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神谕震动六界。
神君要迎娶一株刚化形不过百年的扶桑, 这一消息的震撼程度堪比将天地一瞬封印。
画面静止但并不是真的静止,只是所有人都被震惊住了。
待反应过来,反对之声铺天盖地, 如山崩海啸。
“请神君三思, 神后是与神君一同统御六界的天地之主, 神后之选事关六界安危, 令黎神女实不堪匹配。”
“臣附议。神后人选需血脉高贵、神力高深, 能与神君匹配, 能担负苍生大任。然令黎神女只是汤谷扶桑化形,神力低微, 血脉平庸, 难堪大任, 还请神君从神族世家之中另选能堪匹配的神女!”
“臣也附议。眼下六界安宁来之不易, 若神君执意迎娶令黎为后,只怕局势动荡,纷争再起, 遗患无穷啊!”
“请神君三思!”
漱阳宫中,神族众人跪了满地。
竺宴面无表情坐在上座, 视线越过伏跪在他脚下的人群, 落在殿外一方澄净的天空。
天上飘着彩云,像云蔓蜿蜒, 又像凤凰漂亮的长羽。
他安静地看了片刻, 修长冷白的手指轻敲扶手, 收回视线:“那便战吧。”
众人愣住, 呆呆看向他。
竺宴起身, 琉璃色的凤眸淡薄俯瞰:“方才诸位轮番陈情之时,本君推演了一番, 六月初六是个吉日,本君与神后的大婚便定在那一日。”
能进漱阳宫中论政的都是神族世家,不是族长就是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虽臣服于神君的威严之下,却绝不是无足轻重之辈,他们的每一个字都举足轻重。
然而这位神君却公然直说,就在他们联名进谏反对之时,他在推演大婚吉日。
实在是嚣张狂悖,全然不将神族世家放在眼里!
众人眼中顿时流露出不满。
竺宴视线淡淡扫过:“至于说局势动荡、纷争再起,那便战吧。一万年前,本君曾以戈止战,今日再战,倒算得上是初心不改。”
神族中人一向都知道竺宴强硬,虽说历来神域之主手段都强硬,但竺宴的强硬与神尊神帝的强硬却截然不同。神尊神帝的强硬是恩威并施,泽被苍生,让六界心悦诚服。而竺宴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批,他的强硬从来都是不管旁人死活,只管自己随心所欲就好。
他根本不需要谁对他心悦诚服,他甚至可以毫不避讳直言,不服就杀了。
但“不服就杀了”和“不服就战”代表的意义却终究是不同的,前者是为君的权威,后者却是为君的责任。
六界安宁就是天地之主的责任,神尊神帝都是为了这份责任而殒命。
神族大臣们不敢忤逆竺宴为君的权威,也只能以为君的责任牵制他,没想到他如今竟是连为君的责任都不放在眼里。
漱阳宫中原本反对之声四起,此刻终于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多说什么。
竺宴居高临下,又不轻不重问了一遍:“诸位,战吗?”
众人伏地不起:“臣不敢!”
*
朝堂之上束手无策,几个反对的主力只得将期望完全寄托于枕因谷的神器考核,寄托在斳渊身上。
只要令黎无法顺利通过考核,依神尊定下的规则,她就不能与竺宴成婚,成为神后。
好消息是,神器考核就在一月之后,而令黎的预考核甚至没有通过,所以他们还有很大的胜算。
令黎自然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她还知道,他们反对她成为神后才不是为了什么六界安宁,只是想让自己族中的神女成为神后罢了。嘴上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和她抢竺宴。
她才不要将竺宴让给别人,只拼命炼制神器。
她自修火灵以后,神力精进迅速,可以将更多的神力注入到神器之中,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只要一动用神力,身体内就仿佛有火烧,欲.火焚身之下又与竺宴一连颠鸾倒凤了好几日。
想着平白浪费了时间,她心中十分懊恼。偏偏她越是着急补救,身体里的火烧得越旺,又忍不住将竺宴扑倒在榻上,如此竟成了个恶性循环。
事后,她苦恼不堪,问竺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不必用神力,就能炼制出可以通过考核的神器?”
竺宴躺在她身下,头枕着双臂,慢条斯理道:“有啊。”
令黎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有,眼睛一亮,抱着他讨好地问:“你快告诉我!”
竺宴眼皮低垂看向她:“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从前令黎一直觉得竺宴如高山雪岭,即使与他温存缠绵了六十年,因为他的克制,她也总觉得他不可亵渎。世人都说扶桑是神木,可令黎觉得,他才是神木,长在高山雪岭之上,孤冷清寂。
但是与他双修以后的令黎:才怪,我从前可能是眼瞎!
他花样可太多了!
明明潜心学习过的人是她!但她满腹经纶却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每次都被他弄得面红耳赤。
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一面用最琉璃不染的眼睛看着她,一面让她欲生欲死的。
令黎才不跳他的坑,立刻机智地反问:“你不告诉我又有什么好处?都没有好处,你不如告诉我,只当日行一善了。”
竺宴唇角轻扬,修长的手指勾过她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缠绕把玩。
“谁说不告诉你我没有好处?”他的手指点在她白腻的肌肤上。
令黎一开始还怔怔的,随着他的手缓缓往下,她倏地明白过来。
她一修炼就会欲.火焚身,一欲.火焚身就会整夜整夜缠着他不放!
混蛋啊!
她明明已经这么着急了,他还怪享受呢!
他才不是高山雪岭上的神木,他明明就是沉迷俗世快乐的野兽!
更讨厌的是,她总是对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要他稍一撩拨,她就会忍不住又一次沉沦在欲.海中。
浮浮沉沉之间,她躺在他的身下,咬着唇,眸光涣散,用仅剩的理智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之后她就会一心一意炼制神器了,就算被火烧死也不再与他厮混!
……
但她这个决心并没有用武之地,因为等她打起精神的时候,她的山河图已经炼好了。
她看着展开的山河图,觉得有一点点熟悉,但不多。
是她的山河图,却不全是。
除了保留着那些美轮美奂的留影珠,仍旧有山河美景随着灵力的增长铺陈,其他的神通就可以说与她最初的设想毫不相干。
她最初只是想将这个图做成一个修炼的陪伴,可以在里面修炼,其实除开那些花里胡哨的设定,它的本质就是一个幻境。神族都可以打造幻境,这并不需要太多的神力,而那也正是她预考核没有通过的原因——太简单了,根本算不得一个神器。
但竺宴却将它做成了一个真正的神器。
他注入了不知多少神力进去,使得这幅图不再是一个看起来比其他幻境逼真一些的幻境,他是真正藉着这幅图创造了另一个世界,真正如神尊神帝创世一般的另一个世界,不受外面的世界影响。
她找到山河图的时候,这幅图正悬浮在一个强大的诛神阵中。阵中荒火天雷不断,雷霆万钧,山河图却分毫无损,图上的美景兀自徐徐展现,到整幅图完全铺陈开来的时候,竺宴从里面出来,纤尘不染,毫发无伤。
他收了阵法,召回山河图,送到她面前:“成了。”
令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中的图,又看向他:“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一种神器,可以躲过诛神阵,完全不受影响?
即使她是最初设计这幅图的人,她也觉得这不可能。
竺宴却误会她是不信这幅图的神力,又重新布下诛神阵,将图放回阵中:“你进去试试。”
令黎一动不动,忽然返身抱住他。
竺宴愣了下,笑着环过她的腰:“怎么了?”
“是不是用掉了你很多很多很多的神力?”她轻喃,一连用了好多个很多。
用了他整整一半的神力,他却只是避重就轻道:“还可以再修炼。”
令黎用力抱紧他:“那也不用这样耗费神力帮我,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
他笑道:“我们是夫妻,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他们还未大婚,但他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妻子,甚至早至一万多年前。
令黎忽然想起那日她问他,为何要帮她隐瞒私放孟极的事,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他也是如此说:“我们是夫妻,你的错便是我的错,由我来弥补。”
她含泪说对不起,他却道:“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说对不起,你只需记住,一切有我。”
她好爱他的担当,却也想要自己足够强大,能够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事事依附着他。
所以他耗费巨大的神力为她完成山河图,她一面心动,一面又有些难受自己的无用。
竺宴似乎知道她的心情,轻抚着她的头发,低道:“神器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炼,我们就快大婚了,礼物总要先让我送了。”
令黎一怔,看向他:“礼物?”
竺宴将山河图收回,送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聘礼。”
令黎破涕为笑。
才不信他胡说八道呢!
他哪里就缺了她聘礼了?
若这是聘礼,那坤灵剑算什么?
她噘了噘嘴,故意道:“那你这聘礼也太没有诚意了吧,这幅图最初可是我做的,虽然我不及你神力高深……”
竺宴想想也是,她不知真相,这幅图于她而言确实就略显敷衍,不够诚意。
其实她第一次带他进山河图的时候,她虽还未修火灵,还没有面临天罚的威胁,他心中就已经萌生了这个念头。
神尊神帝可以开天辟地创世,他身上亦有创世血脉,那他是否也可以为她再创一个世界?
不必如这个世界一般浩大,一片可以让她躲避天罚的天地就足矣。
那幅图就是最好的载体。
可是那个时候他身中方寸草露,无法施展神力,她也还没有修火灵,远没有天罚的威胁,这个念头也就搁置。
直到她修了火灵,他知道,她的凤凰元神早晚都会苏醒。
他翻阅所有有关神尊神帝创世的典籍,甚至……去了一趟华胥殿。
所幸他如今虽然没有火精了,一身创世血脉还在,他用创世血脉加上一半神力将她的山河图打造成了一个足以帮她躲避天罚的世界。
不过她什么都不懂,说不定还十分不理解他为何要为了一件考核神器大费周章,耗费一半神力。所以他才谎称这是聘礼,想借此哄骗她答应以后修炼都要去图中,不可在外面修炼。
她的火灵再修炼下去,很快就会引来天罚。天罚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只会越来越密集。
却忽略了这图最初就是她做的,他拿她的图改进一番送她做聘礼,的确是有些不够诚意。
不想令黎刚刚拖着语调抱怨了前半句,忽然踮起脚尖,亲上他的嘴角,话锋一转:“但是我好喜欢啊!”
竺宴一愣。
四目相对,他看着她忽闪忽闪的杏眸,清澈狡黠,娇俏潋滟。
她亲昵地抱着他,又亲了亲他另一边嘴角,毫不掩饰快乐:“我们一起做的聘礼,我好喜欢!名字也让我来起好不好!”
竺宴只觉得自己的魂都被她勾去了,别说起名字,她说什么他都会依着她。
他轻轻点头:“嗯。”
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沉吟道:“虽然是个虚幻的世界,可是很美妙很快乐啊,一枕槐安,就叫‘槐安图’好不好?”
他低眸凝着她,哑声道:“好,就叫槐安图。”
第 102 章
斳渊虽是三大神族之首羲和族新君, 论立场,理应与三大神族同气连枝,但他看似温润如玉, 实则从不与他人深交。尤其是一万年前神族混战之祸以后, 他的性子愈发疏冷莫测, 就连羲和族中长老都摸不清他的心思。如今骤然爆出神后人选, 神域上下大片反对之声, 但里面却没有他。众人联名进谏反对, 他也不曾参与。
这位羲和新君,看不出偏好, 看不出喜怒, 自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站在神君一边, 还是站在神族世家一边。
几大神族便开始担心他会在神器考核中对令黎放水, 于是这一年枕因谷的神器考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几大神族联合上表,称枕因谷弟子个个都是神族小辈的表率,是未来六界的栋梁, 不如就借此次神器考核的机会,隆重操办, 广开神域大门, 让六界派使者前来观礼。
竺宴为君这万年来,有时强硬, 有时惫懒, 像娶令黎为后这事, 他手段强硬, 听不得一个不字, 谁敢反对他就敢杀谁。但像观礼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他就懒得理会, 这事便这样定下了。
于是到了神器考核之时,神域之门大开,仙界的三大仙尊、妖族之首比翼鸟女君,还有人界、冥界、魔界之主,提前一日到了神域。
神君是天地之主,六界皆是他的臣子,但各族之间关系有亲疏,个中复杂。譬如仙境之中,章峩早在创世时期便与各大神族交往密切,如今的章峩山更与碧落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别的不说,单是章峩仙尊手中那柄裂缺剑便与碧落族渊源甚深。
裂缺原本同坤灵一样,都是创世之剑。裂缺是神尊之剑,坤灵是神帝之剑,后来神尊将裂缺赐予其子长赢。长赢母族是碧落族,在神族混战之中,平乱而死,临死前将裂缺赐予章峩仙尊。
裂缺剑自此便成为历代章峩仙尊的佩剑,如今这一任的章峩仙尊名叫慕唯。慕唯此次前来神域,身边还带着一名貌美的缥衣女子。
神侍接各族使者到神域之时,香茶跟着去瞧了个热闹,认出那女子竟是离开神域小半年的应缇,惊得不轻。她将这事告诉令黎,令黎也愣住。
“你怕是看错了吧?”
她将孟极放走以后,应缇立刻便跟着离开了神域,如今应当跟在孟极身边才是。
令黎道:“应缇喜欢孟极都喜欢成什么样子了,当初为了孟极在汤谷外苦守百年,后来孟极被囚禁在荒岛之内,她又陪伴六十年。如今孟极得了自由,她好不容易熬出头,自然是跟着他远走高飞,从此天高海阔,如胶似漆,再不出现,怎会跟在别的男子身边,还又回到神域来?”
香茶不是青耕,她没有面盲,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女子不论容貌举止,无不是应缇的样子。但令黎说得也有道理,她与应缇在绛河殿中相伴六十年,比令黎更知应缇对孟极的一往情深,如今好不容易可以远走高飞了,怎会不到半年就与孟极分道扬镳?
“那想来是我看错了吧。”香茶摸了摸鼻子。
“对了,且不提应缇,还有一位故人,这位我定没有看错,她还同我打招呼了。”香茶又道。
令黎问:“谁?”
香茶:“神女可还记得未染神女?”
令黎反应了下,这才想起来是被兰时与沃雪构陷夺去了枕因谷入谷名额愤然离开神域的未染神女。
令黎:“可是葭月一直为之愤愤不平的那位神女?”
香茶:“正是,她如今已是昆吾的未染仙尊。”
令黎:“……哈?”
仙神两族虽说亲近,仙界仙尊提前递了帖子甚至可进出神域,但细究下来还是有别。神族生而为神,仙族则是山中之人,在下界修炼飞升,还从未听说过有神女下界去做仙境之主。
尤其神族重出身血脉,令黎问:“神族族长与长老们也同意?”
香茶道:“未染神女下界之时,昆吾还没有如今的风光,只是下界一座荒芜的山峰,灵气也算不得充盈,她去昆吾,长老们也只当她自轻自贱,说不上同意不同意,只是没想到,不过百年光阴,昆吾已位列仙族三大仙境之一。”
香茶叹道:“也不知兰时如今心中是何等滋味,当初她与沃雪一同以下作手段夺了未染神女的入谷名额,如今未染神女归来成了一境之主,而沃雪灰飞烟灭,兰时成了阶下囚,还饱受方寸草露之苦。”
令黎本想说兰时如今被关在天牢应该也不知道这事,一听方寸草露,想到竺宴曾受的那些苦,她立刻落井下石道:“怕她还不知,我这就去告诉她!”
香茶立刻道:“诶不必了,她已经知道了。未染神女一回到神域,便马不停蹄去了天牢见故人。”
虽然不关她什么事,但令黎顿觉神清气爽。
*
第二日便是神器考核,枕因谷大门大开。
弟子们一一上台展示自己炼制的神器,虽然过与不过还是全由斳渊一人说了算,但六界各族之首都在现场观礼,弟子们心中多少多了些忐忑。
葭月惶惶不安,抓着令黎的手道:“我觉得我有点危险,我本来就是在过与不过之间徘徊。靳渊君仁慈,才勉强让我过了。但如今众目睽睽,他若是稍微往严格了打分,我定然是不过的……完了!我要在枕因谷继续陪你了黎黎!”
令黎听到前面本还想安慰她,一听最后一句哭笑不得:“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不会过?”
葭月:“啊?这不是显然的吗?你预考核都没有过……没事,这下有我陪你了。”
“……”谁要你陪啊?我还想嫁人呢!
说话间,暮商面无表情从两人面前经过。
自令黎那日在扶光殿中当众答应竺宴的求亲,暮商便不再与她说话,甚至不再理会葭月。他们三人从前那么好,如今变成这形同陌路的样子,令黎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暮商的神器是十六弦瑟,当场展示,一曲之下,在场情绪皆被他操纵。虽只有片刻,也是惊起满堂喝彩。
靳渊给了通过的牌子。
在场的比翼鸟女君却忽然道:“这不是昆吾的停云瑟吗?”
