
“……夜里睡一处?”林青青以为他说的是住在太璟宫偏殿, 不赞成道, “外臣留宿太璟宫不好, 对你名声有害。”
少年冷冷道:“与现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林青青:“……”重复她的话反驳她。
“和离后,哥哥会日日留宿将军府吗?”
“……朕不能日日留宿将军府。”
少年发出轻微的冷嗤:“我有何想要的, 您都能给我寻来。”
林青青:“……”
汗流浃背了。
“和离后……”
林青青及时止损:“不想和离,那为何你愿意接受休书?”
少年眼底那点血腥更显殷红,双唇冷漠的吐出几个字:“我、乐意。”
成,您乐意做废后。
林青青无话可说,并默默在心里给方子衿点了一排蜡烛。
方子衿几次三番帮她解决困境,不求回报得像做慈善,她把方子衿当劲敌,却也不是不知好歹,权衡再三才做出今日的决定。
错过这次离宫的机会,就不知道她下一次心软是何时了。
两人各想各的,都没有再说话,太璟宫里静谧无声。
林青青以为今日的话题到此结束,却听方子衿细致地交代出不愿和离的原因。
“自古帝王为大君,皇后为小君,在钦天监那里,代表天地阴阳。陛下提出和离,便是使宣国格局阴阳不调,日后发生在宣国的所有灾害,百姓皆会将过错推到陛下身上。”
方子衿没什么表情,音调却并不冷漠,还有点服软的意思:“所以,不能和离。”
林青青抬眸看他。
她没有想到这一层。
霍迎来宣国之前,她和方子衿和离不难,百姓怎么认为,钦天监最有话语权。
而今霍迎意图搅乱宣国,月氏卦象预言又声名大噪,最不巧的是宣国这两年灾害频发。
帝后和离很容易成为霍迎手中的把柄。
这般说来,方子衿还是在为她考虑……个鬼。
就算他们不和离,霍迎想要借这种谣言,也可以把方子衿说成是妖后。
自古男后都是要遭诟病的。
靖宣帝用自己的名声,为方子衿树下一块挡箭牌,但逝者已矣,谁也不知道这块挡箭牌能撑到何时。
林青青突然想通了一些关节,为何黏她黏得死紧的方子衿,会一反常态地在殿上提出要一封休书。
因为霍迎。
方子衿甘愿背负废后的名声孤身离开,死也不要和离书,不是处出于少年人的任性。
他比自己更早察觉,霍迎来到宣国的危害。
她只当人类自私,都有占有欲,却忘记方子衿本来就用词古怪,他在用最纯粹直接的方式,拉着她远离危险。
反对她娶霍迎是,要休书也是。
林青青饮下手边的茶水,不禁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哑然。方子衿处处为她着想,她却还想教他什么是独立自处。
十岁便走遍塞外边疆的少将军,眼界绝不止外面的天空,根本不需要她推着去接受更广阔的天地。
也许,他只是想安静地靠着她。
之前种种怪异的行为,都只是想要在她身边寻找一份……
林青青看着眼眶发红的少年,脑海里想出的是“宁静”两个字,心底涌出的却是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三个字——安全感。
“嗯,知道了。”林青青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平淡,她这样的回答语气会不会让人心寒?
安全感三个字从心底掠过后,林青青耐心了不少,亡羊补牢地附上两份解释。
“求娶霍迎算是一计策,霍迎心高气傲,生来便是帝王之心,她不会也不可能与宣国和亲。”
怕他不信,林青青用心地打补丁道:“朕了解霍迎。若做不成月氏的王,她会选择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让世人记住。”
方子衿脸色非但没有好转,还变得更加面无表情。
林青青一见,感觉方子衿的情绪不太对,又打了个补丁:“便是霍迎神经错乱愿意来宣国和亲,朕也绝不会让她害到你。”
方子衿半阖眼帘,情绪不显。
“哦。”
林青青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补得完美无缺,神态自若了很多。
“你今日做的事,朕没有不满。”林青青道,“当时情势紧急,只有轻功极好的人才能在银丝蛊下全身而退。你若不来,朕也不知该派谁上场了。”
银丝蛊?方子衿想了想幽篁山上的书籍,记忆中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
“霍迎是抱着杀心来的,谁上去都是一死。并非朕仁善,这事一看便有蹊跷,霍迎身份特殊,让她抓住点什么,都会是一场灾难。”
“于陛下而言,废后是最好的选择,为何选和离呢?”少年轻声询问,半掩着的眸底隐隐有一种新生的、取代原有灰暗的光。
林青青看着手里精致的茶具,回答道:“因为朕不想伤害你,朕想保护你。”
方子衿倏地抬起眼,心脏咚咚跳动,在静的诡谲的气息下,异常清晰,可他眼中却透着深深的怀疑。
“我有病。”他道。
林青青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盯着他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轻笑。
“我知道。还有什么朕不能保护你理由吗?”
少年被这个问题牵着往前迈出一步,“哥哥明明很讨厌我。”
他喉结轻轻滑动,将手指从桌案拿下去,这一行为泄露了他的紧张,有些自弃地加重语气,“不是讨厌,是厌恶,恨不得我去死。”
林青青:“……”
“我不讨厌你,也不厌恶你,更不想你去死。”
林青青不厌其烦地重申,无论说多少次,她都是这个回答。
少年灰暗的眸子望着林青青,微微扬起下巴,把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像是要慢慢揭开伤口给她看,嗓音微颤:“太青元年,昭阳殿,哥哥带着一身杀意进来,想杀了我。”
……是他们去铜雀台之前,她逼着方子矜跟她进铜雀台那日?
林青青生了怀疑,怀疑方子衿那一夜没有睡。
若五岁龙傲天深陷噩梦是伪装,那他脸上的恐惧和冷汗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杀意?
“太青元年,铜雀台,鞭断蛇桩,哥哥当时表情很疑惑,怀疑是鞭子断了,还是自己放开的鞭子。倘若鞭子没断,哥哥会拉我上去吗?”
林青青掌心寒凉,一手冷汗,压下起伏的心绪,温声叫住他:“衿衿。”
“正月,太璟宫,掉下房梁时我抱住哥哥,欣喜若狂,哥哥却对我拔出了蓬莱剑。”
……
“腊月,宜城地宫,哥哥亲口答应把我给霍迎,假扮神的新娘。”
少年像是不受控制地,被她的一句“想要保护你”牵着往前,牵得心肠寸断,字字泣血。
林青青从来不知道对一个人愧疚的感觉,不是尴尬难堪、心虚后悔,而是一阵阵涩痛。
就像看电影时,不自觉地代入主人公,自己也生出了被啮碎心脏的幻痛。
少年还在说,一句句一声声,眼中愈来愈迷茫。
凤眸里的红血丝像暴雨下的蜘蛛网,灰暗的瞳孔成了蛛网中挣扎求生的蝴蝶,但雨水淋湿了它的翅膀,双重绝境交织缠绕,里面的生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绝望,在危险到来前苟延残喘。
他渐渐分不清现实和前世,两段同等清晰的记忆逐渐向危险的程度交叉。
“你能随随便便亲吻一个疯子,却碰我一下都不愿……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小贼……保护我?哥哥只是,不希望我痛快地死掉……”
少年唇角落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林青青顾不得为方子矜的话心惊,忙拉住他的手腕,查看脉搏,眼神凝重,心底更是沉重得厉害。
竟然是第三次毒发。
陈霖曾预言,方子衿有朝一日会彻底迷失在三段记忆里,再也找不回自我,严重到那种地步时,他也将如刹那蜉蝣,快速死去。
林青青以为方子衿病重至少也是在九年之后,却忽略了方子衿是重生的,他的心病旧疾一直都在,而且还在快速恶化。
从他第一次出现在东宫密室,再也无法回到重生龙傲天模样开始,方子衿就步入了人生的末路。
而心病,无药可医。
林青青只能尝试着把他往回拉。
“方子衿,你没有去过冷宫,至少在这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关于冷宫的那些痛苦折磨,都没有发生过。你要辨认清楚,辨认身边哪里不同。”
“那些痛苦的记忆变成了可怕的深渊,你越是往那里看,它们便越不放过你。”
“你为何不把记忆再往回倒一倒,往好的地方想一想,不论是铜雀台、千阳,还是宜城,我可有丢下你、留你独自去面对那些危险?”
“方子衿,我先前那般对你,是因为我们不熟。而我现在了解了你,知道了你真正的模样,看清了你的过去未来,你为何不信我想保护你?”
少年垂下脑袋,无动于衷地阖了阖眼睛,像是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他全身上下都是毒,他的血液、身体、骨骼,里面充斥着污秽的毒液。
宜城回来他便发现,他凑不齐完整的记忆,是一个脑子不清晰的疯子。
哥哥不喜欢他精心装扮的面具,那他还剩下什么?
他只有一副千疮百孔的躯壳,和一个恶念缠身的怨魂。
这般丑陋不堪的模样,他怎敢拿出来,哥哥不过是说两句客套话,他竟然还当真了。
“你……不能不要我。”
“我还有价值。”
少年认定林青青不想要他了。
他不小心把自己最恶心的面目露了出来,林青青说想保护他,他本来可以顺着这话接受,可是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因为对霍迎心存不满,心怀嫉妒。
因为知道今日之后,哥哥便会休弃他,他再也没有理由接近哥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想从林青青身上再得到一些感情,一些顾念和情义。
林青青说想要保护他的时候,他心底那个很空很痛的地方刮过了一阵暖风。
真的很疼。
疼得他到处去找,找遍所有心海,翻出的都是一些腐烂的记忆。
他失措地去想快乐的事情,想拿出来一件一件告诉林青青,然后说我相信,相信哥哥想保护我,哪怕是一个“嗯”,点一下头,这事便能揭过。
但哥哥那样敏感,岂会看不出他的伪装。
只会让其更加失望罢了。
什么都没有用,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有人能接受过去的失误被一点一滴、事无巨细都拿出来说。
哥哥定会觉得他是一个记仇不记恩的白眼狼。
方子衿的手指狠狠掐进大腿,红色的衣摆渗着斑驳的血迹,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异常,绷紧了全身肌肉,准备随时站起身离开。
一旦哥哥表现出不耐烦,他就躲得远远的,把自己关在箱子里,藏在柜子中,哪里都好。
只要不让他滚出太璟宫,他可以无声无息地跟着。
他没打算活得太久,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哥哥,就可以了。
“收复郇州后,我便去一个不会再让陛下心烦的地方。”
“方子衿,没有人赶你走。”
少年紧张地捏了捏带有血迹的手指,这回是真听不到林青青的声音了,贴心道:“今后,不劳烦陛下费心医治我,我会活着,直到陛下告诉我,我失去了最后一点价值。”
林青青盯着他,手撑着桌案站起身,一低头,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少年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精致苍白的脸颊上飞快颤动,不敢抬头,生怕碰碎这一触即碎的温柔,心脏深处却乍然起了燎原之火,一路焚烧,烧到脖子以上,连脸上的绒毛都在发烫。
心里濒临枯竭的那些感情,像被浸了水的红豆,膨胀、发芽。
其中有一棵陌生到他从不敢去触碰的“幼苗”,在他心底彻底扎了根。
“去泡药浴,好吗?”
