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结局
“解开封印, 你们都会死。”
良久,星回嗫嚅道。
殿外寒风刮过,带起细碎的雪轻轻漂浮到空中, 令黎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
她这时候才恍然注意到, 星回身上披的是一件厚厚的氅子。
所以真的是冷, 不是她的错觉。
“神域也会冷吗?”她困惑地问。
可是扶光殿中并不寒冷。
星回愣住。她刚刚听到少女那样大胆的想法, 正沉浸在震惊与恐慌之中, 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话题怎么忽然就跳到了天气上。
自然, 令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她收回走偏的思绪,淡道:“不解开封印, 我们也会死。”
“而我, ”少女的视线落在院中厚厚的积雪, “并没有自己死去却留仇人安稳活着的高风亮节。”
星回轻轻一震。
那一瞬间,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已经长大了,就在一夕之间。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只知道偷懒睡觉的小女孩, 时时看到她,时时她都在玩耍, 最大的烦恼不过纠结于她的母亲到底更爱苍生还是更爱她。
一夕之间, 她亲眼见到父亲和母亲的陨灭,她的眼神从无忧无虑变成了坚韧, 细弱的背脊透出倔强的挺拔。
她或许, 也已经开始爱苍生了。
这不奇怪, 她身体里原就流着那样的血脉。
“我若死去, 也定要带着仇人一起。”少女定定看着星回, “我只是想知道……”
“什么?”
令黎轻声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竺宴活下去?”
神族生而为神, 受天地馈赠,受众生朝拜,拯救苍生义无反顾,就像神尊与尊后,他们从未犹豫。
可是竺宴与他们不同,他生来,苍生从未善待过他,哪怕一时片刻,他又凭什么要为苍生而死?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他死。
所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活着?
这个问题超出了星回的能力范围,她没有办法回答她,更加不想回答。
她不想她死,但一旦解开竺宴的封印,不论竺宴生与死,她都会死。
“我不知。”星回道。
令黎也不勉强,转身离开:“无妨,我再去别处找找。”
别处……如今的神域早已不是神尊的神域了,如今这里危机四伏,扶光殿反而才是最安全的。
星回没有办法,只得叫住她:“或许,岁始印可以告诉你。”
令黎回头:“岁始?”
星回看着她:“嗯,岁始是神尊执掌六界之印,六界之中,规则秩序,皆在岁始之内。它或许可以告诉你办法,又或许……可以让你死心。”
*
回到扶光殿,令黎拿出岁始。印章漂浮在空中,光芒将被铅云和厚雪压得暗沉的房间照得通透。
令黎与它相对,沉默了片刻,她才开口问:“神尊的神谕,真的会应验吗?”
她这样问,心中其实是抱着一丝侥幸和希冀的。
神尊已经陨灭了,他的元神不复存在,神躯也变成了山川和江河,连岁始的力量都在变弱,更何况是数万年前的一道神谕呢?
有没有可能,即使解开封印,竺宴也不会死,她也不会死?
她不想竺宴死,也不想自己死。
岁始:“会。”
少女一震,猛地抬眸。
空中还是那一方金印,然而那道声音低沉醇厚,如古琴回荡于山谷,不轻不重,又透着一股让人安定的力量感。
是神尊的声音!
“父尊?”少女睫毛动了动,杏眸中立刻涌出水光。
她从未觉得自己与父亲如此亲近,明明她从前一直觉得他很陌生。可是此刻再听见这道声音,她竟控制不住泪盈于睫,心中涌出沧海桑田的悲凉。
“是你吗父尊?”她往前走了两步。
“殿下误会了,神尊已经陨灭,我是岁始。”岁始轻叹,“只是当日神尊炼印定六界秩序,曾将自己三魂七魄中的一魄入印,所以我才能拥有这号令众生的力量。”
少女眼中的光芒散去,水光跟着干涸。
她还以为,神尊还在。
也是,若是神尊还在,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岁始道:“竺宴生来身负魔血,神尊将他的魔气封印。但封印竺宴的并非只有神尊一人,还有言灵的一魂三魄。”
“言灵?”
“不错,言灵之主,天地间最强大的言灵。神尊已经陨灭,它的力量终会渐渐消散。如今,两万年前的神谕力量弱了,但言灵之主的一魂三魄一定会让神谕应验。”
令黎皱眉问:“言灵不是已经尽绝了吗?除了斳渊那个言灵。”
岁始道:“斳渊炼化的言灵并非真正的言灵,那只是一缕残魂。封印竺宴的才是真正的言灵,她是言灵之主,也是世间最后一个言灵,她的力量强大,她的预言无有不应。”
“她是谁?”
岁始沉默,空气中只余寂静。
令黎看出岁始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她并不关心那最后一个言灵到底是谁,转而立刻问出心中最关心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开竺宴的封印,又让他不必死?”
“没有。”岁始肯定道,“解开封印,他一定会死。否则当初神尊与言灵的封印也就没有了意义。”
令黎如脱力一般,后退一步。
已经陷入死局了吗?
岁始沉默片刻后,又道:“但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开他灵根的封印。”
少女神情一振:“什么办法?”
*
晚上,天酒又回了一趟绛河殿。
此时连星回都已经不在,整座宫殿空空荡荡。事实上,不只是绛河殿,整个神域都空荡荡的。
半夜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遥远的地方仿佛传来战争的号角。
从前神尊撑起六界安宁,各族之间私下纷争不断。如今赤虚的倒行逆施,反倒是将他们紧紧团结在了一起,他们仿佛前所未有地爱好和平。如今神域上下,能上战场的都上了。
令黎回绛河殿中取了燃犀镜,又从柜子里拿出知确当日送给她的那个匣子。
里面是几本图册。
她想起知确离开神域那一日,恍如隔世。明明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如今回想起来,知确的离开仿佛就是一个征兆,从那一日起,神域便一日一日走向了支离破碎的局面。
她将燃犀镜和知确送给她的那个木匣一并带回了扶光殿。
竺宴是半个月后出关的。
这半月来,每天夜里都会下雪,分明已经到了春日,可是整个神域都被压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看不见鲜亮的颜色。
不仅神域,六界几乎都被霜雪覆盖了。战事越发的艰难。
方寸草虽然被竺宴的火精烧没了,但赤虚从方寸草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三族勉力抵挡却节节败退。青丘族长无霜战死,星回和斳渊都受了伤。
六界魔气肆掠,人间的瘟疫也越发无法控制。青耕鸟夫妇主动请缨,下界御疫,临走前只留下一颗尚未孵化的蛋,交给她看顾。
唯一的好消息是,当日祈安交给她养的獾疏兽醒来了,它的禀赋似乎还不错,生命力一日比一日强大,还会自发汲取扶光殿中的灵力修炼。
那天夜里,她又靠在窗前等着看雪。
很奇怪,外面天寒地冻,扶光殿中却越发温暖,甚至有些燥热。
然而这夜没有下雪,一道挺拔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廊下的灯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一半柔和,一半隐没在晦暗中。
令黎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没有出声,没有上前,直到竺宴停在她面前。
隔着洞开的窗户,少女站在屋里,少年站在屋外。
一个月不见,他的肤色看起来更白了,像快要破碎的冰。
她的视线又落在院中覆着积雪的杏花枝上。扶光殿中原本寸草不生,这杏花是他们一同种下的。
“你说,这杏花什么时候能开?”
她什么都没有问,甚至没有问他的伤怎么样,却忽然无边无际地问起杏花。竺宴倒仿佛丝毫不奇怪,认真地答:“你生辰之前,定会开花。”
“我生辰?”令黎转眸看向他。
对啊,她来这里还不到一年,还没有过过生辰,不知道天酒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少年低眸看着她:“嗯,三月初三。”
令黎心中涌出涩然。
三月初三……都说魔君竺宴自从堕魔之后,权力和欲望膨胀,每逢三月初三魔君生辰之日,便要天地六界同贺三日。
原来三月初三根本不是竺宴的生辰,竟是天酒的生辰。
所以后世的竺宴每逢这样一个日子,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似乎也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她,不过说了一句话,就道:“你睡吧,以后不会下雪了。”
少女伸手拉住他。
触手冰凉,她的手指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诧异地看向他。
少年的竺宴身体一向温热,甚至比常人的温度还要高,从未有这样的凉意。这样冰凉的触感,只有后世的竺宴才有。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嗓音里藏着一丝轻颤。
“没什么。”
她定定看着他。
少年沉默了一瞬:“我做了个东西给你,过两日你就能看到了。”
他轻描淡写,令黎却瞬间想起了这一月来不同寻常的大雪。
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的眼角开始发酸:“你不好好疗伤,给我做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她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什么都用不上了。
少年静静看着她:“想给你做,便做了。”
她不知道,他的伤已经治不好了。
他通过后天做出的灵根修出了强大的神力,对神族而言,灵根便犹如容器,盛放着属于他们的神力。如今做出来的灵根被夺,他自己原本的那一半灵根根本承受不了那样强大的神力。他的神力失去控制又太过磅礴汹涌,自身的灵根却脆弱不堪一击,便犹如将汪洋大海强行容纳于杯盏,杯盏尽碎是无法逆转的结局。
他无惧那一日,只是三大神族根本抵挡不了赤虚。赤虚觊觎创世血脉,待攻入神域那一日,他们必夺天酒。
如今神尊与尊后已经不在,再无人可以保护这个高贵而无忧无虑的少女。那时,她会被当做一个礼物送出去,若是再糟糕一些,甚至是一个战利品。
他可以死去,但他要给她留下让她足以自保的力量。
他的火精是创世之火,为六界带来光明与温暖。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火精从自己的身体里强行分离。但火精存在于他的创世血脉之中,分离的过程痛不欲生,犹如抽筋剥皮,与此同时,天降异象。
神域从不下雪,四季温暖,这场持续了整整一月的大雪和寒冷便是因为他强行将火精从血脉之中抽离。
如今火精已经取出来了,只要再过两日,待他将满身神力注入其中,她就能拥有他的力量。
她原本就拥有神尊的血脉,如今又有岁始印,只要再拥有他的火精和力量,她就可以做神域之主,做这六界之主。那时,没有人可以觊觎她,众生皆要向她臣服。
但这些他眼下并不打算与她说。
过来看了她一眼,他便又回房了。
他如今也无法安睡,赤虚高歌猛进,随时都有可能攻入神域。他取出火精,艰难地将自己的力量注入其中。
房间内亮着莹莹烛火,光芒温和不刺目,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灯盏。
进行到一半时,少年忽然睁开眼睛。
令黎还没有睡,她这几日都睡不着,所以亲眼看到了手腕上的金色羽毛消失——那是她与青耕结的灵兽灵契。
青耕夫妇,不在了。
她闭上眼,眼角湿意顺着落下。
从知确开始,然后是神尊、尊后,如今又到了青耕……她身边的人,因为这一场战乱,一个个都离开了。
再睁开眼,眼底多了几分坚定。她拉开门,踏进夜色里。
不等了。
再等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人丧命,甚至竺宴。
*
青耕夫妇死去,竺宴也感知到了。他收起火精,方才还被橘色光芒照亮的房间刹那间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天酒到了院外。他收起结界,少女步入院中。
她却没有敲门,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月色落在院中,屋内光线昏昧,少年躺在床上,似睡了过去。
少女安静地看着他,攥着门板的手紧了紧。
她想起那一日岁始告诉她的话:“神尊当日之所以封印竺宴一半灵根,是因为他体内魔障的力量会随着他神力的增长而变得强大。而那时的竺宴只是一个襁褓婴孩,神力增长的速度必然赶不上魔障,一旦魔障先竺宴而变得强大,那么魔障便会将他吞噬,将他变成一具魔体,所以神尊封住他一半灵根,就是为了使他无法强大。”
“而如今,竺宴已然强大,若是解开他灵根之内的封印,也不是不可。但这需要以你的创世血脉先解了神尊的封印,然后再重新将他体内的魔障单独封印。”
“但你的力量远不如神尊,你无法像神尊一般,仅以创世血脉将他封印。你只能以你全部的元神去将他封印,那代价便是你自己灰飞烟灭。”
竺宴活,天酒死。——这就是让竺宴重新获得灵根的办法,唯一的办法。
也是直到这一刻,令黎才终于明白了,这个燃犀幻境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她才终于明白竺宴的梦到底是什么。
不是亲他、不是与他成亲……而是,让天酒活下去。
可是天酒注定活不了。
她活的代价太大了,那代价是竺宴死,是六界陷入无可挽回的浩劫,是千千万万的人死去。
天酒要救的不仅仅是竺宴,还有神尊与尊后以命维护的六界安宁。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路走来,她所做的每件事都与天酒无异。
就像那一日在青丘,她想要阻止竺宴将坠月网送给无漾,但每每到关键时刻,她就会失声,说不出话来。那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如今她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办法改变未来。
她也不想改变。
她不是天酒,却对天酒的舍与弃感同身受。
很遗憾,她要白来一趟了。
竺宴的这个梦,终究是圆不了。
指下的门板被她捏成了温热,她轻轻吸进一口气,返身将门关上。
少女爬上床的一瞬,竺宴的身体绷紧。
他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睛,出声斥她不要胡闹,却又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两日后,他就会死去。神族的生命漫长,她终会将他忘记。
他容许她将他忘记,也容许她嫁给别人,却依旧贪恋这一刻的亲近。
也罢,神尊、尊后、青耕夫妇都相继离开了她,她心中定然十分难过,就让她在这里睡一夜吧。他自己,也需要这一刻的温暖。
然而他正如此想着,身侧的少女忽然翻身覆在了他的身上。
唇上覆下两片温软,少年猛地睁开眼睛。
昏昧的光线中,少女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清浅甜糯的气息,少年的身体一瞬僵硬,手背的青筋绽出。竟是迟疑了片刻,方才用力克制住身体里涌出的情动,抬手将她拉开。
“你要做什么?”他咬着牙,直勾勾盯着她。
少女的目光轻轻颤了颤,手指却定定落在少年冷硬的胸膛:“你。”
“轰”的一声,少年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全都涌向了一个地方。
却是咬牙拒绝:“不行,我答应过神尊,成亲以前不可以。”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会有成亲那一日了。
但此刻,他并不打算告诉她,她也不能。
她沉默了片刻,语气轻快道:“知确当日离开神域,曾给我留下一匣子的册子。我这几日都看得差不多了,就想来与你试一试。”
竺宴:“……”
不必问,他也知道是什么册子了。
少女趴在他身上,轻轻凑在他耳边问:“你要看看吗?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说着,一本册子就出现在她手中。
竺宴:“……”
他此刻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又激动、又生气。
“天酒,我是你的玩具吗?你随意看了一本册子,就要来我身上试一试。”
少女闭了闭眼,压下满心酸楚,语气骄纵反问:“你不是说,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那这一刻,我就只想要你,你给不给?”