“停云瑟”三字出来,在场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惊讶的目光齐齐看向未染。
令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大家都在看未染,她也跟着看去。
这未染神女与她的名字不同,单听她名字,想来应是如兰时外表看来那般白衣飘飘。但她却是一身浓墨重彩华丽颜色,虽华丽却不俗气,如秋染山林,四季时序有条不紊,透着浑然天成的美丽。
听比翼鸟女君说起停云瑟,她轻轻翻掌,大方地展示出来:“被你认出来了。”
停云瑟一出,在场哗然,连靳渊的视线也久久停留在上面。
“有什么特别的吗?”令黎悄悄问葭月。
葭月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停云瑟是昔日神君送给天酒殿下的定情信物,万年来下落不明,都以为是在神族混战之中丢失了,不想竟是在未染手上。”
令黎怔住。
竺宴与天酒的旧情她其实时不时就会有所耳闻,尤其是在竺宴公开他们的关系之后,她更是走在哪里都能听见他们的旧情流言。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酒已经灰飞烟灭,且还是为苍生而死,令黎虽总是听见流言,心中却大抵敬重天酒,所以从未计较,也从不因为这些事与竺宴生嫌隙。
可是他送给天酒的定情信物怎会再送给另一名女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未染的视线不偏不倚对上她,眉目清亮:“虽都是叫停云瑟,可我这个停云瑟与一万年前的停云瑟不能说是一个东西,只能说毫不相干,不信可请斳渊君一试。”
未染将停云瑟送至斳渊面前。
斳渊拂手试神器,半晌,皱了下眉:“的确毫不相干。”
不知谁问了一句:“此话怎讲?”
斳渊道:“天酒神力不高,所以一万年前,神君为她做的停云瑟是个自保的神器,音色婉转动听,有操纵人心的神通,却没有攻击性。然而眼前的停云瑟神力霸道,攻击力强,却奏不出悠扬的曲调。”
他说着,指尖拨弄瑟弦,顿时响起一道粗噶沉闷的声音。然而音色虽不好听,神力却异常凶猛,远处的山石被应声劈开。
众人哗然。
令黎一头雾水,转头问葭月:“我没看懂,所以这到底还是不是停云瑟?”
葭月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就到她了,令黎起身走上台。
“此图名为槐安图。”
她一拂袖,画卷在虚空展开。
*
自神帝陨灭,帝后羡安便离开扶光殿,独自居住在华胥殿。
彼时的竺宴还是稚子,身为母亲,羡安此举受到诟病不少。又因为华胥殿离神尊的漱阳宫近,便有传言说,羡安乃是心悦神尊,当然真真假假不知。只是后来神尊与尊后陨灭,神族混战,此后竺宴平乱,君临天下,羡安一直幽居华胥殿,万年来都不曾踏出一步。
所以令黎竟一直不知神域之内还有一位羡安娘娘,还是直到前几日,在枕因谷听其他弟子“不小心”提起羡安,才知道竺宴的母亲竟还在世,就住在华胥殿中。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自然要立刻去拜见。但她还没有冒失到自己去,便回去同竺宴讨论,从送什么样的礼物一直讨论到大婚时母亲要穿的礼服,足足讨论了大半个晚上……虽然中间也一心二用一起做了点别的事。
她与竺宴约定,待她神器考核完以后一同去华胥殿拜见羡安,却不知竺宴讨论得很真诚,其实都是在骗她。
就在令黎神器考核之时,竺宴独自去了华胥殿。
羡安的容颜同一万年前丝毫无差,仍旧年轻美丽,一身秘色衣裙,妆容华贵。眼睛同竺宴如出一辙,都如寒霜覆盖,眼神漠然冷硬,即使是面对着自己的儿子。
她听完竺宴的来意,唇角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我生性凉薄,你的父亲一心只有苍生,为苍生而生,为苍生而死,妻儿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我竟不知,如此冷心冷血的一对父母,是怎么生出来一个痴情种的。”
她起身,徐徐走到竺宴面前:“你上次过来,我便告诉过你你们的结局,不想你不仅不肯回头是岸,竟还妄想我配合你演戏,参加你们的婚礼?你是这场梦做得太投入,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我是谁了吗?”
竺宴面无表情看着她,羡安同样面无表情与他对视,母子俩都是一样的冷漠。
片刻后,羡安转身,背对着竺宴逐客道:“走吧,以后都别再来华胥殿了。我不想看到你,还有你那个神后。”
竺宴没有吱声,却有脚步声从门外进来。
羡安转身,只见竺宴站在原地,玄度带着两名神侍径直走到她面前。
羡安皱眉,看向竺宴:“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对我动手了不成?”
竺宴淡道:“你于我虽无养恩,却有生恩,我自然不会对你动手。只是你既然不肯配合,那便暂时另居他处,将华胥殿和羡安娘娘这个身份腾出来吧,待大婚结束之后再回来。”
羡安一脸震惊看着他,眼中尽是荒唐神色:“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疯子,没想你竟疯成这样!你想做什么?你想将我送走,再派人假扮你的母亲,在你的大婚之日坐在高堂之上,言笑晏晏予你祝福吗?”
羡安冷笑:“你不觉得你这等自己骗自己的行径可悲又可笑吗?”
竺宴负手而立,半晌道:“我从前的确无数次觉得自己可悲,但如今却再无这等心绪。至于可笑,只要她觉得圆满了,我做得再可笑也无妨。”
竺宴视线扫向玄度:“送羡安娘娘离开。”
“竺宴你真是个疯子!”羡安指着他,抖着手怒骂。
神侍走到她近前,就要将她送走,羡安挥退了他们。闭了闭眼,她终于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竺宴目光动了动,神侍立刻停下。
羡安狠狠瞪着他:“你既不怕死,我便陪你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怪只怪我当初生了你,如今欠了你一个临别大礼!只是你给我记住,待你们大婚之后,至死别再来烦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竺宴安静看着她,眼中看不出情绪。
片刻后,他淡道:“成交。”
第 103 章
枕因谷中, 令黎展示完自己的神器,收回槐安图。
谷中久久寂静无声,众人目光聚集在台上少女, 或震惊、或复杂。
几位原本等着挑毛病的神族族长与长老, 他们想说什么, 张了张嘴, 竟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这等境界的神器, 远不是他们可以指摘的。
斳渊直直看着令黎手中的图, 眼中情绪变幻,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攥着, 指节泛出冷白色。
令黎坦然等着他公布结果。
斳渊虽然严格, 却有真本事, 且一向公正, 她不担心无法通过。
案上有十一块空白的令牌,对应枕因谷中十一名弟子。按照流程,每名弟子展示完神器之后, 他会在相应的令牌上施法,若是通过, 令牌就会变成他们从今往后身份的象征;若是没有, 令牌则会变成下一届的入谷令牌。
斳渊伸手拿起令黎的令牌。
令黎虽有把握,但随着他这个动作还是莫名紧张了一下, 却只见斳渊动作忽然停下, 下一瞬, 他一拂袖袍, 令黎便被包围在了漫天雨雾之中。
透明晶莹的雨珠骤然间从天而落, 碰到衣衫却不会浸湿,更像星光, 散入衣裙袖袍。
令黎过了片刻才看出,这不是雨雾,也不是星光,这是斳渊的结界。
斳渊用结界将他们与其他人隔开了。
令黎困惑,试探地喊了一声:“斳渊君?”
斳渊还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这是你做的吗?”
令黎点头:“是我做的。我曾用十年时间游历六界,用留影珠收集下这天地间最美丽的风物,炼入图中。”
斳渊:“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吗?”
令黎坦言:“有神君帮我。”
枕因谷的神器考核从未明令禁止旁人帮助,因为神器并非是人人都能炼的,自然也不是随意哪个都有那个本事帮,即使是如葭月这样的出身,她身边也未必能找得出一个可以助她的。即便真有那样的人选,但神器炼制耗费巨大的神力和精力,那人也未必能心甘情愿竭尽全力。若是不愿竭尽全力,导致最后过不了考核,反而得不偿失,倒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亲力亲为。
像令黎与竺宴这般两厢情愿的才是难得。
斳渊自言自语一般轻喃一句:“他,他自然是愿意帮你的。”
“那你呢?”斳渊看着令黎的眼睛,轻声问,“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令黎不解斳渊为什么要这样问,明明如今整个神域都知道他们的婚期近在眼前。
她道:“我的嫁衣已经做好,虽然大部分是由司针黹的神官完成,但我也有一起帮忙。”
斳渊闭了闭眼。
“若你们成婚……”斳渊说到一半,又沉默下去。
令黎茫然地等着他说下去。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四目相对,斳渊将话说完:“若你们成婚,六界很快就会再生动荡,你也要坚持吗?”
这罪过着实太大,吓得令黎立刻反问:“谁说的?”
斳渊一怔,没料到她关注点在这里,避重就轻道:“谁说的不重要,局势便是如此。”
“怎不重要?”令黎皱眉,笃定道,“未来的事如何能预知?便连当年创世神尊也无法预见方寸草之祸,如今却有人对将来之事言之凿凿,如此笃定,那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搅乱风云掀起六界动荡的正是他本人!即使不是他,他也知情,定不能放过!”
“……”
“斳渊君,你快告诉我是谁说的,我让神君立刻将他抓起来,防患未然!”
斳渊:“……”
斳渊无言以对地望着她,半晌,木无表情道:“你通过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收起了结界,于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立刻有欢呼声响起。
葭月显然很矛盾,她欢呼了一声,但想到自己搞不好会成为今日唯一一个不通过的弟子,心情又很复杂。
但她显然小瞧了斳渊,虽然枕因谷忽然多出了个盛重的观礼,多了无数双眼睛盯着,但丝毫没有影响斳渊的评判标准。
最终,十一名枕因谷弟子全部通过。
这对枕因谷弟子而言是个好消息,对神族族长和长老们却绝对不是。
考核过后,他们围在靳渊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痛心疾首。
“你怎就不再坚持一下?”
“正是,你若是执意不让她通过,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此事就此含糊过去,却能为我们再争取到四十年的时间。”
靳渊淡淡反问:“莫说四十年,就是四十万年,你我也无法造出槐安图那等神器,又怎好意思去为难她?”
众长老无言以对。
“不对!如此厉害的神器,我们尚无法造出,她一块木头又是如何造出的?”
靳渊:“是神君。”
“神君竟,竟如此迷恋她,甘愿耗损巨大神力,助她通过考核?”
“不好!若果真如此,她一旦为后,我世家大族的女子哪里还有机会入神君后宫!”
“正是这个道理!早知这扶桑如此坏事,当日就是拼尽全力也该阻止她入神域,祸乱君心啊!”
靳渊冷眼看着这些人,漠然离开。
神君的后宫从来就不只关乎神君的喜好,那更是平衡各方势力的一个重要战场。他原想告诉她这个道理,可她从来就有一套自己的认知,不受他人影响,凌驾于所有外在的看似理所当然。
他早该知道的。
一万年前他无法让她回头,一万年后依旧如此。
不同的是,一万年前他用尽所有,一万年后他另有筹划。
他理应,乐见其成。
*
当夜,十一名枕因谷弟子一同宴饮,庆贺学成出谷。教授他们灵诀、典籍、神器的三位先生都收到了帖子,最受喜爱的斳渊却没有来。
弟子们同窗百年,令黎入学迟一些,与他们也有六十年情谊,素日里虽有亲有疏,到了分道扬镳的前夕,眼见距离要拉开了,关系倒是普遍近了几分。
宴饮间,情绪上来,有人感慨了一句:“若是兰时与沃雪不曾误入歧途,如今她们也能学成离谷,往后大好前程,也不至于落得一个灰飞烟灭、一个不见天日的下场。”
葭月立刻反驳:“沃雪的入学名额一开始便是抢了未染,若真让她学成,反而显得天道不公,如今这样倒是因果轮回,没什么不好的。”
“可未染如今已是三大仙尊之一,比起咱们都要风光许多,也未必不能说是因祸得福。”
岁稔星君饮下一杯,笑着摇摇头:“未染一心想留在神域,这样的福分,她可未必想要。”
“什么意思?”
岁稔星君看向令黎一眼,令黎正好奇地准备往下听,忽然对上岁稔星君的视线,她怔了一下,岁稔星君已经转开目光。
面对弟子们的好奇,岁稔星君只简单说了一句:“当年未染被兰时她们构陷,失去了入枕因谷的名额,曾来求过我,我虽然知道她受了委屈,可惜我能力有限,也帮不了她。”
令黎不解问:“既是委屈,为何不去求神君作主?”
“神君……”岁稔星君顿了顿,“神君一向不爱理会这些事。”
令黎皱了下眉。
竺宴虽然冷血,但据她观察,他只是嘴硬加傲娇,倒也不会真冷血到这个地步吧?明知有神女受了冤,也不理会?
弟子们喝得都有些多了,流景一向是弟子中最稳重的,此时却脑子犯迷糊,口快道:“不,并非如此!是因为未染对神君生了男女之情,神君本对她无意,她却胁迫神君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后来未染栽在兰时手上,才无颜去求神君。”
此言一出,信息量巨大,众人惊呆,齐刷刷看向流景,争先恐后问:“什么不愿意的事!”
“难道他们……”一名弟子两根手指亲密地对了对,“?”
暮商看了令黎一眼,皱眉斥道:“流景你喝多了,神君神力权势无边,怎会受未染胁迫?”
流景一张脸通红,辩驳道:“我才没有喝多!那已经是一万年前的事了,那时神君还不是神君……”
“好了流景,你喝多了,睡会儿吧。”岁稔星君出言将流景打断。
有岁稔星君威严在,流景脑子短暂清醒了片刻,拍了拍脑门,当场就趴下睡了。
只听到一半的令黎:“……”
她转头去看岁稔星君,岁稔星君假装没看见,扭头与他人喝酒去了。
她又去看葭月,试图从葭月口中问出后续:“神君还不是神君,然后呢?”
葭月酷爱八卦不假,但热爱与擅长是两码事,她虽热爱这个事,但消息一向不怎么灵通,像这等万年前的秘辛,更是属于她的消息盲区。
她与令黎大眼对小眼,片刻后,看向她身后:“然后,神君来了。”
令黎:“哈?”
葭月指了指她身后,与此同时,在场众人纷纷起身,朝她的方向拜道:“拜见神君!”
令黎回头一看,竺宴站在门外。
他身形高大挺拔,如松柏翠竹,身后皎皎月色落了满院,在青石上泛出银白光辉。
“你怎么来了?”令黎立刻开心起来,起身走到他身边。
正要邀请他一同坐下喝一杯,竺宴道:“亥时了。”
令黎一愣,还没领会过来他的意思,岁稔星君已经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接道:“时辰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令黎这才明白过来:“啊,你是来接我的?”
竺宴:“你可真聪明。”
令黎:“……”
她是木头不错,但是讽刺得太明显了她也是能听出来的啊!
众人纷纷起身,正准备四散回家,竺宴看向他们:“你们明日也要早起试嫁衣?”
众人:“……”
猝不及防一碗狗粮扑面喂来,险些被当场噎死。
神君都发话了,宴饮继续,只有令黎被提前接走。
今夜是满月,令黎和竺宴并肩走回扶光殿,月光照了一路。
令黎低声嘟囔:“你这样忽然出现把我带走,会显得我很不合群啊。”
竺宴:“你是神后,不必合群。”
令黎想想也是,很容易接受了。
竺宴转头看向她,见她眉目低垂,白皙的脸颊透出浅浅嫩嫩的红,他问:“喝酒了?”
令黎:“一点点,不多,他们喝得比较多。”
“你没跟着喝?”
令黎看向他,轻轻眨了下眼:“我是木头,木头要忌水,不然会变成朽木。”
竺宴:“……”
竺宴侧开头,低低的笑声从胸口溢出。
令黎主动牵过他的手,竺宴反手握住她,两人一时没再说话,安静地走在一起。
眼下节令正是芙蕖花开,往扶光殿这一路,芙蕖幽香浮动。
走了一会儿,竺宴忽然道:“那可真是可惜,我原本还想说若你喝多了,我可以背你。”
令黎立刻闭上眼,体力不支倒在他怀里。
竺宴揽着她,闷声笑问:“你喝的那酒里是掺了迷药吗?”
令黎眼睛睁开一条缝,仰头望着他。那张一向不苟言笑的脸此刻下颌线条放松,看着她的眼睛里有光浮动。
令黎耍赖道:“不管,我就是喝多了!”
竺宴忍俊不禁,蹲在她面前:”上来。“
令黎立刻爬到他背上。
扶光殿地处僻静,一路无人。星幕低垂,天地显得格外辽阔。
令黎双臂抱着竺宴的脖子,凝着他嘴角浅浅的笑意,看了许久,忽然咕哝道:“你好不经逗哦。”
“嗯?”竺宴偏了偏头。
“到底是谁在说你冷漠?你明明就很爱笑啊,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就能把你逗笑,还可以笑这么久。”
竺宴:“……”
他要谢谢她的夸奖吗?
夸奖的后果就是,竺宴不笑了,此后一路像个工具人一样背着她。不管令黎怎么逗他,甚至挠他痒痒,他都面无表情。
还警告她:“再动就下来自己走。”
令黎再不敢乱动,乖乖抱着他。
令黎轻哼:“你还挺记仇……所以你就是因为记仇,才放任兰时欺负未染吗?”