“嗯。”
第 76 章
御池边上白雾缥缈, 蕴含着苦涩药味的水雾伴随热气上升。
庭灯照映出岸边瘦削的身影,少年容色清冷,双眼如墨玉,因为泡着药浴, 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面颊, 水珠顺着精致的眉眼流下, 淌过锁骨,没入单薄的里衣, 隐约可见暗含力量的劲瘦腰身。
他抿着唇,额头覆盖细汗,被他捏伤的右腿打着绷带,为阻止伤腿入水, 膝盖下垫一块石头, 石头铺盖一层油衣。
方子衿看了眼不远处的屏风,表情古怪地想要放下腿。
他刚动一下,屏风后假寐的林青青便睁开了眼,“注意伤口。”
少年转动目光,寻找屏风后的人影, 但厚重的座屏不透光,他安静了片刻,便收回视线,向后躺倒,把上半身全部沉入水中。
林青青听着水声默数时间, 方子衿憋足五分钟的气才冒头。
她取出瞿遥给的秘药, 拿在手上研究, 灰褐色的药丸躺在瓶底,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股铁锈味被浓烈的药味遮掩, 闻不出具体是何物散发的气味。
瞿遥在御药房拿的药都要经过林青青的眼,秘药药方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林青青识得秘药里的所有草药,大多都是益气补血的药材,不应该有这股铁锈味。
难道是瞿遥说的药引?
瞿遥给的药起效很快,方子衿服用一粒后,精神状态焕然一新,眼底透着死气的灰暗色彩居然也跟着消弭无踪。
正是起效太快,林青青才觉得药引有问题。
为何瞿遥手里会有沈娘都不知道的秘药药方?
林青青没忘记瞿遥是人蛊,一度怀疑这味药引是瞿遥的血液。
她摸过瞿遥的脉搏,不像失血过多的模样,他身上也没有血腥味,实在叫人找不出一丝线索。
御池里传出一阵水声,林青青收敛心神,掩眸拧好药瓶口,唤了方子衿两声,没得到回应,起身走出屏风。
只见满身药液的少年靠坐御池边缘,一袭单衣松松垮垮地斜挂肩膀,好似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方子衿:“时间到了。”
先前泡到这个时辰,林青青都会叫他出来,这次却晚了两炷香,怕是林青青另有安排,方子衿谨慎地问道:“我可以出来吗?”
林青青扫了眼刻漏,她想秘药的事情太过入神,没发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点头道:“可以出来了。”
她好奇地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少年磨磨蹭蹭地移出身后的玉盒,林青青半蹲着接过,玉盒里装着半透明的水状药膏,有牛膝、川芎的味道。
“消除疤痕的。”方子衿张开手掌给林青青看,各种伤口结成的伤疤交错遍布。少年皮肤苍白,粉色的、白色的伤疤在光影中明暗不定,斑驳难辨。
他抬眸看了看。
林青青盯着他手掌上的伤痕,清墨般的双眸看不出喜怒,耳后垂下的乌发被微风吹动,轻轻蹭过他的手臂,有些痒。
“哥哥先前说不喜欢我身上的伤,等过阵子,便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青青将玉盒还给他,起身之际身形忽然晃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单膝跪地。
林青青疼得直皱眉,糟糕的是,她居然没有力气起身,脑袋也变得沉重不堪,一根根针刺般的痛感侵袭着每一根神经。
很像当年中鸳鸯绣的症状。
林青青服下几粒克制蛊虫的药丸,几乎是霎那的,感受到了一阵透骨奇寒。
冷汗模糊了视线,林青青睁了睁眼睛,依稀看见方子衿焦急地爬上岸,不断张合双唇,可是她听不清楚。
“……”林青青无力地垂下脑袋,在倒进御池的前一刻被方子衿接住身体。
熟悉的山楂味唤醒了林青青一点神智。
她应当是中了一种类似鸳鸯绣的、能够刺激奇蛊苏醒的性大热的邪毒。
有人想要她死,还意图拉着方子衿一起下水。
她何时中的毒?
林青青进御池前,仅喝过一杯茶水,还未来得及用膳。
是那盏茶?
太璟宫布满机关,除了影卫和万鬼卫,只有方子衿能够进出。
林青青心底沉了沉,若不是下毒之人亲手送进来的,那便是在茶叶中动的手脚?
被方子衿带出御池,林青青浑身都不舒服,用力地咬住手指,勉强听到方子衿说要去太医院找御医。
当初奇蛊发作的时候,林青青也没有踏进太医院一步,可别让身边这个不稳定因素,真给她送太医院去了。
林青青这回是真信了方子衿没有装傻。
怎么会有人天真地以为着,她是没有喉结的男子。
林青青内心闪过一道不尴不尬的情绪,尚且来不及抓住,便拉过少年的衣襟,用出全部内力将人推倒进水中。
方子衿半身沉在水底,傻呆呆的站着,俊脸上失去了大半的血色,“哥哥……”
林青青摸了摸自己的脉搏,抬眸扫了眼水中茫然失措的少年。
御池的水溅在方子衿的眼睑上,水珠滑下,在他的脸庞留下含糊不清的旖旎。
林青青努力集中精神,“有奇蛊压制,我不会死。太医院的人不值得信任,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能送我去太医院,知道吗?”
在林青青冷凝的视线下,方子衿不得不重视起来,点头应道:“好。”
林青青撑不住身形,“扑通”一声掉进御池。
预料之中的下坠感没有出现,腰间多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林青青条件反射地反制对方,没了双手支撑,下巴直接砸在少年温热的肩颈上。
过程中,林青青不慎咬中舌头,口腔含着血腥味,有点无奈,又有点气恼。
她的头太疼了,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含糊不清地吼道:“方子衿!你可真是我……”
吼到一半,林青青找回了一点理智,收敛住脾气,头痛难忍地蹙起眉。
“对不起。”少年眼眶微微泛红,想帮林青青,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发誓一般,对林青青承诺道:“哥哥,我定会查出下毒之人,杀了他们。”
“不用。”林青青脑子嗡嗡的响,逐渐分辨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方子衿的声音。
她心底隐约有个答案,恍惚觉得这个答案不需要方子衿干预。
“我会查清楚,你别掺和。”
方子衿猩红的眸子顿了下,手背被林青青扭到一边,察觉到哥哥排斥他,眼睛瞬间变得更红,绝望地明白哥哥更希望他离开这里。
他动作轻柔地放林青青靠坐在御池边缘,自己慢慢退缩到角落里。
如若他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哥哥是不是就能多忍受他一会。
水中荡起了一阵波纹,氤氲雾气里,衣衫整齐的少年身子一歪,被另一个少年扶住脑袋。
林青青醒了醒神,御池里的药液似乎能让她舒服很多。
她扭头看向身旁,若不是有一只温暖的手扶着她的脸,她会以为身边这个静得像雕像的,是御池里的水石。
“衿衿?”
林青青被少年扶正身子,紧接着便看见脸颊泛着红晕的少年,跟螃蟹似的往一边挪远。
林青青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有点牙痒,是真实意义上的牙齿痒。
她稳了稳心神,音调带着哥哥的威望:“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
闻言,少年抬起被热水熏红的俊脸,眼中泄露着庭灯照出的水光,轻声道:“你想吃我吗?”
林青青CPU疯狂转动,话到嘴边失了声:“?”
“收回郇州后,哥哥想要怎么吃我都可以。”少年稍稍凑近,眼中没有正常人说这句话时的戏谑,只有纯粹的认真,认真地以为林青青想要吃他的血肉。
“我想养得好点,这样就不会很难吃。”
“……你在说什么?”
少年眼中仿佛有层层叠叠的颜色,水面的光线从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折射出来,“哥哥吃了我,我就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林青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拍了拍脑袋。
这可真是段荒唐的对话。
还是清醒了再说吧。
等等。林青青闭上的眼睛复又睁开,“你怎么还在水里?”
她往下瞥视,见他腰部以下都在水中,胸口憋进了一口气,“上去,伤口泡水是会溃烂的。”
少年听林青青的话不跑,就往林青青旁边挪了挪,林青青眼皮一跳,方子衿每动一下,水面便会飘出一道血迹。
难怪他嘴唇发白,再泡一会儿,怕是血都流干了。
“我上去,哥哥答应我,今夜不要生气。”少年耳朵通红,像是被灼热熔化的金属。
林青青莫名其妙。
一时间拿不准方子衿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是不希望方子衿的腿泡坏了,但还没到事事都要气一遍的份上,何况她生气也没有用,方子衿的伤口已经碰到水,人好像还是她推下来的。
“你上去,哥哥不生气。”
少年飞快地在林青青侧脸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连爬带走地离开御池,险些摔跤,他回头看了看怔愣不已的林青青,站在御池边上,便不走了。
他在等林青青一起回去。
林青青觉得自己应该制止方子衿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可看着垂下脑袋像是犯了大错的少年,又忍不住想要放纵他。
林青青摸向轻到几近没有感觉的侧脸,敛眸沉思。
她做过的事情,方子衿会同等地还回来?
