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回到太璟宫, 方子衿将两只小老虎玩偶整齐地放进红木盒子里。
林青青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两只玩偶的额头上有字,由于绣工太扭曲,她一个也没认出来。
倒是玩偶的神态相当灵巧可爱, 一个在笑, 一个在哭。
扒开柜子最里侧, 要把红木盒子藏进去的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他便又打开红木盒子, 取出那个额头文字最扭曲的、笑着的小老虎玩偶,递给林青青。
林青青:“……”
“毕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不用给我检查。”
“送给你的。”方子衿说。
方子衿应该很珍惜这两个玩偶,从看见红木盒子起, 便走不动道了, 却还要分她一个。
林青青轻声道:“君子不夺……”
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两只眼睛里的色彩都黯淡了下去。林青青婉拒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视线下移,凝视少年手里笑眯眯的小老虎玩偶。
“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林青青没有立刻心软接下,谨慎地询问清楚。
很少有人将父母的遗物送给别人, 这种情节在电视剧里都是信物定情之类的。
她最怕的就是此类情况,不想方子衿糊里糊涂地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她。
“它们是一对,代表我爹和我娘,是我娘绣出来给我保平安的。我希望爹娘也能保护哥哥。”
玩偶破旧、丑陋且没有特殊作用,少年心知林青青不可能收, 抓着小老虎玩偶的双手失落地从胸口垂下。
他回身把笑眯眯的小老虎放回红木盒子里, 熟悉的龙涎香忽然袭近, 那是林青青身上的气味,还有距离特别近的时候才会闻到的特殊甜味。
方子衿脊背不受控制地绷紧, 怔怔地看着林青青的手穿过他的双臂摸向另一个玩偶,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林青青伸手捏住哭着的小老虎,“这不会是镇国大将军吧?”
方子衿缓慢又迟疑地点了下头。
刚过梅雨季,正缝天贶节。
京城沿街挂满了晾晒的书本、丝织等物品。
午后的街道人声鼎沸,属圣贤书馆里的人最多,他们纷纷帮忙晾晒馆内书籍,有的索性捧着要晾晒的书,站在阳光底下边读边晒。
一眼望过去,各色衣着的读书人目不暇接,数不胜数。
而此时圣贤书馆门前出现一道奇景。
有一名以黑巾覆头的男子既不帮忙晾晒书籍,也不翻找卷册阅读,躺在摇椅上悠闲小憩。
周边的读书人里偶有面露鄙夷者,觉得这书生糟践大好时光,平白浪费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好位置。
书生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吟诗作赋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半佛半凡半神仙。”
听他化用圣贤之词,书馆里的人笑他:“你不为书馆晒书,不为自己读书,作出来的诗也是半熟半生,徒惹人笑话。既不想用功读书,便不要占着好位子,不如归去。”
“你又怎知我没有在晒书?”书生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书,都在这里面了。”
书馆里的学士们听见书生这一番狂妄的说辞,纷纷摇头,不予置评。
书生眼前的日光被一道人影遮挡,他眯了眯眼,正要出声将人赶走,那道盖在脸上的阴影却很快离开。
人好像是停在了对面。
书生仰头看过去,果然见一人背对着他,一拢红衣,席地而坐。
“逢年每晒腹中书,我记得是出自一个典故。”清朗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那声音好听是好听,却分辨不出年岁,很特殊的嗓音,细润时如稚童,低沉时若暮鼓。
书生一笑,正要回答。
却被那红衣之人抢先一步回了:“此日天门开好晒,郝隆惟晒腹中书。”①
书生坐起身,见对面是两个少年人。
“能道出郝隆这个名字,小友读的书想来不少。”
红衣少年不理他,还在回答林青青的问题,说的很详细:“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是说一名叫郝隆的名士,见富人暴晒绫罗绸缎,便袒露腹部,仰卧日头之下。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诙谐道:我晒我腹中书。郝隆用‘晒书’来夸耀自己腹中的才学。”
方子衿又道:“后多以此借评读书人狂傲清高。”
书生倒吸一口气。
“又是一个读死书的。涉猎虽多,却僵硬死板不知变通。”
林青青盯着书生的脸打量了两眼。
书生名叫戚重九,是名饱读诗书的乱世杀手。
方子衿前世连夺宣国十二城,便有戚重九的帮助。
戚重九与方子衿在京城圣贤书馆相识,两人意气相投,交情甚笃,因唯有戚重九能听出方子衿的琴声,两人多次合谋,用这项技能刺杀重要朝廷官员。
在救走林夜然的前一日,戚重九为掩护方子衿的行踪,落入殷昊手中。
他被折磨至死,也没有背叛方子衿。
戚重九素爱白色重阳花,曾开玩笑说有朝一日他死了,便化作重阳花,守在好友身边,看尽世间繁华。
此后每年重阳夜,方子衿都会用殷昊的血洒在亲手种的重阳花上。
白色重阳花,又名白菊。
林青青先前用白菊试探方子衿,便是因为这一段记忆只有重生龙傲天记得。
戚重九说过死后会化作重阳花,重生龙傲天在不知道她熟知内情的情况下,不会没有丝毫心理障碍地喝下白菊酒。
林青青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了几页,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很难看进脑子里去。
她来此地,是想让方子衿和戚重九结识。
在两人都开了口之后,便想摆烂充当一个背景板,不欲插足两人的友情线。
戚重九这个人十分危险,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对家国大义却没什么留恋执着的。
若非方子衿心怀死志,林青青绝不可能让两人碰面。
方子衿上辈子几乎没有朋友,戚重九算是一朵奇葩,很强势地成为方子衿的好友,又很强势地在方子衿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的出现或许能让方子衿开朗一些。
林青青不说话之后,方子衿也沉默了,戚重九翻了翻眼皮,又躺回了摇椅。
他们用行动告诉林青青,只要有一人想当背景板,那大家都得当背景板。
林青青:“……”
对面两人倒是随性,可把她给愁到了。
方子衿不和戚重九说话,便不会暴露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就无法激发戚重九的慕强心理。
至于她出声引导……
且不说她不爱听古文,她也没有理由让方子衿背诵那些东西。
太刻意,方子衿会察觉。
申时。
烈日西游,重云渐生,天色开始变得暗淡。
戚重九收拾好摇椅,准备离开圣贤书馆。
林青青放下手中的书,对一旁安静看书的少年说道:“不远处有间琴行,我们过去瞧瞧,或许能找到适合你用的琴。”
走远两步的戚重九,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我知道一家琴行,琴美,琴声更美。两位小友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戚重九不过二十出头,说话暮气沉沉的,一口一句小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至而立。
林青青笑道:“也好,我们是首次买琴,有人引荐自然最好不过。”
戚重九微笑着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问他们在何处高就,可是京中出来玩的小公子。
林青青和方子衿的口音一听便是京城口音,戚重九这般问就是客气两句。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等,但与杀手交易最多的,也是商人。
戚重九是一名杀手,和商人的关系最为密切。
林青青只道家中是小门小户,爹娘都在外做生意。
戚重九立刻说了一些商队的趣闻,林青青也能接上。
两人聊得还挺投机。
反而是戚重九前世好友,一路都很沉默,沉默得过于蹊跷,林青青不cue他,他便不张口。
他们走了不短的路,路程有三刻钟,到戚重九说的琴行时,天色明显暗了。
戚重九引着两人走进琴行,一边说天色已晚,一边说这个时辰店家应是刚熄灯。
“我与店主相识,这便去叫他出来。”
望着没有摆出一张琴的黑屋子,林青青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友情线走错一步,不过是失去一个朋友,而有的友情线,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不等戚重九走出门,林青青开口道:“不必了,你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与何人做了生意?”
戚重九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关上门,抽出袖中藏的短剑,警惕地指着他们。
“是谁派你们来的?”
林青青不动声色地环顾屋子,屋舍里只有一张床,条件简陋,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我们是见兄台有趣,并非来找麻烦的。”
戚重九上下打量他们,斥道:“在圣贤书馆,刻意坐在我身边;知道我下一步要去附近的琴行;身上携带兵器。我一邀请,你们便跟了上来,还说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首先……”林青青瞥见一道带着杀气的金光,察觉是身边传来的,想也没想掷出软剑将金光打偏。
软剑斜插进砖石地面,金针在被软剑打偏后,仍保持着迅猛的力道,从戚重九的眼角划过,带着一道血痕洞穿戚重九的招风耳,钻入门缝消失不见。
若没有林青青那一剑,金针洞穿的便是戚重九的眉心。
“衿衿?”林青青疑惑地看向方子衿,没有她的指示,方子衿为何突然要杀戚重九?
戚重九捂着耳朵,脸色骤变,当即退出房间,离开前深深地看了林青青一眼。
“我记住你了,多谢救命之恩。恩情与道义,也有先来后到的顺序,若你此次不死,我戚重九便以命相报。”
说完,戚重九锁上屋门,他转身的霎那,吴铮的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来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戚重九丢开手里的短剑。
只听屋里传来一阵沉重的石门移动声,吴铮踹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
戚重九关上门后,林青青脚下便是一沉。
他们掉进了另一个空间,墙壁上点着灯火,油灯只剩浅浅的一层底油。
前面有一条路,很黑。
箜篌声悠扬悦耳,从路的尽头飘荡而来。
林青青和方子衿对视一眼,走上前面的小路。
很快,林青青手中的剑便撞到了密闭的墙壁。
没路了。
箜篌声骤然停下,林青青身前的墙壁快速移动,又出现一个密闭空间。
她瞧着四周似曾相识的机关构造,皱了皱眉,持着软剑的手放在身侧,换了一种不那么紧绷的姿势。
“徐修容?”林青青出声叫出徐修容的名字。
在她的印象里,这样的机关构造属于牧崖独创,除了她,便只有神造手及其弟子徐修容知道。
徐修容人未出现,笑声却从四面传了过来。
“用这种方式请陛下过来,属实唐突,还望陛下海涵,莫要降罪草民。”
“你将我们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林青青开门见山道。
“该我问陛下才是,陛下为何突然调查戚重九?”徐修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解,“陛下又如何知晓,戚重九今日会来琴行交任务。”
林青青没有回答。
徐修容将疑问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圈,像是想明白了,从容地坦白道:“陛下能查到琴行,想必也查出了草民的底细,知道戚重九是草民的人。”
“这可怎么办?”徐修容苦恼道,“草民是建立了一个小组织,想悄悄做一些小生意,并无谋害陛下、谋害宣国之意,如今被陛下连根挖出来,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青青敛眸沉思,戚重九是徐修容的人?
戚重九来自一个神秘杀手组织,根据原著讲述,该组织之人无不手眼通天。
徐修容手底下的小组织,莫非便是那个神秘杀手组织?
他做的小生意,就是前世那个在暗中造谣,制造多起舆论风波,一举将方子衿推上明君宝座的生意?
林青青看林夜然过往人生记忆时还在奇怪。
方子衿有心杀林夜然,却是不愿意坐上皇位的。
那时候宣国之主仍是林夜然。
后来,戚重九的原生组织突然整了一出大戏,挖出多名官员腐败贪污的罪证。
他们大肆宣传宣国早已被蛀虫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以林夜然先前为帝的能力,只会加速宣国灭亡。
宣国百姓受到刺激,舆论方向一边倒,要求另立新帝。
为对抗那个组织,方子衿暂坐上了皇座。
本以为这件事还会持续发酵下去,那个组织却突然转变风向,抛出一堆方子衿过往功绩,把方子衿死死定在了那个位置上。
林青青抬袖,面无表情地揩了下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那个神秘组织背后的人是徐修容?
这一世徐修容没有死在铜雀台,上一世也不可能死在铜雀台,他自铜雀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居然是做起了幕后?
林青青眼含惋惜地看了看身边的少年。
原来戚重九坚持不懈地要与方子衿处好友,是带着目的的;为方子衿而死,也是为了徐修容给的任务。
方子衿前世当真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
少年看不懂林青青的眼神,稍稍靠近了一些,好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徐修容这些日子不在京中,但他的产业一直都在京城。
之前殷昊格外器重他,给他开了很多次方便之门,如今京城但凡有一点名声的琴行、琴馆都是徐修容名下的。
林青青查戚重九的时候,确确实实摸到了徐修容的底子,也查到了一点关于杀手组织的蛛丝马迹。
但也仅仅是一点蛛丝马迹。
徐修容给她的“摄政王党”的印象太深刻,她根本没有把徐修容往那个杀手组织上想。
一个一直在试图扳倒殷昊、帮助方子衿登上皇位的,神秘杀手组织的领头人,竟然是那位为殷昊出生入死、在她看来绝不会背叛殷昊的睿亲王府幕僚。
“你想如何?”被这般离奇的事件冲击,林青青仍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镇定。
徐修容能坦白这些,不过是仗着他建立的小组织不出名。
谁又会在乎一个草根杀手组织呢。
以此为前提,林青青不觉得徐修容会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
他主动找到他们,多半是为了谈合作,讲条件。
徐修容笑着说道:“陛下放心,草民不是王爷那边的人,不会做出谋反弑君之事。草民要说的话还有很多,不妨坐下慢慢谈。屋子里有一张床,打扫过了,此地条件简陋,只好让陛下将就一下。”
林青青扫了一眼,没有坐,“那便长话短说。”
徐修容沉吟了片刻,说道:“听闻东胡有异动,陛下可是要派方将军前去收复郇州?”
林青青:“没错。”
收回郇州是一早便定下的事,等兵器制造齐全,备足兵马粮草,她便会让方子衿率兵前往郇州。
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以徐修容的智慧,能猜出九成。
他这样问,应当是有话要告诉她。
“还请陛下再等上一等。”徐修容那边传出一阵箜篌声,像是随手在箜篌上划过的音调。
“陛下这两年发展迅速,向月氏使团展露的兵器也是闻所未见,草民相信方将军这一战没有丝毫悬念,但还不是时候,现在绝不是好时机。”
林青青对徐修容的话不做判断,耐心问道:“为何?”
“月氏。”徐修容道出了林青青心底的那个声音。
“东胡西月,遥遥相对,正是隔着一个大宣,他们才最有可能谈成合作。”徐修容沉声道,“月氏王储一日不换,宣国的形式便一日不容乐观。”
“陛下了解霍迎吗?”徐修容问。
林青青没有说话。
她以前或许会对方子衿说了解霍迎,可站在大局之上,在徐修容这个惯于幕后操纵的高手面前,她对霍迎的那点了解,算不上是了解。
徐修容长长地叹了口气:“霍迎此次来宣国,展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草民查阅众多典籍,发现月氏在太.祖时期便开始干涉宣国的重大事件。”
“草民怀疑,便是太.祖建立宣国,也只是月氏王储的一次历练考核。”
……什么?林青青突然想要坐下好好消化消化。
月氏国力远不如宣国,徐修容的话听来就像是一段令人贻笑大方的胡诌。
他的话能信吗?
林青青始终保留着自己的判断,毕竟徐修容前世是造谣界的宗师。
但徐修容本质上还是想要宣国鼎盛。
除非他是坚定不移的方子衿毒唯,否则没必要编出这么一段无稽之谈来诓骗她。
徐修容的声音有些疲惫,是从心灵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力感。
“前一阵子,草民与友人前往月氏游历,秘密潜入了月氏宫廷。他们筛选王储的方式很特别,利用蛊虫,让一个不足五岁的孩童看尽人生百态,让他们用短短一个月感受普通人一生的经历。”
“然后便是考核,不通过的人会被杀死。通过一次考核便会往上升一级,成为小殿下,接着进入月氏王储殿,赐封号,立储君。王储殿中皆是等待考核的王储候选人。”
徐修容说:“霍迎是唯一被立为王储的。陛下见过费黎,可知他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只是一个与霍迎有竞争关系的小殿下,就身份而言,算得上是霍迎的从属。”
林青青被冲击得麻木了,心绪掀不起一点波澜,目光巡视这间密室,寻找徐修容可能设置的机关方位。
“你说这些,是要朕放弃收复郇州之心?”
