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出乎意料, 这日散学,枕因谷中几位同窗头一回主动向令黎打了招呼。
“令黎神女,明日见。”
“明日见, 令黎神女。”
令黎有些吃惊。
她来神域三月, 会开口唤她“神女”的除了宫娥神侍, 统共也只得葭月和暮商。前者是因为竺宴威压, 必须对她客气;后面两位则是因为上学第一日冒犯了她, 对她有愧, 所以言语上格外殷勤。
令黎易地而处想了想,若是她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 别说是唤“神女”了, 唤“神君”都行, 反正动动嘴皮子的事, 也吃不了什么亏。
当然后来香茶告诉她,神女可以随意唤,神君不行。神君是天地之主, 天上地下,只有竺宴才能被尊为神君, 她若乱唤旁人“神君”则是叛逆之罪。
令黎与葭月、暮商三人一同离开枕因谷, 葭月言笑晏晏:“早知你这么会吵架,第一日就应当当场吵回去。”
“我何时吵架了?”令黎看向葭月, 认真纠正, “我那是在讲道理。”
葭月摆摆手, 不以为意:“都一样, 赢了就行。”
“不一样。”令黎坚持。
“有何区别?”暮商问。
令黎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看着两人, 认真解释:“讲道理是我有理并且赢了;吵架是我赢了但我不占理,我只想做又有理又赢的那一个, 不太想做赢了但不占理的那一个,所以我从不吵架,我只讲道理。”
葭月:“……”
暮商:“……”
总感觉听起来有点道理,但不多,是怎么回事?
偏就没办法反驳她,就跟方才在学塾一模一样,那么多弟子,竟没有一个能反驳她!
“你真的好会吵架啊……”葭月望着令黎,心悦诚服,“不,好会讲道理。”
令黎抿着唇笑。
葭月亲热地挽过令黎的手臂,边走边问:“你这个本事是跟谁学的?”
暮商走在两个女孩子身后,只听令黎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没有学,可能跟我的美貌一样,都是天生的吧。”
葭月:“唔……还可以这么夸自己吗?”
令黎:“不是夸,是讲道理。”
暮商:“……”
*
近日从极渊下有异动,竺宴今日去了从极渊,回到神域便得知了枕因谷中发生的事。
听神侍说起沃雪当众拿出了天酒的画像,他眸光沉了沉。
龙族和凤族是上古神族,成长期格外漫长,到两万岁方才成年,这也是龙凤两族子嗣稀薄的其中一个原因。而其他神族则没有如此漫长的成长期,大多三千岁成年,短则千岁,长一点的也不过万岁。所以一万年的时间对大多数神族而言,已经是过了好几代了。
他甚至还将天酒从典籍中抹去。
如此这般,有人还能拿出天酒的画像,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又或者他其实也曾想过,待令黎在他身边久了,她会不会有一天不知从哪里听了风言风语,来问他,天酒是谁,她是不是只是天酒的替身?
那时他该如何回答?
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因为他以为那至少是千年以后的事了。万万没想到,别说千年,一年都不到,短短三月,令他头疼的替身论就出现了。
竺宴来到绛河殿。
令黎正在吃橙子,面前摆着一碟果盘,橙子被连皮切成一瓣一瓣的,摆在果盘内。
她吃完一瓣,将皮放在另一个盘子里,又拿起一瓣。天酒从小就爱吃各种果子,她此刻却吃得有些冷漠,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一板一眼地吃。
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吱声。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他。
竺宴看她闷闷不乐,故意问:“吵架吵输了?”
闷闷不乐顿时变成好生气,令黎皱眉:“才没有,我赢了!而且我也没有吵架,我那是在讲道理!”
竺宴停在她面前:“有区别吗?”
令黎立刻将她对葭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有理赢了是讲道理,无理赢了才是吵架,我从不做无理之事,我一向是有理的。”
竺宴点了下头:“懂了,你就是又要赢、又不许别人说你无理。”
竺宴看着她,若有所思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这可能不叫讲道理,叫霸道?”
令黎:“……!”
令黎唇线抿直,气得想打他。
片刻后,闷闷道:“今日葭月还问我,有理赢了叫讲道理,无理赢了叫吵架,那有理却输了,叫什么?”
竺宴挑眉。
令黎直直看着他,一字字道:“叫,神君欺我。”
竺宴侧开头,低低笑了出来。
令黎仰头望着他凸起的格外明显的喉结:“你看,明明我讲得有道理,你却偏要说我是霸道,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竺宴拳头抵在唇角,轻咳了两声,好不容易停下来。
令黎噘了噘嘴,将手中的橙瓣儿递给他:“你要吃吗?止笑的。”
竺宴闻言,再次忍俊不禁。
接过她递来的橙子,一口咬下,一阵刺激的酸涩刹那间从舌尖直冲眼睛,呛得他没忍住,咳出来。
“咳!咳!”
这哪里是什么橙子?这分明就是柠檬。竟还摆得有模有样,真跟橙子似的!
竺宴一张冷白的脸生生胀红,是良好的教养逼迫着他才没有当场吐出来,硬是强行咽了下去,
无奈地看向令黎:“你什么时候有了这喜好?”
天酒一向不爱吃酸,别说是柠檬了,没有完全成熟的果子带了点酸味她都不吃,然而此时如此酸涩的柠檬,令黎却吃得面不改色。从他进来之前就在吃,旁边另一个碟子里,已经有好几片柠檬皮。
令黎对上他的视线,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失落:“你看,明明一点都不像,怎么就成了替身?”
竺宴的心霎时一撞,直直看着她。
不论是天酒还是令黎,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模样。甚至一万年前她灰飞烟灭,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你说得对,我还没有长大,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我大约,也算不得喜欢你吧。”
神侍向他复述她在枕因谷中面不改色怼同窗的话时,他又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天酒。那个让他神魂颠倒不可自拔,她自己却懵懵懂懂宛如木头一样的天酒。
更遑论如今她还真成了一块货真价实的木头!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她心里也是在意的。
虽然不多,虽然来得毫无端倪,但至少并不是完完全全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竺宴没有回答她,半晌,开口问:“过两日你休沐,想随本君下界去看看吗?”
第 72 章
令黎刚刚化形就来了神域, 天地广阔,山川河流,她从未见过。
其实葭月也曾好奇地问过她, 神域规矩多, 为何她化形之后不先到处玩一玩看一看, 玩够了再来神域, 却还什么都没见过呢, 就来了这里?
来了不说, 还第二日就进了学塾,这得是多跟自己过不去啊?
“你就当真如此热爱学习吗?”葭月简直无法理解。
她生在青丘神族, 血脉高贵, 一出生就与族长无漾定了亲。即使这样, 她也是玩到了快要成年才进入枕因谷学习。
令黎倒是没想这么多, 她刚刚化形就见到竺宴,觉得他长得好看,就跟着他走了。至于学塾, 则是他威胁她,不学习就回汤谷。
她舍不得离开那样一张脸。比起远处的山河, 那还是眼前的美貌更加吸引她。
此时, 眼前的美貌主动提议带她出去玩,令黎简直不要太惊喜, 刹那间眼睛都亮了。
然而下一瞬, 唇线抿直, 又敛去笑容, 下巴抬了抬, 一脸矜持。
竺宴将她的情绪变化全看在眼里,故意问:“不去?”
他视线扫过桌上那碟柠檬皮:“因为牙酸?”
令黎:“……”
哪有人这样的啊!邀请她去下界玩耍, 却毫无诚意!
令黎抿了下唇:“你知道我是一棵树吧?”
竺宴挑眉。
“我们树很懒,不爱挪动,”令黎瞅了他一眼,“只有鸟才喜欢到处玩。”
虽然讲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但心里还是有点介意的。沃雪在她面前抖落开那一幅画卷的冲击很大,天酒的容貌与她不能说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她到此刻都还记得看到天酒那一刹那的感觉——吃惊、震撼……还有点酸酸的。
她搞不清楚为何自己心里会酸酸的,所以回来便坐在这里吃柠檬。一口咬下去,酸涩从牙根直冲眼角,酸得她当场哭出来。
吃一块酸酸的柠檬,再吃一块甜甜的橙子,她心里的酸涩也跟着散去。
不一样,明明就不一样,怎么会有人相信一个人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替身?
分明就是蠢嘛。
沃雪可真是蠢而不自知,令黎想。
但是现在见到竺宴,又忽然有点担心……万一像她这么聪明的脑袋只在少数、大多数人都是蠢的可怎么办?
而且这个竺宴,也不是没可能真的将她当成了天酒的替身,毕竟他有时候看起来真的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譬如第一日去枕因谷,散学回来那晚。
那夜,他来问她感觉如何,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尽可对他说。
她想了想,总结说:“还行,就是岁稔星君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他可曾婚配了?”
“……不曾。”
“难怪,这个脾气,难怪找不到对象,换我我就肯定不会喜欢他。嘴巴那么毒,说不定哪日就无差别攻击到我了。”
“……”
那时竺宴看她的神情微妙极了,像是要生气又像是要笑出来,最后咬着牙说:“你大放心,他有喜欢的女子,不必你喜欢。”
她有感而发:“那可真是辛苦那女子了。”
竺宴拂袖而去。
她一头雾水,简直搞不懂他在生气什么。好端端的,莫名其妙。她说的是岁稔星君,又没有说他,他生气个什么?
他不止生气,还记仇,那以后好几日,他都没跟她说话。
上学散学路上偶然碰见他,她惊喜莫名,开心地上去跟他打招呼,他一脸冷漠地看她一眼,然后绝情地走开。
她:“?”
她一开始都不知道他是还在生气,而且她们木头大气,断不会为这点小事记仇,下次遇见,她还是会好开心地凑到他面前笑着喊他,结果他又一次冷漠走开。
如此重复了三次,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还在生气啊。
怎么就能为了一个旁人生这么久的气?令黎冥思苦想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可怜的竺宴,他必然是被蒙蔽了。
他或许还一直以为岁稔星君脾气很好呢,陡然间听她说不好,与他一直以来的认知相悖,他不愿意接受事实。
主要还是不太聪明吧,她想,才会被臣子蒙蔽。
于是她秉着对不聪明的竺宴要宽容的心态,又一次路上遇见他时,主动给他递台阶:“关于上次我说岁稔星君脾气不好难怪没有对象的事……”
他果然就没走开了,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她。
她昧着良心道:“是我错了。我这几日忽然觉得,那不是脾气不好,那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行事刚正,不和稀泥,是个爱恨分明极有魅力的性格。虽然这几日岁稔星君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忽然就变好了,也变幽默了,但相比而言,我还是更喜欢第一日的岁稔星君。若是他一直找不到对象,只要他不嫌弃,我也是可以喜欢他的。”
竺宴当场与她言归于好。
令黎:……这个神君,真的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
此刻,令黎就忽然很担心不太聪明的竺宴真的会将她当成天酒的替身。
她将话说得更直白些:“凤凰是凤凰,木头是木头。凤凰飞于九天,可能都看不到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木头偶尔会抬头仰望一下凤凰高贵美丽的羽毛。可是木头并不会羡慕凤凰,更不会妄想去做凤凰,木头也有木头自己的喜欢和快乐,木头觉得长在土里真的挺好的,并不想跟凤凰沾边。”
她直直看着竺宴的眼睛:“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竺宴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她可知,她原本就是那只飞于九天高贵美丽的凤凰?她与她的父母皆为苍生而死,如今却只能变成一块木头,连回神域都要被嘲笑是一块木头不配。
但她却如此骄傲地接受了自己木头的身份,不管是木头还是凤凰,她一直都是那个天酒,高贵又骄傲。
竺宴轻道:“我从不知什么凤凰、什么木头,也从未去了解过他们喜欢什么、羡慕什么、为什么而快乐。”
“……哈?”令黎愣住,“你不认识天酒吗?”
难道沃雪的情报有错?
“我认识的天酒只是天酒,她就是她,她代表不了凤凰,凤凰也代表不了她。你也是如此,你是木头不错,但旁的木头却不是你,也永远不会是你。”
竺宴注视着她:“你若一定要说同族,那对我而言,凤凰一族就只有天酒与其他凤凰,扶桑一族也只有你与其他扶桑。”
令黎仰头看着他,待他说完一会儿,她才渐渐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她试图用种族将自己与天酒区分开来,他却告诉她,更多清水完结最新文在气俄群思而而二无九依思其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即使是拥有相似特征的同族,也不能将他蒙蔽。
不愧是神君!
令黎一颗心终于松懈下来,弯唇一笑。
她就知道,竺宴虽然有时候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一定不会像沃雪那样蠢,竟然会相信一个人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替身。
她从果盘里拿出一瓣橙子,慷慨地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竺宴:“……”大可不必。
想到方才那阵一路直酸到天灵盖的感觉,竺宴敬谢不敏,转身离开:“本君先回去了。”
令黎不知道他在别捏什么,嘟囔一声:“你不吃我吃。”
刚咬了一口,竺宴去而复返,拽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吃:“都与你说了不曾将你当作替身,怎么还在不开心?”
令黎眨了眨眼:“我没有不开心啊……你说这个啊,这个是橙子,不是柠檬,不信你尝!”
说着直接将咬了一口的橙子塞进他嘴里。
竺宴被塞了个猝不及防,舌尖舔了下,竟还真是甜的,半点酸味也没有。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两个碟子。
令黎:“给你吃的是柠檬,我自己吃的是橙子。”
竺宴:“……”
她还真是从不令他失望啊!
*
竺宴说要带她下界玩耍,令黎满心期待,剩下的两日因为太过兴奋,课上都不是那么认真了。结果临到休沐前最后一日,却忽然多出个考核来。
令黎措手不及。
她才修炼三个月,虽然很努力了,可比起同窗还是差很多,如果考核垫底,那也太难看了,连竺宴都会跟着她一起丢脸的吧。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岁稔星君紧接着就公布了奖励与惩罚措施。
“今日考核,夺魁者明日可跟随神君下界巡视,最后一名则要为每位同窗各作一幅人物丹青,且不可随意敷衍,必要画到同窗满意为止。”
岁稔星君话落,课业靠前的几名弟子立刻跃跃欲试,略带挑衅地看着彼此,都想追随在神君身边。
至于课业靠后的……几名菜鸡将目光一齐落到了令黎身上。
葭月甚至双手合十,满脸感恩看向她:“还好黎黎你来了,不然最后一名肯定是我。”
令黎:“……”
听我说,谢谢你。
沃雪趾高气昂,直接隔空朝她喊话:“你可要好好画,我这人可不容易糊弄,画不好让你跪着替我作画。”
令黎看着她那刻薄的神情,已经觉得手疼了。
也就是暮商善良一些,凑过来安慰她:“别怕,我丹青还不错,到时替你分担一半,沃雪的就由我来画吧。”
令黎:“……”
忽然觉得这个考核她没必要参加了,瞧,还没开考呢,所有人都默认她是最后一名了。
所以到底是哪个缺德玩意儿想出的突击考核啊!