可能是药浴对奇蛊也有作用,林青青这次恢复比千阳那次快。
回到太璟宫,林青青立刻让万鬼卫伍配合唐尧,去查有毒茶叶的源头。
内承运库也就是内库,由宦官看着,外承运库归户部管辖。
能把手伸到皇宫内库的可没几个人。
万鬼卫伍精通易容,假扮一个太监对他而言如同喝水一般。
伍潜入宦官队伍不到两天,便打探到一些消息。
茶房的总管太监在林青青中毒当天,和玉华宫里的人有走动。
林青青怀疑过玉华宫,毕竟只要她死了,萧殷褔就能以滴血认亲为根据,绝地反击,登上皇位。
茶房的总管太监看管贡茶失职,难逃一死,被唐尧带回大理寺审问。
正逢右相府失势,殷昊对玉华宫不闻不问,玉华宫早已没了当初的光彩。茶房的总管太监消息不够灵通,只知玉华宫是摄政王护着的,而摄政王权倾朝野,就算玉华宫出了事,也有摄政王处理。
他还想靠着玉华宫主人的帮衬,从牢里出去。
唐尧将玉华宫的事情简要一提,总管太监顿时如遭雷击,面无人色,他见不着希望,又受不住酷刑,便开了嘴。
“咱家是被太妃娘娘污害的。太妃娘娘前几日往内库送了些新茶,当时咱家都是亲身试过的,否则也不敢送到陛下殿中。太妃娘娘定是在其中掺杂了少量毒茶,钻了验查的空子。”
唐尧请太医看过茶叶,茶叶中杂糅了一些不明成分,不确定是否为毒,且无法用测试工具试验,人服用后不会当即发作,这才顺畅地送进太璟宫。
为太璟宫试茶水的小太监酉时离开,于亥时暴毙身亡,且死相恶劣。
唐尧命人将小太监的尸体抬上来,同时拿来太璟宫的茶,让总管太监试茶。
总管太监瞧见小太监的模样,吓得当场失禁。
“是太妃娘娘,都是太妃娘娘想要害陛下!太妃娘娘插手茶库有些年头了,咱家得罪不起,只能装聋作哑。大人,小的是被逼的啊。”
茶房的总管太监画押认罪,被拖出去,等秋后问斩。
玉华宫此时也是一片水深火热。
“太妃娘娘好手段。”萧殷褔有气无力的声音,激得神经紧绷的于太妃浑身一颤。
萧殷褔瘫软在床榻上,脸色骤然变得冰冷恶毒,眼底透着不符合年纪的凶狠,“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吗?”
“本宫毒杀陛下,还不是为了你。”于太妃越想越凄怆,“你说有办法叫陛下来玉华宫,本宫听了你的意见,将方子衿引来玉华宫,可结果呢?不见陛下踪影。”
“福儿,你不能事事都怪娘,殷昊随时都会报复我们,我们等不起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坐实你皇弟的身份。这次毒杀,本宫没有留下破绽,毒药也是月氏给的,与我们无关。”
于太妃捏紧手帕,道:“查也只会查到月氏那边去。”
萧殷褔面带讥笑地问:“娘娘可有认真听外面传来的消息,敢问是什么样的毒药,能让小太监找来一根树枝捅死自己?”
于太妃后怕地不断摇头:“那也和我们没干系,药是月氏那帮人带来的。”
萧殷褔厉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蠢得无可救药!月氏想要毁的不是一个人,他们是要毁宣国的颜面,毁我宣国国体!太妃娘娘,你成了月氏的武器,你被利用了,还不明白吗!”
萧殷褔叫婢女扶他坐上轮椅,悲痛激忿全都消失,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神采,像是要斩断于太妃心中的侥幸,笃定道:“一定会,查到我们身上。月氏那帮人是豺狼,他们既然找到你,便会断绝引火烧身的可能。”
“我们是废子了,娘娘。”萧殷褔讽刺道,“关键时刻,最忌讳急躁,你为何不能再等等呢?哪怕做事前知会我一声,我们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罢了。”
萧殷褔望着紧张不安的于太妃,认命地收回一堆未出口的讥讽,阖上眼帘不再言语。
一直等到林青青带人踏入玉华宫,于太妃才彻底死了心。
她一度认为殷昊、靖宣帝都是她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天底下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未曾想有一日,她成了月氏对付宣国的工具,而她最尊敬的父亲,到头来也不过是东胡的一个傀儡。
临了,还害了自己的亲儿。
于太妃一人认下所有罪责,被押出玉华宫前,一口喝下提前备好的毒药,自尽在玉华宫门内。
萧殷褔被贬为庶民,逐出了宫去,他出宫后没多久,便被一批人半道劫走。
林青青收到万鬼卫传来的消息并不意外,萧殷褔和于太妃还欠殷昊一笔账,劫走萧殷褔的是何人不言而喻。
霍迎迟迟不回月氏,似是下不定决心。
窗外飞进一只麻雀,霍迎执起朱笔,在于姝的名字上画下一条红线。
于姝的名字下方,排列着萧殷褔和方子衿的名字。
“焚情断命蛊也杀不死吗?果然是能在群蛊中活下来的人。”
霍迎手指重重落在方子衿三个字上,“他的血……究竟为何能影响蛊虫?莫非是他的血杀了焚情断命蛊?”
看来只能在他们的身份上做文章了。
若能促成她心中绝好的谋划,宣国必亡,可宣国不尽是蠢人,宣帝更不好对付。
……
另一边,林青青送了霍迎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
霍迎不在月氏的这段时间,费黎频繁和林青青联系。
他主张与宣国互市,并毫不畏惧地将这项主张大告天下,传播宣国出兵的真正用意,将战争给月氏带来的祸患广而告之。
如今宣国与月氏兵戈不止,霍迎在月氏的声望一落千丈,她在宣国拖的时间越久,月氏那边的民怨就越大。
霍迎在宣国的预言,以及月氏仙手死于方子衿之手的事情,都传到了月氏。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月氏那边便有了即将更换王储的流言。
如今局势瞬息万变,宣国有了防备,投入宣国皇宫的蛊虫大部分有去无回。
霍迎也不能笃信自己的计划,除非能等到一个让宣国不攻自破的时机,否则她来这里的一切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甚而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费黎又一次大动作后,霍迎终于忍无可忍。
宣国兵马在月氏是不能直捣黄龙,但不妨碍有人在她背后偷偷摸摸挖她的根基。
霍迎只恨自己没早点把费黎这个玩具除掉,徒生这么多事端。
次月,月氏使团进宫面圣。
霍迎签下和谈书,月氏这边答应解决宜城蛊虫,而宣国则要退兵,攻下的那座城池必须归还月氏。
霍迎本以为林青青这样油盐不进的帝王绝不会让步,却见她爽快地按下了玉玺。
霍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月氏使团回到月氏,霍迎听闻费黎和宣国早早就签订了条约,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宣国攻下的城池变成了什么互贸区,通商口岸也由宣国管理,虽然地图上还是月氏城池,但本质却像是宣国的一个通商口。
她做了那么多努力,结果却被一个内患毁的一干二净。
如今百姓皆道是费黎阻止了战争,给月氏带来了新的繁荣。
霍迎火冒三丈地找过去。
橙眼黑瞳的费黎丝毫不惧霍迎的来访,花白及踝长发乱糟糟地搭在肩膀长腿上,听完霍迎气急败坏的一段话,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
“此战,必须停。你此去和谈,舍本逐末,却不知稍有不慎,便是一个有去无回。霍迎,你说的预言未必能成真。而我说的预言,必定是真。”
“怎么?你还很自豪?”霍迎撸起袖子就要揍人,金丝虎竖起尾巴,浑身炸起金色的绒毛,发出一声尖锐的猫叫,逃窜一般冲向费黎,被费黎轻松接在怀里。
“你比我更了解局势。”费黎挠了挠金丝虎的下巴,金丝虎享受地懒下猫腰,闭着猫眼抬高头颅,“而我更清楚月氏的路该如何走。”
费黎抱起金丝虎,抬脚向外走,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霍迎说:“我还没有输。”
费黎:“我也没有赢。”
***
于严秉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传到东胡,东胡那边野心难遏,意图联合北蛮、月氏攻打宣国。
北蛮在千阳受了挫,千阳外面的灰色城墙像一道天堑,挡住了他们窥探的视线。在没弄清楚宣国实力前,北蛮不欲派兵,而月氏刚刚签订了条约,打算按兵不动。
东胡找不到盟友,便可劲折腾东胡内部兵马,其中数郇州的兵马折腾得最厉害,他们提前举办争夺血沉枪的盛会,以此鼓舞士气。
第 77 章
六月徂暑, 暮霭沉沉。
燥热的夏风携着一股腐朽之味,窜行阴气森森的乱葬岗。
草木籁籁作响,颓然无色的无名墓碑零星地斜进土里,不远处突兀地立着一个草屋, 里面射出缕缕昏黄的烛光。
火光轻微晃动, 草屋里传出长戟砸击地面的铿锵声。
头戴万鬼卫面具的修长身影由远及近, 不紧不慢地来到草屋门前,系满绷带的手径直推开稻草门。
霸图环抱长戟, 单脚踩着木凳,看见来人,不高兴地翻起白眼:“怎么才来?”
霸图身前的地面躺着一个瘦削少年,双腿能看出明显的畸形, 他的嘴巴被麻布塞住, 色厉内荏地瞪着进门的人,“唔唔——”
来人通体黑衣,乌墨长发用玄色玉带绑着,腰挂玄色令牌,上刻有字, 萧殷褔仅看得见刻着“肆”字的那一面。
霸图伸手要道:“我要的东西。”
黑衣人递出一份竹简。
看着崭新的竹简,霸图冒光的眼睛里多了抹迟疑,“你莫要诓骗我,若给我本假的,我可要告发你强抢民男的。”
黑衣人冷漠地丢出竹简, 霸图眼疾手快地接住, 激动地展开竹简, 被密密麻麻的宣国文字迷晕了眼。
“通篇全是字儿,没有图?”