竺宴脚步一停,令黎抬眸看向他。
竺宴目无波澜,又继续往前走,大方承认:“嗯。”
令黎吃惊:“所以未染真的曾让你做了你不愿意做的事?”
“嗯。”
令黎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巴,脑子里紧接着浮现出某位同门说起这事时那模仿亲亲的两根手指,视线不由自主就停留在竺宴的嘴唇上。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放肆了,竺宴立刻警觉,轻斥一声:“你在乱想些什么?”
令黎被斥,呆呆问:“哈?难道不是这样吗?”
竺宴又想笑了,这次是纯粹被她气的。
“你当我是什么?”竺宴冷声道,“她若敢,早被我杀了!”
令黎想象那画面,竟丝毫不觉惊讶,以他那自爱的烈性子,可能性还真是挺大。
她问:“那是什么?”
竺宴安静了一瞬,道:“她要停云瑟。”
令黎:“你送给天酒的定情信物?”
竺宴没有说话。
这百年间,神域总有流言说未染无辜,不满兰时只手遮天,对未染肆意构陷。可他们岂知,未染和兰时本就是表姐妹相争,愿赌服输罢了,根本没有谁是纯纯小白兔。
未染的母亲,就是星回。
当年天酒灰飞烟灭,仅留下一缕残魂,无法转世,也无法托身于其他灵躯。他走投无路之际,星回告诉他可以将她放进扶桑神木之中,重修元神。可是这话却被星回的女儿未染听见了,未染那时年纪不大,却十分喜欢他。她以此为要挟,要交换他的喜欢,否则她就将天酒还活着并且变成了一棵树的消息泄露出去。
竺宴杀心顿起,当即就要斩草除根,是星回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竺宴这才按下杀心,冷道:“你若打消你的痴心妄想,我便许你一个愿望,但若你贪心不足,我现在就杀了你!”
未染被杀气腾腾的竺宴吓坏了,不再提非分之想,转而许下另一个愿望:“那我要停云瑟。”
停云瑟是他送给天酒的东西,他从不将送给她的东西再送旁人。
星回对未染失望之极,颤巍巍指着她:“我怎生出你这等不忠不义趁人之危的女儿!你今日要么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否则,你从今往后不再是我的女儿!”
未染一向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尊后娘娘身边数十万年,与天酒关系亲厚,几乎将天酒视若己出。却不想自己的母亲竟然宁愿帮着死去的天酒,也不肯站在自己这边,为她争取幸福。
她因不甘心而自觉委屈,大声道:“就算母亲不认我,我也要停云瑟!我一定要停云瑟!”
“好,”竺宴道,“我成全你!只是因果轮回,今日你硬夺不属于你的东西,来日,属于你的东西被夺,你也不必叫屈,那都是你应得的。”
未染咬牙道:“我绝不后悔!”
可惜那个时候的未染还不懂,强扭的瓜不甜。
譬如停云瑟,原本是天籁之音惑人心弦,那是少年对少女最纯粹真挚的爱意,她不顾一切得到,可真到了她的手里,却已不是一个东西,除了还叫那个名字,还长着那个样子。没有天籁之音,只有粗噶沉闷的声响,戾气深重,劈山开海,倒成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大杀器。
与母亲的关系也破碎不堪,她终于知道错了,用了万年的时间行善弥补。然而因果轮回果真不错,她抢了不属于她的,属于她的也被兰时抢走。
她求了许多人,却从未去求竺宴。
竺宴早已告诉过她会有今日,是她自己说的,绝不后悔。
她愿赌服输,离开了神域。
*
竺宴怕令黎自己跟自己吃醋,略去天酒那部分,避重就轻,只简单告诉了未染要停云瑟那部分。
令黎听得颇为唏嘘,抱着竺宴的脖子,心有余悸道:“你可真是个烈性子……还好我不曾强迫过你,否则你也不会理我了。”
竺宴:“……”
呵,你真好意思。
你强迫我还强迫得少了吗?
是谁还是凤凰的时候就强行把求爱的果子塞进我嘴里?
扶光殿到了,竺宴推门走进。
大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一门之隔,与外面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竺宴背着她回房,令黎忽然喃喃道:“若我早生两万年就好了。”
竺宴一怔。
令黎轻道:“若我早生两万年,我就可以更早陪伴在你身边。”
她不在意天酒,不在意未染,她就只在意他。
可惜她生得这样迟,若她能早生两万年,她就可以早早陪伴在他的身边。
他这么不经逗,她一逗他就笑,若是那时候她就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就能多得两万年的快乐了?
*
绛河殿中,香茶正准备睡下,却似乎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这个时候了,谁还会来啊?
香茶想了一下,以为是枕因谷那边宴饮结束,令黎过来,连忙出去开门。
然而拉开大门,外面却空无一人,她左右看了看,除了随风晃动的树影,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她听错了吗?
香茶将门关上,重新回去睡了。
此时,树后徐徐走出一道身影。
女子身穿宽大的斗篷,帽子几乎将她整张脸完全遮住,她抬头之际,一张白净的小脸半遮半掩。
应缇在绛河殿外徘徊了大半个晚上,终于鼓起勇气敲门,到最后,香茶出来,她终究还是又怯懦地退缩了。
她天生就胆小,她跟令黎在一起六十年都没有学到她的勇敢。
即使在她知道孟极所做的一切之后,果断与他断绝了关系,挥剑断情,却仍旧没有勇气告诉令黎真相。
“对不起,令黎。”她轻喃。
她取出一封信,放入竹简之内。
绛河殿前的树高大参天,数人合抱,一年四季枝叶繁茂。应缇飞身到树上,用丝线将竹简挂在树梢深处。
枝叶掩映,竹简被严丝合缝地藏了起来。
应缇独自离开。
令黎,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向你赎罪。
*
神器考核结束的第二日,各族使者就离开了神域。又过半个多月,神君与神后大婚的日子就到了。
六月初六,天朗气清,初夏盛景徐徐拉开序幕。
漱阳宫前,一大早,世家神族们便垂手恭迎。他们分列两侧,远远看去,浩浩汤汤。
及至正午,天空中飞来玄鸟。与此同时,金光照破云层,折射出绚烂的颜色,又将整个漱阳宫笼罩。
此时,帝后乘坐的车辇踏着祥云出现在上空。
“拜见神君!拜见神后!”
“拜见神君!拜见神后!”
“拜见神君!拜见神后!”
众臣跪迎,朝拜声声声回荡。
竺宴牵着令黎的手出现在漱阳宫前,一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
帝后婚服瑰丽繁复,在台阶上迤逦出漫长的夺目颜色,一如这场婚礼,浩大隆重,昭告天地。
相携走上高台,二人回身,竺宴抬手让众臣起身。
他转头看向令黎,隔着凤冠,对上她的眼睛,含笑道:“你一向喜欢参加婚礼,这一次可要看清了。”
“不瞒你说,有点头晕。”令黎小声道。
竺宴:“可是凤冠太重?”
“那倒不是。”她笑盈盈望着他,“是神君美色.诱人,我都还没喝酒就醉了。”
神君:“……”
他抿着唇,要笑不笑,拿她没办法。
令黎:“不过没事,我已经让香茶帮我用留影珠记录下来了,等我头不晕的时候再仔细看,看很多遍。”
竺宴唇角轻扬:“那从现在起,可要记好了。”
他说着,从她眉心取出一滴血,又从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滴,随着他掌下灵力运转,两滴鲜血在空中靠近,一同融进一个八卦阵中,其上有浅淡的荧光溢出。
底下神族族长与长老们猝不及防,震惊道:“是姻缘灵契!”
“他们在结姻缘灵契!”
“神君不可!”
“神君三思!”
然而反对也来不及了,很快,两滴鲜血便在空中彻底融合,鲜血消失不见。荧光化作流萤,落在两人身边,如漫天星雨。
与此同时,天空中忽然霞光万丈,七彩色的比翼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绕着漱阳宫飞舞,清鸣喜悦的叫声如天籁,浮荡在上空,久久不绝。
所有人呆呆看着这美轮美奂的一幕。
创世以来,就只有神尊与尊后结过姻缘灵契,而那时隔久远,在场之人都未曾有幸得见。如今亲眼见到这等天地造化,震撼之下,所有反对之词都自然噤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姻缘灵契吗?果真是天地造化。司礼制的神官为神君与神后布置的婚礼已是盛大至极,但在眼前的景色面前也黯然逊色。
这等美景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祥瑞散去,竺宴与令黎正式结为夫妇。他们相携转身,步入漱阳宫中。
先告天地,而后是父母,两人如今还剩的父母仅剩羡安一人。
羡安身着绛色礼服,已等在殿内,她立在高座之下,漠然看着帝后往她走来。
两人依礼制拜了羡安,令黎向羡安奉酒:“母亲。”
羡安没接,一动不动看着她。
气氛顿时微妙,令黎愣住,又唤了一声:“母亲?”
竺宴皱眉,羡安伸手接过,仰头饮尽。
宫娥收走杯盏,新人可以回扶光殿了,羡安开口:“等等。”
令黎收回迈出的脚步,竺宴看向她。
羡安走到令黎面前,翻掌,手中出现一只玉镯。白净通透的底色,如一汪清泉透着莹莹光泽,上面飘着一团灵动的青色。
令黎看着那团青色,只觉心中格外喜欢。
她期待地看向羡安,羡安没有说话,只是拉过她的手,将镯子戴进她的手腕。
那镯子十分通灵,套上令黎的手腕,竟自动变成了合适的大小。令黎举起皓腕,晃来晃去,玉镯上浮动的那团青色也在她白腻的肌肤上晃来晃去,美得惹眼。
令黎心里喜欢得不行,立刻嘴甜甜地喊:“谢谢母亲!”
羡安清冷美艳,只疏离说了一句:“不用谢,你好好待它就行。”
令黎道:“母亲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绝不磕着碰着!”
*
帝后大婚的礼仪在漱阳宫中举行,规矩繁复。
因着令黎说下界时曾参加过人间的婚礼,很喜欢人间的烟火热闹,夜里,扶光殿中也开了宴席。
人不多,只邀请了玄度、无漾、还有竺宴的几个心腹,而令黎这边,则是香茶、葭月和枕因谷的弟子们。
令黎其实也邀请了应缇,可惜应缇没有来。反倒是暮商,他求亲失败以后就一直不与令黎说话,令黎以为他不会来,不想竟来了,主动向她表达祝福,与她冰释前嫌。
令黎原本就喜欢参加婚礼,自己的婚礼这样盛大美丽,连不开心的事也都没有了,她心情大好,大气地与宾客喝酒。
竺宴提醒她:“少喝点,木头忌水,不然会变朽木。”
令黎一脸认真安慰他:“不怕,我修火灵,火灵能将水化去。你放心,你娶的是一块聪明的木头,她不会变朽木,她会一直聪明下去的!”
竺宴:“……”
刚好听到他们对话的无漾笑得前仰后合,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一起喝。
趁着竺宴转身没注意,迅速将一枚清透的香丸放进令黎杯中。
香丸遇酒,迅速化去,只留下一缕清香,有栀子花的纯净清甜,又有木樨花的馥郁诱人。
令黎疑惑地看向无漾:“这是什么?”
无漾神秘兮兮道:“我九尾狐族从不外传的宝贝,看在你我投缘的份上,就算是我额外的贺礼吧,给神君神后新婚之夜助兴。”
令黎晃着杯中酒,不是很心动:“有什么用?”
无漾惊呆。
都说了是给你们夫妻助兴的东西,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这还问有什么用?
“你是木头吗?”无漾没好气问。
令黎:“对啊,你不知道吗?”
无漾:“……”失敬了!
行吧,无漾随口道:“那这就是让木头开花的东西。”
令黎一听能开花,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竺宴回来就闻到她身上一股异香,看向无漾:“你给她吃什么了?”
无漾笑而不语,看了看天色,识趣地站起来招呼道:“好了诸位,天色不早了,咱们就此散了吧,别打扰神君神后洞房花烛。”
竺宴不是木头,一听这话,立刻就懂了,狠狠看了无漾一眼。
无漾早已溜得丈远。
竺宴抱着令黎回房。
令黎喝了不少的酒,却并没有醉,只是浑身无力,身体烧得厉害。
她可太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了,乖乖缩在竺宴怀中,脸埋在他的胸膛,因为浑身燥热,青丝凌乱垂过脸颊。
房门关上,竺宴忍不住低头轻斥:“九尾狐给你的东西你也敢乱吃?”
令黎在他怀中浅浅哼了一声,抬臂便勾过竺宴的脖子。身上瑰红的衣衫随着她这个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白得夺目的藕臂。
她凑上去,急切地去寻他的唇。
竺宴没躲她,在人凑上来的同时吻住她,同时将她放到地上,两人紧紧相拥,唇舌交缠。
或许是因为已经结为夫妻,有了名分的刺激,令黎今夜格外热情,很快,身上的衣衫便半褪开去。
她一条手臂勾着竺宴的脖子,另一只手缓缓向下,扯开竺宴的腰带。
“别急,我会弄伤你。”竺宴按住她的手。
话听起来还有点理智,可是声音低哑得吓人,还带着灼灼热度,更像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不知道是不是狐族的香丸果真厉害,令黎难耐地哼了哼,放纵道:“你弄坏我好了。”
空气似有片刻的停滞,然后下一瞬,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动起来。
“我想弄死你!”竺宴低咒一声,欺身将她压在了门上。
……
第 104 章(已补齐)
令黎被无漾坑得好狠。
无漾肯定不知道, 她本来就控制不好身体里的火灵,需要经常与竺宴双修,结果无漾还给她吃什么狐族秘药……令黎这夜可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火上浇油。
她本身就是一团火了, 无漾还给她浇了一桶油。
她一向觉得自己大胆, 不管是在情事上还是别的事情上, 她都很会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譬如当初她发现自己喜欢竺宴, 她就立刻告诉了他, 即使他们身份悬殊, 她理应自卑一些,卑微一些, 但她并没有。她从不掩藏自己的心意, 一向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可是今夜, 她觉得自己大胆到自己都惊讶。
竺宴教着她新鲜的花样, 她立刻举一反三,将人推倒,自己跨坐在他身上一番放纵, 差点将竺宴逼疯。
她从前一向是承受的那一方,今夜却几乎与他势均力敌。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朵花, 长在庭院里, 被雨露小心滋养着,忽然遇见狂风骤雨, 她在风雨中激烈摇晃, 欲罢不能。一开始她心中还有些害怕, 不太适应这样汹涌的恩泽, 可是渐渐的, 花骨朵在风雨绽放出第一片花瓣,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直至彻底绽放成娇艳的花朵。
水嫩欲滴, 沐尽雨露。
她忽然间就悟到为何无漾说,这个香丸可以让她开花了。
是,是开花了。
她觉得身心都快乐极了,只觉前所未有的圆满。
灭顶一般的快感很快又再一次袭来,她紧紧抱着竺宴,轻咬上他的耳垂:“竺宴,我爱你。”
他浑身紧绷,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恍惚间分不清那几个字是现实,还是快感带来的幻听。
许久,他的目光重新聚焦,俯身看着她,犹带着几分茫然。
她的肤色潮红,头发汗湿粘在额头,眼睛却格外清亮。
她对着他笑,又说了一遍:“竺宴,我爱你。”
回应她的是他又一次激烈的深吻。
“我也爱你。”他涩声道。
我爱你很久很久了,比你知道的更早。
窗外,月已经向西移去,树影换了方向,但夜还未尽。
他将人从床上抱起来,大步往暗室走去。
暗室的门打开是一条甬道,墙壁上的灯全都点亮了,暖黄色的灯在青石板上折射出昏昧的光。
“怎么有条密道?”
令黎还从未发现他房中有这个,又忽然想起两人眼下这个样子,提醒道:“你带我去哪里?要不要先穿衣服?”
竺宴慢条斯理看了她的身子一眼,笑得十分不正经:“不用穿,穿了还要脱。”
令黎伸手去捂他的嘴,竺宴笑着亲了她一口。
甬道不长,尽头处豁然开朗,像一个空阔的山洞。头顶却是洞开的,像天井,星光从头顶落下,洒落在正中的一汪温泉,雾气蒸腾,
“这里怎么会有温泉?”令黎惊喜地看向竺宴,“你竟然不告诉我?”
竺宴抱着她走进,温热的泉水逐渐弥漫过两人的身体。
“以前没有,为今夜特意准备的。”
温泉下面还有心地放了玉石,他将她放在上面:“你不是说浴桶小不舒服吗?在这里会很舒服。”
令黎看着他的眼睛,没完全懂,又仿佛什么都懂了。
四目相对刹那,她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水声很快又凌乱地响了起来,彻夜不绝。
*
神君神后的婚礼盛大贵重,六界同贺。然而细数起来,开心的人少,不满的人多。
最开心的自然是这一对新婚夫妇,然后是几个没心没肺的朋友,乐见其成。然而除此以外,这场大婚带来最多的却是蠢蠢欲动的异心。
大礼过后,斳渊被族中大长老叫去。
大长老观着星象,叹道:“想尊后娘娘在时,我羲和族是何等的风光。自娘娘陨灭,我族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神君更是与别的女子结下姻缘灵契。”
斳渊道一言不发。
大长老看向他:“神君不是神尊。神尊能让碧落冶容入后宫,是因为神尊自绝了七情六欲,心中只有六界安宁。碧落好战,神尊为了将兵戈止于未生,这才迎碧落女入后宫,安抚碧落。可神君心肠冷硬,无所畏惧,他既结了姻缘灵契,我族女子便彻底没了入后宫的机会。”
斳渊看着低垂的星幕沉默半晌:“大长老看这星象,羲和气数可是尽了?”
