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无漾挑眉看向令黎。
竺宴在这里, 他没那个胆子直说,想不到你竟然也会干点正事儿,原以为你除了躺平和阻拦我赚钱是一点特长都没有。
但他虽没直说, 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令黎指了指竺宴, 慷慨解答:“他说的, 我抢到图就算我的。”
行吧, 原来同是逐利天性。只要利益到位了, 无论躺得多平都能原地坐起来。
然而让令黎始料未及的是, 孟极捉住是捉住了,图却不在他身上。而且更要命的是, 这个孟极瞧着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神志却仿佛不大清楚的样子。换句话说, 他好像有点疯癫?
不是骂人那个比喻词疯癫, 就是字面意思的疯癫。
回到祝余村,竺宴将孟极弄醒,让他交出一枕槐安图。那俊俏的男子双目空洞无神, 看了竺宴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 忽地变回原身, 兽眸之中燃起仇恨的怒火,猛地往竺宴冲去。
竺宴面无表情, 直接卸了他一双手掌。
“嗷——”
双手被斩, 鲜血溅了一地, 孟极发出痛苦的呻.吟, 倒回地上, 变成人形。
孟极立刻运转灵力想要接上自己的一双手,竺宴目光一动, 孟极的灵根顿时被封。那鲜血淋漓的断掌之处没了灵力的滋养,迅速枯萎。
“说吧,一枕槐安图在哪里?”竺宴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
孟极双目无神,失去双手的断腕处血肉模糊,不住抖动着,嘴里喃喃不停:“不能给你,不能给你,那是留给呦呦的……”
竺宴眼底闪过杀意,掌下灵力一转,孟极顿时痛呼一声。随即,丹田之处被剖开,一阵绿光从他的身体里冒出。
令黎躲在外面,透过村长家漏风的窗户看去,只见竺宴竟是将孟极的灵根给生剖了出来。
“本君再问你一遍,本君的一枕槐安图究竟在何处?”
灵根被抽,如同抽筋剥髓,那孟极痛得在地上打滚,元神不稳,竟是在人形和兽形之间来来回回地变幻,痛苦嚎叫,却始终牙根紧咬,不肯招供。
竺宴冷笑一声,手掌收拢,毫不留情捏碎了孟极一半灵根。
一声尖锐的嚎叫过后,孟极彻底昏死过去。
竺宴看着他,眼底杀气浮动。
六百年前,就是他害死了令黎,害她被天雷生生劈死。
她那时……该有多痛?
区区碎灵根之痛,怎能比得上她痛苦的万一?
杀心一起,竺宴又同时抽出孟极的元神。
三魂七魄,只要留他一缕残魂拷问即可,他无法再容忍他再多活一时片刻!
令黎在窗外,眼睁睁看着竺宴将孟极的魂魄分离,很快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她震惊地看着竺宴,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并非是一个狠辣的人。他其实很多时候只是冷漠了一点,看起来很吓人,其实还挺好说话的。可此刻他处置孟极的手段,断双手、碎灵根、抽元神……却样样皆是心狠手辣的酷刑。
就仿佛,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才至于下如此狠手。
令黎能够想到他们之间最深的仇恨也就是孟极害死了天酒,然而这不可能。天酒一万年前就已经死了,且也与孟极无关……吧?
算无关吧?
毕竟孟极虽是负芒的坐骑,天酒也算间接被负芒所害,但负芒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再是株连一头坐骑也株连不到这个程度。
令黎困惑不解,眼看竺宴就要以神力撕碎孟极的元神,她刚想出声阻止,忽然房中光芒一炽,紧接着,她就被一阵强大的神力给震开了。
“啊……”
竺宴满身戾气,他不仅想撕碎孟极的元神,一想到当年她独自受雷劈之痛,他就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前……那时他昏睡十年,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直到感知她魂灯已灭,才终于醒过来。
那一刻他如身坠地狱,万劫不复。
即使此刻想起,也如走火入魔一般,恨不得毁了这天地,为她陪葬,他也……为她陪葬。
神力汹涌运转于掌心,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力将孟极的元神击得粉碎,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他神情一变,立刻收了神力,闪身出去。
令黎只是被神力震开了,受伤是没有受伤,但忽然摔出去,落地那一下还是疼的。她叫了一声,刚睁眼,就见竺宴出现在她面前。
他蹲下身将她扶坐起来,柔声问:“疼不疼?”
疼肯定是疼,因为疼,就会下意识生气。令黎生气得都没注意到他难得温柔的语气,没好气看了他一眼:“你摔一下试试疼不疼?”
竺宴见她中气十足,心下也松了一些,仍是歉意地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在外面。”
令黎脱口而出:“你都被仇恨冲昏头脑了,能知道什么啊?”
说完才注意到竺宴格外深邃的眼神,反应过来竺宴是魔君,她这么无礼冒犯……顿时心虚忐忑,气势立刻弱了下来。
却听竺宴沉默一瞬,低道:“我的确是被仇恨冲昏头脑了。”
令黎看向他,只见那双凤眸之中一片沉寂,然而那沉寂之下却绝非平静,反而像是翻涌着滚滚情绪,只是被他极力压制了下去,看起来就只剩下了克制的沉寂。
她心中如被什么触动,斟酌地问:“你们之间,有很深的仇恨吗?”
竺宴注视着她:“嗯,恨不得杀他千次万次。”
令黎不理解这样的仇恨,但她觉得有点坏事。毕竟一枕槐安图也有她的一份,从感情上来说她支持竺宴有仇报仇,但从利益上来说,她希望竺宴能先克制下他自己。等她拿到图了,他怎么将仇人碎尸万段都可以。
他诚然可以将孟极魂魄分离,将他打得灰飞烟灭,只留下一缕残魂给他拷问。但他这么不留情面,孟极多半也要鱼死网破了。
于是令黎委婉地向他表达了这个想法。
竺宴问她:“你想留他一命?”
令黎客气道:“如果可以的话……”
竺宴沉默片刻:“可以。”
令黎眼睛一亮,惊喜地望着他。
竺宴刚从往事中抽身,对上她此刻生动的目光,仿佛在暗无天日中捉住了一缕光,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呵护。
他凝着她,轻道:“那本来就是给你的,你想如何便如何。”
令黎一怔,又想魔君果然一诺千金,说了她捉出孟极就将一枕槐安图给她,如今虽然不是她出的力气,但也依旧信守承诺。
是条汉子!
这样一想,身上也不疼了,就要唤獾疏过来背她离开。
竺宴却先一步蹲在她身前:“上来吧。”
令黎:“……!”
什,什么上来?
竺宴回头看向她,又用眼神示意了一番。
令黎觉得有点惊恐。
他他他这是要背她吗?堂堂魔君,竟然要主动委身背她!
“不,不用了,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爬回去……”
竺宴淡道:“本君从不欠人,害你摔倒,如此就算赔罪。”
无漾和葭月刚从外面回来,就见竺宴背着令黎回房。男子身形挺拔,如松柏翠竹,步履缓慢。少女趴在他的背上,乖乖抱着他的脖子。
两人缓缓走过回廊,男俊女俏,美好宁静得就如同一幅画。
葭月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顺道将无漾也按了回去。她躲在院外,目光安静又羡慕,喃喃感慨:“这么多年了,神君与神后还是这样恩爱。”
无漾对此不予置评。
神君是真的很爱,那个神后就不一定了吧。
令黎趴在竺宴背上,觉得他走得有点慢,短短的一段路,怎么感觉他走了好久,忍不住关怀出声:“你是不是受伤了?”
竺宴:“……”
令黎识趣地闭嘴。
想了想,又困惑地问:“你知道呦呦是谁吗?”
竺宴一怔:“哪个呦呦?”
“就刚才,孟极说的,说他要把图留给呦呦……”
竺宴沉默了一瞬:“哦,本君没注意听。”
令黎:“……”
你都注意什么了?就注意报仇了吧。
“那是不是找到这个呦呦,就找到图了?”
竺宴淡道:“不必这么麻烦,待将你送回房,本君再去折磨他,他总有受不住的时候。”
令黎一头栽倒在他肩上。
原来一直觉得竺宴挺有勇有谋的啊,怎么今日脑子里全是折磨人的想法?好像个暴君。
她忍不住提醒:“你没有注意到,那个孟极他神志有些问题吗?”
“嗯?”
“他的眼神空洞,目光疯疯癫癫的样子……你注意到了吗?”
竺宴沉默。
令黎懂了,没注意到。
果然仇恨蒙蔽人的双眼啊,令黎摇头感慨。
第 62 章
一直到令黎的腿伤完全好起来, 竺宴也没问出一枕槐安图的下落。若不是答应过她,孟极应该早已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只剩一缕残魂了。
主要的困境是, 疯癫的人根本不怕疼痛和折磨。反倒是竺宴, 关心则乱, 一次次失控, 村长家房子都快被他掀了。
村长不知原委, 还以为竺宴如此急切只是为了问这二十年间失踪新娘的下落, 感动得热泪盈眶,安慰道:“其实她们失踪多年, 即使活着, 也失了贞洁。她们的家人也不希望她们再回来, 只要今后不再有新娘被抢, 祝余村总有未来。”
令黎虽然赞成让竺宴冷静一点,但听见村长的话还是皱了下眉:“贞洁有那么重要吗?”
村长:“那是自然,贞洁是女子最好的嫁妆。她们落在妖兽手中这么多年, 失了贞洁,就算找回来也嫁不出去了。留在家中, 也不过徒增兄妹不睦。”
令黎反问:“女子最好的嫁妆难道不是权势地位吗?”
村长一脸惊恐。
令黎指了指竺宴:“他说的。”
天地共主说的。
贞洁不是女子最好的嫁妆, 权势地位才是。
竺宴看不得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冷笑道:“再找不到一枕槐安图, 你命都没了, 还想着嫁妆?”
令黎一脸茫然。
什么命没了?她怎么会命没了?不是只要不用神力, 天道就找不到她吗?
她早已没有了神力, 天道难道还要追着她不放?
想到这里, 茫然瞬间变成惊恐,以至于当夜连觉都没睡好。
辗转反侧间, 她鬼使神差地感觉院子里有人,爬起来往外一看,竟是竺宴。
残缺的月亮挂在天上,他独自一人立在院中,背影寂寥孤绝,深秋的霜风轻轻吹拂过他银白的发丝。
他的视线落在天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像一幅美丽的画,令黎看在眼里,却只觉心尖儿仿佛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
这万年间,像这样漫长而寂寞的深夜里,他也常常这样独自遥望天际吗?
每当这个时候,他在想念谁?
这一个刹那,令黎竟隐隐有些羡慕天酒。
世间能有几个女子,在死后还能得到倾心相爱的男子一万年的执念?
可是换个角度,被留下的那个人又太过可怜。
神族的一生漫长,他一日放不下,这漫长寂寞的生命对他而言就绝非馈赠,而是折磨。
深情的执念格外美丽,她喜欢欣赏这样的美,但对于被欣赏的那个人而言,却很残忍。
这一刻,令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希望他能够放下。就像她梦里那样,他换个人喜欢,即使将原本打算送给天酒的东西送给另一个女子做聘礼也没关系。
毕竟他已经执着地爱了她一万年,他从未辜负天酒。
爱应该让他鲜活,而不是死寂。
令黎心中暗叹一声,默默回到床上躺下。
*
对祝余村的村民而言,从捉住孟极的那一刻起,这二十年的灾难就算彻底终结。他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新的未来。而至于那些被捉走的新娘,她们的生死下落,他们显然并不关心。
对他们而言,那都是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往前看。而那些过去的,就当做必不可少的牺牲吧。
毕竟芸芸众生,总有人要被牺牲。
他们对令黎和竺宴千恩万谢,并提议将孟极当众烧死。
新娘们还没有找到,他们就想烧死孟极。六界都说魔君绝情,这样一看,究竟是谁绝情?
当然不绝情那个也很疯批。
竺宴恨死孟极,刚好将折磨人的手段都用尽了,村长这个提议及时给了他新灵感,他当下便点头:“可。”
令黎:“……”
“要不……还是将他交给我吧?”令黎弱弱提议,“让我将他带回交觞,慢慢询问。”
竺宴挑眉看向她,神情十分意味深长。
可恨某人完全领会不到,无漾在一旁干着急,主动打岔:“要不还是让我将他带回从极渊吧,要说严刑拷打,还是从极渊比较有一套。”
葭月小声道:“可是他骨头很硬啊,君上亲自严刑拷打都拷打不出结果,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无漾:“……”你就别跟着起哄了行不行?没看出来令黎要把野男人带回家,有人这是吃醋了吗?
葭月没看出来,令黎也没看出来,甚至还格外认真提议:“我其实有一个办法。”
无漾折扇敲了下脑袋。
他有预感,这绝不是什么好办法。
果然,就听令黎立刻道:“孟极不是想把一枕槐安图留给呦呦吗?反正他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我可以来冒充这个呦呦啊,我很擅长做替身的!”
具体请参考她在燃犀镜中做天酒的替身。
令黎骄傲地看向无漾,试图让他给她作证:“无漾,你说是不是?”
无漾:“……”
刹那间,他背脊发冷,头皮发麻。
竺宴轻飘飘看向他:“是吗?”
无漾根本不敢看他,硬着头皮对令黎道:“这中间其实有点误会……”
你不是做替身很成功,你是勾引竺宴很成功。
令黎困惑,一脸认真问:“什么误会?”
“对啊,无漾,什么误会?”竺宴慢条斯理释放威压。
就是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魔君之醋,怎是他一头无辜的九尾狐能承受得起的?无漾险些当场跪下。
无漾神情一凛,立刻义正言辞拒绝令黎:“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令黎:“……?”
无漾:“从前也就算了,但你如今已是堂堂仙尊,一举一动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整个交觞的颜面。你若是替身,那交觞便是替身,我如此劳心劳力可不是为了去打理一个替身仙门!你若执意如此,那咱们就分道扬镳吧,我另起门派,你自己打理交觞。”
令黎:“!”
不行,不能让她自己打理交觞啊!
若是从前也就算了,没有交觞她还可以换个门派躺平。可如今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两只灵兽要养。
一个整天喊着吃糖葫芦,一个每天要吃仙草……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东西都是要钱买的呢?
若没有无漾,谁来赚钱?
她自己?
不不,绝对不行!
令黎瞬间大义凛然表示:“我觉得你说得对!这个替身绝对不做!”
竺宴满意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开。
无漾险些当场伏地痛哭。
他太不容易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
但最后孟极还是被带回了交觞。
孟极被关在村长家中,村民们总是偷偷去杀它。但他们一介凡人怎杀得了孟极?怕只怕非但杀不了,反被他利用逃跑。
这孟极虽然疯了,却十分狡猾。
竺宴打算将他带回从极渊关押,令黎生怕竺宴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一怒之下将他弄死,便暗中去怂恿无漾,让无漾出面将他要回交觞。
原以为怕是要有一场苦战,毕竟他们是在跟魔君抢人,没想竺宴却十分轻松地答应了。他不仅答应,还表示要亲自跟他们回交觞。
令黎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却说不出哪里怪。小青耕就十分开心了,一路叽叽喳喳围着他们转,不知道的还以为竺宴是她爹。
结果她转完却回到令黎身边要糖葫芦。
令黎:“……”你可真现实啊,围着你爹求疼爱,回来问我要糖葫芦!
我是你的钱袋子么?
最烦的是,青耕是神鸟,不管她怎么吃糖,她都不会长蛀牙,令黎就无法以牙齿会坏掉为由拒绝她。
“糖葫芦,糖葫芦!”小孩子要吃糖的时候烦人是真的烦人,在她耳边嚷嚷个不停。
令黎被吵得头疼,只好答应她,对无漾道:“你先带君上和葭月回交觞,我去给她买糖葫芦。”
小青耕闻言,立刻不嚷嚷了,“咻”地停在她身边。
这半年间,令黎时常带着青耕和獾疏出去给他们买零食和玩具,无漾都习惯了,颔首:“好。”
竺宴却道:“本君与你一同去。”
无漾和葭月顿时神情微妙地看着他们。
却见令黎一喜,立刻对竺宴道:“那太好了!你带她去买吧,我先回交觞!”
葭月:“……”
无漾:“……”
竺宴:“……”
他当初真不该把她放在木头里!
面对着三道谴责的目光,令黎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样似乎不太好……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还是默默跟了上去,和竺宴一同来到凡间。
与荒寥的祝余村不同,这一次他们停留在一座颇为繁华的小城。祝余村全村务农,小青耕想吃糖葫芦得现摘山楂现熬糖浆,城里商业却十分发达,街头店肆林立,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但小青耕专情,虽也给她买了其他糕点零食,但她最爱的还是糖葫芦。最后其他零食都不要,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根糖葫芦。
不得不说,她这一点跟竺宴还挺像。
历经万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了,他还是只爱天酒。
啧。
令黎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和小青耕,如果不是知道小青耕的来历,她真的要怀疑眼前的碧衣小姑娘是他与天酒生的女儿了。
竺宴察觉到她的目光,往她看来。
繁华的街头人来人往,小店的叫卖声充斥在周遭,他身上沉寂了万年的孤冷似乎也在这瞬间散去。
“看什么?”
