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他竟给云贞挑起夫家。◎
陆崇那边, 迟迟没消息,秦淑慧便没给云贞递话。
端午时, 云宝珠先去相看了。
云贞不知道过程几何, 只知云宝珠回来后,关在门里哭了半天,看来极为不顺利。
隔日,她才听说, 云宝珠相看的县令, 长了一对□□眼, 一张□□嘴, 云宝珠隔着屏风看他, 都怕他“呱”地叫出声。
这人生得丑,云宝珠百般不愿, 这门亲事告吹。
明面上,姜香玉没说什么, 暗地里跟周安家的啐她:“只不过生得丑了点, 他又是个县官, 肯娶她已是极好。”
她也不想想, 当年她肯嫁陆幽,不就是见陆幽生得俊俏, 哪个姑娘乐得嫁给□□,生小□□呢?
而云贞等到五月十一,秦淑慧才着人递话,请她去大房。
今日冯氏不在,云贞一个人去。
她到水天阁门口, 云宝珠追了上来, 说:“我跟你去, 大夫人给挑的男人靠谱吧?我这几日做梦梦到□□,吓死了!”
云贞推拒:“你从未给大夫人请安,这么突然去,是不太好。”
云宝珠:“那我从今天开始过去。”
云贞从云宝珠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说:“不行吧,叫七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说到陆崇,云宝珠不得不放弃,陆崇是侯府的规矩,连作为嫂子的三夫人,都不敢惹他,她一个外来的姑娘,当然惧他。
云贞不带云宝珠,自是有理的。
她自个儿筹算,和大房有了几段缘,才入大夫人的眼,云宝珠从来只待在二房,只和陆莹亲近,这是她自己选的。
她作何要拿自己的情分,给云宝珠消磨。
云贞思虑得清楚,很是气壮。
如今,她不是那副性子,能叫云宝珠随意拿捏。
云宝珠终于发觉,以前,她对云贞说东,云贞不敢往西,现下,她竟被她两三句,就打发了?
再看云贞,她穿着与以前一般,樱红底绉纱衣裳,因着过了一年,身材越发高挑,姿态袅娜,五官精致无可挑剔,皮肤吹弹可破。
唯一不同的,是她眉宇带着的怯弱,竟散了。
这教她本就细腻美艳的脸庞,多了三分清丽,犹如花骨朵盛放到了极致,鲜妍繁盛。
她不懂,一个日日躲在屋里,不出门见世面的人,怎么变得更不好糊弄。
云宝珠后悔了,从一开始,云贞往大房去的时候,她就应该阻挠她的。
她站在水天阁门口,脸色分外阴沉。
待云贞去到大房,却怎么也没想到,秦淑慧要说的,与罗秀才无关,而是给她又挑了四门相看的人家。
秦淑慧抚抚鬓发,掩去尴尬,说:“罗秀才家中,属意给他找一门商会女儿的婚事,就……贞娘先瞧瞧这四位,合不合意。”
云贞心想,看来罗家并不满她的家世。
她无可无不可,总归是交易。
只是,这四户人家,一户是今年新科三甲进士,年十九,家中虽比不上陆家,却也是有名声的世家,他被分到富饶的江南地区做县令,前途自是远比罗秀才好。
一户是凉州守将之子,年方二十,战果累累,被封四品将军,自也是前途无量。
云贞默默看着,这往后越翻,这些男子是越好。
她犹豫地看了眼秦淑慧。
秦淑慧活这么多年,都想把头倒栽进地里。
实则这四个人,不是她挑的,是陆崇挑的!
她这小叔子,做事是越发出格了,家中长辈都在,哪轮得到他来给寄住的姑娘,挑选夫家的?
而且这夫家,一个个这么好,别说陆蓓,就是陆莹嫁过去,都是可以的,可云贞这样的孤女,这些家庭娶了她,难道不会暗自嘀咕?
碰上一些家教严厉的,云贞有的是吃亏。
还是说,陆崇要认云贞做干女儿,给她当靠山?不能吧,两人也不过相差八岁。
可是,这些夫家再好,秦淑慧作为女人来挑,都知道,他们有一个共通点,离京城太远。
云贞和陆蔻的情谊在,若是太远,对这两位姑娘来说,不太好。
知女莫若母,秦淑慧最清楚,陆蔻老犯心软病,还容易拧巴,她巴不得陆蔻周围,多点像云贞这样果敢机智,心地善良的姑娘来帮衬。
总之,秦淑慧也弄不懂,陆崇为何这么挑。
但既然送到这边,她只能硬着头皮,先拿给云贞看。
不出她所料,云贞将纸张放在桌上,小声说:“大夫人,这些人的门第太高,我不愿高攀。”
秦淑慧笑了下,说:“既如此,我再挑挑,再挑挑。”
看出秦淑慧不自在,云贞先告退。
她也有点纳闷。
前头秦淑慧挑的人都很适合她,怎么这次……不是说新的四人不好,他们就是太好了,才让云贞产生退意。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会妄想。
她带着小翠,正要回去,突的,就看陆旭带着墨棋,在不远处候着。
云贞想绕道,陆旭生得高,步伐更大,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他挡住她的去路,冷着一张俊脸:“你要相看男人?”
云贞蹙眉:“大公子这是何意?”
陆旭:“你问过我了么,就去相看男人?”
云贞抿起嘴唇。
梦里,她也相看过一次男人,没多久,那人就被打断了腿,此事没有后续,当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何,如今想来,该是陆旭做的。
他一向无法无天。
云贞不愿与他争执,正要转身离去,陆旭轻笑了声:“贞娘,你是聪明。可你不该一次次踩我的底线。”
听他唤自己贞娘,云贞很不舒服。
她回过头,抿了下嘴唇,压下抗拒,才说:“大公子如今大好前途,何必与我纠葛。”
今年三月十五,殿试过后,陆崇成二甲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和她梦里一样,三年后,他会外放为官,又三年,就会回来,而今年六月,陆崇擢升吏部侍郎,明年开年,便动身巡抚山西甘肃。
陆崇不在,府中少了一个压制陆旭的人,梦里,若不是在星天帮助下,自己搬去庄子躲了一阵,她或许早叫陆旭得手。
她这几日和冯氏决定,六月陆蔻大婚后,她们会搬离侯府。
届时,是是非非,都与她无关。
这也是她鼓起勇气,再一次与陆旭对峙的缘故。
见她面容昳丽,眸色明亮,陆旭好整以暇,一笑:“好,很好。”
他明明没说什么,云贞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她避开他的视线,紧掐着手心,才忍住颤抖,道:“大公子,我本是很怕你的。”
陆旭:“嗯?”
云贞轻轻牵着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但我现在,没那么怕你了。”
陆旭眯起眼睛。
云贞带着小翠,转过身,步伐坚定起来。
待得她离开侯府,与陆旭不必再见,便是再相见,他是翰林院庶吉士,该轮到他束手束脚了。
这个叫,风水轮流转。
只是,云贞还没放松多久,不过两日,罗秀才被打断了腿。
她是从冯氏口里听说的。
冯氏打从知道云贞想相看罗秀才后,这几日,常去罗记店铺门外,想看能不能先碰见罗秀才,伙计都认得她。
前几日,伙计在路上遇到她,他不知道因相看没了下文,冯氏不需要先掌掌眼,告知冯氏:“别等了,罗公子要巡查京中几家店铺,结果断了腿,不能来了。”
冯氏复述完,云贞脸色蓦地发白。
冯氏:“怎么了这是?”
云贞:“许是大公子雇人打的。”
冯氏惊诧:“还有王法么?”
云贞垂眼盯着自己指甲。
她都没和他相看,陆旭就动手了。
他当真是……云贞有点恼。
说了旁的事,冯氏把新买的罗记脂粉,摆在她面前,她们以前买的用完了,可惜,没买到与先前一样的脂粉。
冯氏:“伙计说,之前那脂粉,叫郡主包揽了,京中暂时买不到,得从别处的罗记调它过来,好几日呢。”
“我挑了这个,觉得效果差不多,但估计没有前头那个好。”
云贞小心翼翼,将新脂粉抹在额间,叠好几层,才勉强遮住胭脂痣。
确实不如前头。
冯氏皱眉:“我再看看新的脂粉?”
云贞:“无妨,这几日我少出门,下雨天记得带伞就是。”
她倒是有件更关心的事,说:“姆妈,上次咱们说六月后搬出去,不然,咱们早点搬出去?”
静远堂。
因云贞差点和罗秀才相看了,星天和雨山暗地里关注他,知道他断腿,星天:“你打的?”
雨山:“我哪敢啊!”
星天是和雨山玩笑,毕竟他最知道,陆崇已替云贞回了这门婚事。
秦淑慧只查了罗成英的品性,却没查到罗家的阴私。
罗成英的母亲爱给儿媳立规矩,罗成英两个嫂嫂,刚嫁过去前两年,每天都得卯时就站在罗母门外请安,站足一个时辰,还有一个嫂嫂为了给罗母绣衣裳,熬坏了眼睛。
陆崇知道了,罗成英就被筛下去。
只是,推掉罗家的相看,还没完,他竟给云贞挑起夫家。
星天和雨山,放下手头所有事,找了许多的适龄人家,再由陆崇亲自筛选,便选出了新的四户人家。
这是他于百忙之中,亲手选的。
第四十二章
◎它想出去。◎
长春堂。
侯夫人和大夫人秦淑慧, 在摆弄盆景,秦淑慧和侯夫人说着话。
外头, 丫鬟挑起纱帐帘子, 说:“老夫人,大夫人,七爷来了。”
陆崇进了屋,侯夫人笑:“阿崇来了。”
自五月中旬, 陆崇擢升礼部侍郎, 这几日, 除了案牍事务, 还有应酬, 更为繁忙。
秦淑慧才提陆崇,她有点不自在, 拿着小剪刀比划盆景,却迟迟没有下剪。
陆崇是照例来请安的。
见状, 他心里有了成算, 若说这几日, 秦淑慧在侯夫人面前说自己, 只有他给云贞挑夫婿的事。
出格么?或许。
陆崇抿了口香片茶,思绎一瞬, 开口:“母亲,大嫂,我给蔻姐儿的嫁妆,再添一抬。”
秦淑慧一愣,侯夫人笑着说:“还是你心疼蔻姐儿, 连和蔻姐儿要好的贞娘, 都沾了光!”