“非也。”徐修容建议道,“草民以为,陛下应当先除月氏,再除东胡。”
林青青微微挑了下眉梢,“后攻北蛮,消灭南海?”
徐修容笑了一声:“是,陛下何不顺应了月氏王储的话,统一五国。”
好大的野心。
林青青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她印象中的神秘杀手组织的幕后之人,也没有这底气拱这般大的火。
徐修容飘了还是疯了?
“若如你所言,太.祖建立宣国,也只是月氏王储的一次考验,那宣国又有何力量灭掉月氏?”
林青青没有信徐修容的话,但对收复郇州的计划会进行更慎重的考虑。
“拨弄江山局势容易,推到一座成型的大山却难于登天。”徐修容收敛笑意,语气沉重道,“指点江山的是人,只要他/她还是个人,便注定会被后来者超越。”
“陛下站在最有利的守方,霍迎想要颠覆宣国,还需要下更猛烈的药。陛下可敢变守为攻,全力一试?”
林青青目光盯着一处,将手里的软剑递给方子衿,眼神示意他往那里投掷。
软剑投掷需要很精妙的力道控制,但于方子衿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见少年手腕轻转,剑光便朝斜上方射了进去,密室的墙壁转动,露出里面青衣幕僚的身影。
徐修容并不惊讶林青青寻到机关,反而发出一声轻笑。
他坐着轮椅,背对林青青,白发披散身后,身形异常苍老。青衣幕僚手指轻轻划过箜篌,响起一阵清脆悠扬的琴音。
霸图坐在一边的床上,对着手里的卷册咬手指,见密室有异动,抬眼看了看林青青和方子衿,便又低下头琢磨手里的书。
那本正是方子衿给的,亦安将军生平事迹的卷宗。
他不是很熟悉宣国的文字,只是勉强能读懂,磕磕绊绊的看着,从脸色看便知道他看得很慢很难受。
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有求助轮椅上的徐修容。
林青青扫了一眼霸图,抬脚走向徐修容,“你如何变成的这副模样?”
徐修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陛下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还未看见徐某的脸。”
林青青走到了徐修容面前。
徐修容的双眼呈现着奇怪的色彩,偏红色的蓝,看起来很是诡异,再配上他一头白发,分明就是月氏的白毛怪物。
“你参加了月氏的王储之争?”
徐修容转动眼睛看向林青青,看得不是很清楚,他的身体被蛊虫摧残得厉害,在阴暗的环境中分辨不出人还是物体。
“月氏民风开放,就连我这样的宣国之人,他们都愿意接受,或许这便是他们白发王储杀之不绝的缘由吧。”
徐修容调侃道:“若有一日,陛下通过月氏的王储之争,坐上月氏王位,岂不是能空手套白狼,直接将月氏收入囊中。”
林青青没有那么大的梦想,宣国的事情尚且管不过来,她再去月氏参与王储之争,便是自寻死路。
也只有徐修容这样的勇士,才敢在月氏王储之争中掺和一脚。
“徐某此去月氏,也不是全无收获。”徐修容翻开手掌,手里握着巴掌大的水银镜子,“此番让戚重九如此行事,徐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唯有手中这一物,赠予陛下,聊表歉意。”
林青青余光一瞥,便觉此镜并不简单,伸手去拿水银镜子时,被方子衿先一步取走。
林青青:“……?”
徐修容微微张开嘴唇,对这个结果颇为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敢问陛下一句,殿下可值得信任?”
从方子衿走进这个屋子开始,徐修容便不叫方子衿方将军了,好似更侧重他皇后的身份。
林青青不明所以,回道:“可以信任。”
徐修容松了口气,低着头闭上双眼,困顿地下逐客令:“天色已晚,徐某便不多留陛下与殿下了。”
……
林青青不明白徐修容最后为何问她方子衿值不值得信任,回宫的路上,她叫方子衿拿出镜子,想仔细查看一番。
让她意外的是,少年将镜子藏得很深,她废了老大的劲,也没能让人把那东西拿出来。
“这么神秘?”林青青面露猜疑,盯着他问,“你识得那东西?”
方子衿靠着马车边缘,阖上眼帘不说话了。
他越是这样,林青青便越不放心。
徐修容究竟要做什么?
为何给她一面奇怪的镜子,这镜子莫非关系着月氏王储之争?
林青青靠近方子衿的脸,盯着他不住颤动的眼睫,轻声诱惑道:“衿衿,让哥哥看一看,你今夜想抱哥哥多久就抱多久。”
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方子衿却躲了过去,缩成了一团。
林青青很难过,养大的孩子不听话了。
林青青敛神问道:“你不会是听信了徐修容的话,想去月氏参加那什么王储之争吧?”
方子衿鼻尖冒出细汗,林青青以为他是热的,往后退了退,沉声命令道:“无论如何,你都不准去月氏。”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少年呛了一声,嗓子里呕出一口血,他怕弄脏林青青的衣服,躲着林青青捂住嘴唇,殷红的血迹沿着指缝滴落,洒在红色的衣摆上。
林青青急忙按住他的脉搏,凝眸盯着方子衿的脸,到马车进入太璟宫外殿都没有与方子衿说话,只是命影卫去准备药浴。
下了马车,林青青扶着方子衿走进御池,帮他褪去衣物。
她在少年身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摸到水银镜子。
将半昏迷的少年放入御池内,林青青又挑了挑那堆红色衣物,还是没有。
泡着御池的方子衿逐渐缓了过来,睁开眼盯着林青青的一举一动。
他游到御池边缘,轻声唤着林青青:“哥哥。”
林青青找不到东西,伸手抓住方子衿的手,两只手里也没有藏镜子。
“你近来毒发次数愈发频繁了。”方子衿不让她看水银镜子,林青青又寻不到,只好将镜子的事情放在一边,猜测道,“是因为使用了内力?”
方子衿仰着头,注视半蹲着的林青青,胸口以下都在水中,轻薄的白色里衣沾了水,透出隐约可见的肤色。
“心口疼,然后便毒发了。”
林青青观察他的面色,见他一副很累的模样,接过影卫拿来的秘药,塞进他口中。
“吃了药会好些吗?”
少年轻轻点头,后知后觉方才嘴巴碰到的是林青青的手指,咯嘣一声,把药丸咬碎,咽下。
“我还想吃一粒。”
林青青握着药瓶,没有给他,也不知道瞿遥在里面放了什么,这药最好只用来暂缓方子衿毒发的症状。
还是得等日后寻到更好的法子,医治方子衿。
林青青缓声叮嘱:“是药三分毒,不宜多吃。”
她想起方子衿说心口疼然后便毒发了的话,细问之下,才知道他这毒发,可能和心情有关。
见少年一脸失落地沉入水底,林青青只好让影卫偷偷拿来个糖丸,伪装成秘药,将人勾上来,塞进他口中。
方子衿吃出甜味,看向林青青,凤眸弯成上弦月。
笑容透彻干净,仿佛宁静的清泉波纹。
第 82 章
还笑得出来?
林青青瞥了他一眼, 曲起一条腿,坐在御池边缘的岩石上,置于膝盖的手指轻轻划过腿上的布料。
她并未放弃让方子衿交出镜子。
一方面,她想知道镜子的秘密。
另一方面, 若是她猜中了徐修容的算盘, 那方子衿同样也会猜到, 他拖着这样的身体去月氏参与王储之争,注定是十死无生。
常人被月氏蛊虫侵蚀, 还能吊着半条命。
方子衿却不行。
从频繁接触月氏蛊毒,到远超原著的毒发频率,林青青基本能断定,蛊毒会提前终结方子衿的生命。
而瞿遥给的药, 虽然能减轻方子衿的痛苦, 但无法阻止毒入心脉的速度。
御池里的水汽逐渐变重。
水里的少年趴在林青青腿旁的石头上,又长又黑的发丝一部分挂在肩上,一部分飘在水里,白色里衣湿漉漉地贴紧手臂,能看见一道被火灼伤留下的伤疤。
林青青陷入思考时, 方子衿便安静地沉在水里。
林青青不喜欢被他注视,不喜欢他的目光,他便通过水面上的倒影看她,对着那个沉思的身影发呆。
仅仅是一片离得很近的倒影,都能让他误以为那个人触手可及。
像是被什么吸引了, 少年抬起手, 悄悄地伸向倒影。
“镜子里有蛊虫?”林青青压至低沉的嗓音惊扰到了水里的人。
他的手指霎那间接触到水面, 不小心碰碎了里面的影子,泛开的层层涟漪犹如一道道枷锁。
“你在马车上不说话, 是把镜子含进了嘴里,泡进御池之后,你终于肯理我了。”林青青用陈述的语气问他,“镜子就在水底?”
从方子衿身上搜不出水银镜子,她便猜到东西被藏在了哪。
但猜到归猜到,若方子衿不给她,她也很难拿到手。
她现在道出事实,是怀疑镜子里面有蛊虫。
方子衿说毒发和心情有关,她仔细回忆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足以令方子衿气到毒发,而蛊毒恰恰会加快毒入心脉的速度。
方子衿极力阻止她接触水银镜子,便能看出那不是件好东西。
她的猜测不一定对,但种种迹象都表明水银镜子与月氏王储之争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方子衿二话不说拿走镜子,不与她商议,不让她参与,提到镜子便装聋作哑的行为,令她心情略有些复杂。
表面上依赖着她的少年,实质上并不需要她。
他有自己的主观,会把很多事情藏在心里,只有意识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会向她吐露一部分真相。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并没有义务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但她怕万一,怕方子衿的出发点是为了她。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方子衿这一世仍在乎着家国大义,他做这些,可能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和考虑。
不管怎样,林青青都希望方子衿是理智的,希望他有清醒的认知,认清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月氏王储之位的竞逐过程。
她该给方子衿留出一点私有的时间和空间。
只有时间,才能平息他心中那股不正常的执念。
就像郇州战败后的三年,方子衿也在那三年时间里慢慢恢复了平常心。
“搬出太璟宫吧。”林青青起身向御池外走,脑海里出现方子衿在御膳房自残的画面,停了停脚步,给他一个充分且不会被他拒绝的理由。
“徐修容说的没错,月氏不得不防,在准备进攻东胡收复郇州前,朕需要做一个更为缜密的计划。”
即便后面的话,是在告诉方子衿‘这个计划不能被你知道’、‘我不信任你’,她也没有停下。
“到时便顾不上你了,你先回清宁宫休养一阵,朕会派医术精湛的院使为你诊治。”
说完,林青青便走出了御池,顺手关掉了御池的机关。
这也代表她把御池留给方子衿使用,以后不会再来这里。
御池里的少年盯着林青青离开的身影,脸色苍白如纸,空洞的双眸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具失了魂魄的空壳。
但这具空壳在注意到林青青动了机关之后,目光随着动静极快地转了过去。
他走出御池,白色轻薄的里衣被染成了药液的颜色,浅褐色的药液淅淅沥沥地滴落,被瘦削的身体拖出一地的水迹。
方子衿伸手探向会触动机关的石头。
发现机关没有动静之后,他在御池边站了很久很久,从日落站到月起,再到天幕漆黑无光。
东方欲晓,朝霞满天之时,一道殷红的血迹伴随着浅褐色的药液流入御池缝隙。
之后的三个月时间,林青青都没有碰见方子衿。
从万鬼卫那里得知,方子衿扮万鬼卫肆扮上了瘾,整日混迹在宫外,连清宁宫都不回。
林青青去了趟工部,检查新造的兵器进度。
岳千里借鉴烟雾弹,造了大批量的毒雾弹,配合防毒面具使用,能杀人于无形。
他给林青青配了一把精密度很高的火铳,扬言纵使没有影卫在身边,林青青也能靠着这把火铳逃命。
岳千里说到兴奋处,完全把林青青当做了人生知己,对着她一阵侃侃而谈。从林青青告诉他火药配比开始说,又聊到按照图纸造出来的兵器,然后问何时攻打诸国,一顿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刻派上用场。
林青青拿起图纸,上面是一个细致到堪称漂亮的图样。
想起绘制图样的人,林青青忽然觉得身边有些冷清。
方子衿在她身边时也很安静,但却会一刻不离地跟着她,不会让她感觉到孤独。
那日在御池说的话应当不算太伤人,她并未直说是不信任方子衿。
三个月了,方子衿就算生气,气也该消了。
岳千里还在兴奋地对林青青介绍他新研制的武器。
看见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林青青放下图纸,道:“工部尚书的位置非你莫属,朕明日便下旨。”
岳千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青青离开后,影七拍了拍岳千里的肩膀:“主上的情绪显然不高,你还敢当着他的面得意忘形,也是有胆色。”
岳千里一头雾水,嘀咕道:“陛下看图纸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
影七摇头叹息:“伴君如伴虎,尚书大人,这里面的学问你可有的学了。”
白驹过隙,又过了一个月。
寒风吹过太璟宫外殿,桃树上最后一片树叶从枝头坠落。
吴铮带来了两个消息。
——月前,殷昊查到赈灾银的去向,并挖出了背后贪墨的官员。
——灾情最严重的几个地方,流民成患,似乎形成了一股义军。
殷昊那边的具体情况不明,他做事很隐秘,查到贪官枉法的证据却没有当堂问罪。
这反而说明宣国这条贪污的线埋得很长很深,一旦向外扯,或有可能撼动宣国根基。
林青青放下手中的密折。
原著的剧情出现了。
天灾不断,民不聊生,流匪为患,义军借机起势。
紧随着便是义军制造谣言,大肆宣扬君主昏庸暴戾,乃邪星转世。
如今少了瘟疫这一环节的渲染,这样的谣言还无法坐实,霍迎不可能一点铺垫都不做。
难道是为了更周密的布局,在后面憋着劲?
由于徐修容的一番话,林青青暂缓了出兵郇州的计划,拖到工部造出大批火炮,兵部也调集大量的兵马。
她做好最充足的准备,加强了月氏的边防,以备不时之需。
但同时,也给了东胡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
东胡在郇州集结兵马粮草,大有攻打宣国之势。
密探来报,郇州的统帅拔血沉枪时受了重伤,正在养伤,受伤的原因不明,问题可能出在血沉枪上。
即便如此,最多两个月,东胡便会侵犯宣国。她要为了防备月氏,继续等下去吗?
宣国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兵的时候。
“他何时回来?”林青青冷淡地出声问道。
吴铮回禀:“摄政王还在返程的路上,若无意外,十日左右便能抵达京城,中途会……”
林青青轻敲桌案,断了吴铮继续汇报的话:“万鬼卫肆何时回来?”
万鬼卫肆?吴铮眼皮子抖了抖,尽职尽责地回道: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殿下行踪不定,属下只知殿下会在子时回到四时客栈,一个时辰后便会离开。”
方子衿只睡一个时辰?林青青疑惑地看向吴铮,心里觉得不可能,却还是问道:“你给他派任务了?”
“属下并未给殿下派发任务,殿下所有行动,属下皆不知内情。”
林青青放在密折上的手倏地收紧,感觉不太对,方子衿这四个月很反常。
“叫他回来。”
吴铮:“属下领命。”
在吴铮跨出门槛之际,林青青叫住他,起身走向殿外,随手抓起一旁的蓬莱剑。
“带路。”
马车到达四时客栈,将至戌时。
林青青甫一走进“万鬼卫肆”住的房间,便被蜘蛛网拦住去路,不禁慢下身形,用剑鞘挡开蜘蛛网。
柜子布满灰尘,圆桌上摆放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
她走过去拎起桌上的书本,被灰尘呛得连续打了两声喷嚏。
书面很新,翻开的这一页却很陈旧,像是摆在这里数月之久,期间也没有被动过。
林青青看向门口的蜘蛛网,这里至少有几个月无人踏足。
“他子时回到这里?”林青青反问吴铮。
吴铮当即跪下请罪,“殿下占了万鬼卫肆的身份,手里拥有调动京中眼线的身份令牌,属下无能,未能发现殿下瞒天过海,请陛下责罚。”
林青青不相信吴铮能出这样的纰漏,“你未曾来此确认过?”
