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可不会帮她张罗。◎

    陆旭从不觉得, 自己手里的东西会无端飞走。

    见到云贞的第一面,他就知道, 她是他的。

    这段时间, 察觉云贞有意避他,他也能一笑而过,甚至去猜想她的轨迹,动机, 越发觉得小姑娘可人。

    当云贞亲近陆蔻时, 他亦觉得合理, 还笑她几分小聪明。

    只是, 竟没想到, 她能入了大夫人和侯夫人的眼,让她们为她说亲。

    他被反将一军, 对她失控了。

    这是他极度厌恶的感觉。

    看着地上的狼藉,陆旭眼中光泽, 明灭闪烁。

    墨棋站在屋外, 等屋里动静小了, 才敲敲门, 小声问:“大公子,可要收拾一下?不然传到兰馨堂……”

    “你进来。”陆旭说。

    墨棋招呼玉盘, 手脚利落地收拾东西。

    大公子小时候,每次被三夫人管束,强迫他做事时,他面上没什么,回到明心堂后, 会克制不住的暴躁。

    这五年, 他学了养气功夫, 已能与陆七爷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竟是云贞的事,让他再次勃然动怒。

    墨棋方才跟在陆旭身边,听到陆晔和陆时正的话,对云贞生出几分佩服。

    大夫人眼界高,她能请动大夫人,属实不简单。

    而大公子虽然与这姑娘接触少,却也彻底上心。

    墨棋有点发愁,只怕到时候,他夹在大房和大公子之间,不好做。

    他悄悄看了眼陆旭。

    过了这个年,他已十八,在东山书院读了几个月,眉宇之间褪去些微青涩,更显成熟男人的沉淀气质。

    只可惜,他到底不是七爷

    却说云贞自大房那回来,手上的红封,差点都拿不稳。

    除了大夫人,侯夫人、二夫人和五夫人,每位夫人都给她红封,她回来一数,合起来居然有二十两!

    大夫人给的最多,单单是她,就给自己十两银票。

    梦里她和二房走得近,这个年,就收姜香玉一个二两银子的红封,并不是说二两银子少,但大房的阔气,确实让她长见识。

    除此之外,姜香玉、陆崇那,也有年礼,都是银票,合起来四两。

    云贞走路有点飘,真巴不得以后日日过大年,她定次次去拜年。

    还有,令她没想到的是,大夫人竟愿意请侯夫人,帮她说亲。

    有了梦里那些事,她不觉得自己能找到一门好亲事,可大夫人这片心意是真,她不会推拒。

    如今跟梦里,是真不一样了。

    等冯氏回来,云贞说了这个消息,冯氏喜得一直说好:“大房那边都是宅心仁厚的主子,此番给你相看人家,你可以挑拣则个,别一股脑答应了。”

    云贞:“我明白的。”

    她难免暗叹,比起二房,大房更重义,如果自己救的是大房的……

    突然想起陆崇,云贞晃了下神。

    算了,多情总是债,只愿大房往后都平平乐乐,没什么事儿。

    紧跟着,冯氏也拿一个红封给她,里头也装着十两银票!

    冯氏的小本生意茶蛋,做了两个月,攒点小钱,加上云贞给的四十两银子,后面她花一个月,办了“冯记炒货”这店面。

    店里本不怎么赚钱,大夫人一单子生意,直接盘活整个店。

    因着冯记的瓜子,颗颗饱满,花生是又脆又香,大夫人也极给面子,送了不少给别的夫人。

    逢年过节,夫人们打马吊也好,吃酒聊事也罢,最爱吃点炒货,如此,不过短短半月,冯记生意愈发的好。

    若不是到了除夕,冯氏还不定早点回来呢。

    云贞将冯氏的红封,连着其他夫人的红封,递给冯氏:“姆妈,这钱都给你……”

    冯氏摆手:“我的好贞娘,店里不缺钱,你该给自己攒零花,可不能什么都交给我。”

    云贞吃吃地笑:“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我想给姆妈嘛!”

    冯氏反而细细说起理来:“咱们穷惯了,几十两银子就够乐呵,可若你还想和大姑娘保持来往,这就是一笔大花销。”

    “衣食住行,样样花钱,须知就得养出如何花钱、算钱的习惯来。”

    云贞想起,陆蔻时常被秦淑慧抓去学怎么管理家事,说到底,也是管钱、管人。

    她自认没有机会,也没有野心,管一份大家产,但是要想过得好,就不能两眼抓瞎,到时候,迟早给人欺负了去。

    于是,云贞听了冯氏的话,收起这三十多两。

    而她第一次用钱,就是给小翠包了个二两的大红封。

    小翠拆红封时,眼都直了:“好多钱!真的给我的吗?”

    她太高兴了,倒叫云贞不好意思,她是拿姜香玉的年礼给小翠的。

    她说:“小翠,今年辛苦你了。”

    小翠凑到云贞跟前,笑嘻嘻地:“不辛苦,我跟着姑娘真好,没重活,有好多好东西吃,还有钱收,真好!”

    这话说得,仿佛在云贞身边做事,是项美差,云贞听得有雀跃,更多是羞赧,哪就有小翠夸的那么好。

    当晚,守岁时。

    云贞拉着冯氏、小翠打马吊,可缺一个人,秋蝉在西耳房绣东西,冷冷清清的,冯氏去叫了她过来。

    秋蝉当初接管水天阁,抱着些许志气,想把这位恩人伺候好了,自己也有脸面。

    如今不过半年,这点志气,都被云宝珠折腾没了。

    不久前,云宝珠还以秋蝉伺候不妥当,又跟姜香玉要了个丫鬟,把秋蝉臊得。

    她再看云贞,不禁觉得这位又美又软,十分省心,她们找自己打吊子,她也应了。

    东耳房这边笑声不断,兰馨堂,也是十分热闹。

    二房只有陆幽一个活下来的爷,陆幽的两个妹妹都出嫁了,姜老夫人甚是想念她们。

    姜香玉说:“母亲,初二那天,珊妹妹就回门了。”

    姜老夫人叹息:“阿珊回来方便,阿瑶却不能了。”

    陆瑶远嫁广宁定南侯府,本来每年都不一定能见到,今年,定南侯去世,陆瑶作为儿媳,要守孝三年。

    姜香玉说:“母亲要是想念,待年中,潜哥儿和仪姐儿出了孝期,把他们叫过来住一个月,解解思念。”

    她说的是陆瑶的儿女,周潜和周罗仪,他们作为孙辈,守孝一年就行了。

    姜老夫人也说:“是啊,许久没见这两个小的,不知道在南边过得如何。”

    长辈们在说话,云宝珠却一直在偷笑。

    陆莹撇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陆蓓虽好奇,却也不敢问,云宝珠是一坨狗屎,搭理她吧,太容易弄脏自己。

    只有姜香玉那外甥女,黎灵儿,她素来性子活泼,直接问:“宝珠妹妹在笑什么?”

    云宝珠摆手:“没事,就是记起周公子,是挺久不见了。”

    黎灵儿:“对了,宝珠妹妹当时上京,是周表哥送来的,想必多有相处吧?”

    当着长辈的面呢,云宝珠就是有相处,也不能承认,何况当时自己就没机会。

    她斜了黎灵儿一眼:“你这话说得,我是那种会勾搭周公子的人么?你才会吧。”

    黎灵儿:“……”

    姜老夫人和姜香玉看了过来,都不满地皱起眉。

    陆莹:“咳,吃茶吧,这个糕点也不错。”

    话题生硬地转开了。

    黎灵儿心里有些怨气,前两个月她来侯府,她就没叫云宝珠占便宜,今日失策,合该过几日扳回一城。

    云宝珠吃着零嘴儿,想的却是云贞和周潜的事。

    她帮了云贞这么大忙,云贞和周潜,怎么也该有点表示,她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

    云宝珠在侯府待这半年,旁的没学多少,倒是算计利益时,更加清楚。

    转眼就到上元节。

    梦里这一日,云贞被陆莹她们带去京郊的洛河,还有灯会,路上,还偶遇陆旭陆晔几人。

    姜怀雪待她没那般针对,云贞渐渐放松,开心了起来,自以为能弥补中秋的遗憾。

    然而,在初春破冰的河里游湖时,她却不知道被谁推到水里。

    她衣服穿得多,吸了很多水,很沉,但还好,那次冯氏知道她开罪了姑娘们,很担心她,远远跟着她,一见这情况,忙跳湖救起她。

    三房的陆芙解了披风给她,这才免了一场解难。

    她还年轻,身子也算好,冻这一回就算了,可冯氏不一样。

    那之后,冯氏的膝盖,一到雨天就疼,却还瞒着她,若不是后来,云贞央着陆崇,从外头找回她,都不知道冯氏有风湿。

    如今的上元节,云贞不想出门,一个大早,对冯氏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泡冷水,要注意防寒保暖。

    她倚在门框处,直到看不到冯氏,才回了水天阁。

    只是,她想窝着,兰馨堂那边的秋萍却来叫她:“三夫人找姑娘过去呢,姑娘快来吧。”

    云贞怔了怔,放下手中的书。

    兰馨堂正房烧着梨香,屋内姜香玉倚在鸳鸯引枕上,和周安家的说这话,见门帘掀开,便坐正了些。

    云贞迎着她打量的目光,走到中间,福身:“三夫人好。”

    姜香玉笑出声:“都半年了,还这般拘谨,秋萍,给她拿个圆墩来。”

    云贞坐在圆墩上,她收着手指,十分拘谨。

    见状,姜香玉直说了:“过年后,云宝珠也就十六,去年侯府接她来,也想安排一门亲事,我相中一个举子,云宝珠却不合意。贞姐儿有空,劝劝你表姐。”

    云贞:“是。”

    她只是口头答应,却没打算劝。

    云宝珠依然以为她与周潜有私情,周潜就算是白身,也是定南侯嫡子,她定想嫁得比云贞好,一个举子怎么和侯府嫡子比?

    反正云贞无能为力。

    说完云宝珠,姜香玉又说:“本来,我也想替你看看人家,不过,听说大房那边代劳了。”

    云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她不守本分,竟和大房那边关系更好。

    她有点怕姜香玉,却不愿回绝大房的好意。

    毕竟姜香玉说是这么说,可不会帮她张罗。

    她低头,缄默不语。

    姜香玉吃了两口茶,不见她辩解,亦或者否认,很是不快。

    如今,小辈们都这么大了,她依然不喜大房,甚至打心底看不起侯夫人,不过是仗着美貌与机会,压了二房一头。

    而她们居然要插手二房的事。

    姜香玉皮笑肉不笑:“不若你搬到大房那边,也好往来。”

    云贞一惊,这才抬起眼睛,轻声说:“夫人莫要笑话我,我一直感念夫人的恩情。”

    明面上,她借着云宝珠的东风住进侯府,再搬到,大房本就不合适,再者,大房又怎么会接纳自己一个外来的姑娘,图惹人嫌。

    姜香玉见她姑且算识相,又说了两句,就放她走。

    云贞手心攥出汗,不着痕迹地长吐一口气。

    总归是自己得意忘形,忘了上头,还有个三夫人。

    她思绪神游,走到半路,摸了下自己袖子:“手帕好像丢了。”

    小翠:“会不会落在兰馨堂。”

    云贞刚从那地儿出来,不想再去第二次,她面露为难,小翠说:“我去拿,姑娘在这四处看看,说不定就丢路上。”

    云贞应了声好。

    她一边走一边瞧,隔一道假山,听到一些声响,她正感到奇怪,刚绕过假山,假山前面几步,就是侯府的宁光湖。

    她心道不好,身后却突的被用力一推,“噗通”一声,掉到湖里!