令黎回过神来,飞快地移开目光,含糊道:“没什么,就忽然觉得小青耕跟你还挺像的。”
虽然知道不是,还是故意扯开话题:“她真不是你的女儿吗?”
竺宴:“……”
令黎看着围在他腿边安静吃糖葫芦的小孩子,一脸惋惜:“好可惜,多可爱的小姑娘啊。”
竺宴扯了扯唇:“你与其如此羡慕,不如反省下自己。”
令黎一脸茫然望着他:“反省?我要反省什么?”
竺宴已经冷漠地往前走去。
令黎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一个念头忽然闪入,她顿时惊恐——
“你你你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女儿?!”
令黎追上去,震惊地拽住他的衣袖。
竺宴:“……”
是他错了!
一万年前,他真不该把她放进木头里!
他们但凡有孩子……竺宴懒得理她,绝情地拽回自己的衣袖,一言不发走开。
但这沉默在令黎看来却等同于默认,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她的天!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是朵黄花,万万没料到,自己不仅有夫君,竟还,还和他生了个孩子?
那他们现在在何处?
想到这懵懵懂懂的六百年,令黎心里瞬间难受起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抛夫弃子的渣女,整个人因为愧疚而郁郁寡欢。
此时太阳已经到了头顶,竺宴回头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令黎,抬步走进一家酒楼。
凡间的酒楼,食物虽无灵力,美味佳肴却丝毫不逊于神界。
此时正值用膳高峰期,已经没有雅座了,大堂内人声鼎沸,店小二举着茶壶和热腾腾的菜肴飞快地穿梭。
竺宴将令黎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见她还懵懵的,也没问她,自己让店小二上了她爱吃的菜。
等待上菜的过程里,小青耕就专心致志吃着她的糖葫芦,獾疏虽无法变成人形,也占了一个位子。令黎没有说话,郁郁地垂着脑袋。
竺宴也没有说话,一桌子四个安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店小二将菜上齐,令黎忽然无声掉下两滴眼泪。
竺宴立刻发觉,眼底顿时闪过慌乱:“怎么了?”
令黎只是一时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情难自抑,控制不住落了泪。本以为无声无息,反应过来后连忙调整情绪,用力去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想竺宴眼睛这样尖,这样都能发现。
人就是这样,悲伤的情绪不被发现还好,藏在心里自己就可以压制。一旦被发现,那样的悲伤立刻就会没有理由地扩大,瞬间变得不可控起来。
竺宴这么一问,令黎的眼泪顿时就控制不住了,如脱闸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她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完,她更加难过,终于哽咽出声。
青耕和獾疏正兴致勃勃盯着饭菜,这时终于也发现令黎哭了,双双茫然又手足无措地放下筷子。
“可是饭菜不合胃口?”面对令黎的眼泪,竺宴身心都慌了。
是啊,他们分开了六百年,她的口味说不定变了。
他连忙柔声问:“可是因为我不曾问你的意思就点了菜?我现在就让店小二重新上菜,好不好?”
令黎边哭边摇头,站起身来:“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要去找我的夫君和女儿。”
竺宴:“……”
令黎看着竺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他深夜独自一人立在院中,遥望天际,背影寂寥落寞,仿佛被寒霜冻住。
会不会,也有一个男子这样日夜等着她?
“你将獾疏和青耕送回去吧,我走了。”
令黎转身就走,竺宴连忙起身拉住她:“你没有女儿。”
令黎擦着眼泪,瓮声瓮气道:“那就是儿子。”
“……”竺宴忽然无比后悔刚才有意招惹她,柔声安抚道,“也没有儿子,你还没有孩子。”
令黎眼泪一停,回头看向他。
她看起来真的很难过,眼睛红红的,眼泪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看他的目光可怜巴巴的。
竺宴抬手,下意识想替她擦眼泪,手落在空气里又僵硬地停下,沉默收回。
令黎问:“真的吗?”
竺宴低眸凝着她:“真的,你们……你们如今还没有孩子。”
酒楼大堂内客人众多,他们本就长相惹眼,又突兀地站在中央,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令黎在哭。
有人大声问:“这位小娘子怎么哭了?可是你家夫君欺负你了?”
立刻便有人跟着道:“我说这位郎君你怎么回事?这么娇美的小娘子,换作旁人疼她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欺负她?”
见他们一桌另还有一个小女孩和一只宠物,这就有人鸣不平:“就是啊,为你生了女儿,还养了一条狗,有这样的娇妻是你的福气,你却不晓得知冷知热疼她,也是挺白眼狼儿的。”
“就是说,有些男子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实则干啥啥不行,欺负女子第一名,这样的男子留他何用?”
“……”
市井之处人多口杂,七嘴八舌没什么收敛,几名妇人说着就上前来,彪悍地护在令黎身前。
令黎一惊,立刻手忙脚乱解释:“不是,他不是……”我夫君啊!
“抱歉,下次不会了。”竺宴眼眸深邃,直直看着她。
令黎一头雾水。
哈?你道什么歉?这都不关你的事啊……
几名妇人立刻回头,仗义问:“妹子,你可愿原谅他?若是不愿,咱们这就上官府!你放心,有咱们姐妹在,必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令黎:“……”
她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觉得这下真是有口难言了。
这么稀里糊涂闹了一场乌龙,为了赶紧了结,令黎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反正只要脸皮够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证明,万事只要不反驳,很快就能结束,甭管怎么结束的。
妇人们散去,令黎与竺宴重新坐下,其他食客不再关注他们,酒楼之内又相安无事起来。
令黎心中真是觉得万分抱歉,小心翼翼地看着竺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热心……”
她想想都替竺宴觉得丢脸。
被误会跟她那什么了不说,还被误会是个欺负妻子的软饭男。
“要不我们换一家吧。”令黎提议。
竺宴看向她:“饭菜不合胃口?”
“倒不是……”
“那就不必换了,吃吧。”竺宴将筷子放到她手中。
令黎:“……”
行吧,他都不介意了,她只管闷头吃饭。
竺宴注视着她,半晌,轻声问:“方才,为什么哭?”
令黎手一僵,热意直冲脸皮,头压得更低了,小声道:“就忽然觉得很内疚,很对不起他们……不是,没有他们,就他。”
竺宴眼底情绪涌动,却只是沉默地收回目光。
令黎味同嚼蜡地吃着,心中犹豫许久,终是放下筷子,看向竺宴:“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竺宴指尖一滞,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令黎道:“若是他还活着的话,我想去寻他。”
“为什么?”嗓音哑然。
令黎眼前再次浮现出竺宴深夜独自立在院中的画面。
隔着记忆与现实,她的心底仍旧忍不住涌出悲伤。
令黎轻喃:“说不定……他正在等我,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第 63 章
人间的酒楼, 尽是市井烟火。觥筹交错声、说书评弹声夹杂,偶尔穿插着小二上菜的吆喝。
像一副喧嚣嘈杂的画,有声有色, 飞速变幻。然而那画的前景, 却是一对久久静止的男女。
少女一动不动, 仰头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的脸色苍白, 眼眶却因为悲伤而通红。
男子低眸, 直直注视着她,波澜不惊的凤眸底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翻涌着多么澎湃的情绪。
四目相对, 他们仿佛自这一方市井喧哗的时空剥离。
不知过了多久, 竺宴终于开口:“他并未等你。”
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眼角却隐隐泛出红色,嗓音喑哑:“他已经……无法再等你了。”
少女得到答案,眼中那一丝希冀如一束光, 刹那黯淡。
他已经无法再等你了。
她终究没有问为什么,毕竟答案多么显然。
是无法, 而不是不愿。
什么样的情况下, 才会愿意却没有办法呢?
她其实早已猜到他已死去,再问也不过是不放心。不放心……怕万一他还在像竺宴一般, 在更深露重的夜里, 独自一人遥望天际, 无望地等待着她。
如今得到答案, 令黎既遗憾, 却也释怀。
仔细想想,她之所以会失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想来应当就是自己的选择吧。或许六百年前,正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所以她才会自己抽出那一段记忆?
但这也太懦弱了,都不像她了……她问:“我的记忆是我自己抽走的吗?”
竺宴眸光寂静:“嗯。”
令黎便不再问下去。
虽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并不想再执着于过去。还是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才能从孟极口中问出一枕槐安图的下落吧。
但越想越觉得没什么希望,直到回到交觞,也没什么头绪,反而还遇见了更现实的困境。
章峩和昆吾两大仙尊到了,带来了许多弟子,浩浩荡荡,十分气派,几乎占满了整个山头。
隔着老远,令黎就感觉到了交觞上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仙门弟子肃然持剑,长风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猎猎。
她走在前面,两派弟子一开始没看到竺宴,拔剑拦了她的去路。直到见竺宴出现在她身后,方才哆哆嗦嗦跪下,膝行着朝两侧让开去路。
令黎和竺宴回到主峰,还未进殿,便听见里面传来争吵。
“望白仙尊,厌存仙尊,两位或许有所不知,我在交觞就是个管账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两位冲我一个账房发火也是无用,还是稍安勿躁,待我们令黎仙尊回来了,你们有事亲自同她说。”
望白:“无漾,你此时撇得倒是干净!她一个木头精,若不是你写书颠倒黑白,让六界误会,何来她今日鸠占鹊巢?还黎黎仙尊?哼,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脸,一个毫无神力的木头精,竟也敢以仙尊自居,将境尘放在何处?又将本尊与厌存仙尊放在何处?”
厌存:“正是!便是境尘毫无担当跑了,仙界还有望白仙尊与本尊,她一个木头精自居仙尊,可问过本尊、问过望白仙尊了?”
两大仙尊气势汹汹,归根结底就是对交觞白白落入了令黎手中不满。
要知道,从前境尘在时,仙界三大仙门,交觞居于首位。如今境尘忽然不明不白地带着交觞弟子跑了,这么大个仙门忽然无主,俨然天上落下个天大的馅饼,结果这个馅饼谁也没分着,却就平白落入了一个来路不明没什么神力的木头精手里。
章峩和昆吾怎么想怎么不服气,这才声势浩大前来,兴师问罪。
却不想还未问出结果,就听殿外传来一句:“那两位仙尊来这里闹事,可先问过本君?”
望白与厌存背脊一寒。
殿外,竺宴淡淡看着两人,惊世风华的一张脸,神情漠然,不怒自威。
他的身旁,正站着他们口中的黎黎仙尊。
去年刚从燃犀镜中捡回一条命,两大仙门如今元气大伤,都收敛了许多,连忙朝着殿外跪地,毕恭毕敬行礼:“拜见君上。”
竺宴却未进殿,反而视线落在主殿上方的牌匾。
这里原本叫空明殿,如今已换了名字——破颜。
破颜,开花之意。
竺宴喉间发出一声轻嗤,转头看向令黎,慢条斯理道:“破颜?你对开花还真是千年如一日执着。”
令黎干巴巴地笑了笑:“也不全是……这里原来叫空明殿,空明为天,太神圣了,我高攀不上,还是开花比较适合我。”
竺宴似笑非笑看着她。
令黎硬着头皮道:“你若是不喜欢,我这就让人换回来……无漾!”
无漾:“……”
就是说,他堂堂青丘族长,在交觞生生将自己混成了打杂小厮,连换个牌匾的活都是他的!
竺宴淡道:“不必了,如今你是交觞仙尊,别说是一块牌匾、一座殿名,便是你将交觞仙山炸了,将交觞水填平,也是你身为仙尊的权力,本君不会插手。本君给你的权力,谁若置喙,便是与本君为敌。”
竺宴视线淡淡扫过跪地的望白与厌存。
望白和厌存头压得低低的,盯着地面。
竺宴又徐徐问:“两位仙尊,可接过本君神谕?”
望白与厌存一僵,点头称是:“三日前,已跪迎君上神谕。”
燃犀镜中损兵折将,早已将他们的风骨也彻底折去。此时做小伏低,丝毫不敢忤逆魔君。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强大的力量骤然向他们直击而来。
“砰!”
“砰!”
接连两声,二人被打飞出去,重重撞上破颜殿上的柱子,又掉落在地,口吐鲜血。
竺宴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反问:“既接了本君神谕,那二位今日来此处做什么?”
望白与厌存被竺宴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掌重伤,心下发凉,更加明白双方神力是何等悬殊,当即不敢再说什么,只伏地认罪:“君上恕罪!”
“说得不错,你二人的确有罪,阳奉阴违抗旨之罪。”竺宴看向无漾,“你说,忤逆本君,应当如何处置?”
无漾跟随竺宴万年,深谙君心,立刻道:“削去仙籍,打落凡尘。”
无漾说着,看了眼令黎:“另择贤良统领章峩与昆吾。”
令黎接收到无漾的目光,顿时惊恐。
他们说的那个贤良……该,该不会是她吧?!
不……
“允。”
竺宴说着,抬手便要削望白与厌存仙籍,将二人打回凡间。
令黎震惊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力量。
之前的相处,或许因为燃犀镜中太过熟悉,即使出来,她也常常失了分寸,甚至还曾动手打过他。然而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天地共主,是说一不二的君上。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想要谁生便要谁生,想要谁死便要谁死。
这样的距离让她震撼且迷茫。
与她一样震撼的还有一向跋扈的望白,竟呆呆跪在原地,也不知是否威压之下,他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
还是厌存及时反应过来,生死关头,连忙膝行两步,争辩道:“不,不!君上误会了!我与望白并非抗旨前来闹事,实则全是为了黎黎仙尊的安危而来!”
他如此一说,竺宴掌下白光停住。
他看了眼令黎:“哦?若说是为了黎黎仙尊的安危,那倒是本君错怪你二人了。”
站在他身旁的黎黎仙尊:“……”
即使到了今日,她听见“黎黎仙尊”四字仍旧会有那种头晕脑胀丢脸丢得想原地昏过去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个仙尊一个魔君却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他们可是曾刻意修炼过增强脸皮的功法?
厌存忙道:“不不,是我与望白仙尊未说明白,才让君上误会。”
厌存看向令黎:“黎黎仙尊,我早前听望白仙尊说起,你如今毫无灵力。”
黎黎仙尊膝盖疼得厉害,连忙摆手:“厌存仙尊不用这么客气,还是叫我令黎吧。”
“叫令黎仙尊。”竺宴看向令黎,不轻不重反问,“你也想抗旨吗?”
想到抗旨要被残忍地削去仙籍,令黎立刻惊恐地摇头。
“是,君上。”厌存继续道,“令黎仙尊如今全无灵力,虽说灵力不是做仙尊必须的条件,但仙神两族,百年过后,容颜便全靠灵力维持,灵力高强,容颜自可长长久久维持年轻。如今令黎仙尊飞升已有一百年,仍旧没有修炼出灵力,之后若再无灵力滋养,只怕容颜会急速衰老,再过百年,连命星也将陨落。”
令黎心头一跳。
厌存说得不错,仙神两族,容颜靠灵力维持。这也就是为什么燃犀镜中,当尊后后期压不住魔脉之时,会满头白发,流露出老态。
不仅容颜,连生命也是靠着灵力维持。神族生命漫长,就是因为他们的神力最为强大。
她之前一心只想着躲避天罚,竟忘记了若是一直没有神力,不待天罚下来,她也会自然地死去。
她看向竺宴。
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前说,若是再找不到一枕槐安图,她命都没了吗?
竺宴手中白光敛去。
无漾看在眼里,心下明白,这厌存生死关头一语中的,竺宴也没了杀他的借口。
无漾问:“那厌存与望白仙尊前来,想必是已经想出办法了?”
厌存哪里想出什么办法?不过是求生本能。但骑虎难下,此时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他一咬牙,点头道:“不是什么好办法,但也是我与望白仙尊的一点心意。”
他看向令黎:“我二人愿每人渡千年修为给令黎仙尊,助她统领交觞。”
望白闻言,猛地抬头。
令黎也是猛地抬头。
这,这么下血本的吗?!
但其实她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如今正愁没有神力。燃犀镜中,章峩和昆吾还险些杀了她,此时他们一人给她千年神力,也是她应得的,就当做是他们给她的赔罪了。
这么一想,令黎立刻心安理得地点头,转头就对竺宴道:“我可以。”
竺宴看向她,一脸绝情:“不,你不可以。”
令黎:“……”
为什么这个语气,仿佛瞬间梦回黄花?
之前在祝余村就是这样,她说她可以,他就说不可以。
竺宴又看向厌存与望白:“你二人既是心怀对令黎仙尊的敬重而来,那本君便暂不予问罪。只是你二人的仙力,黎黎仙尊用不上,可折算成其他。”
“其他?还请君上明示……”
竺宴想起燃犀镜中令黎给他留那一枚仙果,道:“章峩的仙果,本君观黎黎仙尊甚喜,不如从今往后就移植至交觞吧。”
望白如闻噩耗,刹那间脸色青白,险些当场昏过去。
竺宴视线又落在厌存身上:“至于昆吾……本君一月后要为黎黎仙尊正式举行授印大礼,届时六界同贺,场面盛大,便由厌存仙尊亲自筹备。”
交觞的新任仙尊,不仅有天地共主亲自授印,还有另一大仙门昆吾鞍前马后筹备盛典,更有章峩满山仙果移植朝贺……这样的排面,开天辟地以来也是闻所未闻。
竟不知这木头精究竟是哪里得了魔君的欢心,非但平白让她飞升仙尊,更对她偏爱至此。
厌存心中五味杂陈,面上恭恭敬敬应下:“是,君上。”
*
此次上交觞抢夺地盘,望白与厌存万万没料到会遇见竺宴亲自护航,铩羽而归,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两人灰溜溜带着门下弟子离开了交觞。
令黎却十分惋惜那两千年灵力,虽不敢说什么,但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叹气。
她的神力没得了,以后会衰老得很快,而且也不过百年寿命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现在没有一枕槐安图,如果望白和厌存真的给了她灵力,天道立刻就会发现她,她当场就死了,连老死那一日都撑不到。
这样一想,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找到一枕槐安图。
令黎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去套套孟极的话。她只答应过无漾不做替身,又没说过不用其他骗的手段。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根本就找不到机会单独见孟极!