被天子猜忌,吴铮冷汗直流,如实禀告:“两个月前,殿下的确是子时回来,一个时辰后离开。”
他有亲自过来查证,但那是在两个月之前。
林青青踢到一块石子,垂眸盯着脚下浸染血迹的小石头,弯腰捡起,只见她四个月前让院使拿给方子衿的秘药,被遗落下一粒,滚动到脚边。
方子衿是在这里休息过。
“你们先出去。”
不等影二收拾,林青青随便挑一个凳子落座,翻看手里的书册,有一页写满了方子衿的字,墨迹略重,应是写的很慢很慢,都是一些很生僻的古文。
方子衿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踪迹,便是留下了一些生活痕迹,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丝线索。
林青青头一回这么认真地看这些生僻字。
她怀疑方子衿真的去了月氏。
方子衿四个月没有回宫,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没有察觉异常。
若是在得知方子衿出宫的那一日,她便来这里看看,兴许能阻止方子衿去冒险。
本质上,是她不关心方子衿。
不知看了多久,林青青听见门外动静,转动僵硬的脖子,出声问:“什么时辰了?”
“哥……哥?”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第 83 章
客栈楼道的灯光钻进门缝, 逐渐将昏暗的房间照亮。
林青青合上书册,抬眸看向推开房门的人。
少年一袭红衣,黑发黑眸,鬓角的碎发湿了, 在不露痕迹地微微喘息, 凤眸里泛着清湛的眸光。
“赶了很长的路?”方子衿轻功不凡, 多远的路才能让他喘成这样?
林青青伸腿勾出圆桌下的凳子,让他过来坐下。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青青, 走过来后搬远了凳子,坐在林青青对面。
他一坐下,便收回盯视林青青的视线,垂着眼眸, 睫羽也低垂下来, 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乍一看安宁祥和,身子却像绷紧的弓弦,手指更是因紧张而虚握着。
林青青拍了拍掌心的灰尘,“你去了何处?”
方子衿微启开紧抿的双唇, 胸膛随着压制不住的呼吸轻轻起伏,他避过这两个提问,询问道:“陛下今夜找我,是为了攻打郇州的事吗?”
听方子衿叫她陛下,林青青看了他一眼, 顺其自然地接道:“朕有意出兵郇州, 你有何提议?”
方子衿绷紧的脊背松懈下来, 似乎因为林青青这个回答而轻松了一些。
“容我半月,半个月后我带兵。”
半个月的时间, 在林青青的接受范围内,“好。”
林青青看他喘得停不下来,还在刻意地压低呼吸。
她抚起衣袖的袖摆,对少年伸出右手,“手拿过来,让我看看。”
方子衿放在腿上的双手没动,视线瞥过林青青的手,看向她的眼睛。
“我近来身子很好,无需陛下操心。”
“无需朕操心?”林青青扫视他鞋底的污泥,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他身体很好的说法。
“还回清宁宫吗?朕的意思是……你不必再居于后宫,朕会为你建一座亲王府,等你从郇州凯旋,便赐你一个名正言顺的亲王身份。”林青青重音压在了“建”字上。
在她看来,方子衿已经适应没有她的生活,此时搬出宫去,再合适不过。
“王府按你的想法建造,地址任你挑选。”
放方子衿出宫,给他自由,让他重新做回那个少将军,待方子衿恢复全部记忆,仍不改赤子之心,她便去麓川寻找救治方子衿的办法。
方子衿出宫的四个月时间里,徐修容找过她一次。
当年殷昊想要用药物控制林夜然。
为帮助林夜然逃过一劫,徐修容请命亲至麓川,购买功效奇特的麓川奇蛊。
贩卖者透露,奇蛊有一雄一雌两只。
雄蛊生命力旺盛,喜热嗜淫,可解百毒。雌蛊发育不全,处于滞育状态,若能饲养成熟,亦可解百毒。
麓川蛊王在三十五年前失去音讯,雄蛊辗转到了一位商人手中,徐修容猜测雌蛊很可能还在麓川。
林青青虽然在说建府一事,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这是下定决心要与方子衿和离。
“好。”少年略微沙哑的嗓音只是低沉稍许。
他身上不见激烈地情绪,没有偏激的话语,就连双眸都没有生出多少变化。
是一个正常人,对待林青青的反应。
如林青青所愿的那般,平淡,正常。
林青青看向门外,承诺道:“方子衿,只要你想,朕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少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起身离开四时客栈。
乘坐马车返回皇宫的路上,林青青垂眸看了眼弄脏的衣摆,发现袖子沾满了蛛丝。
客栈需要时常打扫,便是客人不在,要求三四个月不能收拾房间,也不该出现这么多量的蛛丝。
“回四时客栈。”林青青抽出衣袖里的蛛丝,蛛丝的粗细和韧度像头发丝,绝不是普通蜘蛛吐的丝。
方子衿在养蜘蛛?
马车停在四时客栈,林青青命影首和吴铮在外面候着,叮嘱他们不要靠近方子衿的房间,便独自上了楼。
林青青抱着蓬莱剑靠在门外,专心聆听房间里的声音。
方子衿很久都没有发出声,不知道在做什么,若非还有忽然变重的喘气声,林青青都要怀疑方子衿也离开了客栈。
客栈的伙计路过,以为她在等人,这天寒地冻的,他走出来一趟都要跺跺脚,见林青青穿的单薄,好心地递了杯茶水,让她暖暖身子。
“客官,喝杯热水暖暖吧。”
林青青摆了摆手拒绝,笑着颔首,以示谢意。
客栈伙计正要走,却见林青青身后的门骤然打开,一只惨白的手伸出来,落在林青青的手臂上。
他栗叫一声,手里捧着的托盘“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鬼啊!!”
林青青被一道很强硬的力量拉进房间,刚被拉进去,门板便被重重合上。
方子衿把她紧紧压在门板上,头埋进她的肩颈处,林青青抬了抬脖子,不太适应地避开他的呼吸,却没有将人推开。
也不是她对方子衿放松了警惕。
一个发现她没有喉结都不曾怀疑她性别的糊涂蛋,她也不指望这个人能拆穿她的身份。
倘若方子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便更没有必要躲了。
龙傲天上辈子无情无欲,不近女色,跟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似的,总不能是在占她便宜。
今夜不让她摸脉,可能是真出了事。
“我有话要问你。”林青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开。
少年却伸出手,冰冷的手指穿过她温热的指缝,缱绻柔情地与她十指相扣,低哑的嗓音带着强烈的阻滞感:“哥哥,我就要死了。”
林青青眼眸微动,扫视圆桌上还未收起的竹筒,色彩斑斓的蜘蛛露出红到发黑的复眼。
她用另一只手去摸方子衿的手脉,脉象微弱不应,很难想象这种的脉象的人还能笔直地站在她身前。
方子衿冰冷的手腕弯折向下,松了那只手的所有力道,由着林青青慢慢观察。
他以为会等到林青青关心的话语。
但是没有。
林青青没有配合着完成这场君圣臣贤的表演。
却问出了让他心脏彻底凉下去的话:“你去了月氏?”
她细细打量他的头发,面上有一丝疑惑,“没有加入月氏的王储之争?”
昏暗环境中,少年失望地半掩眸子,凤眸深处的瞳仁却变得如同嗜了血般可怕。
他温声道:“蛊虫进不了我的身体,他们也杀不死我。”
“那蛊毒呢?”林青青抬起他冰冷像尸体一样的手腕,“你就要死了,方子衿。”
林青青声音并不高,不紧不慢,把控着不变的节奏,把他的想法准确精密地抽丝剥茧出来。
“强撑着等油尽灯枯那日,死在朕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派人通知朕,说你归隐去了,对谁都好。是这样吗?”
“说无需朕操心,此时此刻却告诉朕你要死了,是要作甚。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还在奢求他人的怜悯。”
林青青说出口的话无限接近他的计划,却也冷冰冰地刺穿了他一瞬间停顿的心脏,方子衿有一种想要阻止的冲动。
林青青每多吐露一个字,他心里便多紧张一分,仿佛下一刻便会认清在林青青心里的自己是多么狼狈,然后跌得粉身碎骨,万念俱灰。
林青青丢下他的手,打开腰封处挂着的机关暗扣,取出今日捡到的那粒秘药和沾染血迹的小石子。
“我给你的是三年的药量,你吃了四个月,还有吗?”
林青青张开手掌,向他索要那些装着秘药的瓶子。
少年后退一步,放开了她,哑声辩解道:“我没带在身上。”
林青青让秘药从指缝掉出去,“你是不需要带在身上,你都要死了,还吃什么药。”
“你知道为了救你,我想了多少办法吗?”
且不论从宜城归来,她查了无数药典。自走出铜雀台,她一有时间便寻找医治方子衿的法子。
之后派影卫绑来瞿遥,在幽篁山上跟沈娘学蛊术、学药理,不说都是为了方子衿,也有六成的缘由是为了他。
结果方子衿自己都不想活了,还懂得废物利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月氏争夺王储之位。
她没有办法救活一个失去求生意志的人。
“方子衿,我对你的关心不是假的,我没有那个心思专门为你准备一场表演。你懂我的意思吗?”
少年的嗓音比风还轻,却在一字一句中落了满地的霜:“陛下忌惮我,猜疑我,又怎么可能真正关心我。”
“我是忌惮你,忌惮你的能力,时刻提防你有朝一日会背刺我;我是不相信你,以你的聪明,想要扮演成一个能让我相信的角色很容易。我一早便说过,做你自己便好,莫要试探我的想法,因为我无法相信一个从不透露真正情绪的人。”
“但这些从来都不是我不关心你的理由。”
“我在幽篁山看的书,你应该都能想起来。”林青青注视少年慌乱的凤眸,欺身走近,横着剑柄压住少年胸膛,一字一顿道,“你能猜到我与幽篁山上姚药的关系,便不能猜到我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谁吗?”
方子衿不断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圆桌,停了下来,起伏不定的呼吸也突然恢复平缓。
他没有看林青青的眼睛,低垂着眼帘说道:“我体内的毒进了心脉,这段时间使用一种特殊的蛊毒撑着,只有半年,我只能陪陛下到收回郇州。”
少年声音很轻,从头至尾的轻,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身的事情。
林青青凝眸看着他。
拿蛊毒以毒攻毒,无异于抱薪救火。
方子衿的身子被蛊毒侵害,轻则吐血,重则昏迷,而今却表现得生龙活虎,健步如飞。
或许他原本可以多活几年,但却像林夜然那般,做了喝下寒毒一样的选择。
他们都在用一种作死的方式,获得短暂的行动能力。
又或者,他们本身便没有多少求生意志,都想尽早结束这一趟充满噩梦的人生。
林青青望着少年凝滞不动的眼睫,心下微怔。
她说想救他的时候,方子衿明显地慌乱了,但在他说完自己没救了的时候,这个人又出奇地安定了下来。
恐怕方子衿很早以前便做了决定。
收复郇州,然后战死。
可若他一早便做好决定,重生龙傲天后来为何又不想死了?
林青青叹息道:“你若死了,朕可能会有点伤心。”
少年音腔闷闷的:“陛下会为我伤心吗?”
“也可能是轻松。”林青青并未把话说死,方子衿若死在战场上,她见不着他最后一面,便不会有多伤感的情绪。
“若你活得太累,太没意思,觉得这世间没有你在乎的东西,对往后的人生也失去期待,朕尊重你的决定。”
方子衿抬眼看向她。
林青青被少年眼中的平静刺得晃了一下神。
欲擒故纵不好使,看来得换一个能精准打击到方子衿的激将法。
想起上次方子衿在御膳房自荐枕席的恶劣行为,林青青索性将自己的脸皮往旁边放一放,道:“殷知云入宫了,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朕顾及着你的心情,本不打算立她为后,日后你不在了,朕也许会重新考量一番。”
方子衿透不出气来,手指抓向林青青的袖角,却在将要碰上的时候缩了回去,哑声问:“陛下已经和殷知云……”
一股油然而生的嫉恨快将他的喉咙烧干,“陛下说过对女子不举。”
“人都是会变的。”虽然说的话幼稚,还有点昧良心,但林青青只能专挑这些会刺激方子衿的点,往方子衿心窝里钻一钻。
“毕竟他们都很有趣,都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朕也不必担心哪一日他们会死在朕的榻上,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
“殷昊也不错……”
“我也不会死在哥哥榻上。”方子衿脸色难看道,“哥哥为何不与我玩?”
林青青喉咙一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正经道:“一个铁了心想死的人,死在哪都有可能。”
“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
少年苍白道:“……但是没有办法了。”
林青青心底松了口气,“没到最后一刻,便还有办法。方子衿,我们本来就有办法的。”
第 84 章
少年瞳孔微缩, 紧盯林青青的凤眸里盛着一丝不确定。
他心思转动快,在林青青话音刚落之际,便想到了两个办法,但其中一个林青青不会去做, 另一个犹如空中楼阁, 无迹可寻。
心中快速掠过第一个办法, 方子衿让思绪放在第二个办法上,试探道:“奇蛊?”
“没错, 我们亲自去找奇蛊。”林青青掩眸在桌上画了一个地域的地图轮廓,熟知诸国地图的方子衿当即便认了出来。
——麓川。
少年想了想,说道:“在去那里之前,我必须先率兵攻下郇州。”
他们可以去麓川寻找新的奇蛊, 但未必能成功, 方子衿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而攻下郇州之后,东胡不见得会退兵,剩下的半年时间里,他多半还在边疆征战,压根没有机会去麓川。
他还是会死在林青青看不见的地方。
方子衿有时候也觉得林青青是在乎他的。
迁就他的任性, 为他劳神寻救治之法,在他有危险的时候保护他,这些都能说明林青青对他不仅是利用,还有真心。
可若在乎他……
心思细腻如林青青,又怎会把他活下去的希望, 寄放于根本不会存在的第二个奇蛊。
他想不明白, 痛苦到无法不想起被制成人蛊的瞿遥。
会去想, 哪怕林青青提一句人蛊这个办法,表示不忍心那样对待瞿遥而放弃这个办法, 都是在乎他的。
使用人蛊违背林青青的道义,他也不愿用这种办法活下去。
可是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他忍不住觉得,在林青青心里,他还不如瞿遥。
若瞿遥快死了,林青青也会踏遍千山万水寻找解药吗?
若瞿遥哭着抱住林青青,用凄惨打动林青青,林青青也会抱着他睡一整宿吗?
方子衿光是想象,都觉得心如油煎。
他的哥哥愿意碰任何人,唯独不愿意碰他。
他哪里都不好,没有一个有意思的灵魂,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就连唯一能让林青青看得起的脸,都因为这副残破丑陋的身体,而被望而却步。
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他再不甘愿,也只能把底线一步步往回缩。
一如他接受和离,接受林青青封他为亲王的决定。
“为何要到等半个月后出兵郇州?”林青青的声音将方子衿从不断坠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林青青一早便想问了,“你还要回月氏?”
“哥哥在幽篁山上说,我的君主会为我惊叹。白马银枪,所向披靡,那才是我的人生。哥哥为何会知晓后面发生的事情?”
方子衿迅速垂了垂眼睫,缓声说道:“两年前,你在东宫密室寻到我,拿着剑,看见我疯疯癫癫的模样,也没有半点惊讶,将我当孩子一样哄,似乎清楚我只有五岁以前的记忆。”
少年口齿清晰地说着那些曾经不敢吐露的话,“你出现在幽篁山的时候,应当已经认识我很久了。”
林青青:“……”
她刚刚承认自己去过幽篁山,方子衿这便猜到这里面的先后顺序了?