黑衣人拉起萧殷褔的衣领, 拖着向外走,长腿没有半点阻滞,脊背也未弯曲分毫,仿佛拖的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一沓轻飘飘的树叶。
霸图盯着竹简上的字直皱眉,跟上黑衣人的步子,“我不是很熟悉宣国文字,你口述一遍,我记下。”
见黑衣人不说话,霸图问道:“你是哑巴吗?”
黑衣人拿出随身带的铁锹,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挖土,动作干脆,像是做过无数次,铁锹来来回回、险而又险地从萧殷褔的鼻尖蹭过。
霸图声音一哑,硬是从这人身上看出了一种行云流水的得体,和杀人如麻的果决。
霸图抱住长戟,撑着身体一半的重量,探头打量萧殷褔惊恐的表情。
“你得罪他了?这是要活埋你啊。”
萧殷褔眼睑连连抽颤,眼底全是骇极之色,拼命扭动身体,想要逃离铁锹笼罩的范围。
挖出的坑深度足有三尺,也不见黑衣人力竭停手,霸图目光下移,注视黑衣人没有露出一点皮肤的手指。
穿得还挺神秘,能拿到亦安将军的卷宗,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小兄弟,交个朋友如何,你叫什么?”
铁锹破空声响起,霸图吓一跳,看着紧贴脖颈的铁铲,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举起手,识趣道:“我不说了,我马上就走。”
黑衣人收回武器,霸图狠狠地长舒一口气,快步离开乱葬岗。
霸图走后,黑衣人立刻将铁锹扔向萧殷褔的脑袋,铁铲部分贴着瘦削少年的头皮,断下一截枯燥的头发。
萧殷褔惊得魂飞魄散,眼睛都凸了出来,缩紧脖子的肌肉不停的抽动,“呜呜——”
黑衣人掀起脸上的面具。
暮色的阴影勾勒出轮廓清晰的线条,年轻男子神色宁静,俊美无双,能够轻易使人沉醉的凤眸中却封着冰冻三尺的寒凉。
看见那人的脸,萧殷褔脸庞扭曲,双目透着怨毒怒火。
“唔!唔!唔!”
嘴巴里的麻布适时掉落,萧殷褔尖声叫道:“方子衿,陛下下旨逐我出宫却不杀我,必有陛下的考量,你今日杀我,便不怕坏了陛下的计划吗!”
方子衿一脚将人踹进深坑。
萧殷褔灰头土脸,目眦皆裂地盯着深坑上面的人影,眉间陡现一层凶狠戾气。
“留着我,我能让殷昊身败名裂!”
方子衿手掌落在铁锹上,却没有往深坑里填土。
萧殷褔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他,趁热打铁道:“你还不知道吧!先帝是被殷昊毒害而死的。若陛下知道这件事,必然容不下殷昊。你不想对付殷昊吗?我手里有殷昊害死先帝的证据。”
附近突现火光,睿亲王府里的府兵举着火把向着乱葬岗靠近。
“王爷得到消息,姓萧的便藏在此处,都仔细点找!翻遍整座山,也要把人找出来!”
“是!”
察觉是睿亲王府的人,萧殷褔妄图求救的声音卡进喉咙,脸色变得像寒霜打烂的茄叶,又黑又紫。
“带我走!快带我离开这里!我被殷昊带走,便再无证据证明先帝之死了!”
方子衿抬眸望着火光传来的方向,冰冷的声线连微小的起伏都没有:“你手里有证据,怎会惧怕殷昊。”
说完,方子衿提起铁锹就往坑里拨土,好像很着急。
萧殷褔被盖了一身土,像一条挣扎的泥鳅,看着方子衿恨不得立刻送他上西天的身影,也很着急,急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冯秦!你去查查冯秦!殷昊毒杀靖宣帝的证据就在他手里!”
“冯秦效忠于相,只听右相府的命令。你把我杀了,他就会把证据送到慕容氏手里。东胡慕容氏若是掌握了殷昊的罪证,势必借此威胁殷昊。殷昊想要脱困,只能在一切还未发生前,杀死陛下,坐上那成为万人之上的龙椅!”
睿亲王府的府兵迅速将乱葬岗围住。
萧殷褔抬高视线远看,透过深坑所及的视野,发现他和方子衿被包围了。
瘦削少年怔住,眼中的恐惧猛退,竟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狞笑。
“方子衿,少将军,我嫉妒了你一辈子,你最后还不是要和我死在一起?”
府兵让出一条路,衣襟袖口绣着精妙云纹的玄衣少年,出现在萧殷褔震颤的瞳孔里,萧殷褔的笑声戛然而止。
“林夜然?”
他看向那些睿亲王府的府兵,里面竟没有一张他熟悉的面孔。
“你们合谋设计我!”萧殷褔猛然醒悟,“我刚出宫便被劫走,方子衿一来,睿亲王府的府兵便紧跟着出现。都是你们计划好的……你们原本就想从我这里套话。”
方子衿身形顿了顿,又开始填坑,速度之快令林青青都咋舌。
林青青抓住方子衿的手腕,拉着人往回走,少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没埋完的深坑,好似林青青一松手,他就能跑回去将萧殷褔活埋。
林青青吩咐万鬼卫:“将坑里的人送去睿亲王府。”
方子衿定在原地,不动了,林青青怎么拉都拉不动他。
林青青:“衿衿?”
“斩草除根。”少年声音虽轻柔,却也很坚定。
他们知道了冯秦的事情,来日萧殷褔在殷昊面前一通乱说,难保殷昊不会狗急跳墙。
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是除掉萧殷褔。
林青青一早便吩咐过万鬼卫怎么处理萧殷褔,方才的指令也是要万鬼卫最后将尸体送到睿亲王府门口,让殷昊见上一眼。
但方子衿好像误以为,她就是要这样放走萧殷褔。
林青青没有立刻告知方子衿自己的处理方式,因为她更想知道,明明可以秘密处理掉萧殷褔的方子衿,为何临时通知她来见证。
林青青故作深沉地嘱咐身边的影首:“割掉舌头,扭断双手,再送去睿亲王府。”
影首:“……”
身穿万鬼卫服饰的少年终于肯挪动一步,但幅度不大。
林青青还是拉不动他。
“你想亲手杀他?”
方子衿绷着脸,道:“想。”
“割掉舌头是报他辱骂你之仇,扭断双手是报他鞭打你之仇。”林青青问,“你杀他,是报什么仇?”
“报他下毒,毒害哥哥的仇?”
少年略显迷茫地望着林青青,“你说过,我想做什么提前与你商议便好,不会过多干涉我。”
他眼里写满了——“你说话不算话”。
林青青有些诧异。
她是说过此类的话,但方子衿有自己的主见,她说的那些话,方子衿只做参考,不会按部就班地去做,时而全然违背她的意思。
住进太璟宫偏殿,便是方子衿叛逆的成果。
“这么在意哥哥的话?”林青青问的漫不经心,不是很信方子衿给的回答。
让她来见证,多半是想借萧殷褔的口,告诉她殷昊毒害靖宣帝的事情。
方子衿二十岁的记忆断层位置到底在哪?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靖宣帝驾崩真相的,又为何知晓萧殷褔这里有线索。
方子衿:“你说过的话,我都牢牢地记着。”
林青青发出一声轻笑,解开他缠满绷带的手,“这样很好。”
少年扫了眼被解开绷带的手指,抬眸注视林青青的双眼,目光里有深沉的、浓烈的情感。
“太璟宫外殿的桃树挂满了果子,我吃了两颗。”
林青青唇边不由微微勾起了一个笑,“桃子,甜吗?”
“很甜。”
就因为方子衿这句“很甜”,林青青决定给自己留点功德。
翌日,睿亲王府门前围满了路过的百姓。
裹着死人的草席摆在王府的石狮子前面,草席被卷起一角,露出惨白的少年面孔。
睿亲王府的府兵轰散人群,从里面走出来的殷昊跨过门槛,扫了眼草席里那张熟悉的面孔,冰冷的视线并未过多停留。
一个府兵自作聪明地探了探萧殷褔的鼻息,欣喜若狂道:“王爷,萧小公子还有气儿!”
那名府兵拉扯身边一个杵着不动的府兵,催促道:“还不快和我一起把萧小公子抬进去医治?”
殷昊脸色阴沉,冲他们抬了抬下巴,“将那两个都处理了,不留活口。”
忙着要抬萧殷褔的府兵被抓起来的那一刻,还不明白为什么。
而杵着不动的府兵流了一身冷汗,直到萧殷褔和那名急功近利的府兵被抬走,他才敢抬起头,见遭殃的不是自己,缓缓吐了口气,跟上前面的人。
御花园。
桃树粗壮的枝桠上仰躺着一个身影,微风吹拂而过,蓝白相间的衣袍在翠绿的枝叶间隐现。
林青青脸上盖着一本折子,手搭在折子下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累到睡着的模样。
而她的视线却穿过脸颊和奏折的缝隙,落向下方。
背靠桃树的红衣少年一手拿着断损的玉簪,一手捏着宜城得到的墨玉,努力拼凑两件物品。
玉簪烧毁严重,断成了半截,已然无法和墨玉组合在一起。
“费黎给的簪子很神奇。”林青青收回目光,将脸上的奏折盖得严实,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说什么。
方子衿轻轻应了一声。
林青青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也不爱和他谈论私事,只要林青青闭上嘴,他如何追问也问不出答案。
太璟宫也建有密室,还是在偏殿的床下面,密室开启方式比东宫的复杂,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簪子是他在密室里偶然发现的。
“没其他想问的?”林青青从树枝上跳落,将手里的折子丢给影卫,“不好奇我为何有半截一模一样的簪子?”
少年望了她一眼,应她的要求问道:“为何?”
“得问费黎了。”林青青夹住半截簪子,在指间旋转,“费黎作为解决两国矛盾的功臣,朕是不是该邀他来宣国赴宴?”