她时时去看孟极,时时都能看到竺宴在折磨他,就跟再找不到一枕槐安图死的那个人是他似的,比她还着急!
他都不睡觉的吗?
他不睡觉没关系,好歹也让孟极歇会儿吧?这样没日没夜地拷打,一不小心把他整死了怎么办?
就是说,男人冲动起来真的一点脑子都没有,甭管多么有谋略的男人。
要说情绪稳定,还得指望她。
令黎情绪稳定地冥思苦想了一夜,想到一个办法,立刻冲去地牢,想将竺宴拖出来。
孟极似乎被折磨久了,神志也间歇性地清醒过来,令黎在外面听见他的声音,含含混混,仿佛嗓子里卡着一口血:“神君急了?可是因为没有一枕槐安图,她就快死了?”
“可即便有一枕槐安图又有什么用?她本就是逆天而生,根本不可能自行修炼出神力,你与她此消彼长,若要她活,除非你……”
“闭嘴!”
令黎刚狐疑地停下脚步,就被竺宴发现了,他一掌打晕了孟极,顷刻间出现在天牢外,拦在令黎面前。
他神情冷漠:“本君说过多少次了,本君审问孟极时,你不许靠近。”
他这个样子,瞬间让令黎想起他当日一言不合就要削两大仙尊仙籍,顿时有点害怕,讷讷道:“我不是来偷听的,我是想告诉你,我想到办法了。”
竺宴目光一动:“什么办法?”
*
整个凡界,不管天南还是海北,大街小巷上,一日里忽然同时多出了一张告示。
寻人,重金悬赏。
男女老少聚集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祝余村……祝余村是何处?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地方?”
“离家的新娘……离家是何意?新娘可不都得离家吗?还是说这新娘子出了嫁就从未回过门?”
“若有得知下落者,提供线索且属实,可得万金。若不喜金银,还可拜入交觞门下,从此永登仙界,长生不老,容颜永驻……那我还是选万金吧,人间富贵,随心所欲,还是比清心寡欲的仙门更诱人。”
“我不,我选仙门,我想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可以两个都要吗?”
……
对面的酒楼之上,葭月困惑地问令黎:“祝余村二十年无一名新娘回家,你怎知还有新娘幸存于世?”
令黎摇头:“我也不确定,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吧。毕竟孟极不怕死不怕痛,我们一直在他身上耗也是徒劳。若是他有同伙,还能从他的同伙下手。可他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同伙,唯一接触过他的就是被他劫走的那些新娘。若是我们能找到新娘,哪怕只有一个,说不定也能找出些线索。”
“毕竟数千名新娘,要她们都活着很难,但要她们全都死了,一点痕迹也不留下,那也不容易。”
无漾点头:“不错,而且看祝余村对失贞新娘的态度,那些新娘不肯回家未必就是因为死了,或许是不愿回家受冷眼,去了别处另谋生计。”
葭月道:“但若是她们打定主意要重新开始,即使重金之下,却也未必愿意再提这段往事?毕竟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无漾立刻瞪她:“你属乌鸦的吗?”
说着转头看向竺宴:“君上,别听她的。告示已经贴满整个凡界,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
竺宴坐在窗前,单手支肘,微阖着眸子,一直不曾说话。忽然,他睁开眼睛。
“出现了。”
令黎三人一愣,下一瞬,他们就离开了这一处酒楼。
再现身,是一处边陲小镇。看衣着服饰与山水植被,离交觞不止千里,竟不知竺宴的神识是如何这么快搜到这里来的。
暮色四合,一名妇人低垂着头匆匆往家赶,手上挂着一个陈旧的包袱。她显然心中有事,神不守舍,步履匆匆。
险些撞到人才慌忙停下脚步。
竺宴站在她面前,开门见山:“你就是被孟极劫走的新娘?”
那妇人闻言顿时惊恐,一愣过后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你们找错人了。”
说着就要绕开竺宴走。
竺宴一动未动,那妇人却忽然原地定住,走不动路。与此同时,一张告示从她紧紧拽着的包袱中飞出。
正是那张重金悬赏的寻人启事。
无漾折扇一收:“你若真不是,为何要偷偷撕告示?”
妇人脸色惨白,嘴唇嗫嚅:“我真的不是……”
竺宴毫无耐心,拂袖一挥。妇人话未说完,便与他们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事实证明,残忍还是有残忍的用处。竺宴那套狠辣的手段拷打孟极无果,对那妇人却十分有用,还没下手,妇人便全招了。
交觞,破颜殿。
妇人跪在地上,垂头轻轻摇头:“那妖物其实不坏,我们被劫走的姐妹,并未被他杀害。他似乎是得了失心疯,神智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逢有人办喜事,他就会犯失心疯,出去抢婚,待他神智清醒,便会将人放了。”
葭月立刻问:“那你们为何不回家?”
妇人垂泪:“我回了……在他将我放了以后,我便连夜回家,是我的父亲兄长趁夜将我赶出了祝余村。”
“他们认定我失了贞,不论我如何解释,他们都不信,一口咬定我给全家蒙羞,给我扔了银两,便将我赶出了家门。”
令黎知道祝余村对女子贞洁的看重,心下也只得叹息,又问:“那孟极为何要捉你们?”
妇人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被他关了一月,我觉得,他似乎在找人。”
“找谁?”
“呦呦。”
竺宴视线扫去:“你知道呦呦?”
妇人莫名惧怕竺宴,不敢看他的眼睛,连忙垂头:“是,是……”
“她在何处?”
妇人皱眉,艰难地回忆起来。
毕竟时隔二十年,时间过去太久,很多记忆也不甚清晰。
令黎提醒她:“可是在一幅图里?”
“图?”妇人茫然,“什么图?那好像并不是一幅图,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是一颗珠子,对,就是一颗珠子!”妇人比划道,“像夜明珠一样,会发光,里面还有很多画面,有人有物、有山有水,从外面看,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没错,就是另一个世界!那妖物没事的时候就盯着那珠子看,神情十分怀念。里面时常出现一名女子,那妖物叫她‘呦呦’。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了,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珠子呢?”
“有这样的珠子,”令黎轻道,“留影珠,还有记忆珠。”
都可以做到如此。
祈安就有很多留影珠,里面全是天酒小时候。后来祈安飞灰湮灭,将那些留影珠留给了天酒。
妇人又想起什么:“对了,那妖物看得迷恋时还会飞进珠子里!”
令黎愣住,转头问竺宴:“人还可以进去留影珠吗?”
祈安的留影珠就是珠子,除了能记录从前的画面根本没有别的用,更别说进去了。
记忆珠就更不能进去了吧。
竺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无漾也看向她,神情微妙。
半晌,竺宴哑声道:“那不是留影珠,是记忆法阵。”
“记忆法阵?”
竺宴点头:“抽取美好的记忆,凝结成阵,外表看起来与寻常的记忆珠无异,却可以将元神困在里面。”
他曾经,就是如此被她困了十年。
直到她死在天雷之下,身死魂灭,他才醒来。
第 64 章
记忆法阵说到底就是个幻境, 但却又与幻境不同。
幻境依托外在的神力铸造和维持,但本质上幻境是假的,一旦遇见神力高强者就会瞬间被击溃。
记忆法阵却完全不同, 它虽是法阵, 却毫无神力的痕迹。本质上, 它就只是一份真实存在的记忆而已, 毫无特别之处。里面存在的全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无一丝一毫的虚假。人进去里面会有经历轮回一般的熟悉感, 但因为执念的存在,却终会沦陷其中, 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外面的人也无法发现它的存在。因为记忆本身是私密的存在, 无法为旁人窥探。
神族是可以搜寻他人的记忆, 但大千世界, 记忆千千万万,如恒河沙数。没有谁会闲得无聊,一个个记忆地去搜寻, 然后运气好发现某一个记忆的不同,继而认出那是记忆法阵。
竺宴当年便是如此被困住的。
其实他本没有什么执念, 是令黎先篡改了他的记忆, 又抽取他们之间所有真实的记忆将他困住。
她还篡改了玄度与无漾的记忆,所以那些年里, 他们都以为他是受了伤在闭关, 根本没有人察觉到他是被困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再联想如今孟极的疯癫, 竺宴立刻明白, 孟极是抽了太多的记忆, 伤了神智。
也能解释为何六百年来,一枕槐安图半点下落都没有。
原来是被藏进了记忆里。
竺宴冷笑一声, 站起身来:“带本君去找你说的珠子。”
天地共主的威压绝非凡人能承受得住的,竺宴一站起身,那妇人当即连跪都跪不住,嘴角还流出鲜血。
令黎见状,下意识看向竺宴,想说你跟她发什么火啊,她又不是你的仇人。却见妇人跌跌撞撞爬起来,一叠连声道:“是,是……就在祝余村外的山上,我这就带你们去,这就带你们去……”
令黎:“……”忽然就知道为什么暴君都很残忍了。
虽然名声不好,但一旦残忍起来,办事效率确实还挺高。这不,上来就下死手,直接就跳过了类似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极限拉扯。
可能仁慈版的竺宴还在恩威并施地追问呢,残忍版的竺宴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了千里之外的祝余村。
祝余村外山脉众多,大大小小的山拔地而起。时隔二十年,妇人上了年纪,记忆也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就在村外,我记得我是早上被放的,一逃脱我就往家里跑,朝着太阳的方向,深夜才到家。”
朝着太阳的方向跑,那就是说山在祝余村的西边,凡人的脚程走一整日……令黎还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距离,竺宴已经飞到天上,与他一同飞到天上的还有无漾和妇人。
只听竺宴道:“本君现在往西,你认出是哪座山就喊停,三次机会。”
妇人瑟瑟发抖。
令黎追上去,茫然问:“什么三次机会?”
无漾抓着妇人站在竺宴身后:“错三次,她自己跳下去的意思。”
令黎:“……”说的这么好听,这不就是威胁要将她从万丈高空扔下去摔成肉泥吗?
葭月脱口而出:“好残忍。”
竺宴淡道:“本君从未说过自己仁慈。”
葭月一慑,讷讷闭嘴。
竺宴飞身离去,令黎坐在獾疏背上,沉默地跟上他,还是不放心地问:“我知道你只是在吓她,但万一她吃软不吃硬怎么办?”
竺宴没有回头,面无表情道:“那就杀了,再换个吃硬的,反正新娘多的是。”
令黎:“……”
“还有,本君不是在吓她。”竺宴看了她一眼,“她若说谎,你看本君会不会将她丢下去。”
哼哼,嘴硬。
别人信不信令黎不知道,反正她不信。
她还不知道?竺宴这人就是嘴硬。譬如很多次以前,他就威胁她说再偷听他和孟极说话他就夺了她的五感,让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听。虽然她后来总是还没来得及偷听就被他发现,但也不止三五次了,她的五感不是还好好的?
她觉得竺宴本性其实很善良,可能因为年少时的经历,他算不上一个爱苍生的神,但他至少是个很讲道理的神。讲道理的竺宴,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但令黎没有跟他争辩,从善如流道:“其实也没必要总这么强硬,你要是不会软的,可以让我来,我很会哄人的。”
哄人……竺宴这下看都不想看她了,直接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嗤:“呵。”
令黎一头雾水,呵什么呵?她哪里又错了?
“我……”
竺宴打断她:“本君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令黎:“……”
她错了,她收回自己的话,竺宴根本不讲道理!他可能也根本不善良!
妇人很快就用掉了两次机会。
她接连指了两座山,竺宴下去查看,都无功而返,他看向妇人。
妇人周身立刻结出一层冰,被冻得瑟瑟发抖,舌头打颤:“君,君上……二十年,祝,祝余村变化太大,我,我……”
竺宴不待她说完便飞走了,连令黎都有些吃惊,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耐烦急躁的样子。这下她是真的担心,等下妇人若再指错,他真的会将她推下去了。
无漾抓起妇人:“走吧,最后一次机会。”
“等下,”令黎出声,“让我来吧。”
无漾失笑,笑得一脸夸张:“你看我敢吗?”
“什么敢不敢?”令黎不解,“不就是让我来抓她吗?”
无漾:“她如此彪悍,要是把你扔下去了怎么办?她的命肯定不够赔,到时还不是要我来赔?你看我像是想死的样子吗?”
令黎:“……”我特么!
狐嘴里吐不出象牙!
令黎微微一笑,看向妇人:“没事,她到了这个年纪还如此看重名声,想来是已嫁人生子。你不想给我赔命,她的儿女应当也不想给我赔命。”
妇人闻言脸色一白,嘴唇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无漾挑眉。
令黎拍拍小青耕的背,对妇人含笑道:“别客气,坐。”
虽然以神族的年龄来算,小青耕还是个孩子,但她已经五百岁了,驮个凡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无漾将妇人扔到青耕背上,自己与葭月飞走了。
青耕飞在令黎身边,令黎坐在獾疏背上,也没看妇人,云淡风轻问:“你喜欢孟极啊?”
妇人闻言,惊恐地看向她:“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姑娘不可乱说!”
“哦,那你便不喜欢他吧。”令黎从善如流点头,“也就是觉得他长得好看了点、神力高强了点、痴情了一点、每每看到他心跳会不由自主快一点、想着若他能喜欢你该多好了一点吧。”
妇人将嘴唇咬得惨白,身子抖个不停。
令黎看她身体上冻的那层寒霜,拍了拍獾疏的脑袋:“这个冰,你能给她化了吗?不然等会儿她还没找到山,就先冻死了。”
獾疏绝情道:“冻死也有冻死的好处,至少等下摔成肉泥的时候就不晓得痛了。”
令黎:“……”
她果断看向青耕:“三串糖葫芦。”
青耕眼睛一亮,立刻脆生生讨价还价:“十串。”
令黎:“五串,不行就算了,就让她冻死吧,反正竺宴说得对,新娘多的是,她死了还有下个。”
青耕:“成交!”
说罢迫不及待解了妇人身上的寒冰禁制。
獾疏:“……”你个叛徒!亏神君对你那么好!
身体不再被冰封,妇人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她用力深呼吸了几下,麻木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
令黎笑睨了她一眼:“你既不想说出记忆法阵的下落,本可以不用带我们来,但你却将我们带来了,非但带来了,还指了路。你这是担心我们从你这里打听不出什么,会为难你的家人,也担心我们会再去找别的新娘,所以你索性直接带着我们来这里搜寻,目的就是想让我们‘打草惊蛇’,可以让记忆法阵里的人知道我们来了,赶紧收拾东西逃命,对吧?”
妇人又惊又惧地看着她:“你,你……”
“我怎么知道对吧?”令黎眨了眨眼,“因为我会猜啊。易地而处,假如我是你,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对其他女子痴情的男子,当我不得不出卖他时,我也会像你这般拖延时间。如此,我出卖是出卖了,但我也并没有伤害到他。”
令黎无奈地摇摇头:“可惜,你的小心思注定是要落空了。”
“什,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口中的那个呦呦早就已经死了。我们就是再围着这里转个三年五载,她也不会被打草惊蛇,没办法逃命了。”
妇人不敢置信地摇头:“不,不可能……若她死了,他何至于此?”
“你这话错了。”令黎笃定道,“应当是,若她没死,孟极何至于此。”
“什么意思?”
令黎目光扫过脚下的山川:“你看自然界中的野兽,每当求偶之际,雄性总会在喜爱的雌性面前展示自己的力量、智慧和地位,他们总会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在自己在意的雌性面前。你见过哪个雄性面对喜爱的雌性,会将自己弄得神智不清吗?”
妇人被问住,愣了下,反问:“你是说,他是自己将自己弄成这样的?”
令黎诚实地摇头:“我猜的。但我曾经亲眼见过竺宴试图分离孟极的三魂七魄,他的三魂七魄明明完好无损,却疯癫至此,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抽了太多自己的记忆,伤了神智。”
“抽记忆做记忆法阵,你又说那个记忆法阵里常常出现一名女子。那显然这个记忆法阵就是为了留住那女子的元神而做的,即使代价是将自己弄成一个疯子也在所不惜。如此孤注一掷,那不就是没有办法了吗?”令黎用她有限的知识想了一下,“但是情爱一事,但凡不是生离死别,都不至于没有办法吧……”
她说到这里,对上妇人的目光,又立刻改口道:“当然你这种情况不算,你这属于弱者对强者的暗恋,你这个天生就没有办法。”
妇人:“……”
“但孟极显然是强者的一方,他即便暗恋,也是强者对弱者的暗恋,他这种情况办法其实还挺多的。”
令黎注意到前方竺宴带着无漾和葭月回来了,看上去十分不耐烦。看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她真的相信他会将这妇人从万里高空扔下去。
她话锋一转,立刻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是想拿回当初被孟极偷走的一幅画,我们根本不认识呦呦,自然不会伤害她。你大可不必为了一件本就不会发生的事牺牲你自己。暗恋虽然卑微,但你好歹也是一条命,不是吗?”