林青青终于醒悟,为何打心底认为承认幽篁山上的事情,会有坏的结果。
坏在方子衿记得所有的事情,给他一个突破口,就能推敲出事物的本来面貌。
他会将她的底细都给推敲出来。
“后来在宫中,试探我数次,是确切地……”
少年察觉林青青凉飕飕的视线,跳过这一段,继续说道。
……
“哥哥那日说,捡到天罗令的人看走了眼,认为天罗令是不值钱的东西,随手扔了回去。哥哥很少把事情猜测得这般简单,是早就知道天罗令为何没有被人取走。”
林青青站累了,沉默地坐在斑斓蜘蛛旁边,等方子衿宣布最后的结果。
客栈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门也关的很紧,夜深人静,方子衿却突然靠近林青青,用手挡住唇形,用微弱的气音说道:“哥哥不是林夜然,也不是姚药。”
林青青:果然。
林青青心里出现果然两个字的时候,没有放过她细微表情的少年,心里也出现了两个同样的字。
方子衿放下手,“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能预知他人无法预知的事情,面对霍迎也始终运筹帷幄,还能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少年大胆猜测道:“哥哥是神仙。”
林青青表情麻木,转眸看向方子衿,只见少年像是认定了他发现的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客观事实,凤眸透着坚定的光。
林青青:“……”
临门一脚,硬生生踹出个别有洞天来。
林青青正想让他洗洗睡吧,未曾想,方子衿的奇思妙想还没结束。
“神仙无人身,无形无体,无相无性,本身便没有男女之别的观念,在哥哥眼中,我们都是一样的。因此无论男女,哥哥都不喜欢。”
少年还及时给她补上了漏洞。
“只是男子孔武有力,会让暂时成为凡人的哥哥心生戒备。你能让冷宫的妃子那样对你,是因为不在意、也不理解亲吻代表着的意义。”
林青青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
方子衿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大段天花乱坠的话,有些不像他。
“衿衿。”林青青不忍心打破他的想象力,但有一件事她必须澄清,“那位冷宫疯妃,她的名字叫唐聆月,是朕的姨母,那日你看错了,我并没有亲吻她。”
“我眼中有男女之别。”林青青语气微顿,方子衿要和她讲悄悄话,离她非常近,近到她一转头都能感受到少年睫羽扇动的微风,感受到他鼻翼呼出的气。
她看着少年,把少年看得肢体变僵硬,见他紧张到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笑道:“我也清楚亲吻代表的意义。”
少年瞳孔凝滞,慢慢站直身子,退离林青青的气息,在林青青说完她有男女之别后,少年眼中多了一抹令人心悸的死气。
但他故意透出一股少年人才有的不服输,故意让林青青发觉他还像个活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能被触摸到的底线。
“哥哥吻过我,是喜欢我吗?”他刻意不去提林青青给的额头吻是他撕开伤口、用怜悯换来的,心虚又扭曲地模糊吻和喜欢的定义,“吻是喜欢的意思。”
林青青沉吟道:“好兄弟的那种喜欢?”
少年漆黑的眸子里不见细微的情绪波动,像黑色死水一样沉寂。
“你今夜回宫吗?”林青青思绪又绕了回来,想起先前谈话的地方,目光瞿然一转,“你岔开话题,是还要回月氏。”
避不开这个话题,方子衿坦白道:“给我半个月时间,我可以除掉霍迎。”
林青青:“除掉这个霍迎,还有下一个霍迎。”
整日把斩草除根挂在嘴上的人,能想不通这个道理?
方子衿的目标绝不止于除掉霍迎。
“你要做月氏的王?”
斑斓蜘蛛钻进竹筒,鳌肢人性化地挡住眼睛。
林青青看见,抿起唇,狐疑地抬手指了指蜘蛛。
她没说话,方子衿却看出了她的意思,轻轻颔了下首,无声地告诉她,他被斑斓蜘蛛监视着,且不避讳地说道:“我要做月氏的王。”
林青青撑着下巴沉思,她需要好好捋捋方子衿不避讳监视者的原因。
他们在客栈说的话,无论哪一条都很劲爆。
其一,半个月后进兵郇州,若是被东胡截取消息,东胡必会快他们一步出兵。
其二,方子衿要噶。他把只有半年的命摆在了明面上,是出于什么目的。
其三,方子衿单方面将她推上神位。除非对面有傻子,否则应该没人会信。
林青青隐约触摸到一点方子衿的想法,但不知道他具体要怎么做。
“今夜入宫来见我,莫再让我看见此物。”说完,林青青推开客栈房门,走了出去。
不论方子衿要做什么,他已经参与到了月氏王储位的竞争当中。
随身携带蜘蛛,被蜘蛛监视?
霍迎也会随身带着一只猫,看得出她并不喜欢金丝虎。
而费黎却没有随身携带什么宠物,若是参与竞选的人都会被监视,徐修容不会半句不提醒。
莫非短短四个月,方子衿便混到与霍迎同等的位子上了?
可是他并不会卜卦,从头开始学也不能够一蹴而就,超越霍迎。
寅时过半,正是平旦时分。弦月偏西,星斗满天。
林青青走进太璟宫,心觉月氏神棍靠的就是积累的卜卦知识和骗人的经验手段,这恰好与方子衿的能力对口了。
“若是方子衿今夜来太璟宫,便让他进偏殿睡。”
影首:“……”
林青青一脸困意地摆了摆手,这是要他退下的意思。
寝殿大门关上,影首走至外殿,和吴铮站在一起。
“禀告了吗?”吴铮问。
影首:“没有机会。”
吴铮:“……你是故意的吗?”
影首:“不会出事。”
卧寝的床榻边没有点灯,林青青沐浴过后,又困又累,便不想叫人了。
头发擦了半干,抬腿就想往被子里钻,却在掀起被子的时候,嗅到淡淡的山楂香味。
林青青刚一躺下,便摸到一手温热的肌肤。
是方子衿的脸。
“让让。”林青青意识到谁在她的床上,也不想说什么了,只让那人给她挪一点睡觉的地方,毕竟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要上早朝。
方子衿之前几乎整夜整夜地睡在她身边,她都习惯了。
林青青裹上被子,感觉方子衿的手在拨弄她的头发,整一个多动症少年,迷迷糊糊地伸手制止,却摸到少年肌理分明的锁骨。
“……”
她的手往下探了两寸,险而又险地停在一个非常不妙的地方,脑袋里一根松散的弦突然被绷紧,然后猝不及防“啪”的一声断裂。
林青青无比清醒地睁开了眼,猛地坐起身。
外面天光渐亮,尽管卧寝光线不足,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看不太清,仔细看能看见少年未着寸缕的身影,那是一道比黑暗稍白的影子。
“你衣……”林青青被影子拉着倒下身子,少年的呼吸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划过脸颊。
林青青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因为就差一点,她的唇便要碰上方子衿。
少年放轻的嗓音似潺潺春水,用只有林青青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哥哥把我错认成了殷知云?”
林青青近乎暴躁地冷静,淡声道:“睡觉,或者出去。”
虽然看不见方子衿的表情,林青青却能明显感觉他的情绪在一瞬间的遽然变化。
她撑起半身,缓了口气,耐心地安抚道:“哥哥只剩半个时辰休息时间,你保持安静可以吗?”
闻言,少年乖巧地挪到里面,像一只蛰伏的雪橇犬。
第 85 章
朦胧的天光像隔着一层薄雾, 撒落一地黛蓝色的晨曦。
太璟宫内缓缓走出一道红色身影,候在外殿的吴铮走上前,拦住方子衿的去路。
“没有口谕,殿下不得离开太璟宫一步, 请回。”
深黑如漆的龙蜥钻出衣袖, 攀爬上方子衿的肩膀, 用黑豆大小的眼珠阴气森森的盯视吴铮。
吴铮抱拳行礼,“陛下回来便吩咐, 殿下今夜宿于太璟宫。如今陛下尚未起身,还望殿下莫要为难下属。”
方子衿回眸扫了眼来时的方向。
林青青让他今夜回宫,是想将他困在太璟宫,阻拦他去月氏。
他没有为难吴铮, 只是问道:“殷知云可有给陛下添麻烦?”
吴铮如实回禀:“不曾见过, 属下不知。”
吴铮跟在林青青身边,与影首一样形影不离地保护林青青。
他没有见过殷知云,代表林青青也没有去见殷知云。
哥哥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气他?
少年淡色的嘴唇不见分毫幅度,转身返回卧寝。
方子衿顾忌着身上残留的外殿寒气, 没有钻进林青青的被子里,像一座不用休憩的雕像,安静地站在榻下。
见林青青翻了个身,留出最外围的角落,被子也空落了大片, 他轻手轻脚地拈起被角, 帮她捂严实。
留出位置的林青青:“……”
***
殷昊提早五日回到京城, 进宫述职后,便回了睿亲王府。
殷知云也被接回王府, 此时她正埋头捧着画册,眼睛鬼鬼祟祟地扫来扫去,就是不抬头看殷昊的脸色。
殷昊呷一口茶,茶盅放到紫檀木桌案上,发出的声音惊得殷知云顿时挺直腰板。
“你与陛下相处如何?”
殷知云呐呐道:“挺好的。”
殷昊在宫中放有眼线,清楚殷知云进宫后就缩在一个地方自娱自乐,根本没见过小皇帝。
他没有揭穿殷知云,事后责备并无用处。
“本王此次办案有功,陛下有意在今夜为本王办庆功宴,你随本王入宫。”
“鸿门宴?”殷知云眯了眯眼睛,与殷昊相似的脸上有狐疑之色。
殷昊眼底寒光闪动,不过片息便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还不是杀鸡取卵的时候,陛下现今动不了本王。既为嘉奖,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殷知云丧丧地,把脸埋进画册里,“我不想去,我才刚回来。”
“你可知为何陛下要办这场庆功宴?”
“为何?”
“陛下拿到朝中官员的贪污罪证,既不声张,也不当即处置贪赃枉法之人,却大费周章地为本王办一场庆功宴。”殷昊瞥视殷知云,“他借本王的手除掉那些害虫,还不满足,还要本王站在风口浪尖。”
殷知云抬起头,破口大骂:“好卑鄙!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在位者都这般无耻吗?”
殷昊面色古怪,殷知云骂的没错,可是他竟然会觉得刺耳,微拧起双眉道:“方今,宣国的处境不够明朗,本王还有能够令陛下费心琢磨的价值,待方子衿从郇州归来,一切尘埃落定,本王死期将至。”
殷知云担忧道:“那怎么办?我们没有办法取得陛下的信任吗?”
说完,殷知云便后悔了。
兄长想方设法劝她入宫,说这些话很有可能是苦肉计。
殷昊无奈叹息。
“陛下性情放纵,恣意而为,前年即位时才十五岁,还不够成熟。为了逼陛下成长,本王做了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将陛下彻底得罪。”
“如今陛下成长了不少,是个大人了,那层嫌隙却无法用时间弥合,他对本王心存芥蒂,觉得本王威胁了他的权威,想要除掉本王无可厚非。若你与陛下琴瑟和鸣,有这层关系在,陛下也能尽释前嫌。”
“但本王又怎能让自己的亲妹妹受苦。”
殷知云颇为无语地看着他,这种欲扬先抑的招,她不知看了多少年。
“先前让你入宫,并非为了图谋,本王是在为你的幸福考虑。陛下后宫无人,也没有纳妃,是个如先帝那般的长情种子。何人先一步走进陛下的心里,何人便能获得无上恩宠。”
“你并不反感陛下,也不介意与他相处。”殷昊看着殷知云的眼睛,断言道,“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接近这个人,害怕走得太近,被伤害。”
殷知云不喜欢出门,痴迷画册上美丽的事物。
小皇帝不似方子衿那样,有一张谪仙般可使殷知云迷恋的脸。但殷昊就是欣赏他,觉得这个万人之上的小崽子与他胞妹绝配。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煞费苦心撮合二人。
殷知云都不想和殷昊聊下去了,“我不喜欢陛下。兄长若需要,送我进宫便是。”
殷昊不满殷知云的态度,“你不与陛下相处,又如何知晓自己喜不喜欢。”
“殷昊昊,你小时候便是这样,自己喜欢什么,便要我也喜欢什么,你喜欢陛下,便强迫我也喜欢陛下。你根据自己的喜好逼我入宫,与你心上人的父亲有何区别!”
“你若是为了和陛下尽释前嫌,我愿意帮你,可若是逼我去喜欢一个嘲笑过我的人,我告诉你,绝不可能!”殷知云气鼓鼓地说完,转身便走。
殷昊寒着脸,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去把宁轩给本王叫来!”
殷知云霍地转身,“又叫他作甚!宁轩是男子,不好男风,他是不会喜欢陛下的!”
殷昊:“不喜欢陛下喜欢你吗?”
殷知云气得脸都红了,“殷昊昊!我不想与你吵,想要我做什么,你给个明示,别折腾无辜的人。”
“我入宫四个月,陛下没有看过我一眼。你还不明白吗?陛下根本看不上我。”
“罢了,我今夜同你入宫,让你死心!”
殷昊用力捏了捏眉心。
庆功宴上,殷昊眉心被捏出的那一道褶皱还没有消。
瞧见筵宴上有宁轩,殷知云气恼地瞪住殷昊。
瞪了不久,便见上座的玄衣天子指名道姓,与众人玩起了行酒令,随着大家越玩越疯,天子的话风也愈发凌厉,好似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她后怕地收回怒视,想要逃离这里。
“我去外面散散心。”
她兄长的脸色本来挺阴鸷的,在她说完话后,薄唇边忽然蓄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魅惑而讥诮,桃花眼好似一片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的桃花幽潭,深处是春风得意。
殷知云顺着殷昊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陛下正朝他们举杯。
注意到她的视线,玄衣天子矜贵优雅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比看殷昊时要真诚许多。
殷昊善于察言观色,发现这一点后,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温柔了。
“带上侍从,莫走远。”
殷知云不敢深想,撩起裙摆起身往殿外走,她中途离场,又是女眷,只能从小门离开。
踏出门槛时,与一个红衣少年错身而过,殷知云猛地停住脚步,盯着少年的背影。
筵宴开始有一个时辰了,再过不久便要散宴,方子衿为何才出席?
他走的还是散宴后、女眷离开才会走的小道。
陛下不许他出现在人前吗?
殷知云纤手一紧,看见方子衿走至玄衣天子身后,心里一阵担忧。
近几日坊间流出一段谣言,被有心人编成了儿歌。
“娶男后、信佞贼、斩忠臣、葬社稷”,句句都是抨击当今天子的。
宣律中,七岁以下,虽犯死罪,非手杀人,皆不坐。
这句儿歌被肆无忌惮地宣扬出来,无法遏制,像是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蓄谋拉天子下马。
此等困局,非废后不能解决。
但这些都不是她能管的。殷知云咬了咬红唇,转身离开。
殿内喧闹,众臣都饮多了酒,或有人呼呼大睡,或有人引吭高歌。
林青青未饮几杯,用一场行酒令的游戏,引导众臣喝得酩酊大醉,便将殷昊此番调查细细道来,对着涉案官员一顿旁敲侧击,字字如刀。
半醒着的人吓个半死,半醉着的人脑子不清醒,林青青将一些似是而非的罪证说出个三三两两,这些人便当庭认罪,痛哭流涕,还有求着摄政王放过他们的。
认罪官员被带了下去,殷昊手底下的一些官员皆都凉了心头血。
户部贪墨横行,属户部尚书周不言心中最为震撼。
若陛下所言案件为真,那他手底下岂非没几个不涉嫌的官员?
这些罪证环环相扣,绝不是几个人能搞出来的。
周不言转头看向下座的两位户部侍郎。
一个心思单纯,睡得跟死猪没何两样,一个战战兢兢地弯着腰,就差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在极力躲过陛下和他人的视线窥探。
周不言双臂发抖地置于膝盖。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若整个户部都是一群蛀虫,兢兢业业掌管户部、未曾参与浑水,却为小人作嫁衣裳的他,又如何逃过此劫?