令黎简直气得快昏过去了。
然而当考核题目公布,所有弟子都快昏过去了。
这是……啥玩意儿?!
众弟子目瞪口呆望着各自面前漂浮着的棋局。
岁稔星君站在上处,慢条斯理细讲考核规则:“诸位,现在你们每人面前各有一面棋局,但无需与人对弈。棋盘之上,总共361颗棋子已经摆满,然则这361颗棋子与寻常的黑白棋子不同,每一枚棋子中都是一幅天地,每两枚棋子中山川景色相同,你们连续轻点风物相同的两枚棋子,棋子便可自动从棋盘上消失。一炷香后,棋盘上所剩棋子最少者胜出。”
众弟子:“……”
岁稔星君:“都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开始计时。”
众弟子虽然满心不可言说,但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战吧,直至注视着眼前漂浮的棋局,计时还未开始,已经在竞相观察了。
此时,兰时却忽然从座中站起:“敢问星君,此举有何意义?”
兰时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不理解,刹那间,弟子们的目光一齐注视向上方的岁稔星君。
兰时不卑不亢问:“我们前来枕因谷修习,三门课程:术法课、典籍课、法器课,乃是神君亲定。从前的考核也无不围绕这三门课程,但如今这个棋局,既不需要任何灵力,也不需要半点典籍知识,更完全用不到法器……兰时不解本次考核的意义,还请星君明示。”
葭月凑到令黎耳边悄悄说:“难怪她头一个站出来,她定是最最最不愿意参加这考核的。”
令黎以气音问:“为何?”
“从前考核,十次里有八次兰时排在魁首,这次若无意外基本也就是她了。她一向倾慕神君,神域谁不知兰时最大的心愿便是嫁给神君,做他的神后?若是传统考核,她得魁首,明日便能伴在神君身边。可谁知忽然出了这么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考题,她那魁首可就说不准了,她怎甘心白白将到手的机会让给别人?”
令黎深以为然点头。
一想不对,怎么就是兰时到手的机会了?竺宴明明是答应的她,要带她出去玩儿的啊!怎么最后却变成了考核的彩头?
只见岁稔星君缓缓点头:“问得好,你将神君都搬出来了,我也就少不得要说一句了——这考题就是神君亲自出的。”
“神君的意思是,对神族而言,神力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要眼明心亮,要能够知廉耻、明是非、不仗神力欺人、不恃血脉而骄……若是生而为神,却眼瞎心盲到连橙子与柠檬都分不清,那到头来反倒成了个笑话。”
满堂鸦雀无声。
这话不能说意有所指,就只差没有直接点名沃雪与兰时了。
不仅她二人,当日跟着看笑话的弟子都觉得脸上有些热。
岁稔星君道:“所以神君特出了这道考题,盼你们能以赤子之心看透这繁复杂芜的天地,悟出天地真谛与大道。”
兰时无话可说,咬了下唇,沉默坐下。
其他弟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汗颜,也不再有异议。
第 73 章
“用不上神力, 这么个考核不就是只知己、不知彼,盲婚哑嫁么。”暮商在一旁嘀咕,声音虽小, 但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然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错了, 不止是不知彼, 现在是连“己”都不知了。
361颗棋子, 说是除了对应的那一颗, 其余颗颗风物不同, 但实际上颗颗都差不多,都是山川、河流、星辰。
这样雷同的棋子布满整个棋局, 弟子们连连点错, 有人甚至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我真的是瞎?
兰时连续点错, 心本就有些乱了, 结果此时偏偏还听葭月低呼一声:“哇黎黎你好厉害!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一对!”
兰时脸色一沉,回头看,果然见两颗棋子自令黎的棋盘上消失了。
沃雪酸不吧唧哼了一声:“瞎猫碰上死耗子, 看把你得意的!”
令黎仿佛没听见,全神贯注看着棋盘, 手指迅速轻点两下, 又两颗棋子自棋盘上消失。
葭月立刻捧场:“哇!”
沃雪:“……”
岁稔星君:“肃静!不许东张西望!”
其实这场考核是花式棋盘,361颗棋子相同, 但摆布的位置各不同, 所以其他弟子即使看见了那四颗棋子消失的位置, 也无法照搬。
弟子们很快收回视线, 全神贯注盯紧自己的棋盘。经过了一开始的手忙脚乱, 多次试错后,大部分弟子都能够稳下心神, 渐入佳境。
只有沃雪,耳边一直听着葭月“哇哦”“哇哦”“黎黎好厉害”的惊叹声,被扰得心烦意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偏葭月声音压得低,岁稔星君仿佛完全没发现,就她一个听见,连告发也无法告发,只能越想越气,越气越点不对。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
岁稔星君:“时辰到,起身。”
所有人站起,岁稔星君一排排走过,一一检查。
弟子们的棋盘都密密麻麻、参差不齐,只有两人的棋盘格外不同,一眼看去就见分晓。
令黎的棋子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七零八落几颗摆在棋盘之上。与之对应的则是沃雪,满满一盘的棋子,361颗一颗没少,齐齐整整,还是最开始的样子。
岁稔星君自沃雪面前走过,叹息地摇了下头,沃雪紧紧咬着唇,眼眶通红。
最终,岁稔星君停在令黎面前,满意地点了下头。
结果当场公布,令黎夺魁,沃雪最后一名。
按照一开始公布的规则,令黎明日跟随神君下界,沃雪要替十二名弟子每人各作一幅丹青,直到满意为止。
散学后,几名弟子围着令黎,笑嘻嘻问:“令黎神女,那么多的棋子,你就怎能迅速找出相同的两颗?”
“对啊,密密麻麻,看得我头都大了!”
此时,兰时与沃雪经过令黎桌旁,沃雪狠狠瞪了令黎一眼,令黎抬头冲她一笑:“回去好好练习作画哦,我这人可是很挑剔的呢,不好糊弄。”
这是沃雪考核之前朝她喊的话,此刻原话还回去,弟子们立刻起哄地笑起来。
沃雪满脸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
“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葭月忽然道,“我后来就没有注意黎黎了,所以那些惊叹声啊,是我随机发出来故意给你听的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沃雪被气得哭出来,捂着脸跑了。
兰时没有追去,站在原地,双目直勾勾盯着令黎。
她一言不发,令黎忽然觉得后背爬起一阵冷意。
*
令黎得了魁首,也就在枕因谷的时候开心,主要是一想到沃雪要给她作丹青开心。回到绛河殿,见到竺宴,她就瞬间来气。
他还坐在她的美人塌上,拿着她的书简!
她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道:“你坐的是我的位子。”
竺宴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意味不明笑了一声,从善如流站起来。
令黎立刻躺上去,又抬起眼皮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竺宴,冷漠道:“你站的也是我的地方。”
竺宴:“在赶我?”
令黎:“书简留下。”
竺宴点了点手中书简:“我竟不知,你如今如此用功。”
那上面全是她的笔记,有课上写的重点,也有修炼过程中的心得,绛河殿中已经堆了不少。
这着实令他吃惊,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只会找借口偷懒的天酒吗?从前的绛河殿中只有话本,像这些上进的东西那是断然看不到的。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令黎就更生气了:“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今日考核,虽没考到我用功的点上,但我还是得了魁首。”
竺宴奇道:“我为何要失望?”
令黎扯过枕头抱在怀里:“你分明答应我了,要带我下界去玩,临到头了却忽然弄出这么个奇奇怪怪的考核,不就是反悔了,不想让我去吗?”
“你是如此以为的?”
“那不然呢?”令黎头头是道开始讲道理,“你若不弄这么个考核,信守承诺,那我明日肯定要随你下界。但你弄了这么个考核出来,枕因谷中总共有十三名弟子,我就只有十三之一的可能可以随你下界,这还不是婉拒吗?”
竺宴张口结舌,竟无法为自己辩解。
令黎恹恹扭开头,不想看到他:“好了,我知道了,我明日哪里都不去,你自己去吧。”
竺宴一惊。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虽还不算懂她,但也不知竟会这样离谱。
他以为她会生气的时候,她并不生气;他以为她会开心,她却生气。理由竟也是头头是道,无法反驳。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竺宴难得觉得自己竟言辞木讷,他看着令黎扭开的头,低声解释,“我若真不想你去,大可直接考核神力,以你眼下的神力,你定不会胜出,我又何必费尽心思去想那样一道考核题目。”
令黎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他这个解释有点道理,又缓缓扭回头,看向他:“那你怎么就确定,换这个考核,我会胜出?”
竺宴没有说话,却是走到她塌边坐下,低眸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会胜出。
一万年前,扶光殿中,他与天酒就常玩这个游戏。
这个游戏本就是她想出来的,连他都玩不过她。
令黎原本因为生气摆烂躺在美人榻上,此时她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他又冷不丁坐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十分不雅,红着脸,默默坐了起来。
竺宴并不打算告诉她她就是天酒,天酒看似恣意懒散,但她的使命刻在了她的骨血里,太沉重了。
他似笑非笑道:“对自己有点信心,想想你整我的时候,将橙子和柠檬分得多清啊。区区那样一盘棋,怎能难住你?”
令黎想了想,勉强接受这个解释。
竺宴又问:“那,明日还同我出去吗?”
她打量着他,很敏锐地感觉到他求和的意图。她们木头一向大度,令黎立刻大气地点了下头。
竺宴弯唇一笑,下一瞬,却见令黎忽然倾身向他,伸出双臂,主动将他抱住。
娇软的身子贴到他怀中,竺宴刹那间浑身定住。
少女双臂勾过他的脖子,她仰起脸,肌肤主动蹭了蹭他的脸颊,软乎乎地在他耳边说:“贴贴。”
贴完这一侧,又换一侧,继续:“贴贴。”
然而竺宴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他的身体僵硬,那短暂的时间里仿佛四感尽失,浑身上下仅剩触觉,所有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与她肌肤相亲的地方。
她柔软的身子、温热的拥抱、细腻的肌肤、甜糯的呼吸……隔着一万年漫长寂寞的岁月,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年扶光殿中与她相伴的时光,短暂却永生难忘。
他僵直着身体,手背上绽出青筋。
直到她放开他,没事人似的跳下美人榻。
他立刻清醒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将人抓住。
“你在做什么?”他直直看着她的眼睛,眼角泛出几不可察的红。
令黎莫名:“我去收拾东西啊。”
“我问的是……”他哑声道,“方才。”
“那个啊,”令黎笑嘻嘻道,“贴贴。”
“贴……贴?”
“嗯嗯!”令黎点头,“葭月教我的,她每次向我道歉就会这样贴贴,我就会原谅她。”
竺宴:“道歉?”
令黎十分大气,并且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方才误会你了,很是抱歉,所以向你道歉……咦,你们神域不是都这样道歉的吗?”
她见竺宴很震惊很激动的模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竺宴沉默了一瞬,问:“你还向谁如此‘道歉’过?”
令黎立刻感觉被冒犯:“我才没有向别人道歉呢,我又没有犯错,我基本都是对的那一个!方才,方才那也是意外,主要也是你先让我误会了,我才会误解你。”
竺宴倏地笑了,胸腔震动,低低的笑声从喉间逸出。
令黎搞不懂他在笑什么,他忽然用力将她拉进怀中。
脸猝不及防撞进一具冷硬的胸膛,令黎脑子一瞬间懵懵的。
竺宴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腰,另一只手压在她的脖子后,他侧头,在她耳边低道:“嗯,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他的气息落在耳根,令黎只觉一刹那,自己的心用力往胸口撞去,竟像是要生生跳出来似的,血液也似一股脑向脸颊涌去。
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想到竺宴下一刻就要用脸贴她,竟莫名的手忙脚乱,下意识想推开他。
竺宴却先一步放开了她,并没有做到她所想的那样。
她跳到喉咙口的心一瞬半落回去,茫然看着他,眸子水汪汪的。
*
这夜,令黎破天荒的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就是竺宴忽然抱住她的画面。
虽然据他自己说,他的抱就跟她的贴贴一样,只是道歉的礼仪,但令黎还是直觉这其中肯定哪里出了问题。不是他有问题,就是她有问题。
哪门子的道歉会让人脸红心跳啊!
譬如葭月一日向她道歉三回,贴贴她都不知道贴了几百回,她就一次不曾脸红心跳过。
肯定有问题,不弄清楚她睡不着觉!
令黎爬起来,连夜找出葭月送她的琉光镜,据说这是如今神域中人隔空见面最常用的法器,但她之前从未用过。
她在神域没有什么朋友,而竺宴、葭月、暮商,她每日都能见到,也用不上琉光镜。
她运转葭月教她的法诀,很快琉光镜就亮起了荧荧白光,镜面飘荡起水波纹。然而漫长的水波纹后,镜子却毫无动静。她正怀疑这个法器不灵,一道喑哑的嗓音从镜中传来:“黎黎,现在半夜……”
紧接着,葭月困倦的脸出现在镜中。
她躺在床上,脸庞从云被中露出,显然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
令黎觉得很抱歉,但她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快速切入正题:“葭月,你那个贴贴……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葭月是闭着眼睛回的,显然她眼睛没醒,脑子也没醒。
“你确定……这个真的是神域道歉的习俗吗?”令黎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很不确定了。
“不是啊,那是我的个人习俗……见着好看的女子我就喜欢贴贴,不道歉我也贴贴。”葭月迷迷蒙蒙念叨,“但不可对男子用,这个举动十分暧昧,约等于主动示爱……”
葭月声音越来越低,“示爱”两个字说完,又彻底睡了过去。
留令黎呆呆愣在原地,背脊僵直,整个灵魂都在颤栗。
她,她做了什么?
葭月误我!
