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落在白墙红瓦之上。


    淅淅沥沥的声音由远及近,打断了林黛玉心中缠绵的愁绪。


    她抬眼望去,窗外黑的白的在扑打中纷扬而下,铺了一地绒毯。


    少女倚靠在竹窗边上,眉目清雅,宽大淡绿的绒衫也掩盖不住主人单薄纤细的身体。


    她指尖青葱,手上的肌肤薄如蝉翼,此刻,这双柔夷正虚搭在一本诗集上。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其实黛玉并不爱读陆游的诗,胸臆直抒,却未见更深的情境,这样的诗对她而言,读来没有什么意趣。


    可一旦诗和景相衬起来,好像又和她所想的不一样了。


    紫鹃进来时,少女正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姑娘,你怎么靠窗坐这了?”


    她先是吃了一惊,连忙取过架子上的外袍,十步作数步,飞快地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


    要知道,林黛玉的身体可是极弱的。经了几天前的那一场,整个人更是脆弱到如同薄纸。


    紫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虽说养好了精神,但当她摸着黛玉的双手时,还是忍不住被凉冷的寒意冻得一哆嗦。


    这还只是冬去的第一场雨,姑娘她便冷成这般,往后,她又该怎么办?


    就在紫鹃以为黛玉不会答话的时候,被一圈毛茸茸围着的巴掌小脸缓缓侧过。


    少女绝美的脸庞犹带泪痕,皮肤透着病态的白。


    她的视线有短暂的模糊,但很快随着心绪平复而变得清明。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指尖传递的温度让林黛玉有些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撇去眼底哀伤的情绪,转头吩咐道:“去把笔墨拿出来吧。”


    等紫鹃和雪雁两人搬来纸笔,抬眼再看时,黛玉仿佛未曾哭过一般。


    二人只见她随手取过空白的生宣,狼毫笔尖轻轻蘸取乌黑的砚墨,一笔一画,将那时撕开的、烧毁的诗句,重新写于其上。


    紫鹃暗自心惊。


    林黛玉的举动好像寻常,却偏偏透着一股微妙的余味。


    等她回过神来时,黛玉已然默出了整首词。


    紫鹃认得这一篇清隽的文字。


    犹记得当时少女持卷反复吟哦,词中流露的惆怅每每使她潸然泪下。


    可如今的黛玉更像是在跟过去挥手,指尖倾泄的诗愁仿佛于她没有半分影响。


    她眼神冷冷淡淡,目光随着墨色延伸,一寸寸凉下去。


    紫鹃只觉得黛玉和从前不一样了,虽然如今也少言少语,不大爱笑,但作为少女最亲近的身边人,她敏锐的察觉到,黛玉与他们正渐行渐远。


    同雪雁退到暖阁外,紫鹃脸上挂着的愁云险些没能兜住。


    难言的痛意在胸口作祟,雪雁见她脸色不对,连忙搀扶着紫鹃坐下。


    “紫鹃姐姐这是怎么了?”


    “姑娘好不容易好了起来,正是最需要姐姐的时候。”


    雪雁声音娇憨,多年相处,也是把紫鹃当成家人一般依赖。


    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将少女的活泼天真展露无疑。


    紫鹃看着雪雁单纯的模样,心有哀戚:“你说姑娘她,会不会不要我们了?”


    雪雁显然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深意,脸上满是疑惑:“姐姐莫不是困糊涂了,姑娘怎会不要我们?”


    在雪雁心里,姑娘就是姑娘,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无论走到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


    再说了,她们都在大观园内,还能去哪里?


    雪雁不觉得黛玉会狠心抛下自己,反而怀疑这是紫鹃连着守夜,心神不宁的缘故。


    紫鹃被她说服坐下,但看着雪雁离去的人影,那股压抑的情绪最终还是浮上水面。


    她心里默默地回想。


    自从雪雁回来后,黛玉不吵不闹,仿佛诸事不知,还是从前那般平静。


    然而宝玉娶妻的事实,已经在整座大观园内传开。下人婆子们当着黛玉的面,也没有多加掩盖议论的声音。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桩贾薛联姻、板上钉钉的喜事。


    紫鹃心里清楚,以从前黛玉对宝玉的在意程度,那绝对不可能轻松放过。


    可黛玉却表现得极为平淡,对外事充耳不闻。


    “姑娘,你怎么不问问雪雁呢?”


    紫鹃低垂着头发,眼眶微红的喃喃。


    问她宝玉可还真心,问她这狠毒的计谋出自谁手。


    但她为何不问?