他站队摄政王,证据又是摄政王提供的,此时澄清自身,陛下必定不信,还会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周不言好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被寒得透心凉。
若是早前,他也随着反水摄政王的大臣,投入陛下麾下,便不会有此劫。
就好比座下那位呼呼大睡的户部侍郎,这郑凡舟早早投奔了陛下,如今该吃吃该睡睡,哪用得着像他这般胆战心惊。
兵部尚书李尚疏睃视在席的户部之人,同情好友周不言,也怀疑上梁不正下梁歪,对这位多年好友的清白还在不在存疑。
今日之后,他是不敢与周不言走动了。
李尚疏欷歔不已,心底更是沉重。
陛下与摄政王此番联手,歼的是贪官污吏,并无阵营之分,但显然摄政王这边的涉案官员偏多。
证据是摄政王找出来的,摄政王这般不谋私,让他大为惊叹。
摄政王值得钦佩,但陛下却不是善茬。
陛下此番动作,明着是信任摄政王,托此重任,暗地里是将摄政王推到浪尖,站队摄政王的官员意识到站队陛下更安全后,必生异心。
也不知摄政王要如何应对,他接过这个差事的时候,可有想到会引起这般轩然大波。
李尚疏摇了摇头。
躲不过去的,陛下下旨,摄政王只能接。
怪只怪,陛下太信任摄政王,信他为了宣国、会想尽办法拿到证据。
怪阵营不同,两人只能斗得你死我活。
李尚疏看向殷昊,发现他竟然还有些高兴。
殷知云离开前,殷昊脸色便由阴转晴。
林青青将他的“功绩”娓娓而道,大刀阔斧地处置那些昏了头而被炸出来的贪官,谈笑间便把他这边的势力搅成了浑水。
殷昊气也气过,却并不后悔,兴味浓浓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盏。
“陛下为臣举办的庆功宴果真不凡,此番作为,臣自愧不如,却倍感钦佩。”他抬高手臂翻倒空空如也的杯盏,冲着林青青挑了挑眉,示意林青青也将酒饮尽。
林青青笑了笑,对殷昊的气性有了新的认知。
她并未拒绝殷昊的邀酒,抬高长袖挡住酒盏,仰起头一口饮尽。
喝完,快速翻转手指,酒杯在修长的手指中眼花缭乱地翻转了两圈,行为不够庄重却有着朋友间的随性。
“朕希望摄政王玩得开心。”
殷昊望着林青青,笑容愈发真实,含着笑意的深眸邪魅惑人。
他如今三十岁,与十七岁的林青青多次联手,唯独今日心情最矛盾。
他欣赏小皇帝果决的行事作风,气愤他对待自己时的冷血无情,可最后却会因为小皇帝对他展现出的随性,而心生怿悦。
小皇帝给他带来了太多惊喜,能逼他如此的妙人,怎能不让他觊觎。
即便成不了一家人,他也必有办法牵制这个人,让其为己所用。
殷昊桃花眼里笑意浓重。
他想要的结果,便没有成不了的。
若实在无法收服,他也不介意痛心除掉。
便如他幼年濒临饿死,杀死亲自养大的狗;在备受痛苦时,毒死一生当中最好的兄弟。
方子衿将今日一切尽收眼底。
他走路无声,出现在林青青的身后时,林青青并未在意,也没有回头看,以为是吴铮有事禀告。
红衣如血的少年跽坐于林青青身后偏一点的位置,凤眸冰冷地盯着林青青翻转酒杯的手指。
在林青青放下酒杯后,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凝视对面笑得妖孽的摄政王,瓮声瓮气道:“你还是喜欢他这样的?”
一直以为身后的人是吴铮,林青青受惊,刚被满上的酒杯迅速向后倾撒,泼了身后之人一身。
少年低垂着头,向一边偏着的脸洒满酒水,水迹从他的脸颊滑落,沿着打湿的下巴滴落在红色衣摆上。
方子衿眼角攀着一层薄红,迷茫的眼神逐渐清醒,眸底顷刻间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他没有抬起头,只是用略带迷惑的声音,轻声询问:“我说错话了吗?”
林青青看了眼他身上的红衣,又看向不愿意抬头的少年。
方子衿低垂着眼睫,眼底神色不明,却泄露了一丝令人见之发憷的眸光。
林青青喝醉了一般藏住半张脸,低头冥思,悄悄对影首做了个手势。
朝臣逐一被请着离开,殷昊想上前看看林青青是不是真醉了。
方子衿:“退下。”
周遭的空气仿若凝结。
喧闹的殿内突然间静谧无声。
林青青隐晦地抬了抬眼帘,只见殷昊立于案下,方子衿半阖着眼睑俯视他。
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看上去像是十几岁的少年,却透出一股蔑视众生的寒冷,盯得殷昊不得上前半步。
殷昊错愕了一阵,两道眉毛高高挑起,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少年一双凤眸静静的,像是在看着殷昊,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吴铮。”
吴铮心里觉得奇怪,秉持着陛下宠爱皇后、那皇后也是他主人的原则,上前听命。
“属下在。”
方子衿缓缓垂了垂眼帘,“出宫路远,送摄政王一程。”
等所有人都离开,林青青觉得身边静得可怕。
方子衿在她身边摆弄酒盏,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能让哥哥装醉避着我。”方子衿眼眸没抬地问,“还是为喜欢殷昊这样的而难为情?”
林青青被口水呛了一声,装不下去了。
林青青坐直脊背,看向少年,不,该叫他青年。
拥有完整记忆的龙傲天,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不再是那个有少年情怀的少年人。
龙傲天翻弄酒杯,竟是在学她方才的动作。
她这转笔的习惯,必须得改掉。
林青青撑着下巴调侃道:“我更喜欢你这样的。”
她想知道现在的方子衿是否恢复了理智,是否分得清执念与感情。
“你比他漂亮多了。”
龙傲天不悦抿唇,嘴角却悄悄勾起,怎么也止不住。
“哦。”
林青青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道:“没什么其他想说的?”
比如说,我以前对你做的事情都是一时冲动,你莫要放心上。
又比如说,我们可以合作,但有些事情,你想都不要再想。
林青青回忆重生龙傲天初见她时的口气。
方子衿转眸看向林青青,耳根发红,“我也喜欢哥哥。”
林青青:“……?”
重生龙傲天你怎么回事?你在骗我对不对?
两人大眼瞪小眼。
“哥哥……”方子衿撑着两只手臂,靠近林青青,“你想知道什么?”
林青青善于抓细节,“你为何说,我还是喜欢殷昊这样的?”
方子衿坐了回去,“感觉哥哥看着殷昊的时候,很开心。”
不对,哪哪都不对。林青青半信半疑。
她是识得重生龙傲天模样的,方子衿看殷昊的神色,与他最后看林夜然的神色完全一样。
第 86 章
“你……”林青青有试探的心思, 但她试探方子衿的次数多了,再试探反而显得不够坦诚。
在四时客栈,她把不信任方子衿的话说得太开,而方子衿也指明了她有过多次试探。
当下, 她不一定还能探出真相, 但一定会让方子衿多想。
方子衿想要告诉她, 自然会告诉她,若是一心装傻, 她便是究根问底,也得不到答案。
林青青抬手支住额头,盯视手边的酒盏。
她也不是非要知道方子衿有没有变为重生龙傲天,只是有些不理解。
方子衿都把她当做能回天返日、逆知未来的神仙了, 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殿内烛火通明, 金碧辉煌的大殿如梦似幻,佳肴美酒数不胜数。
而在红衣少年眼里,万物皆寂,唯独那道玄色身影的一举一动,细腻传神地倒映在漆黑的瞳孔里。
他开口道:“哥哥平日里说不出‘我更喜欢你这样’的话, 若不是为了避开不想回答的问题,那便是想要在我身上确定什么。”
脸上的酒水滑进眼角,还有部分从睫毛落入眼睑,方子衿不舒服地阖动眼皮,眼眸越眨动越睁不开。
“你今日问我的事, 我都会如实相告, 所以无需说违心的话, 假装喜欢我的样子来测探我。”
见他眼睛被酒水刺激得通红,林青青这才明白, 方子衿半阖着眼睛高深莫测地说话,都是因为眼睛睁不开。
“吴铮,影首,去拿清水,要快!”
酒水浓度不高,但奈不住有人半天都不擦。
“低头。”林青青拿手帕擦方子衿的脸,少年半阖上眼睛,却还在努力地抬高眼皮,手帕险些擦中他的眼球。
“闭眼。”
稚童感觉到疼了,也知道把眼睛闭上,把脸上的酒水擦净。
方子衿却像有受虐倾向似的,不仅不处理,还把眼球往她手里送。
像个木偶,要她说一句,才会动一下。
林青青没见过这么不省心的。
吴铮和影首端来两盆冷水,她一边帮方子衿冲洗眼睛,一边命吴铮去御药房拿药。
为方子衿上完药,林青青也出了一身的虚汗,幸好方子衿的眼睛没有出大问题,上两天药应该能恢复。
少年的左眼被白色绷带缠上,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有疑惑。
在林青青一通忙活之后,他慢了好几拍,触摸盖住眼睛的细布,“哥哥拿酒水泼我,不是想惩罚我吗?”
林青青哑口无言。
方子衿被泼后,不擦掉酒水,是以为她在惩罚他?
她估计这辈子都弄不明白方子衿的脑回路,耐心解释道:“我以为身后的是吴铮,不是针对你,也没有惩罚你的意思。”
方子衿剩余的右眼珠抬起,看向吴铮,眼里有明显的猜疑。
吴铮长相英武,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肩膀宽阔壮实。
露出外的手腕有明显的肌肉,关节骨骼明朗健硕,腰部厚实又不粗莽,显得很有韧性。
看到这里,少年眸中光影晦暗,只有那一只充满着疑嫉的眼珠,在间或一转时,叫人遍体生寒。
吴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但方子衿的目光太强烈,令他如芒在背、心惊肉跳,他抱了抱拳,“属下先行告退。”
吴铮破天荒地没有等林青青的吩咐,转身便离开大殿。
影首像一道影子,在吴铮离开前,早早地融入光线照不进的阴影里。他一消失,殿内便再无他的气息。
方子衿思忖着收回视线,置于腿上的双手不知不觉紧攥成拳头。
哥哥为何会误以为靠她肩上的人是吴铮?
若吴铮只是一个下属,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他二人身份悬殊,吴铮以下犯上,是杀头之罪,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干不出这种事。
除非……曾经有过……林青青放纵过他,所以才会生出那样的想法,以为是吴铮在大庭广众下那样……
方子衿用力克制心底的杀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还有别的可能,只要他再细心想想,定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哥哥不喜欢人近身,但吴铮不一样,是值得哥哥信任的,此人跟在哥哥身边,能自由出入太璟宫。
他不在的四个月里,只有吴铮陪着哥哥。
一个正常男子总会有那方面的需求,哥哥说过对女子不举,若哥哥喜欢的本来就是男子,身边又只有吴铮能够信任。
越是深想,方子衿的脸色就越白,握成拳头的手掌在微颤中逐渐松开,细微地,又不由自主地搅动手指,不安转动的眼眸像个迷路的孩子。
在那个能让他发泄敌意的人离开后,他渐渐迷失了。
迷失在没有任何标志物的冰天雪地里。
他到处找,就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很冷吗?”发现方子衿的手在抖,林青青握了握他的手掌。
少年冰冷的手僵硬地反握住她,仅剩一只也极度漂亮的眼眸,燃烧着一层让人无法理解的绯红。
“哥哥,现在是亥时。”
林青青看了眼刻漏,“是亥时。”
“我明日便会离开宣国,下次回来亦无法逗留宫中,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留宿太璟宫。”少年执起林青青的手放在他的腰封上,“亥时离明日上朝还有四个时辰……”
方子衿的话没有说完,林青青便收回了手。
她以为这是少年为了去月氏,故意这么说的。
就像那次在御膳房,为了阻止殷知云入宫,阻止另一个人取代他的位置,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想去月氏,便去罢。你执意去月氏,定是经过充分考量后做的决定。掌兵的是你,你才是那个即将出战郇州的统帅,朕不该干涉你的决定。望你能在派兵郇州之前回来,朕等着你亲自收复郇州。”
少年眸中的冰雪散了,那个找不到路的孩童终于倒在了雪地里。
“多谢陛下成全。”
林青青握着他冰冷手指的手却没有松开,捂暖少年的手掌,将他的手放回他的衣袖中,“朕阻拦你去月氏,耽误了你足足五日。你若肯放弃,说明月氏之行绝非必要。”
“但你不愿意放弃,那便代表着这件事对你而言十分重要,是你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林青青吩咐影二拿来毛绒氅衣,披在少年身上,帮他系上领口的绑带。
“衿衿,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朕相信你能做到。”
少年偏着头不愿意再看她,却忍不住问:“若我会死在月氏呢?”
若他没有办法回来,没有办法去收回郇州,若月氏之行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局,林青青费心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在他身上耗时耗力花费出的心思,便也全浪费了。
即便这样,也愿意让他去月氏吗?
林青青神色自若,语气平缓得让人听不出她真正的意思:“便是死在月氏,朕也能为你收尸。”
“我活着的时候,哥哥尚且看不上。死去的身体,便不要派人来寻了。”少年手指放在氅衣的绑带上。
他想解开这件衣服还给林青青,想说自己不需要。
可手迟疑了半晌,也没能解开那一缕绸带。
身上很暖,刚刚焐热的手却很快被寒风冻僵。
这双手养了很久,用药膏细细地祛了疤。
可是一被冻红,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便会显露出来,它们不会随着皮肤一起冻红,顽固地呈现着本来泛白的色泽。
方子衿放下手。
“陛下那日写的和离书,可否再写一份?”
***
数日后,
月氏王储殿。
霍迎怀抱金丝虎,用下巴胡乱磨蹭金丝虎金橘色的脑袋,把金丝虎蹭得面目全非、暴躁地磨爪子,才懒洋洋说道:“真不懂你们宣国人,好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位子不要,非要和离,来这里做一个亡命徒。”
霍迎瞥视对面主位上的红衣少年,笑吟吟道:“仅仅为了应对那些尚且不成规模的流言蜚语,值得吗?”
红衣少年肤色白皙,及膝长发用红色发饰装点着,发丝纤长飘逸,精致的眉眼苍白清冷,似傲雪寒梅。
殿内的人看了他一眼,便不由得想要再多看他两眼。
齐简是这个月新入王储殿的,虽如此,但他对这里的人了如指掌,唯独对上座的红衣少年不太了解。
据他得到的情报,此人顶着宣国皇后的名头,实际上却是宣国的少将军,来月氏的目的也格外纯粹。
能坦然将“想要当月氏的王”的目的宣布出来,足以见得此人与霍迎一般,是个做事不计代价、我行我素的疯子。
齐简百无聊赖地盯着这位短短四个月便爬上月氏王储位的宣后。
突然与对方那双没有一丝人气的漆黑凤眸对上,浑身寒毛倒立而起,只觉得后背爬上了一只
弋㦊
阴鬼,随时要抹掉他的脖子。
齐简做决定只凭感觉,就在刚刚对视的一霎那,便想好了自己的阵营。
他思量了片刻,提高音量说道:“霍迎殿下此言差矣,说到底,‘娶男后、信佞贼、斩忠臣、葬社稷’是霍迎殿下的布局之一,你的谋划尚未开始,便被望舒殿下破了局。这一局,是你败了。”
“反观望舒殿下,宣帝与望舒殿下是宣国先皇帝赐的婚,而宣国万事以孝道为先,望舒殿下能劝服宣帝,足以见得宣帝对望舒殿下的看重。”
霍迎冲着齐简盈盈而笑,笑容不带半分敌意。
“宣国兵马强盛,望舒有宣帝为靠山,为何偏要来我大月,争这小小的王储位呢?”
霍迎意有所指,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方子衿在宣国地位仅次于一皇一王,还有宣帝的绝对信任,他不在宣国好好待着,却来月氏苦心经营,其目的怕不是为了月氏王位,而是想与宣帝里应外合,灭掉月氏。
齐简反讽道:“不如霍迎殿下,白送月氏仙手,还给了宣帝统一五国的预言,这日后宣帝实现了预言,霍迎殿下必是要领头等功的。”
霍迎颔首,表示愿意领下这份功劳,转过头,看向方子衿,脸上浮现惬意的笑容。
“说起来,宣帝当真有龙阳之好?望舒殿下身为皇后,可与宣帝洞过房?”