第 74 章
竺宴这趟下界是为了追查从极渊下魔障异动。
从极渊下镇着的魔障是六界魔气的始源。创世之初, 天地一片混沌。神尊将混沌分离,清气上扬,浊气下沉, 又从浊气中将魔障抽离。这魔障与清气一样, 本身也是万物始源, 无法消灭, 神尊便将其镇压在从极渊下。
但正如灵气充盈而后汇聚成灵脉, 灵脉又可再生灵气, 魔气也是如此,循环不息。六界之中, 只要还有众生, 就会有怨恨、有争斗, 魔气便会再生。六界魔气的滋生, 又会反过来与从极渊下的魔障呼应,壮大它的力量,使它汇聚成魔脉, 又反过来催生六界魔气。
一万年前,诸神混战, 从极渊下的魔障之气汇聚成了强大的魔脉, 六界瘟疫肆掠,战乱不休, 魔脉冲破神帝封印, 撞毁天柱, 是神尊自爆元神, 释放出元神中全部的神力才将魔脉打散, 又以神躯重新撑起天地,才使得六界不至于重归混沌, 从极渊下动荡的魔气也自此平息。
然而自千年前起,竺宴便感知到,从极渊下的魔障又有了活跃的迹象,与日俱盛。他多次查探,发现这一次引它异动的魔气与一万年前方寸草的魔气十分相似。
竺宴带着令黎来到招摇山。
令黎自知自己做错了事,此时仍旧有些无法直视竺宴,默默跟在他身后,也不出声。
“怎么了?”竺宴又一次回身等她。
令黎张了张嘴,还是不好意思说抱歉。一说抱歉就会想起她昨夜做的蠢事,单单是想起来就脸热。
算了,还是就此揭过吧,下次注意。
“没什么。”她垂下头,闷闷道。
“那怎么不开心?”
“那可能是因为……”令黎随意扯了个谎,“我们树平常不怎么挪动吧,今日陡然间从神域挪到了这里,运动量太大,我有点累了。”
竺宴:“……”你看我信吗?
令黎四处望了望,问:“这里是哪里?怎么灵气如此稀薄。”
稀薄到她都不怎么舒服了。
竺宴道:“这里是招摇山,你还记得招摇山吗?”
令黎觉得“招摇山”这三个字有点耳熟,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就是应缇所说的招摇山。
“应缇的家?”
竺宴颔首:“嗯。”
令黎噘了噘嘴,咕哝:“那她又骗我,她还说招摇山灵气充盈呢。”
竺宴轻哂:“原来你还知道她在骗你啊。”
这令黎就不服气了,理直气壮看着他:“我又不傻,我自然知道谁是真心待我好的,你看我有被她骗走吗?”
说完见竺宴似笑非笑看着她,反应过来自己这话不就是在说竺宴真心待她好吗?竺宴是神君,是天地之主,她说他真心待她就感觉多多少少有点自作多情,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竺宴却似乎毫无所觉,立刻反问:“知道我真心待你好,你还故意气我?”
“我何时气你了……”
“昨夜是谁在为了考核之事跟我赌气?”
“那我也当场向你道歉了啊!”令黎脱口而出,说完简直想打自己一个嘴巴。
怎么就又说到道歉了!不是已经决定糊弄过去了吗?!
她飞快地转开头,脸热热的。
竺宴也刹那间想起了昨夜短暂的肌肤相亲,想起昨夜抱她入怀的触感。
山风寂静,两人各自沉沦在自己的情绪里,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令黎先反应过来气氛的奇怪,连忙扯开话题:“应缇呢?她那么着急回来,怎么不见她?”
竺宴没有开口,往前走了几步。
招摇山拔地而起,悬崖峭壁,十分险峻。山巅却长着几颗细弱的小草,随风飘摇。
竺宴挥掌,一道精纯的白光霎时笼罩在其中一颗草上,不过片刻,那颗草便化作人形,昏倒在悬崖边。
令黎一惊,上前去看,果真是应缇。
“她怎么被打回原形了?”令黎问竺宴。
竺宴淡道:“灵力耗竭。”
“耗竭?”令黎看了看周遭,“是因为这里灵气太稀薄了吗?”
竺宴若有所思看着她:“你为何一直说此处灵气稀薄?”
招摇山虽不及神域,但在下界之中,已属灵力格外充盈的仙山了,这一点其实应缇并未骗她。
“这里灵气就是很稀薄啊……”令黎在竺宴的注视下,都有些不确定了,“你都没有感觉到吗?”
身体感觉不是很舒服,像鱼儿离了水……也不对,没有完全离水,到了浅水吧。
竺宴抬步走向她,正要仔细看看她怎么了,此时,应缇轻咳两声,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见是竺宴,她连忙起身拜下:“应缇拜见神君,谢神君救命之恩!”
竺宴停下脚步,视线从令黎身上收回。
令黎被转移了注意,好奇问:“应缇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要赶着回来救你的朋友吗,怎会变成草长在山崖边,你的朋友呢?”
应缇目光闪烁了一下,没吭声。
竺宴淡道:“走吧,带本君去见孟极。”
应缇跪着没动,瘦弱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令黎看向竺宴,用眼神告诉他:她好像不太愿意。
竺宴波澜不惊,山巅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应缇一惊回头,便见山石剥落,连着长在崖边的几颗即将化形的祝余草也随着剥落的山石掉下山崖,落入了湍急的江河中冲走。
“不——”应缇脸色一白,猛地回头,“神君,它们长在此处千年,艰难修行,才将将得了化形的机缘,究竟犯了何错,你要绝了它们的生机?”
“无错。”竺宴目光冰冷,“被同族株连尔。”
“神君难道就无怜悯之心吗?”
“本君生来便无这种东西。”
应缇被竺宴的残忍慑住。
“一万年前,本君以火精烧尽虞渊的方寸草,却一时分心,让负芒逃了,这才有了今日从极渊下魔气动荡之祸。这一次,本君必斩草除根。”竺宴冷冷看着她,“祝余草若是包庇,那以后也不必存在于天地之间了。”
应缇瘦弱的身子颤了颤。
汤谷外百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神君的冷血。这个神君,他真的做得出灭族之事。
她求助地看向令黎,喃喃道:“祝余草无错啊……”
令黎看了看竺宴,为难道:“那,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苍生又有什么错呢?”
自从知道了天酒,令黎便自学完了上古史,知道了从前神族混战,为救天下苍生而死的诸神,也知道负芒的方寸草之祸。
她轻声问应缇:“若是让负芒孟极继续为祸苍生,苍生就该死吗?还有从前为镇压魔气而陨灭的神帝、神尊与尊后,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
应缇无言以对,只得点头。
*
“我这么说你们可能觉得我是在为他开脱,但其实孟极本性善良,他只是受负芒控制身不由己,但如今,如今,他已经摆脱了负芒的控制……”
应缇带竺宴去找孟极,路上仍旧不忘替他向竺宴求情。
令黎轻扯竺宴的衣袖,小声凑到他耳边说:“孟极善良不善良我不知道,但他肯定长得很好看。”
竺宴看向她。
令黎指了指前面带路的应缇:“你看她,多痴迷啊……我都有些好奇孟极长什么样了。”
“哦?”竺宴挑了下眉,慢条斯理问,“好看你要如何,不好看你又要如何?”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孟极长得好看不好看,与你何干?
然而令黎完全没听出来,反而兴致勃勃道:“好看就给他一个机会啊!”
竺宴默默自她手中扯出自己的袖子。
令黎有时候是真不识趣,见状又立刻拽回来,继续凑在他耳边道:“我的意思是,若是那孟极长得果真倾国倾城,我就立刻挟持应缇,做出她是受制于我才不得不出卖他的假象,不毁她姻缘。若是长得一般也就那样的话,那就算了,刚好让他认清现实早点了断,别纠缠漂亮姐姐。”
竺宴:“……”
“你觉得怎么样?”令黎仰脸望着他,眼巴巴问。
竺宴:“可以。”
令黎大喜。
竺宴:“你被打的时候,我不会救你。”
令黎:“……”
人和人之间的交情真是不堪一击!
“到了。”此时,前方的应缇忽然停下脚步。
令黎循声看去,只见应缇停在一面瀑布前。说是瀑布,实则更像是一束湍急的水流,从山顶激流而下,在山底的湖中飞溅出一片水花。
令黎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两座山的相接处。山石相接,又有那一束瀑布挡着,乍一看是一座山,实则这里是两座山相接的缝隙。
穿过瀑布,是只容一人过的甬道。甬道里光线昏昧,还有些湿滑,令黎小心跟在应缇身后。
不曾想,短短的甬道过后,天光大亮,竟别有洞天。
山岚雾霭,繁花流水,精灵忙碌穿梭其间,宛如世外桃源。
这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大妖的巢穴。
应缇道:“六界之中,神域灵气充盈,而后是几大仙山。但妖族地位卑下,除了比翼鸟一族得羲和新君庇护,有灵气充盈的属地,其余妖族大多漂泊一生也寻不到一个长久修炼之地。此处灵气充沛,是……是孟极带我们来的。”
应缇小心翼翼看向竺宴:“他守护了弱小的妖族,大家都很喜欢他。”
她正说到喜欢,天上忽然下起花雨。
不知从哪里吹来绚丽的花瓣,令黎抬手,手心里很快就落下几片,粉的娇嫩,红的瑰丽。
她奇道:“这是欢迎你回来的仪式吗?”
花雨越落越急,令黎忍不住转了个圈圈,一脸羡慕地看向应缇:“哇!这个地方也对你太友好了吧,还下花瓣雨迎接你!”
她在神域不仅没有花瓣雨,还要受排挤……
却见应缇脸色忽然惨白如纸。
令黎立刻停下接花瓣的动作,小声问:“你怎么了?”
应缇呆呆看着漫天花雨,将嘴唇咬得惨白。
令黎不安地看向竺宴。
竺宴冷眼扫过,淡道:“妖界习俗,有地位的大妖成亲,花妖会以花瓣搭鹊桥向大妖表示臣服与庆贺。”
令黎问:“什么样的妖算是有地位的大妖?”
竺宴没说话,看向应缇。
应缇拉住自他们身边忙碌而过的一只鹿精,哑声问:“今日是……”
那鹿精一脸喜庆,道:“今日山主迎娶桃花姐姐,应缇,你也特意赶回来喝山主与桃花姐姐的喜酒吗?”
“桃花姐姐?”
“是啊!桃花姐姐对山主一片真心,在汤谷外苦守整整百年,总算求得神君赐下扶桑木与心头血,为山主大人解了禁制!”
扶桑木,心头血……令黎惊讶看向竺宴。
第 75 章
婚礼热闹非凡, 精灵穿梭飞舞,一众花妖用花瓣搭起鹊桥,漫天花雨, 美轮美奂。
令黎三人跟随着鹿精来到鹊桥下, 吉时将至, 鹊桥下已经挤满了观礼宾客, 都是妖族。
妖族的灵力似乎普遍不太高深, 虽化了人形, 身上仍旧残留着明显的本体特征。譬如鹿精的头上有一对鹿角,藤妖的手是藤蔓, 狐妖还有着毛茸茸的尾巴。他们挤在一起尖叫, 呼唤新人的出场, 时不时施一些美轮美奂的幻术出来。
这是令黎化形后第一次参加婚礼, 她的情绪有些割裂,时不时看一眼脸色苍白的应缇,又总是很快被妖精们的小幻术吸引去注意力。
在这样热闹喜庆的气氛里, 她很难不受感染,几次无意识地咧开嘴笑, 一起高兴。但一想到应缇被人李代桃僵, 她又立刻敛起笑容。
不行,她是一块正直的木头, 不能在道德上走偏!
竺宴对热闹无感, 倒是先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
此时的她初入凡尘, 什么都没见过, 看什么都新鲜, 东张西望,一双眸子潋滟生辉。竺宴的视线无意识追随着她, 见她笑一会儿又停下,忍得辛苦,好笑道:“祝余草的事与你无关,你若喜欢热闹就看,不必忍着。”
令黎被戳穿,懊恼地睨了他一眼:“其实我此刻的心情很沉重。”
竺宴道:“是吗?我没看出来。”
令黎被他气得不行,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竺宴直接笑出声。
应缇就在离他们不远处,令黎连忙踮起脚去捂住他的嘴。
温软的手心猝不及防贴上嘴唇,甜糯的香气窜入鼻间,竺宴的身躯刹那间僵了僵。
不知是不是当年的天酒总爱躺在杏花树上偷懒了,明明已经过去一万年,她也从凤凰变成了扶桑,她的身上竟仍旧还有那一阵浅淡的杏花香,甜甜的,有点糯。
竺宴眼中逗弄的笑意敛去,低眸注视着她。
令黎回头看了眼应缇,压着声对他道:“你别笑得这么明目张胆,我们是同应缇一起来的,你现在这么愉悦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
竺宴其实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令黎一本正经问:“我现在放开你,你别笑了,眨眨眼表示同意?”
这个他听清了,只觉简直没眼看这么傻乎乎的天酒,默默退开一步。
令黎捂了个空,又连忙凑上去,这一次汲取教训,一只手捂着他的嘴,一只手还按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逃。
竺宴:“……”
他这辈子都没被人用这么蠢的方式威胁过。
此时,周遭忽然同时爆发出花团的炸裂声——
“砰!”
“砰!”
“砰!”
接连三声响起,绚烂的花瓣应声如倾盆的大雨一般从头顶落下,洒了桥下的人满身。
百灵鸟清脆的唱喏声同时响彻:“新郎新娘到!”
令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松开竺宴,扭头去看。
只见花桥的这一头,众妖簇拥着新郞孟极出现。
孟极身形颀长,挺拔有力,喜服穿在身上非但不显累赘臃肿,反倒显得意气风发。再看容貌,单眼皮,五官利落硬朗,勾着唇笑时有种漫不经心的痞气。
孟极一出现,底下女妖们不约而同尖声喊:“山主!山主!山主!”
情绪饱满,感情真挚,让令黎仿佛陷入了某种绝世美貌的氛围感中。
平心而论,这孟极长得也确实好看,而且比起其他残留着本体特征的妖,他身上全无妖族特征,俨然天生天养的俊俏少年郎。但大约之前抱了太高的期待,此刻令黎觉得也就是一般好看吧。这个程度的好看,都让她不怎么想挟持应缇了。
主要还是珠玉在前……令黎回头看了眼竺宴。
竺宴原本在看孟极,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垂眼看来。
漫天花雨,两人的视线撞上。周遭热闹欢腾,他们的耳边却仿佛有刹那的无声静止。
短暂的四目相对过后,令黎很自然地挪开视线。
鹊桥的另一头,新娘手举扇子遮面,在喜娘的搀扶下,盈盈往鹊桥中走去。
灵力搭出的花桥漂浮在半空,新郞新娘各自从一头相向而行,桥下是妖精们欢腾的起哄声。
在这样一片热闹中,只有一人格格不入。
令黎转头看向不远处,应缇白着脸,身形薄弱得像一片纸,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
令黎走到她身边:“你不阻止吗?”