果真提到云贞。
侯夫人有意和陆崇亲近些, 就管不住嘴:“方才老大媳妇还和我说呢,你挑了四个顶顶好的郎君,可惜,贞娘都不要。”
陆崇看向秦淑慧。
秦淑慧心里嘀咕上天了,她本没打算跟陆崇说的,云贞推拒那四人,不管缘由如何,是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
而且,她总是下意识以为,陆崇是看在云贞和陆蔻的情分上,才出手帮忙,如果云贞不领情,多落他面子啊。
她想七弟是大忙人,没两日就忘了这回事,却被侯夫人揭穿。
她夹在中间,没法,只能说:“母亲也真是,姑娘家家的事,七弟也……”
她本是要说“不爱打听”,却听陆崇说:“这是为何?”
秦淑慧:“……”
她用手帕掩掩嘴角,说:“这不是,不合适嘛。”
陆崇吃了口茶,缄默不语。
怕陆崇又大包大揽,秦淑慧破罐子破摔,告诉他实情:“不过,这事往后,不需咱们操心了。”
陆崇看向母亲。
侯夫人:“这是为何?”
秦淑慧:“姑娘心气高,这几日,便要和她姆妈搬出去住。”
侯夫人不解:“二房苛待她们了?”
秦淑慧:“没有吧,三弟妹那性子,不至于克扣银钱。”
其实,云贞要搬走,秦淑慧有点不悦,她真心给云贞挑夫婿,这关头,她搬出去,倒叫她白费好心。
不过,秦淑慧有气量,没纠着此事不放。
她还夸云贞一句:“这样的姑娘是不多见,想必刚进侯府,就打算走了,不然不会积出一份产业,足以傍身。”
秦淑慧和侯夫人聊得起兴,自没有留意,陆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沉。
不多时,陆崇与星天回到静远堂。
屋内,雨山支支吾吾的,陆崇睇他一眼:“什么事,直说。”
他还是鼓足气,说:“七爷,水天阁把一杯送回来了。”
陆崇:“……”
一杯在水天阁养得很好,毛发浓密蓬松,白猫脸尖尖的,多了个软软的小肚子。
它一见陆崇,“喵呜”一声,又乖又慵懒。
陆崇把它抱进书房,用一颗小玉球逗它一会儿,一杯歇了下来,蹲在一张宽纹椅上打盹。
陆崇在桌前站了会儿。
想到自己该做什么,他摊开纸张,没唤星天或雨山,挽起袖子研了会儿墨,慢条斯理拿起狼毫笔,写字。
他呼吸平缓,一行字写到底,回头望了眼,忽的一顿。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写了个错字。
他笔尖悬停在纸上,一滴墨掉到纸上,晕开圆圆墨渍。
这时候,门边传来挠门声,陆崇抬起眼,一杯不知何时到了门口,两只前爪“啪嗒啪嗒”挠着木门。
它想出去。
至于去哪里,不言而喻
进入五月下旬,雨水一日较一日的多。
云贞换了脂粉,又因陆旭的行径,愈加不爱出门,镇日要么捧着书,要么做做画,还叫冯氏,教自己看炒货铺子的账本。
至于相看的事,她昨天已回绝秦淑慧。
她知道,这样很无礼,秦淑慧或许会不开心,但她没办法,若叫陆旭知道她还要相看谁,谁就要倒霉,她可不愿祸害旁人。
这是其一。
其二,自然是她要和冯氏离开侯府。
这几日,冯氏解决完炒货铺子的事宜,赁了间不错的一进小院子,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好。
接着就是请辞。
云贞和冯氏不想惊动旁人,此事做得相当隐蔽,就连日日同住的云宝珠、秋蝉几人都没发觉。
所以,当云贞见姜香玉,说出冯氏的兄长来找她们,她们要离开侯府时,姜香玉也是难以相信:“你们要走?”
她是忽视云贞许久,但云贞不是在大房那混得挺好?
而且,对云贞来说,能进侯府这么好的地方,接触在江乐县无法企及的富贵,却还要离开,姜香玉无法理解。
云贞又福身,道:“是,多谢三夫人这段时日的照顾,我与姆妈必定不忘恩情。”
她场面话说得还行,即使姜香玉不喜欢她生得太娇太美,也难以板着脸,只摆摆手:“你们想好了就行,来日可不要后悔。”
云贞说:“多谢三夫人。”
她刚要迈出兰馨堂正房,还听姜香玉跟周安家的说:“嚯,还好没给她找相看的,不然这一走,就成我的不是。”
但她跨出去的这一步,门里门外,已是两个世界。
云贞抬眼瞧。
天上浓云滚滚,瞧着还要下雨,可是,湿润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迎面扑来。
她的心突然很轻。
离开侯府的时间,定在五月二十五,就在两日后。
云贞不知道怎么同陆蔻告别,这个关头,本应在陆蔻出嫁后再走的。
她在房中辗转许久,想了很多种说辞,到最后,竟萌生出同陆蔻说实情的想法。
只是,陆旭是陆蔻的长兄,她莫不是挑拨离间?陆蔻又怎么看她?
不可,不可。
云贞越想越犹豫,午睡时,钻到枕头下,叹了三声,怎么也没睡好。
没多久,云宝珠知道消息,砰砰捶东耳房的门,但云贞闩了门,假装睡了,她进不来,在外面问候云贞是不是疯了。
云宝珠如今在侯府,身份越发尴尬,姜香玉定会在今年把她嫁出去的,她却不太信姜香玉能给自己找好人家。
她原本还指望,大夫人给云贞指一门婚事,自己也顺便得一门。
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可是救了侯府嫡长孙陆旭的恩人,只要她开这个口,大夫人也不好拒绝。
云贞就是她去大房的敲门砖,也是她的退路。
如今,云贞突然离开,叫她怎么不急?
加之前面云贞拦着自己去大房,云宝珠早就暗暗怀恨,云贞不出来,她气鼓鼓去找陆蓓。
陆蓓话少,云宝珠把云贞骂了一通,她才缓缓说:“既如此,你就这样见她离开?”
云宝珠:“哼,她要出去吃苦,那是她的事,最好后面回来求我!”
但一想到冯氏的经营能耐,云宝珠又发觉,自己这期望是要落空了。
陆蓓小声说:“不如,你让她走得不光不彩。”
云宝珠双眼圆睁:“啊?”
待从陆蓓那回来,云宝珠思来想去。
没道理自己这一年,在二房和别人骂来骂去,和陆莹坏了关系,云贞却一直独善其身吧?
不止如此,云贞变了性子,动不动把她拒在东耳房外,独独和大房的好,也不带她一起。
她自幼欺负她,瞧不起她,决不能接受云贞转变。
她合该一直被她踩在底下。
云宝珠原本微弱的犹豫,经自己几番思量,消失无踪,于是,她连忙去到兰馨堂。
她要“告发”云贞。
房中,云贞终于有点睡意,却被外头闹声吵没了。
是小翠在和人争辩:“……没有!我家姑娘不是那种人!”
“你瞎说!”
云贞支起耳朵,听到这几声,猜想出事了,顿时清醒了些。
她起身,手脚利索地穿好衣服,抿着头发,一打开房门,却看姜香玉身边周安家的和秋萍,带着两个仆妇,站在她门外几步。
云宝珠就站她们在一旁,她指着小翠骂:“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是谁把你买来的?”
她开门,几人目光都聚来。
小翠忙跑来,着急地说:“姑娘,她们说你和冯嬷嬷,偷了侯府的东西!”
第四十三章
◎银钱,是我给的。◎
云贞一愣。
她从不曾做过这种事, 平白遭人污蔑,再好的性子, 也忍不了, 当即蹙起黛眉:“你们可有证据?”
周安家的看向云宝珠。
云宝珠抢过话头:“肯定偷了,她平日里就神神秘秘的,这几天,却这么着急离开侯府!”
云贞惊讶地看着云宝珠。
她没想到, 自己都要离开侯府, 还能让云宝珠惹出这种风波。
是她低估云宝珠了。
云贞撇开视线, 不再理会云宝珠, 只对周安家的:“嬷嬷, 我感谢三夫人的收留,只是这种事, 不能听一面之词。”
周安家的还算客气,笑眯眯地说:“贞姑娘, 二房对偷窃之事向来严格, 若姑娘没偷, 不妨让我们查查东耳房。”
原来, 云宝珠所说,正切中姜香玉要害。
姜香玉自没觉得侯府不好, 云贞突然要走,便很诡异。
再说,偷窃是一回事,她见云贞生得美,更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一些龌龊事, 比如勾搭侯府郎君。
不管哪一点, 关乎二房颜面, 姜香玉很重视,便将身边得力的嬷嬷、丫鬟派过来。
云贞读明白了,只气自己被陆旭的行动,搅乱阵脚,反而被人咬到机会,恐怕少不了陆旭推波助澜。
她扶着门框,道:“若我不愿呢?”