妇人轻喃:“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令黎道:“应该是……但记忆法阵中应该还有她残留的元神,否则我想不通这个法阵存在的意义。我向你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无辜,我也不会让竺宴伤害无辜。”
妇人垂下头。
此时,竺宴回到令黎身边,皱眉问:“你在替我保证什么?”
令黎没吭声,冲他眨了下眼。
竺宴不解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黎:“你不是说,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吗?我这是自觉闭嘴。”
竺宴一脸莫名:“我何时说过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了?”
“你确实没说过,但你说不想再跟我说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竺宴:“……”
令黎:“我若是不自觉一些,万一你一怒之下拔了我的舌头怎么办?”
竺宴直接被她气得笑出来,看她的眼神明晃晃的仿佛在看一只白眼儿狼。
“拔你的舌头,真有你的啊!”他咬牙。
令黎看着他的眼睛,一脸认真分辩:“你自己刚才说的,你从来不仁慈,我信。”
竺宴被她气得头疼。
他现在不仅不想跟她说话,连看都不想看到她了。
他的目光落在妇人身上。
妇人一颤,嗫嚅道:“我想起来了……”
竺宴眼中泛着冷光。
令黎忙道:“她真想起来了,你信我。”
竺宴看了她一眼,这才道:“无漾,带她走。”
“是,君上。”
无漾从青耕背上抓起妇人。
*
最后一次,妇人指出了正确的地方。
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从外面看完全探不出异样,直到走进去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直到竺宴神力拂过,空中出现一颗冰蓝色的球,莹莹光芒将漆黑的山洞照亮,更加让山洞内的荒败一览无余。
在没有丝毫灵力的地方做这样一个记忆法阵,这谁想得到?也难怪竺宴六百年都找不到了。
只是妇人说那是珠子……令黎反正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珠子。那其实更像是一颗球,很大一颗,甚至比球还要更大。
妇人神色也颇为惊讶:“二十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它还只有南瓜那么大,怎么长这么大了?”
南瓜那么大……令黎好奇,转头问竺宴:“记忆法阵还能自己长大吗?这么说的话感觉长得比小青耕还快?”
竺宴淡淡看着眼前这颗记忆球。
冰蓝的颜色使它看起来像一颗水球,此时球的表面漂浮着薄薄的云,使得里面正在上演的故事如在云里雾里,从外面看不甚清晰。
但他却一眼看出这是哪里,不由眯了眯眸。
原来是她。
听见令黎的询问,他回道:“不能。是孟极在不停地收集记忆,将法阵的力量增强了。”
令黎奇道:“收集记忆?不是他自己的记忆吗?”
“除了他自己的记忆,还有其他人的记忆在里面。”竺宴转头看向她,解释道,“就好比我想为你做一个记忆法阵将你困住,但这世间除了我有关于你的记忆以外,无漾也有,葭月也有,甚至境尘、望白、厌存……只要收集的记忆越多,角度就会越多,这个记忆法阵就越逼真,力量也就越强大。”
令黎明白过来,恍然地点点头,心道:这个孟极,还挺浪漫,难怪被他抢的新娘都暗恋他。
却听竺宴忽然道:“无漾,将她带回交觞。”
“是。”无漾看向令黎,“走吧,黎黎仙尊。”
“我走了,那你呢?”令黎下意识问竺宴。
竺宴看向空气中漂浮的记忆球:“东西就在里面,我进去取。”
令黎不放心地问:“会不会有危险啊?”
“放心,记忆法阵没有神力,都是一些记忆罢了。”
令黎一听没有神力,脱口而出:“那我跟你一起去。”
竺宴目光一滞。
里面的画面是什么地方,令黎没有认出来,他却一眼认出。
他没想到,孟极竟然还收集到了令黎的记忆。除了当初她自己抽出来的他们之间的记忆,还有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在里面。
这些记忆在这颗冰蓝色的水球内无限地循环上演,此时正到了一千六百年前的汤谷。
那些事情,她忘了就忘了,他并不想让她再找回来,徒增阻挠。
他残忍道:“不用,本君暂时还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令黎:“……”
“无漾葭月,带她走。”
竺宴说罢,飞身进了记忆法阵。
令黎望着他绝情的背影,只觉……真的好想打他!
*
出了山洞,无漾将妇人的记忆抽出。
妇人是凡人,有关他们的记忆也就这半日,这一段记忆凝结成的记忆珠只有小小的一颗,也就大一点的珍珠那般大小。
无漾将妇人的记忆珠捏碎,妇人暂时昏睡过去。
“葭月,你将她送回去。”
又看向令黎:“走吧,黎黎仙尊,跟我回交觞数钱。”
行吧。
令黎乖乖爬上獾疏的背,葭月接过妇人,又觉得有点沉,想到妇人家离这里还有好远,语气商量地问无漾:“我们可以换一下吗?”
无漾看向令黎,见她对记忆法阵里的记忆完全不好奇,便点头跟葭月交换了,自己带着妇人消失。
獾疏紧接着飞到空中,令黎忙了太久有点累,趴在獾疏背上,抱着它的脖子,闭上眼睛,正打算睡会儿,忽听天空中陡然响起一道惊雷。
“噼啪!”
这雷声她再熟悉不过了,前世将她劈死的天雷就是这样。
她本能地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却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然而就在此时,耳边又接连响起两道惊雷——
“噼啪!”
“轰隆!”
时而尖锐,时而低沉。
“怎么回事?”葭月四下张望,却见分明天朗气清,奇道,“哪里来的天雷?谁在历劫?”
令黎停在空中。
很快又是接连三道雷声响起,她猛地回头看向山洞:“是里面传来的雷声。”
说着就重新回到山洞前。
葭月反应过来,连忙追回去拉她:“黎黎不行!君上说了让你回去!等他拿回一枕槐安图,他会来找你的。”
天雷接连不断,频频响起。虽然是法阵里的天雷,但落在耳边,仍旧如落在心头,让人心惊肉跳。
令黎迟疑,一时纠结要不要扔下竺宴不管。
他应该不会有危险吧?不是说记忆法阵毫无神力吗?而且她这么怕天雷,她就算跟进去了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这是孟极做的记忆阵法,竺宴自己也说与孟极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是都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吗?万一这个记忆法阵……其实是陷阱怎么办?!
令黎想到这里,立刻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到,然后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因果循环,又瞬间逻辑自洽。
她六神无主地问葭月:“会不会是请君入瓮?”
葭月:“……哈?”
令黎飞快分析道:“竺宴与孟极是仇人,孟极十分了解竺宴,深知只要竺宴在一日,就会追杀他一日。所以他为了釜底抽薪,就提前做了这么个记忆法阵,又故意捉来那些新娘,还不杀她们,故意放她们走,就是为了等二十年之后,祝余村之事引来竺宴,然而竺宴追查新娘,顺藤摸瓜找到这个记忆球,好引竺宴进去。但是实际上里面早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将竺宴置于死地。”
葭月听得瑟瑟发抖:“这,这么可怕的吗?”
令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也不是没可能……”
葭月用力摇了摇自己的脑袋,镇定下来:“我不是说孟极蠢哈,但他……有这么聪明吗?”
令黎想想也有道理。
聪不聪明令黎不知道,但孟极看起来就不像是能沉住气等二十年的样子。
别说孟极了,就连竺宴,平日里瞧着很是有智慧的样子,一遇见一枕槐安图还不是那么冲动?别说让他等二十年了,看他方才冰封妇人的样子,让他再多等两个时辰都像是在将他凌迟一样。
但是令黎很快又反驳了自己。
“那你要怎么解释,这个记忆法阵二十年还在同一个地方?狡兔三窟,孟极这么善于隐藏,不说三窟吧,至少一年挪一个地方好让自己不被发现,这不难吧?”
葭月被问住,呆呆地松了手。
令黎立刻跑进山洞里。
葭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跟着追进来,一面回答:“因为他都疯了啊!你要一个疯子一年挪一个地方不是很为难他吗?”
话音刚落,她猛地噤声。顺着令黎的视线,呆呆望着空中那颗水球。
只见方才还云雾缥缈宛若仙境的水球之内,此刻乌云密布。天昏地暗,只有一道道紫白色的闪电一次次破开漆黑的天幕。
粗壮的雷电贯穿天地,直直劈过挺拔的青衣男子。他背对着她们,只能看到一道坚毅的背影,但葭月还是能认出来,那是竺宴。
更不用说令黎了,她大睁着眼睛,直直看着空中。
但她还是一眼分辨出来,这不是刚才进去的竺宴,应该是存在于这个法阵记忆中的竺宴。因为眼前的他,头发还是黑色的。
借着闪电劈开的光,她勉强能看到此刻的竺宴身处在一片山谷之中。山谷中一泉湖水,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岸上生着许多苍翠葱茏的树,繁茂的枝条间开着硕大瑰丽的花……
闪电落下不过一个瞬间,令黎没来得及看清楚,只下意识觉得这地方十分眼熟,还未想起,又一道天雷落下。
“噼啪!”
电芒再一次照亮暗淡的天地,令黎看清这是哪里,一瞬瞪大了眼睛——是汤谷!
那是汤谷!是她生长的地方!岸边的树是扶桑,那些美丽的花是扶桑花!
竺宴怎会在汤谷受雷罚?
他在做什么?
她一直长在汤谷,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竺宴去过那里?
令黎心中满是疑云,更是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空中的记忆法阵。
天雷一道接一道,连续不断劈在竺宴身上,他却岿然不动,定定站在一株细弱的扶桑前。
没错,虽然他的背影挡住了大半,但令黎还是能认出,他的面前是一株扶桑。只是比起汤谷其他扶桑的粗壮、茂盛,这株扶桑实在娇弱了些。
若说其他扶桑是树,这株扶桑更像是花,娇气、弱小,可它却又没有花。
此时应当正是扶桑的花期,它的同族纷纷绽放出美丽娇艳的花朵,它却只有翠绿的枝条。
竺宴似乎正在用神力灌溉它。
他的背影挡住了令黎的视线,令黎看不清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是一道道天雷劈得她心惊肉跳,直觉他不只是浇灌它这么简单。
他为什么要以神力浇灌一株扶桑?为何他以神力浇灌扶桑会引来天雷?
时间仿佛无比漫长,过了好久好久,竺宴才终于停下。
天雷也总算停了下来,天空中翻滚的雷云终于散去,记忆球中重新出现了天光。
竺宴缓缓回身。
令黎目光一颤,直勾勾盯着他的胸膛。
青色的衣衫上,心脏的位置,浸出一大片血迹,宛若扶桑花开,却比扶桑花的颜色还要殷红刺眼。
他……他浇灌给那株扶桑的不只有神力,还有他的心头血。
耗费了巨大的神力和心血,又受了雷刑,此时的竺宴脸色苍白如纸,离开的脚步有些虚浮。
令黎心中若有感应,没有跟着他离开,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株被他浇灌的扶桑。
扶桑没有灵根,也修不出灵根,可是这一株扶桑灵气充盈,此时灵根已经若隐若现。
然而让令黎震撼的并不是它的灵根,而是……她。
这株扶桑,是她的本体,是她。
她呆呆望着记忆法阵中自己的本体。
原来她是这样修出的灵根。她一直以为是天生天养,原来不是,是竺宴逆天用心头血和神力浇灌出来的。
为此,他还受了雷刑。
令黎的眼角浸出湿意。
可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还记得,从极渊中,他们初次遇见,她问他,他们从前是不是见过?他说:“是吗?本君对你没什么印象。”
他那副神情不像是在说谎。
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令黎急切地往下看,却见画面忽转,切换到了汤谷之外。
只见汤谷入口处,一名女子来来回回地踱步,左手紧紧抓着右手,神情十分焦急。
女子身穿一身缥色衣裙,肌肤白皙干净,模样稚嫩,一双鹿眼盈盈欲泣,我见犹怜。
她焦急地往汤谷内张望,直到见竺宴从里面出来,她慌忙跪地。
“神君。”
女子声音清浅细弱,怯怯的。
此时竺宴胸前的血迹已经不见,他又一向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面色如覆盖在寒霜中,此时这么,也完全看不出他受了伤。
他大步走出汤谷,经过那女子面前时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一般,径直离开,很快消失在画面之中。
待竺宴走远,女子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又往汤谷内看了看。她似乎在犹豫,最后又像是下了决心,抬步往汤谷内走去。
一道无形的结界立刻毫不留情将她弹开,她被结界震出老远,吐出一口鲜血。
她却全无惊讶,只是懊丧地垂了垂眸。显然她早就知道会这样,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结界打伤。
但是汤谷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结界了?
令黎回忆了一下,完全不记得。
汤谷是羲和的神域,神族有神族的秩序,有没有结界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汤谷之内除了那一泉湖水和扶桑,也没有什么,所以也没有结界。
为何竺宴要设这么强大的结界?还有那名女子,她闯汤谷究竟想做什么?
*
女子受伤以后也没有离开,反而变回原身,一直守在汤谷外。
原来那女子的原身是一颗草。
竺宴日日都会来汤谷,日日以心头血浇灌扶桑,好在天雷没有再出现了。
记忆法阵中的记忆是拼接而成,没有连续的时间流逝。令黎也无法得知这中间具体是过了多久,只能看到其间女子开了一次花。
令黎看着竺宴日日以心头血浇灌自己,心情原本十分沉重,直到看到那株草开出了缥色的花,她忽然不知道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所有人都能开花,只有她开不了。
女子花开花谢之后,一日,竺宴如往日一般准时出现在汤谷,画面没有跟着他,还停留在那颗草上。所以令黎以为这一次也会如之前的无数次一般,竺宴给她灌溉一些血就离开。
然而竺宴刚走入汤谷不久,原本大亮的天光飞快地暗下去,天空迅速铺陈起滚滚雷云。
轰隆隆,天地间酝酿着一场浩大的天劫。
令黎的心重重一紧。
汤谷之外的那株草也迅速变出人形,她焦急地看着天际的雷云。
起初令黎以为她是在着急竺宴,可是过了这么久,她看出来,女子心系的不是竺宴,而是汤谷之内的什么东西,只是不知具体是什么。
天雷很快就落下来了。
“噼啪啪!”
“轰隆隆”
这一次的天雷来得比之前的那一次激烈数倍,震耳欲聋的雷声将女子震得紧紧捂住耳朵,也将外面的令黎和葭月震得捂住耳朵。
隔着记忆法阵,里面的雷声竟将外面山洞里的山石震了下来,地面也在摇晃震动。
“怎会这样?”葭月震惊地问,“不就是一段记忆吗?为什么能将外面的山石也震下来……小心!”
葭月将令黎拉开,上方的石头被震下来,落在令黎站的位子,咋出“砰”的一声。然而这声音比起天雷劈下的声音,细弱得仿佛听不见。
令黎直直望着记忆法阵,喃喃道:“这不是天雷,这是天罚……”
上辈子就是这样……天雷来得又猛又快,势要将天地劈出一个窟窿来一般,直到她死才肯停下。
她用力地盯着记忆球看,想看竺宴怎么样了。然而显然孟极没有收集到这段记忆,所以记忆球的画面就一直停留在那缥衣女子的视角,只能看到一道道如树干粗壮的紫白闪电和一道道毁天灭地一般的雷声。
一、二、三……令黎暗暗地在心中数着雷声,每一下,心口都仿佛被辟出鲜血蜿蜒。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她的脸色一下比一下苍白,直到后来,她都不敢睁开眼睛,紧紧闭上双目。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一百零八。
终于,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那鲜血淋漓的雷声终于停了下来。
令黎睫毛一颤,畏惧地睁开眼睛。
与她一同睁开眼睛的还有记忆球内的女子。
雷云散去,天光重新将汤谷照得通透。云雾缥缈,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宁静祥和。
女子迟疑地往前走了一步,到结界的地方又畏惧地停了下来,等在原地。
然而这一次,她等了许久,都不见竺宴出来。
女子目光中流露出挣扎,最后深吸一口气,还是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而这一次,她竟没有被结界打出去。
她脸上闪过惊喜,与此同时,令黎心口却如被什么重重划了一下。
竺宴的结界没用了……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竟连结界也无法维持?
天罚有多厉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若非如今她还能遇见他,她毫不怀疑他已经……
女子进了汤谷,径直飞奔向那一片扶桑树林。
原来她等在外面那么久,是为了取扶桑木。
只可惜,扶桑木水火刀剑不侵,不论女子怎么用神力、用仙器,她都没有办法砍下扶桑木。她耗尽力气,最后无力地跌坐在地。
但她只颓丧了片刻,又重新站起来,往深处走去。
像是非要取到扶桑木不可,她一路走过,一棵棵树地试,不过都是徒劳,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的一棵树下,她的脚步猛地停下。
令黎的目光顺着看去,睫毛轻轻一颤。
天罚过后,满地扶桑花瓣凋零,破碎美丽。
竺宴昏到在地,身上的青衣被劈得破烂不堪,束发的玉冠碎在一旁,乌黑发丝凌乱地披散在凋落的扶桑花上。
鲜血仍在从他的身体里流出,缓缓蜿蜒,殷红的颜色竟比四下凋落的扶桑花还要瑰丽糜艳几分。
他俯身在地,怀里紧紧护着一名女子。
女子被他压在身下,他的身体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乌黑茂密的发丝露出来,还有两截攀在他背上的雪白的藕臂。
往下,透过竺宴青衣的遮挡,隐约可见一截纤细的小腿被他压着,还有一双精致的脚踝和白得晃眼的小脚。
是她。令黎瞬间意识到,那是自己。
原来,她竟是这样化成人形的。
她无意识地向前一步。
而记忆球中的女子见到这一幕,却立刻飞快地背过身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我这就走!”