应缇目光轻轻转来:“我拿什么阻止呢?拿我偷偷藏起来的喜欢吗?”
令黎惊讶:“他……他都不知道吗?”
应缇轻喃:“不知道什么?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我的心意?都不知道吧。”
令黎沉默。
妖族办事实诚,成婚的花桥搭得很长,新郎新娘还在往中间走。
令黎看了看花桥那边,又看向应缇,眼中流露出真诚的困惑:“我不理解。”
她想了想,咕哝:“可能我还没长大,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吧。”
但是这个婚礼是真的美,她喜欢,她喜欢参加婚礼!
然而美丽的婚礼就如昙花一现,新郞新娘刚走到鹊桥中间,一道神力忽然冲散了他们脚下的花桥,将原本搭桥的花瓣冲得四散开去。
在场的妖正欢腾,猝不及防间被冲了一地,桥上的妖也掉到了地上。孟极脸上的痞笑霎时一敛,一手拉过新娘,飞身而起。
他妖力定然不弱,甚至未看清是什么人出手,便一手抓着新娘停在半空,一手迅速凝聚起周遭全部的妖力。
四下乱飞的花瓣被他的妖力所引,立刻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凛冽的灵气如刀刃一般绞过,所过之处无一幸免,就近的妖立刻被重伤,甚至当场死在那尖锐的刃气之下。
如此敌我不分,足可见心狠手辣。
令黎皱了下眉,连忙拉着呆若木鸡的应缇后退,那花瓣汇聚的漩涡却在眨眼间扩大,眼见就要伤及她们,一道无形的屏障忽然挡在令黎面前。
与此同时,威压从天而降,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垂直重压在孟极的头顶。孟极强忍着那几乎将他击碎的神力,将手中凝聚的全部灵力朝着向他施压的人打出,全力一击。
美丽的花瓣携着致命杀气,势不可挡击向竺宴。
竺宴负手而立,一动未动,花刃在他面前无声化作飞灰。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孟极被无形的威压重压至地面,双膝陷进地里,一口鲜血落在他的膝盖旁。
竺宴缓缓走到他面前,凤眸冷如寒霜:“负芒在何处?”
*
离开招摇山后,令黎又跟着竺宴来了人间。
如果说招摇山灵气稀薄,让她身体不是很舒服,如同鱼儿游进了浅水,那来到人界,她觉得自己这条鱼儿应该是彻底被捞上岸了。
人界一点灵气都没有,但孟极一口咬定,负芒藏身在人界。
“负芒当日在虞渊被神君的火精烧毁了身躯,连元神也受了重创,残破不堪,赤虚族长无法为他修复元神,便将他放至人间,让他投胎轮回,重修仙身。”
孟极交代:“三千年前,负芒便已恢复了神识,只是有神君在,他无法重修仙身,也不敢重修仙身,只得生生世世,无尽轮回。”
来人界的不适让令黎对此持怀疑的态度,立刻反问:“人的一生不过百年,前面二十年还要用来读书长大,再二十年挣钱养家,后面几十年垂垂老矣再加帮忙带孙子,他若为人,哪里有时间作恶为祸?”
孟极道:“他既已恢复神识,便有了保留记忆的法子,此后的每一次轮回,他都带着最初的记忆。而且他如此生生世世轮回,也同时躲避了神族,不会被发现踪迹。”
“所以每一次,都只有他找我,而我从未找到过他。”
竺宴:“他上次见你是在何时?”
孟极:“三十年前。”
竺宴:“何地?”
孟极:“安虞郡。”
就这么,孟极将他们带来了安虞郡。
人界的安虞郡在南方,他们到时,柳条抽绿,小雨细润如酥,烟雨蒙蒙。
孟极说负芒这一世生在一个富户,是家中独子,他们便立刻到了那员外家。然而到了门口,竺宴却意兴阑珊。
令黎立刻小声问他:“不在这里?”
竺宴闻言看向她,情绪不明,沉默了一瞬,轻道:“嗯。”
令黎顿时失望,她还以为找到人就可以回神域了。
“孟极说谎?”她问。
“他不敢。”
令黎道:“那我去敲门问。”
竺宴拉住她的手:“让他去。”
竺宴让孟极上去问,应缇见他伤重不轻,膝盖都碎了,走起路来每一步都疼,主动道:“还是我去吧。”
应缇上去敲门,正巧家中主人夫妇出来,应缇报了负芒在凡界的名字。那夫妇已经上了年纪,两鬓霜白,闻言点了下头:“他不在这里,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看他。”
应缇喜悦地回眸。
令黎也很惊喜,仰头看向竺宴:“找到了!”
竺宴不置可否:“也行,你第一次来人界,还未见过红尘风物,正好四处看看吧。”
令黎不懂竺宴这话什么意思,但约莫两刻钟后,她就知道了。
令黎站在竺宴身后,沉默地望着眼前冰冷的墓碑。
两夫妻蹲在墓前烧纸,望着墓碑,语气中难掩悲痛:“我儿,今日清明,也是你的周年忌日,我与你母亲来为你烧纸……”
令黎:“……”
这个负芒,死得还真是时候啊!
*
这一世的负芒死去,线索算是断了。但竺宴此行下界捉了孟极,自然要将他一并带回神域受罚。
令黎看了看应缇,悄悄向竺宴提议:“要不,将应缇也一起带回去?”
她也知道应缇没有犯错,自不可能像关孟极那样将她关进天牢。应缇也是妖,去神域也没什么名分。但她就是听不得应缇那句“偷偷藏起来的喜欢”,她独自做了这么多,总要有个结果吧,只好勉强为她说句话。
原以为竺宴不会同意,没想竺宴却道:“你喜欢就带回去,做你殿中扫洒宫娥。”
令黎大喜。
但她很快又喜不起来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竺宴没有连夜回神域,却是找了家客栈:“今夜就在此住下,明日再回神域。”
令黎:“……”
但竺宴话已经说了,他是神君,还有孟极和应缇在,她也不好反对,只得默默点头。
四个人,竺宴要了三个房间。
令黎还在思索孟极今夜住哪儿呢,竺宴冷不丁看向她:“你跟我住。”
令黎:“……!”
第 76 章
令黎化形三个月, 时常感觉这个世界令她困惑。
她好像很多事情都不懂,又好像懂得也不少。譬如她每次讲道理,一套一套的, 基本没输过, 很难想象这是一块才化形三个月的木头能做到的。
但许多时候, 她才刚刚觉得自己很厉害, 又会发生一些挑战她认知的事情。
譬如她才刚从葭月那里学会男女有别、不可暧昧, 竺宴竟要和她住同一个房间。
说好的男女有别呢?
跟着竺宴回房, 她站在门边没动,困惑里带着一点点抗拒。
但不知道竺宴怎么想的, 竟然将她的困惑当成了她想出去玩。他径自在桌边坐下, 又转过头来, 向她解释:“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今日是清明,夜里没什么消遣,只能早早歇下。若是元宵和中秋, 我还可以带你出去瞧瞧,凡间的灯会很热闹, 也很有趣。”
令黎立刻被带偏:“今夜也有灯的, 我方才就看见路边有好多火光。”
竺宴道:“那不是灯,那是凡人在烧纸, 祭祀逝去的亲人。”
又一个新知识, 令黎简单理了下:“清明是烧纸, 元宵和中秋是灯……那其实都差不多吧, 我还是更喜欢参加婚礼。”
“虽然新郎新娘有点奇怪, 但婚礼很美丽,有花雨、有花桥, 还有精灵飞来飞去。”
竺宴见她还在对今日那场婚礼念念不忘,忍俊不禁。
令黎无意识地走到他身边坐下,问:“神域最近有人成亲吗?葭月和无漾已经订亲,那他们是不是就快成亲了?对了,神族没有规则说木头不许去参加婚礼吧?”
竺宴看着她满脸期待,笑道:“没有,木头可以参加婚礼。”
令黎好开心。
但竺宴随即又道:“不过你要等葭月和无漾成亲,怕是还得等个几千年。”
“这么久?”
竺宴想了想,简单解释:“他们目前还没有什么感情。”
“啊……”令黎有些失望,双手托腮,很快又问,“那最近神域有人要办婚礼吗?我可以先去和她做朋友,待她成亲那日就会邀请我去观礼啦!”
竺宴侧头凝着她,无奈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参加婚礼。”
令黎茫然望着他:“还是?我以前没有参加过婚礼啊。”
竺宴眼底笑容一滞。
她还是天酒,模样性子还有喜好,全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以至于他常常忘记,那缺失的一万年。而她,也已经不再记得从前的事。
也不再记得一万年前的扶光殿中,他为青耕夫妇结姻缘灵契时,她就是今日这般模样,又开心又羡慕,还想拉着他四处替人结姻缘灵契。
他沉默了一瞬,轻道:“你从前……见过,比今日更美的婚礼,那是自然造化,美轮美奂,是天地间最隆重盛大的仪式。”
“真的吗?什么时候?”令黎眼睛都亮了,立刻追问,“是不是在汤谷,我化形以前?”
竺宴避重就轻道:“嗯,你化形以前。”
令黎双手托腮,小脸在掌心里点了点:“害,也只有那个时候了,我修出灵根以前没有神识,感知不到外界造化。”
“那是谁的婚礼,这样隆重?”她又问。
“青耕鸟,结姻缘灵契。”
“姻缘灵契?”令黎惊讶问,“是只有创世血脉才能结的那个姻缘灵契吗?”
这下轮到竺宴诧异了:“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令黎瞬间骄傲:“那当然,我有认真上学!我的典籍课程都学完了呢!”
如果她还是凤凰,此刻长长的尾巴都已经翘起来了。
竺宴看着她,没说话,橘色的灯光映在他眼底,一向清冷的凤眸中难得有笑意,暖意融融。
就这么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很自然,就像话说完了,自然到了一个静止;又很突兀,莫名的安静。
令黎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站起来。
“不对,怎么就说到姻缘灵契了?我本来想说的是,我怎能与你住一个房间?”
令黎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这话题也跑得太偏了。
竺宴泰然看了她一眼:“你也可以不跟我一个房间。”
“啊,那我还是不跟你一个房间了,男女有别。”令黎转身就走。
竺宴没拦她,慢条斯理说完:“反正以应缇的痴情,她必救孟极。你若落单,她半夜劫持你,我未必赶得及去救你。她若将你带去了什么偏远地方,你回不了神域,我可没空来寻你。”
令黎脚步一停。
想想应缇……她还真干得出来!
她默默转回去,尴尬地望着竺宴,随意扯个垫背转移话题:“那孟极呢?你不盯着他,他跑了怎么办?”
竺宴轻哂:“本君要抓谁,还需亲自盯着他?”
好吧,神君就是神君。
竺宴以视线指了指床:“去睡吧。”
令黎问:“那你呢?”
竺宴放下手中茶盏:“我不睡,我要修炼。”
令黎看他的眼神顿时变成崇拜,坐回他身边,好奇地问:“你的神力已经六界无敌了,还需要这样刻苦,连夜修炼吗?”
竺宴:“……”
头疼,她懂得男女有别,却不懂他这是在避嫌。
令黎信以为真,一双眸子直直望着他,自告奋勇:“那你带我一起修炼吧!我应该比你更加刻苦才是!”
竺宴:“……”
他收回前言,她和一万年前还真不一样。一万年前的她可没这么刻苦,竟要熬夜修炼,能不旷课就不错了。
眨眼的功夫,令黎已经爬到榻上,盘腿而坐,竟果真开始修炼起来。
竺宴心累地揉了揉额头。
以为她想一出是一出,他也没阻止她,随她去。不想这么过了半个小时,她仍旧专心致志坐在那里。
只是能看出来,效果不明显。
竺宴看了眼天色,出声道:“不如还是睡吧,凡界灵气稀薄,你在此处修炼,也没什么效果。”
令黎皱了下眉,缓缓睁开眼睛:“难怪我觉得今夜灵力运转格外滞涩,越练越累。”
“今夜?”竺宴挑眉,“你下学之后,每夜还会修炼?”
令黎点了下头,“嗯”了一声后,顺势在榻上躺平,有气无力道:“我睡了。”
这个塌有点硬,没有绛河殿的美人榻柔软,不过还行,能凑活。
竺宴走过去,催促道:“去床上睡。”
令黎闭上眼,摇了下头:“没力气。”
她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就直接睡了过去。
竺宴见她这样,真是好气又好笑。才说有长进,这就原形毕露了。
才不过修炼半个时辰,就倒头昏睡,也就感动感动她自己吧。
竺宴无奈,弯身将她抱起来,她竟也没醒,还睡得沉沉的。
他摇了摇头,抱着她大步走向床。
放下时,他自然地俯身,侧脸靠近她的唇,她的呼吸洒在他的耳根。温热,轻轻浅浅的。
他的身体僵硬,停在这个动作。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颈。
半晌,他缓缓转头。
离得太近了,他的唇几乎碰到她的脸,却没有碰到,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两人的呼吸纠缠。
房间里只亮了桌上一盏灯,到了床上,光线渐弱,变得昏昧。他直直看着她,分分寸寸的距离,视线落在她乖巧垂落的睫毛,落在她小巧圆润的鼻尖,最后久久停在她粉嫩的双唇。
她的唇色浅淡,像春日里开出的第一瓣杏花,虽然色泽浅淡了些,却又娇又软。
*
令黎是被身体里一阵干渴的灼烧感痛醒的。
她只觉自己很累很累,所以倒头就睡,原以为睡觉能让她恢复一些气力,然而并没有。反而不知为何,她体内的灵力在飞速地流失。
她先是梦见了一个沙漏,一开始沙子很多,缓缓漏出去一些也并不明显,到后来越漏越快、越漏越快,很快沙漏就彻底空了。
她又梦见了自己的本体,她的本体很漂亮,虽然不是参天大树,但枝条柔软,葱茏翠绿,灵气充盈。可是却忽然被拔出了土地,根系暴露在空气里,她的灵气立刻就溃散了,连枝条也失了水分,很快就枯萎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干枯的木头,没有灵力,也没有生气。
梦境越来越混乱,她好着急,心内焦灼不堪,渐渐地,身体也变得焦灼,灼热的痛感从心脏那里开始燃烧,她双目紧闭,挣扎地攥紧了手心。
竺宴坐在桌前,手轻轻支着额头,闭目养神,察觉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来到她床前。
却见她满头大汗,一张脸烧得通红,心脏的地方,火精若隐若现。
他神情顿变。
火精与她的元神融合了万年,在她还是一棵树的时候都未曾有过异动,此时竟像是在无意识地与她分离。
怎会这样?