秋萍:“姑娘,我们是要还你清白,你可别执迷不悟。”
云贞沉默。
她们已假定自己有罪,到时候查到什么,就真成她偷的。
何况,东耳房真有数目不少的银钱,可她解释是冯氏经营所得,她们势必要追问到本钱,但她不能扯出陆崇。
他最不愿招惹这些是是非非。
于是,云贞心一横,道:“等我姆妈回来,再请诸位进来搜。”
说到底,她们不过欺负她一届孤女,等冯氏回来,她们当不敢这么放肆。
何况她并非侯府仆从,她们不敢对她下太重的手。
这个道理,云贞明白,周安家的也明白,到时候多了一个壮年仆妇,定会闹得太大太难看,不知叫其他两房怎么笑话呢!
她不肯拖到冯氏回来,说:“我们只好得罪。”
话音刚落,她带来的两个仆妇,要去拽云贞和小翠,这时,小翠扑到她们身上:“不准碰姑娘!”
云贞一急:“小翠!”
仆妇们搡小翠,小翠气急了,咬在一个仆妇手上,仆妇“啪啪”两声扇在她脸上,力道极重,小翠却还不松口。
云宝珠在一旁拍手叫好。
而这两声巴掌,没打在云贞身上,却打得她振聋发聩。
她忘了,她是有名姓的姑娘,她们没好对她下狠手,小翠却只是个外来的丫鬟,她们打她,根本不会手下留情。
眼看仆妇还要打小翠,云贞不忍,厉声:“够了!”
她跑去拦住仆妇,扶起小翠。
小翠脸颊红肿,嘴角裂了一块。
这呆丫头,平日她不过给她几个糕点,她却要如此回报。
云贞泪眼婆娑,她咽下喉咙酸疼,抹去小翠嘴角的血,说:“你去乘月阁,找大姑娘,把这事说给她。”
小翠回过神来:“欸!”
周安家见状,还要拦小翠,但小翠瘦小灵活,一下钻出水天阁,跑了个没影。
秋萍说:“贞姑娘,这是二房的私事,大房姑娘来了,也没有办法。”
云贞抿住嘴唇。
而早在她扶起小翠时,那两个仆妇已瞅着空隙,冲进房中,一阵翻箱倒柜。
这时,屋里传来的惊呼,云贞的心直直下坠。
两个仆妇跑了出来,一个拿着云贞没见过的玉佩,想必是最开始,云宝珠买通她要让她栽赃自己的。
另一个,却捧着一个大盒子,盒子里头,有整整五十两银子!
没搜出小金猫和荷鱼玉坠,云贞垂下眼,无声松口气。
但也棘手。
周安家的以为云贞最多偷点首饰,却从她一个孤女这搜出五十两银子,侯府姑娘家,一个月也才二两月银呢!
云宝珠也尖叫,去抓云贞的手:“云贞,这五十两哪来的啊?你怎么有这么多银钱,肯定是偷的!”
云贞皱眉,躲开她,又说:“我姆妈开了炒货铺子,这些是这半年的经营。”
果真,这个说辞不能叫人信服。
周安家的说:“贞姑娘,请往兰馨堂一趟。”
兰馨堂。
时值暑气逐渐加重,姜香玉怕热,在檐下纳凉吃冰镇莲子羹,知道这事,也是惊讶。
五十两还不够她一套头面的钱,但云贞是寄住的孤女,不该有这么多钱。
云贞就站在院内,几层阶梯之上,二房其余人都坐在上头的椅子上,云宝珠、陆莹、陆蓓、陆昂,还有陆旭。
他们高高在上,审问她。
她且看陆旭悠哉吃茶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归根到底,都是陆旭的设计。
姜香玉:“我不想冤枉你,可这钱确实来之诡异,你说是你姆妈所得,你姆妈又是哪来的钱,开了个铺子?”
云宝珠帮腔:“就是,你们之前卖什么茶蛋,能挣这么多钱?”
云贞死咬这说法:“能。”
陆旭放下青花瓷茶盏,看着姜香玉,说:“母亲,所谓茶蛋,是靠买了侯府下人的散茶,才能做成。”
姜香玉挑起一边眉头:“当真?”
这时候,院子里其余嬷嬷,忙出来撇清自己,说:“我们以为那冯氏爱喝茶,才卖散茶给她,并不知晓,她是要倒卖。”
其实此事,放在其他房也无妨,不过是买卖下人的茶叶,但姜香玉就是不喜欢,她讨厌下人在她眼皮底下做小动作。
不论对错,只论喜好。
姜香玉立时冷脸:“侯府短缺你们的了?为了几个钱做的什么事!”
几个嬷嬷连忙认错,说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云贞则抿起嘴唇。
姜香玉表面在骂那几个嬷嬷,却不啻于指着她的鼻子骂:
侯府多好啊,她一个过来蹭吃蹭喝的姑娘,都不曾苛待过她,她却不知恩图报,甚至还偷东西。
是了,回到最开始,姜香玉用团扇扇风,说:“我也管过中馈,一个茶蛋再如何,也赚不了多少钱。”
“你们这钱还是来历不明。”
陆莹咳了咳,说:“贞妹妹,你在二房素来不多出来,其实我们都理解,你磕头认个错,日后别再犯这种事,就行了。”
陆蓓附和:“是呀,把钱交上来就行了。”
云贞盯着陆蓓。
她和陆旭肯定以为,这笔钱交上去,她和冯氏就没法出府。
而且她们还赖在府中,有了偷盗的罪责在,往后就真的是任由陆旭拿捏了。
她依然死咬牙关,声音轻颤,坚持道:“我没有偷,有些是姆妈经营所得,有些是年礼,节礼,每一笔都是正正当当的。”
姜香玉抬眉,冷笑:“我素来最讨厌……”
这时,外头,丫鬟通报:“大姑娘过来了。”
陆蔻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衣衫也乱了些,小翠扶着她,一张脸更肿了,但除了云贞,堂上无人在意她。
小翠冲到云贞身边,死死瞪着上首的人,试图用薄弱的身躯保护她。
云贞方才再咬牙坚持,一看小翠,喉头又是发酸。
是她没用,没护好小翠,还得叫陆蔻解围。
这时候,过了傍晚,积压许久的乌云,终于落起淅沥小雨。
陆蔻见云贞独独站在堂中,鬓发粘着水珠,也没人撑把伞,身形愈发羸弱,顿时心疼不已。
她本来从旁人口中,听说云贞在她出嫁关头非要出府,有些怨她薄情,此时却暂且放下。
她招呼南枝:“快再拿一把伞来……”
姜香玉:“不必了,一个小贼,怎的还能用上伞?”
她直接给云贞定性。
见状,陆蔻条理清晰,道:“三婶,贞妹妹与我交好,我常赠她东西,那东西是我送的。”
陆旭眯起眼睛。
他事先着人跟陆蔻透露,云贞不顾她的情面,在她出嫁前夕非要出府,却没想到,陆蔻还是愿意为她说话。
他饶有兴致地想,真不愧是贞娘,陆晔,陆蔻,都喜欢她。
姜香玉刚要开口,陆旭却先一步:“阿蔻,那你知道,从云贞房中搜出的是什么?”
陆蔻看小翠。
小翠方才走得着急,也不知道搜出的是什么,云贞更不好暗示。
陆蓓便走到姜香玉一旁,从一个嬷嬷手里,拿走那块本是他们联合起来,污蔑云贞的玉佩,递给陆蔻:“可是这块?”
陆蔻对自家姐妹,向来不设防,承认:“是了,是这块,我那日见贞妹妹喜欢,便送给她……”
陆旭忽的笑了起来。
陆蔻知晓不对,忙闭嘴,也来不及了。
姜香玉也摇头:“蔻姐儿,你识人不清!这玉佩是次要的,最主要是,在云贞房里搜出五十两银子。”
云贞闭上眼。
陆蔻顿时记起,当初她给陆崇和云贞牵线,云贞索要三十两银子,大抵就是与这有关。
可是,事关陆崇,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再加上,如果云贞想透露,一早就说清楚了,何必请自己过来。
不过一瞬,陆蔻想明白了,她咬牙,说:“这钱也是我相赠。”
云贞骤地睁眼。
姜香玉对大房心存怨怼多年,陆蔻非要捞云贞,她只觉陆蔻故意别自己,说:“陆蔻,你是你们大房唯一的姑娘,怎生如此糊涂!秋萍,你去请大嫂过来,顺带叫南枝红豆……哦不对,秋果,都过来!”
陆蔻惊讶:“三婶……”
姜香玉:“你赠这些玩意,库房总该有记录,没有记录的话,你又何必非给一个小贼担保?”
竟是要查陆蔻的库房账册!
古往今来,哪有婶婶查侄女的东西,闹得这般难看,只怕会惊动侯爷和二老爷。
姜香玉一冲动,除了云宝珠暗暗高兴,陆旭、陆莹和陆蓓却也皱眉。
只是,姜香玉性子要强,想抓着大房的错处,给大房扣帽子,哪肯这时候松手!
陆蔻却不知,姜香玉能这般不留情面,她临出嫁,对家中颇为不舍,这无异于兜头一瓢冷水,把她浇得稀里哗啦的。
她很是无措,道:“三婶何必做得如此决绝?”
姜香玉:“我就问你是不是包庇她?包庇小贼,你品性又该是如何?大嫂到底怎么教的啊!”
陆蔻忍不住哽咽。
云贞死死攥着手,指甲掐入肉里。
为这点事,不止小翠,连陆蔻都要受辱,她是侯府大姑娘,心肠最软的人,她不该被这么对待。
云贞闭上眼。
一时,她分不清面上是雨珠,还是泪珠。
第一次,她气自己无能为力,便是思虑再多,三夫人这般的强.权,她见不得天日。
或许一开始,留在侯府就是种错误。
既然这盆污水,势必泼在她身上,她把所有钱上缴,然后卖掉那只小金猫,炒货铺子就能周转。
她依然要离开这里!