“哥哥想查什么?”少年眼中倒映着林青青转动簪子的动作。
“徐修容回京了。”林青青说道,“你可还记得徐修容在宜城地宫说的那段话,姚府嫡女女扮男装考取功名,欺君犯上,以此株连九族。”
“欺君之罪,罪不及满门,父皇却诛姚府满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林青青本不想深思这件事,可是自从那日梦见吃冰淇淋,她连续做了好几日现代的梦。
梦境结束后,又梦见了姚药。
她只是用姚药的身份,在幽篁山上生活了三年,梦里却是姚药小时候的样子,她还见到了太.祖、见到身为王储的靖宣帝。
像是一段迟来的记忆。
方子衿凤眸微暗,“哥哥想要查姚府旧案?”
林青青丝滑地转着簪子,闻言,蓦地停下手指,将玉簪攥在手心,“我只是想查清楚,是什么力量,让这根崭新的玉簪一夜之间变成这副破败的模样。”
林青青喃喃自语道:“或许费黎能给我一个真相。”
方子衿定定地凝视着林青青的眼睛,目光棱棱,漂亮的眸子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星,像星空下的点点星芒。
“哥哥,还是姐姐?”
林青青:想要问她是林夜然还是姚药?
总不能是问她性别。
提起这个,林青青就郁闷。
林青青用一种格外深沉的眼神看他,幽幽地凑近他的脸,望进他清澈的双眼,意味深长地对着少年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少年眼中星光尽散,眼神暗淡下来,捏紧手中的墨玉,迅速跟上林青青的脚步。
“衿……”林青青正要回头叫他,余光瞥见迎面走来的殷昊,顺手将玉簪收入袖中。
第 78 章
殷昊看见林青青身后的方子衿, 俊朗如玉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揶揄的笑意。
“今日陛下唤臣进宫,可是为东胡人大办夺抢武宴之事?”
殷昊素爱在方子衿的伤口上扎刺,且乐此不疲。
林青青不欲和他耍嘴皮子,让影卫把方才的折子取来, 递给殷昊。
“这几年天灾不断, 季季发银赈灾, 可朕得到的地方奏报却说未收到银子,而今饿殍遍野, 民不聊生,朕需要一个胆略超群之人去查此事。”
殷昊眉毛高高扬起,“陛下找的胆略超群之人是谁?”
“摄政王乃宣国的股肱之臣,两朝元老, 朝野上下无人能比摄政王更有这个魄力去查这个案子。”
林青青把殷昊捧上了天, 殷昊啼笑皆非,眉毛都要跟着往天上挑了。
“朕相信摄政王能替朕、替宣国追回赈灾银,连根挖出祸害宣国的内鬼。”
殷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叫他去彻查赈灾银失窃案,也不知是心大、相信他能唯命是从,去将案件查个清楚, 还是想要制造如同宜城那次的机会,架空他的势力。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陛下要追回赈灾银两,还要臣连根挖出背后贪墨的渣滓,未免太想当然。”
“朝中也并非无人,旁人或许难以达成陛下的预期, 方……?”见方子衿上前一步, 似乎想要接下这个案子, 殷昊刚说出去的话又硬生生兜了回来,“才一想, 陛下派微臣去,定是仔细衡量过的。看来朝中值得陛下信任之人,也只有微臣了。”
方子衿寒着脸,不悦的气息毫不掩饰的扩散着。
林青青听得出殷昊的弦外之音,方子衿是她的人,派他去地方调查更符合现实。
的确,方子衿有能力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但郇州那边不稳定,东胡随时有可能西下,能让东胡闻风丧胆的少将军必须用来对付东胡。在这个特殊时期,宣国必须保持最佳状态,才能一举夺回郇州城。
殷昊毕竟是原著男主,道德再败坏也还是个正常人,三观再炸裂也还有颗爱国之心。
他眼里容不得欺他骗他的玉华宫人,容不得背叛他的靖宣帝,也容不得偷盗宣国根基的小人。
在殷昊看来,宣国迟早有一日要被他收入囊中,拖垮宣国之人亦是他的敌人。
既然可以利用,林青青为何要弃之不用?
“这批赈灾银追不回事小,贪墨之人除不尽为大。任由此等风气盛行下去,宣国迟早要毁在这帮人手中。人吃不饱,便会心乱,百姓心乱则被逼起义,诸侯心乱则起兵造反。”
“宜城的瘟疫是月氏的阴谋,然宣国的这帮小人同样不容小觑,来日哀鸿遍野,赤地千里,真正的瘟疫便会席卷宣国。”
“眼下东胡有进攻之心,国内又是这副现状。朕相信摄政王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绝不会容许宣国落得个破败不堪、四分五裂的结局。”
见林青青居然认真地给他讲局势,殷昊心里不可能不讶然,别的可能是假的,但这段话讲的不是无的放矢。
小皇帝当真觉得他会担心宣国的未来?
于严秉那样表面忠心、一路投奔林青青、讨好林青青的人,都能背叛宣国,为东胡效力。
林青青哪里来的自信,断定他便不会背叛宣国?
就连寒着脸的方子衿都收敛了幼稚的敌意,眸中剩一片深不见底的黑红。
林青青话都讲到这里了,殷昊反倒不好拒绝,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感觉林青青是由衷地信任着他。
殷昊冷了神色,桃花眼缓缓一眯。
他不相信信任这种东西。
可错杀先帝之事,在他冷硬的心上留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虽然不觉得林青青会像先帝那样糊涂,但林青青是先帝的孩子……
殷昊心念一转。
和小皇帝在此反目并无用处,圣旨一下,他不去查赈灾银,也要费些功夫拒绝。
何况奉旨办差与“游玩”瘟疫之城不同,他随时都能联系京中的眼线,唐未寒绝无机会再把他说成是死的。
不如趁机索要点利益相关的东西。
“调查赈灾银事关重大,非一两日能解决。臣远赴地方,少则月余,多则一年半载,长时间照顾不到家中,看顾不了臣妹,臣这心不安呐。”
林青青:“朕派人守着,必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妹妹。”
殷昊:“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
殷昊瞥了方子衿一眼,拉着林青青向一旁走,林青青想要甩开他的手,手腕被猛地一按,那个位置传来一阵剧痛。
殷昊攥得死紧,眼中透着阴暗的精光,“陛下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吗?若能收臣妹入宫,别说是派臣远赴地方调查贪官污吏,陛下亦可借臣的手,创造一个前所未有之盛世。”
“摄政王,你逾矩了。”林青青冷寒的目光扫过殷昊凑得极近的脸。
“你要殷知云入宫,问过殷知云的想法吗?朕可不要一个不甘不愿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殷昊抬起长箫,身后有眼睛般,笔直地指着走来的方子衿。
“我与陛下有政事要谈,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人,不便多听。”
“哥哥。”方子衿询问地看向林青青。
有吴铮在,林青青倒也不怕殷昊当场弑君,用另一只手对方子衿挥了挥。
今日约殷昊来御花园便是为了赈灾银一案,方子衿带着玉簪找来,完全是一个不在计划的意外。
她从宜城回来,便把玉簪放进了偏殿密室。
方子衿住进偏殿,原本也不在她的计划当中。
“你先回去。”林青青说,“朕要与摄政王好好谈谈。”
殷昊心里舒坦了,满意的微笑浮上眉梢。
少年紧闭嘴唇,心里像被灌满了酸涩的苦水,酸得喉咙收紧、抽痛,看了眼殷昊,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苍白失色的唇角泛过一抹失望的冷嘲。
他的幻想总是被刺骨的现实击碎。
林青青说过,从未喜欢过殷昊,为何被殷昊那样对待、被殷昊伤害,也不发火呢?
终归是不同的。
在林青青的心里,他只是个需要时时哄着的工具。
林青青会对他表现出不耐烦、愤怒,管控着他的一举一动,会担心他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但是殷昊不需要。
身为臣子,不能违抗圣旨,若不在意殷昊的想法,为何不下一道圣旨,直截了当地派殷昊去查案?
林青青相信殷昊。
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任,从未给过他。
在这片后宫之人都能来的御花园,唯有他是多余的。
方子衿凝视掌心逐渐好转的伤疤,指甲狠狠朝透光的表皮划去,掌纹被划烂,连着筋骨的血肉,挂在狰狞可怖的手掌上。
想到林青青可能会因此斥责他,他的手筋诡异地出现了一阵酸疼,左手止不住地发抖。
少年眼底沉着嗜血的快意。
没有人真正在意他,但林青青还在意着他能不能上战场,若他砍掉一条手臂,林青青会不会害怕,怕他没有办法击退后面的危机?
没了一条胳臂,他一样能上阵杀敌。
他只需要留一只手,留着对付东胡。
方子衿离开御花园,转身朝御膳房走去,凤眸盛着一片饿疯了的野兽才有的殷红。
砍掉左手,做给哥哥吃。
殷昊摆事实讲道理地告诉林青青,他可以去地方查赈灾银,但他的妹妹需要照顾,将殷知云接进宫是殷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臣尊重臣妹的决定。待臣回京,知云还是怕陛下、不愿留在宫中,臣便将人接走。反之,若知云喜欢上了陛下,臣希望陛下给臣一个承诺,纳知云为妃。”
“殷知云可以进宫。”林青青并不觉得殷知云会喜欢上一个嘲笑过她的人,何况同性相斥,殷知云能喜欢上她?
“朕会照顾令妹在宫中的生活,至于纳妃,此事容后再议。”林青青笑着抬起手,抽离出殷昊的手掌,“摄政王忘了秀女三年一大选,届时殷知云能否进宫,还得看她能不能得皇后的青眼。”
殷昊凝眸盯着林青青,将手背在身后,莫名觉得手心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
这触感居然如此柔滑。
小皇帝十七岁了,骨架还没长开?
殷昊纳闷了,小皇帝身手不错,力道也不弱,较起劲来不会输给一流高手,为何身上不长肌肉,身高也不长呢?
天生矮子?
殷昊想想靖宣帝的身高,又回忆先皇后的模样。
小皇帝怕是继承了先皇后的身高。
“主上。”影首靠在林青青耳边,低声说道,“殿下闯进御膳房,拿起菜刀便要剁自己的手臂,主上再不去御膳房看看,晚膳可能就是殿下的手了。”
林青青蹙了蹙眉,她很快收敛情绪,神色如常地对殷昊说道:“赈灾银一事便劳烦摄政王调查清楚,事关大局,务必尽快。”
殷昊耳力不俗,影卫的声音听了个大差不离。
方子衿若不是真疯了,那就是真沦陷了。
剁掉自己的手烧菜给小皇帝吃?