他立刻给她注入神力。
在他神力的压制之下,火精很快被安抚了下去,然而她却依旧眉头紧皱,似乎很痛苦。
“令黎,令黎。”他在她耳边低声喊她,“你怎么了?”
他的手背贴在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令黎一直不醒,他心乱如麻,立刻将她抱起来就要回神域去找神医。刚将她抱入怀中,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竺宴松开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已经屏住呼吸多时。
“哪里不舒服?”他问,声音放得极其柔软,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
“我,我好像枯萎了。”她又无力地闭上眼睛,嗓音喑哑。
“什么?”
“我不知道,我梦见我的树枯萎了……”令黎觉得难受,埋着头胡乱地往他怀里蹭,轻轻地哼,“你快把我种回土里,给我浇点水吧,一定是太久没有浇水了。”
竺宴连忙查看她的本体。
只见原本青翠葱茏的扶桑枝条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蔫巴巴的,嫩绿的树叶干枯变黄,竟果真枯萎了。
怎会这样?
他忽然想起自从离开神域,她就一直在说周遭灵气稀薄。想到自己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难受,他顿时懊悔。
“对不起……”他哑声在她耳边道歉,“是我疏忽,怪我没想到。”
将她重新放回床上,用神力让她暂时昏睡过去,他立刻剖开自己的心,将自己的心头血喂给她。
她与其他的扶桑不同,雨露于她根本没有作用,只有他的心头血才能滋养她。
看着她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紧锁的眉头重新舒展,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却仍旧继续喂着她自己的心头血。直到见她受不住了,才停下来,以术法愈合了伤口。
她的气色重新变好,肌肤恢复了白里透红,他无声笑了笑。自己却因为一时不顾一切消耗了太多心头血,昏倒在她身上。
令黎很快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恢复了灵力还是被男人重重的身躯压醒的。
睁开眼,见竺宴倒在自己身上,她的手与他肌肤相触的地方,冻得吓人。
令黎被吓了一跳,连忙扶着他起来,一面喊他:“竺宴,竺宴,你怎么了?”
他昏迷不醒,身体像冰一样,竟是一点体温都没有。令黎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眼角瞬间就红了,抖着手,探到他的鼻息下。
那短暂的一刻,她却仿佛经历了一次无比漫长的跋涉。
直到感觉到他还有呼吸,那颗紧紧提着的心才松下,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刷地掉了下来。
她还以为,还以为……他死了!
她胡乱擦了眼泪,连忙下床,将他扶到床上平躺,又扯开被子给他盖上。
被子触手也是冷的,她皱了下眉,想想干脆自己爬上床,睡到他身边,与他一起裹进同一床被子里,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第 77 章
这一夜, 令黎尝试了各种办法想让他暖和起来。
给他注入灵力,给他加被子,与他肌肤贴着肌肤……然而都没有什么作用, 也就是脸贴着他, 贴久一会儿后他身体的温度能上来一些, 然而代价是她自己被冻得不行。
但她仍旧紧紧抱着他, 没有放手, 轻喃:“你怎么会这么冷啊?”
不是说神帝一脉生来衔着火精吗?火精能将方寸草都烧尽, 怎么不能让他暖和一些呢?
她只是这样抱着他都冻得快发抖了,他却日日如此, 年年如此, 该有多煎熬啊。
“你从前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都不曾想过办法改善这种处境吗?
就这么, 在寒冷与困惑交杂中, 令黎不知不觉打起了哈欠,不多久也跟着睡了过去。
清晨,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户纸, 斜落在床上。
竺宴眉头轻拧,倏地睁开眼睛。
意识回转的刹那, 他本能地坐起身, 甚至没有注意到怀里还挂着一个人。直到他坐起来,怀里传来沉重感, 他才意识到什么, 低头去看。
令黎被他这番动静闹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一仰头, 就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 惊喜道:“你醒啦?”
竺宴直直看着她,恍若在做梦。
她褪了外衣,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头上的钗环也去了,披散着满头青丝,醒来后很自然地放开他,快乐里藏着一丝担忧:“你感觉怎么样?”
她跪坐在他身边,小猫一般仰头望着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圈细细绒绒的光。
竺宴眸光定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令黎看到他身上微微敞开的中衣,这才反应过来,解释:“昨晚你好冷,我想让你暖和一点,可是大概我的灵力太低微了,对你没有用,我只好脱了你的外衣抱着你睡。”
“你现在暖和一点了吗?”
令黎心思纯净,完全没有多想,说着就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用脸贴着他的肌肤感受温度。
竺宴浑身僵硬,在两人肌肤相亲的刹那,无声闭上眼。
感觉到两人的温度差不多,令黎这才退开,愉快里难掩骄傲:“看,有用!”
竺宴看向她,安静了片刻,轻声问:“你不是已经知道男女有别了吗?”
令黎无辜地望着他:“我知道啊。”
她指了指他身上的中衣:“看,我帮你留了一件衣服的。如果不是想到男女有别,我都给你脱掉了,这样效果其实比较好。”
“……”
她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中衣:“你看,我还忍痛在我们之间隔了两层衣服呢。”
竺宴:“……”
真是谢谢你忍痛了!
竺宴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令黎拉住他,他回头看向她,只见她小心翼翼地眨了下眼,轻声道:“要不,我们今日不回神域了吧,你再多休息一日?”
竺宴不解:“为什么?”
令黎轻咬了下唇:“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的树昨夜都枯萎了,一定是你给了我许多的神力,我才能活过来,对不对?”
竺宴目光动了动,避重就轻道:“只是一点神力罢了,不算什么。”
“那你为什么那么冷?还昏迷不醒,你都把我吓……吓坏了。”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被吓哭这事儿,总觉得有点丢脸。虽然化成人形不久,但竺宴说她在汤谷已经长了一万年,那她怎么着也是棵万年老树了,竟然还会一害怕就哭,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昨晚她以为他死了的那一个刹那,仿佛有一阵悲恸,海浪一般将她淹没,她的心瞬间缺了一个角,情不自已就落了泪。
即使后来感觉到他还有呼吸,那个角也没能补回来。甚至此刻他已经醒来,在和她说话了,她仍旧觉得心里还是空空的,缺着一角。
酸酸的,有点涩,还有点疼……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她没有经验,她不懂。
竺宴轻描淡写道:“你不必惊讶,我本就没有温度,万年来早已习惯。”
“万年?”令黎更惊讶了,“你就不做点什么改善下自己这个处境吗?”
她浑然不知,从他将火精给了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会有温暖的感觉了,余生都注定要在无尽的寒冷中度过。
竺宴自然不会告诉她,随口敷衍道:“做了,没什么用。”
令黎就默默望着他,脸上分明写着:你看我信吗?
竺宴被她看得心虚,目光闪了闪:“真的。”
令黎忽然二话不说跪直了,伸臂抱住他的脖子,又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到他的脸上。
两人这么抱着一起睡了一夜,身体的温度早已没有什么差别,令黎停了片刻才放开他,认真地问:“那现在怎么就暖和了呢?”
“……”
令黎:“肯定是有办法的,只是你太懒了,不肯努力。”
竺宴:“……”
你真的好意思说别人懒?
说起懒,他忽然想起她近来突如其来的刻苦,原以为她是转性了,此时再联想到她昨夜忽然的灵力衰竭,他正色问:“你每日散学回去后,都会熬夜修炼?”
令黎点了下头。
“为何这样喜欢修炼?”
“谁会喜欢修炼啊?”令黎觉得他可真是天真,好笑道,“我那是没有办法,神域灵力也就那样吧,除了岁稔星君灵气充盈一些,其他地方灵气都不怎么样,我若是不勤加修炼,我的叶子就会干枯,我也会很难受。”
竺宴神情一凝。
原以为她昨夜忽然枯萎是因为离开了神域,凡间灵气稀薄,她的灵力急速流失才会如此。可是神域是天地间灵气最充盈的地方,她竟连在神域都会流失灵力。
“怎么不告诉我?”他哑声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替我修炼。”令黎眨了下眼,“只要我自己再刻苦一点,我的叶子就不会再干枯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气恼地瞪他:“怎么又被你带偏了?不是在说让你再卧床休息一日吗?”
她说着抬手就按在他胸前,想把他按回去再睡会儿。
他一动未动,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垂眸看去。
清晨的天光干净透亮,斜落在两人身上,这个时候的客栈还在沉眠中,偶尔一两声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从遥远的厨房传来,被削减了力道。
令黎仰头看着他,心跳不知从哪一刻起,悄然变得飞快。
*
卧床是不可能卧床的,竺宴自认自己这一生都不曾脆弱过,自然更不可能在这时忽然变得娇气起来。
扶桑本没有灵根,终生无法化形,是将自己的神力给了她,强行让她化形。而那些神力原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所以一到了灵气稀薄的地方就会自然流失。
就如同海水遇见淡水,海水自然会被稀释,这过程无法阻挡。
他原以为神域灵气充盈,本身就如同海水,所以只要她身在神域,体内的神力就不会流失。他又迫不及待让她入岁稔星君修行,想让她早日自行修出神力,甚至在察觉她暗中刻苦上进时还很欣慰,以为她很快就不必再惧怕外界的风风雨雨,这才敢带她下界。
却没想到,原来在神域中,她的灵力就已经在流失了。她刻苦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艰难地补给。而一旦离开神域,到了灵气更加稀薄的凡间,她的灵力流失得更加迅速,她根本补给不上,这才迅速枯萎。
明白过来后,竺宴自然要立刻带她回神域。
他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回身看她时,她还懒洋洋地跪坐在床上打着哈欠,一缕青丝挂在她的胳膊上,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撩起。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一束青丝,丝丝缕缕被她撩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回过神来,将她的衣服递给她,催促她快点:“我们该走了。”
令黎动了动,半撑起眼皮:“那你帮我梳头,我不会。”
竺宴:“……”
“平时都是香茶帮我弄头发,昨夜我本来也没有卸钗环的,但是后来我怕划伤你的脸。”
竺宴:“……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谢。”
令黎慢吞吞下床,接过他手中的外衣穿上,主动坐到镜前,对着镜子里的男人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点发型:“我今日想要一个凌虚髻。”
竺宴:“……没有。”
令黎失望地噘了下嘴,望着镜子,一脸宽容将梳子递给他:“那你有什么梳什么吧。”
竺宴只有男子的发髻。
先就这么着吧,等回了神域再让香茶给她换那什么凌虚髻。竺宴心里这么想,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中的梳子。
她的灵力不怎么样,头发却生得极好,乌黑光亮,手指插入发间,触手如丝滑的绸缎。
这还是竺宴第一次替人簪发,虽然不怎么熟练,但一丝不苟,格外认真。
结果有人偏偏不领情。
令黎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扭来扭去地抗拒:“我不要梳这个,这个是男子的发髻,我是女孩子!”
竺宴一手握住她的头发,一手拿着簪子,只差最后一步就完成了,她却开始不配合地扭动,他生怕扯疼了她,只能跟着他动来动去,十分头疼。
“都是一样的。”他随口哄道。
“怎么会一样!男女有别!”令黎义正言辞,从镜子里瞪他。
竺宴:“……”
你可真是把“男女有别”用得出神入化啊,哪里需要你用哪里,不需要你就拆开来强行曲解。
最后因为令黎坚持不肯梳男子的发髻,竺宴只得屈服,让应缇过来帮她梳头。
应缇进门时,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她看了看坐在镜前披头散发的令黎,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发簪的神君,只觉自己一百年来的认知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这还是那个别人碰他一下衣角他就要把人打得半死的神君吗?
说好的毫无慈悲心,冷血又残忍呢?
令黎甚至还在轻声咕哝:“你不会就不要乱试嘛,我觉得我都被你弄丑了。”
竺宴:“……”
应缇:“……”
竺宴一脸不想再看到她的神情走开,将手中发簪交给应缇,应缇以为他会离开,不想他却是一直站在一旁,专注地看完了整个过程。
*
竺宴此次带着令黎下界,旁人不知,无漾却是清楚的。捉孟极这事儿,神域中神力差不多的神族都可以做,即便不想泄露消息,他和玄度随意一个去也是绰绰有余,实在不必神君亲自去捉。
竺宴之所以亲自出手,实则是心疼令黎刚刚化形就来到了神域,天地广阔,山川河流,她都还没有见过,他这是花着心思想带她出去玩几日呢。
然而不过一日一夜,他们就回到了神域。
无漾前头刚跟玄度打了赌,赌没有十天半月这两人回不来,转头就见竺宴出现在面前。
刹那间血本无归的无漾:“……”
无漾胸口处呕着一口血,正要灰头土脸回去疗伤,却听竺宴淡淡下令:“挑个神侍入扶光殿伺候。”
无漾:“?”
玄度:“?”
两人齐齐看向他,仿佛见了什么奇观。
自神帝陨灭,扶光殿中就只得竺宴一人,从前甚至连草木都没有,清清冷冷了三万年,如今竟然主动开口要让人进去伺候。
简直奇迹,无漾和玄度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
竺宴:“就从绛河殿中挑。”
空气安静了半晌,无漾恍恍惚惚开口:“那要不要那个人刚好叫‘令黎’?”
竺宴颔首:“允。”
无漾:“……”
玄度:“……”
第 78 章
回到神域后, 孟极被关押在天牢,应缇跟着令黎回了绛河殿。
“神君说,你可以去探视他, 哪日不想去了, 也可以随时离开神域。”令黎对应缇道。
应缇知道, 在竺宴眼中, 众生皆为蝼蚁, 只有令黎一人是不同的。若没有令黎开口, 她压根没有机会来神域。
“谢谢你。”应缇对令黎道。
令黎:“虽然我不懂,但不用谢。”
她是真不懂, 应缇喜欢孟极什么?她说众妖都很爱戴孟极, 孟极在招摇山的地位俨然妖王, 但婚礼那日, 为了对抗竺宴,孟极却敌我不分,毫不犹豫就杀了那么多观礼的妖, 那不是他的子民吗?