既然如此……
她下定决心,开口:“三夫人,蔻姐姐着实被我蒙蔽。”
“只是,大爷当年的冤案,才揭开不到三个月,三夫人这么欺负、羞辱蔻姐姐,可曾想过,大爷在天上怎么看!”
前两句,她声音还有点发软发颤,说到最后,却字字清晰,句句有力。
一个向来弱气的姑娘,竟被逼到这地步,反过来质问强势的姜香玉。
陆蔻也惊讶地看着云贞,眼泪忍不住淌下。
而云贞这么说,姜香玉面上很过不去,脸色如打翻颜料。
陆蓓最会察言观色,怕姜香玉被模糊重点,忙道:“是呀,这事大姐本不该掺和的,一个小贼,不能这么狂妄。”
姜香玉醒过神,忙叫周安家的:“把她嘴给我堵上,这小贼真是无法无天……”
“说谁小贼?”
突然,一声男子低沉的声音,自门口处传来。
众人一诧,云贞和陆蔻也立时回过身。
只看雨幕之中,星天拄着一把竹骨伞,陆崇竟直接踏入兰馨堂。
他刚下值,衣服都没换,头戴乌纱帽,一身绣孔雀补子绯红常服,腰间一道玉革带,身形巍巍挺拔,长眉下,他狭长俊眸含明隐迹,不露锐意,却威势十足。
只一眼,足以叫人心惊胆战。
从未想过,陆崇居然会过来,满堂寂静无声。
云贞最是如此。
她甚至心跳都要停了,她慌乱地低下头,任由雨水顺着自己下颌流动,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白皂靴。
然后,她头上遮着一把伞。
陆崇已从星天手里拿过伞,他看了眼云贞,离得近了,目光不由在她额间定了定。
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他侧过身,冷眼瞧着檐下那圈人,道:“银钱,是我给的。”
第四十四章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兰馨堂内, 坐着的那几人都站起身,却一时哑口, 院子里只有雨滴答声。
陆崇会突然出现, 本就叫他们吃惊不已,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陆崇认下水天阁东耳房的银钱。
唯陆旭,看着陆崇, 又看着云贞。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大惊大骇中, 他的嘴角克制不住颤了下。
陆崇抬眼, 扫视了一圈, 将二房每个人的反应看入目中。
陆旭陆莹他们在想什么,自不必说, 陆蓓垂着眼睛,避到后方, 还有一个云贞的表姐, 云宝珠。
她又慌又急, 学着陆蓓躲到柱子那, 动作慢了点,反而很明显, 陆蓓瞪她一眼。
陆崇瞥见云宝珠额间那点胭脂痣,目光微微一滞。
这时,姜香玉倒抽一口冷气,她既尴尬,又恼火, 只是再多的情绪, 且看陆崇身上三品官服与那身威势, 她便清醒几分。
她这辈子顺风顺水,甚少看人脸色做事,唯有陆崇这个丈夫的弟弟,真真叫她受尽憋屈。
她不依不饶,抓着一个点:“七弟,这是二房的事……”
陆崇握着伞,冷哼了声,说:“既是二房的事,也是侯府的事,断没有污人清白的道理。”
姜香玉梗住。
陆崇又说:“今日这闹剧,源于我请云贞帮作画,这幅画,如今就在宫廷,是仿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蔻听罢一愣,她知道换出藏在秋海棠图里的账本,才抓到曹万立,父亲陆岭才能伸冤。
却不知道,那幅画,和云贞有这么深的渊源。
云贞也不由抬起头,看着陆蔻。
其实,她也还没来得及告诉陆蔻,那些颜料是她提供的。
陆崇停了下,待众人消化完这个事,又说:“我予她酬劳四十两,敢问三嫂,是不是要把静远堂账簿给你一观?”
显然他踏入兰馨堂时,已听到姜香玉质问陆蔻那些话。
就是贴姜香玉十个胆,她也不敢看静远堂的账簿,何况此事关乎陆家大爷身后事,别说四十两,一百两都是使得的。
话至此,她无可辩驳,盼着赶紧送走陆崇这尊大佛,说:“这事原是误会,就如此吧,七弟今天来得匆忙,就不留你吃茶……”
可她万万没想到,陆崇会打断她的话:“误会是寻常,但三嫂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他沉下声:“莫不是真当大哥不在,蔻姐儿无人倚靠?”
姜香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安家的拉了她几下,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没、没有的事。这事是误会,蔻姐儿,你不会怪三婶婶的对吧?”
陆蔻揩去眼角泪花,向来爱犯心软病的人,此时偏过头,不看姜香玉。
南枝补了句:“三夫人,这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姑娘真的伤心了,哭了呢。”
陆崇盯着姜香玉,什么都没说。
姜香玉心底却有些发惧,终是看向别处,低声说:“蔻姐儿,三婶婶刚刚说的过分了。”
叫她说“对不住”三个字,犹如让她凌迟,陆蔻知晓此点,便也给她这个台阶下,说:“都是一家人,我只望大家日后莫生分了。”
姜香玉扯扯嘴角,连一个客套的笑都出不来。
这还不够,陆崇看向几个噤若寒蝉的小辈,点到:“大郎,莹姐儿,蓓姐儿。”
三人看了过来。
陆崇:“不学礼,无以立。你们都过十五岁,仍不知礼,行为急进,丝毫无半点思考。”
“尤其是大郎,你如今是庶吉士,我且问你,读这些书,有读进心里么?”
他训起小辈来,语气凌厉,字字珠玑,云贞站在他旁边,都感觉到心惊,遑论被点名的这三人,就连云宝珠也彻底吓成鹌鹑,恨不得缩在柱子后面。
陆旭低头,恭敬地回:“小叔,我日后定以此教训,再遇此事,会调查清楚再做论断。”
他不像姜香玉那么好面子,直接对云贞说:“对不住,贞妹妹,这次是我们着急了。”
他语气温和,云贞却往旁侧一步,躲在陆崇身后,避开视线。
这点小动作,叫陆崇眉头微动。
陆莹陆蓓两个姑娘更怕陆崇,陆旭率先道歉,便也忙说:“对不住贞妹妹,没有下次了。”
云贞只管盯着地面的水滴,也没回她们。
若果真是不留神,冤枉她就算了,误会解释好就好,可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咄咄逼人,明明就有意将帽子扣到底。
她脾性是软,是笨,却不愚蠢。
表面和平撕碎了,她不愿再留,说:“三夫人,我先回去了。”
陆崇持着伞,随云贞转身前,最后看了眼陆旭。
陆旭也望着他
云贞一行几人离开兰馨堂时,陆蔻总算理清思路。
她知道陆崇的脾性,他会过来,不止是为她解围,更为云贞,否则最后,就没必要逼陆莹他们道歉。
加之以前,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这早就超过长辈对小辈的关怀。
她眼神复杂,对陆崇说:“雨越发大了,小叔,我在乘月阁还有事,先回去了。”
接着,她又对云贞:“贞妹妹,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明日便来找我。”
南枝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大抵是陆蔻虽气她非要在她出嫁前夕搬走,但绝对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
云贞鼻头微酸。
眼看陆蔻走远了,云贞小声对陆崇说:“七爷,小翠受了伤,我也……”
星天和小翠共用一把伞,他忙拉住小翠,对陆崇说:“我带着小翠找府医,贞姑娘你就不必挂心,我们先走一步。”
小翠被星天拖走了。
一时,云贞身旁只留陆崇。
陆崇道:“走吧。”
他送她回水天阁。
云贞点点头。
水天阁和兰馨堂,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自也没旁的人。
只是,云贞预感陆崇想与自己独处,是有什么事。
她想起她把霏霏送回去,自己本是要不告而别的,却终究因这些琐事,把他牵扯进来。
那瞬间,她的心仿佛荡秋千,左摇右摆,难以安定。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她裙角也湿了一小片,天色更阴沉了,本来细碎的雨,凝成豆大雨珠,密密打在她头顶伞上,发出噼啪闷响。
这是初夏第一场暴雨。
一片寂静中,云贞轻咬了下唇:“多谢七爷。”
陆崇没答。
他们又走出三步,陆崇只说:“雨很大。”
少见他与自己聊天候,云贞打叠精神,小声回:“是。”
陆崇:“有一回,我在京郊受了伤,也是这般大雨。”
刹那,云贞心中的秋千荡到最高点。
如果不是雨声过大,此时,她突然加重的脚步声,一定会很明显。
她咬着嘴唇,陆崇没有平白提起这些事的习惯,如果有,那只能是……
他低下头。
乌纱帽掩住他的发髻鬓角,突出他俊逸眉眼,那双眼中,涌动着什么。
他盯着她额间,若有所思:“当时,是额间有点胭脂痣的姑娘,向我搭了一把手。”
“我一直在找她。”
云贞睁大眼睛。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檐角,飞溅出一粒粒小小的水珠,水珠又被滂沱大雨裹挟,往下坠落。
犹如云贞此时的感触。
她额间,用的不是罗记最好的脂粉,遮盖得没那么好,加上这场雨,他一定知道是她了。
云贞嘴唇轻颤:“七爷,你、你找错人了……”
在她想来,只要脂粉还在,只要自己不承认,陆崇这般守礼的人,又能怎么做呢?他只会后退一步。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道线,如楚河汉界。
直到此刻,她从没想过,他会一反常态,前进一步。
然而雨幕之中,伞面朝她倾斜,便看男人抬起手,云贞睁大双眸,亲眼看着他越过那条线,指腹倏而按在她额间。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轻轻捻去她额间浮粉,露出那点胭脂痣。
眼前少女,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她双眸明亮,卷翘长睫蓦地一颤,琼鼻娇俏,轻启檀口,甚至还能见到她的贝齿。
眉间这点胭脂痣,是田田莲叶里玉立的荷,是夜幕一角新月下的长庚,更衬她妖而不俗。
这一瞬,陆崇想起陆晔,罗秀才,陆旭。
也想起那一行书里的错字。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便也明白,他自以为为她好,自以为可以放下,亲自为她挑选夫婿,却缘何在知道她要走的时候,心绪浮动不宁。
他垂眸看她,缓缓道:“没有错。”
第四十五章
◎逃避是一种本能。◎
夏时雨来得猛, 收得也急,
过了雨势最大的时候, 雨珠渐缓, 变得又细又稠,沿着竹骨伞的边缘,凝成一粒粒水珠,再“嗒”的一下, 落在伞下人肩头。
叫人冷不丁地一惊。
额间的浮粉, 这般被陆崇拂开, 云贞眼瞳细细颠簸, 下意识后退一步。
在细雨落在她身上之前, 陆崇伸长手,将伞移到云贞头上。
他戴着黑色乌纱帽, 着那身绯红常服,这般立于雨中, 肩头很快润湿了一块, 睫上沾着雨珠, 却不显狼狈, 愈发俊美清冷。
云贞发觉,他那向来沉沉的眼眸, 竟是微微一动。
若雨珠在宁光湖罅开的波澜,露出底下漆黑温润的石头,沉默却发亮。
她不愿他淋雨,却也不敢靠近他。
好一会儿,云贞低着头, 抱着一边手臂, 低声问:“既如此, 七爷,想做什么?”