东边天际,浮云遮了星辰,看不到星光。
今夜却是风大,云层飘得快,也就两人说话的时间,云竟飘到了别处,隐在云后的一颗星星逐渐透出夺目星光,竟胜却满天繁星。
大长老掐指一算,眼中喜色顿露,倏地看向斳渊:“君上,这是……”
斳渊转头看来,他的容貌温润,然而此刻,他眼中的坚定就如天上那颗星星让满天繁星失了光辉一般,使得他一向看似清润的面庞带上了某种莫名的震慑和威压。
“大长老放心,本君既为羲和新君,自会一力承担羲和族的未来。”
大长老满意地点了点头:“自然,我族探查禀赋的灵石从未出错。你生来便带着七色灵根,如此出色的禀赋,天上地下无人能及,就连尊后娘娘也只有五色。斳渊,我们不会看错,你的成就必在尊后娘娘之上。”
暮商从扶光殿中的婚宴离去,他的皮肤本就生得白,不知是不是又因为喝多了酒,此时眼角红红的,连眉弓骨处都透着少年血色。
他脚步虚浮,走至家门口,才看清等在那里的人,是他的父亲,碧落族长应川。
应川背手看着他的方向,脸上没有表情,眼中也看不出情绪。
暮商温温吞吞地喊了一声:“父亲。”
应川没有应声。
暮商低头道:“我让父亲失望了,往后我都听父亲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扶光殿求亲吗?”应川问。
暮商摇头。
这也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
他的父亲素来最看重血脉出身,令黎只是一株扶桑,原以为父亲绝对不会答应,不想父亲不仅同意了,还亲自去扶光殿求亲……是他让父亲失望了。
“羲和族整日惦记着竺宴的后宫,妄图通过联姻复刻昔日祈安的荣光。可他们血脉里就刻着迂腐二字,不知彼一时、此一时。竺宴不是神尊,他一生注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好景不长,噩运不断,就算攀附上了他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风光。”
“父亲……”暮商惊恐地阻止他。
“怕什么,他今夜洞房花烛风流快活,还能理会得了我等?”
应川定定看着暮商:“只有天酒,她才是这世间仅存、最后一丝纯净的创世血脉。只有得到她,才能得到这天下。”
暮商听得一头雾水:“天酒?天酒殿下不是一万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吗?”
应川唇角讽刺地勾了勾:“竺宴也就骗骗羲和族那帮迂腐的老顽固,他可骗不了我。令黎,她就是天酒。”
令黎与天酒长得一模一样这事,自兰时当年一闹,神域早就传得七七八八了。但还从未有人往她们就是一同个人身上去想,毕竟一个是凤凰,一个是扶桑,种族不可能跨越。就算天酒转世托身,也不可能托身成没有灵根的扶桑。所以后来大家普遍达成一致的看法是,令黎应该是被神君修改过容貌,毕竟天酒殿下已经灰飞烟灭,神君也只能自欺欺人,以解相思之苦。甚至更离谱一点,令黎根本就是神君以神力做出来的替代品。
暮商道:“父亲想多了,若令黎真是天酒殿下,当初初入蓝因谷也不会总被兰时她们欺负了。”
“我本来还不确定,今日竺宴倒是给了我答案。”应川胸有成竹反问,“你会与你做出来的替代品结姻缘灵契吗?”
暮商被问住。
应川:“若果真只是替代品,玩玩就好了,大可不必将一个玩物娶回家,更遑论与她结姻缘灵契。”
这信息有点惊人,暮商呆呆看着他。
应川遥望着东边天际那颗透亮的星辰,薄削的唇角无声勾了勾。
他看向暮商:“回去睡吧,不必丧气,你还没输。”
*
新婚夫妇难免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一些,竺宴婚后已一连七日未曾去漱阳宫中问政。
其实别说七日了,从前他七十年不曾出现都是有的,譬如之前闭关,他就六十年不曾出过扶光殿。只是这次令黎自己心虚,总觉得他再不出去,别人会多想。
“多想什么?”竺宴侧躺在床上,慵懒地支着肘,笑得不正经。
他身上青衫松松垮垮敞着,露出硬实的大片胸肌,上面残留着惹人遐想的痕迹。
令黎坐在梳妆案前,她将将下床不久,身上还穿着中衣,长发披散着,在对着镜子梳头发。
她从镜子里看了某人一眼。
你说多想什么?
没听说过做贼心虚么?
越是做了什么,越是怕别人知道。
“传出去说神君重欲,那影响多不好?”
竺宴也从镜子里看着她,笑着反问:“本君何时说过本君不重欲了?”
令黎:“……”她竟无法反驳!
想起这么多日以来两人不分日夜没羞没臊的疯狂,她又有点迟来的害臊,竟不好意思与他直视。
她移开目光,低头梳头发。
竺宴看着她,打趣问:“你会梳吗?”
令黎顿时不乐意了,瞪他:“看不起谁呢?”
她在扶光殿这么多年,除了偶尔有些复杂的发髻会让他帮忙,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自己梳的。
竺宴笑着起身下床,往她走去。
他没有穿鞋,头发披散着,衣衫半敞,腰带也系得松松垮垮的。
令黎见惯了他高高在上冷淡疏离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他如落拓不羁,竟有些被他迷住,从镜子里直直看着他。视线甚至不由自主下滑,落在他那根晃荡的腰带上。
只要她轻轻一扯,又能将他剥光……
令黎被自己的纵.欲无度惊了一惊,连忙打住。
竺宴走到她身后,长指掬起她一缕长发:“我来。”
他从镜子里对她说。
令黎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来,将手中的梳子给他。
竺宴却没有接,俯身在她耳根,低声问:“还没有在梳妆案上……要不要试试这里?”
随着他的气息拂过耳根,令黎浑身如过电,指尖酥软,梳子就掉了下去。
竺宴笑着接住,放到梳妆台上。
……
令黎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开花的时候,十分不能接受。
无漾不是说狐族秘药可以让她开花吗?就她和竺宴这样,她就是棵铁树,她也该开花了吧!
而她竟然仍旧连颗花骨朵都没有!
枝叶倒是更水嫩了,可是没有花啊!
她闷闷不乐地趴在床上:“感觉白忙了一场。”
竺宴在她身边笑得不正经:“怎么就是白忙了一场?这段日子难道不快乐吗?”
令黎扭头看他,一脸认真纠正:“那样的快乐是短暂的,只有开花的快乐才是长久的!”
竺宴:“……”
令黎失望地嘀咕:“亏我还那么期待。”
竺宴看着她,心情忽然间很复杂。
他就是她开花的工具人吧?
还失败了!
令黎自己苦恼了一会儿,忽然又看向他:“你怎么还不去漱阳宫?”
竺宴:“……”
嗯,他感觉得没错,他这个工具人就是被嫌弃了。
工具人自暴自弃地躺平,双臂枕在头下:“不想去,要去你去。”
令黎奇道:“我又不是神君,我如何能去问政?”
“你我如今已经结了姻缘灵契,凡我所有,皆是你的。我是神域之主,你自然也是神域之主;我问得政,你自然也问得政。”
令黎不敢相信还能这样,惊讶问:“这也可以?你就不怕我趁机篡位吗?”
竺宴:“那你就篡一个给我看看。”
令黎正要摆手,就听竺宴慢条斯理道:“从今以后,你当神君,我当神后,也行。”
令黎:“……”
第 105 章
竺宴疯起来连令黎都招架不住, 他竟真的带她去漱阳宫问政。
她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那不是新婚夫妇恩爱过后的私密玩笑话吗?怎么他竟是认真的?
漱阳宫高阶之上原本只有一个座位,那是天地之主的位子,俯瞰众生。在竺宴之前, 也只有神尊坐过。
如今却多了一个位子。
令黎坐在竺宴的身边, 以神后的身份。
漱阳宫中, 神族族长与长老们久久说不出话来。自创世以来, 他们都未曾见过这样离奇的画面, 以至于震惊之下, 他们的沉默显得震耳欲聋。
但竺宴完全听不见,他俯视着他们, 径自下达神谕:“从今往后, 神后与本君共治天下, 与本君同尊。”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 然而神君威压之下,神谕响彻神域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足以让整个神域震动。
“君上不可!”一名神族长老连忙站出来劝谏, “自创世以来,还从未有过神后问政的先例!”
竺宴淡道:“那是因为从前本君没有神后, 若是有, 这先例也早就在了。”
“……”
另一名长老道:“从前尊后德高望重,身为羲和女君, 也只是掌管羲和族中内务, 从未干预过六界政事!”
虽然知道这样很没出息, 可是令黎心中默默觉得, 他们说得对。
典籍中对尊后祈安的记载极尽褒扬之辞, 不知道是不是受文字引导,她心中一直对尊后有种说不明的敬爱和喜欢。加之她又与竺宴成了婚, 成了神后,尊后祈安自然而然就成了她的榜样。她原本还计划着要再仔细读一读尊后的传记,往后一言一行都要学着尊后的样子来。
超越是肯定无法超越的,但一定不给她丢脸。
结果刚过新婚,竺宴就给她整这一出。
尊后那样高贵的出身、那样受人爱戴尊敬都不曾干政,她却敢坐在漱阳宫的高阶之上?
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如何去说服其他神族?
她如坐针毡,尴尬地扭头去看竺宴。
竺宴神情疏懒,以手支额:“本君不敢与神尊相提并论。”
此话一出,众人忙道:“神君言重,臣等惶恐!”
竺宴却是一脸宽容:“不必惶恐,神族贵有自知,本君亦有。单是神尊创世这一项功德,众生皆望尘莫及。”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可大约是竺宴这万年来就没说过什么合情合理的话、干过合情合理的事,陡然这么合情合理起来,众人心中竟顿时不约而同地警惕。
果然,下一刻就听竺宴话锋一转:“正是因为神尊神力高强,所以才可在神帝陨灭后以一己之力治理六界。本君与神尊相比却是差得远,本君神力平平,精力不济,这万年来为了六界安定一直在强撑,早已身心俱疲。幸而本君如今有了神后,这才厚了脸皮求神后为本君分担。”
神后:“?”
众人:“?”
所有人默默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木然得跟个死人差不多。
你自己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竺宴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当年的神帝已是俊美,竺宴的容貌更远胜其父,所以在他还是扶光殿中落魄少年时就已惹得神女们前赴后继。可他的美貌却并非那种索然无味的美貌,空有皮囊,他美丽的皮囊之下藏着雷霆万钧的手段。
凤眸一瞥,杀伐果决。
神力平平?精力不济?身心俱疲?
呵呵!
但凡他们信了他的话,真的轻举妄动,那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下场——被灭族!
这就是他说的神力平平、精力不济、身心俱疲!
真是谢谢他神力平平精力不济身心俱疲他们才能苟活到今日啊!
沉默又一次震耳欲聋。
竺宴就当他们再无异议了,站起身来。
令黎早已坐立不安,以为终于可以走了,连忙跟着站起来。
竺宴却牵过她的手,又火上浇油来了一句:“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日后六界大事,不必事事都来问本君,凡神后定夺,本君皆无异议。”
令黎膝盖一软。
一名羲和神族长老忍无可忍,痛道:“君上三思!且不说神后只是女子,单单她的身份就来路不明。汤谷是我族神域,扶桑生于汤谷之上,万万年来从未听说过扶桑能化形。此女自称扶桑,却开不出花来,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想要做什么?我等一无所知!君上喜欢,将她娶回扶光殿,日日与她相伴也是无妨,但要让她问政,共治天下,这万万不可!万一她包藏……噗!”
那长老话未说完,便被一道精纯的白光打飞出去,撞上漱阳宫中的柱子。
“方寸草露的事,你羲和族不清不楚,本君还未与尔等清算,你们倒是先不敬本君的神后?”
竺宴拂袖冷道:“本君方才说,从今往后,神后与本君同尊,你不敬神后,便是不敬本尊。抗旨忤逆,罪当如何?”
竺宴看向玄度。
玄度木然道:“当诛。”
这长老本不必死,却着实没有眼力见。神君今日分明就是为神后立威而来,若不杀他,往后神后的威严岂不是人人皆敢不放在眼里?
“拖出去。”竺宴眼中已有杀意。
玄度:“是,君上!”
“君上……”斳渊试图阻止。
竺宴杀心已起,冷声打断:“斳渊,你羲和族今日是要造反吗?”
“臣不敢!”
竺宴视线徐徐扫过众人:“本君虽精力不济,但若是有哪族想与本君一战,本君立刻奉陪!”
这话无异于与各大神族宣战。
神特么神力平平精力不济身心俱疲!
众人惶恐跪地:“君上恕罪!”
“君上恕罪!”
“君上恕罪!”
连令黎都愣住了。
明明就只是床上的一句戏言啊,他为何要当真?还要如此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在漱阳宫中杀人?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令黎连忙拉住他,笑着打圆场:“君上息怒,羲和长老定不是那个意思。您没让他将话说完,我却是大概猜出他那意思的。您说您精力不济,需要人分担政务,但我化形不到百年,力有不逮,长老大约只是想让神君另择神力高强的人选,并非抗旨不遵。”
竺宴低眸看着她,片刻后,转头看向斳渊:“是吗,斳渊君,可是如神后所说?”
斳渊:“是,神后蕙质兰心,正是如此。”
那被打伤的长老也跪地道:“是,是,臣正是这个意思。”
竺宴道:“神力高强比比皆是,选无可选。”
“那神君的意思是……”
“要选便选能让本君倾心信任的。”
众人沉默一瞬,目光齐齐看向无漾。
众所周知,几大神族族长中,无漾最得君心。而且听竺宴这语气,态度像是缓和了一些,说不定还有转机。
那比起扶桑令黎,众人肯定是宁愿无漾来发号施令的。
无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竺宴:“那敢问神君,如何才能让您倾心信任?”
竺宴:“与本君结过姻缘灵契。”
无漾:“……”告辞。
众人:“……”
神特么态度缓和了!这不还是一开始那个暴君么!
*
“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多人都想打你?”
回到扶光殿,令黎恶狠狠问竺宴。
竺宴认真思索了一下:“应该吧,但他们打不过我。”
令黎:“……”
她现在就好想打他啊!
但他说得对,她打不过他,所以只能狠狠推他一下。
竺宴被她推了一个踉跄,愣了一瞬,又跟上她,失笑问:“不是你说要篡位吗,怎么还生起我的气了?”
“我那只是玩笑话啊,你为什么要当真!”
“可我已经当真了,还能怎么办?”竺宴一脸无奈赖在她身边,“那就只能委屈委屈神后,先替我分担分担?”
令黎停下脚步,直直看着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世人都喜欢权力,都想要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你为何却独独要主动放手给我?”
竺宴沉默。
四目相对,他低眸安静地凝着她。
许多事,他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告诉她,他们之间的结局。
他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她为什么。
如果可以,他更加希望,她永远都不必知道。
但那是不可能的,该发生的终会发生。
言灵之主的预言从来不会错。
他忽然转身,以指为刃,飞快削下院中的枝条。
夏日的枝条青绿坚韧,刷刷刷离开枝干,像有灵识一般,转眼便缠绕成了一架秋千,落在院中。
令黎怔怔看着他一番神奇的操作。
她不是在问他话吗?他怎么就忽然当场做了一架秋千出来?
竺宴牵着她走过去,将她按在秋千上。
刚做出来的秋千,枝条上还有生气。
“抓好了。”竺宴在她身后道。
令黎自然地抓紧,他将她往前推去。
秋千荡得很高,风从耳畔吹过,透过扶光殿的门檐,她一次次看到扶光殿外的景色。
心情也自然地随着秋千跃到高处。
“啊——再高点!”
“竺宴,再推高点!”
她大笑着指使起身后的人。
竺宴将她送得更高了一些,却仍旧控制着力度,不至于让她摔出去。
风声变得更大,令黎听见竺宴在她身后道:“只有你能让我心甘情愿。”
令黎心说,推个秋千就把你感动的?
从高处荡回来时,她正要开口说:“那换你来,我也可以推你。”
竺宴又将她推了出去,这一次,他在她耳畔说:“他们都想要我的权力,可我独独想要给你一人。”
第 106 章
竺宴真的不是开玩笑, 他手把手教她处理政事,教她观察几大神族之间如何相互掣肘,又教她如何不动声色制衡他们的权力, 并丝毫不吝于给她练手的机会。
大约众生都是有适应性的, 她独自出现在漱阳宫中的次数多了, 几大神族也渐渐习惯。竺宴不出现的时候, 他们也懒得以沉默抗争, 自暴自弃地请令黎定夺。反正她若是做了错误的决定, 他们也更有理由闹。
其实令黎并不喜欢这样,这跟她想象中的婚后生活不一样。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竺宴问她。
令黎没吭声。
竺宴思索了片刻, 忽然笑得放荡:“就像我们大婚后那半月?”