    第三十二章

    ◎伸出指头,轻抚云贞额间。◎

    初春的湖水, 冰雪消融后,冷得彻骨, 云贞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

    此刻的她, 似与梦中的自己重叠。

    可是这回,她不知道是谁推她,因为陆旭、陆莹。姜怀雪,乃至云宝珠, 他们都不在。

    她脑海里非常混乱, 转瞬又很清明, 她心底里多了一道冷静的声音, 不要急, 宁光湖的水并不深。

    江乐县算半个水乡,她略懂水性。

    而且, 她记得二房的六爷,就是几岁时掉到湖里, 救上来后高热惊厥没的, 自那之后, 侯府填了不少池, 仅剩一个宁光湖,为着侯府风水, 没有填掉,倒是填高不少。

    夏季时候,还能看到湖底清澈的鹅卵石。

    她告诉自己冷静,屏住呼吸,放松身体, 不能乱了步伐, 但不能喊救命。

    这是侯府内, 如果真的招来一个小厮跳下来救她,那她迫于清白,只能跟着小厮。

    如果不是小厮,是旁的郎君,那更不行。

    云贞冷得直颤。

    但好在思考令她冷静,也让四肢的逐渐驾驭失重,手摸到堤岸,她找到平衡,身体破开水面,脚踩到地面坚硬的鹅卵石。

    果然,宁光湖水只到她腰际。

    她衣裳吸了水,自己浑身发沉,抹了把面上的水,直喘息。

    双手撑着岸边,云贞下意识想上去,可紧接着,她动作一顿,岸边的假山后的人早就跑了,不知道会不会是陆旭安排的,此时去通风报信?

    是了,她最害怕是陆旭。

    假如自己以为陆旭出门了,其实,陆旭没出门呢?

    她浑身湿哒哒的,若上岸被看到了……她不敢,至少,不敢上这个岸。

    几乎是毫不犹豫,云贞转过身,反而往宁光湖中间泅去。

    她要到湖对岸,那边靠近乘月阁,陆蔻待嫁,这些节日都是不出门的。

    她只能去找蔻姐姐。

    幸而今日十五,前头宴宾客,后园这一片,没什么丫鬟小厮来往,她提心吊胆留意四周,甚至都要忘了湖水的冰冷。

    直到够到另一边堤岸。

    云贞费尽力气爬上去,想拧干自己衣摆,却发觉手指根本用不了力。

    她冻僵了,几乎快没知觉。

    她试着撑着地面站起来,才走两步,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好疼。

    云贞撑着手臂,“嘶”了声。

    她手心擦破皮,因为太冷,血珠渗出来后,又团在她手心。

    火辣辣的疼,像是点燃所有感触的开端,这一瞬,她感觉自己双腿麻痹,头疼,喉咙疼,心口疼。

    到处都疼。

    她死死咬着牙,终究坚持不住,轻泣出声。

    太冷了,她的眼泪居然是滚烫的。

    她不知道自己躲在侯府,怎么还遭此劫,难不成自己本就不该上京,认命地留在江乐县,要么从了云耀宗,要么从了哪个地痞……

    不,她不要。

    却在这时,她乍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叫:“贞姑娘?”

    云贞猛地一愣,她听出这是星天的声音。

    怎会如此!

    她背对着这个身影,一口气起身,手背抹掉眼泪,只恨自己没多生两条腿,立时跑远了才好。

    然而下一刻,一件带着松香与淡淡酒香的披风,蓦地包裹住自己。

    它隔绝了外头直钻进她身体的严寒。

    云贞喉咙哽咽着,怔怔地抬头。

    是陆崇。

    陆崇俊眉紧锁。

    前头宴客,他临时有事,先要回静远堂,不曾想,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云贞浑身湿漉狼狈,坐在地上。

    她双眼通红,溢着泪珠,发髻乱了,乌黑的发丝贴在她唇角,她使劲咬着嘴唇,却没察觉,自己也咬了几撮头发。

    陆崇眼神一暗,向来清冷的眼中,积聚着怒火:“怎么摔了?”

    云贞脑中又疼又沉,见陆崇这模样,以为他是要训斥自己怎么会摔到湖里,不知道规矩么,可她也不想的,她已经够难受了。

    为什么不能之后再训她呢。

    她真的好疼。

    裹着他的披风,云贞头重脚轻,眼神也些微涣散,却还是呢喃:“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坏了规矩……”

    陆崇呼吸声一沉。

    星天刚刚想脱下自己外衣,给云贞披着,见陆崇已披上他的披风,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道:“七爷,贞姑娘好像糊涂了。”

    陆崇问她:“能走路吗?”

    云贞朝前走,脚步虚晃,嘴里却只这三个字:“对不住……”

    她差点摔倒了。

    星天正想搭把手,扶一下云贞,陆崇快了一步。

    他长手一抬,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一搭,一把横抱着他,自己侧首嘱咐星天:“去找府医来乘月阁。”

    这里离乘月阁近,回水天阁太远了。

    星天微微一愣,才应声是。

    他都走出几步了,还是回头看了眼。

    少女倚在男子肩膀上,眼眸半垂,男子背影挺直,双手有力,步伐大而快,叫向来平直整齐的衣摆,翻飞飘动。

    正如星天沸腾起伏的心。

    他从未见七爷这样过,神色虽如常,可是,气息似乎乱了

    陆蔻见天色还好,在叠云亭看账本。

    乍见陆崇抱着个人进门来,她还以为自己看岔了,直到陆崇走到跟前,她才连忙站起来,提着裙子跑下亭子:“小叔!”

    陆崇言简意赅:“云贞落水了。”

    陆蔻一看,他怀里用披风包着的人儿,果真是云贞!

    往日鲜花一般的姑娘,此时双眼紧闭,黛眉紧皱,她微张着嘴吸气吐气,很是难受。

    一旁南枝也猛地捂住嘴巴:“哎呀怎么回事啊,这么冷的天,怎么会落水!”

    陆蔻忙说:“快,放我房里,那里烧着炭,南枝,拿我的衣服来,秋果你快去找府医……”

    陆崇一边抱着云贞,跨进陆蔻房中,一边道:“不必了,星天已去叫府医。”

    陆蔻:“行,南枝快来跟我我给她换身衣裳,湿衣裳不能裹着。”

    说着她解开陆崇的披风,动作一顿,她自是认出这是陆崇的披风。

    不过也是,云贞此时需要防寒保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等她二人给云贞换好衣服,云贞浑身发起高热,她眉头紧皱,陷入梦魇,最终呢喃着听不出是什么的词。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

    府医来看过,说是受惊又受寒,风邪侵体,需得立刻熬药灌下去,先压下惊寒再调理。

    秋果去抓药熬药,南枝去备下焐手脚的热水袋。

    陆蔻见云贞小脸雪白,她擦擦眼泪,想起陆崇还在外头叠云亭呢,便拿起那件披风,走出正房还给陆崇。

    她道:“小叔,贞妹妹在我这一切都好。”

    她知道陆崇从宴上回来,定是有事忙,而且他的衣裳也被捂湿了,不好让他一直待这儿。

    陆崇却没在乎自己的衣裳,他一手挂着披风,声音低沉,问:“府医如何说?”

    陆蔻将诊断一一道来。

    陆崇“嗯”了声,抬手按按眉眼。

    没再说什么,却也没走。

    他在叠云亭坐下。

    很快,药熬好了,可是云贞牙关紧闭,药汁都流到她衣襟处,陆蔻、南枝和秋果用了几个办法,都拿她没辙,

    眼看她冷得一直打颤,陆蔻心一急,想到陆崇还在外头呢,便让南枝:“南枝,你快去喊星天来帮忙。”

    有个力气大的,能掰开云贞的嘴是最好。

    没一会儿,南枝回来了,身边却不是星天,而是陆崇。

    来时几步路,陆崇已听南枝说了情况,他坐在床边,掐着云贞的下颌,用了点巧劲,打开她的牙关。

    “成了成了,快!”

    秋果将一勺勺药送进云贞口中,她猛地呛一口,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药,加之刚刚没喂进去的,弄得她一身寝衣都是药汁。

    陆蔻:“这还没一碗呢!”

    南枝去小厨房舀药汤,秋果又去找衣服,陆蔻总觉得被子里热水壶不够暖,顾不上那么多,端着水壶出去换水。

    一时,屋内竟只有陆崇和云贞。

    这场发热来势汹汹,云贞眉头紧锁,双颊不正常的泛红,嘴唇干燥发白,向来清润的眼儿紧闭,睫上还有一滴泪珠。

    陆崇看了一眼,挪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神色沉静,但眼底细微闪烁。

    放要将手帕收回袖子里时,他眉头忽的一跳。

    他惯用黛色的手帕,此时,手帕沾着一块浮粉,甚是明显。

    他用手指捻了捻,是女子的胭脂。

    女子面上有胭脂,本也寻常,不过他知道,云贞与冯氏日子过得清苦,若非不得已,绝不多花银钱。

    这粉质十分细腻,要价定不菲,她如何肯为了这点胭脂,花大价钱?

    陆崇缓缓抬起眼,目光凝在云贞额间。

    方才着急,此时才发觉,这一块的颜色,与她此时的肤色,似乎不对。

    他心有疑窦,倾身,伸出指头,轻抚云贞额间。

    下一刻,门外传来“哐”的一声。

    陆崇回过头,是陆蔻。

    她手里热壶掉了,万分惊异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陆蔻此时内心:禽兽!(bushi)

    第三十三章

    ◎倏而,眉头微微一松。◎

    听得响动, 南枝跑来:“姑娘,什么事?”

    陆蔻嘴唇翕动, 笑了下:“没事。”

    她接过南枝手上的药碗, 示意她:“你去水天阁找小翠来。”

    南枝应了声是,先离开了。

    陆蔻端着药,心绪颇为不宁,她吸了口气, 这才看向陆崇, 便看陆崇眉目疏俊, 神色如常, 没有半点尴尬。

    她试着询问:“小叔刚刚是……”

    陆崇却说:“你来的正好。”

    陆蔻一愣。

    陆崇侧过身, 道:“你看看云贞额间,是不是敷了脂粉, ”他顿了顿,“遮盖了什么。”

    陆蔻松一口气, 是了, 小叔不会无缘无故, 就用手指去摸姑娘的眉眼。

    或许方才太过震惊, 便也叫陆蔻没去想,即便他心存疑虑, 又为何要亲自动手,去触摸云贞的额间。

    她现在只余庆幸,便抱歉地笑笑,放下药碗,用柔软的指腹, 去触云贞的额间。

    陆崇垂眼, 盯着光穿过窗户上的方胜纹, 在地上留下的影子。

    不过须臾,陆蔻的声音传来:“是有点脂粉,不过,什么也没有呀。”

    陆崇眼睑轻轻一颤。

    陆蔻又问:“小叔?”

    陆崇回身,对陆蔻道:“先让她喝药吧。”

    陆蔻扶起云贞,秋果正好也回来了,她们又喂了她一碗药,这才请陆崇出去,给她更衣。

    待关上门,陆蔻才捂着心口,屏住呼吸,她用一条手帕,稍稍用点力气,擦去云贞额间的粉腻。

    一旁,秋果惊诧:“这!”

    只看云贞额间,赫然有一点胭脂痣,因脂粉覆盖,红得不明显,加之脸色苍白,更显暗淡。

    云贞本就生得百般千般的好,这点痣,与她容貌更是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秋果在二房待过,对陆旭的救命恩人的情况,很是清楚,说:“怎么会有两位胭脂痣姑娘……”

    陆蔻:“嘘。”

    她又说:“你拿我胭脂来。”

    秋果连忙去妆奁里拿出一个珐琅圆罐,陆蔻弄了一点在指尖,抹匀之后,细细敷在她额间,虽则与她肤色,不如前头的相称,但总比前头那浮粉好一些。

    她们还在聊呢,云贞咽下了苦药,压过第一波严寒,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摩挲她额间,一个激灵,忽的睁开眼睛。

    陆蔻收回手,静静看着她。

    她知道,二房的云宝珠也有一粒胭脂痣,也知道她的性子比云贞强势,毕竟当上二房的恩人,是不愁吃穿的,总比寄居这样的身份好呀。

    会不会是云宝珠所迫?

    她斟酌着,说:“贞妹妹,我看了你额间……你若遇到委屈,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云贞头疼得很,她只记得自己好像被抱来乘月阁,记忆有一瞬的糊涂了。

    好一会儿,她才明白,原是陆蔻发现自己最大的秘密。

    本以为能瞒到她离开侯府,她很心慌,但万幸,是陆蔻看到了而不是旁人。

    云贞眼中泪盈盈的,声音嘶哑:“姐姐,不是宝珠姐姐。”

    陆蔻给她擦眼泪。

    云贞很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能略了缘故不谈,直接说:“姐姐可否帮我保密?”