想到他这个动作下的寓意,她不由心惊胆战。
若说贞于自己的本心,那她此时,便不愿面对这些事,不是讨厌,不是嫌恶,只是不敢面对。
人对自己无法胜任的状况,逃避是一种本能。
陆崇只静静看着她。
她数了数十滴雨珠,倏而,听得他缓声道:“伞,你拿着。”
云贞心头很乱,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拿过那把竹骨伞。
这时候再递回去,也不妥当。
伞面比一般油纸伞大,还更沉,而她食指指尖触摸到的伞柄,隐约发烫,是陆崇掌心余留的温度。
她指头不由微动,垂着眼,道:“七爷,我先回去了。”
陆崇应了声:“嗯。”
云贞转过头,一手提着裙角,一边朝水天阁走去,末了,她脚步定在水天阁大门口,回头一望。
雨幕中,绯红常服的男人一手持身前,一手负于身后,还在原地。
他在看着她。
那一瞬,云贞只觉自己的心,似乎被这场雨泡皱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收起竹骨伞,低头掩着额头,回到东耳房。
冯氏就在东耳房。
傍晚酉时三刻,她甫一回府,平日跟她相处还不错的嬷嬷,就给她通风报信。
冯氏又气又急,不过,她忙活了半年多生意经,性子也历练得冷静,知道陆蔻在,便着人去请陆崇。
这事下策便也没办法,这样,陆崇为云贞出头,也可以有陆蔻掩过去。
为防止姜香玉再搜东耳房,她先回来藏东西。
毕竟,除了那五十两银子,她还和云贞攒了二十两银票,要紧的是,那极为贵重的小金猫,和周潜的荷鱼纹玉佩。
哪个被发现,对云贞名声都极为不利。
眼下,她将东西藏在身上,正要从水天阁出去,云贞正提着一把伞回来。
冯氏将她打量个遍,见她衣裳齐整,没受皮肉罪,终于放心,道了声阿弥陀佛。
只一点,云贞额间胭脂痣,竟露了出来!
云贞遇到冯氏,眼泪就止不住地掉,巴不得在兰馨堂受的委屈,都哭出来好。
她只有在冯氏面前,还是个孩子。
冯氏拉着云贞躲进东耳房,又着急,又心疼,问:“贞娘,他们是不是为难你?”
云贞哭得眼尾微红,她带着点鼻音,道:“不碍事,七爷帮了我。”
冯氏又惊又惧:“胭脂痣的事叫陆旭那崽子知道了?”
听着姆妈的关怀,云贞心里一暖,她摇摇头,安抚她:“姆妈,我没事,额间浮粉是在路上掉的。”
隐去陆崇主动揩掉的事。
冯氏先松口气:“哦路上,”记起倚在门边的竹骨伞,“七爷知道了?”
云贞眼前,忽而浮现男人立于雨中的身影。
她轻声道:“嗯。”
冯氏:“我去请他帮忙,也是无奈,哪知胭脂痣给他知道了,应该不会告诉陆旭的吧。”
云贞顿了顿,道:“他不会。”
冯氏:“合该不会,他那般守规矩的人。”
云贞:“……”
守规矩么?
她抬手摸摸眉心,这时候,陆崇指腹拂过肌肤的感触,突的出现,然后就留在她额间,仿佛要烙在她脑海里。
她面颊微红,后知后觉地生出赧意。
而靠在门边的竹骨伞,水珠由上而下滑落,洇湿一块地面,蔓延开来
且说云宝珠打了头阵,冯氏越想越气,往日里她言语欺负云贞,云贞不愿和她计较,冯氏最多口头讥回去。
这次,她竟污蔑云贞偷窃,还闹到兰馨堂去,其心可诛!
冯氏对云贞说:“贞娘,这亏我咽不下去,你只管交给我。”
云贞与云宝珠本也没多少情谊,此事后,东耳房和正房是撕破脸皮,云贞自不会阻止冯氏。
为此,冯氏专找侯府旁的嬷嬷问了对策,便动手了。
不过第二日,云宝珠闹肚子,一天跑了八次茅厕,想央秋蝉和小丫鬟去请个府医,只是谁人不知姜香玉因这事,彻底恼了云宝珠,没人敢触她霉头。
姜香玉自己房中的事,也理不清呢。
她在陆崇那受的气,撒到陆幽身上:“都怪你那好弟弟,大房的人,冲到我们二房指着我们做事了!”
陆幽也颇有埋怨,只是,他到底性情软和些,也听说事情来龙去脉,便说:“七弟是有点莽撞了,但那也为了蔻姐儿。”
“不过,那个云贞,七弟似乎也极为在意。”
姜香玉好面子,严禁旁人传昨天兰馨堂的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离大房那边知道,也不过时间问题。
却不知侯夫人会怎么看了。
姜香玉道:“我哪知道?一个妖妖娇娇的人,指不定背地怎么勾引七弟,七弟也是糊涂,这种人难道能娶进门?”
陆幽想想也是,云贞身份太低了,陆崇就算看上,也没有办法。
他且把这事往脑后放,又说:“你说蔻姐儿都来了,你何必呢,闹得这么难看,你是不是讨厌蔻姐儿?”
陆二爷只有一个男孩,对陆蔻多有关照,陆五爷自不必说了,五夫人到现在都没孩子,他对自己大哥孩子花费的心力,与陆崇是相当的。
如果传出姜香玉不喜欢陆蔻,陆幽在几个兄弟间很没脸。
姜香玉见他不向着自己,还要指责她,她心里悲愤,推他一把:“行,总归是我的错,你和大房去过日子好了!滚出去!”
陆幽唉声叹气。
房外,陆莹和陆蓓本是来请安,听见争执声,着嬷嬷别通报,后退一步,默默离开。
她们并行了好一会儿,陆莹忽的问陆蓓:“你说,小叔是不是对贞妹妹有那什么啊?”
陆蓓不敢应。
是陆旭让她出主意拦云贞出府,他们都没想到,陆崇会来解围。
云贞也是好大的脸面,竟能请来陆崇。
陆旭今日很是阴沉,陆崇和云贞的事,陆蓓连提都不敢提,怕倒霉起来,叫陆旭听见,到时候气是撒在她身上的。
陆莹说:“罢了,咱们出去赴宴吧,雪姐姐找我去钓鱼,总比闷在屋里好。”
陆蓓隐晦地看了眼陆莹。
她艰苦筹谋得来的东西,陆莹却唾手可得。
有羡慕,也有嫉妒,更多是不甘心
云宝珠请不到府医,冯氏就站在东耳房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吐皮:“活该,个小蹄子自有天收。”
小翠肿着一边脸,嚼着花生,也嘟囔:“小蹄子!”
把云宝珠气得脸都青了,想骂回来,却有气无力的。
而想起云贞和陆崇情谊不一般,她又恨又怕,到底闭了嘴。
云贞听小翠学骂人的话,又乖又凶的,一笑:“小翠,来。”
小翠赶紧迈进屋里,手里给云贞剥了个花生。
云贞示意她自己吃,说:“小翠,我想给你改个名。”
小翠:“好呀好呀,小翠不好听,姑娘给我改什么名呢?”
小翠在家里排行老五,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家里一直叫她五妹。
等到十一二岁,就因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张口,被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图方便直接叫她小翠,刘氏和云宝珠也叫她小翠。
就连她自己都以为,这辈子只能叫小翠哩。
因此,云贞说要给她改名,只要不是骂人的话,她都乐得接受。
云贞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说:“这个,喜春。”
不需文雅,是博个好意头,也是对过往与如今的分割。
小翠,应当说喜春,很是高兴,赶紧应和:“这个好,比秋蝉秋叶好听多了,我就喜欢春天,喜春好,喜大春更好!”
冯氏在门口听着,忍俊不禁:“这呆娃娃!”
云贞也一边笑,一边说:“好了,那我们去蔻姐姐那里吧,记得跟南枝姐姐说,你改了名。”
喜春:“嗯!”
云贞的笑意,却微微一敛。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蔻,不止是自己要出府的事。
还有陆崇。
作者有话说:
陆蔻:好友变婶婶,我得消化消化
第四十六章
◎我已有中意之人。◎
乘月阁。
用过午饭, 陆蔻用雕花团纹扇扇风纳凉,一边清点嫁妆数目, 还有些疑惑:“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抬?”