少年紧抿着唇,没说话。
令黎无奈,只好道:“我知你自爱,想要一场婚礼,但我如今是给不了你婚礼了。你若果真如此看重名节,那我们便结个姻缘灵契吧。”
她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激他。她知道,以他如今的状况,他不敢与她结姻缘契。
果然,竺宴闻言,下颌一紧。
姻缘灵契一旦结下,他死了,她也活不成。
下一瞬,少年忽然翻身,坚硬的身体将她压在身下:“你还未长大,结什么姻缘灵契?你想要我,给你便是。”
少女躺在他的身下,还挣扎地挥了挥手上的册子:“这个……要看一看吗?”
却被一把夺去,急不可耐地扔到了床下。
……
后半夜,窗外下起了雨,月色被揉碎,光影晃动,揉进了淅淅沥沥的水中。
少年初尝情滋味,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指节泛白,手指陷入少女白皙滑腻的肌肤,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天酒,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舍不得你?
或许今日过后,你依旧会将我忘记,你会嫁给别人。我容许你嫁给别人,你可以嫁给任何人,甚至是敌人,但那必须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不能是被迫。
情.欲让少年冰冷的血脉重新变得炙热,房间里,春意滚烫。
起起伏伏之间,血脉中似有什么在沸腾,连带着那一个月以来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神力冲击灵根的痛苦也开始缓解。
他深陷情.欲,起初还未察觉,只当是情动麻木了痛楚。然而随着身体上的快感疯狂袭来,他忽然发现体内原本混乱的神力有了归处,那原本被强大的神力冲撞得破碎不堪的灵根在迅速恢复,而后又将他身体里磅礴的神力吸引容纳。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立刻停下来,就想与她分开。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灵根深处一直禁锢着他的那道力量在迅速消失。被压制了整整两万年的灵根就像是一个被囚禁多年一夕之间重获自由的强者,它原本便无比强大、无可匹敌,被强行压制多年,蓄积了无尽的力量,如今一得机会,便势不可挡,无人可阻。
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神尊的封印一松,破碎的灵根在片刻间修补完好,而后疯狂地汲取着身体里原本混乱的神力,本能般地去与神尊残余的封印对抗。
那磅礴的神力与灵根便如此刻的他与天酒,难舍难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灵根汲取神力,也无法阻止天酒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与他血脉交融。
这一刻,他猛然明白过来,她今夜的反常为何而来。
不为青耕夫妇的离世,而是她早就知道会这样,早就打算为他解开封印。
少年的眼角通红,咬牙试图将她拉开:“停下来!”
少女双臂死死抱着他,用力摇头。
她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秀气的眉毛似痛苦似快乐地轻蹙着,脸上挂着泪珠。她感觉到少年在用力拉自己,可是她知道,他拉不开了。
他的灵根被封印了整整两万年,如今一遇见她的血脉,就像干涸的土地终于等来了甘露,会本能地疯狂汲取。正如失去灵根的竺宴无法控制身体里强大的神力,如今的竺宴也无法阻挡灵根对突破封印的渴望。
在他彻底恢复神力以前,除了被迫与她交.欢,他什么都做不了。
“别怕……等我解开你的封印,让你的灵根恢复自由,我会重新再将你体内的魔障封印,你不会死的。”
感觉到他的抵抗,少女在他耳边轻声安抚,柔若无骨的手抚过他嶙峋的脊背。
“你会死!”少年咬牙切齿,“你会死!天酒!为我解开封印,你会灰飞烟灭!”
她落下一滴眼泪,轻喃:“是啊,我会死……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了啊。”
“有办法!你听我说,你是不是怕赤虚攻入神域会颠覆天道?不用怕,我不会让它发生,我怎么可能会让你陷入这样可怕的境地?你还记不记得方才我对你说,我为你做了一样东西?那是我的火精!如今我只有一半灵根无法控制身体里磅礴的神力,我的灵根也很快就会彻底破碎,但我可以将神力注入火精。你如今已经拥有岁始,只要再得到我的火精,你就是神域之主,你会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你可以亲自终止战争、瘟疫和灾祸,成为继神尊之后下一个天地共主!”
竺宴慌乱不已,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理智,试图劝她停下来。
然而少女并没有停。
她只是紧紧缠着他,眼泪无声流进他的脖子里。
他绝望地挣扎劝说:“听话……只要再等两日,再等两日就好!”
“再等两日?”
“对,再等两日,等我做完这一切,战争就结束了,六界会重归安宁。”
战争结束了,六界重归安宁……少女轻轻笑了笑,嗓音无奈而破碎。
“可我,还想要你活啊。”
*
外面的世界。
扶光殿中,无漾和獾疏一直守在燃犀镜前。
自竺宴和令黎进入镜中,这里一直是漆黑的天幕,伸手不见五指。一人一兽都能在黑暗中视物,也没有费力点灯,就这么在黑暗与寂静中焦灼地等待着。
终于,当天光重新照破黑暗时,无漾神情一喜,手中折扇拍到手心,激动道:“成了!竺宴的梦圆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面前摆着的燃犀镜忽然“砰”的一声,碎了。
他神情一变,与此同时,眼前白光闪过,竺宴抱着昏迷不醒的令黎出现在面前。
他们出来了。
无漾见到好端端站着的竺宴,又是一喜,就要上前恭喜他伤愈归来,却忽然被卷进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之中。
燃犀镜碎,幻境彻底破灭。
所有人重新回到现实。
无漾和獾疏回到了从极渊中,竺宴抱着令黎已经不见踪影。
无漾这才想起不对劲,转头问獾疏:“为何竺宴的梦圆了,燃犀镜却碎了?”
獾疏垂着脑袋:“梦根本就没有圆,也不会圆……燃犀镜碎是神君意识清醒之后,以神力震碎的。”
无漾震惊:“意识清醒?他们究竟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何君上意识就清醒了?分明进去之前他还在走火入魔。”
无漾说到此处,自己也反应过来:“难道是……”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无漾手中折扇啪的一声砸到另一只手心。
当年天酒解开竺宴的封印,又以自己的元神重新将他封印,这事他也有所耳闻。如今回想起来,时隔万年,仍旧唏嘘不已。
一人一兽沉默半晌,无漾又忽然想起那一日,令黎进去之前曾担心若是梦圆了,她和竺宴都会死在里面,獾疏却笃定地告诉她,不会。
他那时候就觉得獾疏目光闪烁,还以为是这面燃犀镜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神通,主人圆梦就不会死在里面,如今想来却是另一番含义。
他问獾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梦不会圆了?”
獾疏点了点头,轻叹:“她身上流着那样的血脉,注定了这一段历史不论重演多少回,她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竺宴的梦是让天酒活,然而天酒注定会死,会因那一场战乱而死。
竺宴的这个梦是圆不了的。
但他再经历一次痛失所爱,却必不会入魔,他一定会清醒过来。
只因这苍生,是天酒以性命守护的苍生。
第 52 章
令黎在从极渊中醒来。
睁开眼睛, 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风从半开的竹窗吹进,带来外面竹叶和露水的气息。
转头, 视线落在窗外光秃秃的院子里, 思索了好一会儿, 脑子里才浮现出玄度当日以真火烧尽院中树木的画面, 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从极渊中那一方结界。
她出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她的记忆还停在以自己的元神封印竺宴那一刻, 少年通红的双眼中,仿佛燃烧着毁天灭地的烈火。
燃犀镜中一年的时间, 她却像是过完了一生。即使此刻身在现世, 也仍旧忘不了那种悲恸而无力的感觉。
眼角又一次涌出酸热, 她连忙眨了眨眼。
醒来了, 令黎。你不是天酒,别入戏太深。
外面传来脚步声,眼前立刻闪过少年清隽的眉眼,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脏猛地往胸口一撞, 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装作还没有醒来。
随着竹门“吱呀”一声,空气里多出一道浅淡的冷檀气息。
是他。
令黎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下无意识地捏紧, 胸臆中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酸涩、悲伤, 又仿佛带着一丝丝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期待。
她闭着眼睛, 一动不动。竺宴走到她身边,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低眸静静注视着她。
心口处像是藏了一头青涩的小鹿, 横冲直撞,恨不得从喉咙口蹦出来。她又不敢深呼吸平息自己的紧张, 只能死死攥着手心,努力平息自己的气息,艰难地掩藏自己的心跳。
眼前却仍旧控制不住地浮现出幻境之中那些画面。
扶光殿中的相伴,杏花树下青涩而大胆的亲吻,还有最后一刻,少年少女白皙稚嫩的身体,在昏昧的光线中抵死交缠,快感被绝望冲刷。
他都记得吗?
他肯定记得,不然她也不会进入到他这一段回忆里。
只是他会知道是她吗?
多半不会,多半,他以为那是天酒。
令黎心头的小鹿刹那间安分下来,不顾一切往头上冲的血液也停了下来,她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是失落吗?
应该不是,否则那不是很奇怪吗?她怎么可能既希望他不知道,又希望他知道?
这个念头之下,令黎很快便自己将自己安抚好了。
没事,而且幻境之中发生的事,都不知道出来还作不作数,搞不好她现在依旧还是一朵黄花(?)
这样一想,她又瞬间释怀了,并且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嘴角因此抿出个几不可察的笑,又飞快地收敛。
竺宴立在床前,静静凝视着她。
她一醒来,他就知道了。原本担心她情绪深重,醒来一时无法释怀有损自身,匆匆赶来。但眼下看来,她似乎释怀得还挺好。
也对,她原本就是那样没心没肺,从来都是。
就连灰飞烟灭之际,躺在他怀里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你不必自责,我并不是为你而死。你还记得疏荧吗?她为了替族人报仇,自愿变成剑灵,永坠杀戮。那时我就想,若让我知道是谁害了我的父母,我也会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你说得对,我还没有长大,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我大约,也算不得喜欢你吧。”
喜欢需要什么懂得?
他也不懂,只是每每只剩下本能罢了。
窗外,风吹过竹林,交织着潺潺的流水声。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掌下一道白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令黎不知道竺宴在做什么。
他的神力强大精纯,她笼罩其中,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但与此同时,丹田处却像是有什么被他给封住了。
不像是在给她疗伤,倒像是在封印什么?
封印什么?她身上有什么好封印的?回到现世,她如今连神力都没有了。
说起神力,她又想起来,得赶紧回交觞找境尘好生问一问,在她昏迷那五百年间,她的神力到底去哪里了。
就这么漫无边际跑偏片刻,竺宴已经收回神力,很快离开。
令黎重新睁开眼。
她试了试自己的身体,并无异样。她原本在虞渊被吸尽神力,之后每逢试着运转灵力,哪怕只是简单的取物,丹田处也会有细密的刺痛感,然而如今完全没有感觉。
这更加让她坚信,幻境之内发生的一切都会永远留在幻境之中,不会带到外面来。
此时,门再次传来“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打开。
令黎以为是竺宴,心头一跳,正要赶紧躺回去,却见进门来的是一个小女孩。
粉团似的一个小人儿,瞧着约莫五六岁的模样,头上扎两个总角,穿一身绿衣裳,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进门见到她,像是下意识地愣了愣,而后清澈的眸中顿时布满仇恨。
这个仇恨也是将令黎看得一愣,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多想,就听小孩脆生生大喊了一句:“去死!”
与此同时,一口大火从小女孩口中喷出,直刷刷朝着她烧过来。
令黎:“!!!”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到这个结界就总有人想烧她?前有火神玄度要烧树,后有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孩。她虽修的是火灵,但她本体是木灵,也是怕火烧的啊!
好在这看起来只是个寻常小女孩,喷的也是普通的火,不是火神的本命真火。令黎滚下床,在地上匆匆滚了两圈,狼狈地躲开后,一手撑着洞开的窗户,从窗户跳了出去。
没想那小女孩却不依不饶,竟跟着从窗户跳出来,一路追着令黎喷火,那恨不得眼睛里也再喷出点儿火的模样,简直让令黎怀疑自己是不是杀了她全家!
“等!等等!”令黎刚刚醒来就被一个小女孩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试图跟她讲道理,“你喷火烧我之前好歹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矮墩墩的小朋友站在地上,白净的小脸气愤地嘭起来,双手插腰瞪着令黎:“你又来杀君上!你都来多少回了?你是不是以为小孩子记性不好,过了几百年我就认不出你了?”
小姑娘还是奶娃娃的声音,脆生生的,十分稚嫩,就是听得令黎欲哭无泪。
“我什么时候来杀过竺宴了!”令黎觉得自己简直要冤死了。
竺宴堕魔也就六百年,而她是一百年前才醒来的,几百年前她活都还没活过来,怎么杀人?
“哼!还想狡辩?除了你,谁会每次都穿着红衣?还长得这么……这么祸水!”小朋友咬着腮帮子,烦躁得原地直跺脚,“气死了!为什么每次杀你你都不死,第二年还来?这次好不容易过了几百年没看到你了,还以为你终于死了,你又来!”
令黎:“……?”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好像有点知道了诶……
“你是不是……面盲?”所以见着穿红衣的美丽女子便以为是一个人。
但小孩子不懂什么叫面盲,也不讲道理,不管不顾继续追着令黎喷火。
令黎转身就跑,又频频回头去看,刚跑了两步,眼前忽然出现一堵人墙,她径直撞了上去。
竺宴凭空出现,一手揽过怀中少女,一手消解掉她身后的火焰。
小女孩见到是他,气焰顿时就灭了,也不再喷火,乖乖地站在远处。
令黎被抱住的一瞬间,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下意识抬眸,直直撞入一双琉璃色的凤眸。
四目相对,心口处“怦”地炸开。
风吹过两人的发丝,银发与青丝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一起。
出了幻境,青涩的青衣少年又重新变回了魔君的模样。银发玄衣,琉璃色的凤眸不见了少年的倔强与桀骜,只余下一片冷漠的死寂,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
就仿佛魔君是魔君,少年是少年。
可她就是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不论是魔君,还是少年,都是竺宴。
目光碰触,眼前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血液涌上脸颊,令黎觉得耳根有点发烫。
她立刻移开目光,后退一步。
竺宴顺势放开她,看向远处的绿衣小女孩。
小朋友被他这么一看,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虽然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还是忍不住害怕。瑟瑟叫了一声,立刻变回鸟身,扇着翅膀跑了。
令黎回头,便见青色的长羽划破天际。
那再熟悉不过的鸟儿让她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青耕!”
“她是青耕夫妇的孩子。”
青耕夫妇的孩子……她便是他们当年留下的那枚蛋吗?