令黎:“……”
竺宴若有所思道:“如今夜里不还是一样么?难道你觉得不够, 白日里也想?”
令黎捶了他一顿。
她很想有骨气地说一句“以后都不想了”, 但她真的做不到……以前还能说是修火灵修的, 身不由己,但最近她摸着良心扪心自问,觉得还真不好把什么都怪到火灵身上去。
毕竟竺宴确实美色.诱人。
要说她没有被他诱惑到, 那她自己都不信。
既然无法反驳,那就只能打一顿。
顺便将他逼迫她干活的恼意一起打回去。
竺宴不敢还手, 被她追着打, 最后索性直接在床上躺平。
令黎累了,趴在他怀里, 闷闷不乐道:“我不喜欢做这些事, 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与你成婚还要做这些?”
竺宴指尖穿过她的头发, 问:“告诉你, 你就不答应了吗?”
令黎想了一下,诚实道:“那还是会答应的。”
她抬头看向他:“我想跟你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我觉得,我对你几乎是痴迷的。”
痴迷到,想与他永生相伴。可是现在,她每日见那些族长与长老,还要忙忙碌碌修炼,他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似的。
竺宴安静地凝着她,半晌,道:“你可以对我痴迷,却不能将我当做你的全部。”
令黎不是很理解,困惑问:“为什么不能将你当做我的全部?我那么爱你。”
“因为,”他沉默了一瞬,直直看着她,“爱是陪伴、是付出、是成全,却独独不该是蚕食,不该是以爱的名义,一点点蚕食掉你原本该有的光芒。”
令黎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她听得懂他的话,可她从他的眼睛里却看到了另一种情绪,她总觉得,他在说别的。
“好了,不说这些,你今日该修炼了。”
竺宴起身,顺便将她拉了起来。
令黎哀嚎一声。
为什么啊!为什么做个神后这样辛苦……她才刚刚从漱阳宫回来而已啊!
想她在枕因谷中做弟子的时候都不曾这样累!
竺宴已经毫不留情将她拉进了槐安图里。
她的修炼都是在图中,竺宴不仅不许她在外面修炼,大约怕她偷懒,还会亲自进来监督她。
这图他做过改动,如今已经完全不听她使唤了。那些原本藏在图里的美丽气象,只有到她的神力提升到一定的境界才会一点点出现。
如今这图中的景象算得上贫瘠,才只有一座山,一条河,连个歇脚的凉亭都没有。
令黎向他抱怨他太严格了,竺宴立刻从善如流,简单施了个法,对她道:“好了,待你神力再进一阶,凉亭就会出现了。”
令黎:“……”
她好不容易精进一阶,为什么要换一个凉亭?
令黎立刻道:“那我还是不要凉亭了,我要花。”
竺宴点头:“也行,想要什么花?”
令黎:“扶桑花,自己开的那种。”
竺宴:“……”
令黎仰头望着他,讨好问:“外面不能开花就算了,在这里面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竺宴:“……”
怎么就这么执着?
“没有,我不是木灵,不懂怎么开花。”
他实在太绝情了,令黎有点生气,不想再理他,自己飞去远处修炼。
竺宴也没跟上去,就坐在那里,远远看着她。
修炼本身就是一件枯燥寂寞的事,更何况还是看别人修炼,在这样一个景色单调贫瘠的地方。可他从不觉得无聊,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就这样,千年如一日,原本简单的山河图随着令黎的神力一次次突破,那些隐藏在里面的风物次第呈现。
从外面看,原本空白的图变得壮阔恢宏,气象万千。
令黎看着自己当初用十年时间才收集齐的景象全都出现了,感觉像一场漫长的努力终于得到了结果,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结果是什么样。
按理说,她的神力如今应该十分厉害了,毕竟槐安图中的景象已经完全出现,但实际如何她也不清楚。
因为竺宴说,在槐安图中的景象完全出现以前,不许她动用神力。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出于对他美色的迷恋,她还是无条件答应了,千年来,从不在图外动用神力。
毕竟她的神力虽然精进了,却还是一直控制不好体内的火灵,还是需要每日与他双修。
而与他双修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感情很激烈。所以他偶尔的霸道和绝情,她都选择看在他□□的份上,顺着他了。
但是槐安图完成那天,他的情绪却有些奇怪。他看起来很开心,可是令黎却敏感地感觉到,他不怎么开心。
他久久看着悬在空中的槐安图,眼底藏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令黎看不得他难过,立刻大方地将图收了起来,一把塞进他怀里,大气道:“这个送给你!以后都是你的了!”
竺宴:“……”
他拂袖一挥,图又再次在空中展开。
对上令黎困惑的目光,他道:“还差一个场景。”
“还差一个?”
令黎不确定地扭头去数:“105,106,107,108……108个场景,没错啊。”
她对竺宴道:“108颗留影珠,108个场景,都齐了。”
竺宴温声道:“我加了一个。”
“你加了一个?”令黎好奇地问,“你加了什么?”
竺宴却没有告诉她,只是道:“等你的神力再一次突破,你就会看到了,那时……”
他停顿了一瞬,低眸看着她:“那时,你还能控制身体里的火灵。”
这千年来虽然一直有竺宴在她身边,那不受控制的欲.火虽然没有实质性困扰过她,但那毕竟是她控制不了的东西,说起来还是一个隐忧。如今听说等她下一次突破,她就能够自己控制火灵,令黎惊喜得围着竺宴直转圈圈。
“真的吗?我真的能自己控制火灵吗?”她转到竺宴面前,快乐地问他。
竺宴含笑点头。
她眼珠一转,故意笑眯眯问他:“那我以后是不是就不需要你了?”
竺宴怔怔看着她,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令黎“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失落什么啊?我们夫妻千年了,你都看不出来我是在故意气你吗!”
令黎快乐地跳到他怀里,竺宴被她扑了个措手不及,抱着她后退一步,背抵上身后的杏花树。
她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软软道:“我才不要跟你分开,除非我死……”
她话未说完,便被竺宴凶狠地吻住。
竺宴甚至还不轻不重咬了她一口,低声斥道:“不许胡言乱语!”
令黎仰头主动深吻他。
又是一年杏花盛放,随着树枝摇晃,花瓣簌簌落在两人白皙的身体上。
扶光殿中岁月静好,天光也变得缠绵。
*
为了庆祝令黎取得阶段性成果,竺宴主动带她下界去玩耍。
他们去了凡界,去了妖族,辗转流连数月,最后又去了章峩山上看应缇。
令黎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年她神器考核,随着章峩的慕唯仙尊一同来神域观礼的竟然真的是应缇。她当年追随孟极离开神域,不过短短三月,便与他分道扬镳。
个中曲折应缇没有主动说,令黎也没有问,只是后来慕唯曾上书竺宴,想要与祝余草应缇缔结良缘。
这些年奏折都是令黎在处理,令黎看到的时候险些惊掉下巴。
她不理解应缇那样喜欢孟极,为何却要与别的男子成婚。
不过这个婚也没结成,慕唯上书是上书了,但婚礼至今没有音信,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
“应缇就是胆子小了点。”去看应缇的路上,令黎感慨,“她从前喜欢孟极胆子小,如今跟慕唯在一起胆子还是小。”
竺宴笑睨了她一眼:“你胆子大。”
“我胆子不大吗?不然你换谁敢像我一样,在化形还不到百年的时候就敢喜欢神君,就敢做神后?”
竺宴:“怎么听起来是我胆子大?”
令黎一脸理直气壮:“对啊,所以我们很配。”
竺宴忍俊不禁。
令黎停下脚步,张开手臂:“不想走了,背我。”
竺宴:“……”
竺宴无奈地蹲在她面前:“上来吧。”
两人这一路游山玩水,令黎甚至还悟出了开花的要领。
据她观察,世间的木灵开花之后就是结果,换言之,开花是繁衍子嗣。她问竺宴,是不是只有等她有了宝宝才会开花?
竺宴愣了一下,似笑非笑说,那就试试。
那就试试。
于是这两人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尽情开花。令黎觉得很幸福,太快乐了,甚至会有种隐隐忐忑的感觉。
竺宴背着她没走一会儿,她又拍了拍他,要下来。
竺宴问:“怎么了?”
令黎:“我自己走。”
竺宴不明白她想做什么,放她下来。
对上他困惑的目光,令黎道:“你还要陪我万万年,往后日子长着呢,我得爱护着点。”
竺宴怔了一瞬。
令黎走在前面,竺宴跟上来,慢条斯理道:“想爱护我啊?那行,换你来背我。”
令黎扭头望着他,目瞪口呆。
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于是,令黎追着无耻的某人打,一路追到了章峩山。
令黎与应缇有千年未见了,应缇当年离开神域之时还是妖身,如今已经飞升成仙,虽还未与慕唯成亲,不过在章峩的地位很高,弟子们见到她都要行礼。
大约是因为化形之初就是应缇为她穿的衣,令黎对应缇总是很自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所以即使千年未见,两人身上都发生了许多变化,但再见面还是很自然凑到了一起玩。
另一边,竺宴单独见了章峩仙尊慕唯。
章峩的主殿空无旁人,高挂的牌匾上写着“风禾尽起”四字。
竺宴坐在上座,慕唯双手将一份密信呈上。
“君上,这是这七百年间暗中与魔主孟极往来的神族名单。”
当年,孟极从天牢逃脱后,便被神族守卫追缉。可孟极善于藏匿,神域追缉了他三百年无果。此时负芒纠集魔族,在从极渊自封魔主作乱,孟极与负芒有旧怨,忽然出现与负芒大战了一场,镇压了负芒。
几大神族长老因此认为功过相抵,而且魔族散乱不好管理,不如就招安孟极,让孟极做魔域之主。
令黎直觉孟极曾被囚禁在天牢六十年,他虽与负芒有旧怨,但严格算起来,他与神族也有旧怨,绝不能轻信。然而几大神族态度一致且坚定,竺宴又是一副“随便他们怎么折腾”的态度,她势单力孤,只好同意。
孟极自此便成了魔域之主。
慕唯道:“如今从极渊下虽还看似平静,但这百年来,人间瘟疫频发,战祸不断,实在似曾相识……只怕一万年前的旧祸会重演。”
竺宴扫了眼密信上的名单便收了起来。
一切与他所料不差。
他淡道:“不会重演。”
第 107 章
千年不见, 应缇灵力大增。她向令黎展示剑法,杀人的剑气被她舞得美轮美奂。
令黎叹为观止,实在很难将眼前这灵力高强的仙子和千年前那颗卑微隐忍的祝余草联系起来。
应缇的变化让人忍不住好奇她这一千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应缇收了剑, 飞回令黎身边, 令黎拊掌赞美:“好厉害的剑法, 又厉害又漂亮!”
应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慕唯的剑法才厉害, 我不及他十分之一。”
说起慕唯, 令黎想起那封上达天听却无疾而终的婚书, 委婉问:“你与慕唯,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应缇坦然道:“当年我追随孟极离开神域, 也不知是我的幸还是不幸, 短短数月就让我发现了一些事。与他分道扬镳后, 我颓废了一路, 险些被大妖吃掉,是慕唯救了我。我便随他回了章峩山修仙,从此留在了这里。”
令黎的关注点敏感地停留在“发现了一些事”, 心底生出异样的情绪,但只当是应缇与孟极之间的私事, 便不好多问。
应缇又问令黎:“神君近来可好?”
一提起竺宴, 令黎眼里刹那间就有了光彩:“他好得很,日子过得又舒服又悠闲, 都快把我羡慕坏了。”
那可不是, 自从教会了她干活, 他连分内之事都不做了, 每日就在扶光殿中晒太阳, 也就晚上的时候他才乐意出力,其他时候他都是动动嘴皮子, 指使她干这干那。
应缇道:“那就好。”
这时,章峩山的女弟子似有急事,匆匆来见应缇,应缇阻了她开口,转头对令黎道:“我去去就回。”
令黎点了下头。
应缇住这园子打理得十分用心,布局上用了五灵相生相克,不仅赏心悦目,且有利于她的灵力精进。
可见布局之人对她的用心。
园子的角落里种了一片祝余草,眼下正逢开花时节,青色的花朵小巧玲珑,俏皮又惹人怜爱。
连草都开花了。
令黎又默默看了看自己。
每每说起开花,就很伤情。
她和竺宴明明那么恩爱,都一千年了,为什么她既不能开花,也没有小宝宝呢?
是不是有什么关键她还没有悟出来?
令黎蹲在地上,单手托腮,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眼前一朵祝余花。
青色的小花,看似平平无奇,花瓣却像绸缎,柔软又有韧性。
“呦呦仙子?”
“呦呦仙子……”
身后传来声音,第一声她没有听见,还是喊了第二遍她才注意到。
周围没有别人,令黎回头。
一只彩色的蝴蝶在她身后盘旋,见到她的模样,愣了下,说:“你不是呦呦仙子,呦呦仙子呢?”
令黎觉得“呦呦”这两个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问:“哪个呦呦仙子?”
那彩蝶却不再说话,戒备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飞走了。
虽然是一只没有礼貌的蝴蝶,但应缇回来,令黎还是替她转达了:“刚刚有只蝴蝶来找呦呦仙子。”
她越想越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便多问了一句:“谁是呦呦仙子?”
应缇神情微凝,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是我。”
“你什么时候叫呦呦了?你不是叫应缇吗?”令黎一头雾水。
应缇涩然道:“是他起的,不提也罢。”
在荒岛相伴六十年,他说她一双眼睛清澈无辜,像极了林中小鹿,连哼哼时的声音也像鹿鸣,便唤她呦呦。明明是浪荡又轻浮的玩笑,可惜当年她被一腔爱意蒙蔽了双眼,竟半点没有醒悟,甚至还觉得甜蜜。
别人都叫她应缇,只有他会唤她呦呦。
呦呦,呦呦……每每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刻听他这样唤着她,她都心动不已。
令黎心领神会,这个他指的定是孟极了。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孟极靠不住,也就好看这一个优点吧,却也不是最好看的,不知怎么就将应缇迷得五迷三道,竟至今还跟他纠缠不清。
孟极的人都追到章峩山来了,也难怪这些年慕唯这个婚迟迟无法成。
害,烂桃花。
*
“你懂什么烂桃花。”
晚上,两人留宿章峩山,竺宴听令黎说起,不免觉得好笑。
令黎不满:“我怎么就不懂烂桃花了?”
她已经为人.妻一千年了,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了,早已不是当年那块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的木头了好吗!
竺宴打趣:“你每每看到花,但凡那是朵花,你就口水都流出来了,你还管得了它是不是烂桃花?”
她哪里有流口水!她就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羡慕而已啊!
她负气道:“要你管,我又没有对着你流口水。”
竺宴侧躺在床上,支肘笑睨着她:“哦?是谁总说我是牡丹花,她快要死在我身下的?”
令黎:“……”
到底是谁说他清心寡欲的!到底是谁在造谣!
令黎扭开头,不看那个勾人的妖孽,硬气道:“你自己觉得你是吗?”
竺宴缓缓挑眉。
他每每挑眉,神情就会自带威慑,然而此时他做得格外缓慢,这个动作被无限拉长,便平添了几分有意勾引的意味。
他似笑非笑道:“我觉得我是。”
令黎:“既然大家都是花,烂桃花孟极会给应缇起好听的名字,那请问牡丹花神君,你是怎么喊我的?”
竺宴一怔。
他迅速反思了一下,这些年来,他好像从不曾亲昵地喊过她什么,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刻,也只是一遍遍叫她令黎。
“你不是说喜欢灵力吗?”他问。
令黎:“……我们俩到底谁是木头?”
她再是喜欢灵力,有必要时时刻刻这么喊吗?
虽然孟极是个渣渣,但不得不说,他起名字的品味还不错。
呦呦,还怪好听的。
喁喁私语的时候这么喊,肯定分外亲昵。
两相对比,令黎默默望着竺宴。
但她又很快释怀:“算了,这天底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夫君?谁让你其他地方我都很喜欢呢,那就勉强接受你是块木头吧。”
“再说我自己也是块木头,我也不好意思嫌弃你。”她甚至还安慰地主动抱住他亲了亲,“你是木头我也喜欢。”
竺宴:“……”我谢谢你了!
这几十年间竺宴懒得不像话,每日的双修倒是依旧如初,有心有力。
章峩山不像扶光殿有结界可以由着他们肆无忌惮胡闹,加之他们此次出来隐藏了身份,慕唯将他们安排在了普通客院,夜里有弟子在周遭巡逻。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令黎生怕被别人听去,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
偏偏他今夜不知怎的,格外卖力,花样层出不穷,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不再压抑?