女子没注意到竺宴昏倒了,看到这样香艳的画面下意识想歪,一张脸臊得通红。
第 65 章
女子匆匆逃离汤谷, 一直到了外面,脸都还是烫的。
她还从未见过这等现场表演,又羞又懊地跺了下脚。
下一瞬, 却倏地意识到不对——不对!那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自万年前, 神君在汤谷设下结界, 那里自此就成为禁地。天上地下, 除了神君自己, 谁也无法入内。
她为了取扶桑神木, 在汤谷外苦守了整整百年,每日也只是见得神君独自过来又独自离开, 根本没有旁人入内。
她又想起方才那一百零八道天雷, 还有神君身下不着寸缕的女子……更像是刚刚化成人形。
那么神君压在她身上便不是在做她想的那种事, 而是为怀中的女子挡天雷?他一动未动, 可是重伤之下……昏了过去?
昏迷不醒的神君,刚刚化成人形的扶桑……缥衣女子想到此处,眼睛当即一亮, 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立刻再次飞身进了汤谷。
树下的男女还是方才她离开时的模样,无意识地抱在一起, 还未醒来。
女子一双鹿眼如被水洗过, 眼神飘忽,就是没敢乱看地上的两人。她飞快地捏了个诀, 试图先为那浑身赤.裸的姑娘穿上衣裳。
然而也不知是她法力太低, 还是神君将怀里的姑娘遮挡得太严实, 竟是连薄薄一层布料都插不进他们二人中间, 于是她找来的衣裳无不以一种格外滑稽的状态, 同时穿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记忆球外,令黎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和竺宴像连体婴儿似的, 被那缥衣女子来来回回折腾。
“变!”
“再变!!”
“再变!!!”
女子连连捏诀,各色款式的衣裳应声包裹在她与竺宴身上。
令黎知道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原本心无杂念,但当她和竺宴以这样的姿势同时被包裹在同一块布料里时,连她也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
还不如不要给他们穿衣服!
谢谢你,别变了!
但记忆球中的女子百折不挠,还在继续努力。因为始终没办法单独给她穿上衣裳,最后终于妥协地变了一床被子出来,好心盖在他们身上。
好巧不巧,这被子还是喜庆的红色!
令黎:“……”你怎么不干脆在上面再绣两只鸳鸯呢?
画面太美,她简直没眼看下去,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祷竺宴快点醒来。
求求你快醒过来,阻止她的好心!
然而先醒过来的却是她。
眼见着刚刚化成人形的自己睫毛轻轻颤了颤,她目光一动,下意识又上前一步。
她不知为何如此紧张,目光直直盯着记忆阵中的自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葭月一声惊呼:“小心!”
紧接着,令黎便被葭月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一道剑气乍然穿过她所在的地方,扑了个空以后,径直击中空中的记忆球。
“滋——”的一声,记忆球中的画面消失不见,冰蓝色的珠子中间出现一道裂痕。
令黎急道:“怎么会这样!”
比起令黎一心扑在记忆球上,葭月此刻忙着应敌,根本没有注意到记忆球的变化。
来者人多势众,约莫有二十来人,身着紫衣,脸上戴着面具,不知容貌与来路。但他们显然是冲着令黎而来,剑锋利落,无意与葭月纠缠,一心一意只想要取令黎的性命。
獾疏与青耕也立刻加入了战局,然而来人个个修为精深。獾疏、青耕、葭月三人俱是神力高深的神族,便是境尘还在,便是境尘与望白、厌存三人联手,也绝非葭月他们三人的对手。然而这些来路不明的紫衣人,灵力霸道,葭月三人联手竟也渐渐不敌。
他们究竟什么来路?
葭月一面抵挡,一面回头对小青耕喊道:“带黎黎去找无漾!”
小青耕应了一声,果断退出战圈,飞到令黎面前。
她还是个小孩子,遇见危险没有第一时间自己跑掉已经是感恩令黎养她半年了,此刻得了机会,着急催促道:“他们太厉害了,我们打不过,快跑!”
令黎脸色苍白地看着前方勉力抵挡的獾疏与葭月。
连小青耕都知道他们打不过,只能跑,她怎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们跑了,记忆球怎么办?
此刻记忆球已经被剑气打出了裂痕,一旦他们跑了,这些人势必会将记忆球彻底击碎。
竺宴还在里面。
令黎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定定看着这些来路不明的紫衣人,坤灵剑忽然出现在她手中。
“哇!这把剑怎么会在你这里?”
青耕鸟面盲,认神器却是一把好手,只这么一眼,她立刻就认出这就是典籍中所载,神帝开天辟地所持的坤灵剑。
獾疏闻声回头,便见令黎手持坤灵站在记忆球面前。她一身红衣,背脊挺直,山洞之中剑气扫过,轻轻吹起她瑰红的衣摆。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清澈的眸中藏着与她容貌不符的坚毅。
獾疏心头一跳,连忙道:“你先走!放心,我与葭月会誓死守护记忆法阵!”
然而他话音刚落,葭月便被对方剑气劈中,身上立刻被辟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又被打飞出去老远。獾疏一个闪神,也紧跟着被对方的灵力击中,被重重打飞到令黎脚下,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紫衣人势如破竹,为首的是名女子,她片刻不耽搁,持剑便往令黎刺来,眼中是速战速决的杀意,同时命令她的手下:“将记忆珠打碎!”
小青耕一听他们要将记忆珠打碎,她虽然还小不怎么懂事,但也下意识知道,神君还在里面,若是记忆珠碎了,神君就出不来了。
她当即长啸一声,立刻飞过去挡在记忆阵前,就要喷出箭柱攻击对方,山洞中却忽然刮起一阵风。
不,不是风,而是磅礴又精纯的神力。
就在这时,只听獾疏与令黎不约而同开口——
令黎:“找死!”
獾疏:“不要!”
青耕与葭月正一头雾水,就见令黎忽然飞到空中,她手中的坤灵剑举起,剑身灵力磅礴,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除了獾疏,所有人俱是一惊。
坤灵剑虽是上古神器,可是它的力量也同时依赖主人的神力,若是主人没有神力或者神力低微,那它也不过就是一把上古神剑,更多的其实是文献价值,属于文献价值远远高于武力值。但若是它的主人神力高强,那么强强联合,上古坤灵剑将会发挥出它全部的力量。
而此时的坤灵神力尽发,势不可挡,这就是说……
“你有神力!”为首的紫衣女子震惊地看着令黎。
令黎眼中是凛凛杀气,唇角却是一弯:“是呢。”
声落,手中坤灵剑落下,如雷霆万钧,毫不留情将为首的紫衣女子劈成两半。
“啊——”
身体被生生劈开,女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少主!”
“少主!”
“少主!”
其他紫衣人原本被挡在令黎的神力之外,此时见状,争先恐后上前接住紫衣女子残破的身躯,就想要带着她的残躯逃离这里。
令黎冷眼扫过:“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这些人此刻已经知道了记忆球的存在,若是让他们活着离开,必定后患无穷,所以今日她必不留一个活口。
令黎提着坤灵剑飞身追上去。
这些紫衣人看起来像是有些忠心,一个个不要命地拼死阻挡她,只为了让自己的同伴护住那副残躯离开。但令黎可不会为他们的忠心感动,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剑锋所过之处,一个活口不留。
她出手又快又狠,原本白皙娇美的脸上沾染上了死亡的鲜血,她的眼中却连一丝一毫的情绪也没有,仿佛一个冷血的杀手。
葭月呆呆看着此刻的令黎。她不理解,为何一向娇俏有趣的令黎忽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獾疏急道:“停下来!不要再用神力了!”
像是为了应证它的话,山洞外,滚滚雷声迅速聚拢。
这一次的雷声与之前两次从记忆阵中传出的雷声截然不同,它就在耳边,再清晰不过。
山洞之外,上一刻还碧空万里,此刻已是天昏地暗,紫白色的电芒划破长空,“噼啪”一声落下,正正击中这一处山洞。刹那间,地动山摇,头顶山石纷纷滚落。
“天罚来了……”獾疏喃喃道。
令黎毫不惊讶。
其实从燃犀镜中出来之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身体里有了神力。她不知道这神力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从别处来的,只是能感觉到另一股力量在试图将它封印。
她瞬间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时,竺宴加诸在她身上的那道奇怪的力量。
原来,他那时是在封印她身体里的神力。
按理说,竺宴的创世神力是如今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他要封印她,她应该毫无抵抗力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并不害怕他的力量,并且很会消解他的力量。所以这段时间,竺宴常常趁她睡着之际,暗中加固封印。
天罚之下,她原本便不能动用神力,否则天罚随之而至,她也跑不掉。她也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怕被雷劈,有竺宴帮忙封印她身体里的神力再好不过,所以她也一直也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假装不知道自己有神力。
可是此刻,她不想再藏了。
天罚要来便来,天雷爱劈便劈,她今日,非要杀光这些人不可!
她回头看了眼悬在空中的冰蓝色的记忆球,提着坤灵剑,转身飞出山洞。
第 66 章
令黎出去后, 山洞内便恢复了平静,不再地动山摇,然而天雷却并没有停下。
山洞外, 天地间一片晦暗, 天雷噼里啪啦落下, 雷电声从外面传进, 震耳欲聋。
“怎么会这样?”葭月想跟出去, 却伤重得爬不起来。
她知道令黎的天罚, 但她不理解。她趴在地上,看向獾疏:“她不是已经神力尽失了吗?”
獾疏:“我也不知, 自燃犀镜出来后她便有了神力。可是神君怕她动用神力, 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 分明就已经将她体内的神力封印了, 她为何还能如此轻易突破封印?而且她好像早就知道。”
“先别管这些了!”葭月急道,“如今天罚已经落下,这该如何是好?”
“君上!君上!”葭月说着, 扭头朝记忆阵喊,“黎黎快死了, 你快出来啊!”
“没用的……”獾疏虽也盼着竺宴能及时带着一枕槐安图出来, 可是它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快出来。
“一旦进了记忆阵, 无论是谁, 无论神力高低, 都会立刻与记忆中的自己融合, 成为过去的自己。”獾疏无奈道, “此刻的神君还是一千六百年的他,他已经失去了后面这些记忆, 也根本听不到你的声音。”
“失忆?”葭月目瞪口呆,“这什么阵法,如此邪门!那他要如何才能出来?”
“重新经历一遍过去的事,在回溯中渐渐想起千年后的自己。”
“……你确定他还能想得起来?”葭月对此不怎么乐观。
獾疏却笃定:“神君心智异常坚韧,又曾被记忆阵困过一次,这一次他必能很快想起来,而后成功找到一枕槐安图。只是他才刚刚进去片刻,再快也没有这么快。”
“那令黎怎么办?”
葭月的视线看向山洞外,想到那些坏事的紫衣刺客,恨得攥紧了手心,狠狠锤了几下地面。
若非他们偏偏挑这个时候来刺杀,令黎也不用牺牲自己保护记忆阵。
山洞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噼啪!”
“噼啪!”
“噼啪!”
三道天雷接连落下,紫白色的电芒一次次划破漆黑的天幕。
光亮处,令黎身形飞快,几乎快成了一道瑰丽的影子。在闪避天雷的同时,坤灵刷刷两剑,又接连杀了两人。
但最后一道天雷还是劈中了她,令黎被天雷打到地上。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被天雷击中。她早已受了伤,头发乱了,脸上身上挂着血。暴雨密密麻麻砸落下来,又很快将她的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雨水顺着脸落下,头发黏在脸上。她站起来,像没受伤似的,重新追上去。
二十个紫衣刺客,如今就只剩最后一个还活着,正试图抱着他们口中的主君的残躯逃离。
令黎身体里的神力强大到令她自己都震惊,几乎是顷刻之间,她就追上了他们。
从天而降,拦在紫衣刺客面前。
仅剩的一名紫衣刺客听声音也是一名女子,他们虽然损兵折将,但她显然也已看出来,这天雷是令黎的劫雷。她的神力再强大,也大不过天道。
女子怀里抱着主人的残躯,试图拖延时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是谁,为何杀你吗?”
“不想。”
令黎比她更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
又一道天雷落下,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坤灵脱手,上古神剑势如破竹刺穿面前的紫衣人。
紫衣人瞳孔放大,直直看着令黎,目光瞬间涣散。
身体消散成灰飞以前,只见天雷从令黎的身上劈过,而这一次,她没有被打进泥土里。她身体一僵,却直挺挺定在原地,生生扛住了这雷霆一击。
元神却已被撕裂。
令黎抬手,用仅存的神力笼罩住最初被她劈成两半的那一副残躯。
十九个紫衣人无不在坤灵之下化作灰飞,只有她,竟还留下一副残躯。
上古神剑也无法让她灰飞烟灭,是吗?
那劫雷呢?
令黎安静地漂浮在空中,下一道天雷紧随而至。
“轰隆!”
紫色电芒眼见就要劈到她的身上,令黎忽然抬手,将那副残躯迅速移至天雷之下。
她可以灰飞烟灭,但害她的人,也要一起!
她缓缓闭上眼。
上辈子她为了躲避天雷,一路挣扎、一路逃跑,几乎逃遍了六界,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尽,最终还是没躲过,死在了天雷之下。
这一次,杀了仇人,她就不挣扎了。
她只是,忽然想起从前途经人界,曾听说凡人死去之前会有走马灯,一生眷恋的场景都会在眼前一一过一遍。
时间过去太久,她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死前有没有看到过走马灯,然而这一次,她闭上眼睛,却见到了竺宴。
眼前是竺宴受着天雷以心头血和神力灌溉她的画面,她在他怀中化成人形……
好可惜,她知道得这样迟;好可惜,她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边,雷声撞击着耳膜,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出天雷离她越来越近……而后,戛然而止。
天地间忽然安静。
或许也没有那么安静,但耳边有一片寂静,将天雷鼓噪的声音隔离到了仿佛另一个世界。
令黎睁开眼睛。
境尘站在她面前。
一身白衣,缓带轻飘,满头白发用一根木簪簪着,容颜似耄耋老人。
仙界中人,容颜大体上与灵力成正比。灵力强大,容颜便会年轻;只有当神力枯竭,才会流露出似这般耄耋老人的容貌。
然而境尘却似乎是个例外。
令黎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境尘的容貌如此衰老,灵力却这样强大,竟能在六百年前救下死于天罚之下的她。
竟还能以一己之力挡住天雷。
境尘竖起一方结界,为她挡住了外面的滚滚劫雷,若不是他怀中抱着杀她而来又被她所杀的那副紫衣残躯,令黎会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你究竟是谁?”令黎视线扫过他怀中那副残躯,“你们是一起的吗?”
山洞内,小青耕用了吃奶的力气,艰难地将獾疏与葭月叼起来,三人跌跌撞撞出去,便见空中多出了一道结界。
天雷密密匝匝劈在结界之上,结界将令黎暂时护在其中。
结界的正中,除了令黎,还有一名缓带轻飘的耄耋老人,他的怀中抱着方才要杀他们的紫衣头领。
葭月看得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头从哪冒出来的?是敌是友?”
獾疏直直看着境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葭月看向他:“哪里?你不是刚从燃犀镜出来吗?难不成他是你在燃犀镜里的朋友?”
獾疏摇头:“不是燃犀镜。”
獾疏出生便遭灭族,它被神尊救下后一直没有醒来,后来神尊将它交给天酒养育,一直到天酒死前,它才睁开眼睛。天酒死后,它便跟着竺宴,后来竺宴平了神族战乱,君临天下。那时它还不到一岁,神君要救天酒,无暇照看他,便让它进了燃犀镜中修炼。
“你在燃犀镜中万年,没在燃犀镜中见过他,难不成你是在一岁以前见过他?”葭月问。
“这有什么奇怪?你自己也是神兽,应当知道,我们走兽生来就有神识,能记得一岁以前的事并不奇怪。”
“那他是谁?”
獾疏摇头:“不记得了,但他定是神族,而且地位很高。”
它进燃犀镜前一直跟在竺宴身边,能见到竺宴的神族,地位绝非泛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神族,他的结界也无法抵挡劫雷。
眼见结界很快就要破碎,境尘将那副残躯留在结界之内,抓起令黎的手便飞出结界。
天雷一路紧随令黎,境尘又徒手替她挡了一道天雷,一路带着她飞回山洞。
令黎意识到境尘的目的,立刻反抗。
天罚不会放过她,她若回到山洞,山洞也会跟着被劈塌,记忆阵也保不住。而且这个境尘藏得太深,神力强大,却不知他是敌是友。
“你到底是谁!”