想到相继离开的那些人,鼻间又一次发酸,她轻声问:“她多大了?”
“五百岁。”
天酒灰飞烟灭之时就有这枚蛋了,那时竺宴还没有做神君,竺宴做了一万年的神君,之后才堕魔,小青耕竟然才五百岁。
竟是过了这么多年才孵化吗?
但令黎没有再问,青耕夫妇也好,小青耕也好,甚至少年的竺宴,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不小心误入了燃犀幻境,经历了别人的一生。再出来,还要面对无法言说的尴尬。
天地间只余他们两人,令黎垂着头,她现在真的不太能直视眼前的竺宴。
风吹过竹屋后的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声,却愈发衬得天地间沉寂。
令黎:“那要不……我也先走了?”
竺宴沉默了一瞬,淡道:“天快黑了,吃完饭再走吧。”
令黎:“……”
我好歹救了你一命,我们的交情就只到“吃饭”?你还知道天快黑了,却连一句“明日再走”都吝啬?
不值得!
对上令黎悲愤的目光,竺宴若有似无弯了下唇:“怎么,你来从极渊,不是来贺寿吃席的?”
令黎瞬间泄气。
她总不能说不是,魔君寿宴,我是交觞派来勾引你打算将你迷得五迷三道以后将你杀了的细作吧?
她只好点头,敷衍道:“对,我就是来吃席的。”
那问题来了,吃席得带贺礼,她的贺礼在哪里?
比翼鸟倒是她的贺礼,但从燃犀镜出来之后,她就不知道蛮蛮去了哪里。不只是蛮蛮,其他贺寿的仙家也都不见了,当夜去吃席的就只有她一个。
席面倒是很精致,摆在水榭之内。橘色的灯光映在水面上,粼粼波光看起来格外温柔,有种说不出的缠绵。
就是空着手,有点尴尬。
令黎到的时候,竺宴还没到,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没有贺礼真的不太行。
但如今比翼鸟不见了,她全副身家就是那把坤灵剑。可她也没有那么大方,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命剑送出去给人做贺礼。
她翻出自己的乾坤袋,然而找遍了也只找到临行前境尘交给她的两枚烟花。
一枚红色的烟花,一枚蓝色的烟花,分别是做什么的来着?
她给忘记了,只记得境尘说两枚烟花齐放,他会原地解散仙门,连夜逃命。
竺宴一进来,便见她低着头,一脸认真地盯着两枚烟花研究。
“送给本君的贺礼?”他走过去。
令黎回忆得太认真,没注意到他进来。来不及收起烟花,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将那两枚烟花捧在手心,一脸诚恳地送到他面前:“嗯,你选一枚吧。”
虽然不记得红色和蓝色具体做什么的了,但只要不是两枚烟花齐放,那问题应该也不大。令黎这样想。
却见竺宴慢条斯理挑了下眉:“本君就不配两枚都要?”
令黎:“……”
这个事情有点复杂,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竺宴:“哦?”
令黎:“这两枚烟花不能同时放,否则会发生很严重的事情。”
会有一个仙门被就地解散。
竺宴抬了抬眼皮,下一瞬,他一拂袖,令黎手中的两枚烟花就同时飞到了空中,在令黎惊恐的目光中,“砰”“砰”两声,蓝色烟花和红色烟花在漆黑的天幕之上同时炸开。
绚烂的光彩照落在湖面上的水榭,照在竺宴和令黎的脸庞,又很快落幕,天幕重新恢复漆黑。
竺宴看着平静的天际:“你说的那个严重的事情,多久才会发生?”
他就一脸“本君等着”的神情。
令黎:“……”
应该,已经,发生了。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交觞仙境之中,此刻境尘和各位师兄师姐师叔师伯们手忙脚乱收拾包袱跑路的画面了。
她好像凭一己之力灭了一个仙门……
令黎这个席吃得十分难受,坐立难安。既有春风一度之后面对当事男子的尴尬,又有一不小心灭了师门的负疚。好几次想着要不赶紧走吧,现在赶回去报信,说不定还能来得及阻止他们解散师门。
但是一想到她眼下这个脚程和境尘对于逃命一事的重视,她又觉得,应该是来不及了。
但她这副模样在竺宴看来大概误以为她在吝啬吧,因为多送了他一枚烟花而痛心疾首。所以竺宴紧接着就给她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慷慨大方。
竺宴:“本君也不白收你的贺礼,你离开之时便将青耕鸟带走吧,当作本君给你的回礼。”
令黎一怔,茫然地抬头看向他。
“回礼?来魔域吃席还有回礼吗,我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往年交觞仙境其他师兄师姐来,也没听说魔域还给回礼的。还是青耕鸟这样的大礼,但凡有,师兄师姐们还不得抢着来?
竺宴若有所思看向她,橘色的灯笼挂在檐下,荧荧灯火,照在少女白皙柔软的脸庞。
“那可能是因为……”
令黎:“什么?”
竺宴:“今日才开始有的吧。”
令黎:“……”
第 53 章
这个席吃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说诡异吧, 又感觉还挺有情调。
灯火笼罩,美酒佳肴,还有两枚烟花助兴。
说有情调吧, 水榭之内除她之外再没有别的客人, 就连岸上也空无一人。仿佛整个从极渊都空了出来, 就只剩竺宴和她两人, 四目相对, 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令黎只好装作十分饿的样子, 低头吃菜喝酒,导致没一会儿就吃饱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放下筷子, 只好再拿起酒杯一点点浅酌, 又装作雅兴上来, 望着天上的月亮。
就是望了半天也没赋出一首诗来。
令黎有点自责自己的不学无术, 但一看到今日是上弦月,小小的一道月牙,想着要赋诗也确实有点难度, 遂又原谅了自己。
一回头,对上竺宴的目光。
令黎如今有些害怕与他直视, 低头喝了一口酒, 又准备再看看对岸的花,却听竺宴忽然道:“今日是三月初三。”
令黎握着酒杯的手指轻轻一僵。
她的目光落在对岸的花, 但夜色朦胧, 又隔得太远, 她的眼中空无一物。
脑子却很清楚。
都说三月初三是魔君的生辰, 其实幻境之内她就已经知道了, 三月初三根本不是魔君的生辰,而是天酒的生辰。
天酒一万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竺宴却仍旧年年为她过生辰。
心头涩涩的,令黎收回视线,假装不知道真相,含笑看向对面的男子,举杯道:“君上生辰快乐。”
竺宴定定看着她,没说什么。见她仰头饮尽,也执起酒杯,沉默地饮下杯中酒。
喝完酒,令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诧异地问:“怎么还在三月初三?”
她不知道燃犀镜中的时间是怎么算的,但感觉不管怎么算,都不至于倒回去吧?
竺宴:“第二年的三月初三。”
令黎:“……”
竺宴:“你已经在此处睡了半年。”
令黎:“…………”
她就说怎么一觉醒来,比翼鸟不见了,前来赴宴的众人也都不见了。
不对……“今年没让他们来吗?”
魔君的排场大,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要六界同贺,怎么今年如此冷清?
竺宴:“让他们来做什么?再来刺杀本君一回?”
令黎心有戚戚焉。
去年的魔君寿宴,仙界刺杀,其他人浑水摸鱼,结果所有人一同扎进了燃犀镜中。若不是最后竺宴也不知怎么进去了,他们已经死在里面。
虽然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令黎实在忍不住,轻声问:“燃犀镜呢?”
“碎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令黎心中一空。
那感觉,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碎了,她呆呆看着他,竟是愣了半晌。
反应过来,连忙轻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也明白过来为何今年没有寿宴。
燃犀镜虽是天酒的燃犀镜,但却是竺宴所做,送给天酒。燃犀镜碎,竺宴说不定也元气大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不起又一次的六界联手刺杀,所以今年才没有寿宴。
令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送你个礼物吧。”
“不是已经送了吗?”竺宴看向天际,提醒她方才那两枚烟花。
令黎只觉会心一击:“……”
“那个是我不知道今年已经是又一年了,所以只能算是去年的礼物,我再送你一份今年的吧。”
竺宴安静地注视着她,半晌,轻点下头:“好。”
令黎放下酒杯,迅速将面前的桌案清了清,又看向他:“可以唤人给我送点东西过来吗?”
竺宴:“不必唤人,你要什么,我给你。”
他可能说太快了,忘记说自称,令黎对上他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了扶光殿中两人相伴的时光。
那时候少年少女青涩而大胆,许多事情尝试起来肆无忌惮。
她睫毛颤了颤,飞快收回思绪,客气道:“给我笔墨纸砚和一点点胭脂色的颜料就好。”
竺宴拂袖一挥,一整套笔墨纸砚和一盒胭脂色颜料就出现在令黎的案上。
她拿起笔,又看向他:“可能会要一点点时间,你若有事也可以先去忙。”
“本君今夜无事,看着你做。”
也行。
令黎低头画起来。
竺宴没问她要做什么,就坐在那里,径自饮着杯中酒,目光也不落在她身上。
这样的相处,倒是比一开始自在了不知道多少。两人各自做自己的事,也不说话,但清风解意,也是舒服的清风,自在的清风。
令黎低头作画,偶尔抬头看他一眼。时间并不缓慢,不多时,她便放下笔,笑眯眯朝竺宴招了招手:“来看看,有什么地方要改的吗?”
竺宴看向她。
令黎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并非扶光殿中的少年,他是魔君,是六界之主,她怎能随意对他召之即来?
连忙揭起面前的宣纸,就要自己过去给他看,竺宴却放下酒杯,起身往她走了过来。
令黎只好又重新坐下。
竺宴站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面前的纸张上。
纸上是一幅工笔白描。
上弦月悬挂在柳梢头,水榭的檐角上挂着灯笼,男子姿态闲懒坐在案后,手执酒杯。微微侧着头,眉眼清隽疏冷。
画的正是今夜此时的他。
他低眸看了半晌,低声问:“只有本君一个吗?”
“嗯?”令黎仰头看向他。
“有些寂寞了。”他淡道,“至少今夜,本君不是一个人。”
令黎再看那幅画。
这么长的夜,这么长的岁月,这么冷的从极渊,他一个人,确实是有些寂寞。
“那再多加一些人进去?”令黎商量地问。
竺宴淡道:“这里有多少加多少吧。”
令黎点点头,有多少加多少。
一提起笔才反应过来,这话听着大气,可这里就只有一个她啊……然而他是魔君,她只是一棵没用的扶桑,她与他一同入画去凑热闹,这不太好吧?
令黎沉默一瞬,转头试探地问:“要不,我再给您想象一些人出来?我想象力还不错。”
竺宴:“……”
懒得对她有所期待,他直接夺过她手中的笔,微微俯身,自己在她的画上继续描绘起来。
男人身形高大,忽然这么压下来,令黎的心一瞬飞快地往胸口撞,连忙就想让开。
“别动。”竺宴目光专注落在笔下,嗓音低沉,带着威严。
令黎只好僵着身子坐在原地。
然而她这么坐在这里,竺宴的手臂修长,怀抱宽阔,她整个人就仿佛是被他圈在了怀里一般。熟悉的冷檀气息将她包围,令黎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甚至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好在竺宴的画术不错,不多时就画好了。他将笔搁回笔架,重新直起身体。
那种仿佛被他抱在怀里的压迫散去,令黎长长松了一口气,低眸只见那幅画经过竺宴的调整,此时多了一名少女。
少女风华月貌,坐在他的对面,手中拿酒杯,杏眸盈盈含笑看向他,正是她方才邀他共饮的画面。
风吹来,她衣袂轻飘,檐角的灯笼将她的脸庞照得柔和明亮。像冬日里的一簇火光,又像是霜雪消融后,人间开出的第一枝杏花。
少女的模样,令黎再熟悉不过,她每日都能从镜中看到。但她却不知是天酒,还是自己。
是天酒吧,今日是天酒的生辰。
可是此情此景,这里明明就只有她。
然而令黎很快就打消了纠结的念头,是谁都没有关系,反正是送他的礼物,他自己画的,按他的要求来就好。
她将自己当做纯纯工具人,心无杂念地向他确认:“这样就可以了吗?”
竺宴颔首。
“那你先背过身去。”
竺宴看着她,显然不太愿意配合这样的要求。
令黎有点气:“……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情趣都不懂?礼物要有礼物出场的仪式感啊。”
竺宴忍俊不禁看了她一眼,终于配合地背过身去。
他的身后,令黎迅速将自己变回原身,以指为刃,劈下自己一段枝条。
扶桑枝条水火不侵,不惧刀剑,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如何砍下。
她取了树枝,又飞快变回人形。
竺宴背对着她,看着天上一弯月牙,问:“疼吗?”
令黎正低头将扶桑木刻成印章,闻言手一抖,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分明一动不动,并未偷看。
“你后背长了眼睛吗?”她没好气问。
竺宴不答。
令黎想想也是,到底竺宴身上流的是创世血脉,就算是千里之外的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就在他身后。
“有一点,不过还好,我枝条很多。”令黎老实道。
“疼不疼跟你枝条多不多,有什么关系?”
令黎一面刻印,一面随口答:“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有很多枝条,所以给你一点也没关系。但若是你想要我开出来的花,那就万万不行了。”
竺宴:“……”真的不该对她抱有期待。
沉默片刻,他轻飘飘道:“等你开得出花再说吧。”
令黎:“……”会心一击!
为了避免继续互相伤害,她不再说话,专注地以指为刃雕刻扶桑木。
很快,一枚婴儿掌心大小的图案印章便刻好了。她拿新做出的印章蘸取胭脂色的颜料,重重摁在宣纸之上,再拿开,纸上便多出了一幅月下对饮图。
线条入神,两人的容貌惟妙惟肖,胭脂的颜色又分外温柔。
她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喊竺宴回头。
竺宴的视线落在宣纸之上,目光凝了凝。令黎起身,双手捧起亲手雕刻的扶桑印章送到他面前:“送给你!”
竺宴抬眸,视线直直看进少女的眼中。
那双澄澈的杏眸之中,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身后,柔和的灯笼、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一弯浅浅的月牙,明亮地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
他抬手接过。
*
令黎觉得今夜十分圆满。
很难得,她竟然想起了自己罕见的长处,作画、刻章、还有扶桑木,她想想都佩服自己,竟然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长处全给凑齐了。
魔君果然慷慨,收了她的烟花,就要将小青耕送给她;收了她的印章,又要将獾疏送给她。
但她怎么好意思收?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青耕和獾疏都是天酒的。她在燃犀镜内做一做天酒的替身也就罢了,出来了就不好再拿别人的东西。
她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不用给回礼。”
竺宴若有所思看着她,轻哂一声,也没坚持。
令黎起初还不明白他那个轻哂是什么意思,但没过多久,她就懂得了。
离开水榭,竺宴看向她:“你可以走了。”
令黎:“……!”