    陆蔻点点头:“好。”

    她心想,云贞要遮掉这颗痣,自有她的道理,因着此事是陆崇最早发现端倪,她说:“我不会与小叔说的。”

    云贞怔怔地看着她。

    对了,她隐约记得,方才是陆崇把她抱过来的。

    抱过来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

    屋外,小翠跟着南枝过来的,陆崇问及掉湖之前的事,她不敢有半分隐瞒:“我就回兰馨堂拿个东西,姑娘就不见了!”

    陆崇:“兰馨堂?”

    大房和二房是隔开的,若要走后园,也要半刻。

    小翠也说:“是呀,怎么就来乘月阁了,这掉得真远。”

    陆崇知晓了,云贞在出兰馨堂后不久,掉到湖里,干脆朝乘月阁这边游来。

    见小翠着急找云贞,陆崇侧了侧身,让她进房中。

    他垂下眼眸,是什么事让她宁可淌着这么冷的水,也不愿从那边上岸。

    随后,屋里传来小翠的惊呼,原来云贞醒了。

    不多时,陆蔻从屋里出来,也算松口气:“这高热压下去就成了。”

    陆崇问:“她怎么掉湖里了?”

    陆蔻说:“贞妹妹说不小心滑进去的。”

    陆崇没再说什么。

    云贞在乘月阁住了小半天,感觉恢复了力气,执意要回水天阁。

    毕竟若把病气传给陆蔻,莫说她心里过意不去,秦淑慧和侯夫人也会不满。

    陆蔻知道她的无奈,送她到水天阁。

    而云贞也没对陆蔻说,自己是叫人推下去的。

    大房和二房,侯夫人和姜老夫人,秦淑慧和姜香玉,她们过去的关系,并不太好。

    陆蔻是大房的人,推她的必定是二房的,她是大房待嫁的姑娘,又怎么能管二房的事?云贞不愿叫她为难。

    这受冻的病,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云贞一回去,就犯了咳疾。

    云宝珠直说晦气,叫她的丫鬟小玥在东耳房门口熏艾草,被冯氏拿着扫帚追着打。

    云宝珠大声嚷嚷:“烧艾也是为她好啊,云贞你身子没事吧,往年两年不见得并一次,现在不过几个月啊,就病了两次。”

    仿佛在说云贞是装病。

    云贞这病,闹得大房那边都知道了,陆莹派她身边的秋叶,来水天阁,连着一起来的,还有陆蓓身边的莲心。

    小翠一见莲心,就没个好脸色,先前,姑娘就曾怀疑她是个贼,和红豆一样的坏人。

    她拦着莲心:“你过来做什么?”

    莲心:“我替我家蓓姑娘,来瞧瞧贞姑娘。”

    秋蝉忙上去,笑了声:“你也知道小翠惯如此。”

    秋叶说:“姑娘的吩咐,我们好歹瞧一眼。”

    人情往来不可避免,秋蝉应了,领着二人去云贞房中。

    秋叶和莲心便看那向来娇艳的姑娘,脸色苍白,眉头轻蹙,眼皮子半阖,容颜却不减损半分,当真是位病西子。

    秋叶还是怕被过了病气,说了两句注意身子,就先出去。

    莲心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说:“这是大公子库房里的老参,想着姑娘体弱,就叫人片成几片,待姑娘病好了,一日服……”

    打从她说了陆旭起,云贞就沉下脸,直到她说完,她都没应声,甚至没听完。

    莲心:“姑娘,我就放这儿了。”

    云贞捂着嘴咳嗽。

    莲心走后,小翠端了药来,冯氏也搡走云宝珠。

    她进了门来,就说:“我听秋蝉说,今日云宝珠又和雪姑娘吵起来,刚刚三夫人罚她抄十遍女诫。”

    小翠:“呀,好多字。”

    冯氏搬个杌子坐下:“是了,气不顺,就来咱们东耳房讨嫌。”

    云贞咽下药汁,用巾帕擦擦唇角。

    她低声:“是我不好,让姆妈担心了,店里的事……”

    冯氏扶着她躺下,给她掖被子:“都顺利的,让我不放心的是你。”

    云贞忍了许久,泪珠沿着眼角,一滴滴滑到枕上。

    她身体难受,又心有余悸,知道云宝珠今日没落水,落水的依然是自己,更是黯然神伤,莫不是她做的这些,全都是没用的?

    陆旭直接让莲心送参,又是何意?

    她头脑很是混乱。

    冯氏焦急:“还是难受么?”

    云贞说:“姆妈,案上的盒子,那是人参,拿去卖了吧。”

    她怕不收,陆旭闹开了,面上都不好看。

    云宝珠在陆莹那是光脚的,云贞在陆旭那,却是个穿鞋的。

    盒子精美,冯氏估摸是陆旭叫人送的,她见云贞实在厌恶,连盒子都不肯看一眼,她说:“行,这事交给我。”

    云贞鼻音浓浓的:“姆妈,我想睡了。”

    冯氏叹了口气:“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云贞软软地“嗯”了声。

    她实在累极,不一会儿就睡了去,只是没睡好,梦境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睡到半夜,她心口狂跳,蓦地惊醒。

    她起身,冯氏睡在榻上好方便照料她,一听到动静,立刻起来:“贞娘,怎么了?”

    云贞:“我想喝水。”

    冯氏点了烛火,初春还冷着呢,睡前烧的水都凉了,冯氏要去后面空地烧水,水天阁没有小厨房,只能将就架个炉子,加柴火。

    就着烛光,云贞环视四周,却没瞧见霏霏。

    现在天冷,晚上睡觉时,霏霏总会趴在她枕畔,今日却不见踪影。

    “霏霏?”

    她声音有气无力,便起身,披着件外袍,在房里走了一圈,便推开门扉,边走边呼唤:“霏霏?”

    另一头,陆崇在书房整理文书,忽的听到外头,星天和雨山发出了点声响。

    他眉头本就没有舒展过,听着吵闹声,起身推门,沉声:“做什么?”

    星天忙说:“七爷,一杯回来了!”

    一只白猫趴在星天怀里,一见陆崇,它跳到地上,身体尾巴蹭陆崇的双脚和衣摆,来回走几次。

    它乖乖地朝他:“喵。”

    确实是一杯。

    陆崇蹲身,却看它脖颈上,挂着一道编的红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星天不无怨气:“想来最近这段日子,它在别处过得好好的呢。”

    “个没良心的,叫我们好找,也让我伤心了许久。”

    星天忙给一杯张罗吃的喝的,结果,真叫他说中了,一杯还真是“没良心的”,在静远堂吃了点东西,舔了会儿爪子,又要走。

    星天“欸”了声:“怎么还走啊!”

    见状,陆崇没拘着它。

    他也没让星天和雨山跟着,独自跟上猫的步伐,只与它缓步于庭院中。

    天上明月,光辉皎皎,侯府四处静谧,初春夜凉如水,风中有股冷冽的草香。

    陆崇神思恍惚,似有很久,不曾留意这样的月夜。

    不过一会儿,见猫要往二房那边去,陆崇眉头一挑,上手要抱起它,一杯一个揉身挣扎开去,跑了起来。

    陆崇步伐也快了,倏而抬眼,他到了水天阁。

    而水天阁的大门,竟也开着。

    身形单薄的少女,面上依然带着病容,却在月华下,更显朦胧而柔媚。

    她披着件白色的长袄,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一杯跳到她身边,亲昵地蹭着她。

    “霏霏!”她一喜,却察觉到前头有人般,抬起头看他。

    因着惊诧,少女双眼圆睁,淡色的唇,微微张开。

    陆崇盯着她。

    倏而,眉头微微一松。

    第三十四章

    ◎似住着青面獠牙的鬼。◎

    云贞很担心霏霏。

    初春的夜, 还这般冷,她看了一圈, 都没有猫儿的影子, 不由打开门,心想或许小猫儿没能跳上墙,被关在门外。

    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陆崇。

    月色清透, 他鼻梁与眼睫, 在脸上落下晕影, 揉开了他眉宇的冷冽, 将向来冷峻不可侵袭的人, 一下从天上拉到人间。

    云贞蓦地倒抽一口冷气:“七爷。”

    一杯“喵”了声,窜进水天阁。

    想来这段时日, 猫大人在这儿过得相当滋润。

    陆崇轻呵一口气,在他唇畔凝成白雾, 他看向她身后, 垂着眼睛, 道:“我是来找猫的。”

    云贞忽的双眼圆睁。

    好半晌, 她面色微红,声音磕绊:“霏、原来它是七爷的猫……”

    这么一想也是, 许久之前,她给陆崇作画时,不是曾在他身上看过猫毛?

    可是她忘了这回事呀!

    她竟将陆崇的猫拘在水天阁里,还让陆崇找上门来,有一刹那, 云贞真想钻进地洞里, 再不要出来了。

    她咬咬唇, 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抖,小心地看着陆崇:“我把它抱出来?”

    陆崇:“……”

    不难想象,若他现在要走猫,她约摸会躲在角落偷偷抹泪。

    他道:“不必了,知道它还在就好。”

    果然,云贞松了口气。

    少女还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绪。

    陆崇扬起眉头,又说:“身子好些了?”

    她还以为他该走了,却听他突然这么问,就像被问及功课一般,又赶紧回答:“好很多了,谢谢七爷和蔻姐姐……”

    她不敢深想,陆崇为何将她抱到乘月阁,明明,星天就在旁边呀。

    或许在他看来,自己与那些四五岁大的小孩,没有区别。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因着陆崇似乎皱了皱眉。

    她轻声:“七爷?”

    却见他闭了闭眼,说:“侯府是有什么,让你感到不安?”

    云贞吃惊地看着他,下意识说:“没、没有,侯府很好……”

    陆崇:“小翠说,你从兰馨堂掉进宁光湖,如果只是失足,上岸就行了,”停了停,“但你泅了一路。”

    在这么冷的水中坚持这般久,她不生病才是奇怪,而她非要这么做的缘由,陆崇想不出第二个。

    那就是兰馨堂那边的岸上,有她害怕的东西,甚至,她极有可能就是被人推下去的。

    他不常在后宅,但人心是一致的,官场如此,后宅也如此。

    听完陆崇的话,云贞转惊为吓,她立刻低头,手指拧紧外衣衣角,她有一种将自己裹得密实的冲动。

    不必受冷风,不必听诳语。

    她不聪明,每次遇到危险,受到伤害,只想躲起来,连报复的心都不敢有。

    这样的她,哪里敢说出二房的事?何况比起梦里,她现在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她知足的。

    可是,为什么眼前还是发酸。

    云贞侧着脸,避开陆崇的视线,嘴唇翕动:“我以后,真的会小心的。”

    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得陆崇声音微哑:“你不可能防一辈子。”

    云贞蓦地一愣。

    是啊,可她连是谁推她的,她也不知道,之前五郎的事,他要是出面,还是寻常,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或许是生病,自己脑子不太够用,声音颤颤:“我,我……”

    她想叫他,不要再管她了。

    他是侯府最清冷矜贵的人,拿自己这点小事招他,本就不适,他案上放的,应该是朝廷大事。

    可是这话说出来,未免自作多情,她还没那么厚的脸皮,认定陆崇就是为了她。

    还没等云贞决定说什么,冯氏的声音传来:“贞娘,贞娘?”

    热水烧好了,云贞晚上吃不下东西,冯氏知晓她饿了,还给她下了一把子面,这才耽搁了时间。

    见着陆崇在,冯氏神色如常,只招呼道:“七爷,是还有事么?”

    陆崇:“没事。”

    他看着云贞,说:“好好歇息。”

    说完,男人转过身,踏着月色离去。

    云贞扶着门框,看了两眼,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又死死抿着嘴唇。

    他问自己,侯府有什么让自己感到不安。

    可是,他不知道,他也是这不安的一部分。

    她怕他靠近,也怕他远离,但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她本就不该肖想。

    云贞抬头看了下月,只觉眼眶微微刺痛。

    这样的夜,一个就够了

    隔日需上朝。

    早晨天色昏黑,陆幽打着呵欠,一脸困倦,却见陆崇披着一件银灰色镶狐毛氅衣,他站在马车边外,长身玉立,在叮嘱星天什么。

    陆幽道:“七弟,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头干什么?”