真假不知,但能让一个心如磐石的人疯成这样,小皇帝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见林青青神色有不耐,殷昊心觉林青青对方子衿没有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利用之意。
爱上没心没肺的小皇帝,究竟是该为他惋惜,还是该为他难过呢?
殷昊笑着回了睿亲王府。
幕僚瞧见殷昊这副高兴的模样,殷切问道:“王爷进宫可是遇着好事了?”
殷昊高深莫测地望了眼天空,垂眸看了看身高只到他肩膀的幕僚。
“矮子。到底是尺泽之鲵,不足为惧。”
幕僚心里一惊,他不矮了,外面的那些平民百姓都是他这个身高,王爷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
王爷是不喜欢矮个的吗?
当日,睿亲王府里的人一致拔地长高三公分,穿着高跟鞋底的弊端便是走路磨脚,王府里一瘸一拐走路的人也变多了。
*
林青青顾不得其他,用轻功就冲到了御膳房。
方子衿的手还在,只不过卷起衣袖,放在了菜板上,右手提着菜刀,在和影五商议从哪里剁、怎么做这只左手会更香。
林青青脑袋有些发晕。
影五说得跟真的似的,还咽了下口水。
“殿下,您这个刀法若是使得不好,这条新鲜的手臂可就浪费了。好猪肉也需要好刀工做,您有吃过同一头猪身上、不同做法的菜吗?有的菜很香,有的菜却很腥很臭。”
“为什么呢?”影五声情并茂地问,紧盯少年血红的眼睛,在等他追问。
御膳房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方子衿身上,心里万分忐忑,生怕少年不上钩,一刀朝手臂砍下去。
殿下的手断在御膳房,陛下怪罪下来,大家都得遭殃。
少年未负众望,跟着问:“为何?”
“还不是因为第一刀切的不好。”影五严肃地挑御膳房菜的毛病,捡起一颗白菜,一刀砍下去,稀碎。
他把碎菜推到方子衿眼前,“陛下能吃这样的菜吗?”
少年缓缓眨了眨眼睛,“哥哥喜欢吃我的肉。”
一个不留神没拉住,影五额头沁出冷汗,“殿下怎么知道陛下喜欢?陛下有亲口对你说过吗?”
方子衿抬起刀,不打算和影五说下去了。
“方子衿。”林青青出声叫住他,少年睫羽一颤,手中的刀不收,反而下得更快。
“我不喜欢吃你的肉!”
锋利的刀刃进了手臂,在断开大动脉之前停住了。
少年红着眼睛,转眸看向林青青,不认同道:“哥哥喜欢。”
林青青目睹方子衿毫不犹豫砍手臂的全过程,连声音都发了僵:“我不喜欢!”
“把刀放下。”
方子衿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睛里却忽然充满暴虐的疯狂:“我不想要这条手臂,也不行吗?”
林青青直接下令:“吴铮。”
吴铮趁少年失神的一瞬,夺下菜刀,方子衿手臂上的伤往外汩汩流血。
林青青扯下手腕上的绑带,在方子衿肩膀处扎紧,可那血却止不住,流得她满手都是。
血液砸在菜板上,染红了身上蓝白相间的衣袍,有一部分隐入少年鲜红的衣摆里。
方子衿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伤,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完整的身体。
无论是策马迎敌,还是写字画画,他都只用一只手,没有左手,他一样可以做现在能做的事情。
他想告诉林青青。
他只是想提前请林青青试吃自己,若是好吃,他每天都割一块;若是不好吃,他日后也不必留着身体了,至少他还有一部分的血肉给了林青青。
但是林青青好像更在意他能不能去打仗。
看见林青青微颤的双眸,他突然不想这么刺激林青青了。
“有御医在,没了左手,我死不了。”方子衿说出自己认定的观念,“也不会影响我日后的行动,在收回郇州、打退东胡之前,我不会寻死。”
他说:“我没有寻死。”
林青青紧紧攥着绑带,语气平静地问道:“御医呢?”
影首被林青青冷寒的目光一盯,立马转身去太医院叫御医。
“你不想理我了吗?”方子衿说了好多话,可是林青青就是不理他。
来来往往的御医压住他的手腕,给他处理伤口,他的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密密麻麻的刺痛像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身体里,比砍掉手臂还要痛苦。
林青青知道的,知道他最受不了这个。
他不能接触别人的身体,会很痛很痛。
可是林青青没有阻止御医,也不帮他把脉,不看他的脸。
她生气了,想要这样折磨他吗?
方子衿一眨不眨地望着林青青的眼睛,一边等着折磨人的惩罚结束,一边期待着林青青能看他一眼。
就看他一眼,就多看他一眼,好不好?
他的肉不好吃,那他的血呢?方子衿沾着血液的手伸向林青青的嘴唇,“哥哥想吃的是我的血吗?”
林青青拍开他的手,“都不想吃。”
方子衿有点难过,但他的心已经难过得像菜板上的白菜,稀碎得拼凑不起来了,这点难过很快就从缝隙里漏出去,再也找不到。
“哥哥说过想吃我的。”他记住了林青青的每一句话,哪怕是她不经意间说的一句梦话,都被他放在心上,奉为圭臬。
御医不动如山地给方子衿号脉,腿肚子直打颤,不是他不想立刻结束,而是方子衿的脉象太奇怪了,将死不死的。
这种千疮百孔的身体为何还能活着?
林青青想起来了,她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是疑问,方子衿听不出来吗?
而且正常人怎么可能吃人肉!
方子衿的疯病更严重了,都想到剁一条手臂给她吃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林青青只觉得一阵头大。
“都下去吧,不用开方。”林青青抽出方子衿的手。
少年被御医号脉的时候没拒绝,只有一双眼睛变得阴森可怖。
他不拒绝任何人的触碰,哪怕疼得要死,他都不会开口说一句拒绝的话,因为是林青青给他的惩罚,他只能受着。
可是被林青青握在温暖的掌心时,他的心突然好疼。
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委屈塞满了他创伤累累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腔处撕裂开来。
如果哥哥不想吃他的肉了,他就彻底失去哥哥了。
将来马革裹尸,他的名字、他的一切都会从林青青的记忆里消失。
林青青让御膳房的人离开,看着少年迷失一般的眼睛,心中不忍,轻轻抱住少年颤抖的身体。
“衿衿,能不能答应哥哥一件事?”
少年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应。
“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伤害自己。”林青青不知道方子衿还能给她多少次惊吓,但像今天这样的,她真的很难接受再来一回。
她自小就患有心脏病,懂得如何趋利避害,不让自己动怒,不让自己的情绪起伏太大,但方子衿让她触碰到了那个阈值,让她感觉到了危险性。
“你割破自己的手掌,便离开皇宫,剁掉自己的手,便离开京城,砍自己的手臂,便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林青青语气并不温柔,冷漠得像是三冬雪的天再次降临,将少年的身体冻得僵直。
方子衿紧闭着嘴唇,眼泪却一滴一滴地砸在林青青的肩膀上。
“那要是我死了呢?”
林青青起身,手指沾上他的眼泪,“若是自戕,那便永生永世,不做朋友了。”
“哥哥不想吃我的血肉,只想和我做朋友?”
方子衿坐在血淋淋的桌案上,向阳而望,望着林青青,俊脸镀染晚霞的光芒,殷红的凤眸呈现出令人心悸的疯狂。
“可是我不想做朋友。”
第 79 章
林青青手指上的泪水顺着指尖滑落, 微凉微痒。
“你想与我绝交?”
少年眼底含着丝丝滚烫的眷恋,像一盆烧旺了的炭火,里面藏着的炽热感情表露无遗。
可是林青青看不到那些。
她困惑方子衿为何执意要她吃他的血肉。
那个即使受过挫折,也想要拥抱她一下的少年, 为何突然提出不想和她做朋友。
她真心拿方子衿当知己好友, 想把他当做亲人、弟弟来照顾, 日后方子衿恢复全部记忆,她也会尽最大的努力稳固这段情义。
但却忘记了,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她总是在做一些把方子衿越推越远的事情。
林青青盯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少年。
若非失望至极,方子衿不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
她也曾在心底快意过, 林夜然前世岁月里的那个令世人仰望的暴君, 与她做了朋友,他们是亲密无间的知己,是可以一起并肩迎敌的兄弟。
当她发现方子衿已经被她推走时,心情不可谓不沮丧。
感情如此,友情也是, 若有一方不珍惜,只有一个人在拼命靠近,这段情义注定不会长久。
她醒悟的太迟。
但若再来一回,林青青还是会做那些事。
她早就明白,她与方子衿注定不适合做朋友。
“我说的话不中听, 与你性情也不和, 你不想与我相交无可厚非。”林青青被气馁的心情压得脸色难看。
“霍迎离开了宣国, 无人能阻碍你我和离,你马上便能自由。朕挑个黄道吉日, 与你和离,你觉得如何?”
少年表情陷入混乱。
他喉结上下颤移,睫羽掀动间泪水朦胧了鲜红的凤眸。
“好啊。”
“陛下在为殷知云空出后位吗?”方子衿身子前倾,轻轻搂住林青青的脖颈说道,脑袋窝在她的颈处,窝得林青青浑身起鸡皮疙瘩。
林青青身上很暖,方子衿却觉得出奇的寒冷,无精打采地半阖起眼帘,不等林青青反抗,便点了她的穴道。
林青青呼吸一窒,瞳孔被心境惊动,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她防备了方子衿很长一段时间,却还是百密一疏。
方子衿记忆回溯到二十岁,怎么可能还是她乖巧听话的衿衿。
林青青气得眼角都红了,心脏剧烈跳动。
“方子衿,你做什么?”
“陛下今年十七了,理所应当考虑皇嗣传承,殷知云日后所出必是皇长子,她会是陛下真正的皇后。”
方子衿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若是我把自己给陛下,算不算做
YH
过陛下名副其实的皇后?”