激烈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脚趾蜷曲,圆润的指甲盖充血成粉嫩的颜色,身上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头发湿哒哒黏在白腻的肌肤上,昏昧的烛光摇晃不止。
乌发白肤,轻吟声断断续续,又像是一条细细的丝线,一头勾着他的心。
“我还是木头吗?”他咬着她的耳珠,气息粗沉急促。
令黎难耐地咬着手指,想说那又不是什么贬义词,不知道他在跟她较什么劲。
却听他忽然喊了两个字。
“酒酒。”
她一愣,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回头看向他:“你叫我什么? ”
两人侧躺着,男人自身后抱着她,她回头,涣散的目光还未来得及聚焦,他就俯身吻了下来。
极致缠绵的一个吻,她的身心刹那间溃不成军。
……
待一切重归宁静,令黎早忘记了他那一声“酒酒”,如每一个夜晚一般,亲昵地抱着他,依偎在他怀中昏昏欲睡。
“酒酒。”他又在她耳边喊了一声。
令黎想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眼:“你叫我什么?”
竺宴低眸看着她:“不是说我没有情趣,不会亲昵地唤你吗?”
哈?
啊……其实她只是胡乱撒娇而已啊捂脸,并不是真的觉得他没有情趣。
他就这个样子她都快要死在牡丹花下了,要有情绪,那还了得?
“为什么要叫酒酒?”她问。
竺宴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令黎:“……”
她正想说那你这个名字起的好没有诚意哦,竺宴缓缓说完:“谁知道你是怎么把我迷得这么神魂颠倒的?像醉酒一样,醉了这么多年仍旧不可自拔,至今都无法接受与你分离。”
令黎一时竟不知他是在说情话还是在责怪她。
话听起来是好话,可是他看她的眼神,认真得竟像是真的在埋怨她让他放不下。
她无辜又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接受与我分离?我们又不会分开……我这么爱你,你舍得与我分开吗?”
竺宴笑了笑,无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
令黎贴着他,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竺宴忽然涩然道:“其实,少爱我一点也没有关系。”
令黎不解地看向他。
竺宴垂眸:“我爱你,已经足够。”
令黎一怔,想明白过来他的逻辑,顿时哭笑不得,嘟囔了一句:“爱又不是此消彼长,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
不过她一向大度,尤其是这些小事,更是从来不会与他争。
她捧住他的脸,大气地亲了他一口:“那行吧,允许你多爱我一点!”
*
不知道竺宴是在哪里修炼的乌鸦嘴这么灵,没过两日,昆吾的未染仙尊便来求见,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魔域反了。
魔主孟极原本奉命镇守从极渊,如今竟公然叛变,不仅率魔卫突袭仙、妖两界,更在人界肆掠。眼下人界山脉坍塌、洪水肆掠,天灾之下,人族的野心和贪婪也立刻暴露,开始互相之间残杀,战火连绵。
令黎的心逐渐往下沉。
未染见她神情凝重,话锋一转,忙道:“神后娘娘且宽心,孟极如今也只敢柿子挑软的捏,在人、妖两界扑腾,至多也不过来挑衅仙门。大约他心中也清楚,以他螳臂之躯,自不敢与神域对抗。”
令黎眉间轻蹙。
不,孟极已经在与神域对抗了。
天灾战火,众生悲苦,必定滋生六界魔气。
天地间魔气本就同气连枝,这些因痛苦、怨怼、灾难而生的魔气会反过来滋长从极渊下魔脉的力量,使它迅速壮大。
一万年前的神族混战便是如此,最后竟将从极渊下魔脉的力量壮大到撞毁了天柱,让神尊与尊后自爆元神才保住这六界安定。
孟极狼子野心,这是想让历史重演。
她早就知道孟极绝非善类,从一开始便极力反对让他成为魔域之主,只可惜当初各族众口一词,一致力保……但如今再追究旧账也是无用,就是不知天崩地裂、六界重归混沌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竺宴道:“我去处理,你先回神域。”
令黎立刻道:“我随你一同去!”
“听话,你回神域,我才可以放心。”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温和却坚定。
她心中其实清楚,竺宴是对的。
这万年来,神族大多对他面服心不服,只是迫于他强大的力量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局势混乱,只怕会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她回神域坐镇,稳住局面,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十分抗拒与他分开,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就要哭出来了似的。
就像是这一分离,他们就再也不会有重逢之日了。
她不舍地看着他,倔强地不吭声。
竺宴见她如此,心中只比她更加煎熬,轻叹一声:“跟我来。”
只有两人,令黎猛地抱住他,哽咽埋怨:“你到底是在哪里修的乌鸦嘴,这么灵!”
竺宴一怔,而后哭笑不得,温柔地拍了拍她。
令黎不肯放手,竺宴笑道:“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令黎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还是不死心地问:“可以我陪你一同下界,快去快回,再一同回神域吗?”
竺宴笑了笑:“你忘记曾经学过的兵书了吗?兵贵神速。”
“那……”她问出心中最害怕的问题,“会有危险吗?”
竺宴深深看着她,沉默半晌,道:“有。”
令黎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竺宴又道:“但我有把握。”
他一向是懂得如何让她放心的,先坦诚,再安抚,果然比直接的安抚来得有用。
他又道:“我生来体内就有魔脉,便连一万年前从极渊下魔脉最猖狂的时候,也丝毫不能影响到我,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如何压制它。”
令黎心中不安的情绪这才消去大半,不过还是叮嘱他:“那你也要小心,不可轻敌。”
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柔声道:“我在扶光殿等你回来。”
竺宴目光动了动,眷恋地看着她。
两人都不再说话,视线却久久停留在彼此身上。最后,令黎主动放开了他。
刚松手,竺宴却猛地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令黎一愣。
竺宴在她耳边哑声道:“回去以后要每日进图里修炼,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许偷懒。还有最后一个场景,待到他出现之时,你便可以随心所欲动用神力,再也不必惧怕外面的风风雨雨。”
令黎好奇,想问最后一个场景究竟是什么,竺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又继续叮嘱道:“还有,你回去之后,务必借机以雷霆手段将当年力保孟极为魔主的神族连根拔除,不要迟疑,不要心软。”
“自创世以来,各族势力便各自为政,又深根错结,当年甚至连神尊也无法完全驾驭他们,这才有了昭华宫的冶容母子三人。你如今也不必心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肃清心怀异心之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你只需抓住每一个机会,步步为营,一点点将他们拔除。”
“还记得我叮嘱过你,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可信吗?”他又不放心地问。
令黎点了点头:“记得……”
竺宴还要再说什么,令黎忽然打断他:“你不要再说了!”
令黎抬头,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她红着眼眶道:“自我化形之日见到你第一面起,你的话就不多,一千年了,你从未一次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你这样子,你这样子……我害怕。”
她很努力地忍着眼泪了,可是一眨眼睛,一颗眼泪还是忍不住滚了下来。
竺宴直直盯着那颗泪珠。
她总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敏感,也因此,这些年来她总是能给他带来一些小惊喜,可此刻,他只觉心如刀绞。
“我只是不放心你。”他一点点吻去她的眼泪。
令黎紧紧抱住他:“那你就早点回家!”
竺宴安静一瞬。
他笑了笑,轻抚她的头发:“好。”
第 108 章
“对了, ”临去前,竺宴又叮嘱令黎,“我书房中的檀木匣子里有岁始印, 神尊创世之后, 以岁始定六界秩序。虽然神尊陨灭已久, 如今岁始早已没了当年的神力, 但岁始掌清明、诛魔祟, 若将来……将来有神族自甘堕落, 岁始可助你诛魔。”
令黎听到这里反而有些糊涂:“以你的神力,诛魔还需要求助岁始吗?”
“我的意思是, 若……”竺宴顿了顿, “罢了。”
令黎以为竺宴想说的是若他不在, 便没有放在心上, 亲了亲他的唇,温存道:“就是,你早点回来, 比交代我什么都重要。”
竺宴凝着她,极轻地笑了笑。
与令黎分开后, 竺宴便即刻去了从极渊。
慕唯与未染两位仙尊前往交觞, 与交觞共同商议对策。
令黎没有立刻回神域,章峩山主峰之上, 她屏退了所有人, 只留下应缇。
她缓缓走至应缇面前:“你早就知道孟极叛变了, 对吗?”
应缇苍白着脸, 没有吭声。
坤灵剑出现在令黎手中, 剑锋抵着应缇雪白的脖颈:“你以为,你一千年前对我有赠衣之恩, 我就会放过你吗?”
应缇轻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做对不起神域、对不起仙界之事。”
“没有做对不起神域、对不起仙界之事……那你们如今又是将谁置于险地?”
应缇哑然。
“若有人伤害孟极,你会放过他吗?”令黎手中的坤灵动了动,立刻有血珠从应缇雪白的皮肤里渗出,“你不会。那你凭什么认为,你们算计竺宴,我会放过你们?”
“我们……”应缇看着令黎的眼睛,惨然一笑,“我与孟极,一千年前就已经不是‘我们’了。”
应缇眼角泛红:“我承认我早就知道他狼子野心,但他叛变之事我确实是昨日才知道,他派人来带我走,就是你见到那只蝴蝶,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令黎问,“你这么爱他,为何还要惺惺作态?”
“在你眼里,我爱他早就爱到没有尊严了是吗?”
“你有吗?”
应缇悲戚地笑了笑:“没有。”
应缇迎着坤灵的剑锋,轻喃:“我没有尊严,可是苍生有。我爱他,为了他可与苍生为敌,但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祸乱苍生。”
令黎静静看着应缇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澄净,本应分外美丽,却藏尽了挣扎与煎熬。
令黎问:“那为何不阻止?”
“我如何阻止?”应缇无声落下一滴眼泪,“你以为我很重要吗?荒岛六十年的陪伴,在他而言,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玩物。你以为当年兰时暗害你的方寸草露是从哪里来的?就是孟极给她的!他们,他们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暗通款曲了……而我竟最后一个才知道。”
应缇泪流满面,别开头,无法再说下去。
原来她说当年她发现了一些事,自此与孟极分道扬镳,便是发现了孟极的背叛。
令黎沉默片刻:“你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有何用?即便你不知情,漱阳宫中,你也曾极力反对过孟极为魔域之主。可结果呢?神族各怀私心,神君有心放纵,你最终还不是只得妥协?更何况,我告诉过你。”
令黎神情一动。
*
令黎一回到神域便直奔绛河殿。
应缇说,一千年前,她跟随慕唯来到神域那一次,曾将一封信藏在绛河殿外的树上。信中她将所有一切无法直面她的真相向她坦诚,巨细靡遗。
可是令黎在绛河殿外的树上寻了个遍,却并没有发现应缇说的那封信。
神域上下皆知,绛河殿外有竺宴的结界,都自觉地不敢靠近这里,理应不会被别人拿去才是。
令黎又唤来香茶,问她可曾见过一封信。
香茶一头雾水:“信?从不曾见过什么信啊。”
令黎挥了挥手:“我再找找吧。”
香茶在一旁看着,迟疑道:“会不会是应缇为了自保脱身,在说谎?如今孟极叛变,她怕您因为孟极降罪于她。”
令黎看向她:“为何这样说?”
香茶道:“此处是神君结界,若她真将信放在了这里,神君是不会不知道的。”
令黎奇道:“结界不是为了阻拦闲杂人等入内吗?怎么竟连一封信他也会知道?”
香茶:“原是阻拦闲杂人等入内的,但自当年兰时用方寸草露暗害娘娘以后,神君便加强了绛河殿的结界,此后不仅是活物,便是个死物来了绛河殿,神君也是知晓的。那神君若是知晓,娘娘又怎会不知?”
令黎蹙眉思索。
应缇虽胆小怯懦,但以她对应缇的了解,她不是会为了脱身而捏造谎言的性子。而且当时她的眼神,不像是在说谎。
可若是应缇没有说谎,那为何竺宴没有将信的事告诉她?
应缇说自己当年曾犯了个天大的错,羞于向她直言坦白,又不忍心瞒她,便将一切写到了信中,里面有孟极的计划和有关她身世的秘密。且先不说她什么身世,若是竺宴一早就知道孟极的狼子野心,为何当年神族众口一词推举孟极为魔域之主时,他却听之任之,完全放任不管呢?
要知道,她当年为此可没少给他吹枕边风,但他就是不肯理会。
眼下竺宴不在,她也无法问他,只能先搁置。
她依竺宴的交代,以孟极叛变为由,借机处置了当年力保孟极的神族,削神籍,贬为庶人。以碧落为首的大神族她虽然暂时还不能动,却专挑七寸打,狠狠重创。
她虽为女子,却是竺宴手把手教出来的,行事颇有竺宴的杀伐果决,神族被她这一番整治,要么被连根拔除,要么元气大伤,那段时日他们鸡飞狗跳,她倒是难得省心。
余下的时间,令黎便在图中修炼。
这一千年来,她从未与竺宴分开过。都说神族的生命漫长寂寞,从前扶光殿中虽只有他们两个,但日日夜夜相伴,她竟也从未觉得时间漫长。如今一个人,才觉得果真是有些难熬。
修炼倒是愈发刻苦了,既是消磨时光,也是迫切想知道竺宴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什么。
她每一次突破,时间都在十年到数十年间不等。
只是这一次,她的神力精进迅速。不过回神域数日,她就感觉自己能自如控制身体里的火灵。
她从前正是因为无法控制身体里的火灵,才总是欲.火焚身,每每需要与竺宴交.欢才能缓解。但现在,她不仅能循序渐进控制火灵,还能感觉到身体里强大的神力,磅礴浩荡。
一千年的修炼,她已经这样厉害了吗?
不过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里也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
她常常看见一只红色的凤凰。
凤凰不大聪明的样子,连自己喜欢上了一名男子都不知道,整日围在人家身边转,送这送那,巴心巴肝地对人家好,结果将人家招惹得魂不守舍了,她又听不懂人家的暗示,还以为是在拒绝她。
凤凰很受宠,有一个很疼爱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有足足一箱子的留影珠,里面全是凤凰,又漂亮又可爱。
可是凤凰爱偷懒、爱躲在树上睡觉,长老们去找她的母亲告状,她的母亲总说:“知道了,我会教她的。”
但母亲只是说说,并没有教,长老们不满,她的母亲便说:“我的意思是,等她长大了我会教她。但她如今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是个孩子,连道理都不会讲,你们要我怎么教?这不是为难我吗?”
长老们:“……”
龙族凤族成年再晚,两万岁也该长大了。
而且她都会喜欢男子了,还不会讲道理?就离谱……
令黎却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她努力地想看清凤凰的模样。
*
竺宴离开章莪后并未去从极渊,而是去了人界。
人间瘟疫生、兵戈起、天灾不断,百姓困苦,怨气催生魔气,魔气横生,又反过来让战乱瘟疫愈演愈烈。
竺宴去凡间涤荡魔气,本欲速战速决,迅速终止人间的瘟疫战乱。却不想人间帝王欲壑难填,战火连绵不止,底层百姓挣扎在困苦之中,看不到出路。
竺宴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性子,又见人间魔气肆掠阻挠他的计划,他索性直接将好战的帝王杀了。
杀个人容易,但要挑选可维持人界和平的帝王却很难。他杀人之前没先找到继任,结果就是他杀完人以后不得不自己留在人间,暂时维持着人界的和平。
玄度定期来人间皇宫向他回禀要事。
“神后将五个神族削了神籍,碧落与羲和皆受众创。碧落族长应川被削去神卫统领之职,羲和族长斳渊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六百年。碧落族长不满,于扶光殿前跪谏,神后避而不见,一而再再而三,碧落不满情绪堆积,阖族闹上漱阳宫,神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应川当年力荐魔主的奏折,碧落颜面扫地,从此不敢再提。羲和的斳渊君倒像是服气,没有表现出不满,也没有为难神后。”
竺宴静静听着。
听到她有意刺激碧落不满的情绪,让碧落闹上漱阳宫,他的唇角忍不住勾了勾。
这么多年,她行事风格还真是半点没变。
当年她用坤灵斩碎兰时的元神,那之后也是受尽猜疑与非议,可她却一直无所作为,仿佛压根没听见,甚至兰时的母亲杀到她面前了,她也不解释、不澄清,像果真理亏一般退让着,任所有对她不满的情绪疯狂滋生,而后爆发闹上漱阳宫,她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留影珠,铁证如山,只此一举,便永绝后患。
如今还是这个样子。
她处置了那么多神族,单削去神籍的就有五个,不满的又岂止碧落一个?只是碧落兵力强盛,便出来打个头罢了。可以想见,碧落之后,还会有其他的神族去为难她,没完没了。她多次对碧落躲闪,一而再再而三,无异于示弱,此消彼长,碧落的不满和自大定会疯狂滋长,直至阖族上漱阳宫闹事。这个时候,她当众拿出碧落族长当年的奏折,一记耳光又何止打到了碧落的脸上,更是打到了所有神族的脸上。
他们哪里还有脸面再闹?只怕如今个个都恨不得失忆,赶紧认罚永远不再提起。
原本还担心她一人无法应对那些老狐狸……如今看来,他可以放心了。
只是心中无端空荡。
他总盼着她能早日独当一面,却还是会在她终于不再需要他时而感到痛苦。
天酒,你可知……
“仙界情况不是很乐观。”玄度继续道,“虽然章峩、昆吾、交觞三大仙境联手对抗魔域,凡界的怨气也暂时被君上压制住了,但从极渊下魔气日益强盛,不知是不是魔气助长,魔卫力量出人意料的强大,仙门不是对手。”
“还有妖界。这些年来,众妖一直对比翼鸟族为妖界之首心生不满,怨气由来已久,如今一经魔域挑动,众妖纷纷倒戈,魔卫力量又更强大了。”
局势何止是不容乐观,从极渊下的魔脉、六界众生的怨气、魔域的高歌猛进……这桩桩件件,就像是一盘布局许久的棋,下棋的人十分有耐心,不动声色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埋下一颗又一颗的棋子,分开来看甚至都不能引人注意,然而时机一旦成熟,所有的棋子同时爆出,连成一片,竟是势不可挡的攻势。
玄度心情沉重,竺宴却只是漫不经心点了下手指:“这些事本君会处理,就不必让神后知道了。”
玄度心中不是滋味,但他太了解竺宴了,知道根本劝不动他,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强行承担下一切,神力耗竭而亡。
玄度斟酌道:“君上还记得神尊吗?”