    陆崇回头:“三哥,我正等你。”

    陆幽奇怪:“什么事?”

    陆崇开门见山,道:“二房的事,本不该由我说,却该瞧瞧,二房是不是有些奴仆不够忠心,蓄意戕害主子。”

    饶是陆幽脸皮子再厚,听陆崇这么说,脸也直烧:“这、这……咱府内不会出这种事的吧?”

    陆崇言尽于此,说了别的:“我今日骑马,先去宫里了。”

    陆幽:“哦,好。”

    他抓耳挠腮,也不知道二房出了什么事,叫陆崇这么告知自己。

    旁的不提,七弟一严肃起来,他自己也怕,好似祖父当年的威严,一下又压到他头上。

    何况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二房再不查,是要在大房那边闹笑话的!

    一整个早上,陆幽心不在焉。

    等晚上从衙署回来,他立刻钻进兰馨堂,找姜香玉说这事,姜香玉反驳:“你可真是好笑,七弟一句话,就值当咱们大动干戈?”

    陆幽难得对她冷脸:“够了,七弟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不查,等着蠹虫蛀坏咱们侯府吗!”

    姜香玉和他吵了架,又巴巴地去找姜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是陆崇叮咛的,说:“崇哥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若果府中真有奴仆坑害主子,决计是不能的。”

    “便是有,也只能是大房那边,不能与我们二房有关,香玉,这事你得肃查!”

    姜香玉大脑冷静下来,也发觉是有道理。

    总归如果是大房的问题,那他们才不用管,可二房跟大房持立这么多年,不可被抓着把柄。

    于是这几日,姜香玉逮着丫鬟们开始查。

    而云贞这一病,又是闭门不出,等四五日后,好了个大概,也还不愿意出门。

    她是怕了那双手,若自己一个不慎,又被推到湖里,又是遭罪。

    所幸陆蔻送了不少书来,还有静远堂。

    云贞捧着静远堂送的书,神色怔愣,过了会儿,她放下那些书,咬着笔头写字,眼睛却往那书上瞟。

    忽的,外头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小翠的声比她的人儿还要先到:“姑娘姑娘,出事了!”

    云贞一诧,站起身:“什么事?”

    小翠这才推门,脸上却带着兴奋:“姑娘,兰馨堂抓到一个小丫鬟叫晚香,问出了话,原来姑娘那日落水,是她推的!她可真坏!三夫人现在叫姑娘过去呢!”

    云贞呆了呆:“晚香?”

    她都不认识这个丫鬟。

    不对,如今是不认识,但梦里几年后,陆蓓身边本只有一个莲心,添了个晚香,陪陆蓓出嫁了。

    小翠说:“是哩,那丫鬟招了,说那天路过兰馨堂,见姑娘落单,就心生愤恨,故意把姑娘引到假山处,趁姑娘不注意,把姑娘推到宁光湖。”

    那日的细节,云贞一个人都没说,但小翠这一囫囵复述,基本都对上了。

    她本是怀疑过陆旭,但陆旭确实不在,再者,那次太过巧合,陆旭也没能预测自己会从那条路过。

    真的是一个叫晚香的丫鬟推的。

    小翠又说:“她说自己是红豆好姐妹,红豆都是姑娘害的,才被赶出侯府。”

    云贞:“竟是如此?”

    她梦里都不知道,晚香和红豆相识,并且情谊如此深,能为了被赶出侯府的红豆,把她推到宁光湖里。

    她抻平衣裳:“咱们这就去兰馨堂。”

    小翠:“欸!”

    云贞步伐小但快,临近兰馨堂才换了气,让自己神色寻常些。

    掀开毛毡帘,屋里透出一股梨花香,姜香玉坐在上首,陆莹和陆蓓都在,地上跪着一个丫鬟,想来就是晚香。

    云贞垂眼给姜香玉请安:“三夫人。”

    姜香玉:“云贞,这丫鬟,就是推你下水那个,我们问得差不多了,端看你怎么想。”

    看着晚香,云贞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反正她如何想,对姜香玉而言,并不重要。

    晚香哭着求饶。

    陆莹说:“娘,晚香都招了,贞妹妹住在咱们这儿,就是信咱们的,却险些叫她出事,要么把晚香押送官府,要么直接赶出去?”

    晚香回头看了眼云贞,又求姜香玉:“三夫人,是我一时糊涂,三夫人饶命……”

    见姜香玉不为所动,晚香又看向陆莹和陆蓓,道:“二姑娘,四姑娘,我是昏了头,可红豆做的事,我都告诉你们了……”

    云贞倏地盯着她。

    陆莹脸色一变:“来人快堵了她的嘴!”

    陆蓓却觉陆莹反应太大,她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只说:“晚香,你在说什么?我们知道红豆做什么事?”

    姜香玉也直起身子:“什么事?”

    晚香知晓自己没有半分机会,失了挣扎的力气,看向云贞,她突然咒道:“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一旁嬷嬷用破布塞进她嘴里,就这样拖下去。

    云贞手贴着心口,她的心,跳得极快。

    姜香玉说:“她且要咒你,不必留着,就这样打发出去,你觉得如何?”

    云贞嘴唇嚅嚅:“是。”

    她越惊惶,大脑越发清明。

    二房和大房向来不对付,虽不祸及小辈,但陆莹心里一直跟陆蔻暗暗较劲。

    晚香与红豆关系好,如果按晚香刚刚透露的,红豆把自己原打算害南枝的计划,告知晚香,晚香又告诉陆莹和陆蓓……

    可她们不曾提醒过陆蔻,一次也没有。

    她们是在坐等陆蔻出丑!

    事实是,梦里的陆蔻因此死了,陆莹和陆蓓竟也是帮凶!

    她望着满堂活生生的人,只觉她们身子里,似住着青面獠牙的鬼。

    她的心,骤然跌落谷底。

    姜香玉又与她寒暄几句,云贞便说身体不适,要回水天阁。

    她一张俏脸苍白,瞧着确实还在病中,姜香玉打发她先走。

    云贞心里想着事,步伐虚浮,忽而见到前面的陆旭时,却来不及避开了。

    只看陆旭穿着一身月白色云纹杭绸直裰,就站在水天阁外,临近会试,他本该在东山书院的。

    她忙低头,抿着唇:“大公子。”

    陆旭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片刻后,他忽的一笑:“那人参,你卖了多少银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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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他怎么知道,就是她送的信?◎

    他突然这么问, 云贞哑了哑,这才看清他眼底的阴鸷。

    她一时想否认, 可又想起自己对二房一些行为的猜测, 内心生出抵触。

    她侧过脸,微微张开嘴唇,冷硬地说:“不知道。”

    陆旭:“嗯?”

    云贞:“可能还没卖出去。”

    陆旭笑出了声。

    他以为她会结巴,会目光飘忽不定, 却没想到, 她竟如此十分淡然。

    又超出他的控制了。

    想到一个可能, 他看着她的手, 说:“我送到你那边的东西, 你都卖了?”

    云贞点点头:“是,”呼吸一顿, 接着说,“所以日后, 烦请大公子不要送我东西, 不然, 我都会转手卖掉。”

    她说得直白, 陆旭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他忽的说:“我听说,你是从兰馨堂外掉到宁光湖的……哼, 还是说,你把这些全都归结到我身上?”

    云贞目光闪烁。

    她一个动作,竟能让这么多人猜出她对二房的忌惮,陆崇是,陆旭也是。

    她总是不够聪明。

    可陆旭是有前科的, 不说梦里那些事, 就是最开始指使莲心偷肚兜, 已叫云贞生出防备,这是他自找的。

    她这一犹豫,便让陆旭确定了猜想。

    他自问手段是见不得光,过于大胆,但他从不留痕迹,可这么久以来,他没能靠近云贞半步。

    倒叫她和大房那边熟络起来,以至于侯夫人都想替她看夫婿。

    哈,原来她看着胆小,却早就看透他。

    还会为给他套罪名。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忽的盯着云贞,问:“你喜欢陆晔?”

    云贞吓了一跳,见四周没人,急道:“大公子慎言!”

    陆旭:“为什么?陆晔不过一个软蛋,你以为,你真能得大房庇护?”

    见他褪去那层温文的皮,说的话,又与梦里他曾讥讽陆晔的话,有几分相似,云贞心惊,后退一步。

    她慌了,知晓不能与他硬碰硬,轻声说:“春闱将至,大公子莫要再想这些。”

    陆旭提起唇角,笑了。

    云贞实在怕被姜香玉看到他们二人说话,她叫上小翠,低头说:“我们先走了。”

    所幸,这次陆旭没再拦着她。

    而陆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迈开脚步,他脑海里,细细过了一遍方才二人的对话。

    他们好像于无形之中,早已交手多次。

    谁能想到,他们上一次说话,是半年前,她还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谁能想到,瞧着这么柔弱的人儿,却能翻手,把他玩弄于股掌中。

    那种因她失控,而产生的怒火,长期积压在心底里,直到此时此刻,倏而又烟消云散。

    或许,他该改变做法。

    陆旭转过身,俊眸中含笑,问身后的墨棋:“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合我心意,却又有如此柔韧的性子。”

    墨棋:“这,一方水养一方人……”

    他还以为,陆旭会大为光火,但陆旭好似没有生气。

    不过,墨棋很快知道了,陆旭不是没有生气,只是怒火,转嫁到别人身上。

    只听他道:“那个晚香,别让她好过。”

    云贞一开始是走,后来也顾不上身体不舒服,一路小跑回水天阁。

    她心口狂跳,又有些疼,在水天阁外休息了好久,才喘匀了气。

    小翠不解:“姑娘是什么时候,和大公子这般熟稔?”

    云贞:“熟稔?”

    小翠:“是呀,感觉姑娘和大公子好像认识许久。”

    云贞有些郁闷,她一直躲着陆旭,怎么可能和她熟稔,可小翠有时候呆,却总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

    难不成,她一直揣摩陆旭,反而愈发懂他了?

    她讨厌这种感觉。

    云贞用手拍拍额头,又对小翠:“小翠,刚刚的事……”

    关于这点,小翠很激灵,她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对吧?”

    云贞被她一逗,刚刚的郁结也消散不少,只说:“是了,谢谢你。”

    撇开陆旭的事不谈,云贞应付完过来探听消息的云宝珠,得了空,她心底里,想把晚香叫过来问话。

    可假如她猜测的无误,这是大房和二房的事,容得她一个外人插手么?何况,晚香也被姜香玉发落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云贞有些犹豫,不大想掺和进去。

    而且,陆蔻现下也没事。

    这般想着,云贞夜里总是睡不太去,她想起陆蔻待她的好,相较自己的亲表姐,陆蔻才像她的亲姐姐。

    她是这深深宅邸里,对她最好的人。

    总不能她落水了就找陆蔻帮忙,发现这些事,却还是瞒着陆蔻吧。

    夜半,云贞爬起来,她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张小脸分外虔诚。

    她朝不知哪方神佛,祈祷自己不是好心办坏事。

    没两日,云贞的病好全了,她去乘月阁,还陆蔻和陆崇的书籍。

    正好,陆蔻招呼南枝、秋果,正在整理库房,她要给自己每个妹妹,和借住侯府的姑娘,都置办个金手钏。

    陆蔻圈着云贞的手腕,量她腕宽:“这金手钏啊,实则也没什么寓意,南枝还说我爱散财。”

    “散就散了吧,都是自家姐妹,这几年来,除了阿芙,我和阿莹阿蓓,是生疏了,但愿来日我出嫁后,还能多多联系。”

    她心肠是这般软。

    云贞听着她的絮叨,知晓她有多舍不得离家,顿时,又不忍心告知她这么残忍的事实。

    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这一日,云贞犹豫许久,还是没能开口让陆蔻去找晚香。

    也是此时,她才发觉,为什么以前会听旁人说,人是难得糊涂,才过得舒心。

    于陆蔻而言,知道这些事,反而是伤害,她自幼丧父,多么看重亲情啊。

    云贞走在路上,步伐犹豫,不知何时,就走到进学解石碑处。

    如今,她能读懂石碑上绝大多数字,释义不求甚解,能懂个五六分,它是老侯爷与大爷亲手雕刻,那遒劲的笔锋,当真有种风骨。

    她目光掠过“登崇畯良”那四个字。

    崇,是陆崇的崇。

    她心念一动,明知自己这样非常大胆,却抑制不住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陆崇呢?陆蔻是他长兄之女,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是啊,为什么不找陆崇?