心狠手辣也就算了,长得也不是最好看的, 比竺宴也就差了个神域与凡界之间的距离吧。
应缇没反应过来, 问:“你不懂什么?”
令黎诚恳问:“你每次看孟极之前,是不是还要特意换一双眼睛?”
应缇哑口无言。
“你看上他什么呢?看上他眼睛瞎, 连谁给他求的扶桑木和心头血都搞不清楚?还是看上他心眼儿坏, 平日里仁义道德, 关键时刻先杀自己人?”
应缇辩解道:“他只是受了蒙蔽。”
令黎:“我化形那日, 你也试图蒙蔽我了, 那我怎么就没有被蒙蔽,搞不清楚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呢?”
应缇的脸一瞬胀得通红:“原来, 原来你都知道……”
应缇苦涩地笑了笑:这也许就是我的报应吧,当日我想趁着神君昏迷欺骗你,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有桃花趁我灵力不支,欺骗他。”
令黎下意识觉得这话不对:“为什么要把他说得像是个受害者?他看起来也不是纯良小白兔,小白兔都被他杀了。”
令黎更加不理解的是:“重要的是,你的功劳被人抢了,你应该立刻站出来说出真相,你为什么不说呢?”
应缇自卑地垂下头:“她是美丽的花,我只是平凡的草……换做是我,我可能也更希望是美丽的桃花救我,而不是那颗平平无奇的草。”
令黎现在还不懂这些,闻言问:“花比草高贵吗?”
应缇道:“六界有秩序,哪里都是如此。即使是神域也格外注重血脉,三大神族就是要比其他的神族高贵。至于神君,那就更加高贵了,他是创世神之子,是天地间最高贵的血脉。”
令黎双手托腮,好奇问:“不是因为他的神力最强大吗?”
“那也是他的创世血脉赋予了他睥睨天地的禀赋,他才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令黎皱了皱眉,总觉得有点道理,但不多。
她想不通六界的高低贵贱,决定暂时不想了,趁着日头正好,找了块地,将自己种在土里,让应缇给她浇水。
应缇从未见过这种操作,目瞪口呆。
令黎已经变回扶桑,催促道:“快点,浇完我好赶紧晒干,再晚了黏糊糊的,会弄得我很不舒服。”
应缇:“……”
应缇茫然地望着她:“为什么要浇水?”
她还从未听说哪个木灵化成人形后还要浇水的。
令黎有些沮丧:“不浇水我会枯萎的,我昨晚就枯萎了,难受死我了,还好竺宴……不是,神君给我输了好多神力,但我不想他再这样了。”
应缇总觉得有点奇怪,她从未听说木灵化形后还会枯萎,不过她只是招摇山上一颗普通的祝余草,令黎却是汤谷的扶桑神木,她很快说服自己,可能扶桑与下界的妖精不同吧,便按照令黎的要求给她浇水。
令黎在汤谷时就不喜欢下雨,此时凉凉的水浇在身上,湿乎乎黏答答的,果然弄得她很难受。原以为太阳底下浇水会好些,结果凉水被太阳一晒,很快从她身上蒸发,弄得她浑身发冷,叶子都跟着在抖。
她觉得很困惑,怎么竺宴每次给她浇水她就很舒服呢?暖乎乎的,仿佛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被他安抚到了。
令黎想了想,提议:“要不你浇快点试试?”
“快点?”
“嗯,也可能是水太少了。”
应缇于是用盆装了满满一盆水过来,不太确定地问:“真要快点?”
令黎咬牙道:“我准备好了,你泼吧。”
应缇点头,一盆水霎时泼向令黎,泼了她一身。
饶是令黎已经闭紧双眼,屏住了呼吸,但这么一大盆水兜头泼来,冲击大得超乎想象,她刹那间仿佛溺水一般,呛了口水,然后就被泼回了人形,跌坐在土里,剧烈咳嗽。
“咳咳咳!”
为什么这个浇水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们在做什么?”
远处,一道隐怒的声音响起。
竺宴赶来,便见令黎被泼得浑身湿淋淋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又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仿佛一只落水的凤凰,又狼狈又难受。
他猛地看向应缇,带着怒气。
应缇没想到浇水是这个效果,更没想到竺宴好巧不巧出现,腿不由自主一软,在威压的作用下跪了下去。
令黎见状连忙解释:“诶,你别怪她,是我在让她给我浇水。”
她浑身都湿透了,一张小脸原本就白,现在更被冻成了惨白,竺宴连忙为她施了干燥术。
身子瞬间干爽,令黎总算没那么难受了,下一瞬又有点惋惜。
她这个水算是白浇了。
“你怎么来了?”令黎走向他。
竺宴拧眉:“我再不来,你就该冻病了。”
他派无漾过来跟她说入扶光殿的事,结果无漾很快去而复返,说她在修炼,他虽看不懂她那是什么神奇的术法,但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他便没敢打扰。
无漾看不懂的神奇术法,竺宴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立刻赶来。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竺宴看向跪地的应缇:“去煮碗姜汤过来。”
应缇得到赦令,赶紧端着盆起身离开了。
让令黎在院子里坐下,竺宴没好气问她:“冷不冷?”
“刚才有点冷,现在不冷了。”令黎老实道。
“你到底在想什么?”竺宴被她气得头疼,“谁告诉你你需要浇水的?”
“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你还挺骄傲?”
令黎无辜地眨了下眼:“不是吗?香茶每日就会为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浇水,我想了一下,我也是木头,但我却三个月没有浇水了。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昨夜我才会枯萎,害你也跟着丢了那么多的神力。”
令黎满心内疚地看向他:“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会害你昨晚那么惨。”
她满心满眼都是心疼,竺宴对上她澄澈干净的眸子,只觉心尖儿酸软。
令黎又立刻保证道:“不过你放心,以后我都会定期浇水的,你再也不用像昨晚那样被我连累了!”
竺宴嘴唇动了动,却是安静了一瞬,轻声问:“你不是不喜欢淋雨吗?”
令黎惊讶地望着他:“这你都知道?”
竺宴心说,你变成木头万年,我便陪了你万年,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不知道?
令黎又道:“也不对,你给我浇水我就很舒服。”
她一直以为,他每日为她浇灌的是水。
竺宴转开话题:“你昨夜枯萎不是因为没有浇水,而是凡界灵气太过稀薄所致。”
令黎“啊”了一声,恍然道:“难怪……”
“可我就是在神域,若是修炼稍微懈怠,叶子也会干枯……这也是因为灵气稀薄吗?”
“神域也不是处处都灵气充盈,”竺宴看向她,顺势问,“你愿意去扶光殿吗?”
“扶光殿?那不是你住的地方吗?”
“嗯,也是神域之内,除了枕因谷外灵气最充盈的地方。你住在那里,叶子就不会再干枯了。”竺宴停了停,低眸看向她,“你愿意搬去扶光殿住吗?”
那还用问!
令黎简直要愿意疯了!
“我愿意,我愿意去扶光殿!”她用力点头。
就算扶光殿不是神域灵气最充盈的地方,她也想去!
她双眸晶亮地望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咧到了耳朵根。傍晚的阳光斜落进亭中,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不知何时纠缠在了一起。
应缇上来送姜茶,顺路将号称上门来为令黎作丹青的沃雪领过来,正好撞见两人相视这一刻,对话停在短暂的空白。
很奇怪,明明他们刚好停下来,正是插进去的好时机,应缇却感觉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正犹豫是不是先退下,等竺宴走了她再把姜茶给令黎端上去,却听令黎忽然矜矜持持地开口:“如果不打扰你的话。”
竺宴背对着她们,仿佛极轻地笑了一声,语气也很轻:“不打扰。”
令黎终于再也矜持不住,快乐地欢呼了一声:“太好了!我要去扶光殿啦!”
她那模样,简直恨不得围着竺宴转圈圈。
沃雪死死盯着令黎脸上灿烂的笑容,无意识将手中的卷轴捏得粉碎。
应缇感觉到身边一阵冷风刮过,一转头,沃雪已经不见。
另一边,令黎忽然变回原身,不过又很快变了回来,手里多出一段扶桑枝条。
“这个送给你!”她手中鲜嫩的扶桑枝条塞到竺宴手中。
竺宴愣住。
令黎道:“我可能化形时间太短了,暂时还开不出花来,只好先将我身上最嫩最漂亮的一段枝条送给你,给你做订金,等将来我开花了,就将我的第一朵花送给你!”
竺宴听闻这个理由,瞬间哭笑不得:“为何要送我花?”
他想说,他又不是女子,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令黎注视着他,眸子清亮纯粹,不染杂质:“因为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想将它送给你。”
竺宴定住,耳边,那甜甜糯糯的嗓音荡起回声——
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想将它送给你。
他内心刹那间酸涩汹涌。
说者却无心,令黎瞥见不远处的应缇,又快乐地跑向她:“应缇应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去扶光殿啦!”
她说着端起应缇送来的姜汤,豪气地一饮而尽。
*
竺宴来这一趟,原打算就顺便将她带走,但令黎高兴过了头,要收拾这样,要收拾那样。香茶和应缇不能跟着她去,她还想连夜学几个发型和妆容,她可不想以后每日只能顶着竺宴同款男子发髻出现在同窗面前。
竺宴最后决定:“那就明日散学后,我来接你。”
令黎抿着唇笑,用力点头。
竺宴离开后,应缇在一旁观察着令黎目送他的眼神,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香茶对着镜子教令黎梳头,教完令黎喜欢的几款发髻后又教她梳男子的发髻,令黎想想自己去扶光殿应该是要伺候竺宴的,也认真跟着学。
单是学完梳头已经深夜了,她打了个哈欠,又拉住应缇,问她:“我要怎样做才能开花?”
祝余草虽是草,却也是能开花的,但这个问题却将她问住。
“花期到了,自然就会开花,不必特意做什么。”应缇道,“譬如我族,三年一开花,所以三年一到我自然就开花了。”
令黎歪着脑袋:“是吗?那我为何从未过开花?”
从前她没有灵根没有神识不清楚,但自从三年前她修出灵根起,她就开始对外界有模糊的感知了。她能感知到竺宴每日来为她浇水,能感知到每逢春日,周遭的扶桑花绽放,但她自己却从未开过花。
原以为化形以后就会开花,可如今已经是春日了,往年汤谷的扶桑这个时候都已经开花,她却连朵花骨朵都没有。
她以为需要她做点什么才能开花,所以才向应缇讨教。
她想快点开花,这样她就可以将自己开出的第一朵花送给竺宴了。
但这显然超出了应缇的认知范围,应缇也无法回答她:“要不还是问问神君?”
令黎眨了眨眼:“可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啊。”
应缇见她模样,心中若有所悟:“你是不是……”
她张了张嘴,然而对上令黎懵懵懂懂的眸子,她又停了下来。
算了,暗恋太苦,她若是晚些懂得,还能多快乐一些时日。
应缇改口:“你是不是该睡了?明日还要去学塾。”
令黎一听去学塾,嗷了一声,赶紧爬上床睡觉。
*
休沐两日,再回到学塾,枕因谷弟子们仿佛陡然间精神饱满了好大一头,趁着先生没来,前后左右凑在一起说话。
暮商和葭月围在令黎桌前,关心地问:“和神君下界,感觉怎么样?”
令黎瞬间回想起竺宴昏迷不醒倒在她身上的模样,神情顿时低落。
葭月见状以为是竺宴骂她了,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神君就那样,对谁都冷冰冰的,众生在他眼中都不过蝼蚁,没一个活物,你以后躲着他点儿就行了。”
令黎惊呆:“……哈?”
暮商附和:“没错,神君孤僻冷傲又严厉,你以后别赢这种考核了,别靠近他,他也凶不到你身上。”
令黎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们说的是同一个神君吗?
“可我觉得他很温和啊,还很体贴。”
譬如知道她叶子干枯了,就让她搬进他的扶光殿。都说神君不爱被人打扰,三万年都是独自一人住在扶光殿,如今却为了保护她的叶子,忍痛让她住进去。
葭月和暮商对视一眼,再看令黎,已是满眼怜惜:“可怜的黎黎,刚刚化形就遇见神君,如今竟连什么是温柔体贴都不懂了。”
黎黎:“?”
葭月抓住她的手:“不过没关系,今日斳渊君回来了,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什么是温和,什么是体贴。”
“斳渊君?”令黎念叨着这个名字。
她好像在典籍中见过,但具体记不清了。
暮商:“没错,斳渊君是羲和新君。从前羲和族的女君是尊后娘娘,尊后娘娘陨灭后,羲和族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动荡,羲和族也一度落寞下去,直到斳渊君继任新君,才带领羲和族重新强大起来。”
葭月说起斳渊有些激动:“他除了禀赋非常,还是美男子呢,容貌不输神君,却比神君温柔体贴无数倍!我偷偷跟你说……”
葭月两只小手拢在嘴边,小声告诉令黎:“沃雪就暗恋斳渊君!”
令黎“哇哦”一声,结果一转头,沃雪与兰时正经过他们桌旁。
令黎瞬间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尴尬。
不过沃雪好像没有听见,仍旧是那副不屑的神情,冲着她轻嗤一声就高傲地扭开头,反倒是兰时,冷冷盯着她,看得令黎背脊发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她什么东西。
兰时盯着她看了片刻又转开视线走开了。
令黎摸不着头脑,暮商立刻言归正传回到斳渊身上:“令黎你来神域不巧,正好遇见斳渊君离开神域三月,他教授法器课,今日归来,你很快就能见到他!”
葭月:“他跟神君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冷得像冰,一个暖如春风!”
葭月和暮商你一言我一语,看得出来,两人都很崇拜那位传说中的斳渊君。
他们俩崇拜了不多时,那位传说中的斳渊君就到了。
弟子们恭恭敬敬喊着“斳渊君”,气氛却隐隐躁动,令黎仿佛瞬间回到孟极出场时那样的美男氛围感中。
她回头看去,便见颀长挺拔的男子背光走来。
一身霜白衣衫,缓带轻飘,自带君子端方出尘的气度。待走到近处一看,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只是比起竺宴的冷漠,这位的眉眼温和,无端就让人心生亲近爱戴。
令黎仰头看着他,大约葭月和暮商将他夸得太高,她自动生了叛逆反骨,心道:也就那样吧,哪里就比竺宴好了?