方子衿扫了她一眼,起身离开王储殿。
少年回到月氏寝宫,便靠在床榻边摆弄斑斓蜘蛛,面无表情,眼底却暗藏一抹杀机。
在少年用蜘蛛毒死一只蛊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出现在方子衿头顶,“你要如何对付霍迎?”
方子衿眼眸微顿,迅速抬起头。
只见林青青倚坐在房梁上,手持蓬莱剑,正低头看他手里的斑斓蜘蛛。
少年盯着她不说话,林青青苦恼地起了个头:“朕说了为你收尸,但此行太过凶险,手底下那些人不愿意来。朕只好亲自过来,将你的尸身带回去。”
第 87 章
不消片刻, 方子衿便垂下双眸,死死盯着掌心的斑斓蜘蛛。
斑斓蜘蛛前足抵住方子衿的大腿,高高抬起头部,两对银灰色的复眼正对房梁上的身影。
少年反手倒置竹筒, 把斑斓蜘蛛收进去, 表情冷漠地盖紧竹筒口。
他低着头, 眼帘不抬一下,拧紧竹筒口的手指无意识地多拧了几圈, 研磨出的竹屑稀疏地洒在长腿上。
月氏的着装还残存古月氏的影子,与他们在宜城寻到的衣物类似。
凡是显贵之家,衣料皆会以银饰点缀。
方子衿腰间便系着一圈银饰,将红衣牢牢束紧。
他坐姿潇洒, 不受拘束, 被红色布料包裹的长腿半曲着,显露出修长匀称的线条。
但很快,少年站起了身,抬腿朝寝殿外走。
“不出三刻,陛下来月氏的消息便会在月氏宫廷传开。”
“王储殿里的人正在商议如何针对宣国, 暂时无人关注臣这里的情况,陛下此时离开,还来得及。”
方子衿一步不停地从房梁底下穿过,好似根本没有看见过林青青。
只要快点从哥哥眼前消失,不与他对话, 哥哥便能发觉自己并不值得他逗留月氏, 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林青青没有回首去看少年走远的身影。
“听闻, 贵霜王于今辰下旨,要举办一场游舟戏。”
“有消息称, 贵霜王或于此次游舟中更换王储。王储殿的殿下们铆足了劲要在今日午时大放异彩,个个都想谋得贵霜王的青眼,取代霍迎。但朕以为,贵霜王绝不会换掉霍迎。”
红衣少年顿时伫足。
他淡淡道:“贵霜王挑选王储只看能力。”
“方世豪驻守边境多年,出了名的不听调令,他此次因何出兵月氏,贵霜王不会想不到。”
“你能力再强又如何,宣国让月氏多次受挫,贵霜王不是圣人,他工于心计,睚眦必报,让你拥有与霍迎同等竞争王位的机会,不过是想借霍迎的手除掉你,给霍迎立威。”
林青青此次来月氏,并非没有准备。
把方子衿困在宫中的五日时间里,她派人仔细调查了月氏宫廷的现状。
方子衿用短短四个月,便爬上了霍迎那般高的位置,除了他能力出众的因素外,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她怀疑贵霜王给方子衿这般地位,不仅是想借机报复方子衿,还有可能是设计出了一场针对宣国的阴谋。
房梁下的少年闪身离开原地,脚步轻点,化作一道红色的影子跃上房梁。
他半蹲在林青青坐的房梁上,与她面对面,因半掩着而变得狭长的眼眸深遂不见光,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其中的疑惑之色。
“陛下可有真正相信过臣能做成这件事?”
“便如陛下所言,臣处在一个危险而紧迫的时刻,接下来每一步都有可能葬身月氏。但陛下的到来,会让这个可能无限接近十成。”
方子衿表情冷淡,语气缓慢而没有曲折,听起来有几分寡然,如同一个与天子并不相熟的臣子,在向天子禀明一件很普遍的事情。
“陛下也说,王储殿里的每个人都铆了足劲同霍迎竞争王位,陛下留在此地,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走捷径的机会。”
“谁第一个抓住宣国皇帝,或是杀掉宣国皇帝,便有可能被贵霜王选定为新的王储。这样的机会,王储殿里没有一位肯放弃。”
林青青盯着他看了两眼,没有辩驳他的观点,只说了一件事:“月氏百姓信奉鬼神。”
方子衿眼底不易察觉地掠过一道暗芒,嗓音微冷:“在月氏,贵霜王想要杀陛下,易如反掌。”
说着,他目光四扫,寻找吴铮的身影。
“两刻,你们只有两刻的时间,立刻离开月氏。”
林青青扳着手指数了数,诚实道:“两刻,不够出关的。”
少年盯着寝殿的大门,思绪飞速运转,凌厉的眼眸发沉发黑。
“距离午时,只有不到三刻钟。我们还有一场游舟戏要看,养足了精神才能应对后面的危机。”林青青背靠着房梁,无精打采地阖了阖眼帘,她赶路途中只合过两回眼,每次只睡两小时,有点撑不住了。
“我送你走。”方子衿打算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他必须将林青青送出月氏。
感受到少年靠近的气息,林青青撑开眼皮,“贵霜王下旨要你们参加游舟戏,你不去了?既是旨意,应当属于月氏王储的一次考核,这场游舟关乎你还能不能留在月氏。”
在方子衿伸手抱起她之前,林青青单手压住梁木,借力跳下房梁,后背半靠在方子衿的榻上。
少年紧随着跳下来,执意要把她送出月氏宫廷,林青青指了指自己这张憔悴的脸,看着方子衿逐渐藏不住担忧的眼睛,卡了壳,到底也没把快累死了的话说出口。
她按住方子衿的手腕。
“衿衿,若这是一场死局,我已经来不及退出,若不是死局,我又何须急着离开?”
紧闭的寝宫大门从外打开,大步走进来的男人一身古铜色皮肤,眉弓如岩石角岸般突出,面部僵硬,不苟言笑,犀利的双眸里布满血丝,眼角膜下隐约可见一抹浅淡的蓝灰。
“宣帝此番前来大月,可是有国事相商?”贵霜王说着一口标准的宣国话,明知故问道,“怎不走大月国门,静悄悄来孩子们的寝宫?”
贵霜王年过半百,王储殿内的王储候选人年岁皆在三十以下,他道一句孩子们没有错。
但他把林青青放在同等的辈分上,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林青青摸进小辈们的寝宫,欲对他的孩子们做一些不合宜的事情。
林青青并未在意贵霜王话里的歧义,起身道:“望舒殿下是朕的皇后,朕私下来他住的地方,与他说几句体己话,不过分罢?”
“听望舒说,你们已经和离。望舒嘴硬心软,与宣帝提和离,也非出自本心,宣帝既然舍不得望舒,不如收回和离书?”
贵霜王以方子衿长者的身份自居,抬起手掌便招方子衿过来。
少年低垂着眼眸,眼睛始终盯着地面的毛毯,仿佛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错过了贵霜王的手势。
贵霜王心知出声也不一定能把人叫过来,对着林青青笑道:“宣帝来的正是时候,本王于今日午时准备了一场游舟戏,望宣帝赏光前往。”
贵霜王面部五官僵硬,双颊的颧骨极高,嘴角紧绷下弯,往日里很少笑。
此时笑起来,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阴森感。
林青青毫不畏惧地与其对视:“那便却之不恭了。”
十月,寒风朔朔,月氏屋檐上挂满了冰霜。
游舟戏在王船上,路程不远。
贵霜王骑马而行,却让林青青坐马车。
他认定宣国小皇帝娇贵,也不管林青青有何想法,眼神里盛着独断专行的冷酷。
林青青瞧他神色,也未浪费口舌拒绝。
她来月氏的路上,骑死了一匹千里马,此时双腿也不适合再骑马,索性就享受了这段风雨欲来前的悠闲时光。
林青青有意叫上方子衿,掀起车帘看向后面骑着马的红衣少年,少年看着马车的方向,发现她的目光便移开了视线。
踏上王船时,方子衿第一时间走到林青青身边。
贵霜王身形高大魁梧,林青青并行在他身侧,像一个未及束发之龄的小少年。
游舟戏,是在王船上看一出水傀儡戏。
与民间的水傀儡戏不同,月氏王船上的水傀儡被蛊虫控制,而操纵蛊虫的是这些月氏王储候选人。
林青青偏头看向左后方的红衣少年,少年还在摆弄竹筒里的斑斓蜘蛛。
她回忆了一遍龙傲天的前世今生。
得出一个肯定答案——方子衿在操纵蛊虫方面缺乏天赋。
林青青瞥视不远处的贵霜王,贵霜王正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狂狮,身后的几位王储候选人手捧精致玉盒,小心地调制香粉的用量。
根据蛊虫的种类、体型和喜恶,调制不同程度的控蛊香料,用香料的气味愉悦或是恫吓蛊虫,蛊虫便会随控蛊之人的心意行动。
控蛊香料的效果因人而异。
如同调香,细微的气味变化,都是天差地别。
林青青微微后靠,背部完全贴合椅背,向身后的红衣少年轻声询问:“他们手里拿的事物,莫非是用来控制蛊虫的?”
旁人听见这话,也只会认为林青青好奇月氏人要如何控制蛊虫。
但林青青知道,方子衿能听出她的意思。
少年回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
第一个表演水傀儡戏的不是方子衿,是一个叫齐简的人。
林青青看了看,光是看一眼,便觉得这水傀儡戏邪门。
月氏的蛊虫远比她见过的蛊虫邪肆诡异,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奇兵。
它们充斥在水傀儡的关节中,控制水傀儡行动。
而被占用身体的水傀儡仿佛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行动迅速敏捷,就连脚步声都与一个成年人一般无二。
林青青忆起宜城的蛊虫。
若是把这些蛊虫用在人身上,那必然是一场神鬼莫测却又惊天动地的厮杀。
林青青看了眼那名叫齐简的年轻人,片晌,收回了视线。
被蛊虫赋予行动能力的水傀儡与最凶猛的狂狮激烈战斗,而操控者坐在席位上,旁若无人地欣赏着这一切。
他们是一群善于在背后操纵全局的幕后之人,动动手指便能左右生死。
此时操控的是水傀儡,他日,远在月氏之外,他们操控的便是整个天下的局势。
林青青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掌心突然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少年把东西放进她手里,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第 88 章
林青青翻动盒子里的香粉, 用余光扫量身边极具宣国传统特色的屏风。
以月氏的待客之道,她该坐在贵霜王身边。
贵霜王却做了主客之分,中间以两扇山水白玉屏风相隔,屏风很高, 几乎通连船舱。
两丈之外是敞开的木质舷窗。
王船停靠在冰封的水岸口, 透过舷窗往外看, 是一片冰白色的水面。
林青青过来时观察了一眼路线,按他们的行走路程, 他们还没有走出月氏皇宫。
月氏皇宫背靠大海,这个岸口还在月氏皇宫之内。
贵霜王的视线穿过镂空白玉屏风,朝林青青这边看来,刻板严肃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的眼白交错着红色血丝, 与方子衿的症状很像。
但是贵霜王眼睛里的红血丝是常态, 遥遥一看,那双深沉可怖的眼睛像泛着一道择人而噬的红光。
表面上,贵霜王用屏风给她留了一个比较私密的空间,实则,若她这边发生意外, 有屏风阻隔,便不会波及到他那里。
宣帝皇帝被月氏王储所杀,的确是一件既能够重创宣国,又能够敲山震虎威慑天下的好事。
不怪方子衿脸色那么难看。
林青青站在他的立场上,也会认为此人不知天高地厚, 来月氏自寻死路。
月氏此行对她而言绝非必要。
她留了一个杀手锏, 在月氏偷袭宣国之前, 她完全有把握杀得东胡措手不及。
林青青原本只是在寝宫想一个全新的未来规划。
假使方子衿死在月氏,她需要再找一个能让东胡忌惮的将帅, 或是造一个战神,以保宣国长治久安。
将要入眠时,她看见了床头的小老虎玩偶。
方子衿当初要赠送一个给她,她没有接受。
那是方子衿双亲的遗物。
方子衿要送,也该送给他真正重要的人。
那天晚上,两只小老虎玩偶就摆在她的枕头边。
一左一右面面相对。
她光是想象躺在它们中间,都觉得那个场景十分滑稽。
两个布偶针线很差,模样丑陋,却久违地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如若小老虎玩偶的主人死在月氏,她怕是要怀念他很长一段时间。
林青青至今都在怀念那只被送走的猫。
她无数次地去假设,假设那时她没有哭,没有让家里人发现她被猫抓伤,是不是能够和它一起走完剩下的岁月。
假如当时她再勇敢一点,态度坚决地留下它,那么她走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感觉那么孤单。
转念一想的时间,林青青便来到了月氏。
她不是不相信方子衿的能力,只是不想在原地等了。
方子衿体内的毒素进了心脉,即便这次能活着回到宣国,也绝对撑不到去麓川。
等到那时,她再去想办法,就太迟了。
先前方子衿为霸图寻找亦安将军过往卷宗的时候,她顺手翻过古月氏的资料。
古月氏无论是地理坐标,还是历史发展,都与华夏历史长河中出现过的月氏国重叠。
现代历史上,匈奴数次大败月氏,造成月氏人两次迁徙。
后来大月氏国征服了阿姆河流域的大夏国,无论从地理位置,还从必要性考虑,他们都不愿意再攻打匈奴。
就此,大月氏国在中原史书中失去踪迹。
到五世纪,贵霜王朝灭亡。
然而在这个世界,古月氏国却于五世纪覆灭了匈奴。
就算原著作者并不了解大月氏国,也不至于故意写一个反向结局,对月氏国如此偏爱。
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林青青曾在宜城地宫下发现大量现代武器图纸,当时她便得知古月氏历史上出现过一个穿越者。
而这个穿越者掌握大量军事武器知识,很有可能是该行业的领军人物。
或许正是这个人改变了一个国家的走向。
历史的每一次重大转变,必将在史书上留有痕迹。
在那位穿越者死后的第二世纪,古月氏出现占卜之术,更是以易经六十四卦为前沿。
林青青先前便觉得古怪,一个西方的月氏国,竟然流通着宣国人的语言和文字,使用宣国的卜术。
霸图显然是月氏国的人,没有系统地学过宣国文字,可是他也能磕磕绊绊读完宣国的卷册。
她仔细调查了一遍月氏宫廷。
月氏贵族在幼年时会入王储殿陪读,耳濡目染之下,都能识得宣国的文字。
而在卜术出现后的第三世纪,也就是华夏史书上的十世纪,古月氏巫蛊之术盛行,瘟疫肆虐。
月氏百姓开始信奉鬼神,对神权的崇尚达到巅峰。
他们相信神与人是不一样,只有绝对的信仰,才能得到神的救赎。
而今的月氏,便是古月氏灭亡后分裂出来的国家。
他们的君王只从白毛怪物中选,认定他们的国王是神之一脉的延续。
林青青此番亲自来月氏,一是想借用“神化”之说,忽悠月氏百姓,借百姓的力量推翻贵霜王的统治;二是利用蛊虫,搅乱整个月氏宫廷,扶方子衿上位。
她孤身一人出现,却带来了整支鬼卫军。
一支在太.祖时期便所向披靡的百人军团,杀不掉霍迎和贵霜王,也足以将月氏宫廷掀个底朝天。
帘幕前的水傀儡戏还在继续,高高悬挂着的翠绿纱幔在海风中飘动,狂狮暴躁地啃噬水傀儡的木头脑袋。
没有疼痛也不会死亡的水傀儡一刀一刀地往狂狮的腹部刺,野兽的鲜血流了满地。
狂狮停止挣扎。
戏剧结束,众人索然无味地扫视上面乱糟糟的画面。
贵霜王左手边的霍迎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突然转眸看向林青青,与林青青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笑嘻嘻地支起腰,对着林青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又指了指台上的水傀儡,用口型说道:小心哦。
齐简对贵霜王和林青青行礼,面带微笑:“好戏还在后头,可以让下一位哥哥开始了。”
语毕,齐简走下台。
而他说的好戏究竟是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
后面的几位王储候选人用蛊虫控制水傀儡后,脸色都有些阴沉。
在他们的操纵下,水傀儡的动作僵硬,被野兽压在地面啃咬,里面的蛊虫飞出,像无头苍蝇在王船里一阵乱飞。
贵霜王冷哼一声,身后的持刀卫兵朝着那几位走去,一人一边抓住他们的手臂,拖出王船。
那几位王储候选人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林青青打眼一看,发现他们脸上都是死气,被蛊虫侵染的各色眼眸此时一片灰败。
他们已然死透了。
在费黎控制水傀儡前,霍迎瞥了眼若无其事的齐简,无趣地撇了撇嘴:“不过是抢占了先机,若他们先上场,死的便是你。”
齐简曲起手指,弹开飘落至膝盖的蛊虫,闻言,开怀而笑。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看向新结交的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费黎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取出卜用龟。
齐简撩了撩头发,浑不在意地问:“为谁而卜?”