    她心思活泛起来,可是,怎么找呢?

    云贞不愿叫他觉得,自己要挑拨陆蔻陆莹亲姐妹的关系,于是回去后,她执笔写了一封信,简要说了缘由,没有署名。

    重要的是,叫陆崇先找到晚香。

    到时候,要不要告诉陆蔻,就由他自己决定。

    这烫手山芋,就丢给陆崇了。云贞有些坏心眼地想,没事,反正他爱管小辈嘛。

    把信放到信封,关于怎么送出去,云贞想了好几个法子,最后,还是小翠帮了大忙。

    她去厨房蹲了几天,旁人因为她呆,总会让她顺手帮个忙,比如帮忙把东西端去各个姑娘郎君那。

    而小翠还真等到了陆崇的食盒。

    她偷偷把信卡在食盒里,再拿去静远堂。

    星天见着是她,还说:“小翠,你是不是叫人给欺负了,怎么来端食盒?这事要跟你家姑娘说的。”

    小翠摆摆手,说:“我喜欢的嘞。”

    星天:“……”

    眼看星天端着食盒进去,小翠高高兴兴回去,事情办成了,她家姑娘肯定会夸她,她就喜欢听她夸她。

    而另一头,星天打开食盒,见里头掉出一封信,愣了愣。

    信就掉在陆崇手边,他顺手捡起来,最上面,一行笔锋略显圆润的楷书,上面写着“陆崇亲启”。

    星天忙说:“七爷,是我没检查好,日后不会出现这种事。”

    陆崇在朝中官位特殊,总会有各种人用各种方式,求他办事。

    前几年最多,这种食盒里塞信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但陆崇肃清过下人后,这种事再没发生,星天懊悔自己没先打开看,让陆崇看到这封信了,是他的问题。

    他正焦头烂额,却看陆崇抬眉:“无妨。”

    星天一愣,他家爷不是最讨厌旁人用这种歪门邪道,求到他头上么?

    而陆崇不止没有不悦,还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看起信中的内容。

    星天暗道怪哉。

    须臾,陆崇皱起眉。

    将信放了回去,他叫雨山:“你去水天阁递个消息。”

    听到是水天阁,星天突的提起精神,说:“对了爷,刚刚是小翠送食盒的。”

    陆崇:“嗯。”

    看来,信是水天阁送的,星天又觉陆崇没有不悦,也不奇怪了。

    而那头,云贞才放松没多久,雨山就偷偷来了,说:“七爷有事,请姑娘晚些时候,在静远堂后一聚。”

    云贞愣住,小翠也纳罕。

    信刚送出去,他就来找自己,他怎么知道,就是她送的信?

    她不是没想过是笔迹败露的,可她只在陆蔻那学字,与陆崇,就是偶有交流,也没在他面前写过字。

    心有疑窦,她收拾了一下,带着小翠去了。

    第三十六章

    ◎他能不能记她好的地方呀。◎

    在去静远堂的路上, 云贞心内复盘。

    她之所以敢让小翠去送食盒,也是笃定, 不管她找谁帮忙, 陆崇想查,迟早都可以查到,毕竟都是侯府的人,谁敢瞒着七爷。

    加之此事又急, 她放弃所有曲折的手段, 直接用这种方式告知, 免得拖越久, 越找不到晚香。

    只是, 她不想被陆崇立时发现是自己。

    她在信里,没有点出晚香做了什么, 隐去陆蔻去灵云寺的事,只说陆蔻那次被大夫人所罚, 与此有关。

    并且言辞恳切, 希望陆崇找回晚香。

    比起陆蔻的安危, 这封信的主人是谁, 不重要,她以为陆崇会先去找晚香。

    以及等他知道晚香说的是什么, 或许就不会找她了,毕竟此事关乎大房二房的体面,她一个外人介入,不合适。

    至于知道真相后,怎么决定, 也是陆崇自己的事。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小心思。

    而且, 小翠经常被侯府的丫鬟小厮使唤做事, 单单小翠,是不能叫陆崇如此肯定,信是她写的。

    罢了,自己做的不是坏事,她心下渐定。

    到静远堂,已过戌时,天色渐暗,云贞刚抿口茶润喉,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连忙站起来,垂着眼睛,瞧陆崇着一双皂靴,走到案几旁。

    他呷了口茶,声音微沉:“信我看了,已着人去寻那晚香,具体是何事?”

    云贞一愣,她稍稍抬起眼,与陆崇目光对上,又立刻挪开视线,她没有选择否认,而是轻声说:“这事,还得七爷自己问晚香。”

    陆崇:“嗯。”

    听她这么说,他也不追问了。

    不过,云贞又想,既然他不想追问,又为何把自己叫来静远堂。

    这不就有些“多此一举”么。

    不过,云贞有疑虑,不妨现在提出来,说:“七爷是如何肯定,信是我写的?”

    陆崇抬眼看她。

    云贞身体坐得笔直,手指也忍不住蜷在一处。

    他在桌上铺开一张纸,然后拿起笔。

    那笔不是他寻常的姿势,而是将云贞拿笔的模样,学了个十成,接着他扭着手腕,写了几个字。

    他将纸递给云贞。

    云贞接过,上头只写了两个字:如此。

    他有他的笔迹,但这么写出来,和她自己的笔锋,还真神似。

    她脸色“刷”的一红,陆崇竟然从她在他这画画时,握笔的姿势,就猜出她的字迹!

    果然,只听他说:“姿势会影响运笔,你的字迹,势必圆润。”

    云贞:“……”

    她不安地捏着纸张,她改不正,就惯于偷懒,从前如何握笔,现在就是怎么握笔。

    却没想到,轻易让他猜出她的字迹,自己还百思不得其解。

    陆崇轻揉自己的手腕,他垂着眼睛,又说:“那个姿势伤手腕,尽量改了。”

    云贞:“哦,嗯。”

    她白皙的面颊上,浮出红云。

    天爷啊,他居然记到现在,该不会她每次握笔的时候,他都看了几遍,只是没说吧。

    她宁愿陆崇板起脸,训斥她拿笔不对,也不要叫他一直记得,自己是怎么拿笔的,甚至还能还原。

    他能不能记她好的地方呀。

    她低着头,脸上热得慌,却听陆崇又问:“一杯现在如何?”

    那白猫儿在水天阁,住得十分舒心,前几日,打碎了云贞一盒罗记脂粉,它脚底沾了脂粉,到处乱跑,留了一地的猫爪印。

    云贞为收拾屋子,累了老半天,还在被子角落发现一个猫爪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想到猫儿,她心中舒服了些,不会自顾自尴尬了。

    她轻声回:“好着的。”

    只是不知道,一杯为何叫“一杯”,稍显冷情。

    她不好问,怕耽误他时间。

    她想了想,小声说:“那七爷,我回去了。”

    陆崇从鼻腔里应了声。

    云贞偷偷松口气。

    直到回到水天阁,她才发觉,自己把陆崇写了“如此”两字的纸,一直抓在手里,给带了回来。

    不在他跟前,她没那般不自在,只是,再看这两个字,那钝钝的笔触,侵袭了陆崇原来的锋利的字迹。

    如此圆润的两个字,居然真是他写的。

    她后知后觉,忽的一笑。

    另一头,云贞提醒得早,陆崇着侍卫蒲齐几人,在外头找了一日,便找到晚香。

    只是,这姑娘十指被夹烂,牙齿被敲掉几个,如果不是蒲齐他们找得快,她还得被虐待好几日,最后会被沉河。

    她一看到侯府的人,惊得神色半疯,抱头惨哭:“不要杀我!是我的错,我不该说出去的,求求你们放过我……”

    蒲齐和星天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忍心。

    陆崇知道后,便知云贞提醒得是时候,他说:“先养一阵……蒲齐,你去找红豆。”

    他调查过,晚香和红豆关系十分要好,前不久,红豆因偷窃财物,被赶出侯府,如果晚香一直好不了,还可以问红豆。

    雨山奇怪:“七爷为什么不直接找贞姑娘问?”

    星天站在倒茶,瞪他一眼:“你可别跟七爷这么提,这事摆明是贞姑娘管不了、不想管,推给七爷的,七爷折回去问她,那不是就成了审讯?”

    到时候,贞姑娘得躲着七爷走。

    雨山懵懂:“竟是这个原因。”

    星天盖上茶盖,压住漂浮的茶叶,心里也随之上下起伏。

    但愿他没有猜错

    红豆离开侯府,就有些久了,交由蒲齐几个侍卫去办。

    星天则去查是谁虐待晚香,毕竟晚香对侯府的人反应太大了。

    这不查就罢了,一查,星天脸色变了又变,连忙禀报陆崇:“爷,王平业指证,是大郎做的。”

    陆崇抬头,向来沉静的面容,也难掩讶异:“大郎?”

    二房着力培养陆旭,陆旭四五岁,老侯爷尚在时,就曾去老侯爷那呆过一个月。

    当时陆崇也不过十来岁,和他玩得算是要好,陆旭还差点只想叫他兄长,不愿叫他小叔。

    只不过年岁渐长,他们也知晓大房二房的龃龉,陆旭被三嫂管得严,他们叔侄,便止步于此。

    但他印象里,陆旭一直温良恭让,有些少年气性,却不打紧。

    如今,他却指使人对一个婢女下如此狠手。

    陆崇皱眉。

    星天不敢说话,按他看,大公子陆旭与他们不算熟稔,不过,有时候遇到大公子,他总觉得他像在效仿七爷。

    他跟在七爷身边这么久,还是能瞧出点东西的。

    星天:“七爷,那……”

    陆崇闭了闭眼:“后日会试,此事先放一放。”

    这个关头,是陆旭、陆晔和陆昌第一次会试,天大的事,都要往后排。

    陆崇站起身,凝视窗外一株玉兰。

    他气息微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少,QAQ,明天努努力

    第三十七章

    ◎做了什么,叫你没了轻重?◎

    隆平八年, 会试定在这年的二月初九。

    一个大早,天都没亮, 一辆雀绸顶马车上从侯府侧门出去, 车上,左边挂着“陆”字牌,右边挂着一盏灯笼,四个面, 分别写着“节节高升”, 随着马的步伐, 轻轻摇晃。

    马车内宽敞, 铺着软绸, 姜香玉抱着手炉,陆莹和陆蓓坐在她左边, 陆旭则在右边。

    一路到考场,陆旭下车前, 姜香玉再三嘱咐:“大郎, 切记平日所学, 饿了吃糕点……”

    陆旭:“儿子知道。”

    他提着箱笼, 一撩衣摆下去了。

    姜香玉:“欸,这孩子。”

    她转过头, 对陆莹说:“你大哥这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你爹,真不知道学了谁,整日冷着个脸。”

    陆莹倒觉得,是有点像小叔, 虽则小叔威严更甚。

    但她不敢说像小叔, 不然, 要挨母亲的训斥。

    会试连考三天,姜香玉和陆莹先回去了,路上,听得外头车夫在打招呼,姜香玉掀开车帘,正好,旁边的青顶马车,秦淑慧也掀开车帘。

    她是来送陆晔陆昌去考场的。

    比起二房,大房低调很多。

    二人不咸不淡地招呼几句,秦淑慧还要去铺里查账,姜香玉放下帘子,压好了。

    她打了个哆嗦:“真是冷,白吹了会儿风。”

    所谓上行下效,姜香玉从未和陆莹分析过两房关系利害,但如这般偶尔的埋怨,陆莹都听到耳里。

    如此这般,她心底里跟大房也亲近不起来。

    陆莹不由奇怪,母亲这般不喜欢大房,又何必非和他们打招呼。

    自然,这话她也不敢问。

    而如姜香玉一般,着急陆旭的科考的另一人,不是陆幽,不是陆莹,更不是陆蓓,而是云宝珠。

    会试开始的第二日,云宝珠吃了一日素斋,为陆旭祈福。

    她神色虔诚:“但愿大哥能取得好名次。”

    侯府之前的几位爷,除了陆崇,都是先成家再立业。

    不难猜想,陆旭中举后,姜香玉会给他定一门亲事。

    “我也不想多高的名分,”云宝珠神色忸怩,“可是妾室么,你看陆蓓,她娘亲是妾室,她过得多没滋味啊。”

    云贞心想,若她知道她吃的许多亏,是陆蓓的计策,这话还说得出来不。

    不过,现下都和她没关系。

    云宝珠说这些话,云贞除了套二房的一些消息,就左耳进,右耳出。

    她手里还捧着一卷书,三心二意,既温习,又听戏。

    不知道云宝珠说到哪,云贞只顾着看书,一个没留意,云宝珠抽走她的书:“云贞!你听没听我说话呀?”