南枝说:“看眉目, 是静远堂添的。”
这时,秋果过来说:“大姑娘,贞姑娘过来了。”
陆蔻没说什么,南枝叫秋果:“就请她进来, 外头热得慌。”
随即, 陆蔻合上册子, 心底叹口气。
昨个晚上, 陆蔻有些睡不着, 想了许多事,打从云贞落水, 陆崇把披风给她围着,亦或者要更早, 她就该发现不对了。
然而, 她自己一叶障目, 小叔平日对自己颇为照顾, 便以为他对云贞,亦是长辈对小辈的照拂。
昨天的堂上对峙, 她终于是拨开云雾,知晓真情。
说不怪云贞是假的。
当然,和二房那边看法不同,陆蔻不是怪云贞行为不端,勾引小叔, 亦或者觉得她身份不配, 妄想做梦。
这一年的相处, 她和云贞逐渐熟悉,把她当妹妹一般疼爱。
云贞和陆崇之间,显然有事,她明明是中间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云贞定有意瞒她。
这让她觉得难过。
何况,自己亲近的好友,与她敬重的小叔,突然有了这层朦胧,也让她倍感诡异,很不适应。
当然,她明白陆崇秉性,他会因这件事,为云贞撑腰,定会担起后面可能的节外生枝。
她盯着账册,一边思考,一边听到外头小翠兴高采烈和南枝说:“南枝姐姐,我不是小翠,我现在叫喜春,喜欢春天的喜春。”
不一会儿,一阵轻弱的脚步声传来,陆蔻抬起眼,便瞧云贞站在门口。
夏季天热,她上身穿一件鹅黄色半袖对襟,一道青色丝绦绑出一抹细腰,下身则是一条原米黄质地无纹路的罗群裙,瞧着她这身扮相,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
她踯躅在门口,拿一双媚儿眼偷偷瞅她,与陆蔻眼神对上后,她嘴唇微动:“蔻姐姐。”
见她娇态可怜可爱,陆蔻心里的抱怨消减泰半,她起身,道:“过来坐吧,总不至于真生分不成?”
云贞眨眨眼,步伐松泛许多,她停在桌前,还未开口,陆蔻便问:“贞妹妹和小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贞默了默。
她倏地面颊通红,本来准备好的说辞,被陆蔻这单刀直入,全弄乱了。
好在陆蔻声音温软,丝毫不盛气凌人,而是真想了解,云贞便顺着她的话头,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了。
除了画那幅秋海棠图,实则,她几乎没主动找过陆崇。
便是偶遇,也是几句话的事,而且除了个别时候,基本每次,都有旁人在,绝没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而她的心,一旦面对陆崇,便游离左右,从没真正着落,每次见面,仿若囫囵吞枣。
甚至,她是在收到小金猫,才彻底明白的。
所以,陆蔻这么问,她只能这样回答,绝不是敷衍。
看云贞粉霞着面,陆蔻也知,陆崇这般性子,便是真动了心,哪会叫她轻易察觉蛛丝呢?
是她问得不好。
她解释:“贞妹妹,我不是刺探你,我是关心则乱,你们二人都是我在侯府的牵挂,这才想问你的。”
云贞忙说:“我明白的,姐姐是为我好。”
陆蔻挽着袖子,亲自给她倒了杯解暑的莲子茶,说:“得你感念足矣,只是,我尚且不知,你往后是怎么想的。”
她想知道她会怎么对陆崇。
云贞放在大腿上的手,抓了下纱裙,才说:“这也是,我离开侯府的原因。”
之一。
虽说离开侯府,不全是陆崇,而且,与他关联的原因很小,但她想了许久,还是不打算同陆蔻讲陆旭的针对。
她有自知之明,一个长相漂亮的女人,得了侯府几位男子的青睐,不是好事。
陆蔻吃了一惊,又觉这才是她熟知的云贞,她叹口气:“我竟忘了,你是个有心气的好姑娘,还想劝你。”
非要她说,侯府有好的地方,却并非毫无缺点。
好的地方自不必说,来来去去就是地位,财富。
而坏处,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府中人口众多,陆蔻同母亲料理家世,就知道节礼这种东西,长辈送小辈,还有许多的门道,颇为耗费心神,云贞没有得力的助手,寸步难行。
最重要的,是和二房的关系。
陆蔻与云贞说明白了:“二房人口不多,除了嫁出去的两位姑奶奶,也便一位三爷。”
“但叔祖父,也便是陆旭陆莹他们祖父在的时候,官至三品骁云将军,而祖父……”
如今,侯爷只爱莳花弄草,躺在祖辈的荫庇吃粮饷,他到底是陆蔻祖父,她点到为止,没再细说,继续说二房的恩怨。
二老爷虽已过身,但他当时官位高,侯爷和他相比,确实上不了台面,可爵位按嫡长顺序,传给大房。
因此,二房总是瞧不上大房。
可大房的今日,也有为二房铺路的缘故。
当初老侯爷受皇权忌惮,两个儿子都是适龄婚娶,却只有侯爷低娶了貌美的侯夫人。
而二老爷,是在老侯爷解甲归田、以刻石为乐,与侯爷低娶避世以身作则之后,硬等了几年,新帝继位,陆家重被重用,才给聘了一门婚事。
彼时那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姜老夫人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也为二老爷从军之途,带来许多隐秘便利。
而大房,侯夫人出身不高,不过小官之女,侯爷没志气,比之二房,是越来越差。
“为着爵位承袭一事,曾祖母偏爱叔祖父,所以,在小叔那一辈,但凡有什么好的,全紧着二房,曾祖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及至如今我们这一辈,我十来岁时,也是好赖都紧着二房,都成了习惯。”
直到陆崇中了状元。
这便是上一辈的恩怨,陆蔻:“本是不该累及小辈,但一个屋檐下住,听闻了些许风言风语,陆莹陆蓓心生芥蒂,也情有可原。”
云贞已从梦里那些片段,窥到大房二房不合,没成想,还有这段渊源。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按陆蔻的身份,她大抵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之所以对云贞讲,是把她当真姐妹。
也是解释自己为何不想云贞进侯府。
她又说:“所以,但凡入侯府,就得考虑二房,这事更难办。”
云贞抿了口茶水:“是这个理。”
陆蔻说完这些,却有些不大好意思:“叫你笑话了。”
云贞:“不姐姐肯与我说这些,叫我明白,何为‘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笑话。”
陆蔻点头:“是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继而人心生变。”
这一日,她们说了许多的话,茶都添了两回。
末了,陆蔻知道云贞还是执意搬走,也理解她:“话说明白就好,我不会怨你,只我大喜那日,你一定要来。”
“往后我在柳府,咱二人之间,也切莫淡了。”
她怀着期盼,重重握了下云贞的手。
云贞不由喉头微哽,险些就开口说不走了,等她出嫁再走。
只是想想自己这一年的筹算,她咽下这股冲动,应答:“好,蔻姐姐。”
这厢乘月阁二人彻底交心,那厢长春堂,在说另一件事。
正堂,蓦地传出“咔”的一声。
侯夫人没拿稳茶盏,茶盖和茶杯发出碰撞,一旁的嬷嬷连忙为她端走茶盏,递一条手帕给她,让她擦被润湿的手指。
侯夫人顾不及手指,她看着坐在玫瑰椅上的陆崇,他身形端正,面色清清冷冷,方才那样的话,仿佛是侯夫人幻听。
她犹豫着,小心地问了句:“阿崇,你刚刚说什么?”
陆崇也放下茶盏,他抬起眼眸,重复一遍:“母亲不必为我安排相看,我已有中意之人。”
第四十七章
◎是虔诚地祈祷陆崇能顺利些。◎
关于陆崇的婚事, 侯夫人急啊。
先前,他十几岁恰逢长兄去世, 他那段时日话少, 实打实瘦了,侯夫人也沉浸在长子的悲痛中,自没给他张罗。
后来他状元及第,深得圣心, 咨备要, 事务繁忙, 推了相看, 是为青云路, 撑起侯府。
小儿子的辛苦,侯夫人都能理解。
可如今, 陆崇年二十三,寻常人家, 孩子都几岁大了, 前两年, 就有许多人家表达意愿, 如今他官至三品吏部侍郎,连二房那门郡主亲戚, 都要过问两句呢。
偏生他还不急不缓,从不提及。
今日,乘着陆蔻即将出嫁的风,侯夫人终于鼓起勇气,跟陆崇提起相看。
结果, 陆崇的回应, 让她恍若做梦。
眼下他重复一边那话, 侯夫人还是震惊:“这,这……哪位姑娘?”
她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半个人精,陆崇品性高洁,不可能单独会见外府姑娘,那就只能是侯府目前住的姑娘,平日里有了往来,才有情愫。
这十来年,侯府不缺亲戚适龄姑娘寄住。
侯夫人一下想到大房寄住的孙侄女:“是琳娘?”又否定了,如果陆崇看中秦琳琅,没必要与她在这通气,“还是二房那什么,黎灵儿?”
见侯夫人兀自猜着,陆崇淡淡道:“母亲。”
侯夫人下意识闭上嘴巴。
陆崇道:“我尚未与她表明心迹,她亦不定会应我,若有一日,母亲知晓了,莫要打搅她。”
侯夫人:“……”
她抿抿嘴唇,心里下意识畏小儿子的气势,但兹事体大,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那,你跟我说是为了?”