令黎立刻以坤灵反抗,但她连遭劫雷,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刚出手便被境尘打晕过去。
獾疏、葭月、小青耕见状,立刻联手攻击境尘。
眼见下一道天雷紧随而至,境尘却被挡在山洞前,他皱眉道:“我若要杀她,六百年前便不会救她。”
“你是境尘仙尊?”葭月立刻反应过来。
她曾听无漾说过,六百年前,令黎死于天罚之下,是交觞仙尊境尘救了她。令黎因此欠下仙界一个大恩,所以燃犀镜中,竺宴才放过了仙界众人。
獾疏却笃定道:“不,你不是仙,你是神。”
眼见天雷将至,境尘无暇废话,就要强行进入山洞。他刚抬掌,无漾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斳渊?”
无漾刚将妇人送到家,就感知到令黎这边出了事,连忙赶回,便是见到这一幕。
他从境尘身后看来,没有见到那副耄耋老人的容貌,就只看到一个背影。只是一个背影,他就一眼认出。
羲和斳渊。
在场众人闻声,俱是一惊。
原来那传说中被两枚烟花就吓得原地解散仙门跑路的境尘仙尊,根本不是什么境尘,而是羲和新君,斳渊。
无漾与斳渊终还有着年少时的默契,见斳渊在此时忽然出现,又急欲进去山洞,立刻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天雷朝着他们劈下,无漾用尽全力勉力一挡,一面朝斳渊道:“送她进记忆阵,里面有一枕槐安图!”
不待无漾说,斳渊已送掌,将昏迷的令黎送进了山洞中那颗漂浮的记忆珠。
第 67 章
随着令黎进入一枕槐安图, 天雷很快停了下来。厚重的雷云开始散去,天光重新照亮大地。
震耳欲聋过后,天地间显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风吹过山上草木簌簌的声音。
无漾看向斳渊:“我就说,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他指的是之前境尘仙尊原地解散仙门, 三大仙门之一的交觞就这么白白落到令黎手上。正是因为无法以常理解释, 他之后才会在书中胡诌。
“这六百年来, 竺宴天上地下地找她, 却一点音讯都没有,原来竟是你将她藏了起来。”无漾道, “是你将她藏了六百年, 最终却又送她回到他身边, 斳渊,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斳渊没有回答,飞身回到空中的结界。结界里,那紫衣首领的残躯还在里面, 斳渊抱起残躯便要离开。
“她不能走!”
獾疏大喊一声,立刻飞上前去, 拦在斳渊面前。银白色兽眸直直盯着眼前的男子, 里面涌动着深深的仇视。
小青耕也跟着飞过来,脆生生道:“对!令黎说过, 斩草除根!我们要斩草除根!”
一鸟一兽盘桓在空中, 拦着斳渊不让他走, 发出长啸与嘶鸣。
无漾在下面轻叹:“獾疏、青耕, 回来吧,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他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 斳渊身形一晃,竟就这么在这一鸟一兽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青耕立刻要去追,獾疏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神力的悬殊,喊道:“别追了,有他在,斩不了草,除不了根。”
小青耕闻言,扑棱的翅膀停了下来。她在原地停了片刻,忽然又用力扇了一下翅膀,与此同时,一声愤怒的长啸响彻天际。待鸟啸消散,她终于气呼呼飞回到山洞前。
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生气,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气性却这样大。
葭月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想安慰她,不料刚刚开口,小青耕却忽然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对着她大哭出来。
“哇——哇——”
清脆嘹亮的哭声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刹那间就从山的这边,传到遥远的山那边。
葭月:“……”
无漾:“……”
獾疏:“……”
天,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吗?跟六七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说下雨就下雨,招呼都不打一声!
最后,还是葭月去人界买了十串糖葫芦回来,才将这绵绵不绝的哭声给哄下去。
小姑娘一手拿着五串糖葫芦,一面抽泣,一面舔糖衣,眼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睛里已经不见了那让人招架不住的愤怒和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心满意足,显然已经将“斩草除根”这事儿彻底忘记了。
十根糖葫芦换一个斩草除根……葭月一时有些无言,转头问无漾:“我们现在怎么办?”
无漾看了眼山洞:“守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葭月又问:“要不要回去通知玄度,增派人手?”
无漾道:“不必,虽未除根,但草已经斩完,记忆阵暂时安全,若让更多的人知道,反而节外生枝。”
葭月点了点头,又想到獾疏说过,人进入记忆阵中,会与记忆中的自己完全融合,失去现世的记忆,只有在漫长的回溯中找回自己才能出来。
她心中隐忧:“令黎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进去,真的能出来吗?”
虽是没有办法才让她进去,但若是进去了出不来,这处境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无漾道:“竺宴会带她出来。”
*
如獾疏所说,令黎从进入到记忆阵中的那一刻起,便与阵中的自己融合,成了一千六百年刚刚化成人形的那株扶桑。
懵懵懂懂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副好看到惊艳的侧颜。
男子昏迷不醒地压在她身上,一双手臂还紧紧抱着她,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分分寸寸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漆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他的容颜似刀凿斧削,线条利落,呼吸却有些微弱,喷洒在她的脸上,冰冰的、凉凉的。
“你醒了?”
旁边一道轻软的女声传来,小心翼翼里藏着喜悦。
她闻声,缓缓转头看去。
眼前的女子穿一身缥色衣衫,模样清灵水嫩,一双鹿眼格外引人注意。水汪汪的,带着几分天然的无辜。
女子站在一旁,微微弯下身,俯身注视着她。
“你是谁?”她轻声问,刚从万年的沉睡中醒来,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扶桑没有灵根,没有神识。所以她虽在扶桑中度过了万年的光阴,却对天地毫无感知。直到三年前她长出了灵根,眼前才渐渐开始出现些模糊的画面。
但那画面也太模糊了,隐隐约约就仿佛有一个人,那人每日都会来看她,给她浇水。
不知是从哪里引来的水,与天地间落下的雨水不同。那人每日给她浇水,她都会觉得十分舒服,但自然的雨水落到她身上,她就只会觉得黏答答湿乎乎的,弄得她很不舒服。
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棵树为什么会不喜欢下雨。按理雨露滋养万物,对他们木灵来说更应该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才对。
她想问问身边的同族什么感觉,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灵根太弱了,没问成功。
给她浇水的人从不说话,虽每日兢兢业业地滋养她,但她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当然也可能是他说了,只是她灵根太弱,听不见。
她看了看昏迷的男子和醒着的女子,一时不太确定谁才是日日给她浇水的人。
女子道:“我是应缇。”
“应缇,是你每日给我浇水吗?”
开口说第二句话,比起第一句的细弱滞涩,声音大了,也丝滑了。
应缇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看了眼昏迷不醒的神君。
她知道这样不对,可是眼前这个懵懂的女子,她是扶桑啊……汤谷有神君结界,她在这里苦求百年,都未能求到神君的慈悲心肠赐她一块扶桑木,眼前这株什么都不懂的扶桑,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很想昧着良心说是,但还未开口,脸就先热了。
应缇既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居他人之功,又不想放弃这唯一的机会,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守在这里一百年了。”
似是而非,虽未明着说谎,但确实存了心,故意引导她误会。
不想,扶桑闻言,却是一脸认真地点了下头,转头就看向竺宴:“哦,那就是他每日给我浇水了。”
应缇:“……”
不是,你这个“那”到底是怎么推出来的?正常人不都觉得是我吗?
应缇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此刻正是浇水的时间,这里就你们两人,你说不是你,那自然就是他。”
应缇:“……?”
“我也没说不是我啊。”应缇有些哭笑不得。
她说自己在这里守了百年,这明明就是承认啊!
大家都是木灵,怎么扶桑这木灵的脑子有些……很难评?
扶桑却理直气壮道:“我问你,你没有承认,那就是否认啊。”
应缇:“……但我也没有否认啊。”
扶桑耐心与她讲道理:“不否认有很多种情况啊,譬如说今日不下雨,那有可能阴天,有可能出太阳,还有可能下雪、下冰雹……所以说今日不下雨不等于今日出太阳,就只有出太阳才是出太阳。我的意思是,同样的道理,不否认不是承认,只有承认才是承认。但不承认,那就肯定不是。”
应缇:“……”
她的天,这到底是什么脑回路?最离谱的是,她如此一通乱绕,竟然还给她绕对了!
“他怎么睡着了?”扶桑又试图叫醒身上的男子。
“他不是睡着了,他是昏倒了。”
不待应缇说完,她自己也发现了。她试图推开他,却摸到了一手鲜血。
鲜血还在流,她顺着看去,却见是从他心头流出来的。
应缇同时也看到了,脸上一惊。
她虽在汤谷外守了整整百年,每日见神君过来,但汤谷有结界,她并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见他每日来去如常,也并未多想。如今看来,他却是在……用心头血浇灌扶桑?
难怪从未听说扶桑能化成人形,而眼前这株扶桑却能化形。
据说神君竺宴是创世神帝之子,身负创世血脉,难怪,他竟能让没有灵根与神识的扶桑化形。
见扶桑一脸虔诚地救他,应缇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的灵力很弱,指尖只有细弱的光芒,对神力强大的神君而言,她这点灵力无异于担沙塞海,可她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化成人形还什么都不懂,虽力量微弱,却毫无保留地为他注入灵力。
她本就是逆天而生,若是刚刚化形就灵力耗竭……应缇连忙阻止她:“你不必如此,他会自己醒来的。”
扶桑认真道:“我不是在让他醒来,我是在帮他止血。”
应缇:“……”
她真的不想跟扶桑讲道理,真的讲不过。
应缇沉默了一瞬,道:“你先出来,我先为你穿上衣服,你再为他止血。”
“穿衣服?”
扶桑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这才注意到,无论是应缇还是身上的男子,他们都穿了衣服,只有自己光溜溜的,未着寸缕。虽然盖了被子,但看起来也有点奇怪。
应缇怕她害羞,连忙安慰道:“刚刚化成人形都是这样的。不过没事,神君他昏过去了,并没有看到你的身子,我是女子,也是无妨。”
扶桑收了灵力,将身上的男子往一旁挪了挪。他们刚刚分开,一件天水碧色的衣衫便罩在她身上。
应缇向她解释道:“咱们是木灵,穿绿色系的衣衫有助于修行。”
扶桑点点头:“你也是木灵吗?”
应缇道:“对,我是招摇山上的一株祝余草。”
扶桑指着竺宴:“那他穿青色的衣衫,他也是木灵吗?”
应缇道:“不是。他是神君竺宴,五灵皆修,至于青色的衣衫,据说是因为他的本体是一条青色的龙。”
“神君?”扶桑瞪大了眼睛,“他是神君?”
应缇点头。
扶桑看着竺宴胸前的血,那颗清奇的小脑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惊喜道:“哇!天道待我甚好!竟在我化形的关键时刻派来受伤的神君给我吸血!”
应缇:“……”
刚刚挣扎着醒来的竺宴:“……”
他虽然醒了,但一时真不想看到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扶桑没心没肺归没心没肺,但对恩人还是一片赤诚,对天道表达完感激之情后又跪回他身边,以自己微弱的灵力为他止血。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点儿灵力的原因,竺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刚才那么想吐血了。
应缇在一旁道:“你灵力太弱了,这样是无法帮他止血的,不如还是先用外物吧。”
应缇正要为她变纱布出来,却听扶桑诚恳地问:“那要怎样才能增强灵力?”
应缇:“……”
不是,正常人不是都应该问什么外物吗?
应缇只得归结为木头和草的脑回路不同吧。
扶桑正苦恼自己灵力低微,却见竺宴胸前的血刹那间干涸,连血迹也消失不见,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一瞬,便对上一双琉璃色的凤眸。
竺宴睁眼,看向身旁的天酒。
她跪在他身边,正试图用自己微弱的灵力为他止血。见他忽然醒来,猝不及防,睁大了一双杏眸。指下的灵力未及收去,细弱荧光落在他的心上。
四目相对,素来冰冷无波的凤眸中隐隐涌动着什么,汤谷寂静得只余风吹过扶桑花的声音。
一万年了,她终于再次修成了人形。
第 68 章
一万年前, 天地间仅剩她一缕残魂,细弱得甚至无法修补、无法投胎,被尊后的凤翎留下。他将她放进扶桑木中时, 甚至不敢奢望她还能重新修成人形。如今她不仅修成了人形, 竟还能与从前那般模样性情一模一样。
竺宴直直看着她, 一眼足以笃定。
她就是天酒。
扶桑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从最初的惊艳到渐渐困惑。
第一眼看到他, 他即使昏迷着, 已是美貌惊人,没想他醒来, 竟还有那样一双眼睛。虽然有些冷漠, 却美得直击人心。
她从未见过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世间男子都如此美貌, 忍不住就盯着他多看了片刻。然而待她回过神来,却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勾勾看着她。
她困惑了一瞬, 领会过来,立刻十分懂事地凑上前, 一手环过他的腰, 将他从地上扶着坐起来。
无知者无畏,她这一举动立刻将应缇吓得瞪大了双眼, 脱口而出:“你别碰……”
但她没有注意到那惊恐的表情, 还体贴地问竺宴:“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说完才注意到应缇在说话, 又回头看向她, 茫然地问:“咦, 你刚说什么?”
应缇看了看顺势坐起来的竺宴,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扶桑, 惊讶地张了张嘴巴,默默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她与神君也算是打过百年的交道了,虽远远算不上认识,更不知神君喜好,但对于神君讨厌什么,她倒是很有心得。
神君讨厌别人碰触他,尤其讨厌听见慈悲和拯救苍生这样的话。
传说中,一万年前,神君以创世神力平息战争、瘟疫与天灾人祸,拯救苍生,从此君临天下。应缇从前便一直以为神君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所以当年她明知汤谷有结界,还是满怀希望来到这里,跪求神君赐她一截扶桑木。
她跪在神君面前,向他诉说苦难,求他怜悯。
都说竺宴生来衔着火精,为六界带来光明和温暖,可当她告诉他,有人受尽苦难与折磨,需要一截扶桑木脱离苦海时,他那双冰冷的凤眸之中却没有半点温度,倒仿佛覆着万年不化的寒霜。他看也未看她一眼,径自走进了汤谷。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诚意不够,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她在汤谷外苦跪了整整一年。然而竺宴看也未看她,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对神君而言,卑微如一粒尘埃。
一日,她不甘心地拦住他进入汤谷的路:“神爱苍生,为何神君对苍生的痛苦却视若无睹?”
竺宴终于看了她一眼,声线冰冷如霜:“神爱苍生,但本君不是神。”
应缇微微一震。
她自然是听过一些传言。
传言神君虽是神帝之子,身上流了神帝的创世血脉,却也同时带着一丝魔脉。所以自他出生,便有预言,说他将会堕魔灭世。因为这宿世预言,在上古神族兴盛时,竺宴从未被视作神族,神族都将他视为魔孽。
可是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自神族混战,竺宴以一己之力平息战争、拯救苍生,自此他便君临天下,成为了神域之主,同时也是天地之主。
如今他做神君已经整整一万年,往事早已不可追溯,更无人再提及他的血脉,他却亲口说,他不是神。
应缇无计可施,膝行上前,拽住神君的衣角,正欲继续哀求,但这一次,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他毫不留情地打出去。
应缇被天地间最强大的神力打得神识涣散,只听见竺宴异常冷漠的嗓音:“苍生夺走本君至爱,本君对苍生有恨无爱。”
自此,应缇便学乖了,守在汤谷百年,再不敢拿拯救苍生求他,也乖乖地离他远远的。
她确实能感觉到竺宴对苍生的恨意,恨到不允许苍生碰他一下。
所以一见扶桑无知无畏上去扶他的腰,她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开口阻止……没想扶桑竟没被打飞出去。
对上扶桑困惑的目光,她只有更加困惑,最后讷讷道:“没,没什么。”
扶桑问完她,才转头慢吞吞地放开竺宴,又跪在他面前,双手撑着地面,像小猫一般,仰脸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问:“我没有吸你很多血吧?”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半晌,轻道:“嗯。”
她抿唇一笑,又认真道:“虽然你是无意间给我吸了血,但我终究是吸了你的血才化成人形,你放心,这个大恩,我定不会赖账,我会报答你的。”
“……”
“还有你这三年来日日为我浇水的恩情,我也不会忘。”
竺宴:“……”
很难说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
见他坐在地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她又问:“那你现在还能站起来吗?我可以背你。”
竺宴:“……”
喜欢听她说话,但不能听太多,不然头疼。
扶桑对大恩人诚意满满,说背就背,立刻蹲在他面前,还拉过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身上。
竺宴克制地闭了闭眼。
应缇见状吓得不轻,生怕竺宴一个控制不住将扶桑打回原形,她才刚刚化成人形而已,可受不住神君的一掌。
她连忙出声打断:“你先别急,让神君自己坐会儿吧,你也先给自己起个名字。”
“名字?”扶桑动作一停。
“对,名字。”应缇从祝余草化形,相比扶桑,她已经是“过来妖”了,“你如今化形了,日后在天地间行走总要有个名字。”
扶桑闻言,立刻转头看向竺宴:“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想法很简单,竺宴是她的恩人,她理应将赐名的权利给他。
竺宴低眸凝着她,“天酒”两字压在舌尖。
她是天酒,可她不能再以天酒的身份活着了,否则天道会发现她。
沉默了一瞬,他轻声问:“你想叫什么名字?”