    云贞拿回自己的书,瞧她,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云宝珠:“我叫你别老往大房去,陆莹她们知道后,有点不开心的呢!”

    云贞:“……哦。”

    她用书本遮住自己唇角。

    若是以前,她还有顾忌,现下,姆妈的炒货铺红火,或许不过半年,她就能搬走了。

    何况,她连陆旭都直面过,还怕陆莹什么?她读了书,见了更多的人与事,也明白,她不是二房的谁,不必给自个儿铸牢笼。

    云宝珠又说:“还有,我是你姐,你要尊重我,知道吧?”

    云贞:“嗯。”

    云贞虽然应了,但云宝珠还是郁闷。

    她想到,云贞竟然能和陆蔻这么要好,陆蔻要打金手钏,把云贞也算进去,却没算上她,虽然姜香玉的外甥女黎灵儿也没有,但云贞有,就是让她不快。

    她去扒云贞的书:“陆蔻那个金手钏,你得分半个给我。”

    云贞讶然抬眉:“为什么?”

    云宝珠:“什么为什么,你是因为我才住进侯府的好吧!你不想和你那个……周公子,在一起了?”

    云贞又气又好笑。

    云宝珠当时那么多见面礼,她半点都没想过和她分,如今陆蔻一个金手钏,倒叫她惦记上了。

    云贞不欲和她因此事争吵,只说:“那我问问姆妈吧。”

    冯氏一定不会答应。

    云宝珠黑了脸:“你都十五了,什么事都要问你姆妈,羞不羞?”

    云贞吃吃地笑。

    她就爱躲冯氏羽翼下,装小雏鸟。

    梦里还没这机会呢。

    没能得逞,云宝珠哼声哼气离开东耳房,云贞顾不上别的,只着袜子,跑到门口,忙把门闩上。

    就怕她又回来和她争,平白又费了她读书的时间。

    她窝在床上,还没看两页呢,外头传来敲门声,云贞扬声:“我都说问姆妈了呀!”

    传来的是小翠的声:“姑娘,有事儿!”

    这个钟头,按说小翠和秋蝉在一起打络子呢。

    云贞开门,小翠瞧瞧左右没人,钻进房中后,还附在她耳边说。

    原来静远堂的雨山递来消息,说是找到了晚香,但晚香的情况不太好,雨山让云贞不必担心,静远堂会处理。

    云贞:“不太好?”

    小翠举直食指,勾了勾,说:“可能差点就这个了。”

    云贞惊诧不已:“有说是为什么吗?”

    小翠摇头。

    云贞双手合十,念了声“菩萨保佑”,晚香是推了她,叫她病了一阵,她不喜欢她,却不至于要让她死。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小翠才十三岁,第一次知道认识的人差点死了,尤其她还和晚香说过两句话的。

    她心慌慌,问云贞:“姑娘,咱们和她说过话,不会也这样吧?”

    云贞剥几粒花生,放在她手心,说:“没事,不会的,咱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她生得好,笑容这般温和,小翠一颗害怕的心,慢慢平定

    这三日,眨眼就过了。

    陆旭、陆晔和陆昌回侯府后,都倒头大睡一场,等陆旭起来,陆幽抓着他去了一趟静远堂,找陆崇对题。

    陆崇今日休沐。

    晨间,他有事去了趟吏部衙署,身上着一件青色团纹袍常服,头发束于发顶,一根乌木簪固定住,他垂眼看着桌面,端的冷清如月。

    陆幽父子一见他,不由都沉下肩膀。

    星天端上几盏茶,一一放好,陆幽抿了口,汤色橙黄,回甘醇香,是顾渚紫笋。

    陆崇上了这样的好茶,陆幽心中甚是愉快。

    陆崇简单问今年科考的题目,陆旭回答流利,陆幽听完,觉着甚是不错,拊掌:“好,大郎这回该是稳了吧?”

    但看陆崇神色平平,陆幽蜷起手,清清嗓子。

    陆崇却转而问:“既提到吏治,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足见家兴之重,大郎如何看侯府的仆从?”

    陆崇认为,仆从是侯府的一部分,可陆旭以往读《大学》时,却没这么想过。

    他一愣,思索稍息,说:“除了墨棋和玉盘,我素日与府中下人往来甚少,若要说,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喜之事,也不会逼迫他们去做。”

    陆崇手指点着书桌。

    陆幽插话:“七弟这问得也太……到底只是下人,哪就到‘家’的程度。”

    陆旭不忍父亲在陆崇面前丢分,又说:“父亲,吏治是如此,即使有亲疏之分,也该有一道线,不得越过。”

    陆幽哈哈笑了声:“是了。”

    听了陆旭这句,陆崇站起身,看了眼陆幽,说:“三哥,我有事跟大郎说。”

    陆幽:“好,你们说。”

    他以为,陆崇留陆旭,是为科考的事。

    只是,陆旭能察觉不对,打陆崇那么问开始,他心里就有些不定。

    直到此时,堂中只剩他和陆崇。

    他看着陆崇:“小叔留我,是有何事?”

    陆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郎,你若践行此语,我自不必单独与你说这些。”

    陆旭一僵:“小叔为何这么说?”

    陆崇板起脸:“二房出去的晚香,因你的授意,险些被折磨至死,不需要带上人证物证了吧。”

    陆旭脸色再藏不住。

    在陆家,没人会逼着陆崇做他不想做的,这就是陆旭最敬重陆崇的地方。

    他想活成他。

    如今,却被陆崇揭破他的行为,而这一点,是陆崇绝不会做的事。

    他抿抿唇,道:“小叔,是我一时没了轻重。”

    陆崇静静看着陆旭。

    他只是陆旭的叔叔,这些话,应当是陆幽跟陆旭说。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郎性子已成如此。

    他一手轻敲桌面,须臾,道:“一个丫鬟,做了什么,叫你没了轻重?”

    陆旭沉默不语。

    陆崇着实敏锐,想到晚香为何被赶出侯府,他忽的抬眼:“因为,她推了借住二房的云氏姐妹?”

    实则,是陆旭知道云贞误会自己,拿晚香出气,但陆崇这个猜想,总好过他真正的动机。

    于是,陆旭低头。

    陆崇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一收,等他回过神来时,已攥在一处。

    他回过头,盯着陆旭:“回去后,你好好反省,日后莫要再犯。”

    “尤其是人命的事,侯府绝不会为你兜底。”

    陆旭应了声是。

    他退出静远堂后,眼底浮现戾色。

    墨棋跟在他身边,突的被他踹了一下。

    墨棋扑倒在地,“哎哟”了声,又连忙爬起来:“大公子。”

    陆旭沉着脸,冷哼了声,道:“去查是谁做的晚香这件事,竟然叫小叔知道了,这种人不用留着。”

    墨棋心内叫苦不迭,嘴上应:“是。”

    第三十八章

    ◎到头来,图惹一身腥臊。◎

    却说人的性格长成, 自不会因长辈一场训斥,就此改掉。

    只是往后, 会做得更仔细点。

    陆崇自是明白这点, 吏治也是人心之术,他托人带话给大嫂秦淑慧,莫叫府中,再出这种事。

    秦淑慧知晓利害, 如今侯府势头正盛, 若子侄闹出个人命, 或许能花钱摆平, 但哪日侯府引起帝心忌惮, 今日所做的一切,来日都报应到子孙头上。

    因此, 秦淑慧严抓丫鬟小厮,莫与外头通风头, 更不可做戕害他人之事。

    若是发现了, 一律赶出侯府。

    这样一来, 墨棋还真没找到机会, 剔掉外院办事的一个小厮。

    也是那小厮贪方便,泄露陆旭的名号给朝外头办事的人, 以让他们更尽心尽力。

    谁知就阴差阳错,让星天查上门。

    不过,也不用墨棋动手,那小厮就被换掉了。

    秦淑慧也发觉,管事收受贿赂, 好几个小厮, 与侯府外的地痞, 乃至赌徒酒鬼沟通往来,实在不成样子。

    她大动干戈,换掉这几个小厮。

    这倒是和云贞梦里,陆蔻出事后,外院的变动一致。

    总归是好的。

    往后,先是放榜。

    那天,二房的小厮,早早就去盯名次,姜香玉翘首以盼,待到日头中,小厮高兴得半跑半滚进屋来,报喜:“大公子第三十名!”

    中了!

    名次还这么前!

    二房顿时上下同庆,陆幽本是看不起姜香玉坐立不安,此时却立刻站起来,一边招手,一边大声说:“快,快备上红封,等等还有报喜的!”

    陆幽当年考了一百多名,儿子比自己出息,自然极为高兴。

    而姜香玉跟着喜了会儿,又垮起个脸。

    陆幽问:“你这又是为何?”

    姜香玉叹口气。

    到底多年夫妻,陆幽猜出姜香玉的心结,笑道:“你啊你,想大郎跟七弟比?七弟当年可是会元!”

    陆崇当时先中会元,再中状元,真真给侯府赚足了脸面。

    对他,陆幽只有敬佩:“再说,这个名次,虽比不得当年七弟,却极为不错,足进殿试,成天子门生,将来的仕途,比我的好多了。”

    姜香玉:“道理我是都懂,可是……”

    她想了想,陆崇比陆旭大个五岁呢,应该拿陆晔跟陆旭比才是。

    她问:“二郎呢?怎么没听报喜?”

    陆幽:“约摸是没中,不过他还小,也不是什么人,都和七弟一样十几岁就中会元,状元。”

    而且,陆晔和陆昌没中,二人都还年轻,再准备三年后的会试就是。

    姜香玉却笑了笑,心情舒坦多了。

    比起父母,陆旭知道自己的名次,神色很是寻常。

    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同墨棋说:“不管我怎么做,只要没有小叔好,母亲就不会真的高兴。”

    墨棋:“哪能呢,夫人真心为公子好。”

    陆旭冷笑了声。

    墨棋:“公子快去兰馨堂吧,那边等着呢。”

    这时候,各房都得了消息,都着人过来道喜。

    陆旭跨进兰馨堂正房,就看自家姐妹坐着,云宝珠在其间,她一身大红色吉祥锁心纹夹袄,头上簪了一朵大红花,很喜庆。

    而云贞,自没有出现。

    陆旭一笑。

    这样性情截然相反的二人,竟是亲姊妹的。

    云宝珠发觉陆旭打量她,她脸颊微红,起身:“大哥。”

    姜香玉本来自我宽慰的好心情,一瞧云宝珠这模样,火又上来了。

    偏生云宝珠二房请进来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香玉笑容一敛:“大郎快坐,秋萍,换个茶。”

    秋萍“欸”了声。

    陆旭一撩衣摆坐好,姜香玉就说:“你如今成了贡士,也十八岁了,是该谈婚事,不能再拖了。”

    姜香玉本以为,陆旭会跟自己摆脸色,却没曾想,他应了声:“听母亲的。”

    姜香玉一喜,说:“怀雪今年十六了,你舅家是金吾前卫指挥使,怀雪还是郡主之女,为了咱们家,推了许多议亲的事。”

    这回,陆旭沉默了。

    姜香玉还要劝说,陆旭目光微动,打断她的话:“母亲,雪表妹很好,我娶她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姜香玉:“什么要求?”

    此时,水天阁,云贞合上一本书。

    昨夜她没睡好,今个早上,早早就睁开眼睛,她眼睛困倦,身体累,精神却一直紧绷。

    因为梦里这一天,姜香玉让陆旭娶姜怀雪,陆旭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同时抬她为妾。

    多可笑,姜怀雪身份金贵,怎么可能受这种侮辱?