天都这么黑了,你让我怎么走!
竺宴:“不是说好的,吃了饭就走?”
令黎:“……”
我说真的,早知你如此无情,我必不会送你礼物!
再说真的,如果不是从极渊深三百仞,四面冰山魏然矗立,如今没有神力的她根本飞不出去,她现在、此刻、立刻转头就走!
然而她确实是没有神力。
她不得不气短地站在原地,支支吾吾问:“能送我出去吗?我飞不出去。”
“不能。”
“……”
竺宴一脸认真:“本君今夜饮酒了,魔域有法令,酒后不得飞行。否则君上犯法,与众生同罪。”
令黎:“……”神特么酒后不得飞行!
你猜我信不信?
“那你要我怎么走?”令黎恼怒问,“你总不能让我自己爬出去吧?这里这么深,我就是爬到明年我也爬不出去啊!”
声落,獾疏和青耕凭空出现在她面前。
竺宴不轻不重看向她。
令黎:“……”
有的时候,她真的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
明明送了她贵重的回礼,却偏要连夜将她赶走。
大晚上的,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真的就这么放心?
还是说,他对她的容貌就是十分放心?
后面这个想法让令黎瞬间怒从中来,一刻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头也不回爬上獾疏的背,连夜离开从极渊。
竺宴久久站在原地。
一人一兽一鸟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他却是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
直到无漾出现在他身后,他哑声道:“你跟去看看。”
无漾叹了一声:“你今夜还要以元神血祭魂灯?”
竺宴:“今夜是三月初三。”
无漾心下不忍。那魂灯燃着他一半元神,平日里便够他受的了,每逢三月初三,他还要以元神为阵,以神血为祭,护养魂灯,方能支撑魂灯再燃一年。
但也只有一年。
年年如此。
无漾问:“她已经回来了,还需如此吗?有没有别的办法?”
竺宴转身从他身旁走过:“若不如此,怎叫天罚?”
第 54 章
无漾暗中护送了令黎一路, 原打算看着她平安回到交觞他就离开,然而事情的走向与他计划的有些出入。
平安倒是平安回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小青耕虽然还未成年, 但从还是一颗蛋起就被竺宴喂血, 破壳不久就能化形, 神力可见一斑。要知道当年她的父母至死都未能化形。更何况还有獾疏在。所以虽然是夜半, 但一人一鸟一兽还是顺利回到了交觞。
回去的过程的确没什么可怕, 可怕的是回去以后。
堂堂三大仙境之一的交觞水漆黑一片, 一丝活气都没有。远远望去仿佛一座鬼山,空荡荡的。夜里风大, 从山上刮过, 发出一阵阵宛若哀鸣之声, 远远荡开。
令黎心头“咯噔”一跳。
完蛋, 还真的被就地解散了?
她既心慌,又很震惊,实在想不明白, 境尘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快跑路的?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百年,积攒了多少家当?就算要马不停蹄搬家, 至少也得搬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搬空吧?
然而她也就给竺宴做了一枚印章, 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被)赶回来,他们竟然已经全部跑路了。
是真当她死了, 生怕被她连累吗?!
活得这么现实……真不愧是他们啊!
这边令黎沉浸在震惊与不可思议之中, 另一边, 小青耕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令黎头皮一紧, 就见小青耕扇着翅膀在远处转圈圈, 边转边哭:“哇!这里好黑!我害怕!我不要来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獾疏似乎想安慰她,但他一万年都在燃犀镜中修炼, 没见过世面,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座黑灯瞎火的鬼山,心里也害怕。于是一开口,安慰就无法控制地变成了“嗷呜”一声,给这原本就诡异的氛围更增添了几分阴森。
令黎:“……”
怎么说呢?一开始她只是不齿同门的贪生怕死,但现在她只觉得很害怕。
想想眼下是什么情况?深更半夜,夜深人静,黑影憧憧的山上一丝活气都没有,只余夜风吹过山洞,呜呜声无尽回荡。她的身边,青耕鸟扯着嗓子哇哇大哭,獾疏兽嗷呜嗷呜乱叫,边叫还边不停地发抖。
她坐在獾疏的背上,觉得后背有点凉,不由自主抱紧了獾疏的脖子。
感觉背后有人,又回头去看,结果正正见到一具黑影往她飘来——
“啊啊啊啊啊啊!”
令黎的叫声又惊到了本就害怕不已的青耕和獾疏——
“哇!”
“嗷呜!”
无漾:“……”
他现身本是好心,想送他们上山,结果好心没好报,他的耳朵险些当场被这一人一鸟一兽给叫聋。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
等他们回到交觞安顿下来,天已经亮了。除了青耕鸟哭得昏睡过去,剩下三个都睡不着了。
两人一兽并排坐在空明殿前的台阶上,远处,晨曦破开缥缈的云层。
因着燃犀镜中.共患难的交情,令黎简单和无漾说了说烟花的事,只是隐去了刺杀魔君这一段。
“我去年赴宴之际,境尘仙尊怕我闯祸连累师门,便给了我两枚烟花作为信号,言明若是我惹怒了魔君,便让我两枚烟花齐放。”
无漾:“他好赶来救你?”
令黎:“不,他好原地解散仙门,连夜逃命。”
无漾:“……”
令黎轻轻吐出一口气:“结果昨夜竺宴以为那两枚烟花是我送给他的贺礼,当场给放了。等我回到这里,就成这样了。”
人去楼空,不是灭门,胜似灭门。
无漾:“……”
很难想象,这里竟是一座仙山,境尘竟是一境之主。
“那你还能联系到他们吗?”无漾问。
“不能。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怕被我连累,便单方面和我断绝了联系,只给我留了两枚烟花做信号。”
无漾手中的折扇“啪”地拍自己脑门儿上了。
他原以为令黎已经够奇葩了,没想到她整个师门都如此奇葩。
令黎见他已经无语到自我伤害了,主动安慰他:“其实没有什么的,他们也是听说魔君喜爱杀红衣女子并对其灭门,我又刚好穿成这样,他们这才想着赶紧逃命,人之常情。”
“你等等……谁告诉你魔君喜欢杀红衣女子并对其灭门的?”
令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比翼鸟公主说的……不是吗?”
无漾一噎。
“也不是不是,但你这个顺序弄反了。”
令黎茫然:“弄反?”
无漾心中叹息,也不好多说,只道:“你知道天酒是一只红色的凤凰吧?”
令黎点点头。
那她真是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无漾道:“竺宴爱天酒,这在神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自他堕魔之后,神族每每派人来刺杀,无不挑选长得与天酒相似的女子,又费心调教,让她们无论是容貌喜好,还是神情仪态都极似天酒……你说的红衣自然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特征。”
难怪小青耕一见到她就喊着,说她“又”来刺杀竺宴了。青耕面盲,他们分不清容貌,所以见着红衣便只当是同一个人。
令黎轻声问:“青耕说,红衣女子年年都来刺杀,是真的吗?”
“是真的。”无漾轻叹,“一开始,年年都有一个‘天酒’来杀他。”
令黎沉默。
她忽然无法想象竺宴一次次亲手杀掉“天酒”时的心情。
即使明知道那是假的,那并不是天酒,可是那些经过悉心调教出来的美人定然处处像天酒像到了极致。她们顶着天酒的脸、穿着天酒的衣裳来杀他,然后又被他所杀。
他会难过吗?
会不会一个恍惚,以为真的是天酒来杀他了?
又或者,每当他亲手斩杀一个与天酒相似的元神之时,他会有心痛的感觉吗?毕竟是他那样喜欢的一张脸。
很难想象。
“所以,”她轻声问,“他不仅杀了那些女子,还灭了他们的族?”
无漾:“虽然残忍,但很有用。”
这点令黎非常认同:“嗯,看看境尘都怕成什么样了。”
被两枚烟花吓得连夜逃命。
“那倒不是因为害怕。”无漾看向远处的旭日,淡道,“而是知道天酒的人几乎都被他杀光了。如今的仙神两界,你去问问,听过天酒、知道君上喜欢红衣女子的还剩几个?”
令黎心想,那的确没有几个了。
反正她现在听到的消息是,竺宴非常非常讨厌红衣女子,讨厌到见人穿了红衣就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程度。
不过殊途同归,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一劳永逸吧。
第 55 章
天光彻底透亮, 无漾起身,准备回去。
每年三月初三夜,竺宴都会经历一次九死一生。魔域也不是那么好管理的, 虽然有玄度在, 但他还是得赶回去看看。
他向令黎道别, 令黎跟着站起来:“等等, 你将獾疏和青耕一起带回去吧。”
令黎解释:“你别误会, 它们都是很珍贵的神兽, 能给我我自然受宠若惊。但它们都是天酒的灵兽,即使如今天酒不在了, 也不应该再送给旁人。”
无漾张了张嘴, 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无奈道:“你就不能将自己当做天酒吗?”
令黎无语:“……这还是我想当就能当的?”
“你试着努力一下?”
令黎奇道:“如果这种事情努力就有用的话, 那我干嘛要努力将自己当做天酒?天酒多可怜啊……父母为苍生而死, 她自己也为了平息战争、为了让爱人活下去而灰飞烟灭。”
无漾竟无言以对。
说起这个,令黎又想起来:“对了,竺宴不知道幻境之内的人是我吧?”
无漾心道: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那可是竺宴!你就是化成灰他都能一眼将你认出来。
但他不知道竺宴是个什么心思, 也不敢多事,只囫囵“啊”了一声, 蒙混过去。
令黎以为这个“啊”是肯定的意思, 信以为真,既松了一口气, 心里又莫名有些空荡。
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她心中仍旧有一个疑惑, 幻境之内, 直到她死去她都不知道答案, 如今已经过了一万年, 不知道能不能有一个答案。
她问:“竺宴做出来那一条灵根,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处处小心,除了在扶光殿中,我甚至从未将它拿出来过,为何还是被三大神族知道了那条灵根的存在?”
若那条灵根不曾被知晓,后面的一切不曾发生,竺宴和天酒就不会走向今日这样的结局。
到底是谁酿成了这样的悲剧?即使与她无关,她每每想起,也仍旧会意难平。
无漾轻叹一声,眼底淡淡的无奈与惋惜。
令黎:“至今不知吗?”
“不,后来知道了。”
令黎:“是谁?是碧落?还是羲和?抑或者是赤虚在神族的细作?”
“都不是。”无漾摇头,“是扶光殿外那棵杏花树。”
“杏花树?”
对,没错!扶光殿外是有一棵杏花树!
在她还未在扶光殿的院中种下杏花以前,每每身在扶光殿内,她都会远远赏那一树的杏花。也是那棵杏花树,到了夏日,神域中其他的杏花树都开尽了,它仍旧开得如烟似锦。
那个时候她就觉得很奇怪了,原本打算问一问竺宴,是不是他故意留下那一树杏花给她赏的。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问,神域就乱了。先是魔气动荡,祈安昏迷,然后是神族陷入混战,神尊与尊后相继殒灭,再后来竺宴就在替她疗伤时被夺了灵根。
无漾道:“六界有秩序,神族生而为神,下界精灵修炼千年方可飞升成仙。所以神域之中的花草树木都是没有灵根的,也无法修炼出灵根。谁也没有想到,扶光殿外那棵杏花树在那里两万年,她看到了竺宴仅剩半条灵根却自己造了一条灵根,又天长日久受扶光殿中创世神力的滋养,竟自己修炼出了半条灵根。”
“虽只有半条,也足够她化形。她化形之后又学着竺宴做灵根,却一直失败。”
无漾说到此处,心中仍旧有怒。
说起来,那杏花精也是他的仇人。若不是她,竺宴灵根不曾被夺,有他的创世神力镇压,赤虚绝不敢发起战争,他的兄长也不会在战争中死去。
他冷道:“她当然会失败,竺宴能做成灵根,是因为他是神帝之子,继承了神帝的创世血脉与火精,生来带着众生皆无法企及的灵赋。而她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精灵,若不是受了扶光殿中创世神力的滋养,绝不可能生出灵根。”
“她生也就生了,可恨却还在失败之后,在神域之内四处寻人打听,这才将竺宴灵根的秘密泄露了出去。”
令黎手心攥紧。
竟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不怪仇人,甚至不怪那花精,毕竟她也只是无知,并不是有心要害竺宴。
但还是恨,恨那花精!
她未伤天酒,天酒却间接因她而死。
难怪,去年在从极渊的结界中,竺宴逆天使用禁术,神力溃散,第二日一早醒来便命令玄度烧尽院中的树。原来他是吃够了杏花精的亏,怕旧祸重演,让院中树木吸了他的神力,再修出灵根来泄露他的秘密。
“那杏花精呢?”令黎冷声问。
无漾淡道:“被竺宴捏碎了灵根,灰飞烟灭。”
令黎安静地看向远处。
无漾:“你可是在觉得花精无辜,竺宴残忍?”
令黎转头看向他:“我若同情花精无辜,那谁来同情天酒无辜?谁来同情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无辜?”
令黎收回目光,寡淡道:“死不足惜。”
无漾点点头:“的确,虽错在无知,但错就是错。”
见令黎注意力转移,无漾便要趁机离开,没想令黎遗憾归遗憾,脑子却很清楚,又喊住他:“你等等,将獾疏和青耕一起带走。”
无漾:“……”
他当然不能将那一鸟一兽带回去啊!那是竺宴送给他妻子的东西,他一个外人给带回去,他脸有那么大吗?
但他又不能直说,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拒绝,实在左右为难。
他沉默片刻,索性重新坐回台阶之上,不走了。
在令黎困惑的目光中,他表示:“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你另外托人帮你带那一鸟一兽回魔域吧。”
令黎:“……”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不想干活,最多也就是把自己变回一棵树种在土里。无漾不想干活,直接连家都不回了。
“不是……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令黎哭笑不得,“这里空空如也,我自己都打算将你们送走之后就换个地方。”
“换地方?为什么要换地方!”无漾震惊。
抱歉,对一生挚爱赚钱的青丘公子而言,这种行为简直暴殄天物!
如今交觞整个仙门都解散了,这么多产业空置下来,全留了给她一个人,若不是知道境尘是个老头,只是纯粹胆子小怕死,他都要怀疑境尘其实爱慕令黎,故意将这一切留给她,对她是真爱了!
而这么多的遗产她竟然不要,还想换个地方?
她是傻吗?!
令黎懂他的意思,但她自有她的顾忌,她的顾忌就是:“赚钱好累,不想赚钱,只想躺着。”
无漾:“……”
这个理由,真是让他无法反驳!