竺宴挑眉看去。
“神尊当年一身创世神力,六界无人能及,最终还是在一次次涤荡魔气中彻底耗竭,落得元神陨灭、神躯不保的结局。”玄度道,“君上,如今历史重演,分明是幕后有人在操纵一切,您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啊。”
竺宴侧头,目光看向窗外。
重蹈覆辙?
“玄度,你说,若结局注定无法扭转,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玄度被问住。
若结局注定无法扭转,那怎么可能还有办法呢?
玄度心中悲凉陡生,艰难道:“也许,注定没有办法。”
竺宴缓缓回头,看向他:“有一个。”
“什么办法?”
竺宴:“本君为执棋之人。”
第 109 章
竺宴在凡间停留不久, 孟极率魔域大军攻入仙界,章峩、交觞、昆吾三大仙境联手对抗。
仙门合力,很快反败为胜, 将原本不利的局面扭转。三大仙尊乘胜追击, 眼见就要彻底消灭魔军, 不料此时, 局势却再度反转。
魔域大军不知道使用了什么禁术, 竟在一夕之间变得坚不可摧, 成了不死之身,不死不灭。
形势急转直下, 原本处于赢面的三大仙门开始节节败退。
未染仙尊眼见无法抵挡, 去神域求援。
令黎深知仙界是神域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是失守, 神域也将陷入祸乱,那时一万年前的历史重演,将是六界苍生的浩劫。她当即派出精锐神兵相助, 又让火神玄度亲自领兵,相助三大仙尊。
可惜, 神兵的相助也无法扭转败局。
其实若是硬碰硬的较量, 魔军根本无法与仙神两族对抗,可是魔军无法被消灭, 打死了又复活, 生生不息, 仙神两族便只得一次又一次做着徒然的消耗, 直至灵力耗竭, 再次向神后请求援军。
但援军有限,魔军却如春日的野草, 生生不息,不死不灭。
“可查到究竟?”令黎召回玄度细问。
玄度道:“臣无能,至今无法查出魔域究竟使用了何种禁术。”
令黎蹙眉:“战事胶着,对我们十分不利,再这么下去,将士们都会撑不住。必须得想个法子,速战速决。”
玄度道:“魔域显然是看清了这一点,如今故意拖延,就是有意耗竭仙神两族的灵力,可我们明知如此,却别无选择,只能与他们一起做无谓的消耗。”
令黎沉吟一瞬,站起身来:“我亲自去看看。”
“不可!”玄度阻止,“神君交代过,下界的事有他处理。”
“知道他会处理,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插手。”
说话间,令黎已走出殿外。
玄度匆匆跟上。
魔域与仙界一战,孟极亲率魔域大军,眼下已打至章峩山下。另一边,三大仙尊合力,率领仙门弟子抵挡。
令黎与玄度站在云端,观察战况。
魔域大军着黑甲,周身黑气缠绕,仙门弟子身穿白色仙服,灵气清净莹白。黑白两色于战场交汇,黑气寸寸紧逼,仙门弟子虽勉力奋战,然而黑气迅速滋生,一点点将仙气吞噬。
仙门弟子败退不止,三大仙尊也都受了伤,孟极却还仍在巅峰状态,从容不迫指挥着底下魔卫进攻。
令黎看着这一幕,眼前却忽然诡异地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日落之地,虞渊寸草不生,满地的方寸草蒸腾起可怕的黑气。
黑袍人操纵方寸草,黑气将三个神族死死困住,肆无忌惮吸食着他们的灵力。
眼见三人就要灵力耗竭、灵根破碎而死,其中一个神族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间悲恸大喊一声,撕心裂肺响彻天地,下一刻,她便变成了一只火红的凤凰,身上燃着熊熊烈火,飞扑向那操纵魔气的黑袍人。
燃烧的长喙死死咬住黑袍人的头发,不让他逃跑,凤凰声声泣血喊她的同伴快快引来天雷,将黑袍人劈死,永绝后患。
不要!这样你也会死!
令黎急得险些脱口而出,天雷最终却没有落到凤凰身上,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开。
墨发青衣的少年忽然出现,将凤凰与黑袍人分开,关键时刻救下了凤凰。
青衣少年十分厉害,黑袍人操纵魔气,他便操纵天地间至精至纯的灵气,灵气至强则化作利刃,他便以纯净的灵气绞杀黑袍人。
然而黑袍人却并没有死去,他大笑道:“我用万年光阴,将自己的命与方寸连在一起,方寸不死不灭,我也一样!”
青衣少年明白过来,视线扫过虞渊之内魔气四溢的方寸草,唇角冷冷勾了勾:“不死不灭?今日我就偏要你灭。”
下一刻,少年人形幻灭,天地间出现一条青色的龙。
龙身遒劲有力,头上长着长长的角,嘴里衔着一簇烛火。
只是小小的一簇,橘红色的火苗,光线十分柔和,像是人间万家灯火的其中一盏,寻常而平凡。然而烛火悬在空中,柔和的光芒所到之处,方寸草蒸腾不息的黑气刹那间消失不见。
青龙仰天长啸,满地的方寸草在烛光的照耀之下,竟莫名的应声烧了起来。
瞬息之间,放眼望去,肆掠的黑气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地不知名的野火。火舌势不可挡,眨眼席卷虞渊。
为祸六界的方寸草在一片野火之中燃成灰烬,与方寸一同被烧尽的还有黑袍人。
“啊——”
黑袍人惨烈的叫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眼前画面交叠错乱,令黎头晕,扶着头踉跄一步。
“娘娘……”玄度立刻虚扶了一把,“您怎么了?”
令黎定睛看去,面前是玄度担忧的面庞,并没有凤凰和青衣少年。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近来频频看到他们?
他们是谁?与她有什么关系?
还有那簇烧尽方寸草的烛火,那是……
“火精……”
她喃喃出声,只是出于潜意识,甚至很难说她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娘娘在说什么?”玄度没有听清,疑惑发问。
令黎顺着玄度的发问回忆自己说了什么,微微一惊。
火精?
难道那就是火精吗?
可她从未见过火精,为何会下意识脱口而出?
但她来不及多想,眼前一亮,她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为何这些魔军打不死,生生不息,不死不灭了!
黑袍人将自己的命与方寸连在一起,方寸不死不灭,黑袍人便不死不灭。可方寸草已经被烧尽了,但从极渊下的魔脉还在,从极渊下的魔脉自创世以来便无法被消灭,只能被镇压。
“孟极将魔军的命与从极渊下的魔脉连在了一起,魔脉不死不灭,魔军便不死不灭!”
玄度恍然大悟。
但即便知道又能如何?连创世神尊也无法将魔脉消灭,又如何消灭魔军?
令黎俯瞰着战场,沉吟道:“魔脉无法消灭,魔军便无法消灭,可如此一来,我们受魔脉掣肘,魔军也同样受魔脉掣肘。”
玄度:“什么意思?”
令黎看向他:“如今从极渊下魔气冲天,一是六界动荡,大大助长了魔脉的魔气,二也是……”
令黎停顿。
玄度心中已经了然。
创世之后,魔气悉数被镇于从极渊下,日久天长,汇成魔脉,后来魔脉又一分为四,入了神帝、尊后和竺宴体内。魔脉与他们此消彼长,若他们的神力无法压制,魔脉的力量便会大大增强。
当年神帝与尊后便是因为无法压制魔脉,又不能让魔脉的力量壮大,才会自毁元神,与魔脉同归于尽。
神帝与尊后早已陨灭,如今世间仅存的魔脉就只有从极渊下和竺宴体内,二者又同气连枝。此时从极渊下魔脉如此强盛,那就是说,竺宴的神力已经无法压制他体内的魔脉。
令黎脸色微白,没有说下去,只道:“为今之计,只有加固从极渊下封印。只要魔脉被封印,魔军也会被封印。”
玄度几不可察蹙了下眉。
令黎看着他:“你可知魔脉封印之法?”
玄度眼中闪过迟疑。
令黎立刻道:“你知道。”
玄度沉默片刻,道:“当年,神尊与神帝合力封印魔脉,后来神帝受伤,魔气入体,君上生来便带着魔脉,是神尊将他体内魔脉封印。再后来,尊后也在涤荡魔气中受伤,魔脉入体,也是神尊助她压制。神尊陨灭后,以尊后神力也无法制服魔脉,只能自毁元神。”
令黎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只有创世血脉才能封印?”
玄度颔首。
神尊已无血脉,那如今天下,能封印魔脉的就只有竺宴。
可竺宴如今已然压不住体内魔脉,若此时强行封印……令黎眼角一热。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令黎轻声问玄度。
玄度没有回答。
章峩山下,仙门弟子纷纷力竭倒下,神兵也再支撑不住,魔军势如破竹。
“魔卫听令,给我一鼓作气,冲上章峩!”
孟极振臂一呼,黑压压的黑气霎时席卷章峩仙山。
令黎皱眉,伸手召来坤灵。
玄度一惊,连忙阻止:“娘娘,不可动用神力!”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忽然迎面吹来,两人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疾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袍。
与此同时,天上乌云铺陈,转眼之间,遮天蔽日,滚滚闷雷声从云间滚来。
玄度心底骤沉。
神君下界前曾交代他,绝不可让令黎动用神力。她如今神力高强,凤凰元神很快就会苏醒,只要一用神力,天道立刻就会发现她,天罚也将随之落下。
玄度以为这是天罚,正欲送令黎逃离,却见一道粗壮如柱的电芒倏地从厚重的雷云间劈下,径直落在正冲往章峩仙山的魔域大军前。
紫白色的电芒将整座章峩山照得透亮,原本黑压压的黑气刹那间被打成飞灰消散。
紧接着,紫白电芒大炽,刺目的光芒像极了神力迸发,所过之处,如浪潮席卷魔域大军。
魔卫兵败如山倒,孟极也被打下云端。他连忙稳住身形,想要再次飞身而起,此时一道无形的威压却从天而降,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与魔域千军万马压制。
令黎眼中一喜,立刻看向天际。
竺宴站在云端,衣袍猎猎,凤眸漠然俯视众生。
他以指结印,原本无坚不摧、不死不灭的魔域大军迅速石化。
滚滚雷声从天而降,电芒照过,只见魔域千军万马皆成了山上的石柱,一动不动。他们仍旧提着剑,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仙神两族见竺宴及时出现封印了魔域大军,刹那间士气大振,跪地行礼,山呼之声响彻天地——
“拜见神君!”
“拜见神君!”
“拜见神君!”
然而就在这山呼声中,却忽然传来一道阴沉的低笑声:“竺宴,多年不见。”
这声音不大,却仿若冷风,瞬间吹遍天地。
令黎的心迅速往下一坠,循声看去,只见原本被竺宴威压制服的孟极忽然化成原身,飞至半空。
一只形状如豹的白兽身上,驮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那黑影没有实体,更像是一团黑气,坐在孟极的北上,对竺宴道:“神君愈发慈悲了。”
是负芒!
出于直觉,令黎立刻认出来。
不是说,他七百年前被孟极镇压了吗?
令黎很快明白过来,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主仆二人的奸计!
一个假意被镇压,一个趁机居功执掌魔域,待时机成熟便带着魔卫叛变。
令黎飞到竺宴身边,站在他身旁。
竺宴却仿佛毫不惊讶,琉璃色的凤眸无波无澜,淡薄地看着负芒。
他抬起双臂,天地间的灵气受他催动,迅速在黑影身边汇聚,将负芒主仆牢牢困住。
负芒却阴恻恻地笑出声:“竺宴,你的神力就快耗尽了吧?”
令黎心头一跳,倏地转头。
竺宴漠然看着负芒:“封印你足够。”
负芒阴沉空洞的声音回荡:“何必呢?他们根本不配你以命守护!神帝也好,神尊也好,尊后也好,他们以命守护苍生,是因为他们一生受尽众生朝拜供奉,理应造福苍生。可你呢?你自出生,便受尽鄙夷。神族欺你,苍生惧你,连你的母亲也将你抛弃,对你不闻不问,他们从不曾善待过你,但你如今却蠢得要为了苍生而殒命?哈哈哈!神君果然愈发慈悲了!”
“可惜了,若你还是昔日全盛时期的你,或许还能再将魔脉封个十七八万年。但今非昔比,如今的你,便是神力耗竭也封不住我!”
“哦不对,”负芒又忽然道,“你若是能效仿一万年前神尊自爆元神,释放出元神之内最后一丝创世神力,也能将魔脉重新封印。可若果真如此,与你结了姻缘灵契的神后又要怎么办呢?她可就要与你一起死了,那可是神君心尖尖上的人,神君舍得让她死吗?”
令黎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果真如负芒所说,已经走到绝路了吗?
竺宴面无表情:“负芒,你形体一万年前被本君打散,这万年来苟延残喘,竟还学不会教训。你太高估你自己,低估本君了。”
“你不如看看,今日本君还封不封得住你!”
随着竺宴声落,天际雷云翻滚,狂风大作,磅礴的灵力自天地间汹涌澎湃而出。
竺宴双手催动灵力,眨眼间便悉数汇聚到一起,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向负芒。
负芒与孟极被重重一击,定在原地。
“你疯了,你竟将你自己……”
负芒的话未及说完,便被彻底石化,天地间只残存最后一道震惊的抽气声。
他应是完全没料到竺宴竟能疯狂至此。
然而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所以也无人知晓竺宴到底做了什么。
雷云尽散,天光重新照亮天地。
仙神两族战胜,刹那间爆发出欢腾之声。
他们朝着云端的神君神后跪拜,雀跃山呼。
令黎转头看向竺宴,眉间轻蹙,脸上不见轻松喜悦。
*
负芒孟极叛乱,险些将三大仙境覆灭,竺宴及时出现加固从极渊封印,同时也将负芒孟极与魔域大军一同封印的消息很快传回神域,神族一片振奋欢腾之象。
众人在漱阳宫等候朝见神君。
然而竺宴却并未出现,回到神域之后便再次闭门扶光殿不出。
他这万年来一向随心所欲,桀骜不羁,又常年深居扶光殿,不爱出门,倒是与从前无异。以至于负芒被封印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传回神域,神族中人私下议论,竟也摸不清真真假假。
只有令黎与竺宴同床共枕,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
他虽极力掩藏,可她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她怎会不知道?
哪怕只是一瞬的异样,也瞒不过她。
他眉心处有一个殷红的印记,只有糯米大小,远远看着像一颗朱砂痣,只有离他很近才能看出,那是一簇小小的火焰,像火一样红。
可是有一次,令黎看到那火焰之上透出黑气。
知道黑气意味着什么,她的脸刷地白了。下一瞬,那印记却又恢复成了如火的颜色。
仿佛只是她自己眼花,看错了。
竺宴甚至神色如常地问她:“你怎么了?”
令黎直直看着他,喉咙发紧,许久说不出话来。
即使没有看到那缕黑气从他眉心溢出,她也知道他受伤了。
他们同床共枕千年,他以为装作无事就能骗得过她吗?
她鼻间酸楚,却只是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应缇说,当日曾给我留了一封信在绛河殿外的树上。”
她问竺宴:“你有见过吗?”
竺宴直直看着她,半晌,道:“没有。”
令黎轻蹙了下眉:“她果然骗我。”
她看向竺宴:“我就说,若你一早就知道孟极居心叵测,又怎会让他做魔域之主,遂了他的奸计?”
竺宴:“自然不会。”
一切仿佛恢复如常。
令黎每日去漱阳宫问政,竺宴在扶光殿闭门不出,天下大事他毫不关心。有时令黎与他讨论,他还会故意招惹她,引她分心,没多久就再说不下去。
但还是每日都会进槐安图中,陪伴她修炼。
令黎的神力精进迅速,速度之快,她自己都惊讶,却也更加频繁地见到那只凤凰和那个青衣少年。
可惜她一直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她告诉竺宴,跟他说她总出现幻觉。
竺宴笑得漫不经心,问她看到了什么。
“一只红色的凤凰,不大聪明的样子。”令黎点评道。
竺宴挑眉:“还有比你更不聪明的?”