    为此,姜香玉大发雷霆,叫云贞过去,那时云贞在水天阁绣花样,一无所查,直到进了兰馨堂,才知姜香玉要打她板子,治她的罪。

    勾引大公子的罪。

    陆旭何等精明,他等事情闹得这般难看,才说,自己是效仿父亲的,父亲也有一妾,生有一女,陆蓓。

    陆蓓急哭了,跪下来求姜香玉体谅。

    姜香玉恨极了,打了陆蓓一巴掌,又将陆蓓的生母王氏,发落到庄子里去。

    等陆幽下值归来,见府中出了这般大事,气得眼前一黑。

    王氏是他在娶姜香玉之前,就陪在他身边的通房,比起姜香玉强势刁蛮,王氏温婉可人,满足陆幽对女人的想象。

    后来王氏生下陆蓓,姜香玉发了好几次脾气,陆幽和姜老夫人劝了很久,陆幽都差点跪下了,姜香玉才肯给王氏妾室的名分。

    如今,儿子一番话,叫姜香玉失了理智,把他心头温柔的可怜人,丢到京郊去,他怎能不气?

    在他看来,陆旭可没错,谁乐意一辈子受姜家一族的气,错的是姜香玉。

    于是,向来没什么脾性的陆幽,直接去京郊庄子住了一个月,不曾回府。

    还是姜老夫人出面,才让这对冤家和好。

    而云贞在其中,不过是个筏子,被陆旭利用,被姜香玉、姜怀雪、陆蓓等记恨,到头来,图惹一身腥臊。

    如今,又到了这样的日子。

    她思索着,没几个人见过自己和陆旭说话,假如陆旭非要拉她下水,明眼人一眼能看出问题所在。

    而且冯氏在外的产业,也越来越好,她尚可自保。

    何况,陆旭从一开始,就拿云宝珠和姜香玉作对,不该在这关键时刻,放弃云宝珠,转而用她。

    即使如此,云贞想起上次陆旭的眼神,还是担心。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终于听到外头,小翠和秋蝉说话,似乎在说兰馨堂什么。

    她打开门,小翠一瞧她,连忙跑来,道:“姑娘,兰馨堂那出事啦!”

    云贞心里一紧:“什么事?”

    小翠:“大公子说要抬宝珠姑娘为妾,三夫人正发火呢。”

    云贞的心,猛地落到平地。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收起唇角笑意,总归是幸灾乐祸,不可以太明显。

    她问:“没提我吧?”

    小翠:“我听到三夫人要发落姨娘,就赶紧回来跟你说了。”

    如此,和梦里对上了。

    只是,她把自己摘了出去。

    不过姜香玉发火,她还是在屋内躲好好了,不至于触霉头。

    但她没料到,梦里,去年年末就揭晓的四川贪腐案,在今年的三月,震惊朝野。

    四川巡抚曹万立,于数年间,搜刮民脂民膏,竟达十万两白银,此案牵连往任、现任四川按察使、四川布政使,揪出在朝中为政多年的方阁老。

    曹万立招供,八年前,新任四川按察使陆岭,赴任路上突发急病去世,也是他们怕事情败露,下的毒手。

    贪污受贿,欺民霸地,杀害朝廷命官……

    种种罪责,铁证如山。

    为此,圣人震怒,彻查朝野。

    方阁老门生不少,一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陆幽本因姜香玉发落王氏,去找王氏住,奈何京郊太远,他顺带装个病,没去一日衙署。

    可听这消息,陆幽赶紧收拾东西,灰溜溜回来,免得这关头,被参一本欺君罔上。

    只不过,陆幽明显还和姜香玉别着,二房气息沉沉。

    云贞本不愿这时候出去,可事关陆蔻的父亲,她得去看看陆蔻。

    梦里,会在去年年末出这事,是被曹万立发觉朝廷查证,他先跑了,朝廷不得不提前收网,如今,朝廷妥当收网,侯府大爷之死,也有了交代。

    总归令人唏嘘。

    只是,她刚要出门,云宝珠冲过来,拦着云贞:“她们不让我出去,你也不能出去!”

    陆旭拿云宝珠生事之后,云宝珠被姜香玉下了禁足令,云贞却没有。

    云贞皱了皱眉。

    秋蝉和云宝珠身边的丫鬟,却是知道云贞和大房要好,连忙拉住云宝珠。

    秋蝉还说:“宝珠姑娘,这事和贞姑娘没有关系。”

    云宝珠挣扎着:“那我也要出去!大公子明明是心悦我的!”

    秋

    丽嘉

    蝉沉默了。

    若秋蝉与她关系还好,势必会提点几句,云贞也是如此。

    可如今,那新丫鬟不够机灵,二房个个人精,就算猜到陆旭不是为云宝珠,也告诉云宝珠,不然会惹陆旭不快。

    云宝珠闹腾得越厉害,陆旭越乐见。

    所以,没人点醒云宝珠,云宝珠一叶障目,竟真以为陆旭非她不可。

    趁着秋蝉拉住云宝珠,云贞对她点头示意道谢,与小翠一起,提着一个小箱笼,往乘月阁去。

    小翠还奇怪:“姑娘,小箱子里是什么啊?”

    云贞打开箱子,白猫儿从里头跳到她怀里,她稳稳抱住了。

    她如今养着霏霏,是瞒着云宝珠的,还好,刚刚把它装箱笼里了,不然云宝珠看到,不定又要发火。

    小翠也喜欢霏霏,一边逗霏霏的下巴,一边说:“姑娘带小猫,是要给大姑娘玩吗?”

    云贞愣了愣。

    她轻捏霏霏的爪子。

    其实,她是想到陆崇。

    作者有话说:

    活用宝珠(bushi)

    第三十九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乘月阁很是清静。

    陆蔻着一身淡雅的素白上衣, 鬓发干干净净,没有朱钗, 脸上也没任何妆, 但她眼圈红红的,大抵是在人后哭过几次。

    “我娘虽从未对我说过什么,却是最想我爹的,不曾想, 我爹是出了这等事走的, 我娘这两日就病倒了。”

    当年, 仵作什么也没查出来, 而陆岭身子那几年一直不好, 没人察觉异样。

    但陆崇发觉了,只苦于没有证据, 未免叫家人悲上加悲,便压下此事。

    云贞听着陆蔻的忧愁, 觉察出难过。

    她父亲不详, 自幼见到的男人, 是云来顺、云耀宗那样的, 从陆蔻对父亲的怀念,可以想象, 陆岭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

    他是侯府大爷,本该承侯府爵位,如今却因官场祸端,早早撒手人寰。

    真令人唏嘘。

    陆蔻握着她的手,笑着说:“也是你好心, 还肯从二房来看我, 我听说二房……嗨, 只愿家宅安宁,莫要再生事了。”

    云贞抿唇一笑。

    她也不能说什么,原来,除了三房的陆芙过来,陆莹和陆蓓都没来看陆蔻。

    陆蔻体谅二房近日不安生,但过来乘月阁,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随着各位姑娘郎君长成,大家都懂事了,大房二房关系中的生硬,便叫明眼人一眼瞧出来。

    又待了会儿,陆蔻要为母亲侍疾,先去更衣,云贞提着箱笼要走,方出门,就听到雨山跟南枝说话的声。

    她脚步一顿,微微抬头。

    叠云亭中,立着一道清俊的身影。

    陆崇今日也穿着颜色浅淡的白袍,一抹玉色腰带,收出他的窄腰,简单的衣着,更显荦荦大端。

    他微微昂起头,抬着手,袖子下滑,露出他光洁修长的手臂,他手指在转弄挂在亭角的一个玲珑玉球。

    似乎发觉她的目光,他低头,看了过来。

    那双眼清清冷冷,倒是寻常。

    云贞心中,却忽的如水波荡漾开的波纹。

    陆岭得以安息,是陆崇成功换了那副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此事至关重要,可是,朝廷传来的消息中,他却匿迹了。

    或许是避嫌,又或者应该说,他不以此事为政绩。

    这是他要为长兄做的。

    如今,云贞目光不再拘泥于二房那些事,自是看到更多的东西,便也知道,按侯爷那调性,只爱莳花弄草,不爱管事,很难教出陆崇这样的人。

    陆崇今日之所以是他,是有老侯爷与长兄。

    长兄比他大十几岁,早已如兄亦如父。

    老侯爷听从天命而走,长兄却死于非命,这是陆崇的心结。

    他也会伤心的。云贞想。虽然他看起来,和这两个字,好像没有关系。

    但她还记得梦里,陆蔻去世后,陆崇无声的悲恸。

    他也是人。

    她垂下眼睛,慢慢走到叠云亭那,略微一顿,便抬起脚步,走进亭子中,小声道:“七爷。”

    陆崇目光微微一敛。

    亭下,雨山方要走上来添茶,忽的看看陆崇,又看看云贞,忙噤声,走到亭子外一旁。

    云贞背对着他,不知道他这点小动作,陆崇却看到了。

    只是,他一反常态,没说什么。

    云贞有点紧张,她握握手心,将手中箱笼放在桌上,掰着卡扣,一边说:“上回七爷问到霏,一杯,我想,七爷许是想它了,所以……”

    她有些语无伦次。

    也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心底懊恼,终于,卡扣打开,猫大爷正蹲在里头,揣手手,怡然自得,霎时,云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摸摸霏霏,抱起来,放在桌上,挠它下巴,霏霏舒服地眯起眼睛。

    想了想,这到底不是她的猫,她那点笑意也散了,低声说:“要不,七爷今天把它抱回去吧。”

    陆崇微微倾身,眼神不知是定在霏霏上,还是哪处。

    他问:“腻了?”

    云贞忙抬头:“不会。”

    这一眼,撞进陆崇双眸之中,却吓得云贞睫羽一压,又垂下脖颈。

    露出一截修长而白皙的脖颈。

    她不知道,自己每次这么一躲,越柔软质弱,越能叫人心念翻涌。

    陆崇又看向了猫。

    云贞逗弄着猫咪,她想找话,问:“七爷,它为何叫一杯?”

    其实,第一次知道它叫一杯,云贞还觉得,这名字有些许生硬,一杯什么,一杯茶?一杯酒?

    不管如何,都和猫儿联系不起来。

    所以,这时候问出来,算是了却自己一桩疑惑。

    只听陆崇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香山居士的诗。

    云贞睁大眼睛,这一句,她近来读诗集时,就很喜欢。

    所以,一杯之所以叫一杯,便是这身雪一般的毛发。

    但除此之外,云贞克制不住地想,陆崇想请谁共饮一杯呢?他最是严谨自持,实则,高处也不胜寒。

    那一瞬,云贞心中一软。

    她嘴角噙着笑意,说:“原来是这样,那七爷知道我为什么叫它霏霏吗?”

    话一出口,云贞就后悔了,她这是班门弄斧。

    但愿莫叫他看不上好。

    陆崇真想了想,他手指点了点桌面,道:“雨雪霏霏,亦是与雪有关。”

    云贞心慢慢放下,她摸着霏霏,突然很想笑,谁能想到,有这么一日,她也会和陆崇聊起诗词。

    霏霏走到陆崇手边,蹭他的手。

    陆崇便轻抚它的头。

    这么看,他的手掌和她的不一样,是又宽又大,好像一个掌心,就能包住整个猫头。

    云贞不由盯着他的手,直到陆崇问:“大郎中举,你如何看。”

    云贞一愣,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便看向陆崇,陆崇却坦坦荡荡回视她。

    云贞眨了眨眼。

    她不知陆崇为何突然说到陆旭,可大房的陆晔和陆昌,这次都没中,他们虽还年轻,不过,她定是不能表现出高兴……的吧。

    她挑拣客套的说:“天道酬勤,大公子如今中举,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是迟早的。”

    她自觉自己回得没有差错。

    陆崇轻抚白猫,又说:“府中传,大郎要纳云宝珠。”

    陆旭为和姜香玉对抗,拉着云宝珠闹这一出,想必府上都传遍了,传到陆崇耳里也寻常,可是,他竟也会问这样的事。

    她惊讶,难道陆崇是……好奇?