*
就这么,这两人一个一生挚爱赚钱,一个一生挚爱躺平,倒是刚刚好。令黎将交觞的产业全部交给无漾打理,她自己则继续过上了躺过一日算一日的日子。
只是常常梦回,身在神域,总会见到扶光殿中那个少年,甚至还有神尊、尊后、知确、青耕……梦醒过来,恍惚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在神域之中种种激烈的情绪或许还能说是被天酒的身体影响,可如今明明已经出来了,还是会这样,竟仿佛……那一开始就是她自己,不是别人。
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刚从幻境出来,一时还没适应过来,等日子长了就淡了。
春去秋来,半年的时间就这么很快过去。
当杏花开尽,暑热褪去,木樨(注:木樨就是桂花)无声无息开了满山。风吹过,木樨簌簌,淡黄色的花瓣飘落,仙境上下都萦绕着木樨花香。
一日,她躺在树上看话本,看到一句话: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失神许久。
她曾以为,她对扶光殿中那个少年肯定是有好感的,这不能自欺欺人去否认,但那只是浅浅的喜欢,就如天上的白云苍狗,不多时就会散去。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激烈的情绪变得平静,那种浅浅的喜欢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成了可怕的习惯。
她每日都会想起竺宴,甚至到后来,想起竺宴这件事本身已经不会再引起她的注意,就像长风细水,一直都在。当这已经习以为常,谁还会特别地去关注他什么时候出现了呢?
她恍然间明白了竺宴每年为天酒过生辰的心情。
那时候她还会想,一万多年,年年如此,他都不会忘记吗?
原来,深爱如长风。
这让令黎觉得有些害怕,竺宴对天酒可以如此,她对竺宴怎能如此?
觊觎别人的东西,这太不道德了!
她隐约记得神族有抽取记忆的术法,只要抽出那一部分记忆,将记忆凝聚成珠,然后捏碎,那一段记忆就会消失。
她想,要不就让獾疏帮她抽了那一部分记忆吧?
无漾肯定不行,无漾眼里只有钱,他如今为了赚钱可谓是将六界联动,在开发了除妖、商行、镖局种种业务之后,他最近还在写一本回忆录,名字叫《今日躺着数钱了吗》。在这本书里,无漾将她打造成了一只团宠小锦鲤。
里面各种奇奇怪怪离谱的故事,什么魔君舍不得杀她,仙尊又将产业送给她,还有上古神族心甘情愿为她奔走效命,她每日躺着就能日进斗金,最忙碌的事情就是数钱,根本数不过来!因为每日都要数太久,坐着会累,都只能躺着数。
看到书稿的令黎:“……你是真的不怕读者告你欺骗消费者哦?”
无漾:“我欺骗什么了?我且问你,魔君是不是没杀你?”
“倒是这样,但他未必就是……”舍不得啊。
无漾打断:“境尘仙尊是不是把交觞这么大产业全留给你一个人了?”
“是,但……”他原意只是想保命。
“我青丘是不是上古神族,我现在是不是在为你奔走效命,为你赚钱,为你日进斗金?我如今每日赚的钱你是不是都数不过来?”
“倒是没错……”
“那就行了。”
最后无漾一锤定音,坚持己见继续创作《今日躺着数钱了吗》。
她不理解:“你写这个干嘛?如今这乱世,卖书能赚几个钱?你不如好好做你的除妖业务。”
无漾嗤笑一声:“一听你就没研究过赚钱。我问你,我们交觞除妖,那边章峩和昆吾也除妖,那别人凭什么找我们?凭我们全山上下加起来就只有一树一鸟两走兽?还是凭我能编?”
令黎奇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能编吗?”
无漾一本正经点头:“对,但我之前的编都太流于表面了,只能做个起步业务,不是长久之道。真正高明的编是立人设。”
令黎:“立人设?”
无漾:“不错,在这本书里,我已将你立成了一个不会死的天选之女人设。魔君舍不得杀你,仙尊无怨无悔保护你,还有上古神族为你奔走效命……”
令黎:“停!”
无漾:“我的意思是,等这本书上市畅销,你的人设立稳,我们的业务自然源源不断上门。那个时候,我将除妖业务外包出去,我就做个中间商赚差价。”
令黎:“中间商赚差价……”
无漾:“但我也不会停下继续赚更多钱的脚步,我打算再开发一个直播平台,用琉光镜将我们除妖的现场直播出去,让六界都能看到。”
令黎不是很理解:“这有什么用呢?”
无漾:“卖货啊,赚钱啊!”
令黎:“?”
无漾耐心与她分析:“除妖是不是要用到法器、灵丹、天材地宝?这些东西我们是不是也能生产?众生看我们的直播,见我们势如破竹,气氛一到,我再在一旁吆喝一声‘三、二、一,上链接!’你就说,他们会不会上头?会不会买?”
令黎:“……”
令黎望着他,无言良久。
你可真是个平平无奇商业奇才啊!
令黎还想再拦,可是她根本拦不住无漾疯狂赚钱的脚步,而且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立场。
咸鱼如她,整日想着躺平,怎么配、怎么有脸去拖无漾风风火火赚钱的后腿?!
随便他了!
但令黎还是坚持最后一个条件:“别用我真名。”
无漾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然而等书上市,令黎斥巨资从凡界买下一本,翻开来盯着满书的“黎黎仙尊”,唇角僵硬了许久。
这就是你答应的不用真名?你特么还不如用真名!
她不止多了个小名黎黎,还一跃从仙子飞升到了仙尊!
没错,在这本书里,全无神力的她已经是交觞的仙尊了!
属于年纪轻轻的她看到都要猛吸两口气才不至于让自己当场昏死过去的程度吧。
她真的好怕境尘会看到这本离谱的书,想想就脚趾扣地,尴尬死她算了!
她怒气腾腾拿着书回到交觞,就要逼无漾将那些书全部召回,然而刚到交觞水畔,就被几名村民拦住,为首一人转头对身后的村民道:“快看!是黎黎仙尊!”
黎黎仙尊:“……”
不!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乱叫!
另一名村民:“没错,书中说了,黎黎仙尊有一只獾疏兽和一只青耕鸟!看,那不就是獾疏兽吗?那青耕鸟呢?青耕鸟在哪里?”
令黎身边正在咬糖葫芦的绿衣小女孩摇身一变,长羽青鸟在空中飞了两圈,娃娃音萌萌地问:“你们是在叫我吗?”
“没错没错!獾疏兽、青耕鸟,齐了!”
村民们纷纷跪下:“拜见黎黎仙尊!”
令黎:“……!”
救命!
她要成为创世以来第一棵死于尴尬的树了!
第 56 章
虽然令黎是仙子, 且还是个富有的仙子,单单灵兽就有两只,然而对方人多势众, 将她团团围住, 她一时也脱不开身, 只得被迫停下听了一番原委。
这些村民来自人界的祝余村。
祝余村在交觞以北千里之外, 离这里路途遥远, 离章峩倒是比较近。原本村中出了什么事, 村民们也是上章峩山求救。然而眼下这事,章峩派出弟子多次无果, 时间断断续续已拖了二十年之久, 至今仍旧是一桩悬案。
刚好无漾的回忆录在这个时候上市了, 经过他不遗余力的三个月宣传, 不负所望畅销六界,村民们偶然从书中得知章峩以南有交觞仙境,仙境中有一位黎黎仙尊, 她血脉尊贵,每日什么都不用做, 只用躺着就有天道宠她, 魔君爱她,仙尊为她打下江山, 上古神族为她奔走效命……
令黎听到这里, 只觉头晕目眩, 有气无力道:“说重点。什么悬案?死伤可重?”
村长道:“倒是没有死伤, 但我村已足足有二十年没有一对新人成亲了。没有新人成婚, 就没有婴孩出生,一年推一年, 如今我村人口老龄化严重,青壮年劳动力所剩无几,等再过几十年,等我们这一辈人全都去了,那祝余村,祝余村还能剩下什么啊……”
令黎:“……”
不是,为什么他们认为她能解决别人成亲的事儿?
她没有仔细看过无漾那本书,现在心里十分没底,不知道他在里面到底是怎么吹她的。难不成除了刷刷几笔就让她飞升成了仙尊,还让她兼任掌管人间姻缘和送子?
救命!
她委婉地提醒道:“我自己也是单身,不太懂男女之间情情爱爱的事。但我个人认为,成不成亲属于个人自由,生不生小孩也是个人自由。若是你村人口老龄化果真如此严重,那不如你们反思一下自身原因?是不是房价太高?工作不好找?或者村中普遍内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
村长忙道:“不不不,黎黎仙尊误会了,他们不是不愿意成婚,而是不能。”
原来二十年前,祝余村来了一只妖兽。那妖兽十分善于潜伏,别说是祝余村村民,便是章峩仙山的弟子多次前往,也从未见过它到底长了什么模样?只知是一头妖兽,妖力强大,寻常也不会出现,但只要村中有人办喜事,它必会出来将新娘子抢走。
这二十年间,祝余村算起来统共已经被抢了数千名新娘,那些丢失的新娘全部不知所踪,再没有出现过。
“村中条件稍微好些的都迁走了,剩下的迁不走也不敢再成亲,”村长难过地叹道,“如今的祝余村,已经差不多是一座荒村了。”
“求黎黎仙尊下界,救救苍生!”村民们齐齐朝着令黎磕头。
令黎十分为难。
她心中同情祝余村的遭遇,但她如今这个样子,实在爱莫能助。她本想厚着脸皮说出一句真心话:我也是苍生,我只想做被拯救那一个,不太想做送死那一个。
但看着面前齐刷刷跪了一地的村民,她又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无漾在书中将她捧得太高,现在说她根本没有神力,他们必然也不会信,只会当做是她的推脱借口。
令黎沉默片刻,缓声道:“妖兽也不是不能除,只是代价有点大……”
代价极可能是我死。
这不行!
“所以我这里有一个更为简便的捷径,你们可愿考虑?”
村长忙道:“仙尊请讲!”
令黎举起手中那本《今日躺着数钱了吗》,道:“你们知道这本书如今十分热门,这本书的作者原本就十分富有,如今又靠着它赚了丰厚的稿酬,你们不如试着去请他将一部分稿酬捐赠出来,助你们举村搬迁。”
村民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脸懵逼的自己。
“还,还能这样?”
令黎微微一笑:“怎么不能呢?”
“那我们的村子就让给妖兽了?”
令黎一脸悲悯:“啊,大家都是众生,那只妖兽在你们村中二十年流连不去,想来是十分喜欢你们的村子。它既如此喜欢,你们反正也争不过它,不如就直接将村子让给它好了。”
村民们:“……”
虽然听起来有点离谱,但如今已经走投无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吧。
虽然这个黎黎仙尊看起来不太像靠得住的样子,但至少她也帮他们想办法了,总比直接不理睬他们的章峩和昆吾好。
村民们都看向村长,村长闭上眼,点点头。
令黎一笑,立刻道:“本书作者名叫无漾,如今就在山上,你们这就上山去求他吧。”
她为自己想到一个如此完美的解决办法而自豪不已。
既帮助了村民,又不用自己出力。
她可真是个平平无奇小天才!
*
就这么轻轻松松解决了祝余村的事,令黎当即决定奖励自己再多睡个半日。
等村民们上山去了,她飞到树上躺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枝叶茂密,挡去了大半的阳光。清风徐徐,河水汤汤,獾疏和青耕在不远处玩耍。
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如此完美的解决办法,无漾竟然不接受。
虽然他的理由是:"这头妖兽连章峩和昆吾都束手无策,若你能将它捉住,这将是你的成名一战。往后,交觞才会是你名正言顺的交觞。"
但令黎怀疑他只是不想出钱。
她忍不住问:“那万一我要是不幸战死了呢?”
无漾:“那等我的直播做起来以后,我会记得在每一场中都提一提你的名字,让六界时时对你缅怀。你不会白白牺牲,你将永垂不朽。”
令黎:“……我真是谢谢你了。”
死了都要带我赚钱!
*
她本不想去,但无漾以她若不去以后交觞的产业就让她自己管为威胁,她瞬间就妥协了。
现在交觞的产业越做越大,她自己管真的会累死。
于是第二日,令黎和无漾就跟着村民们一起回到了祝余村。
正如村长所说,这个村子老龄化十分严重。放眼看去,道上行走的大多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子,老年人尤其居多。一路走过,甚至不见什么女子,唯有的几名已经是头发花白的老态妇人了。
因为劳动力的丧失,整个村子看起来暮气沉沉,风扫过道上的枯叶,几户农户家的烟囱中升起寥落的炊烟。
村长将他们带回自己的家,算得上是全村上下最气派的一座小院,村长将他们安置在后院。
当晚,无漾去与他们商议如何除妖。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要找到这只妖兽,这只妖兽实在是太擅长潜伏了,它在这里二十年,抢了数千名新娘,却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它长什么样。
连之前过来的仙门弟子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但无漾是青丘九尾狐一族,这世间若论藏匿与追踪,九尾狐敢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令黎对他十分放心,于是无漾去追踪妖兽的时候,她就放心地原地躺平了。
然而让令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无漾竟然失败了。
九尾狐出去三日,三日后,铩羽而归,一无所获。
这简直不可思议。
这世间竟会有连九尾狐都找不到的妖兽!
令黎喃喃感慨:“那妖兽是能藏到另外一个空间去不成?”
无漾原本苦思不解,闻言,倏地看向令黎。
这一眼将令黎看得十分茫然,然而无漾却只是看了她片刻,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回房了。
令黎以为他这么是想通了,终于愿意花钱给村民们搬迁,直接将这个地方让给妖兽了。于是这夜她收拾好东西,等着天一亮就回交觞。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回交觞,另一个人就出现在了这里。
一个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的人。
清晨,令黎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找无漾离开。无漾房中却无人,她一路寻到前厅。
彼时,晨曦正好,院中角落里一株木樨,零落地开了几条枝垭,空气里浅淡地飘着一缕木樨花香。阳光斜斜照进前厅,正落在厅中一张巨大的老榆木桌上。
桌前,颀长的青衣男子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背影挺拔清隽。晨光正正照落在他的一半的发丝上,使他的头发一半是清冷的银白,一半是暖融融的橘黄。
令黎不由自主就停下脚步了,立在原地,直直看着他。
时间仿佛都停止了,就停在这一幕。
晨曦,竺宴,木樨花香,还有,空气里漂浮的细碎尘埃。
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来村长家帮忙洗衣的老妇经过,客气地喊了一声:“黎黎仙尊。”
令黎:“……”
瞬间回到现实,她只恨不能赶紧找个洞把自己埋下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竺宴闻声回头。
视线不偏不倚,与她撞上。
四目相对。
洗衣的老妇人消失在与后院相连的小门内,周遭再次恢复了安静。
半年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容貌倒是一如既往的惊艳,的确当得起他六界第一美人的名号。
也不知是因为这样的一张脸,这样专注看着她的眼神,还是刚刚那一声“黎黎仙尊”,令黎在这样短暂的对视里,脸不由自主烧得发烫。
短暂也确实是短暂,因为很快,竺宴就重复了一声:“黎黎仙尊?”