陆崇低垂眼眸,目光掠过茶盏上,一只小猫戏球的花样。
他道:“她的身份,不会是阻碍。”
侯夫人听出来了,陆崇明显是要给这姑娘铺路,但她连是谁都不知道。
她难免急了,说:“她什么身份啊?那可不能低,你如今是朝廷三品大员,便是尚公主也绝对使得……”
陆崇皱眉:“母亲慎言。”
侯夫人用手帕捂捂嘴巴,又说:“咳咳,总之,身份是不能成问题,但不能太低。”
陆崇缓缓语气,道:“我不需正妻娘家地位高,以助我一臂之力。”
侯夫人立时想起当年的二老爷和姜老夫人,二老爷的官路,就有姜氏所助。
而陆崇下一句,更让她呼吸一滞,他道:“想必母亲,也不想儿媳难相处。”
侯夫人握着手帕,深深吸一口气。
她当年是小官之女,嫁入侯府,嫁妆少,地位差太多,难免有点自卑,二房还娶了个贵女,她处处被压一头,搁哪都要听闲话。
这倒是其次,主要是二房那位,恪守大家闺秀准则,认为女子应只认贤惠,不能论貌美,作为弟媳,却对她颇有不敬。
以致后来,老三家媳妇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侯夫人见她就累。
即使她知道,世上贵女并非都如此,也还是会产生抗拒。
万一呢,万一再娶个贵女进来,一副眼高于天的模样,受累的还是她。
所以老大媳妇是秦家人,老二老五,媳妇娘家身份不低,但也没姜家那么高。
也是侯夫人被陈年旧事弄怕了,被陆崇这一提醒,竟也觉得,只要他喜欢,身份上不是问题。
拖了这么久,他也该娶妻。
好半晌,侯夫人终于叹了口气,没再执意反对:“好吧,到时候再说。”
得母亲妥协,陆崇站起身,整了下衣摆,朝她弯弯唇角,道:“母亲向来理解我。”
侯夫人:“……”
她总觉得自己遭儿子算计一遭。
儿子主意大,她自己从十来年前,就没法左右他的决定,甚至如今,对上当官的儿子,她还有点发怯。
只是,他明知她拦不住,还愿意知会她,侯夫人好笑又无奈。
她叫来身边嬷嬷:“快来扶我一把,下午什么事都推了,我要去灵云寺拜一拜。”
嬷嬷奇怪:“老夫人这是?”
侯夫人:“我瞧着我今日好似发昏了,不然怎么听阿崇说有中意的姑娘,我去上炷香,驱驱邪。”
嬷嬷:“老夫人没听错,我也听到了。”
侯夫人想了想:“那不成,这人我还是想知道是谁。”
嬷嬷:“其实我想起一个事,前几日,二房那不是又有动静吗?听说闹得很大,七爷还过去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消息也传了些到大房这,侯夫人左思右想,叫嬷嬷去打听来,不过半日,就知道个全。
侯夫人吃惊:“你说是贞娘?”
嬷嬷:“是了。”
侯夫人喜欢看美人,对云贞印象很深,这孩子长得极为漂亮,难得是蕙心纨质,很得老大媳妇的眼,前阵子还找了几个人相看……
想着想着,前头老七插手云贞相看呢!竟还有这段渊源。
可是,云贞的家世太差了。
侯夫人虽不想老七媳妇是个难相处的,但也没想到身份能这么低啊。
而且还是个孤女,让她心里发堵。
陆蔻也丧父,但侯夫人观念里,就觉得娶妻当然要娶父母双全的,不图别的,就图个吉利顺遂。
陆崇说不要打搅她,侯夫人也不是那等人,兀自在屋里嘀嘀咕咕。
正逢陆蔻来请安,侯夫人晓得云贞与她交好,便状若无意,问起这件事:“蔻姐儿,你小叔前几日,跟我说他有中意之人,这事你知道么?”
陆蔻愣了下,实话说:“知道的。”
侯夫人那个急啊:“要不,你劝劝你小叔,这姑娘的家世,我实在看不上。”
陆蔻:“……”
她看了眼在场的嬷嬷丫鬟,各个都是侯夫人心腹,这才斟酌着说:“祖母,实则贞妹妹也……不乐意。”
这回轮到侯夫人愣住:“嗯?”
她这才记起,陆崇还提过,说云贞不定会答应,但她只当客套话,就陆崇这条件,还有姑娘不愿意?
这姑娘这么大架子,看不上陆崇么?
陆蔻等祖母回过神,才说:“也不是说看不上小叔,而是……”
她笑了笑,“祖母,此之蜜糖,彼之□□,咱们侯府自己住着舒服,旁人却不一定,也不是人人都爱凑这个热闹。”
侯夫人喝口茶,压压惊。
若是姜老夫人和姜香玉的性子,知道后定要恼了云贞,见一面都嫌她,侯夫人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恼意,但更多是惊讶和尴尬。
她挑挑拣拣半天,原是人家不要他们侯府。
陆蔻还说:“贞妹妹为了避嫌,今个儿一大早,就搬出去了。”
侯夫人心里一梗。
一时,她的尴尬转换成内疚,因为就在刚刚,她还猜忌这姑娘是不是做了什么,譬如勾引陆崇。
结果是她不要,竟是她不要。
侯夫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乍然得知被侯府看中,那种欣喜若狂,乃至彻夜未眠,谁知道嫁进来后,磋磨了许多年。
如今侯府熬过先帝猜忌,是京中最为打眼的存在之一,一个偏远小县来的姑娘,竟能推了去。
侯夫人矛盾着,一面越发欣赏云贞心性,一面又埋怨她太过心高气傲,竟不要侯府。
当真是纠结。
到了夜晚,侯夫人同侯爷讲了这事。
两人老夫老妻了,侯爷明白她缘何难受,说
PanPan
:“你就别操心了,老七自小有主见,他中意之人,你还担心什么?而且都说低娶高嫁,我当年要是在乎身份地位,今日你也不能躺这。”
侯夫人拧了侯爷一下。
侯爷笑:“要我看,老七主意这么大,咱都管不住,错过这遭,不定什么时候娶正妻。”
那瞬间,侯夫人惊得坐了起来:“对啊,何况我想了这几日,这孩子也不差。”
就不说性情了,光是生得这么美,她叫到跟前看几眼,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于是,到头来,侯夫人还是去了趟灵云寺。
这回她不是怕自己撞邪,是虔诚地祈祷陆崇能顺利些。
另一头,明心堂。
陆旭无法阻止云贞搬出去,叫人盯着她搬去哪。
只是之前,外院小厮被换了好几个,陆旭没了熟知的小厮,又不想叫别的男人盯云贞,便让陆蓓唤莲心去外头找仆妇。
没两日,雨山送来一块上好的徽墨,笑眯眯地说:“大公子,有些事,七爷希望大公子适可而止。”
陆旭脸色蓦地沉下。
等雨山走了,他一拳狠狠砸在墙上
云贞和冯氏搬到炒货铺子附近的槐树巷。
巷子深处有一颗老槐树,所以叫槐树巷。
这老槐树听说前朝就有了。
当年叛军作乱杀进京城,槐树上还溅过人血,要不是太.祖皇帝高明,斩杀叛军,这树上指不定多少冤魂不得安息。
据说血痕还在,干巴巴几道。
隔壁王婆子,热情地拉着云贞、冯氏和喜春,非把血痕指给她们看,说:“到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这棵树还是个鬼门……”
冯氏不怕鬼,但云贞怕,她忙说:“我们还有事,便先走了。”
王婆子:“那我下次跟你们讲。”
冯氏回到宅子,有点生气:“讲个屁,怎么有这回事,先前租之前,我问了隔壁那周氏,没听她说啊!定是房东怕租不出来,给了她几文封口。”
喜春说:“这房东真坏!”
冯氏还想退掉,再去找新的。
云贞忙说:“不用不用,这里很好,我挺喜欢这儿的。”
且不说,她们一次租了一年,钱给了房东,房东定不会轻易还给她们,再说冯氏忙,为了这小事到处奔波,她也不忍,再租一个,也可能没这里好。
冯氏仔细瞧她的神色:“当真?你小时候最怕听这些。”
云贞:“我长大了呀。”
冯氏犹豫地看着她,云贞把她推出房间:“好啦,我来收拾收拾,姆妈去看看店里?”
冯氏走后,云贞和喜春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搓搓手臂。
第四十八章
◎同辈表哥正好出孝。◎
槐树巷左邻右舍都住着人, 云贞在院中画画,能听到隔壁周氏打她小儿子的动静。
她那小儿子年八岁, 人人都说皮, 今天翻王婆子家的墙偷梨吃,明天拿弹弓打同巷的二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唯独在看到云贞时,他会突然收敛端正, 也不去弄云贞的院子。
云贞三人住的这宅子, 也不大, 只一进院落, 包括柴房在内, 正好四间房子,每人分得一间。
刚搬出来头几个晚上, 云贞总拉着喜春,或者冯氏, 到她房中睡觉。
喜春知道云贞怕槐树鬼——他们都这么叫, 小丫头拍着梆硬胸脯, 道:“我不怕, 我保护姑娘!”
惹得云贞笑了好几声。
时值盛夏,云贞搬着椅子, 在檐下看书纳凉。
她单手靠在椅子上,支着下颌,另一手捧着一卷书。
因着在自家院子,她不像在侯府那么谨慎,大喇喇展示额间一点胭脂痣, 当真面若三月桃花娇媚。
而她上身一件天碧色对襟, 并一条白色软绸裙子, 这颜色,衬她肌肤莹莹如玉,叫这炎炎夏日多几分清爽。
这套衣服,是搬出来后,冯氏请绣房绣娘做的。量身段那日,绣娘眼里都是惊艳,把云贞闹了个大红脸。
如今,她不需刻意穿得松松垮垮,这两件衣裳,便勾出她腰是腰,臀是臀,线条曼妙,甚是好看。
喜春方从外头进门,见到这样的云贞,都愣了愣。
要说去年,她们北上时,姑娘未遮胭脂痣,她也看了好多日,然则此时再看,竟比当时还要惊心动魄。
一年时间,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喜春兀自感慨,云贞却不知道她杵在门口做什么,抬头问:“喜春,怎么了?”