一卦卜完,费黎控制的水傀儡动了。
瞬息之间,地面残破不堪的水傀儡站起身,手里沾着血的长刀一顿胡砍乱刺,却精准地切开四周不受控制的蛊虫。
水傀儡如同一个活着的杀手,身法灵巧自如,一盏茶的功夫,王船里游荡的蛊虫全数堙灭。
水傀儡在费黎的操纵下,并未停下脚步,它转动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霍迎。
霍迎揪了揪金丝虎的耳朵,随手往后撒了一片白色的粉末,水傀儡的攻势骤然休止。
霍迎盯着金丝虎的猫眼,抬起的那只手猛地握成拳头。
水傀儡转身冲向费黎,长刀的攻势比之前还要快。
费黎不躲不避,收回放在桌案上的手指。
蛊虫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无法阻止水傀儡的行动。
“我为自己卜了一卦。”
齐简扬起脖颈,兴奋地紧盯着冲过来的水傀儡,“你会死吗?”
“望舒殿下救我。”费黎不慌不忙地求救,胸有成竹的声音不带半分情绪变化,只是补充了一句能提高他生还概率的话,“我是你的人了。”
齐简:“……”
霍迎短暂地“啊”了一声,轻悠悠的语气。
她有些遗憾:杀不成了。
林青青看向身后的红衣少年,人理都没理费黎,正低着头,掰动斑斓蜘蛛的腿,也不知道在干嘛,重复着一个没有任何指向性的动作。
她假装回身,然后便看见方子衿掀起眼皮,看向她的眼睛。
果然是在故意躲避她的视线。
林青青盯着他无动于衷的眼睛看,察觉费黎真正想求救的不是方子衿。
她略感好笑地转回头,撩动了指间的香粉。
水傀儡动作一僵,全身的关节重新排布了一般,调整成一个好学生的姿势,富有节奏地走回戏台,对着贵霜王行落幕礼。
费黎的表演到此结束。
齐简由衷夸赞:“不愧是望舒殿下!难怪只有他能与霍迎殿下平起平坐,这局当真是完全碾压了霍迎殿下的控制!”
被齐简拿来与方子衿比较,霍迎不仅没恼,还在拍手叫好,脸上是充满着天真的笑容,“不愧是……哥哥呢。”
第 89 章
费黎求助的是望舒殿下, 众人自然认为霍迎叫的“哥哥”是方子衿。
哥哥这个称呼有居于下位的意思,霍迎恃才傲物自视甚高,能令她在口头上矮其一头者前所未有。
方子衿在月氏四个多月,霍迎都是以望舒、望舒殿下相称。纵观全场, 这个哥哥, 只能是第一次来月氏的宣帝。
贵霜王令人骇异的眼珠缓缓转动, 视线从方子衿手里的控蛊香料,转移到宣国小皇帝身上。
宣帝一袭玄衣靠坐椅背, 左手置放在双腿上,右手支撑着下颚。
这是一种闲逸而悠然的姿态,他身上没有半点身在敌营的紧迫感。
其双手之中并无控蛊香料。
方子衿视王储殿里相互倾轧的利益争夺若无物,此人来月氏参与王储角逐, 根源在霍迎。费黎精于攻心, 断不可能舍近求远,向此人求助。
偌大的月氏,还未出现第二个人,可以从霍迎手底下抢夺蛊虫的控制权。
贵霜王目光犀利,盯着林青青的脸打量, 抬动手指。
戏台上安静的水傀儡突然双腿离地,提起长刀呼啸而起,快步如飞,一跃几丈远,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齐简霍地站起身。
贵霜王出手了!
月氏控蛊第一人, 要与望舒殿下一较高低?
水傀儡躬身隐于暗处, 蛊虫癫狂地发出尖啸声, 仿若鬼唱。
林青青眼白边角靠近眼睑的位置微微泛红,贵霜王控制蛊虫开始, 她耳边便不断响起奇蛊的嘶鸣声。
贵霜王竟是强行唤醒了她体内的奇蛊。
林青青鬓角渗出细汗,瞥见水傀儡一窜而过的身影,轻扬手上的香料,布料摩擦过皮肤,跟有静电似的,带起一阵酥麻又轻微刺痛的电流。
水傀儡行动迅捷无匹,长刀速变刺为削,剑光回旋,紧握的刀锋凝聚着月毁星沉之势。
无法控制蛊虫的瞬间,林青青便抽出了腰封里的软剑,方子衿闪现至她身后,手里握着短刀。
水傀儡角度刁钻地袭向林青青。
就在众人以为贵霜王要置宣帝于死地的时候,水傀儡停在离林青青十步远的地方,脚步紧紧地定在那个位置,像是被可怕的东西罩住了要害,不敢前进一步。
贵霜王冷肃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凝重,敲了下手指,精修过的指甲发出轻响。
众人立刻将视线转向贵霜王。
齐简迫切地向费黎求证:“为何不上前除掉宣帝?王上控制水傀儡,仅仅是为了吓唬他?”
“你再看上一看。”
费黎瞟了眼贵霜王。
只见贵霜王手案下的机关被触动,夹板向两边打开,空气中异香浮动。
暮色昏昏,舷窗剧烈颤抖,月氏上空的蛊虫盘旋尖啸。
船舱内飘动的翠色纱幔撼然震荡,布料与狂风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月氏皇宫之外,百姓纷纷抬起头,看向皇城上空的异象。
有人取用香料,试图招引蛊虫,皆以失败告终。
茶楼里,青衣幕僚捧着茶盏,很惬意地垂眸饮茶。
霸图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才泡好的龙井,冷不丁瞧见窗外蛊虫引起的异象,砰地放倒茶壶,撒了一桌的茶水,快步走到窗边,仰头看向阴沉沉的天幕。
他震惊地回头,指着蛊虫飞离的方向,“贵霜王要杀谁?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陛下此时就在月氏皇宫。”徐修容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被溅湿的衣袖,叫来茶馆伙计收拾霸图留下的残局。
等伙计收拾完离开,霸图急忙关上门,坐在徐修容对面。
“宣国皇帝来月氏作甚?他还潜进了月氏皇宫,那可是蛊虫的大本营,他不要命了吗?”
“疯了疯了。”身为宣国人的徐修容不急,出生于月氏的霸图却火急火燎地踱来踱去,他一刻都坐不住了。
“你们皇帝要死在月氏了,先生都不着急?”
“贵霜王若要杀陛下,必是先动兵,此时皇城并无异样,说明情况有变,贵霜王动了其他心思。”
“这般大的阵仗,还不是想杀你们陛下?”
徐修容习惯了霸图的究根问底,也不留霸图独自乱猜,周详道:“陛下在宜城时,展露了远超霍迎的控蛊能力。今日游舟戏,主盘在蛊,贵霜王应是见着了陛下的本事,此时在试探陛下。”
“试探他有多厉害?”霸图百思不得其解,即便两国开互市,建立了交易往来,也不是说和好便能一笑泯恩仇的。霍迎的心思,摆明了是冲着弄翻宣国去的。
“宣帝控蛊能力了得,与贵霜王有何干系?宣帝先前还派兵攻陷了月氏的城池,那可是深仇大恨呐。”
“我见过千里奇兵不惜代价俘虏敌国皇帝,还未见过哪一位皇帝主动送上门的。他这是要作甚啊?”
徐修容良久不语,直到霸图安静下来,才显露一个浅淡到难以辨认的微笑。
“我不知。”
霸图诧异地睁大眼睛,为徐修容添上一杯新茶。
“也有先生料不到的事情?”
“图图,你明白预测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君王,有多难吗?就在不久前,此人还拒绝了参与月氏王储之争的提议,而今却闯进了月氏宫廷。”
徐修容叹息道:“方子衿不似陛下那般有控蛊的本领,也不像费黎,可卜卦测凶吉,用他除掉霍迎,我也只有五成把握。可是陛下不愿意赌这五成,他要的是全须全尾的少将军和霍迎的命。”
青衣幕僚脸上的笑容似一阵清风,柔和温暖,温润如玉。
“我此刻能做的,是相信陛下。”
王船内。
林青青向前迈出一步,水傀儡便往后倒退一步,它的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里面的蛊虫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抵抗的威胁,无论贵霜王如何驱使,它们都不敢靠近危险的源头。
它们要进犯的是早已跨越它们这个生命层次的神。
那是它们的父神。
自飞离蛊盅,现世人间起,蛊虫们冥冥之中便与一个生命有着联系。
它们因它而诞生,延续着它的生命力量。
在它们微弱的意识里,父神坠亡之日,便是它们灭绝之时。
此时此刻,它们的父神动怒了。
苍蝇尚且懂得苟且偷生,何况是训练出规则意识的蛊。
月氏皇宫里的蛊虫服从意志远超宜城的杂蛊。
若非贵霜王操控着它们,迷惑它们岌岌可危的意识,在奇蛊发出嘶鸣声的那一刻,它们便已四处奔逃,以图躲过父神震怒。
王船里的人听不懂蛊虫嘶鸣,也看不懂贵霜王为何这般操控水傀儡。
他们不相信是宣帝压制了贵霜王,将眼下的场面定性为贵霜王的戏弄,他在戏弄宣帝,却不杀死他。
即便有奇蛊做内应,林青青也无法抢夺贵霜王手里的蛊虫控制权。
她索性放弃,也不贪这片玄之利。
林青青淡然鼓掌,手中的软剑却没有放下,手掌击在剑柄上,拍出一阵阵剑鸣声。
“贵霜王亲自示范的傀儡戏果然别开生面,精彩绝伦。”
贵霜王神色深沉地盯着林青青看,弯曲如弓的嘴角锋利地往下刺,被血丝污染的双眸深不可测,流露着不尽岁月留下的沧桑。
“辗转四百年,竟被你得了去。”
林青青微怔。
只见贵霜王说完这句话,抬掌拍向手案,香粉随着桌面震动扬起、漂浮。
王船上空的蛊虫得到讯息,以惊人的速度散尽。
贵霜王收回盯视林青青的目光,见霍迎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青青,蒙着一层可怖血气的眼眸轻微转动。
霍迎准备表演水傀儡戏,贵霜王却出乎众人意料地站起身,大步往王船外走,他走的很快,衣袂飘荡,猎猎生风。
贵霜王:“明日继续。”
霍迎愣了片息,紧随着贵霜王离开。
留在王船里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这次游舟戏会如此草率地结束。
消息称今日王上会更换王储,怎不见贵霜王透露半丝意思?
如今贵霜王不仅保留对霍迎的考验,还给宣帝展示了一出震撼人心的表演,究竟意欲何为?
贵霜王一走,林青青便抓住方子衿的手臂,借他的身长优势挡住众人的目光,快速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走出王船,贵霜王唤出霍迎的名字。
“若做不成月氏的王,你当如何?”
霍迎站在原地,惊讶于贵霜王居然提这样的问题,面上微笑不变,道:“若我做不成王,当叫天下人铭记。”
她好奇问:“王上看好宣帝?”
贵霜王静望冰湖,他站在那里,犹如一座孤寂的灯塔,神色异常凝重。
“五日之内杀了宣帝,切忌用蛊。”
霍迎想了想,为难道:“恐怕不成。王上是要我接近宣帝,借机杀他?宣帝此番前来必然做好充分准备,身边还有方子衿护着,不利用蛊虫,又不派兵围攻,很难一击必杀。”
贵霜王不管霍迎的难处,给她下最后通牒。
“你今夜去见他。若杀不掉,便想办法破了他的童子身。”
霍迎脸上的笑容一滞,王上怎知宣帝还是童子身,还这般确定。
难道与他能控蛊有关?
“若破了,便可用蛊虫杀他?”
贵霜王瞥了霍迎一眼,眼底是噬骨的冷厉。
“宣帝体内藏有圣蛊。”
“圣蛊?!”霍迎面上出现罕见的震惊,圣蛊源自十世纪初,乃蛊虫诞生的源头。
传说,圣蛊分雌雄,苏醒时可令万蛊退避,它还有一个妙处,便是能解百毒。
几百年过去,圣蛊早已不存于世。
那是导致古月氏灭亡的祸根,而今隔了四百多年,如何还能留存于人间?
“圣蛊忠贞,若寄体破了身,它便会陷入休眠,失去效用。”霍迎想起古书上的记载,迟疑道,“寄体还会遭受圣蛊的报复,沉迷欲求无法自拔?”
贵霜王点头。
霍迎脑海浮现林青青的模样,心动了一瞬,忍耐住激动的心思,眼眸雪亮。
“观宣帝神态,体内必是雄蛊。雄蛊喜热嗜淫,一旦苏醒,便会折磨寄体,非雌蛊不得解。然,雌蛊滞育。书上记载,雌蛊是失败的杰作,无法被唤醒,注定不能满足雄蛊。”
“我破了宣帝的童子身,再拿宣国王权,便如探囊取物。”霍迎眼底野心蓬勃,还有一种强烈的征服欲。
她在宣国四处碰壁,都是因为林青青。
若这样一个人沉迷与她交欢,在榻上被她全身心掌控,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霍迎心脏狂跳。
见她做了选择,贵霜王招来捧着玉盒的随侍,将玉盒交到霍迎手中。
“他身上携有压制圣蛊苏醒的药物,你今夜想办法拿走解药,再用此香唤醒圣蛊。”
林青青不知道贵霜王和霍迎商议了一个专门针对她的计划,更不知道霍迎今夜有献身的意图。
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贵霜王为何说“辗转四百年,竟被你得了去”。
贵霜王说的是奇蛊?
贵霜王为林青青安排了一座宫殿,离方子衿的宫殿颇远。
方子衿一听宫殿名字,便关上寝宫大门,阻止林青青前往贵霜王安排的住处。
“哥哥一人去住不安全。”方子衿说完,看了林青青一眼。
见林青青没发现他又喊了哥哥,快速衔接道:“贵霜王突然中止游舟戏,只能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这件事也许牵扯陛下。”
林青青自然清楚贵霜王目的不纯,面对数次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很痛快道:“我与你睡。”
方子衿心知林青青没有别的意思,“君臣有别,陛下睡榻,臣今夜守在榻下。”
入夜,阴云密布,烛火的光亮忽明忽暗。
方子衿关上寝殿的窗,殿内的烛火忽然被窗外的寒风吹灭。
寝宫里很安静,人的感知也在黑暗中变得灵敏几分。
林青青听见少年翻身,也跟着翻了一个身,与方子衿黑暗中的眼眸对上。
她也看不清是不是与方子衿的视线对上了,少年肤色白皙,在还有点夜光的黑暗中足够鲜明。
脸是正对着她的,显然没有睡。
林青青看了会,阖上双眼。
方子衿是真能熬,姿势一个时辰未变过。
没过多久,林青青被热醒了。
她压抑着呼吸,刷地睁开清明的双眼,去摸暗扣里的药,却摸了个空。
暗扣里的药不见了。
今日近过她身的,只有方子衿。
林青青手指僵硬,下一刻便见榻下一动不动的人影坐起身,走了过来。
方子衿的手像是放错了位置,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收回手,倾身靠近,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陛下,演一出戏如何?”