黎黎仙尊:“……”
眼前的男子唇角轻弯,一向冷漠的琉璃色凤眸之中含着罕见而促狭的笑意。令黎原本还想解释那不是她写的,与她无关,都是无漾……一见他这个神情,就明白过来,他就是故意嘲笑她。
她轻轻扯了扯唇:“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热闹?你倒是提醒我了,你飞升成为一境仙尊,竟没有庆典,也没有六界同贺,实在寒碜。”竺宴一脸认真,沉吟道,“这样吧,等你回到交觞,本君下旨封你为交觞仙尊,六界共赴为你朝贺,届时本君亲至,为你授印。”
令黎无语许久,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他,反问:“你知道把人尴尬死了也算杀人,也是要偿命的吧?”
竺宴只是笑,笑着笑着又轻轻喊了一声:“黎黎仙尊。”
令黎:“……”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令黎实在忍无可忍,直接冲上前去,习惯性地就抬手捶了他一下。
触手男子的肌理冷硬,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手一僵。
正在这时,村长和无漾回来了。两人快步从大门外走进,村长对竺宴拱手,恭敬道:“尊使久候。老朽方才去查了这二十年新娘失踪案的所有卷宗,的确并非所有的新娘都会被劫,但被劫的新娘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她们都是头婚,都是黄花闺女。”
无漾在一旁道:“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之前的章峩弟子假冒新娘,妖兽却不上钩了。那妖兽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能够识得女子身上属于男子的气息。”
村长道:“这是不是说,若想引出妖兽,需要找一个年轻貌美的未婚女子假冒新娘?”
竺宴颔首。
村长遗憾道:“但我村经了那妖兽整整二十年的荼毒,如今早已不剩妙龄未婚女子,只剩下已婚老妇。”
村长说着,目光陡然转向令黎:“黎黎仙尊之前说自己单身,未识情爱,不知可否……屈尊?”
哈?
令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竺宴。
又不知怎的,都还没有看清,又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移开目光。
不不,幻境之中的事是幻境之中的,那应该也不作数。
要说在现世,虽然忘了之前的许多事情,但她应该也没有……吧?
嗯,应该还是一朵黄花。
这样想着,令黎便点了下头:“好,我应该可以。”
竺宴往她看来:“不,你不可以。”
令黎:“……?”
为,为什么你看起来比我还确定!
第 57 章
后来他们再商议了什么, 令黎也没听进去。
频频忐忑地去看竺宴,但一不小心与他对视,又心虚地移开目光。
脑子里来来回回就几个可怕的念头循环——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他知道了燃犀幻境之中的天酒其实是我, 跟他有了那什么之欢的也是我?但无漾不是说他不知道吗?可如果他真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那么样说?
令黎做贼心虚, 整个过程里忐忑得不行。莫名感觉自己像是始乱终弃抛夫弃子后时时提心吊胆生怕东窗事发的渣女。
竺宴看了她一眼, 知道她如今在心虚什么, 但他觉得她心虚得对, 所以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等问明了村中情况,他又亲自出去查探。
他一离开, 令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连忙拉着无漾到一旁, 一叠连声问:“你不是说幻境之中的事他不知道吗?为何他要那样说?还有幻境之中发生的事到底作不作数?”
九尾狐天性狡猾, 能囫囵的时候囫囵,囫囵不过去的时候就避重就轻:“幻境之中发生的事不作数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啊。”
令黎瞪眼。
她之所以会觉得不作数, 是因为她在幻境里明明就已经代替天酒死去了,结果现在却好端端在这里。
她困惑地问:“那若是作数, 我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无漾本想告诉她, 你这一次,根本就没死成。
只是因为历史重演, 竺宴又一次经历痛失所爱, 所以在最后关头恢复神志, 神力震碎了燃犀镜, 所有人才能出来。
但在里面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死去的都已经死去。
譬如被竺宴杀死的明瑟,被竺宴毁灵的裂缺剑, 他们都不可能回来。
但他又不敢说。
依他半年的观察,令黎的道德感有时候高得有些坏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天酒的替身,在镜中和竺宴在一起只是为了救所有人的命,同时也是为了不让竺宴堕魔而死。但这个事情竺宴并不知情,她自己也肯定不会说,所以她也还能面对竺宴。
然而若是让她知道竺宴其实知道是她,他担心她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所以无漾立刻警惕地扯开了话题,一本正经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已经嫁人了?”
令黎瞬间愣住:“……哈?”
无漾“啪”的一声将折扇收起,顺水推舟道:“你知道竺宴是神帝血脉,生来衔着火精,为天下带来光明和温暖,同时六界之中的事也大多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吧?”
令黎点点头。
确实,在幻境之中她就发现了。竺宴明明被困在扶光殿中,却能知道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情。
“但他好像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知道。”
无漾道:“那是自然,万物相生相克。天道容许神族血脉生来强大,却绝不会容许他们强大到没有克制,无所不能。神尊、神帝都不能如此,更何况竺宴,他也只能看到一些发生在光明之处也为旁人知晓的事情罢了。”
无漾话锋一转:“但看你有没有嫁过人这事儿,这对他来说应当不难。”
令黎茫茫然看着他。
所以,她真的已经嫁人了?
她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这种事情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点端倪,就会很好奇。
令黎忍不住好奇,她嫁给谁了?
她一个人流落交觞六百年,她的夫君知道吗?怎么都不来找她?
*
祝余村外,竺宴以神力查探一番后变回人形,翩然落地。
与此同时,九尾狐出现在他身后。
竺宴没有回头,凤眸淡淡看着远处苍山:“你猜得没错,是孟极。”
无漾敛起玩世不恭的笑,神情肃重:“他竟还活着……难道是因为一枕槐安图,他才躲过了天诛?”
“一枕槐安图不是给他的。”竺宴返身,淡道,“他盗本君的东西六百年,是时候该还回来了。”
无漾心下了然,竺宴这是要大开杀戒了。
若不是一枕槐安图被盗,六百年前,令黎也不会死于天罚。
入了一枕槐安图,等于凭空遁入另一个空间,谁也找不到他,连天罚也拿他没有办法。这神器原本是竺宴以一半神力为令黎打造的,却阴差阳错被孟极所盗,间接害令黎死于天罚。
一万年前,天酒解了竺宴的封印,又以元神重新将他体内的魔脉封印,灰飞烟灭。所幸尊后的凤翎在最后关头,留下了她一缕残魂。
然而那缕残魂实在太弱了,根本无法转世托身,只能将她养在灵体之内。
可是天酒是凤凰火灵,又有神尊血脉,世间没有什么灵体能承受得了她的火灵。若是强行将她放进别的灵体,灵体受不住,她的一缕残魂也会随着灵体一起消失。
只有汤谷的扶桑,木灵为形,火灵为魂,水火刀剑不侵。
可是扶桑没有灵根,虽能容纳天酒的残魂,却也只是保住她不彻底灰飞湮灭而已。
为了让天酒能再次修出灵根,竺宴将从自己血脉之中分离出的火精给了她,又以心头血日夜滋养她万年。
那火精是他血脉里的,且不说分离之痛痛不欲生,如抽筋吸髓,而且一旦失去,他的身体将寒冷如冰,再也得不到温暖,一生受尽寒疾之痛。
他如此逆天而行,就只是为了让天酒可以重新修出灵根。即使她已经从凤凰变成了树,已经不认得他了。
然而即使天酒已经从凤凰变成了树,神谕仍在。天酒为竺宴解开封印,违逆天道,生生世世,将永受天罚。
为了让天酒不受天罚,竺宴以自身一半神力造了一枕槐安图,原想让她暂避图中……然而造化弄人,他们终究是再次错过了六百年。
如今仇人出现了,竺宴怎会放过他?
“你将她带回去。”竺宴自无漾身侧离开,淡道,“等本君拿回一枕槐安图自会去交觞。”
无漾心虚,欲言又止。
他望着竺宴漠然远去的背影,纠结一番,最后还是选择自保地没说出口。
那什么,她应该暂时不想回去了。
她现在应该正在好奇她夫君是谁。
*
竺宴发现了。
刚回到祝余村,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令黎坐在院前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目光困惑又沉思地望着远方。
她身形娇小,肌肤白皙,那么小小白嫩的一团坐在那里,眼睛里写满了茫然,看起来竟像只被抛弃的小可怜,孤单流落到了这里。
竺宴脚步停了停,片刻后,还是走到了她面前。
令黎仰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他低眸凝着她,轻声问。
令黎安静地望着背光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不知道在看什么,也没出声,就只是看着他。
竺宴忍不住反思自己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说的太过直白,让她误会了,正想寻个理由解释,就听她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嫁人了?”
竺宴:“……”
竟没有误会。
他没有否认,神情又实在是跟否认沾不上边,令黎懂了。
原来她真的已经嫁人,无漾没有猜错。
她轻喃:“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朵黄花。”
竺宴:“……”
他要说抱歉吗?让你再也不是黄花了。
“对了,”令黎眨了眨眼,“你能告诉我,我的夫君……他长什么模样吗?”
“夫君”两个字让竺宴一瞬间有些失神,暌违已久的熟悉拨弄着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像是被她凑到了心尖儿,轻轻软软地呼了一口气。
第 58 章
竺宴安静凝着她:“你想他长什么样?”
令黎双手托腮, 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又轻轻摇头。
竺宴低声问:“你对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没有期待吗?”
令黎垂下眼睫, 没有吭声。
竺宴:“你不想要他长得好看、神力强大、一直……深爱着你?”
令黎摇了摇头。
竺宴心中生起好奇:“你对他, 没有期待吗?”
“也是有的。”
竺宴轻声问:“什么?”
令黎看向他, 轻轻眨了下眼:“我希望, 他还活着。”
竺宴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揉了一下。
祝余村人丁凋零, 草木却丰茂。周遭一个人也没有, 十分安静,耳边只余风吹过草木簌簌作响的声音。
眼前的少女肌肤白皙, 杏眸乌黑, 直直看着他:“你没回来之前, 我一个人坐着这里想了许多。其实我也想过他是怎样一个人, 好不好看,是神还是魔,喜不喜欢我, 与我是如何认识的,又如何与我分开了……我甚至还想过, 他六百年都不曾来寻我, 可是因为有了别人,抛弃了我?”
竺宴眸光动了动, 轻道:“他不曾抛弃你。”
令黎点头:“我想也是。以我的性格, 若是他果真对我始乱终弃了, 我应当已经提剑砍他了, 必不会留他在世上逍遥快活。”
竺宴唇角弯了弯。
令黎:“我的意思是, 他好不好看,是神还是魔, 都没有关系。我会与他结为夫妻,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他。”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有感而发:“只要我喜欢他,就足够了。”
竺宴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令黎轻叹:“你看,我对他有情,他也没有辜负我,然而我却独自流落交觞六百年,他也不曾来寻我……我能想到最糟糕的原因就是,他已经死了。”
就像竺宴与天酒,生离死别。
她在这里坐了半日,心情从好奇渐渐变得沉闷。
“他还活着吗?”她问。
竺宴沉默片刻:“如果他死了,你会如何?可会为他难过,甚至……随他而去?”
令黎诚实道:“那应该不会。”
“我都不记得他了,就算从前有再多的喜欢,要我忽然为他殉情,也是有点为难我。”令黎摊了摊手,“反正我如今的日子过得也挺好的,眼下如何,往后也会如何,如果又遇见了喜欢的男子,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改嫁。”
竺宴:“……”
“很好,你就当他死了吧。”
竺宴冷漠地从她身旁走过,大步进了院子里。
留令黎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
什么叫当他死了?
还有竺宴这个语气,是在生气吗?他在生气什么?因为听说她想改嫁?
可她那只是个假设啊……而且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改嫁吗?
令黎觉得莫名奇妙,摸了摸鼻子,站起身来。
刚迈上台阶,正准备进去收拾东西回交觞,忽听远处传来一道娇俏的嗓音:“等等,敢问是黎黎仙尊吗?”
“黎黎仙尊”四字传来,令黎头皮一麻,脚下一个踩滑,直接摔倒在台阶上。
与此同时,脚踝处“咔嚓”一声——
令黎趴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没声,只是嘴唇直打哆嗦。
疼……
*
“葭月,我说你也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熊孩子似的,哪儿有你,哪儿就有祸事?”
“你这才刚到,就把人给弄躺下了,你还想留下来?”
“你想干嘛?你想把我气死了,好继承我的直播账号吗?”
令黎躺在床上,隔着门都能听见隔壁无漾在骂葭月的声音。
村长家的房子不隔音,令黎张了张嘴,正想隔着门解释一声。脚上一疼,她咬紧嘴唇,偏头忍了下去。
竺宴坐在床边,少女白皙的脚踝高高肿起,青紫一片,放在他的腿上。他正在帮她上药,见她再疼都只是忍着,轻拧了下眉。
“疼就叫。”他冷冰冰道,不知道在跟谁生气。
令黎看着他绷得紧紧的下颌,心中感觉十分抱歉。
方才出现的女子名叫葭月,是无漾的未婚妻。因为她摔得十分不巧,正赶上村长家帮忙的妇人回去了,无漾忙着教训葭月,獾疏和青耕出去玩耍还没回来,放眼望去,这里只剩下竺宴一个人得空帮她治腿,便让他不明不白揽下了这个不太合适他身份的活。
此时,她靠在床上,崴到的脚放在他的腿上,他低头帮她揉捏脚踝。
这个画面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委婉道:“虽然我是还没有疼到需要叫出来那个程度……”
竺宴看向她,面无表情反问:“哪个程度才需要叫出来?被天雷劈吗?”
令黎被他打断,下意识想了一下。
好像上辈子被天雷劈死,她也没有叫出来。
她如实道:“那个程度又太重了些,都疼到麻木了,而且也没有力气再叫。”
竺宴情绪不明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令黎回到重点,“就不能直接用神力治吗?”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提示他,结果不知道是太小心了,还是因为疼痛而力不从心,最后变成了在他的腿上小幅度地蹭了蹭。
房门紧闭,房间里再无旁人,孤男寡女,少女的脚在男子的腿上轻轻地蹭……
令黎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尴尬瞬间涌上头皮,下意识就要收回自己的腿,却被竺宴一把按住,并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手指沾了药膏,在她的脚踝处揉轻轻开,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气她,云淡风轻反问:“不是不疼吗?不疼用什么神力?”