她的脸上一片空白。
显然,她刚刚才化形,还没有考虑过这么深奥的问题。
竺宴又换了个问法:“那你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她有答案。
只见扶桑一张小脸白得发光,黑白分明的杏眸直勾勾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我喜欢你!”
竺宴一震,凝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嗓音一瞬竟有些艰涩:“你说什么?”
“神君恕罪!”
刚刚化形的扶桑没心没肺,在场两人,一个被她撩得心动不已,另一个被她吓得心惊不已,生怕她冒犯了神君,被当场打死。
应缇被吓得连忙上前拉着她退开,连退了好几步,与竺宴保持在安全距离以外,又替她赔罪:“扶桑她刚刚化形,还什么都不懂,神君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可以喜欢他吗?”
应缇:“……”如果你被打死了请你不要带上我。
竺宴眸光复杂,却听某人紧接着失望道:“好可惜,长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却不给喜欢。”
竺宴:“……”
真不愧是你啊!都从凤凰变成木头了还恋恋不忘这副皮囊!
扶桑看向他,很快就有了第二选择:“那我喜欢灵力。”
这个变心不能说很快,只能说根本没心。
竺宴一脸冷漠:“那你就叫灵力吧。”
扶桑:“可以可以!”
应缇:“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扶桑现在还不懂事,她就觉得灵力很好。
她喜欢灵力,有灵力就能为神君止血,能给神君治伤,多好。
应缇虽与她素昧平生,甚至想利用她,但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还是耐心解释道:“太直白了,就好比你方才说你喜欢美貌,那若是直接给你起名美貌,你喜欢吗?”
扶桑用力点头:“我喜欢啊!美貌和灵力,我都可以!”
应缇:“……”
应缇无奈,只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竺宴:“神君,名字毕竟是要用一辈子的……”
竺宴也就是一时气话,不可能真让她叫“灵力”,他沉吟片刻:“那就叫……”
“可我喜欢灵力啊!”
眼见到手的好名字就要没有了,扶桑连忙跑回竺宴身边,揪着他的衣摆,眼巴巴地望着他。
竺宴对上她可怜的眼神,直接被她给逗笑了,到嘴的名字就变成了:“叫令黎吧。”
他注视着她,轻道:“令姿的令,黎明曙光的黎。”
她还不懂令姿是什么意思,嘴里念着“令黎,灵力……”感觉虽然有点不太像,但好歹保住了灵力的谐音,总算欣然接受。
“好!就叫令黎!”
*
起了名字,竺宴就要带她回神域了,结果站起身来,刚要开口,应缇抢先道:“令黎,你要和我回招摇山吗?”
竺宴目光立刻扫向她。
应缇不敢看他,硬着头皮盯着令黎,诱哄道:“那里灵气充盈,十分利于你修炼灵力。”
令黎迟疑地看了看竺宴。
应缇立刻道:“神君要回神域了,你不能跟着他。我们是妖,六界有秩序法则,妖不得进入神域。”
竺宴皱眉,他不屑废话,直接就要带令黎走,却听令黎反问:“可我是扶桑神木啊,我的名字里带了‘神’字,这还不是神吗?”
“我觉得,我也是神……”令黎小心翼翼看向竺宴,“我可以跟你回神域吗?”
竺宴颔首:“可以。”
令黎抿唇一笑,应缇却急了。
若今日让他们离开,她此生都无法得到扶桑木。
“不可以,你未飞升就跟神君回神域,会让神君遭到诟病的!”应缇急得直接去拉令黎。
这一次,她还未碰到令黎的手,便被竺宴打飞出去,撞到身后的扶桑树,又倒在地上。
“应缇……”令黎甩开竺宴的手,上前去扶她。
竺宴手一空,见她离自己远去,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一万年前,在苍生与他之间,她选择了苍生;这一次,连一颗来路不明的草都能从他手中将她抢走了吗?
应缇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拽住令黎的手,哀求地看着她:“跟我回招摇山,好吗?”
令黎蹲在她身边,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她问:“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
应缇猝不及防,脸刷地红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点小心思竟被这株心思单纯的扶桑一眼看透。
令黎回头看了眼竺宴,解释:“你说怕他遭诟病,听起来像是很担心他。可是方才他流血昏迷,你都未曾救他,可见你并不是真的担心他,那你那样说就只是借口。你不想让我跟他走,那就是想让我为你做事。”
令黎大方道:“你说吧,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第 69 章
应缇羞愧地望着令黎, 片刻后,如实道:“我有一位朋友,他万年来遭恶人控制, 做尽不愿做之事, 稍有违背便受尽折磨, 更连他刻苦修炼的神力, 也动辄被吸走。我朋友历经磨难, 这万年来却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那恶人什么都不用做,便白白吸走了他辛苦修炼的神力。”
令黎听前面义愤填膺, 听到“白白吸走”四字, 心头顿时有些虚:“你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应缇羞愧加上悲伤, 正情绪激动, 闻言瞬间愣住。
“……哈?”
“不是我吗?”
“我以为你说的是我……”令黎反省自己,十分惭愧,“我长在汤谷万年, 虽从前没有神识,无法感知天地造化, 但也大概清楚, 我就是你口中什么都没做,只会汲取天地灵气, 又白白吸了神君的血, 化形的。”
应缇:“……”这个联想有点离谱, 但又好像不是太离谱?
“不, 我说的不是……”
竺宴:“她说的是方寸草, 不是你。”
“不是我吗?”令黎松了口气,正要问方寸草是什么。
应缇震惊看向竺宴:“神君原来知道?”
“神君为天地之主, 明知六界还有方寸草为祸,应缇在汤谷外求了您整整百年,为何您就是冷眼旁观,不肯怜悯下界疾苦?”
竺宴面无表情。
令黎问:“还有很多人也被这个方寸草吸了灵力吗?”
应缇轻抿了下唇,尴尬道:“那倒没有。方寸草从前确实为祸甚广,吸他人神力为自身所用,直至灵根破损,身死魂灭,上古时荧惑与獾疏两族便是如此被方寸草灭了族。直至一万年前,神君以火精烧光了虞渊的方寸草,从此方寸草再未现世。但我却知道,那个恶人一定与方寸草有某种关联,只是苦无证据,才没有贸然向神君提及此草,不想神君竟是什么都知道……”
应缇看着竺宴的目光充满了失望和不信任:“方寸草虽为木灵,却不惧水火,连火神的本命真火都烧不了它,世间就只有神君的火精是它的克星,神君却不肯出手。”
这就是天地之主吗?若对苍生毫无慈悲,怎么做天地之主?
令黎看了看应缇,又看了看竺宴,她虽还不太懂天地间的事,但也隐隐感觉神君的威信受到了质疑,但竺宴却一副“你自质疑你的,我自不管我的”神情,实在让人恼火又无力。
她想了想,问应缇:“我有一个问题哈。”
应缇看向她。
“你说方寸草会吸尽灵力,直至灵根破损。为何你的朋友被吸了万年灵力,却活得好好的?那恶人为何会对你朋友手下留情,不伤他灵根?”令黎摆了摆手,“我不是受害者有罪论哈,我就是想问下,你朋友和这恶人是什么关系?”
应缇被噎,半晌,讷讷道:“主仆,我朋友是他的坐骑。”
令黎沉默了。
“但我朋友本性不坏……”
令黎:“从前方寸草为祸苍生时,你朋友可曾帮着搭过手?”
应缇沉默了。
令黎看了眼竺宴:“你看,神君爱苍生,你朋友却曾经为祸苍生,他若是如今救了你朋友,那算是爱苍生呢,还是害苍生呢?”
“我……”应缇张口结舌,竟无法反驳。
竺宴看向令黎:“你不必出言维护,本君爱苍生如何,害苍生又如何?本君为天地之主,还须先问过苍生答不答应不成?”
令黎:“……”
这话你让我怎么接?
她扭头看向应缇,强行接了一句:“那应该是因为苍生不曾对神君有恩吧。但没关系,你对我有恩,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竺宴目光一冷:“她对你有何恩?”
竺宴审视地看着应缇,难道在他昏迷的时候,她哄骗了令黎?
本以为这株祝余草虽怯懦寡断,但心性不坏,若真哄骗了令黎,那是再留不得了。
令黎忙道:“她给我穿了衣裳啊,还告诉我男女有别,不能给你看我的身子。”
竺宴:“……”
他刚刚生起的杀心瞬间就全变成了尴尬。
她化形之际他并未昏过去,只是神力耗竭才未来得及为她穿上衣裳,只能以自身为她挡住劫雷。
他轻咳一声,没说什么。
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令黎问应缇。
“我想到一个阵法,或可阻挡方寸草的魔气,但这阵法需要一截扶桑树枝,还有……”应缇飞快地看了竺宴一眼,低声道,“还有神君一滴心头血。”
令黎还以为是多难的事,不想竟只是一截树枝和一滴心头血。
神君的心头血本难得到,可是她方才正好就吸了神君的心头血,她既是扶桑,又有神君的血,只要取下自己一截树枝即可。
“好。”
令黎一口应下,便要化成原身,从自己身上劈下一截树枝来。
竺宴握住她的手:“我来。”
令黎一怔,看向他,便见他隔空取下了近旁一棵扶桑的树枝。
令黎见竺宴用其他扶桑替她报恩,正想说这样不好吧。竺宴却像是下巴上长了眼睛似的,看也没看她,淡道:“扶桑没有神识,折枝摘花都不会疼痛。但你已修出灵根化形,若取你的枝条,便如同生割你的血肉。”
“我知道……”
令黎自然知道,万物若无神识,怎么折腾都不会疼痛,一旦有了灵根神识,就有了疼痛悲喜,可是割一块肉的疼痛远不及取心头血的疼痛……结果她话还未说完,便见竺宴眼睛也未眨一下,以指为刃再次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一滴心头血注入了那截扶桑树枝。
扶桑树枝被滴入神君的心头血,立刻绽出荧荧白光,充盈的灵力顷刻间萦绕在木枝周身。
应缇苦等百年,终于等到扶桑木和心头血,激动得热泪盈眶。
就要向两人跪谢,一转头,却见令黎一脸心疼,忽然倾身,疼惜地吻上竺宴的心口。
竺宴一瞬僵直了身体。
他还未及愈合心头伤口,自然是疼的,可这样的疼痛他早已承受了万年,习以为常。□□之痛早已麻木,即便是痛,也痛不到他的心里。
然而当那两瓣柔软的嘴唇吻上他时,那温热的感觉竟像是刹那间穿透了他的衣衫、皮肉,顷刻间直达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和灵魂。
他坚毅的身体不由自主战栗,惊愕地低眸看向她,却只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隐约见得她轻轻垂下眼眸,鸦羽似的睫毛安静地覆下。
天地都仿佛安静了。
令黎安静地贴着他的心口。
太疼了。她想。
他刚刚才流了那么多的血,刚刚才愈合了伤口,却立刻又将自己的胸膛生生剖开,取心头的血……新伤加旧伤,那得多疼啊?
她知这世间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是眼睁睁看到他以指为刃剖心的一刹那,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狠狠刺开,什么都没有想,就下意识地亲了上去,想让他不要那么疼。
嘴唇碰触到的身体硬硬的、很冷,冷得像冰霜。
隔着衣衫,她也感觉到了那阵寒气,她就像是亲上了一块捂着衣裳的冰。于是一开始的想让他不要那么疼又变成了“怎么会这么冷?”
她没有什么灵力,身体都是暖和的,神君神力如此强大,怎会全身冰冷?
她无意识地用嘴唇捂他,想让他暖和起来,于是又不经意地连亲了他的心口好几下。
她自己毫无所觉,一旁的应缇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她的天……这是什么情况?
不爱苍生、讨厌被人碰触的神君,怎么就这么给人亲上了?他却还一动不动,只是低眸直直看着她?
他这是受刺激太大,直接傻了吗?
然而当她看到竺宴的眼神,那似曾相识的不可自拔的眼神,应缇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也曾如此迷恋地去看另一人,只是不同的是,那人不会如令黎这般晓得心疼她。她为了他在这里苦守百年,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应缇见此情景,既自伤,又自觉好笑。
方才她还担心神君一怒之下将令黎打回原形,如今才想通,这汤谷的万年结界、漫长岁月里每日不断寒暑不辍的陪伴、以身代受雷刑的义无反顾,从一开始就是逆天而行的深爱。
应缇没有打扰他们,悄悄离开。
到了汤谷之外,回身,朝着他们的方向,跪地深深磕下三个头,方才离开。
*
令黎没有注意到应缇的离开,直到听见竺宴问她“亲够了吗?”,她才回过神来。
仰头,只见竺宴一动不动,垂眼看着她。
她刚刚放开他,嘴唇还对着他心口的地方,血浸透了衣衫,留下淡淡的血渍。
四目相对,她一瞬间想到什么,连忙解释:“我不是在趁机吸你的血!”
竺宴:“……”
真的很难说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
他漠然地施了个愈合术,衣衫上的血渍也随之消失。
“走吧。”
他一开始便拉着她的手,这一走,直接把人给拉走了。令黎踉跄了一步跟上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应缇不见了。
“应缇呢?”她困惑地问。
竺宴头也未回:“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经走了。”
“啊……虽然是恩情两清,但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嘛。”
令黎看着竺宴冷漠的背影,忽然有些伤感:“待我报完你的恩情,你是不是也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我?”
竺宴停下脚步。
令黎走到他身边,仰头看着他。
竺宴注视着她,正想说“我跟她不同”,令黎先开口:“不过没事,反正你的恩情太重了,我千八百年应该也报不完,你若是真的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说不定刚好能给我松口气。”
竺宴:“……”
令黎又很快跳到下一个话题:“对了,你的身体为何这样冷?”
竺宴现在不想跟她说话,径直往前走。
令黎边跟边问:“应缇不是说你有火精吗?听起来很温暖的样子,为何你的身体却像冰块儿一样,亲都亲不热?”
“……”
*
竺宴将令黎带回神域,将她安置在天酒从前所居的绛河殿。
绛河殿万年来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模样,每日有宫娥扫洒,还似它的主人仍在,唯一不同的只是,这里再没有了尊后的结界。
但这里却多了竺宴的结界,神域众人皆不得踏进这里一步,正如不得踏入扶光殿一步。
所以当夜,竺宴带着一株扶桑回到神域、并让她住进绛河殿的消息就如插上了翅膀一般,很快飞入了神域的各个角落。
“什么?扶桑?创世以来,从未听说过扶桑能修成人形!”
“今日汤谷下了足足一百零八道天雷,我就说甚为奇怪,原来竟是扶桑化形了!”
“那这扶桑神力有些强大,竟生扛住了一百零八道天雷。”
“神族飞升历劫也不过三十六道天雷,她扛住了一百零八道天雷,难怪神君亲去将她带回,看来日后定前途不可限量。”
“但扶桑并非神族,未经飞升便带回神域,是否违背了六界秩序?”
“正是……开天辟地以来,扶桑便无灵根,虽说扶桑生于汤谷,汤谷是羲和一族的神域,但毕竟是草木,即便化形也当以妖族视之,若有机缘飞升,再提入神域,方是守了六界法则。”
……
竺宴君临天下后,虽居扶光殿,但寻常仍旧在从前神尊的漱阳宫中问政,朝会典礼都在漱阳宫中举行。
于是第二日,漱阳宫中,就扶桑该不该留在神域一事,众人各持己见。
一方说:“放回妖界,让她自行修炼飞升,若得机缘,再提入神域做个神侍也不迟。"
另一方说:“扶桑自创世以来就被视为圣物,这天地间唯一一株化形的扶桑,若是任其流落六界,落入魔族手中,恐被利用,还是应当留在神域。”
正争执不下,岁稔星君站出来,道:“她将将化形,正如一张白纸,若不管不顾将其放任,恐辜负了此番天地造化。不如让她进入枕因谷,与神族子女一同听教。”
上位处,一直漠然的竺宴忽然站起身来。
满殿顿时安静下去,众人垂手,恭恭敬敬看向竺宴。
这位神君与从前的神尊不同,甚至与他的父亲神帝也无半点相似,他原本便是最名不顺、言不正的君主,只因他神力强大,无人可及,又平了六界混战,这才君临天下。
几大神族对他其实并非心服口服,只是各族之间互不服气,又都打不过他,这才勉强臣服于他。
只是他非但不好好学着做一个心系苍生的仁慈君主,却越发地独断专行,素日里说什么便是什么,朝政宴会,他想来便来,想不来便不来。有时以为他来,众人苦等半日,他却不来;有时以为他不来,众人正忘形,他又忽然出现。如此反复无常,真是将人弄得十分心累。
竺宴居于高处,一锤定音道:“依岁稔星君所言。”
满殿寂然,众人神情微妙。
岁稔星君拱手道:“是,君上。”
散朝后,令黎要拜入岁稔星君门下的消息便如滴水入油锅,在神域上下沸腾开来。
不满是大多数。只因枕因谷是神域内唯一的公塾,不仅如此,枕因谷更是从前神尊修炼的秘境,是神域中灵气数一数二充盈的地界。
说起来,自神尊在时,神域便有公塾,却并非枕因谷。那时所有的神族子女都送到一处教养,教习师父都是神力与德行俱佳的神族。但神尊陨灭后,神族混战,学塾毁了,远古神族也大多在战中陨灭。自此,各大世家便开始在各自族中建立私塾,由族内长老教习。
但神域中除了三大神族等世家,还有许多弱小的神族,若只有私塾,各自为政,容易让强弱固化,结果就是强族越发强盛,弱小的神族得不到好的资源,日益边缘化。
所以后来竺宴为了重建公塾,便将神尊当年修炼的秘境枕因谷开放出来,做了学塾,命岁稔星君掌管枕因谷,倾神域之力支持。很快,在神族混战中没落的公塾便重新恢复到了神尊时期的鼎盛,甚至远胜神尊时期。
虽然此时私塾已经成了气候,但神族子女都皆以能入枕因谷这唯一的公塾修行为无上荣光。
然而枕因谷每百年才收一次徒,每次只收十三名弟子,说是万中选一也毫不夸张,有时甚至还未必会收满。因此,就连三大神族的子女也很难拜入岁稔星君门下。
几个神族族长为了将自家子弟送进枕因谷,暗中没少与岁稔星君攀交情,但大多也就是攀了个寂寞。
据说这位岁稔星君的口头禅是:“各族的私塾都是极好极好的,并非只有进了枕因谷才能成材。”
结果此时,神君一句话,直接将令黎送进了枕因谷。
绛河殿中伺候令黎的宫娥名叫香茶,是百年前刚从下界仙山提上来的。听到消息,是一路笑回去的,开心得就跟她自己要进枕因谷似的。像只小蜜蜂一样,忙前忙后地替令黎收拾明日进学要用的东西。
令黎一脸茫然,香茶又仔细与她说了说这其中的渊源。
令黎听完却陷入沉思:“我还以为,我能跟着神君修炼呢。”
香茶连连摆手:“神君从不收徒弟,但神君将神女安排到了岁稔星君门下,已是多少神族求都求不来的!”