微凉的呼吸洒在面颊上,林青青呼吸不畅,脸颊滚烫,体内的奇蛊苏醒,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燥热的身子出了一层热汗。
“药。”林青青嗓音低哑,吐字却不含糊,不至于让方子衿听不清楚。
少年翻转手掌,掌心躺着林青青从宣国带来的药,数量不少。
林青青松了口气:还是懂事的。
却见方子衿捏起一粒,放入他自己的口中,嘎嘣一声,咬碎了。
林青青:“……”
收回前言。
少年又往嘴里塞了一粒。
这些性寒之药毒不死人,但吃多了伤身。
林青青懒得说教,抓过少年的手,将药整齐地放回暗扣里,她留了一粒准备服用,掌心一热,少年的唇贴着她的手掌,咬走了药丸。
林青青眼皮一颤,被少年嘴唇贴过的掌心滚热。
她只当是奇蛊影响,沉默地重新拿出来一粒药。
这回方子衿咬住了她的手指。
她用了力气往回扯。
有点疼。
被连续咬走三粒,林青青终于停了手。
“成。”她同意道,“朕陪你演一出戏,你想如何演?”
方子衿的嗓音依然清冷,很难想象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刚刚耍无赖的人。
“寝殿里蛊香浮动,可见他们在王船注意到了陛下的脸色,且有心引发奇蛊,给陛下制造麻烦。”
“贵霜王今夜派人来服侍陛下沐浴更衣,虽被臣借口赶走,但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 90 章
贵霜王意在干掉她, 不单单是要给她制造麻烦。林青青手指伸向暗扣,勾出一粒药丸。
见方子衿没有再阻止,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下意识学着方子衿那样咬开, 像咬碎了黄连, 苦涩的药味在味蕾蔓延, 刺激得齿颊生疼。
“贵霜王所言‘辗转四百年,竟被你得了去’, 有九成是指奇蛊。”林青青咽下令口腔发麻的苦味。
“四百年前,便是十世纪初的贵霜王朝,也是在那时突然出现蛊虫,民间的神鬼之说达到巅峰。”
“今日蛊虫不敢上前, 归根结底是畏惧奇蛊。贵霜王老谋深算, 霍迎行事周密,这二人想以蛊虫失控为借口杀了朕,但有奇蛊在,他们很难利用蛊虫达成目的。”
“若你猜测得没错,他们是想为朕沐浴更衣时, 盗走克制奇蛊苏醒的药物。那贵霜王必然是认出了奇蛊,通晓奇蛊的弱点,并意图利用这一点谋害朕。”
今夜她没有搬去贵霜王安排的住处,而是宿在方子衿的殿中。
有方子衿在,对方仍然使用控蛊香料唤醒奇蛊。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奇蛊喜热嗜淫, 苏醒后也不过是令人难以克制情.欲, 却不会要她的命。
为了放松她和方子衿的警惕, 伺机刺杀?
何不在奇蛊未苏醒时,用蛊虫来杀她。
唤醒奇蛊, 蛊虫便不敢靠近,岂非本末倒置。
她身处月氏皇宫,贵霜王杀她易如反掌,这般折腾,定是预料到了鬼卫军的存在,很有可能正在预谋一种兵不血刃的好办法。
此刻贵霜王针对奇蛊做谋划,仅凭她一个人不着边际地猜测,容易掉进贵霜王的陷阱。
这也是她把奇蛊的信息详细透露给方子衿的原因。
少年听完,安静了片刻。
在这片刻之间,林青青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药物压制奇蛊需要时间,放蛊香的人却一刻不停,殿中的香味益发浓郁。
许是察觉这里没有动静,往殿中投放蛊香的人逐渐丧心病狂,香料的气味粘稠如水,堪称刺鼻。
若非寝殿门窗紧闭,此时月氏皇城上空的景象,定比他们身在王船时还要诡异。
“所以你打算如何演?”
贵霜王这般安排定是有后招等着他们,便是今夜演一出戏顺了贵霜王的心思,也无法杜绝贵霜王的阴谋。
他们需要找出贵霜王真正用意。
最好于明日午时之前,查清楚奇蛊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对症下药。
“哥哥可以信任我吗?”黑暗中,少年的声音有些失真。
林青青撑着发软的手臂坐起身,她不觉得方子衿听不懂她的话。
那一声哥哥,竟然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衿衿。”林青青嗓音都是沙哑的。
她想问,你真的只是想演戏?
但黑暗中的那一句‘哥哥可以信任我吗’,将她想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她这样问出口,便是又一次印证了方子衿的想法——她不信任他。
少年膝盖贴着塌边,似乎是想上塌。
林青青的手就压在榻沿上,她睡前便在这里,没有刻意阻拦的意思,可她也没有主动让开,给方子衿腾出位置。
少年退了回去,走至寝殿中央,隔一段时间便推倒一个烛台,营造出一种战况很激烈的声响。
林青青默认了方子衿的做法,阖上眼帘,身子蜷缩成一团。
殿中的蛊香依然浓郁,只有开窗才能将其散尽。
打开窗户,寝殿附近的蛊虫便会狂乱而来,将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到时免不得又是一场不见血的兵戈。
少年将能打乱的东西尽数打乱,踢开脚下的竹简,竹册的滚动声清脆入耳。
方子衿孤身立在黑暗中,他的夜视能力比普通人强,能看清寝殿中的景象,但他却没有去看林青青,低垂着眼眸,眼底冷寂如霜。
“臣只是想让陛下今夜睡个好觉。”
从王储殿归来,第一眼看见林青青,方子衿便知她奔波数日,未好生休憩过。
林青青被蛊香惊醒时,他提出一个毫无用处的缓兵之计,不过是想让她今夜能得片刻安生休息一场。
他唯独不该说的,便是那句信任他的话。
一句痴人说梦的话,只会令对方更加戒备罢了。
他的确是在做梦。
林青青出现在月氏的那一刻,他愣了很久。
惜命之人,本不该以身犯险,却为了一件事一个人,一往无前,还能是为了什么。
在哥哥心里,他当真只是一个还算有价值的工具,或是一个珍视看重的臣子?
他想了一路,一边暗讽着自己的妄想,一边基于理智地判断分析,一度分不清哪边才是他清醒的思维模式。
他没办法去看林青青的眼睛,因为他会误以为那双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林青青出声细谈奇蛊,他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奇蛊出自古月氏,月氏皇宫可能有奇蛊的解法。
那么林青青亲赴月氏,便说得通了。
想清楚的霎那,方子衿的心空荡荡的,便像断了锚、漏了洞的轻舟,完全沉入海底。
那些激烈的、矛盾的想法,都化作了海底的泡沫,海水越深,便挤压得越厉害,越往上越膨胀,越膨胀越痛苦,到达海面的那一刻,以为是见到了光,却砰然炸裂,彻底断送了生机。
他平静道:“臣明日便去王储殿,查询有关蛊虫的卷册,若奇蛊诞自四百年前,功效还如此罕见特殊,应当不难寻找。”
他说的不难寻找,是指在王储殿的位置不难寻找。
至于能不能寻找到奇蛊的详细资料,还要看霍迎有没有把记载的卷册拿走。
“今夜不行。”
担心林青青会疑惑他为何今日不去,方子衿解释说:“王储殿于午时开启,日落前关闭,其他时间由蛊虫守着,臣进不去。”
“好。”林青青呼吸沉重地撑开眼皮,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咀嚼后的药味冲得脑门作痛,尽管如此,也无法抵制奇蛊带来的异样感。
她算是明白了林夜然为何把奇蛊错认成情蛊,除了特殊作用和特殊的压制办法,奇蛊的确具有情蛊的效用。
漆黑的环境中,林青青的瞳孔逐渐扩大,她在黑夜的阴影里望见了红衣少年的身影,口腔干渴难遏,牙齿也在发痒。
山楂味好重。
方子衿穿着衣服,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为何她会嗅到这么重的山楂味?
像是山楂味的果丹皮。
脑海出现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林青青心脏突然一阵剧烈跳动,每一根神经都在绞痛,透不过气,这种痛苦延伸进了流淌的血液,就连后脖颈都觉得剌痒。
“衿衿……”林青青想叫方子衿开窗散风。
说到一半的话随着痛苦的呻.吟声一起,被她压死在咽喉里,无法抑制的干渴感席卷神经,理智像是在一寸寸被缴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叫嚣。
“过来。”
林青青刻意压低的嗓音,更像一种近乎冰冷的命令。
少年发觉林青青的情况不对,扫了眼紧闭的门窗,先一步听从她的命令,走到她身边。
他腰上一紧,被林青青扯住腰带,拉倒在床榻边沿,以半坐的姿势倚靠围栏的窗格。
方子衿被灼热的气息罩住,眼中有片晌的茫然,听见窸窸窣窣解开腰带的声音,瞥了眼自己身上散落的衣带,看向林青青的眼睛。
“哥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演一场戏,无需褪去衣衫。”
外衣从少年的肩膀落下,林青青也没有停手,脑袋里莫名就出现一个画面,是她小时候看着别的小孩吃果丹皮的画面。
体育课上,那几个人故意把果丹皮送到她嘴边,让她闻了气味,勾起她的馋虫,却不给她吃。
她发现自己被戏耍,便去校外买果丹皮,结果错过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声,被体育老师罚站,打了小腿。
从此无论是果丹皮,还是山楂,她都不吃了。
林青青被奇蛊影响着神智,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回到了被体育老师打小腿之前,手里拿着果丹皮糖果,红色的是糖纸,里面有她喜爱吃的山楂卷。
山楂是她最爱吃的食物。
林青青俯首望进少年的凤眸深处,有一刹那的失神,脑海有一道声音告诉她。
——不能动他,更不能吃!
但很快她便把这个声音抛之脑后,舔了舔他的脸颊。
好冰。
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
方子衿冰凉的皮肤染上滚烫的红晕,震惊得双唇微微启开,忘记了呼吸。
林青青对着舔过的位置咬上一口,咬不动,她不急不躁地含在牙齿间磨咬,想要化开果丹皮,半晌也没化出甜味。
浓重的山楂气味引诱着她的神经,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味道。
她潜意识便觉得咬不动的不是玻璃糖衣,便是风化已久的过期果丹皮,咬开了也不好吃。
林青青换了个位置继续啃,不知道咬到了哪,听见一阵短暂却急促的呼吸声。
很好听的声音。
方子衿微微扬起脖颈,眼中迷蒙,他被林青青咬住喉结,强烈的危机感侵袭大脑,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野兽咬碎脖颈。
他竭力控制着气息,不让这只野兽受到半丝惊吓,从而逃离他身边。
一心吃果丹皮的林青青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眸轻轻转动,她想再听一遍那个声音,又重重咬了一口。
她等了等,也没有等到轻喘声出现。
是她咬的太重了?林青青反思自己,捉摸着用起初的力道轻轻阖上牙齿,慢慢研磨。
没过多久,她便感觉到身下的异动,她抱住的果丹皮在往外移动。
林青青生怕有人来抢,她感觉到了,这不是她买来的那一个,比她买到手的要大很多,更香。
她还没吃到甜味,它的主人要把它抢走了?
林青青心里难受,却不得不承认,不能用抢来形容,顶多是收回。
“多少钱?我买了。”没有刻意伪装出的声音里像是有一丝童音,林青青的嗓音干哑得厉害,便是她紧紧缠着的方子衿也很难听出她声音里的变化。
“不要钱。”少年轻声回应,“送你。”
林青青不信有这种好事,她还记着上回的教训,舔了舔干燥的双唇,夷犹道:“过期了?吃了,会肚子疼?”
方子衿闭了闭眼,凤眸微空,里面有对自己的厌弃,抬手拉起肩膀上的布料,遮住斑驳的红痕。
“那便莫要吃了。”
他不该在林青青神志不清的时候趁虚而入,林青青不会喜欢他,对他无男女之情,继续下去只会惹其生气。
“臣去开窗。”
“我要吃!”林青青焦灼地紧紧抱住少年的身体,生怕被抢,热情又粗暴地一阵啃咬,一片片攻城略地。
这么大一块糖。
全是她的。
她真的好喜欢这个大果丹皮,冰冰凉凉的,抱起来很舒服。
闻起来也好香。
就是为什么不甜?
她问了:“你买的这个为什么不甜?”
少年回道:“把牙齿咬进去,红色的便是糖水。”
果丹皮为什么会有糖水?林青青机智地在心底驳回这个答案。
毕竟是原主人,她不该摆脸子赶人,但她不想被打扰,想慢慢吃,委婉道:“你先走吧,想要钱了再回来找我,谢谢。”
方子衿全身泛着红晕,垂眸看向抱住他不放的林青青,沉默地闭上了嘴。
林青青把他当成了某种食物,此时表现出的不是情.欲,而是食欲。
“你再不吃,我便取回了。”他看了看透着微光的薄窗,估摸着是丑时。
吃完他,他再把人敲晕,林青青还能睡一会。
林青青垂了垂眼眸。
果然把原主人惹生气了,她不该提钱的,买得起这么大果丹皮的,一定是个不缺钱的主。
光舔不解渴,林青青太渴了,像小动物一般,一片一片地咬开食物,想要喝一口它原主人说的糖水。
手掌心冰冷的糖衣变得紧绷,她嫌碍事,将下面那层糖衣也褪了去,刚俯下头想要咬一口,便被一只手捧住了下巴。
果丹皮的原主人嗓音涩哑地告诉她:“下层的不甜,过期了,吃了会肚子疼。”
果然。林青青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不过期不可能白送。
她不喜欢带着过期的一起吃,手在果丹皮的腰部位置撕扯,想要把将上下两部分分离。
但是这果丹皮太有韧性了,她撕不动,索性咬住那个位置,咬出了一口糖水。
红色的液体落在嘴巴上,有的跑入喉咙,带着一股子苦涩的药味,脑子里有声音在嗡嗡地响。
“苦的,糖水过期了。”
林青青拼命地用袖子擦嘴巴,她想吐掉嘴里红色的糖水,但是她的心好难过,好像有人把她心爱的玩具弄坏了,好像吐掉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按耐下心底起伏的情绪,耐心又冷静地询问道:“真的送给我了?”
血液染红了林青青的唇,少年凤眸中充满痴迷,甚至有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地想要林青青把他的骨头、血液全部吃光。
想骗着这个失去警惕心的人,在今夜吞噬他的生命。
但是不行,他还有事情没有做。
“送你,但不能全吃掉。”方子衿直勾勾地看着她,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可以从这里吃。”
他又引着她的手指落向脖颈的两条大动脉、疯狂跳动的心脏、以及各个维系着生命的内脏位置,“这些位置还不能吃。”
林青青沉吟道:“我答应不吃这些地方,你就把这块糖全给我?我要的是全部。”
方子衿:“全部,都给你。”
“你可以走了。”林青青脑袋沉了沉,她有些困顿,身上燥热滚烫,汗水粘的难受,“我要睡觉了。”
等那个声音彻底消失,林青青左右看了看,没见着一个人影,便要扯开腰封,想了想,停住手指,去扒果丹皮的糖衣。
全部扒掉后,搂住冰凉的糖果,舒服地蹭了蹭。
越蹭果丹皮越热,她疑惑地睁开眼,看见一双漂亮的眼睛,抬了抬下巴,一口咬住忘记咬的地方,撕磨出红色的糖水。
“苦。”林青青有点失望,不甘心地又啃了一口,整个人都趴到了少年身上。
她半撑起身子,去尝与她口中一样的药味,等苦涩的药味散去,便是甜甜的山楂味,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方子衿微睁开眼眸,眼底蒙着一层薄雾,亲眼看着林青青游刃有余地占据着他的气息,呼吸间都是淡淡的龙涎香。
他双手伸向林青青的后颈,悄然扣紧十指,不让她有退开的机会,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