令黎:“……”
她怀疑他是舍不得在她身上用神力了。
想想幻境之中,他每每自己有伤都会耗费神力替她疗伤,如今却连这点神力都舍不得,果然是出了幻境,清醒过来,分得清天酒和令黎了哈?
令黎抿唇,不说话了。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去,衬得外面无漾和葭月吵架的声音格外清晰。
葭月:“什么叫我把她弄躺下的?那个黎黎仙尊又不是我写的。”
“要我说,还是她太坚强了,竟然撑到如今才倒下。要换了旁人,在看到那本书的瞬间就非得当场昏死过去不可。”
“无漾,你承认吧,你就是对君上有不可描述的感情!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娶我,还故意写书想要活活尴尬死令黎!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引起君上的注意!”
令黎倏地看向竺宴。
无漾和竺宴?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她的目光立刻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竺宴不轻不重看向她。
琉璃色的凤眸冷漠,自带威严,令黎瑟缩了一下,连忙收回打量的目光。正想竖着耳朵再多听一点秘辛,外面忽然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那两个人正在吵架呢,怎么可能忽然安静得下来?令黎看向竺宴:“你……”
竺宴淡淡打断她:“你也想歇会儿吗?”
令黎立刻闭嘴,双手捂着嘴巴,惊恐地摇头。
不了不了。
隔壁房间,忽然说不出话来并且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无漾和葭月:“……”
*
因为脚受伤了走不了,令黎又被迫在村长家中停留下来,每日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敲锣打鼓筹备喜事的声音。
好在她原本也爱躺着,也就还好。
竺宴每日会来帮她上药,从竺宴口中得知,婚事就在三日后,新娘是葭月,新郞是无漾。
令黎大概知道,他们要通过这一场喜事,引出那只在祝余村蛰伏了二十年的大妖。
其实她有点好奇,到底是怎样厉害的大妖,竟然要让魔君亲自出手捉它?
葭月来看她的时候,她随口说了一句,葭月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大妖,是从前的魔主,孟极。”
“孟极?”
“不错,孟极原是赤虚负芒的坐骑。一万年前,神君平息神族混战,君临天下,斩杀负芒。负芒死后,他的坐骑孟极在六界四处逃窜,后来去了魔域,一万年间,渐渐成了气候,成为魔域之主。”
令黎问:“那怎么竺宴又成了魔域之主?”
葭月道:“这我就不知了,我只知道,六百年前,孟极罪大恶极,本该受天道诛杀。然而他盗了神君的一枕槐安图,这才躲过了天诛,也躲过了神君。”
令黎神情一动:“你是说,这个一枕槐安图,它可以躲过天道的诛杀?”
葭月点头:“我听无漾说,进入了这一枕槐安图,如同遁入另一个空间,谁也找不到他。”
“连天道也不能?”
“不能,所以能躲过天罚。”
躲过天罚……她竟从来不知有这样好的东西。
她自认一生行善积德,却不知为何遭了天罚。若是她得到了这一枕槐安图,是不是说,她也就能躲掉天罚了?
不是像如今这样庸庸碌碌地躺平等死,而是可以修炼,可以重新拥有神力。
“这个图……是竺宴的吗?”令黎试探地问。
葭月点头:“除了君上,世间也再无人能做出这样厉害的神器了。”
是竺宴的啊……那他拿来也没什么用吧,他又没有遭天罚。
这种东西,明显就更合适她啊,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但这是世间的事,合适从来不等于拥有。
她要怎样才能让竺宴将一枕槐安图给她呢?
她没有功绩,竺宴自然不会封赏她;她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无法与他交换。
她总不能厚着脸皮直接上去问他要吧?
令黎心中如猫爪挠心似的,以至于连做梦都心心念念。
好处是,梦外没好意思做的事,梦里十分厚脸皮地做了。
她直接上去问竺宴:“听说你有一幅一枕槐安图,你看,你能将它送给我吗?我没有功绩,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想了一下,我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应该就是我那还未开出来的花了,你能先将这个图给我吗?我向你承诺,待我来日开花,我一定将它送给你。”
竺宴果然不答应,绝情地摇头:“不行,那是送给天酒的东西,不会再给旁人。”
她着急地揪紧了裙摆:“可是天酒已经灰飞烟灭了啊。”
竺宴眼中一阵悲伤。
她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我的意思是……”
她还未说完,竺宴开口:“你说得对,天酒一万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再也用不上它了。那就待我来日娶妻的时候,将它做成聘礼,送给我的新婚妻子吧。”
“那你的这个新婚妻子……”她想了想,又再厚了一点脸皮问,“你介意她是二婚吗?”
竺宴看着她。
她凑上前去,眼巴巴道:“你看我怎么样?”
第 59 章
“你什么怎么样?”
令黎还没有得到答案, 漠然的嗓音惊醒了她的美梦。
懵懵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凤眸。
竺宴坐在她的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脸上没有表情。
令黎瞬间清醒过来, 连忙坐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都不敲门!”
也太过分了吧!
她到底是女孩子啊!
竺宴:“从你说你打算二婚的时候进来的。”
令黎:“……”
“梦见谁了?”竺宴视线冷冰冰地落在她的脸上, “口水都流出来了。”
令黎一惊, 慌忙抬手擦了擦自己的唇角, 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顿时恼怒地瞪他。
竺宴一脸问心无愧:“若非我叫醒你叫醒得及时,你口水已经流下来了。”
令黎:“……”
竺宴:“不用谢。”
令黎:“……”
此时, 喜庆的唢呐声从外面传来, 吹吹打打, 好不热闹, 吉时到了。
竺宴看向令黎,提醒道:“今日是无漾与葭月成亲的日子,不是你, 别想太多。”
正想叮嘱他一句“小心”的令黎:“……”
不是,这个人一大早过来到底是干嘛的啊?就只是为了气她吗?
答案似乎还真是。
竺宴给她泼完冷水以后就起身离开。
令黎望着他好看又讨厌的背影, 只觉自己梦中的一片芳心真是喂了狗。她轻抿了下唇, 学着他冷漠的样子,回敬道:“下次进来以前, 可以先敲门吗?”
竺宴刚要拉开房门, 闻言转身。
令黎靠在床头, 一脸矜持地看着他:“我毕竟是个女孩子, 你这么不敲门就进来, 影响我的名节。如你所说,我毕竟是要二婚的。”
竺宴挑眉, 神情不明。
四目相对,令黎虽然琢磨不透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轻轻抬了抬下巴,底气十足地与他对视。
她没错,她占理。是他进门不敲门,还偷听她做梦,是他有错。
竺宴轻点了下头,大步往她走来。
男子身形高大,上位者的气场慑人,原本底气十足的令黎立刻气短就缩了缩脖子。
他想干嘛?不会是要打她吧?
令黎瞬间就怂了,闭上眼睛飞快道:“但我的二婚自然没有您的随心所欲来得重要,您不用敲门了,想怎么就怎么吧……”
话未说完,身子一轻,她人就被抱了起来。
令黎惊讶抬眸,就看见竺宴微微绷紧的下颌。
竺宴抱着她大步出门。
院中敲锣打鼓,一片喜色,鞭炮声噼里啪啦,腾起一片烟雾,空气中飘散着硫磺的味道。
此时正是新娘送嫁的环节,众人簇拥着新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令黎被竺宴抱在怀里,阔步走过回廊,困惑地看着他。
他在干嘛?就因为她说了她很注意名节,所以他就故意抱着她出来,游园示众一番吗?
他到底几岁啊?幼不幼稚!
竺宴没看她,双目直视前方,却仿佛分毫不差懂得了她心中的想法,淡道:“送你回房。本君没有回自己房间还敲门的习惯。”
令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惊恐。
她她她这几日睡的都是竺宴的房间?她又睡了竺宴的房间?那这几日竺宴睡哪里!
村长家的院子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令黎看到房门口挂的那盏灯笼,终于认出来。
落后村庄,每个房间都差不多的简单。当初她刚来的时候,无漾问她要住哪间,她看了一眼没什么区别,只有这个房间门口挂着一盏灯笼,让她恍惚间想起扶光殿的灯笼,她便住了这间。
后来那日,她猝不及防被葭月那一声“黎黎仙尊”放倒在台阶上,她自己没叫,倒是将葭月吓得叫出来。竺宴闻声从里面赶来,将她抱起匆匆进去,慌乱之中谁都没注意到,他是将她抱回了他的房间。
后来见她都躺下来,他可能也没好意思让她搬走,就一直让她鸠占鹊巢着。
此时竺宴用脚踢开房门,抱着她走进,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令黎忽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
算了,下次对他客气一点吧。
外面的喜乐声断断续续响了一日,到黄昏时分才弱了下去。夜里开了喜宴,獾疏给她带吃的回来,小青耕倒是在外面看了一整日的热闹。
小青耕虽是神鸟,但到底是个小女孩,还不怎么懂事。令黎让獾疏跟着她,别让她被人拐跑了。
獾疏瞅了她一眼:“神君说今日人多眼杂,他和无漾都不在,让我寸步不许离开你。”
令黎心尖儿仿佛被什么轻轻拨了拨。
所以即使出了幻境,他分得清天酒和令黎了,他也还是愿意对她好吗?
他对她,好像,一直都很好。
虽然仙神两族都想诛魔,拯救苍生。可是她也是苍生,要拯救苍生的人并没有拯救她,反而是竺宴,是他们要诛的这个魔,数次救她。
令黎忽然有点后悔早上故意气他了。
希望他今日对战孟极不要受伤。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几分懊恼,几分说不明的情绪。
*
一直到半夜,竺宴他们才回来。
是他们,竺宴,无漾,葭月。孟极根本没有出现,没有上钩。
令黎一直没睡,听见动静立刻爬到獾疏背上。獾疏驮着她到前厅,她单腿蹦下来,就听见葭月忐忑地向竺宴解释:“君上,我真的是……”
令黎停下脚步,下意识皱眉。
他们该不会孟极没出现,就把账算到葭月头上吧?
却听竺宴道:“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
无漾身上还穿着喜服,见葭月一脸紧张,难得对葭月温声细语道:“君上说得不错,孟极狡猾,他可能发现了这是个陷阱,才不敢现身。”
葭月也是一身大红喜服,脸色却微微泛白。
她与无漾自小就有婚约,都说孟极只劫黄花新娘,结果今日她做新娘,孟极却没有出现。她虽问心无愧,到底年纪小,这种时候还是会怕被误解。
此时见竺宴和无漾非但没有怀疑她,还宽慰她,她心里才好受了些。
“会不会……”令黎扶着门,从外面蹦进来,“方向错了?”
闻声,所有人往她看来。
竺宴视线对上她,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早上的事,没有说话。
最先开口的反倒是村长:“黎黎仙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黎黎仙尊腿一软,险些又当场跪下去。
“别这么叫……”她捂脸,“我真的会心虚。”
她又看向无漾,有气无力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改一改你那本书啊?”
即使畅销六界,但对神族而言,要改一下书中主角的名字,也只是个小法术而已吧?而且她也没多大的奢望,就要他把“仙尊”两字去掉,这很难吗?
令黎威胁无漾:“我跟你说,今日我只是摔断腿,也就放你一马了。哪天我要是被活活尴尬死了,我肯定是要留下遗言要你偿命的!”
无漾转头看了竺宴一眼,好笑道:“你尴尬什么?你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仙尊,有什么好尴尬的?”
令黎简直想气得一路蹦过去打他:“你说我尴尬什么?还名正言顺,我怎么就名正言顺了?”
此时,葭月弱弱道:“那个……我忘了告诉你,君上已经下旨昭告六界,从今以后,你真的是仙界的三大仙尊之一了。”
令黎:“……?”
令黎:“……!”
令黎猛地扭头看向竺宴。
夜里的灯火不甚明亮,竺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令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她惊讶又不敢置信,半晌,才喃喃问:“为什么啊?”
竺宴:“不是想二婚吗?权势地位就是你最好的嫁妆,不用谢。”
令黎:“……”
*
一下子真的成了仙尊,感觉像是凡人忽然被拉到了云端。虽然睥睨众生,但本无神力,强行飘到了那上面,没什么居高临下的快感,反而提心吊胆生怕哪天风大点就被吹了下去。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和竺宴好好谈谈。
夜里,众人各自回房。令黎坐在獾疏的背上,追上竺宴。
竺宴知道她跟来了,没有回头。
令黎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你知道,天罚吗?”
竺宴脚步一停,复又神色如常,继续往前。
令黎忙道:“你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我这一生都在行善积德,但就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天道,遭了天罚。”
竺宴淡道:“本君与天道不是一条心,天道罚你又如何?本君就是要封你做仙尊,予你无上的权势。”
话是好话,但就是听着有点奇怪。
令黎摇了摇头:“不,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早上做了一个梦……没错,就是你说我流口水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个梦。”
竺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令黎:“我知道你有一幅一枕槐安图,虽然现在落入了孟极手中,但可以躲避天罚。”
竺宴与她做了千年的夫妻,但至今为止,也是有时懂她,有时完全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譬如此刻。
一般这种时候,他就不说话了,等她说下去。
令黎讪讪笑了笑:“我梦见你想将这幅图作为聘礼送出去。”
竺宴回想起早上的不欢而散,注视着她:“所以你是在问我,觉得你怎么样?”
“对,但那也不是重点。”令黎仰头看着他,“我虽然那样说了,但我其实只是想要那幅图而已。我目前并没有二婚的打算,当务之急还是想躲避天罚。所以你说那个赐予我的最好的嫁妆,就是权势地位那个,其实我也用不太上。”
竺宴有点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看,我现在有一个用不上的嫁妆,你有一个用不上的聘礼,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吧。我把交觞仙尊的位子给你,你把一枕槐安图给我。”
令黎说着又在心里思索了一遍,觉得这逻辑完全没问题,遂十分有底气道:“嫁妆交换聘礼,权势交换神器,价值相当,等价交换,咱们谁也不吃亏,你看如何?”
竺宴忍俊不禁。
他或许真的是忍了,但没忍住,侧开头。低低的笑声在深夜寂静的院中回荡。
令黎就看着他的侧颜,高眉、挺鼻、还有凸起的格外明显的喉结轻轻滚动。
半晌,竺宴回过头,眼中还留有戏谑笑意:“有意思,你用本君赐你的东西来交换本君的东西,还说这是等价交换……黎黎仙尊,谁教你这么做生意的?”
令黎轻轻眨了下眼,一脸理直气壮:“你也说了是赐给我的东西,那不就是我的了吗?我拿它出来交换,有什么不对?”