令黎听懂他这是讽刺她呢,一怒之下捶了他一顿,捶完又躺回他怀里,自豪道:“我比她聪明。”
竺宴对此不发表看法。
令黎:“是真的,我至少知道我喜欢你吧。那只凤凰自小喜欢那青衣少年,围着人家转,巴心巴肝地对人家好,却连那是喜欢都不知道。可怜那青衣少年,被她勾得神魂颠倒,眼里再容不下别人,为了她守身如玉,不让其他女子靠近半分,结果凤凰却根本不懂那是他对她的特别,还以为他也讨厌自己,只好委屈巴巴地主动与他保持距离,却把青衣少年搞得很伤情。”
“害,真是块木头。”令黎感慨,“不对,我是木头我都比她聪明。”
竺宴:“……”
令黎:“对了,你知道吗?还有一次,凤凰被妹妹欺负,她的母亲却没有出来替她撑腰,她好难过,认为母亲只爱苍生不爱她,夜里独自坐在屋顶上哭泣,少年就在远处默默陪了她一夜。结果天亮的时候忽然出现一道黑影将她推下屋顶,少年急切飞来想接住她,可惜离得太远了,他没来得及。凤凰被摔晕了过去,他小心翼翼抱起凤凰,我隔着画面都能感觉到他有多心疼了……偏偏这一幕被凤凰的妹妹看见了,硬说是少年把凤凰推下屋顶的。”
令黎叹了一声:“少年为此被责罚,生受了九道雷刑……啊,我真的好心疼。”
竺宴垂眸凝着她,低声问:“你不觉得他很蠢吗,什么都不说。”
令黎看向他:“就知道你们都不懂得他的好,只有我懂……若少年说出不是他推的,便势必要说出凤凰独自垂泪一整夜。可凤凰本来就一直被庶妹欺负,她的母亲虽然身份尊贵却一时无法护她,她已经够丢脸了,若是再说她受了委屈只能偷偷哭泣,那她岂不是更要被人笑话?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害,可惜凤凰并不知道。”令黎惋惜地摇了摇头,“她被摔晕了过去,还以为真的是少年把她推下屋顶,害她摔断腿,为此还难过了好久。”
竺宴直直看着她,半晌,哑声道:“她后来知道了。”
“诶,知道了吗?”令黎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们吗?”
竺宴神色如常:“不认识,顺手帮你圆一下罢了。既是幻象,就不必留有遗憾了。”
令黎:“……”
我真是谢谢你了!
令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我真的好心疼那青衣少年啊,他太不容易了,我好想抱抱他。”
竺宴似笑非笑:“你不如抱抱我。”
“你说的有道理!”
令黎果真起身,紧紧抱住他。
竺宴闭上眼,久久没有放手。
许久,他听见令黎轻声道:“我更加心疼你……竺宴,要怎么样,你才能好起来?”
竺宴睁开眼睛,眼底尽是苍凉。
片刻后,轻道:“自己会好的。”
令黎轻喃:“可我总想为你分担一些,这样你就能少受些苦。”
*
趁着去漱阳宫问政,令黎偷偷翻阅漱阳宫中封存的典籍。
她总觉得竺宴近来有些奇怪,并不像是单纯的受伤。他眉心处透出黑气的画面,她也总觉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漱阳宫中封存的典籍,记录了一些隐秘之事,从未公之于天下,从前令黎无法查看,如今她已贵为神后,自然再无阻碍。但她怕竺宴发现,只得每日借着问政之后,一日翻看一些。
这日,她忽然看到典籍中一段记载——
从极渊魔气动荡,尊后助神尊涤荡魔气,不慎受伤,魔脉入体。尊后非创世血脉,无法自行压制魔脉,只得闭门朝霞宫中,以神尊阵法镇压体内魔气,八百年不出,六界不知。
天酒殿下两万岁时,铸成燃犀镜,呈与尊后观赏。然燃犀镜中灵力至精至纯,尊后方碰触燃犀镜,体内魔气被引动而出,魔气外溢,争相窜入镜中,自此天酒殿下之燃犀镜成为魔镜。
后,诸神混战,魔气横生,神尊为涤荡魔气神力耗竭,魔脉出世撞毁天柱,神尊自陨,释放出元神中最后一缕创世神力,将魔脉镇压,以神躯化作天柱,重新撑起天地六界。
神尊陨灭,尊后无力压制体内魔气。魔脉欲吞噬尊后灵体,尊后燃起自身凤凰真火,元神与魔脉同陨。
令黎看到此处,手指一松,典籍“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魔气外溢……
原来竺宴如今神力耗竭,竟是已至魔气外溢的地步!
可他体内的魔脉生来就被神尊的创世血脉封印,即便他神力不复,压制不住魔脉,也应当不至于魔气外溢才是。
难道是神尊的封印松动?
创世神尊当年封印竺宴体内灵脉时曾下过神谕,封印破灭之日,便是竺宴灰飞烟灭之时。
如今封印松动……令黎指尖一颤。
下一刻,她匆匆离开漱阳宫,消失在扶光殿的方向。
第 110 章
令黎刚回到扶光殿, 便见到香茶在殿外小心翼翼张望,双手交叠在胸前,无意识地捏着手指。
一回头见到令黎, 惊喜地往她跑来:“神后娘娘。”
令黎:“何事?”
香茶:“应缇那封信找到了!”
应缇那封信晚了千年, 其实早已没有意义, 令黎并不急着看, 而且她此时有更重要的事, 她赶着回去见竺宴。
香茶却滔滔不绝:“原来咱们之前竟一直寻错了树, 并非绛河殿门前那棵树,而是绛河殿往前数丈那棵。想是应缇在绛河殿中六十年, 知道绛河殿中有神君结界, 为了不惊动神君, 这才故意放远了些。也是凑巧, 奴婢今晨从树下走过,听见远处几名宫娥碎嘴,便躲到了树上去, 这才让奴婢看见。但奴婢也没敢擅自动那封信,如今信还在那树上, 娘娘要去看看吗?”
信还在树上?香茶也是个实心眼儿的。
令黎想了下, 便跟着香茶走了。
“娘娘您看,就是那棵。”隔着不远, 香茶指向一棵梧桐树。
梧桐树树干笔直参天, 枝繁叶茂。
绛河殿院墙边上有好多棵这样的梧桐树, 当日令黎都检查过一遍, 没有找到应缇所说的那封信。这棵离得有些远了, 不符合应缇所说的绛河殿门前,她便没有检查。
“藏信的竹筒就在上面。”香茶道。
令黎点了下头, 飞身上树。
这棵梧桐树至少有数万年了,树干粗数十人合抱,浓荫青绿茂密,令黎找了一会儿也没有见到香茶所说的装信的竹筒,探头想问,树下却不见香茶的身影,她正欲开口唤,却听见一名宫娥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神后娘娘好可怜,这么多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开花,却不知她此生注定是不可能开花的。”
一听见开花,令黎本欲出口的声音立刻压在舌尖,又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梧桐树浓密的树荫里。
透过树叶缝隙,令黎朝下看去,两个不知道哪宫的宫娥出来办差还是偷懒,经过绛河殿,一路窃窃私语。
那宫娥道:“她根本不是真正的扶桑,怎么可能开花呢?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神君爱慕天酒殿下,天酒殿下却为苍生而死,死后灰飞烟灭连个残魂都不剩,连个念想都不给神君留。神君爱而不得,便用汤谷的扶桑木,照着天酒殿下的模样,做出一个与天酒殿下一模一样的傀儡来。要说神君就是神君呢,身负创世血脉,连做出来的傀儡都非同寻常。他以心头血浇灌傀儡,万年如一日,竟果真让那傀儡生出了灵根,化成了人形,如天下众生一般活灵活现,有情绪,会喜会爱,换个不知情的,压根分不清她是天生天养的扶桑还是傀儡。”
另一名宫娥道:“这算什么?神尊神帝创世都不在话下,神君是神帝之子,身上流着神帝的创世血脉,让傀儡生出灵根又有何难?我听说,神君还偷偷使用了禁术,日久天长,能让傀儡拥有天酒殿下的记忆呢。”
“天酒殿下的记忆?那她岂不是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天酒殿下吗?”
“就是要篡改她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是天酒殿下,如此,神君才算是真正造了个天酒殿下出来啊!”
“造个天酒殿下出来……。”
“害,如今再瞧瞧这绛河殿,也是令人唏嘘。想当年,这绛河殿可是天酒殿下的寝宫,神君这哪里是要骗傀儡?这分明是要将他自己也骗过去啊!神君痴情是真的痴情,疯也是真的疯。”
“就是可怜神后这些年心心念念想要开花,却不知她本就是傀儡,根本不可能开得了花。”
两个宫娥以为四下无人,口没遮拦,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怒斥:“你们两个哪个宫里的?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绛河殿前嚼舌根!”
“糟了!是香茶!快跑!”
两个宫娥脚底抹油,赶在香茶追过来以前化作青烟跑了。
令黎藏身在树荫间,一动不动。
香茶忐忑地走到树下,不知道她听了多少,仰头吞吞吐吐道:“娘娘,找,找到了吗?”
令黎轻轻眨了下眼,没有吭声,片刻后,旋身落地。
脚下没站稳,她脚踝狠狠扭了一下,身子侧倒向一旁。
“娘娘小心!”香茶忙上前去扶她。
令黎白着脸,下意识伸手扶了下梧桐树干,稳住身形。
梧桐树被她扶得晃了几晃,藏在树荫间的竹筒随着晃动的枝条,掉到地上。
香茶:“就是这个!”
令黎垂眸,静静看着脚下的竹筒。
应缇说,里面有她的身世。
就在不久前,她都不曾放在心上。她的身世她还不清楚吗,哪里还需要别人告诉她?
香茶麻利地上前拾起,递向她手中。
令黎伸手接过,轻轻打开。那一刻,她的脑子里纷繁地闪过许多画面,手指竟有些酸软。
一千年前的信,虽然藏在灵气充盈的神域,纸张也早已泛黄,上面写着:
令黎吾妹:
很惭愧,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将你当做我的妹妹,最后我却只敢以这样的方式来向你坦诚我对你造成的不可挽回的伤害。我甚至不敢面对面向你坦诚我的错误,求你原谅。
这一月来,我时常想着,若当年你化形之日,神君结界松动,我不曾贸然闯入汤谷,你醒来之际见到的第一人不是我,这后面的一切,往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可我无论如何想,那都是不可能的,那时的我要救孟极,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闯入汤谷,也就注定了,你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人会是我。
这是我与孟极的孽缘,也是你与我的孽缘,然而最后要承担这一切恶果的只怕会是神君与苍生——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孟极的野心。
他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也不知,是从方寸草露还是更早?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一切的计划都开始于他被囚天牢之时。
你还记得当年兰时给你下的方寸草露吗?我们都以为兰时是要害你,其实不是。不,或许兰时要害的人的确是你,可给她方寸草露的那个人,孟极,从一开始目标就是神君。
孟极早知神君失了火精,日夜忍受寒疾之痛,当他从我口中得知你热衷于以仙果神草进补,立刻便猜到你这样做是为了神君,他知道你这样做收效甚微,甚至先一步猜到了你必定会炼丹,所以他提前教了我炼丹之术,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我将炼丹之术传授给你。他又暗中助兰时得到方寸草露,利用兰时的妒忌心,将方寸草露放入你的丹药中。
看似是要害你,实则,他本就是要给神君下毒。因为,只有神君中了方寸草露,你才会修火灵,才能唤醒你体内的火精。
说起这,就不得不说到你的身世。
孟极说,你并非是生于汤谷的扶桑木,你的原身实则只是神君以扶桑木做出来的一个傀儡。神君曾经有一个爱而不得的爱人,天酒殿下。天酒殿下灰飞烟灭后,神君思念入骨,便仿着天酒殿下的模样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傀儡,可是傀儡只是傀儡,没有灵根,无法爱人,神君想要的却是会哭会笑会爱他的天酒殿下。于是他便将自己的火精给了你,又以心头血日夜浇灌你的万年,助你修出了灵根,有了真正的生气。不仅如此,将来,你还会拥有天酒殿下从前的记忆,甚至随着你的神力精进,你还有可能修出凤凰的元神。
这一切宛如天方夜谭一般离谱是不是?对其他人而言简直是痴人说梦,可他是神君,是创世神帝之子,他身负创世血脉,这对他而言便不再算是什么难事。
不过是,天酒殿下灰飞烟灭了,他便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天酒殿下出来。
拥有天酒殿下的容貌,住着天酒殿下的宫殿,拥有天酒殿下的记忆,甚至将来还能修出凤凰天酒的元神。
自然,这一切原本就是神君与天酒殿下之间的情,与你无关,与孟极更加无关。可是孟极狼子野心,他想要这天下,他想要做六界之主,他就不得不除掉神君。
而除掉神君,就必须先让你修火灵,唤醒火精。只因神君神力高强,就算没有火精,六界之中也无人能与他匹敌。但只要火精一旦在你体内被唤醒,你的神力就会迅速精进,而你与神君之间此消彼长,神君的神力便会越弱,直至再也无法压制体内魔脉。
到了那时,神君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被魔脉控制,彻底入魔,受尽千夫所指;要么,效仿神帝与尊后,与魔脉同归于尽。
无论是哪种结局,届时六界动荡,孟极都可趁着乱世建功立业,成为天地之主。
很抱歉,我一直到不久前才发现这一切。然而孟极的计划早已开始,我亦早已成为那枚助纣为虐的棋子。今日将一切告知于你,盼你与神君尚能寻到转机挽回。
愚姊应缇
*
令黎看完最后一字,手指脱力,信纸立刻打着旋飞出去,缓缓飘落在地。
这几日神域的天都是乌蒙蒙的,仿佛风雨欲来。
可是神域从来不会下雨。
神域有四季,但那也只是节令的变幻,既无酷暑,也无寒冬。至于天气,则更是没有风雨。
令黎望着乌蒙蒙的天空出神,静静想了许多的事。
梧桐树下宫娥的对话,应缇的信……她想起自己在化形以前,懵懵懂懂,不喜欢下雨,却喜欢竺宴给她浇水。
原来他给她浇的不是水,是他的心头血。
难怪她会觉得舒服。
她又想起自从来到神域,尤其是自当年兰时与沃雪闹那一出以后,她其实是一直都有听见一些风言风语的,就像今日梧桐树下的两个宫娥一样,不过道听途说,要皮毛许多。他们说,她是天酒的替身,神君思天酒,求而不得,便照着天酒的模样给她改变了容貌,以慰藉相思。
她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也会难过,可是后来,在她懂得了喜欢以后,她能很确切地感觉到,竺宴喜欢的是她,真真切切是她。在竺宴的眼睛里,她看到的就是她自己,她不是谁的替身。
再说,她怎么不记得竺宴有改变过她的容貌?
谣言真真假假,她自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谣言真真假假,自然也有真的部分。
天酒的绛河殿,注定无法开花的扶桑。
令黎忽然想起他们在章峩山那一夜,竺宴情动时刻唤她……酒酒。
“酒酒。”
“你叫我什么?”
“不是说我没有情趣,不会亲昵地唤你吗?”
“为什么要叫酒酒?”
“谁知道呢?”
那个时候,她甚至完全没有联想到天酒。
可如今想来,酒酒,那不就是天酒吗?
*
从绛河殿回去的路上,神域竟下起了雨。
暴雨如注,霹雳啪啦砸落在地面,水花四溅。
令黎走在雨中,雨水顺着她头顶落下,头发黏湿,她的脸上尽是水珠。前方雾蒙蒙的,她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神后娘娘。”有宫娥见到她,慌忙以灵力变幻出雨伞上前为她遮挡。
令黎木然地转头看向她。
宫娥莫名,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神情有几分忐忑,讪讪道:“今日也是奇了,神域万年来不曾下雨,今日竟忽然下起了大雨。”
令黎没有说话,漠然地往前走。
神族都会变幻之术,这等雨天其实也难不住他们,一个小小的法术就解决了。
不远处,有神族变出车辇,一面抱怨着什么。激烈的雨声里,只隐隐约约听见一句“天降异象,不知发生了什么”远远传来,剩下的话便听不见。
宫娥送令黎回到扶光殿:“娘娘快些进去吧。”
令黎轻轻点了下头。
雨越下越大,水声连成一片,令黎站在院中一动不动。
许久,她将自己变回一株扶桑种在院子里,沐浴在风雨中。
她从前很不喜欢下雨,因为雨水会将她弄得全身黏糊糊的,她很不喜欢那种感觉。今日却心甘情愿承受着风雨,甚至没有察觉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直到竺宴出来。
他停在她面前,没有说话。
令黎变回人形,头发上还滴着水,顺着她的脸落到身上,她的眼睛是湿的,身上也是湿的。
四目相对,雨后的空气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令黎问:“我近来时时看到的那只红色的凤凰就是天酒吧?”
竺宴:“嗯。”
令黎:“那个青衣少年,是你?”
竺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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