斳渊一路走进,目光定定落在令黎身上。
暮商以为他是面生,立刻自告奋勇介绍:“回禀斳渊君,令黎神女是汤谷化形的第一株扶桑,三个月前刚来到枕因谷修习。”
斳渊这才看向暮商,轻点了下头。
法器是枕因谷弟子共同的短板,斳渊三月前离开时,给弟子们布置了炼剑的课业,今日验收。
令黎没有准备,本有些尴尬,但见斳渊验收其他弟子的成果,她又有些侥幸。
沃雪最惨了,她的剑不堪一击,甚至被斳渊当众折断。
令黎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她没炼剑,不然也要跟着被当众处刑了。
一圈下来,兰时的成果最好,但也就比其他弟子稍微好一些而已。
斳渊又花了一个时辰讲解理论知识,然后便让众弟子两两一组改进自己的法器,散学前验收。
枕因谷中总共十三名弟子,令黎便与葭月、暮商三人一组。
葭月想将剑炼得好看一些,暮商想将剑炼得更加锋利,令黎悄悄看了眼上座的斳渊,提议:“我觉得还是要弄得坚固一些,主要是验收的时候别被折断就行。”
沃雪好惨,剑被当众折断,无异于当众打脸。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对葭月和暮商双双发出灵魂拷问:“这就是你说的温和,这就是你说的体贴?”
暮商一脸尴尬,辩解道:“斳渊君从前真不这样,他从不下弟子面子,定是沃雪哪里踩了他的逆鳞,他才会如此。”
葭月猜测道:“对,搞不好是沃雪跟他表白了,他这是在表明态度。”
令黎:“……?”
令黎对斳渊的感情生活不感兴趣,不过三人一致同意将剑弄得坚固一些,后面怎样先不说,今日先别被折断就行。
然而他们花了一整日的功夫,最后验收的却不是斳渊。
临近散学,斳渊让每两组自由组队,相互比试。
听到自由组队,令黎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兰时提着她的剑走来:“我们来比试吧。”
令黎:“……”
她就觉得,她很多时候直觉灵得真不像是一块木头。
令黎立刻摇头,不想葭月见兰时与沃雪一组,出于对沃雪天生的敌意,葭月一口答应:“来!”
令黎:“……”
她默默扭头看向葭月:你是对你自己有什么误解吗?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谁答应的谁去比吧,令黎一步退到葭月身后。
兰时却抬手,直直指向她:“我要跟你比。”
令黎想也不想摇头:“我不要跟你比 。”
兰时与令黎两人,一个下战书下得过于干脆,一个拒绝拒绝得过于干脆,刹那间就吸引了斳渊和其他弟子的注意。
斳渊皱了下眉,起身道:“兰时,你与令黎神力悬殊,有失公允,你与流景比试。”
兰时却站在原地未动:“斳渊君或许不知,扶光殿三万年头一回挑选神侍,令黎可是神君亲自挑选出来的神女,神力定在兰时之上,兰时今日才想讨教一番,输个心服口服。”
斳渊看向令黎,神情微微一滞。
其他弟子听闻这个消息,顿时骚动起来。
扶光殿自神帝陨灭后就封闭了,神君独自住在扶光殿中,三万年来谁也不得其门而入,如今竟让令黎进去伺候,其他弟子心中多多少少也是不甘心的。
这个消息是沃雪告诉兰时的。
她昨日心不甘情不愿去绛河殿,好巧不巧听见了神君对令黎说的话,回去便告诉了兰时。此时却像是头一次听说一般,惊讶地大声喊道:“凭什么啊?要说进扶光殿,那也应当是三大神族的血脉才有资格进去。兰时姐姐是三大神族之首羲和族的血脉,怎么算也应当是她进扶光殿,怎么就轮到这块木头了?”
令黎皱了下眉,此情此景,让她想起应缇说的,花比草高贵,她当即反问:“你说兰时神女比我高贵,你让她高贵一个给我看看?”
沃雪顿时觉得好笑:“你这木头,这要怎么给你看?高贵就是高贵,低贱就是低贱……”
令黎打断:“口说无凭。”
兰时冷若冰霜,立刻居高临下道:“你要何凭,我给你便是!”
令黎忽然侧头一笑,视线徐徐扫过上座斳渊与在场其他同窗,大声道:“好!我今日将话放在这里,若兰时神女证明了她比我高贵,我便不进扶光殿。”
话赶话到了这里,兰时跟着道:“若我不能,剑也不必比了,算我输便是!”
兰时之所以这样胸有成竹,是她根深蒂固的认知决定的。
神族极重血脉,创世血脉之下,便是三大神族,万万年皆是如此。而她是三大神族之首羲和族长老之女,身份高贵与生俱来,这样的尊卑之分,创世以来早已达成共识,无需证明,更不会被颠覆。
她是凤凰,与昔日的尊后娘娘祈安是同族。
而令黎……呵,那只是块木头。
兰时当众变出原身,一只金色的凤凰长啸一声,落下一地金色光辉。
凤凰的美丽霎时间震慑了在场弟子,兰时再变回人形后,与众弟子齐齐看向令黎,目光已经不言而喻了。
扶桑的原身怎敌得过凤凰的惊艳?
若令黎此时还要变原身,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令黎却只是微微一笑,看向斳渊:“听闻斳渊君也是羲和凤凰族,那不知斳渊君与兰时神女比起来,谁又更加高贵呢?”
斳渊安静注视着她。
兰时连忙道:“斳渊君是我族君上,我等皆是他的臣子,君臣有别,自然是斳渊君更加高贵!”
令黎莞尔一笑:“没错,君臣有别。但如今你是神女,我也是神女,大家都是神女,是神君的臣子。所以兰时神女若想证明自己比我高贵,那便请你将自己与我区分开来吧。”
令黎做了个“请”的姿势,缓缓道:“请原地飞升神君。”
兰时:“……”
斳渊:“……”
众弟子:“……”
第 79 章
令黎这话一出, 整个枕因谷都安静了。
所有人默默望着她,都是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
似乎自她来枕因谷第一日起,她就十分擅长做这事。总是语出惊人, 乍一听十分荒唐, 仔细一想却完全无法反驳她。
坏就坏在她每句话说得都没错, 所以最后推出来的结论即使让人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却也找不出错处。
枕因谷鸦雀无声, 寂静得仿佛能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气流动。
良久, 兰时指着令黎低声骂道:“你胡搅蛮缠!”
令黎一脸无辜:“我哪里胡搅蛮缠?‘君臣有别’又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
“我与斳渊君是同族, 才说君臣有别, 你与我是同族吗?”兰时冷笑反问, “我是凤凰, 你是什么?”
令黎:“扶桑。”
兰时的目光徐徐从令黎身上从头到脚扫过,她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你也配与我凤凰一族比?
周遭死寂一般, 所有的目光跟着落在令黎身上,显然这个定论,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令黎清亮的杏眸对上兰时:“你的意思是, 凤凰比扶桑高贵?”
兰时冷傲地笑了笑,倒是她身旁的沃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难道不是吗?”
“不是。”令黎。
“……”
令黎目光徐徐看向兰时和其他弟子:“敢问各位同窗, 哪本典籍中写过凤凰比其他神族高贵, 比扶桑高贵?”
兰时霎时被噎。
曾经的尊后祈安是凤凰女君, 因为她的强大, 自然而然便将羲和族送上了一个很高的地位, 凌驾于其他所有神族之上。万万年来,各族也早已经默认接受, 或许会有心有不甘的,譬如碧落族,但实力比不过,也只得接受。
但这只是一种不宣之于口的一致,这其中掺杂更多的其实是力量和强弱的对抗,道理上却并非无可指摘,真要细究,反而会不怎么体面。
结果此时令黎公然搬出典籍,还顺便带上了其他神族,其他神族暗中本就不是那么服气,此时心理顿时微妙,跟着令黎一起,目光齐齐看向兰时。
葭月甚至大声回了一句:“没有!没有哪本典籍写过!”
兰时恨得咬牙。
这种事情典籍中怎么可能会明写!
令黎笑道:“我只记得典籍中写道,神尊创世,以岁始印定下六界秩序,其中一条说‘众生平等’。”
她歪了歪脑袋,一脸苦恼的模样:“神尊说众生平等,你却一口咬定凤凰比其他神族高贵,那我们是要听你的,还是听神尊的呢?那还是听神尊的吧,毕竟神尊先有创世功德,后又为苍生而死,而你……”
令黎学着兰时看她的神情,也是从头到脚,目光徐徐将她扫了一遍。
剩下的话也学着兰时不说破,但意思同样不言而喻——而你,狐假虎威。
她语气俏皮,实则步步紧逼,寸步不让,兰时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脸渐渐胀红。
令黎:“既然都众生平等了,那凤凰和扶桑自然平等,说不上谁比谁高贵。但我接受君臣有别,毕竟神君殚精竭虑守护六界安宁,他自然值得尊敬和爱戴。”
“所以兰时神女,你若想证明你比我高贵,就只能请你原地飞升神君了。”
她甚至还笑眯眯问了句:“我这么说,逻辑没错吧?”
兰时:“……”
其他弟子:“……”
不飞是输,飞了是篡位,以竺宴狠辣,能把她灭族。
就看你怎么办吧。
其他弟子看好戏一般看向兰时。
兰时将嘴唇咬得乌青。
斳渊站在上处,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直到察觉到什么,视线忽然往远处看去。
“神君。”
枕因谷入口处,竺宴负手而立,不知何时到的,也不知他站了多时,都听到些什么。他看着谷中弟子,神情淡薄,入口处的风吹起他冰冷的袍角。
众弟子闻言,连忙回身,恭恭敬敬行礼:“拜见神君!”
竺宴不疾不徐走进,到令黎面前停下,垂眸问:“本君在绛河殿等你多时,你倒是好兴致,在这里舌战群儒?”
都说神君一向独来独往,即使做了天地之主也依旧我行我素,孤傲冷僻,从未将谁放在眼里,何时竟能见他主动去等旁人?
众弟子的神情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都变得十分微妙,目光若有似无在令黎和竺宴身上转。
令黎尴尬道:“不是……”
什么舌战群儒?他这都看不出来么,明明只是她单方面被欺负而已。
重血脉就重血脉,她又不反对,干嘛要欺负到她身上来?看不起她是块木头。
竺宴扫了眼兰时,复又看向令黎,淡道:“已经赢了,还不走?”
“啊?好!”
令黎慢半拍反应过来,竺宴应该是早就来了,在一旁看完了整个过程,听到兰时说那一句不能证明便算她输,剑也不必比试了。
她匆匆跟上竺宴的脚步,没注意到在场其他弟子齐齐惊掉了下巴。
那传说中独居扶光殿,冷漠绝情的神君,这是……这是亲自来接令黎下学?
天,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令黎刚迈出脚步,斳渊赶至竺宴身前,温声问:“听闻神君挑了令黎进扶光殿做神侍?”
斳渊这一声可谓如及时雨,问出了所有弟子想问却不敢开口的疑惑,弟子们顿时仰望着竺宴,目光或困惑、或期待。
尤其是兰时,她攥着手心,眼尾都红了,眸中饱含期待,仿佛在期盼着他能说一句“不是,那是谣言。”
竺宴转头看向令黎。
令黎正要解释“不是我说的,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竺宴先开口:“倒是本君忘了,你们还不知此事。”
他视线扫过众人:“既如此,那本君便当众下个神谕:即日起,令黎入扶光殿伺候,从此永居扶光殿。”
冷薄的语气,却霎时间在枕因谷炸起无声的大浪。
众人原本期待的都是一个否认,他不仅没有否认,反而当众下达了神谕。
神君神谕,令黎从此永居扶光殿。
那可是三万年来,除了神君之外再无人能进的扶光殿!
这样一道神谕,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地点,诡异地让人联想到“护短”二字。
都说神君无情,可他此时这番态度,却分明让人有他是故意的感觉。
兰时眼睛里刷地涌出水汽,轻声问:“为何……”
斳渊几不可察皱了下眉:“敢问神君,关于挑选神侍入扶光殿伺候一事,可曾公开考核过?”
“考核?有意思。言则本君为天地之主,却连挑个神侍的权力也没有?”
“并非如此。只是枕因谷中十三名弟子,无不想伴在神君身侧,若无考核比试,直接就挑选令黎,恐怕会令弟子间不合。”
“不合?”竺宴,“那也更简单,散了学塾,从此枕因谷重归禁地。”
所有人神情大变。
万万没想到,竺宴为神域之主,竟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散了学塾,枕因谷重归禁地”的话。
虽然枕因谷从前是神尊清修之地,确实是禁地,但自从竺宴君临天下,将枕因谷开放了做学塾,万年来神族子弟都在此处修行,已成了习惯,如今竟说收回就收回,草率得完全不像是一个神君能说出来的话。
斳渊始料未及,只听竺宴冷声道:“枕因谷从此再无弟子,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弟子不合。”
这个釜底抽薪,就很绝。
*
竺宴太疯了,说下神谕就下神谕,说收回枕因谷就收回枕因谷。以至于回去的路上,令黎还有些恍惚,恍惚里又带一丝丝忐忑。
她觉得自己今日没错,但又觉得,她好像闯祸了。
惶惶不安地走错了路,还在往绛河殿走,却没想刚走了两步,自己的脚竟像是有意识一般退了回来,又重新跟上了竺宴。
她惊呆:“这怎么回事?”
竺宴回头看了她一眼:“本君的神谕是白下的?”
“那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还能控制我?”
“是约束。”
竺宴沉默了一瞬,解释道:“扶光殿中有结界,有了这道神谕,你便可自由进出了。”
令黎恍恍惚惚地点了下头。
她听说过扶光殿结界,传言中就是那道结界斩断了竺宴千千万万朵桃花,让众多神女即使芳心暗许,也只能止步于扶光殿外。
哎,造化弄人,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她误打误撞进去了。
真是便宜她了。
两人一路沉默往扶光殿走,最后令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你真要收回枕因谷吗……你不要冲动啊。”
竺宴淡道:“收回枕因谷一事,本君已考虑多时,不是冲动。”
“为什么呢?”令黎不解。
竺宴转头看向她。
因为枕因谷是属于你的,而他们却在你的地方欺负你。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令黎只好转而问:“你就不怕神族对你生怨吗?”