竺宴竟被她问住了。
令黎又摊摊手:“再说,我说一枕槐安图是你的,那是因为我这人遵守道义。若我不那么遵守道义,我大可说它如今是孟极的,待我将它抢到,它就是我的,其实我都不必与你交换。嫁妆和聘礼,都是我的,全是我一个人的。”
“嗯,嫁妆和聘礼,都是你的。”竺宴轻哂一声,点点头。
他这话听着不像反问,反倒更像是顺着她说,在肯定她。但那一声笑实在太意味深长了,令黎就是觉得他是在讽刺她。
果然就听他又问:“想法是个好想法,问题是,你要怎么抢?”
如今孟极躲在图中不出来,连他也拿它没办法,否则何须等到今日?
若是孟极一直不出现,他究竟还要等多久?
令黎神秘一笑,故意反问:“我告诉你,你算我抢到的吗?”
竺宴大方点头:“算你抢到的,以后就是你的。”
令黎惊喜地看着他。
都不讨价还价一下的吗?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月色溶溶,花香浮动,他的目光坦荡而坚定。
四目相对,令黎的心忽然重重往胸口撞了下。
第 60 章
这夜, 无漾躺在床上,也久久没有睡着。
半梦半醒间,眼前又浮现出了从前的许多事。
上古时, 他青丘一族本是最强大的神族之一。神尊神帝创世, 神榜之上, 青丘族位列前三。只是可惜到了后辈, 青丘的光彩逐渐黯淡。
羲和族有尊后、有斳渊, 碧落族有冶容、有应川, 就连赤虚族,也有负芒……然而青丘的后辈却普遍没有什么出色的禀赋, 注定无法修炼出强大的神力。
他的父亲殚精竭虑、小心经营, 方才勉强保住青丘三大神族的地位, 却没想到, 赤虚之乱中,父亲被负芒吸尽神力、灵根破损而死。他的兄长继承族长之位,在诸神混战之中不畏生死, 冲锋陷阵,只想为青丘战下一袭之地, 然而出师未捷, 也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青丘从此到了他的手中,也同时被踢出了三大神族之列。
神君在位那一万年间, 神族并不太平, 各族私下扩充势力, 暗中积蓄力量想要对抗神君。青丘一族效忠, 却被暗讽奴颜婢膝。后来神君自己造自己的反, 堕神成魔,无漾也一路追随到了魔域, 身上背了不知多少骂名。
莫说其他神族,就是青丘族人,私下里也不知多少骂他、看不起他,他们将他视作青丘的希望,他却带领他们堕落到了魔域,彻底丢了神籍。
然而只有无漾自己知道,从父亲和兄长死去那一刻起,青丘在神族就已经没有了希望。若说真有什么转机,那也不在无漾,而在竺宴。
无漾这一生于神力之上毫无禀赋,可能甚至还比不上天酒,他唯一还算擅长的只有做生意。
他万年来追随竺宴,或许也有与竺宴年少时的情谊在里面,但那很少很少,更多的只是出于商人逐利的天性。
他知道,只有竺宴,才是青丘的未来。
如今,又多了一个,令黎。
无漾缓缓睁开眼睛。
晦暗的光线之中,兽类的眼瞳泛着敏锐的精光。
“笃笃……”头顶的墙面上传来敲击。
葭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无漾,你睡了吗?”
无漾:“嗯。”
月光透过只糊了一层纸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片浅淡的白。四周空寂寂的,显得葭月的声音格外清晰,连那里面藏着的一丝忐忑也无所遁形。
“你在想什么?”
无漾知道她想说什么,故作不知,淡淡扯开:“我在想,令黎说我们方向错了,那对的方向在何处。”
少女沉默了片刻,闷闷“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他睡不着是因为今日发生的事。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们今日到底是一同穿了喜服,一同拜了天地,而他们原本就有婚约……如今却是连仪式都有了。
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原以为也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波澜,没想他却如此理智,甚至还头头是道与她分析。
“我亲自去镇上查阅过卷宗,也以神力探查过,这些新娘的共同特征的确就只有未婚女子这一条。如果连这都不能引出孟极,那到底要如何才能引它出来?”
葭月心里失落,勉强打起精神回道:“那就不引它出来了,掘地三尺找它?”
“孟极躲在一枕槐安图里,连天道都找不到它,若是能找,莫说掘地三尺,就是翻天覆地,君上也在所不惜。”无漾叹道,“但确实只有引它自己出来这一条路可走。”
葭月想了想:“那明日再去看看卷宗吧,我们所有人一起去看,多看几次,总能看出些端倪。”
无漾:“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隔着墙,就这么在夜里说了几句,最后也没有互道晚安,又各自默契地睡下。
第二日,无漾是被一阵地动山摇给摇醒的。
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墙面坍塌,他一震,立刻坐起来。与此同时,只听“轰”的一声,屋顶的横梁断了,从头顶砸落。
他连忙滚下床,刚躲开,那粗重的横梁便砸落在他的床上,将木床砸成了两截。
他脸色一变,想到葭月还在隔壁,当下变出原身,九尾狐从窗户窜出,“咻”的一下进了隔壁房间。
床上,葭月还睡得死死的,对这忽如其来的灾难毫无所觉。九尾狐气得重重嗷了一嗓子,窜上前将人叼了出去。
两人刚到院子,房子轰然坍塌。尘埃四起,断壁残垣之下传来惨叫与哀嚎。
葭月这个时候也醒了,茫然又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明明昨夜睡觉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房子塌了?
“孟极出现了?”想到一个可能,葭月拉了拉无漾的袖子。
无漾也想到了这个可能,目光迅速往令黎和竺宴房间的方向看去。
“他们不在房中!”地面晃动,葭月站都站不稳,慌乱间转头问无漾,“他们去了哪里?可是追孟极去了?”
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那缝隙又顷刻间变大。无漾无瑕多想,立刻抓紧葭月的手飞身而起,将她带离了这院中。
然而外面的场景让他眉头紧锁,葭月白了一张脸。
“怎,怎么会这样?”
放眼望去,整个祝余村都被夷为了平地。仿佛天灾现场,山崩地裂,村民被压在倒塌的房屋和山石之下,哀叫声从地下传来。
此时,天空乌云聚集,一声闷雷过后,暴雨倾盆落下。
无漾和葭月漂浮在空中,被淋了一身,无漾转头对葭月道:“去找令黎,君上一定和她在一起,让他速来!
头发黏在脸上,雨水顺着脸滑落,葭月大声问:“那你呢?”
无漾施展神力,试着搜寻被埋在地底下尚有生息的村民。
葭月点点头:“好,你等我,我很快……”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
那脚步声无比沉重,伴随着它每一次如鼓点落下,地面摇晃不止,就像是就踩在了他们的心脏上。
远处,一只巨大的妖兽朝他们走来。
那妖兽长得似熊,身形却是熊的十倍不止。它一脚踩过,房屋在它的脚下化为碎屑。有村民艰难地从地下爬出,被它拎起来,一口吞下。
葭月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是什么东西?”
千年前她见过孟极,孟极不是长这样的,还是说孟极异变了?
妖兽巨大,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无漾将葭月一把推开,自己飞身上前。
“快去寻君上!”
无漾以神力抵挡,然而那妖兽不止巨大,神力更是惊人,根本不惧一个神族,伸手就将他捏在手心。
葭月立刻飞身去救,又被妖兽一掌打开。
“葭月!”
无漾一急,手中折扇一划,飞掠过妖兽的眼睛,妖兽下意识躲闪,他趁机脱身,变回原身,将葭月放到自己背上就跑。
妖兽虽巨大,但九尾狐善奔跑藏匿,无漾和葭月险险躲开了妖兽,却也被逼到了一处深山之中。
两人躲在山洞,然而随着妖兽在外搜寻的脚步,咚咚咚走过,这座山也摇摇欲坠,山石不住地从头顶坠落。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无漾站起身,当机立断道,“我出去引开它,你趁机离开。”
葭月跟着站起来:“不行,这妖兽太强大了,你们力量悬殊,你根本撑不到君上来救你。”
无漾冷静地看着她:“他救不了我,但他能救你。”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一句话,明明也没有什么感情,却让葭月的眼泪瞬间涌进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逼下鼻间的酸意:“你是族长,你血脉尊贵,就算只能活一个,那也应当是你活。”
无漾注视着她,忽然叹了一声:“我怎会让你死?”
“我不……”
“葭月,你听我说,今日我是在劫难逃了,但我的责任还在。”无漾手心翻转,一枚碧莹莹的戒指出现在他手中,“这个给你,从今以后,你就是青丘族长,我未做成的事,由你来替我完成。”
葭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用力摇头,攥紧手心,就是不肯接:“不,谁要你替你做事,你的事情你自己做……”
无漾一言不发,硬掰开她的手心,将戒指塞了进去。
葭月挣扎之际,忽然用力将他抱住。
无漾身形一僵。
这不是葭月第一次强行抱他,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开。他站在原地,轻轻闭了闭眼,直到背后手刀落下,他却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拽住少女的手,将她拉开。
葭月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无漾也看着她,手上却无比绝情,将她拉开,返身,大步离开。
然而刚走出山洞,他倏地停下。
他震惊地看着外面。
妖兽踏碎了河道,洪水从远处奔腾而来,势不可挡,仿佛从天上倒灌,顷刻间便将整个村庄淹没。
也就是他震惊这刹那,洪水铺天盖地,灌入山洞,又将他倒冲进了山洞。
“无漾!”
葭月上前来,本想救他,也一同被卷进了洪水。
“葭月……”
两人原本在山洞之中躲避,如今洪水倒灌,这里却反而将他们困死。葭月在水中浮沉,他们走兽原本就惧水,虽有神力,也支撑不了多久。
眼见葭月很快就闭上了眼睛,无漾艰难地抓住她,将她拉过,俯身往她口中渡气。与此同时,掌中蓄积神力——
“砰!”
一刹那的神力爆发,无漾生生将山脉劈成两半,带着葭月从中飞身脱困。
祝余村已被洪水彻底淹没,妖兽却还没有离开,见无漾和葭月出来,立刻追来。
这时,一只四脚兽忽然之间凭空出现。
不知它从哪里来的,四周都是水泽一片,它不是从水上而来,也不是从天而降,分明就是从空气中凭空出现,就仿佛是将空间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硬闯进来。
四脚兽形状像豹,却通身雪白,只有额间有花纹。它看着被洪水彻底淹没的祝余村,悲愤地仰天嚎叫。
“嗷——”
那声音响彻天地,饱含着痛苦、愤怒、和毁天灭地的仇恨。下一瞬,四脚兽如箭离弦一般,飞窜向前方那只巨大的妖兽。
“是孟极!”
葭月认出后来出现这只四脚兽就是他们一直苦寻不到的孟极,激动地拽住无漾的手,几乎喜极而泣:“孟极出现了!我们快走!”
趁着孟极与妖兽打斗,赶紧脱身。
然而无漾却一动不动,他看着前方,眼底的冲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透彻:“不必走了。”
都是幻象。
“什么?”
葭月正正不解,眼前景象忽然一闪。她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
妖兽不见了,洪水不见了,满目疮痍的村庄也不见了……祝余村顷刻间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荒凉的村落,寂寥的炊烟,远处,稀稀落落的村民,还有水牛犁田时的叫声。
“哞,哞——”
而他们,身处在安静的田野。前方,竺宴和令黎忽然出现。
令黎坐在獾疏背上,青耕在她周围激动地乱飞。他们目光所至,竺宴掌下神力雷霆一击,凶狠的孟极被他打趴在地,变回人形。
那孟极竟是个十分俊朗的男子。
丹凤眼,身量颀长,长相利落硬朗。
竺宴下手极重,只差没将他当场碎尸万段。孟极吐出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令黎看了眼孟极,又抬头骄傲地看向竺宴:“记得言出必行。”
竺宴对上她的目光,没说话,眼神与他出手时的狠辣截然不同。
葭月一头雾水上来:“这怎么回事?我们精心筹备了那么久都骗不了他,你们怎么将它引出来的?”
竺宴看了眼令黎:“她的功劳。”
令黎抿着唇笑。
昨夜和竺宴谈妥了条件以后,竺宴问她:“现在你可以说如何捉孟极了?你是不是知道那些新娘身上还有其他共同之处?”
她理直气壮摇头:“我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过卷宗。”
竺宴:“……”
“那你继续做梦吧,本君先回去睡了。”
她连忙拉住他:“诶,你不要这么没耐心嘛。”
竺宴心道:我对你还不算有耐心?你但凡换个人让她这么跟我东拉西扯看看?
“你听我说完啊。”
她仰头看着他,轻声分析:“我们换个思维,不要总是去想着新娘,那数千个新娘呢,谁知道她们有多少共同点?现在是我们要去捉孟极,不是孟极来捉我们,拿出点主动的气势来,不要这么被动。”
竺宴看着她:“嗯,你主动一个给我看看。”
令黎才不被他激,轻轻眨了下眼,继续分析道:“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祝余村的新娘肯定是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所以才会吸引孟极在这里蹲守二十年抢亲,不离不弃。如今我们既然找不到这个共同的特征具体是什么,那不如换个思维,直接将这个共同的特征毁掉。”
竺宴立刻心领神会:“你是说,把祝余村灭了?”
令黎抿唇一笑:“机智如你!”
要一点点去找出那个具体的特征是什么,那就如湖里捞针,确实很难。但要毁掉那根针却很简单了,直接把湖给填平了,一拍两散,谁也得不到那根针。
反正他们不急,但这孟极在祝余村蹲守二十年不离不弃,只抢这里的新娘,肯定要急。
这不就出来了吗?
当然灭村是肯定不行的,但一个幻术,对竺宴而言实在太简单了。
此时,葭月得知了真相,叹为观止,满眼钦佩地望着令黎:“你怎么这么厉害?竟然会想到这么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想着要怎么找到那个引出孟极的特征,却谁都没有想过,其实还可以直接把这个特征给毁了。
令黎惭愧道:“其实我也就是换位思考了一下。”
竺宴看向她。
令黎笑了笑:“你们昨日出去成亲的时候我就在想,假如是我二十年蹲守在一个地方,那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
葭月茫然:“什么吸引你?”
无漾:“睡觉?”
竺宴:“开花。”
令黎震惊地看向竺宴:“这你都知道!”
竺宴:“……”
他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认为是因为他在那里。
令黎摆摆手:“但你知道,其他人却不知。假如是我,他们将我当成了妖怪,千方百计想要引我出去,他们肯定想不到这一点,我也肯定不会出去。但如果哪天,他们将这块土地给整没了,那我肯定不能忍。”
“同样的道理,祝余村里一定有吸引孟极的东西,所以只要以幻术毁掉祝余村,他自然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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