    屋内的黛玉,平静地默完最后一篇词。


    因为外头下雨,她将纸张分开置于室内干净的竹架上。做完这一切后,少女微微喘气,但心底满是释然。


    今晨哭过后,她便发誓要把自己堵住的心一点点挖空。


    写在纸上的,是她从前哀婉的过往。写完了,她便再也不去追忆。


    林黛玉微微一笑:“原来,这也不是很难的事。”


    她原想自己会睹物思人,可看着满幅诗词文章,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


    裴延说得对,过往的命运难以改变,她却不该自怨自艾,亲手将自己送落尘埃。


    人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看山即是山,看水即是水,多余的哀思,只会让她觉得疲惫。


    她的视线从洇墨的纸张掠过,最终停留在了多宝阁下的一个小木箱上。


    打开木箱,里面全是这些年来,怡红院那边送来的小物件。


    当年送东西的晴雯,笑靥犹在眼前。


    窗边软烟罗的银红色也淡了。


    少女浅浅一叹。


    “还在想家?”


    另一面的裴延也没有闲着,盯着星屏的眼神有些冷凝,白狼号已经来到跃迁的最后一段。


    男人的声线却极为温柔,低哑的音色好像自带磁铁的磁性,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少女。


    黛玉情绪本来还算稳定,却顿时像被搅了一池春水,脸色绯红。


    “现在没有再想了。”


    早上哭了一会,他肯定又听见了。


    偏偏这也不是对方的本意,黛玉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窘迫。


    她眨眨眼睛,用平淡的语气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心中默默想道,自己还是不能习惯身边有一个男人存在,尽管他远在天边。


    不过,有了裴延出口打断,黛玉原有的一点怨念未及成形,便弥散而去。


    她抬手关上木箱,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唤来跑腿的小丫头,直截了当,将这些东西安置到看不见的地方。


    里面都是宝玉赠予她的旧物,如今,她也不适合再拿着这些东西。


    从此往后她与他,嫁娶两不相干。


    做完这些事情后,她又指挥着雪雁重新换了室内的布置。


    望着屋内焕然一新的景象,劳动了半日,黛玉却觉得这样倒也不错。


    她值得好好的活着。


    晚上的膳食很简单——因着黛玉的病,四样小菜被削减了一半。


    一碗清粥,一碟看起来红红白白的豆腐,还有一碟泛着绿意的小青菜。


    这时节的青菜刚刚长成,算是极为难得。


    然而黛玉蹙了蹙眉,细手按在桌上,始终没有动筷的意思。


    对面的男人倒是心灵相通,听她腹诽菜苦,便知道她的所想。


    “林小姐,不要挑食。”


    黛玉下意识摇头表示拒绝,动作细微,却让身旁伺候的紫鹃雪雁二人有些奇异。


    好好的,她们姑娘怎么摇头了?


    感受到侍女的目光,少女的脸上一滞。差点忘了,她平日不会如此随性的表现喜恶。


    “姑娘,可要换别的菜?”


    紫鹃出声试探,两眼始终没有离开少女的脸庞。


    “不用了,就这么吃着。”


    听到黛玉开口,雪雁如蒙大赦的微笑,先前的种种经验,她还真怕她家姑娘又要绝食,好在这只是一个误会。


    “你们出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安静。”二人应声退下。


    黛玉凝眉,看着那碟青菜,筷子还没动呢,心里就开始泛苦。


    “不爱吃青菜吗?”


    裴延大概能想象对方鼓着嘴的可爱模样,他薄唇上扬,胸膛颤动,溢出一声轻笑。


    “倒也不是……”黛玉极力解释着,瓷净的小脸有着淡淡的窘态。


    她也吃绿叶菜,但今天做的是芥。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她先捡了一筷子勉强咽下,小脸顿时皱巴巴的。


    芥菜无论是叶片还是块茎,都散发着一股令她恨不得拒之千里的苦气,还有草味——哪怕它现在也是极嫩的。


    “真的不好吃,太苦了。”


    黛玉突然有些后悔撤出园内的大厨房。


    柳氏做的菜式新鲜,又懂得揣摩各个姑娘们的喜好,送上来的吃食每次都是用尽技巧。


    黛玉虽然从前吃得少,但其实柳氏的心意她都有看在眼里。


    故而每次紫鹃去大厨房,总会多抓上一把铜钱。


    潇湘馆的小灶才开设几天,嬷嬷们自己从厨房领来的份例,可能就没有刻意挑拣。


    亦或者,他们是依据自己的喜好捡做的菜,但这些,却极难合黛玉的胃口。


    少女素日里表现如常,这点细节转化,就连最亲近的紫鹃,也没察觉出来。


    大概是心境变化吧,黛玉从前喝惯了黑乎乎的汤药,苦涩发自心底,自然没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吃食上。


    可如今,黛玉心情舒缓,嘴巴里却更咽不得苦的东西了。


    “别勉强自己,吃点别的。”裴延劝道。


    营养摄入是一方面,但还是以自己的口味优先。


    其实不用他说,少女就已将将筷箸对准那盘腐乳,鲜甜的味道瞬间冲刷了味蕾。


    现在林黛玉才发现,一个人真的是肆无忌惮的快乐。


    她没必要顾及旁人的想法,三块小小的腐乳,配着清粥,很快便被她吃完了。


    少女清秀的小脸上尽是饱腹的满足,桌子上的空盏与那盘绿色的芥菜,形成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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