林青青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眼睛,见方子衿抓着她的手,穿过微凉长发,覆盖在他的脖颈后面,有些怔愣。
原著诚不欺我,二十岁的龙傲天是真疯了。
“别做这些折辱自己的事情,方子衿,你不想和离,便不和离。你想要什么,与我说清楚,我会最大程度满足你。”
方子衿和林青青换了位置,将林青青抱坐在桌案上,手臂上的血渗透出纱布,染红了林青青的衣襟,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香。
“你不喜欢我的血肉,也不喜欢我这个人,我只能尽量做些能让你感受到愉悦的事,不让你身心都难受。”
“我知道,今日之后,你必是恨我入骨。明日便派我去攻打郇州吧,我早些回来,让你杀了我。”
方子衿说做就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林青青腰封被解开,除了干瞪着眼什么都做不了。
林青青意识到方子衿在意气用事,思索着哄道:“我没有纳殷知云为妃的想法,我也不会赶你走。衿衿,解开我的穴道,这事便过去了,你还是哥哥最喜欢的兄弟。”
少年灵活的手指停下,林青青心下一松,便见他转身去关御膳房的门,眼前一黑,她的眼睛被少年用发带系住,差点没气晕过去。
“方子衿!”林青青脾气再好,也被激怒了,“你敢解开我的衣服,我便立刻派你去郇州,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说了多少次,我不讨厌你,你就是听不进去,说不做朋友的是你,自顾自难受的也是你,多说一句心里话会死吗?”
“你喜欢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救过你,你把我当成你的执念了,还稀里糊涂地要把身子给我,你明白做这些事情代表什么吗?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便不要拉着我一起去试!看看你今天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
方子衿被林青青骂傻了,林青青在他面前永远是沉稳而悠然的,他做出这种事情,林青青必然会痛斥他谴责他,露出他没见过的一面。
但不该是这种温和的方式,就像他做什么错事都是情有可原的,就像林青青把他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方子衿一双殷红的眼睛愣愣地瞅着她:“书上写这是最亲密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喜欢一个人,就会和他行云雨。我不是稀里糊涂地和哥哥尝试,我喜欢着哥哥。”
林青青沉默了片刻,听少年说道。
“我原本也不想让你这样难受,但是你不喜欢吃我的肉,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将自己的血肉融入你的身体。”
“哥哥问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告诉过哥哥,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想做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想等我死后,哥哥依然与我亲密无间。”
听到后面,林青青头上冷汗沥沥而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方子衿疯到这种程度了?
这病还能治吗?
林青青缓了下抽痛的神经,张开僵硬的嘴巴说道:“解开我的穴道,我教你做话本上的事。”
方子衿不说话了。
除了千阳那次,他再也没有那方面的变化。
让林青青来,便会发现他身体有问题,起不了反应。
透过发带的缝隙,林青青看见他双手背在身后,还向后倒退了两步。
“怕了?”
“影三。”林青青抬起眼帘,脸上的发带突然断开,沿着脸颊掉落。
影三收起丝线,落下房梁解开林青青身上的穴道,瞥了眼房梁上看戏的影五,闪身消失在御膳房。
“看戏的那个,也出去。”林青青冷喝一声。
影五身子猛然一震,忙不迭从窗户蹿了出去。
影三你丫故意的!
林青青将腰封整理妥当,抓起放方子衿的手腕,拉着人向太璟宫走,身上冷气低得可怕,宫人们大气不敢喘,全都默默跪下行礼,不敢出声惊扰了震怒的天子。
太璟宫的殿门一关,林青青将暗处跟来的影卫赶去外殿。
合上寝殿大门,一脸茫然的少年被推倒在床榻上,他隐约感觉到林青青要做什么,但他清楚林青青不会做,至少不会对他做。
林青青手指穿过方子衿的指缝,盯着少年精致冷淡、毫无防备的脸,慢慢解开他的腰封,单薄的身形被略微紧身的里衣完美展露。
方子衿任由她摆弄,一副不信她会做什么的清冷表情,林青青被激起了一身血性,她确实不想做什么,只想吓唬人,但她不甘心还没开始就自己先败下阵来。
手指划过少年的衣襟,林青青闻到淡淡的山楂气味,看着青涩的少年身体一点点露出来,方子衿还配合地抬起压住衣摆的腰身,表情倒是没变化,凤眸里却多了一丝迷惘。
心知方子衿会配合她做任何事情,林青青泄气了,帮他整理好衣服。
“你便这般确定,我不会对你出手?”
像是要气死林青青,少年还“嗯”了一声,语调中不带丝毫情绪上的波澜,淡淡道:“教我做话本上的事,哥哥连第一步都没做到。”
林青青偏偏就受不了这个刺激,也不能真对方子衿做出格的事情,心力交瘁之下,破罐子破摔地并排躺倒在他身旁。
“还记得宜城地宫下的水潭吗?我那时候想吻你。”
林青青仍然记得被水妖般少年蛊惑的那一回,她动了欲念,若她只当方子衿是一个过客,遵从本心睡了他又何妨。
“你的长相对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起码对我而言,便是如此。若非是把你当做最亲近的人,”林青青加重了“最亲近”三个字,“若非看重你,珍视你,我大可趁你依赖我又不懂感情的时候,将你变成真正的后宫妃子。”
“但那是不对的。”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错一步,可能毁了别人,可能害了自己。
林青青不怕放肆一回,但她不能随便决定方子衿的人生。
方子衿是被她拉上船的,一个从未害过她的人,她都不愿伤害,何况是处处帮衬她的。她做不到利用完方子衿再伤害他,那般不顾底线,与畜生何异。
少年侧过身,安静地看着她,浅淡的呼吸喷在彼此脸上,林青青没有刻意回避开,尽力去适应少年的存在感,“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少年动也不动,只是躺在那儿,听见林青青说没有男女之情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采也未改变半分。
这让林青青更加坚信,方子衿对她的感情是一种依赖偏执,而非情爱。
“你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可以拥有一个白马银枪、风光恣意的崭新人生,而不是困在深宫内院,做那人人都嘲笑的后宫之主。”
少年眼睛里一片荒凉,目光所落处只有林青青的身影,“我的人生会断在收复郇州之后,哥哥不必对我的人生抱有期待。”
他不想活了?
怎么会……
龙傲天最后面对死亡,心里都还留存着一抹希望,怎么可能轻生。
重来一世,方子衿还没有恢复全部记忆,只因她插手了他的人生,便有了轻生的念头?
她拉方子衿往上走,不是逼他去死的。
林青青心里好累,都想直接问了:说吧,怎么才能让你放弃那些不阳光的念头?
方子衿顿了顿,又道:“哥哥想要我的身体,喜欢我的脸,随时都可以,用。”
林青青闭了闭眼睛,“衿衿,你那些话本都给哥哥好不好?哥哥帮你烧了那些不阳光的东西。”
“还有……放弃轻生的念头,否则也别去郇州了。”林青青并不喜欢利用方子衿,以前是形势所逼,后来是想让方子衿亲手拿回郇州城。
如今镇国府污名洗清,宣国兵马精良、粮草充足,她也不是非得派方子衿去夺郇州城。
林青青辗转反侧,到底是没忍住,“你愿意把自己的身体给我,是吗?”
方子衿缓慢眨动眼睛,“是。”
林青青心情静不下来,转过身背对他,“那你的命,从今日起便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伤害我的东西。”
少年往她身边挪了挪,伸出沾血的手指,在她手背上画了个简单的倒e字形符号。
是“子”,子衿的子。
林青青扫了一眼,闭目养神,不一会,腰被少年紧紧环住,她不习惯地睁开眼,轻轻抬起少年蜷缩后退的手,挪到没有软剑的位置。
得到她的允许,少年的手臂环得更紧,温热的身体贴上她的后背,仿佛生来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第 80 章
翌日, 林青青下朝归来,手边的桌案下摞了一堆小山般高的话本。
林青青去拿奏报的手悬停,转而拣起脚下一本书名看起来就不正经的。
还在搬运话本的杨安和夏依瞧见,顿时变了脸色。
两人低头凑到一起, 挤眉弄眼。
那一本不是被压在中层了吗, 为何又到最上层去了?
你干的?
夏依先是摘除自己的嫌疑, 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怒瞪杨安, 怀疑他在搞鬼。
杨安也在摇头,一脸苦相地搂住还未放下的话本,瞄了眼他们的主子。
红衣少年端坐在林青青对面,长发委顿于地, 安闲平和地拿匕首削果子。
果皮整齐地落在空盘子里, 叠成一圈圈完整的桃子形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盘子里的果皮像个空心桃子工艺品。
林青青翻开话本,刚扫了两眼,便按起了太阳穴。
她算是明白了为何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本话本, 十有八九是方子衿想要她看见。
按耐下性子,一目十行地翻完,越看越头疼,随手把话本丢在左手边。
话本里的主人公是名小奴隶,痴慕救下他的主人。
他天真单纯, 少年情怀, 多次向主人宣露心思, 频频被主人无视。
求而不得的小奴隶听信了山野道士的话,割下身上的肉, 做成药引给主人吃。
以为这样便能得到主人的心,结果对方早已心有所属。
在主人与心上人成婚当日,小奴隶接受不了,捅了主人的心上人,自焚于喜宴上。
方子衿这是在告诉她,若她纳妃,他便把那人捅了,然后自戕?
突然想念十五岁的龙傲天。
除了依然敏感,十五岁的龙傲天是最好说话的。
林青青拿起其他的话本检查,里面竟然还有各朝各代的禁书,内容极其香艳,文字描写出来的东西,肉麻程度更胜唐尧带来的春宵秘戏图。
她匆匆一扫,没仔细阅览内容。
看了眼巍然不动的方子衿,林青青抽出半柱香时间,将不健康的书籍都挑了出来。
乱七八糟的话本集中堆成一摞。
命影二搬走烧毁。
林青青拿起今日的奏报,目光却停留在手指上。
话本的墨迹未干,在指腹留下鲜明的墨痕。
看着抱了满怀话本的影二,与抱着源源不断话本进来的杨安擦肩而过。
林青青叫住影二:“回来。”
影二迅速将话本带回。
话本上有再版日期,林青青翻了两册,发现那些她看不惯的禁书居然都是新印的。
从再版日期看,方子衿不见得都读过,像是故意找来气她的。
她干涉对方的爱好,让其产生逆反心理了?