令黎不认识岁稔星君,她就只认识竺宴,执着地问:“他不收徒弟,收神侍吗?神侍我也可以的!”
“神君没有神侍。”香茶道,“扶光殿从不许人进去,连神侍宫娥都没有。”
令黎绞尽脑汁想:“那他收什么?”
香茶道:“神后吧。”
“神后?”
“嗯,我听其他宫中的宫娥们讨论过,神君不收徒弟、不收神侍,想要进扶光殿,应该只有做神后这一条路可走。”
令黎:“……”这我怕是不行。
她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当竺宴来告诉她,她明日就要进枕因谷修炼时,令黎还是垂死挣扎地问了下他:“我不能跟着你修炼吗?”
“我的功法不适合你。”竺宴道,“岁稔星君修习木灵之术,神域无出其右,你跟随他修行,灵力能快速精进。”
“啊这……”
“你不是说你喜欢灵力吗?”
令黎沉默了一瞬,郑重道:“我觉得你对我有点误会。我喜欢的是灵力,不是修炼。类似于有人喜欢钱,但不喜欢干活。”
竺宴:“……”
令黎躺回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也就刚刚化形醒来那会儿觉得精力充沛,之后就越来越累。
她向他说了下这个情况,并且表示:“你看,我都这么累了,还要进学塾吗?”
竺宴站在她床前,沉默看着她。
这么快就感觉到累了吗?他给了她那么多的神力,强行助她化形,竟也只能维持这短暂的时光?
竺宴:“若是不愿修炼,也行。”
令黎抬了抬眼皮。
竺宴:“你回汤谷吧。”
令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去!我现在就去!”
第 70 章
神尊在时, 枕因谷是他清修之地,与神帝的扶光殿同为神域中灵气最充盈的两处,谷中石壁上还有他留下的神诀术法。
一万年前, 神族混战, 三大神族曾倾兵争夺枕因谷。后来竺宴平乱, 各族都以为他会将枕因谷据为己有, 在此处修炼神力, 他却将枕因谷开放, 做了学塾。枕因谷也成为公塾迅速超越各族私塾最重要的原因。
但名为公塾,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来。神族重血脉, 能来此处修行的神族, 不仅血脉纯正, 禀赋也有要求。
据说枕因谷弟子入学第一件事, 便是探查灵根禀赋。又传说如今神域内卷得厉害,能进枕因谷的神族,灵根无不在三色光芒以上。
枕因谷中弟子早得知今日会有扶桑入学, 都等着看创世以来化成人形的第一株扶桑是何等的禀赋。然而令黎入学,岁稔星君却并未探查她灵根, 直接就让她入座听学了。
枕因谷中主要教授三门课程:典籍课、术法课、法器课, 这是神君亲自定下的课程。此外诸如音律、书法这等增强个人魅力的素质课程,枕因谷则是不教的, 若有兴趣可去各族私塾学习, 亦可自寻师父, 单独拜入门下。
岁稔星君同时讲授典籍课与术法课, 今日正好是他的术法课。
岁稔星君在前方正讲到天地五灵金、木、水、火、土, 各种灵力不同的脾气和修行秉性,令黎一面听他讲学, 一面试着汲取周遭木灵,虽是第一次听课,但有样学样,竟还有几分样子。
令黎十分开心,却忽然听周遭传来一声嗤笑。
她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这声嗤笑过后,又接二连三传来两道,此起彼伏,在安静的课堂内十分刺耳。
她还未搞清楚是谁在嗤笑,岁稔星君已经在上座坐下,沉声点名:“暮商,沃雪,葭月,你们三个站起来。”
座中零星站起三人。
“你们三个呵什么呵?”
三人沉默。
岁稔星君淡道:“谁先呵的谁先说,不说就离开。”
此言一出,令黎座旁的少年脸色一急,忙道:“星君恕罪,暮商并非有意,只是头一回见到有神族还不会引气入体,觉得有些稀奇,一时失仪,还请令黎神女恕罪。”
这位叫暮商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说话时耳朵尖还会泛红,跟个姑娘似的害羞,却比姑娘还俊俏几分。他说着转身,朝令黎恭恭敬敬作下一揖。
令黎偏头看着他,正想问“神族天生就会引气入体修炼吗?”,还未问出口,斜前方一道娇俏的女声传来:“她算什么神族?连引气入体都不会,妖物都比她强!一块废物木头罢了,也配与我等神族血脉一同修炼?再者,神族入学第一日都要探查灵根,她却不必,这中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岁稔星君又转头看向另一头:“葭月,你呢?你也与他们一样?”
那叫葭月的神女闻言,坦荡摆手道:“那倒不是,我只是一向看不惯沃雪,见她在课上发出如猪一般的蠢笑声,我便一时没忍住,嘲笑了她。”
葭月一脸理直气壮,大声道:“我嘲笑的是沃雪,与令黎神女无关,特此说明,省得沃雪还不知我在笑她。”
沃雪便是在她之前开口说话的女子,闻言大怒:“葭月!”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
岁稔星君:“肃清。你们三人都说是族中佼佼者,禀赋非常,但来枕因谷一百年,文不成武不就,至今连件像样的法器都做不出,也好意思嘲笑别人?”
岁稔星君收起书简,云淡风轻道:“可见这禀赋查了与没查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顿时将三人说得脸上一热。
岁稔星君又淡淡看向沃雪:“你还好意思提探查禀赋?你可知,正是因为譬如你之流的弟子无能,神君才决定从此取消枕因谷入学禀赋的探查。我未提及这因由,原是想给你留些颜面,你却偏要主动扯开这层纱布……你族血脉还真是非同寻常,生了颗格外聪明的脑袋。”
那名叫沃雪的神女被当众这么不留情面地训话,只觉受了奇耻大辱,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眼泪包在眼眶里,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临去前,狠狠瞪了令黎一眼。
令黎只觉莫名其妙。
瞪错人了吧?有怨报怨也该是瞪岁稔星君才是。
她看向岁稔星君,却见岁稔星君也正看向她。
四目相对,令黎一惊。
她用力眨了下眼睛,再睁开眼,却见岁稔星君已经收回视线,看向了别处。
仔细看去,还是那双漆黑的星眸。
眼花了吧,令黎心想。
方才那一瞬,她好像看到了竺宴那双琉璃色的凤眸。
大概是因为岁稔星君方才当众责难沃雪太过冷血不留情面,才会让她想起同样嘴欠的竺宴。
见沃雪哭着跑出去,葭月没忍住,又嗤笑了一声。
岁稔星君轻飘飘看向她,葭月只觉今日的岁稔星君似乎格外残忍,生怕自己也被当众羞辱,赶在岁稔星君不留情面开口前,自觉先跑了:“我去安慰她……”
岁稔星君的视线又落到暮商身上。
暮商也觉得今日的星君格外可怕,又自知有错,连忙朝着令黎连作三揖:“此事因暮商而起,还请令黎神女宽宥。”
令黎对他生疏,干巴巴笑了笑:“无妨。”
暮商又看向岁稔星君,见岁稔星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仿佛感觉到了无形的威压。
暮商:“我这就回家闭门思过。”
扰乱课堂的三人先后离开,岁稔星君这才继续讲授。后面的时间,全场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令黎总感觉有道目光时不时看向自己,怪冷的。她凭着感觉看去,只见沃雪的座位旁一个美丽的女子,高挑冷艳,着一身霜白色衣衫。
她自然不认识,正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岁稔星君很快讲到木灵修炼的关窍,她连忙凝神静听,很快也忘了这不愉快的插曲。
*
散学后,弟子们陆续离开。
难得的是,岁稔星君没走,还坐在上位翻看书简。
令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学着同窗一般,有礼地上前去向师父告辞,岁稔星君视线没离书简,淡淡“嗯”了一声。
直到令黎离开,枕因谷空寂下来,岁稔星君才放下书简。袖袍轻轻一扫,一旁空荡处,竟凭空出现了又一个岁稔星君。
与上座处的岁稔星君同样的装束、容貌。
又眨眼间,上座处的岁稔星君竟变成了神君竺宴。
“神君。”
岁稔星君上前行礼。
今日枕因谷中授课的正是竺宴,他变作了岁稔星君的样子,而真正的岁稔星君被他以障眼法隐藏了。
竺宴淡淡看向岁稔星君:“以后再有不识好歹的,你便如此这般处置,不必留情面。”
岁稔星君按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只点头称是。
琉璃色的凤眸盯着他:“你有话说?”
岁稔星君欲言又止,道:“枕因谷中确有骄矜跋扈的神族子女,神君怕令黎初来乍到,被他们欺负,所以这第一节课亲自前来镇压,臣也理解。只是神君随心所欲惯了,可能不懂这同窗情分的微妙。令黎与神君不同,她没有神君高贵的血脉,也无神君强大的神力,她只是下界扶桑,出身不高,灵力微弱,连能不能留在神域都备受争议。神君能做的事,她不能做,也无法做。她还将在这里修行百年,若想要她安稳顺心地过完在枕因谷中这段岁月,还需要她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同窗的接纳。”
“同窗的接纳?”竺宴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岁稔星君没有领会到这其中的意味,一本正经道:“正是。”
竺宴理了理衣袍,徐徐站起身来:“也行,你尽可一试。”
岁稔星君:“……?”
不是,怎么成了我的活?
竺宴一脸宽容:“接纳失败也无妨,让他们不必来了便是。”
岁稔星君:“她……们?”
神君您是不是多说了一个“们”?
竺宴视线扫过周遭石壁:“枕因谷从前是神尊的地方,念及神尊爱苍生,本君才将这里做了学塾万年;如今再想,神尊也爱幽静,是时候将学塾挪个地方,将枕因谷还给神尊了。”
岁稔星君:“……?”
岁稔星君:“……!”
*
入学第一日,竺宴的下马威威力甚大,甚至超出了岁稔星君的预料,余威竟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内,枕因谷中弟子见到令黎无不客客气气,不敢冒犯,更别提以她扶桑的身份去嘲笑她不配了。虽则客气,却也疏离,除了葭月,所有人都不与她走近。
但令黎完全不放在心上,更乐得所有人都别来打扰她。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奇怪,怀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像是漏了个洞似的,修炼总是力不从心,事倍功半。唯有枕因谷这个地方的灵气好像与她十分契合,只有在这里,她的修炼才有成效。
所以她总是抓紧在枕因谷中修炼的时刻。
然而最近几日,她发现同窗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属于疏离里带了几分不屑,不屑里带了几分鄙视,鄙视里又带了几分敌意。
甚至这日课间,她闭目修炼,还无故被沃雪撞倒。
“沃雪,你别找事啊!”
葭月刚好看到,连忙上前来扶起令黎,一面警告沃雪:“小心我告诉岁稔星君。”
“告诉什么岁稔星君?”沃雪不屑道,“你大可直接去神君那里告状啊,反正神君会护着这木头精的。”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怎么又扯到神君了?”
他们这番动静很大,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还有人围上前。
沃雪身旁站着一名清冷美艳的女子,霜白衣衫,名叫兰时,是羲和族长老的女儿。她没有出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令黎,目光漠漠。
沃雪掩唇讥笑,睨着葭月:“你竟不知道吗?这木头精就是神君寻了整整一万年、为自己寻的替身啊!可宝贝着呢,是神域让她上了、枕因谷让她进了、连六界秩序也为她破了。”
“替身?”令黎皱眉,“什么替身?”
沃雪:“天酒殿下听过吗?”
“天酒?”
令黎不知天酒,但枕因谷中其他弟子却是知道的。
作为族中翘楚,他们早已学完了典籍课。
典籍中记载,天酒是创世神尊与尊后唯一的血脉,神尊与尊后陨灭后,神族陷入混战,天酒为拯救苍生而灰飞烟灭。
典籍中并未记载天酒是如何灰飞烟灭的,也没有天酒的画像。
天酒从前便养在绛河殿,鲜少露面,时间又已经过去一万年,典籍中关于她的记载仅有只言片语,渐渐地,天酒这两个字便如同她的元神一般,消失在了天地间。
所以令黎在神域三个月,除了那特别的几个人,也没有人认出她与天酒一模一样的容颜。
但这世间之事,只要有心,再久远的往事也能寻出端倪。不过三个月,沃雪便得到了天酒的画像。
卷轴当众展开,画中女子的容貌刹那间映入众人眼中。
白肤杏眸,一袭瑰丽红衣,如日初升,如花绽放。
满堂寂然。
所有弟子的目光直直看着画中女子,片刻后,又不约而同,一齐看向令黎。
两人除了身上的衣裳不同,容貌竟是一模一样。
“看到了吗?这就是天酒殿下,是神尊与尊后唯一的女儿,创世以来世间最高贵的神女,便是神君当年也求而不得。”沃雪盯着令黎,“而你,下界草木,本是贱命,只因长了与天酒殿下一模一样的一张脸,这才得了神君青睐,违背六界秩序将你带回神域。”
“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活在他人影子下的替身,连自我都没有,还妄想修炼,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盯着令黎,眼中隐隐藏着等待看好戏的兴奋,谁也没出声。却只见她神色自若,从地上起来,随意拍了拍衣衫,便淡定坐回自己的位子。
一时间,所有人围在她桌前站着,只她一人坐在正中,一派泰然的神情不像是正在被看笑话,更像是被众星捧月。
“你吃过橙子吗?”令黎看向沃雪,忽然问。
沃雪不知她想说什么,不屑道:“我什么没吃过?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甜吗?”
沃雪如被冒犯,当即道:“能送到我面前的橙子,怎会不甜?”
令黎点了点头,又问:“那吃过柠檬吗?”
沃雪皱眉:“酸死的玩意儿,吃它干嘛?”
令黎抬眸:“干嘛不吃?柠檬与橙子长得如此相似,你完全可以将柠檬当做橙子的替身来吃啊。”
沃雪猛地被噎,瞪大了眼睛。在场弟子在刹那的安静过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葭月笑得直锤桌子:“对啊,沃雪!你如此喜爱替身,以后大可将柠檬当做橙子来吃啊!”
“葭月——”
令黎:“这世间之事,若论相似,那相似的多了。譬如你与魔,皆可化作人形,也可说相似。但我想,应该无人会因为喜欢魔而喜欢你吧?”
“你竟讽刺我连魔都不如——”
令黎淡淡打断:“同样的道理,我与天酒殿下虽模样相似,但她是凤凰,我是扶桑,我是不知道我要怎么去做她的替身。至于你们,都已经是神族了,竟还会连鸟和树都分不清吗?”
沃雪哑然,其他弟子相视一眼,都无法反驳,眼中流露出尴尬,默默散开。
沃雪闹了个笑话,跺脚转身,却被她身旁的兰时拽住。
兰时淡淡看着令黎:“那你如何解释,神君为你所行的种种破例之事?”
令黎与她对视:“破例?在我之前,六界已经有扶桑化形吗?”
兰时:“无。”
“既然在我之前没有扶桑化形,那哪里来的‘例’?我才是那个‘例’吧?”令黎一脸真诚,“我要怎么破我自己?”
“……”
“我如今做了这个‘例’,往后天地间再有扶桑化形,你们不让她入神域,不让她进枕因谷修炼,那才叫破例。”
令黎目光诚恳:“而至于你觉得我所受到的偏爱,那不叫破例,那叫我应得的。毕竟我是第一株化形的扶桑,既无我族秩序在先,那如今我怎么样都是可以的,都不曾违背秩序。”
兰时结舌。
葭月闷笑出声,一旁原本围观看好戏的弟子呆呆看着令黎。
叹为观止!
完全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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