竺宴忽然侧头轻哂了一声:“胆子大一点。”
“哈?”
“不是怨,是恨。”竺宴神情淡薄,“他们对本君,是恨。”
“……”
“但那又如何?本君在一日,他们便不得不臣服一日。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
令黎沉默。
竺宴与神族的恩怨,她多少也有耳闻,所以她并不会觉得竺宴傲慢无理。换做是她,自小受了那么多的不公平对待,她怕是连这神君都不会做。预言若说她会堕魔,并因此欺负她的话,她搞不好真的会如他们所愿去做魔,天天跟他们对着干。
他既全然不将神族的不满和怨恨放在眼里,令黎也不再说什么试图改变他。
香茶和应缇早在白日里就将她的东西送了过来,竺宴将她安置在自己旁边的院子里,令黎却被他院中的杏花吸引。
这院子里种了满园杏花,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杏花层层叠叠绽放,开得如烟似锦,美不胜收。
令黎驻足,轻喃:“好漂亮!”
竺宴看着她,眸光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这都是你种的吗?”令黎扭头看向他。
“嗯。”
是他种的,但杏花苗是天酒带来的。
令黎期待地问:“你是不是很懂种花?”
竺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谨慎道:“不算太难。”
令黎双眸霎时都亮了,仰脸望着他:“那太好了!我不住隔壁院子了!我就种在你的院子里,你闲时也顺手养一养我好不好?我也想早日开花!”
竺宴:“……”
她甚至指着旁边的杏花大胆提出细节要求:“我想开得像它们一样灿烂,但是颜色要比它鲜艳一些、花型要比它大朵一些。倒是不用开得这么密集,主次分明最好,毕竟花朵要有花朵的矜持,不能开得跟绿叶一样多。对了,最重要得是重瓣的,这样看起来美艳却端庄,娇嫩又大气!可以吗?”
“……”
不可以,我不是园丁!
令黎说风就是雨,提完要求就迫不及待将自己变成原身,种进了土里。
竺宴:“……”
令黎见他一动不动,催促道:“快,快点来帮我浇水!”
竺宴捏了捏眉心,有种想转身就走的冲动。
令黎也不知道是看不懂眼色还是一想到马上就能开花太过兴奋,还不遗余力给竺宴画起了大饼:“等我开花了,我就将我的第一朵花送给你珍藏!再采一些插.你房间里,剩下的,剩下的……对了,应缇说凡间有一种点心叫鲜花酥,又酥又香,还甜甜的,可好吃了!等我开了花,我就去向她学习怎么做鲜花酥,我再把剩下的扶桑花做成扶桑花酥给你吃,好不好?”
竺宴:“……”
我真是谢谢你了!
第 80 章
令黎最后也没问到怎么开花, 不仅如此,还大受打击。
竺宴说:“既已化形,就别再动不动把自己种土里了, 你开不了花。”
宛如晴天霹雳。
对一棵树说“你开不了花”, 严重程度基本等同于对一只鸟说“你飞不起来”, 生活没什么盼头的感觉。
就这么, 睡在扶光殿的第一夜, 令黎没有感觉到快乐, 只有绵长的悲伤。
像美人发现第一丝白发,像英雄第一次中风, 无法接受, 却无力扭转。
第二日, 令黎一大早就回到了绛河殿。
应缇和香茶没有出去, 还不知道昨日竺宴一言不合将枕因谷关闭的事,见到她一脸惊讶。
“这个时辰,神女怎不去上学?”香茶问。
还上什么学?令黎心如止水, 看向应缇:“你看我,还有希望开花吗?”
应缇:“……”
神域中修习木系术法的神族不少, 譬如岁稔星君就是个中翘楚, 但天生的木灵很少,木灵属于下界精怪, 不是天生的神族, 不属于神域。
如今放眼整个神域, 也就令黎和应缇两个木灵。所以令黎在苦思冥想一整夜始终无法接受现实以后, 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借口——竺宴是龙, 他又不是木灵,他懂什么开花?
她也真是的, 她去问竺宴怎么开花,就如同去问男子怎么生孩子,他懂什么?
于是令黎天还未亮就来问“过来花”应缇了。
应缇听完令黎的转述,心里其实就不怎么抱希望了。
神君或许不是木灵,但他一定是世间最了解令黎的那一个,如果连他都说无法开花,那基本就是真的不能开花了。
但怎么会有扶桑无法开花呢?应缇陷入沉思。
令黎趴在桌上,恹恹望着她:“你知道美人白头吗?我从前不懂,昨夜忽然就懂了。我从前总觉得我还没有长大,但经过昨夜,我觉得我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一千岁,不,至少一万岁。”
应缇:“……”你怎么不说十万岁呢?
应缇默了默,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真正长大的人不会发出你这样的感慨?”
令黎瞬间觉得更悲伤了,垂着脑袋站起来:“我走了。”
她眼里没有光彩的模样颇让人心疼,应缇忍不住问:“开花对你而言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同是木灵,应缇也无法理解令黎的执念。
对应缇而言,花与叶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已,甚至花期短暂,花开花谢总共也就三五日,还不如叶子来得有用。她不懂,令黎为何偏偏就对这短暂的三五日执念如此深重。
“自然重要。我答应过竺宴,会将我开出的第一朵花送给他,可如今我却开不出花……”令黎垂着眼皮,闷闷不乐道。
应缇深深看着她,若有所思。
“我听说凡界烧瓷器,一窑的瓷器里可能会有一两个残次品……竺宴现在一定知道了,我就是那个残次品。”令黎抬起眼皮,眼眶红红的,眸子里泛出水光。
应缇总算明白令黎在难过什么了。
她哪里是在难过开不开花?她分明就是在难过自己不够好。这样的心情,应缇再明白不过。
她也曾为了自己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草而失落,为了自己无法与那人匹配而自卑。
喜欢上一个人时的卑微,其实都是一样的。
“你不是残次品,神君更加不会认为你是残次品。”应缇温柔地抱住她。
令黎吸了吸鼻子:“那为什么你们都能开花,我却开不了花?”
应缇沉默片刻:“或许,你可以去问一个人。”
令黎鼻间的酸楚顿时一停。
“谁?”
*
神域的天牢并不是一座牢,而是一座岛,游离在神域的边缘,更准确地说,处于神域与下界的结界处。这里非但没有神域的灵气,反而煞气深重,连太阳也照不进来。这里没有白昼与黑夜,永远都是晦暗无光。
孟极便被囚禁在这里。
赤虚族从前掌管着四时轮回,赤虚族人一双眼睛天生能看透万物因果。这也就是为什么负芒灰飞烟灭后能借助无尽轮回重新积蓄力量,孟极在下界为他办事近万年,却从未被发现。
他们既知晓轮回因果,又善于运用,到了极致,甚至能逃过神君的眼睛。
昏暗的荒岛上,万物凋零,罡风肆掠。
令黎刚一踏进这里,罡风从她身旁划过,她有一刹那的恍惚。
见她忽然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应缇问:“怎么了?”
令黎闭上眼,揉了揉脑袋:“不知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来过这里?不可能吧,神君怎么可能会将你关在这里?”
令黎摇了摇头:“也许是错觉。”
孟极没有被拷打,只是被铁索缚住,限制了自由,显然竺宴也没什么要问他的了,只是想关他。
但孟极看起来还挺随遇而安的,虽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却仍旧干净倜傥。笑起来时嘴角微勾,痞气里透着几分邪气反骨,仿佛在说:你们关不住我。
应缇帮孟极准备了一盒栗子糕,小心翼翼送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又沉默地退回到令黎身边,从头到尾甚至没敢抬头看他一眼。
令黎见不得她这样,直言道:“这盒栗子糕是应缇亲手做的,他说你最爱吃这个。”
孟极曲腿坐在地上,挑眉看向应缇:“你叫……应缇?”
令黎霎时震惊了:“你竟不知她叫什么?”
“我应该知道吗?”
孟极说话时唇角勾着,笑得狼心狗肺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
“你当然应该知道!她为了你在汤谷外……”
应缇连忙拉住令黎。
令黎对上她哀求的目光,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噤声。
应缇转头看向孟极,轻声道:“山主大人,我们这次前来是有一事不解,不知山主大人可否指点?”
孟极看了看应缇又看了看令黎:“你的事还是她的事?”
令黎:“我。”
孟极讥诮地笑了一声:“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一个奴仆竟也配来指点您了。”
应缇轻轻皱了下眉,她太了解孟极了,他这反应分明就是恨极了神族,想要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怕是很难。
不想令黎却仿佛完全没听懂,一脸诚恳劝慰道:“你也不必觉得自卑,神尊说众生平等,你我是平等的。来,你别坐着,站起来,自信点,平等与我对话。”
孟极:“……”
孟极就默默望着她,这瞬间是嘲笑也没有了,讽刺也没有了。
晦暗的岛上死寂,只剩下罡风尴尬地刮着。
应缇趁机打破沉寂:“是这样的,山主大人,我们想问下,为何她一直开不了花?”
令黎认真地补充道:“我已经一万岁了。”
孟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好好一只凤凰成天梦想开花,你还挺有追求……行吧,我祝你成功。”
*
“山主大人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出了天牢,应缇还在思索孟极的话。
令黎也在思索,但她思索的只有后半句:“祝我成功,意思就是我开花还挺有希望的吧。”
应缇:“……哈?是这样吗?”
为什么她觉得凤凰那半句才是重点?可是令黎和凤凰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样!”令黎越想越肯定,“他知道我早晚会开花,却不愿意告诉我具体怎么开花,于是就敷衍地祝我成功。”
应缇:“是敷衍吗?”
为什么她觉得不是敷衍,是讽刺?
但应缇很快又反省自己,她一向悲观,什么都往不好的方向想,总是将自己逼入困境,或许令黎才是对的。
“那咱们就再努努力!”她打起精神,对令黎道。
令黎重重点头:“好!我回去就加倍努力修炼!再多请教一些德高望重的神族,反正孟极说了,我早晚会开花的!”
这片刻功夫,她就已经自动将“祝你成功”翻译成了“孟极说的,我早晚会开花”。
整个人因此重新振作起来,昨夜的郁闷一扫而空,连回扶光殿的脚步都格外轻快。
早晚会开花的扶桑,虽然开得慢了一点,但不是残次品了。
令黎心情愉悦地蹦回扶光殿,却在见到殿外跪了一地时,倏地停下脚步。
扶光殿大门紧闭,门口齐刷刷跪了十二名枕因谷弟子。加上满怀希望回来停在远处的她,刚好十三人。
跪在最前面的是兰时与沃雪,两人低着头,背脊笔直,背影看起来瘦弱却坚定。他们的身后是其他同窗,连葭月与暮商也在里面。
众人沉默不语,就这样跪在那里,气氛凝重。
令黎走到葭月和暮商身边,轻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弟子,所有人看向她,目光或多或少都有些微妙。尤其是兰时与沃雪,看她的眼神仿佛淬毒的箭。
沃雪的眼睛通红,兰时的脸色惨白,脖子上似乎还隐隐露出一截血色的伤口。
她们被父母责打了?
令黎微惊。
葭月哭丧着脸,小声跟令黎道:“昨夜我父母得知了神君解散枕因谷之事,将我骂了一整夜,若不是母亲拦着,父亲说不定都要打我了。”
暮商连连点头:“我也是。”
其他弟子小声附和:“我们也是。”
葭月:“我一大早就被家里赶出来负荆请罪。父亲说了,若是无法跪到神君消气,就不必回去了,直接跪死在扶光殿前,他们也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我也……”
“一模一样。”
令黎:“这么严重?不就是上个学而已吗?你们各族不是有私塾吗?”
葭月用力摇头:“不是!我父亲说,原本神君将枕因谷辟为学塾,神族子弟因此才有了机会入那等灵泽充盈之地修习,如今却因为我们的罪过,让枕因谷重归禁地,从此断了神族子弟入枕因谷修行的路,若不能补救,我们便是历史的罪人。”
“不错,我们惹恼神君,理应负荆请罪,若神君不肯宽恕,我们便一直跪下去。”
令黎皱眉。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像道德绑架?
此时不知谁又说了一声:“令黎,你一定也不想枕因谷解散吧?来,跟我们一起跪,求神君宽宥。”
令黎:“……我觉得,有话还是好好说比较好。这么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仗势欺人。”
沃雪冷笑:“仗势欺人?欺谁?欺神君吗?令黎,我们中就属你神力最低微,你不心疼心疼你自己,还有空去心疼别人?”
葭月一听不乐意了,立刻吼回去:“沃雪你也就敢对令黎横!你这么有本事神力这么高,你直接闯进去跟神君说啊!你还好意思说?昨日若不是你与兰时无事生非,去找令黎的麻烦,又怎会让神君撞见以为我们不合,一怒之下解散枕因谷?”
葭月越说越气:“明明就只是你与兰时两人的错,最后却害得我们所有人被家里责骂,陪你们一起跪,我们才是真的冤好么!”
“葭月你——”
“好了别吵了……”
令黎眼见再吵下去得当场打起来,连忙阻止:“我进去看看。”
*
竺宴素日里深居简出,若无需去漱阳宫问政,他可以一直不出门。此时正坐在院中赏花,见令黎回来,轻抬了下眼皮。
“没跟着一起跪?”
令黎走进:“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怎会跟他们一起来为难你?”
竺宴不置可否。
令黎走到他身边坐下:“你这是什么反应?对我说的话不满吗?那你说,我哪次不曾站在你这边?”
竺宴对上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轻声问:“去哪儿了?”
说起这个,令黎眼睛瞬间又亮了,双眸熠熠生辉,定定看着竺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就快要开花了!”
竺宴:“……”
“是真的!昨夜你跟我说我不能开花,我还难过了一晚上,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一万岁。好在后来我就想通了,你是龙,你又不是木灵,你懂什么开花呢?所以我就去问了应缇,她是木灵,她懂开花的事儿!”
“我跟你说哦,”令黎说到兴奋处,无意识握紧他的手,“她带我去看了孟极,孟极说的,我很快就能开花了!”
竺宴视线扫过两人交握的手,安静了半晌:“孟极原话是什么?”
令黎:“他说祝我成功!意思不就是我早晚会开花吗?那我再努力一点、再刻苦一点,不就是很快就能开花吗?”
竺宴:“……”
就这,你还好意思说你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万岁?
算了,有希望也是好事,你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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