察觉端倪,后面送进来的话本,林青青也不细查了,最近新印的一律让影二拿出去烧掉。
她不确定方子衿是真的要看那些禁书,还是逆反心理作祟,干脆下旨一刀切。
作为一个成年人,方子衿该懂都都懂了,不该沉迷这些东西。
“往后此类书籍严禁送进宫。”
恰在此时,方子衿切了片桃肉,送到林青青的嘴边。
林青青盯视插着桃片的匕首,战术性后仰。
抬眸,见少年双眸黯然地缩回手,在他放下匕首前,手搭在桌案上面,微微起身,咬住了桃片。
林青青咽下甘甜的桃肉,翻看今日送来的奏报和密折,过目通读后,合起密折,让影首拿走销毁,起身准备去御池沐浴换衣。
“收拾收拾,与我出宫一趟。”林青青对方子衿说完,便走了出去。
方子衿坐着没动,又切下一片桃肉,就着被林青青碰过的匕首位置,将桃肉含进口中。
面无表情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神色转变,却久久没有放下匕首。
林青青回来时,方子衿也整理妥当。
杨安从殿外带来一个消息,镇国府的老太君等在清宁宫外,要见方子衿。
老太君年事已高,自镇国大将军死后,对方子衿不闻不问,任由着二房欺压方子衿。
听说近来病了,卧床不起,怎么今日能起来看方子衿了?
老太君说到底是方子衿的家人,林青青不欲恶意揣度。
可惜今日不能带方子衿出宫去见那人了,也不知下一次还能不能碰见。
林青青有些惋惜,拍了拍方子衿的肩膀,道:“想去便去,若不想见老夫人,也没关系。”
方子衿半掩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格外入神。
被林青青拍了两下,才回过神。
“哥哥急着出宫吗?”
“不急。”
林青青也不是为自己出宫,若方子衿今日不出去,她也没有必要走这一趟。
“那能陪我回清宁宫吗?”少年两眼黑得发亮,是那种在阴影中也能出现光亮的黑,“只需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陪哥哥出宫。”
林青青:“……”
倒也不必陪来陪去。
“可行吗?”方子衿真诚且恰到好处地询问林青青。
不是任性的央求,也不是可怜兮兮的哀求。
他只是希望,在不耽误林青青要做的事情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陪在林青青身边。
少年给自己定下了忌日,即便得到林青青的保证,他也不敢心怀希望,肆意浪费最后的一点时光。
从方子衿眼中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林青青便不得不过去看看那位老太君了。
为了让他安定,也为了更多了解他的过往,打消他的心结。
清宁宫门前。
方诗霜扶着老太君,时不时动动没站多久的腿,一副累狠了的模样。
二夫人手指侍卫的脸,正在破口大骂。
“我们可是皇后娘娘的至亲,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条看门的狗而已,也敢拦着我们!”
“狗东西!没看见老夫人快要累晕过去了吗?”
“等皇后娘娘回来,我非得治你们的罪!”
二夫人泫然欲泣地拿手帕擦脸,向老太君哭诉:“这大热天的,哪有让长辈们在门外受累等着的道理,还有没有天理了。二郎攀上高枝儿,成了娘娘,这是完全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呀。”
老太君面色不虞地冷哼:“凤凰居高位,目中无人罢了。”
“他哪是什么凤凰,我们诗霜才是正正当当的凤凰命。”说起这个,二夫人就气到心梗。
先帝指婚时怎就错点成了方子衿。
一个男子身处后宫能有什么出息,怀不了皇嗣就维持不了盛宠,陛下不过是看中那张脸,等新鲜劲过去,哪还有他们镇国府的事!
“先前那位地仙儿可说了,诗霜这是凤凰入命,躲都躲不掉。若不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脸,是要遭命劫的。”二夫人说得神乎神乎的。
“老夫人,二郎回来后,您必须得好好说道说道。睿亲王府的小姐今日便要进宫,咱家诗霜可不能晚了人家,这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
老太君沉沉地叹了口气:“东西拿来。”
方诗霜从婢女的手里拿来一个红木盒子,红木盒子到老太君掌心时,方子衿和林青青也到了清宁宫。
老太君看见銮驾,威严的神色一敛,便要跪下行礼。
“免礼。”林青青瞥了眼老太君手里捧着的盒子,目光在e字形的符号上稍作停留,还没走两步,便被少年抓住衣袖。
林青青回眸看他。
方子衿垂着眼,温热的手贴着她的掌心切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林青青不适应少年过分亲昵的举动,后脖颈都颤栗了一下,却没有当众甩开他,眼含询问地看过去,见方子衿目光落在红木盒子上,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悦,也不见排斥。
似乎是紧张了。
她用了点力道抓紧方子衿的手,缓解手上的不适感,带着方子衿走向清宁宫殿内。
老太君面上的脸皮微见抽动,显然是极度反感方子衿这一举动。
等林青青走远,老太君这才敢发出一声身为长辈的重哼。
方诗霜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当众勾引陛下,还要不要脸!
看着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她心里突然冒出一阵委屈和酸意。
站在那里、与陛下同行的人,本该是她。
虏获陛下盛宠之人,也该是她。
她是天定的六宫之主,一代贤后,注定要站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俯视众生。
是方子衿夺走了她的未来,抢走了属于她的幸福!
秀女三年一大选,她必要从中脱颖而出,获得陛下恩宠那日,便是她报仇之日。
……
林青青在清宁宫主位坐下后,无人敢率先开口说话,她浑不在意地转动目光,扫量老太君及其身后的方诗霜和二夫人。
“朕也是子衿的家人,老太君不必见外,有话直言便是。”
有林青青在,老太君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只好取了个折中的开场白。
“子衿孩儿入宫时日不短了,老身天天盼着再看看这孩子,可身子实在不中用。”
她一开口,林青青便听出了话里的刺。
老太君在说方子衿不孝。
“他父亲为国捐躯后,老身悲恸成疾,一病不起,拖着沉疴病体,难以来宫中走动,还好这几日恢复了些精气神,便想来看一看。”
老太君叫人将红木盒子交给方子衿。
二夫人赶忙开口:“这孩子珍藏的宝贝忘在府中有段日子了。二郎念旧,之前定是遇着了伤心事,才将仙逝双亲的遗物随便乱扔,我可是让人找了许久,才从一堆杂物中翻找出来。”
少年修长的手指摩挲红木盒子边缘,指尖轻微发抖,好几次都没有打开锁扣。
林青青听见“咔哒”一声,转眸瞟了一眼。
红木盒子里放着两只破旧的小老虎玩偶,做工很粗糙,针线也不缜密,两只老虎的耳朵应该是绣岔了,成了两对顺方向的耳朵。
方子衿静静地望着小老虎玩偶的黑眼珠子,像是在和小老虎对视,凤眸里镀着一层柔和的光泽。
二夫人拐弯抹角的抹黑,他并不在意,只是轻声道:“谢谢。”
老太君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叠成了扇骨形状。
“陛下。”老太君跪下道。
“当年先帝指婚之人便不该是子衿孩儿,镇国府男丁稀少,他又是老大唯一的根,将来必是要驰骋疆场,为大宣浴血奋战的,还请陛下宽容,放子衿孩儿归家。”
林青青想看看老太君是否也是个偏心到没边的,道:“老太君不必担忧,朕也希望来日,坐在朕身旁的是风清月朗的镇国府少将军。”
方子衿仍是看着小老虎玩偶,但眼中却光霁渐消,凝结成破碎的、让人看不透的黑色碎片。
“陛下的意思是?”老太君迟疑地抬起头,想问个清楚,又不敢直视圣颜。
方诗霜听到这番话,眼里瞬间亮起一道光亮。
陛下难道也有意拨乱反正,重新择后?
林青青发觉方诗霜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笑了笑:“老太君只需知道,朕不会为难子衿,待时机成熟,子衿仍会是镇国府世子。”
“至于先帝指婚之人,不会是方家的其他任何人。”
“这可使不得。”二夫人急忙说道,“二郎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是陛下的枕边人,若再定为镇国府世子,恐遭人闲话,百姓对二郎的身份也会有异议。他既是少将军,不若外封出去,安定边疆,我朝边塞正需要二郎这样的将帅驻守!”
老太君也帮衬着说道:“子衿孩儿是陛下后宫的人,陛下夺其后位,又封其世子,着实说不过去。老身今日便是为世子封号而来的,子衿的堂弟即将加冠……”
林青青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也懒得听老太君说完。
“你们说的那位,即将加冠的小公子是何人所出,父有何功绩,他又有何建树?此人可有拿过功勋、立过战功?”
“方子衿是镇国大将军之子,镇国府嫡长子,又是先帝亲封少将军,战功赫赫,令诸国侧目。若他承袭爵位都能惹人闲话,朕给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封号世子,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林青青不打算和他们聊下去,起身离开。
“二夫人是个有主意的,与其女往后余生都不用进宫了。念在你们是子衿亲人的份上,朕不重罚,望诸位引以为戒。”
二夫人拔步朝林青青的方向急走,“陛下,臣妇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惩罚臣妇与小女?”
“吴铮。”林青青抬手对着身后摆了下手,让原著里这位善于揣摩圣心的万鬼卫首领解决。
吴铮握着长刀挡在二夫人身前。
“二小姐直视圣颜,二夫人目无尊长,皆为有罪。”
二夫人闻言色变,此前诗霜也直视过圣颜,怎就今日重罚?
这可是一辈子不能入宫啊!
诗霜的凤凰命怎么办?
老太君向方子衿使了好几个眼色,让他给二房的娘俩说几句好话。
见他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取出两只小老虎玩偶拿在手里捏着玩,顿时气极。
“你这孩子懂不懂事!”老太君中气十足的大吼出声,音腔直接破了音。
方子衿没被吓到,将要跨出门槛的林青青被吓到了,蹙了蹙眉,转身走回来,拿起少年大腿上的红木盒子,牵着人便往外走。
“老太君请回吧。”林青青的声音已经算不得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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