    他为什么好奇呀?是陆旭的行为太过,姜香玉请他管管陆旭?

    可不能,姜香玉要强,不会让大房插手此事,虽说娶妻当日纳妾,确实不算好家风。

    还有,他真好奇,直接问三爷不就好了吗?

    云贞的小脑袋里,冒出一个个疑问,既是陆崇开口了,她斟酌了小片刻,如实说:“宝珠姐姐虽是我表姐,但他们的事,我不清楚。”

    陆崇抚着霏霏的手指,忽的一顿。

    他弯了弯唇角,从鼻间轻轻“嗯”了声。

    云贞发觉,他心情似乎不错,比起刚刚要好许多。

    她看向霏霏,也不由一笑。

    应当是猫儿当真可爱。

    初三这一日,上巳节。

    若无意外,这日云宝珠本该随着陆莹去郊外,赏桃花,曲水流觞,但她被禁足。

    她睡到下午才起,循着点声音,看到云贞和冯氏、小翠以及秋蝉,四人聚在一起打吊子。

    她推门而入:“好呀,你们玩这个也不叫我。”

    但不等几人说什么,她又说:“不过要是平时,你们叫我我也不跟你们玩。”

    听云宝珠这么讲,冯氏咳了声:“是啊,你是大忙人,每日跟着二姑娘,推都推不走,总会有好玩的。”

    这是埋汰云宝珠只知道粘着陆莹,连陆莹烦了她都无所谓,这下好了,被姜香玉禁足,却来找她们。

    云贞和秋蝉忍着不笑,小翠听不懂,云宝珠也是,还当是羡慕她。

    她大喇喇坐下来:“你们快点,输了那个换我上。”

    这下大家放下马吊,冯氏说自己还有事,秋蝉说要去兰馨堂,小翠说要煮茶,云贞说要读书。

    之前不是没和她打过,她总耍赖,打得大家都心累。

    云宝珠噎得慌,刚离开东耳房,才知道早上有人来送节礼,有姜老夫人的,也有七爷的。

    她高兴得又钻进云贞房中,显摆自己的东西:“你看看,你有吗?”

    云贞懊悔没早点上门闩,一边随口应:“嗯,有。”

    云宝珠不信:“七爷的你也有啊?”

    云贞倒是不奇怪,陆崇在重阳、冬至、除夕、上元,都有送各房小辈节礼,他是这般重规矩的人。

    只看云宝珠打开静远堂的东西,露出银子:“你瞧,二两银子呢!你肯定没有吧?”

    云贞愣了愣。

    她不由垂下眼睛,手指捻着书页,却没看进多少内容。

    她确实没有二两银子,静远堂给她的节礼,是一只拇指大小,憨态可掬的小猫。

    纯金子打的。

    作者有话说:

    陆崇:确定云贞不喜欢陆旭,行了。

    第四十章

    ◎她会祝福他。◎

    小金猫的事, 云贞没瞒冯氏。

    她本来,也不打算瞒着, 是该和冯氏说了。

    冯氏粗糙的手指, 在衣角擦了几遍,才拿起小金猫,端详片刻,啧啧称奇:“不说它是金子, 光是这猫儿, 打得这般逼真可爱, 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只不过, 七爷这样的才情和性子, 本应送玉佩的吧?”

    云贞低头,手指拽拉着袖子。

    她也觉得。

    怕是陆崇知道她过得拮据, 所以,比起玉佩, 他却送了金子。

    这样精巧的小猫, 不到非常时刻, 她怎么会拿去换钱?又或许, 这就是他给她非常时刻所用。

    她想到这一层,立刻否认了, 免得自作多情,空余遗憾。

    看了好一会儿,冯氏把小金猫放回漆金盒中,她犹豫了一下,叹息:“七爷有这份心, 难得。”

    云贞嘴唇嗫嚅, 道:“姆妈, 不瞒您说,其实,去年那四十两银子,也是七爷送的。”

    冯氏一惊:“什么?”

    云贞把秋海棠图的事,告知冯氏,如今曹万立伏法,再加上陆崇这回送的小金猫,她说出来,也无妨了。

    冯氏一边夸赞云贞画的甚好,又一边疑惑:“是那时候,七爷便对你不同么?”

    云贞:“也没有……”

    可是,三十两银子的画,最后,多给了十两。

    是啊,这些事,越想越特别。

    她脸颊泛红,羞得紧了,站起来,走了两步,背对着冯氏。

    冯氏是过来人,她的丈夫去得早,自己膝下也没有儿女,把云贞当亲女儿了,才掰开了说:“贞娘,七爷这般,很是不寻常。”

    云贞盯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它们起起伏伏,犹如她此时的呼吸。

    冯氏又说:“不过,这事……”

    她还想说,如此世家大族,陆崇势必要撑起门楣,云贞假如和他真有这缘分,她性子柔弱,将来的日子,未必好过。

    私心底,冯氏更希望陆崇止乎礼,最好,给云贞掌一门过得去的婚事。

    只是,她又不希望,云贞放弃这机会,这或许本是她应该得的。

    好生矛盾。

    不过,云贞的态度,丝毫不扭捏:“姆妈,我想好了,我与七爷,是没可能的。”

    冯氏有些惊诧,半晌,松了口气:“我知道,你现下越发有主见,就循着你内心吧。”

    云贞轻轻地:“嗯。”

    侯府太深,她不愿陷进来,而且,她总是忘不了,梦里自己挣扎求存,换来一句“灾祸罢了”。

    灾祸,这两个字,足以让她止步于此,她此遭,绝不会再愿听到这两个字。

    她会祝福他,在官场平步青云,在家中,娶得贤妻,儿孙满堂。

    嗯,如今有了她干预,他应该不会……不举吧。

    想到自己对陆崇这个揣测,到底太过私密,云贞双颊绯红,忙轻轻吐出一口气。

    再次摩挲一下小金猫,云贞打开箱笼最底端,那里有一块周潜去年给她的荷鱼纹玉坠,如今,旁边多了一只小金猫。

    或许等自己老了,会唏嘘,会遗憾,也会把这段往事当故事,偶尔回味一下。

    她垂着眼睛,轻轻一笑

    到五月,陆蔻婚期将至,云贞不好常去扰她。

    而侯夫人和大夫人之前说过,要为云贞找一门亲事,此时,也终于定了下来。

    秦淑慧做事,向来妥当。

    “一个叫罗成英,二十岁,江州人,家里经商,你可知罗记脂粉?便是他家的,他出身商贾,却是今年考上秀才。”秦淑慧将一张纸递给冯氏,上面是罗秀才的名姓、籍贯等。

    冯氏拿在手里,略显无措。

    秦淑慧又说:“还有一个,叫郑绍笃,刑部侍郎庶子,他自己也争气,自己成了武举人,前途自是不错。”

    冯氏手里,又多了一张纸。

    光靠她自己,绝对无法给云贞找这么好的人家,一个家中有财有势,一个家中有官有权。

    他们不管哪一个,都可以护住云贞。

    再加上有秦淑慧担保,云贞算是从侯府出去的姑娘,他们不会平白给她委屈受。

    若是按她们江乐县的习俗,嫁就嫁了,哪有得挑,到底是大夫人用心,才能选出这两位来。

    她难掩激动,手指颤抖,差点搬出庄稼人习性,想给秦淑慧磕头。

    秦淑慧说:“冯嬷嬷莫急,这是我将将筛出来,具体要看贞娘想觉得哪位好,过两日端午,正好出去看龙舟,权当相看。”

    冯氏笑了:“是夫人好心,多谢夫人。”

    云贞也在场,她如今是十五的姑娘了,这些事自不必规避,于是,冯氏把纸给她:“来,贞娘你看看。”

    她姣好的面庞上,掠过红霞,便粗略看了两眼纸。

    自己常用罗记脂粉,她对罗秀才生出些许好奇,便说:“那就有劳夫人,我愿相看第一位。”

    秦淑慧对第二位更满意些,不过,一切看云贞意愿,她不会去干涉,遂点头:“好,端午那日,我带你们去东坊看龙舟。”

    云贞起身,福了福身子,真心感激,道:“多谢夫人。”

    这事便如此定下来,为表客气,秦淑慧事先跟姜香玉打过招呼,于是,姜香玉那,也让云宝珠相看一门。

    说是原京畿县丞上任江乐县县令,六月就赴任,年二十四,将来会在江乐县待上三年。

    云宝珠再不情不愿,也应了下来。

    她不敢和姜香玉作对,心里对陆旭虽有几分痴想,但她禁足这般久,陆旭从未出现,不由失望。

    况且,凡是女子,只要有得选,谁会放着平头娘子不做,去给人做妾。

    云宝珠想明白了点,听说云贞要相看个秀才,她心里舒服多了,她这一下就去当官夫人,和她可天壤之别。

    只是周潜在那呢,云宝珠就问云贞怎么看,云贞只好编说,时间太久,自己对周潜已没了期盼。

    少年人总是不定性的。

    这下,云宝珠更放心了。

    为此,她成天来找云贞,探听那秀才,只听说秀才二十岁时,脸拉得老长。

    秦淑慧给云贞定下此事,也顺带告诉侯夫人。

    上午才说,下午侯夫人把她叫去了。

    侯夫人聊了天气,聊了桌上的时令仙桃,秦淑慧知道婆母有难处,只好问:“母亲把我叫来,是为何事啊?”

    侯夫人这才支支吾吾的,说:“就是,阿崇听说你给二房的云氏妹妹,找了罗家,他说,此事不急,他会再查罗家和罗成英。”

    秦淑慧:“……”

    她气笑了:“贞娘这孩子,品性自是没得说的,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况且,她生得这般好,我也不忍给她配个瘤子脸,这两位面貌,也算不错,七弟这意思,莫不是信不过我?”

    侯夫人:“不过,都说高娶低嫁,罗家家大业大,恐怕对云贞的身世,不那么满意。”

    秦淑慧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想通了,陆崇只是说查查,又没说就不行。

    她说:“母亲,我晓得了。”

    只能庆幸,自己还没让锦瑟给罗家递消息,否则,罗家那小子见了云贞画像,却不定能放手。

    她和侯夫人,都没觉得陆崇此行有何不妥。

    侯夫人知晓陆崇有主见,做事绝对有理由,说不准,是罗家牵扯进什么案子,还要再行观望。

    秦淑慧则是知晓,陆崇前个月,已经找到红豆与晚香,问出灵云寺那日的事。

    这事不宜闹大,她瞒着侯府上下的,陆崇本不该知道。

    只是前个月,陆崇让雨山带话给她,说是事发前,晚香早就知道红豆要对南枝下手。

    据清醒的晚香所说,她告知陆莹,陆莹又告知陆蓓。

    陆莹本想提醒陆蔻,可是,是陆蓓拦住陆莹,说南枝是陆蔻最器重的人,如果出了这般难看的事,陆蔻抬不起头,大房也抬不起头。

    为这事,秦淑慧气得吃不下一顿晚饭。

    此回,她如此尽心云贞找夫婿,也是有与二房较劲的意思。

    所以陆崇拦下,她疑是他对二房生了罅隙,连云贞的婚事,都要干预。

    秦淑慧不愿惹陆崇不快,便着人给云贞带话,说是先把日子往后挪。

    云贞只以为是罗家的时间没协调好。

    她轻抚怀中猫儿,有些不舍,她轻轻吸着鼻子,声音却越发坚决,低声说:“霏霏,以后,你就回去吧。”

    此时,静远堂中,

    陆崇的桌案上,多了一沓纸,是关于罗家的。

    他看着手中文书,没有动它,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双眸,看向那沓纸。

    如此,两回了。

    星天进来添了次茶,顺便说:“七爷,那红豆和晚香已安置好。”

    陆崇:“嗯。”

    这几年,他对二房诸事,早已淡了,知晓灵云寺真相后,他先着人安置好红豆和晚香,却没说如何处置陆莹和陆蓓。

    星天和雨山明白,只要人证在,迟早有一日会处置的。

    但他们觉得,此时,对陆崇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

    星天一离开书房,雨山小声问:“看了吗?”

    星天:“没呢。”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七爷怎么会给贞姑娘,查她未来的夫家呢?

    这事可真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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