喜春回过神,笑起来:“姑娘,您前几日不是唠叨着想养猫吗?巷尾刘二姐家,小猫能养了,喊咱们去捉一只哩。”
那刘二姐家做饼食生意,最怕老鼠,养了一只猫,是个猎鼠能手,据说有一次借出去,一夜抓了七只老鼠。
它是槐树巷名副其实的猫将军。
前两个月,猫将军下了一窝崽,到这个月正好能出兵了。
云贞一直打听猫将军的动静,喜春来报信,她立刻带着一串鱼干,一封聘书,并十文钱,去刘二姐家。
刘二姐今年十五,大云贞三个月。
她脸色微红,说:“我最早通知你家喜春,让你来挑的,这么多只猫,你瞧着那只喜欢,随便捡。”
云贞道了声谢,先把鱼干供给猫将军,洗过手,才仔细看起茅草窝里的小猫。
这窝猫有五只,一只糊了,一只浑身披金,一只是长毛的白,剩下两只都是黑猫。
它们都很亲人,冲着云贞,奶奶地叫唤:“喵呜。”
云贞喜爱得不行,每只猫都摸一遍,然而喜爱归喜爱,她总忍不住拿它们和霏霏比。
这一比,她心里生出隐秘的愧疚,与想念。
霏霏很黏她,总爱往水天阁跑,不知道她走之后,静远堂能不能看好霏霏,如果它又跑去水天阁,遇到云宝珠……
再看眼前五只猫,它们都是好猫,可惜,都不是霏霏。
思来想去,云贞淡了养新猫的心思。
晚上,和冯氏说起今日的事,云贞还有点担忧:“我怕霏霏会趁静远堂不留意,回到水天阁,宝珠讨厌猫。”
冯氏回:“你别担心,我找人打听打听。”
冯氏为人爽朗大方,在侯府深交一位嬷嬷,只是打听一只猫,嬷嬷应得爽快。
云贞等了两个白日,消息就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提着一个箱笼,骑马来的雨山。
雨山一见云贞,赶紧下马,手中箱笼提得稳稳当当,他疾步跑来:“姑娘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云贞朝他点头:“是习惯的,只是,什么事劳烦你过来一趟?”
雨山抓抓后脑勺:“不敢劳烦。”
他弯腰,打开手中箱笼,一只白猫从中钻出来,它环顾四周,迈着矫健步伐,分外神气儿地走到云贞脚边,蹭来蹭去。
云贞既惊又喜:“霏霏?”
她压着裙子蹲下,摸霏霏脑袋,是熟悉的手感。
只是,她心有疑窦,便又问:“这……七爷不养了么?”
雨山是个人精,知晓云贞在乎什么,解释:“并非如此,是霏霏记得姑娘,总想往水天阁钻,我和星天哥把它拦在静远堂,它见不到姑娘,就呜哇呜哇地叫。”
他那声“呜哇呜哇”学得惟妙惟肖,云贞笑了下。
雨山又说:“所以,既霏霏想念姑娘,姑娘又如此记挂它,不如就送来给姑娘了个念想。”
云贞很想问,若七爷想猫了,该如何是好。
可是一想起男人清冷的眸,她的话,便只停在嘴边。
雨山却说出她的思索:“七爷也喜欢霏霏,若姑娘体谅,有机会回侯府,便把霏霏带回来,给七爷瞧瞧。譬如,六月十八,大姑娘大婚那日。”
云贞思索着,她有点谨慎:“要不还是……”
她想说算了。
这么做,好似和陆崇有了一个约定。
这是梦里没有的事,她茫然,也不敢确信,下意识想推拒。
她该相信,他可以很好地照顾白猫儿的。
她话还没说出来,雨山立时说:“既然如此,那说好了。”话音刚落,他跨上马匹,颠颠的咻的一下跑走,连箱笼都忘了留下。
云贞:“……”
云贞将霏霏抱在怀里,一手圈着它,一手轻抚着它后背。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霏霏的毛发上,隐约嗅到一股陆崇身上的冷香,清远而优雅。
她心里突的一跳
云贞买了个新笼子。
竹编的笼子,没什么花样,镂空了一些格子,可以透气,又足够凉爽。
霏霏进去,大小刚好。
转眼就到六月十七日。
十八日整日,陆蔻都没得空,云贞想与陆蔻说点体己话,就得早一日回去。
乘月阁收拾了一间厢房,只待云贞和喜春过去住一晚。
于是,六月十七那日,云贞带上竹笼子,去往侯府。
路上,她见侯府外,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架深红大漆榆木雕花马车,极尽富贵,尤为显眼。
车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一个字:周。
南枝在侧门等她,见云贞盯着那辆马车,道:“这是二房姑奶奶亲家,广宁定南侯府,大姑娘大礼,同辈表哥正好出孝,就来祝贺了。”
云贞脚步突的一顿。
作者有话说:
周潜: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
第四十九章
◎“谈何守礼?”◎
广宁定南侯府。
自定南侯仙逝后, 许久没听闻它,久到云贞险些忘了, 当初周潜和陆瑶带着她们北上, 知晓云贞才是真的恩人!
这是其一,其二是,周潜私下给她一块荷鱼纹玉坠。
当初为了应付周潜,她收下玉坠, 这事, 云宝珠也知道, 甚至前阵子, 还提起来了。
她咬咬嘴唇, 心虚之余,也是怕的。
定南侯府人员繁杂, 来贺礼之人,不一定是陆瑶和周潜……吧?
怀抱着幻想, 云贞问南枝:“南枝姐姐, 定南侯府来的人是?”
南枝说:“是定南侯府二房的周公子, 就是那位二房姑奶奶的长子, 姑奶奶还得再守二年孝,他就与另一个小辈, 先过来了。”
便是周潜了。
云贞的心,像压着一块巨石,猛地往下沉,只恨当初力不从心,收下那块玉佩。
见她神色郁郁, 南枝问:“姑娘怎么了?可是对周家还有什么疑问的么?”
云贞摇头:“没什么, 只是好奇。”
周潜是今日抵达侯府的, 加上路程,他还没出孝期,就出发了。
定南侯府规矩不严,他是孙辈,守了十一个月的孝,到如今,长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了很多,才给他出来的。
许久不曾跑马,周潜一到承平侯府,就与陆旭、陆晔和陆昌几人去马场。
他着一身深褐色宝相花纹圆领骑装,发髻上,束一条青色玉带,是广宁那边时兴的装束,越发显得少年英气勃发,仪态俊美。
“驾!”
他伏低身躯,引着黑马,在马场上跑了三圈,快了陆旭和陆晔整整一圈,这才与他们相聚,而陆昌自幼不爱骑马,只走了一圈,就躲回棚下纳凉。
陆晔夸:“表兄骑术,甚是精湛!”
周潜爽朗一笑:“你们也不赖,我是憋太久了,存了炫技的心思,自然比你们快一圈。”
他明确地点出这件事,倒叫人容易接受。
陆旭扯扯马缰:“那行,咱们再比一回。”
周潜:“不了,歇息一下,我还有事问你们。”
陆旭问:“何事?”
周潜:“云贞在府上,过得可还好?”
这话一出,陆旭脸色微变,陆晔亦然。
周潜性子随意,却不是毫无心机,见二人神色不对,他玩着马鬃,道:“怎么了?贞娘过得不好吗?”
贞娘这称呼,可太亲近了。
陆晔有点不快,嘟囔:“表兄莫要再唤她贞……娘,叫人听了去,徒生误解。”
周潜好笑,不过也能理解。
云贞貌美,可怜又可爱,这表弟藏不住心意,估摸早被她婉拒。
陆旭提起唇角:“表兄去年北上认识云贞的罢?她曾借住侯府,甚少出门,寻常时候,我们不便与她沟通。”
曾?周潜一愣:“贞娘搬出去了?”
陆旭:“前阵子搬的。”
周潜又说:“你们就这么不管她了?”
作为承平侯府的恩人,再怎么样,侯府都会善始善终,如果这姑娘品性不好,会送到庄子里,唯独一点,不能直接让她搬出去。
否则,有心之人捏造几句,风言风语于侯府极为不利。
周潜的惊诧,在陆旭陆晔看来,才是奇怪。
陆晔说:“表兄,她是宝珠妹妹的表妹,身份尴尬,早点搬出去,于她而言,也是好事吧。”
马蹄在地上,发出橐橐响声。
过了会儿,周潜说:“唔,宝珠……是救了阿旭的人,吧?”
陆旭:“嗯。”
想到云宝珠还以为,他有意于她,他冷笑了声:“一个蠢人罢了。”
周潜:“……”
他忽的笑了起来。
陆旭与陆晔莫名不解,周潜:“咳,没事。”
他算是明白了,不知为何,云贞竟和云宝珠调换身份,把陆家这两兄弟瞒得死死的。
贞娘果真聪慧可人,或许,她当初装病,就为了这一刻?
若不是周潜还记得,云贞有些怕他,他都要多情地以为,她是为了他掩饰身份。
且不说马场,此时,乘月阁。
云贞放出霏霏,与陆蔻说了会儿体己话,有些心不在焉。
待得屋外,秋果说了声:“姑娘,雨山来了。”
云贞走到门旁。
雨山是来送帖文的,他与陆蔻说了两句话,便给云贞使了个眼色,等在门外。
不一会儿,云贞抱着装霏霏的竹编笼,走了出来。
她犹豫:“雨山,我还是不过去了。”
周潜来了,她方才便一直在想,如果真遇到,自己要怎么应对,可始终没有万全之策。
不走动,躲着是最好。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雨山竟眼眶一红,眼中含泪。
雨山今年十四了,个头窜了一小截,不再像个小孩那般,却也是如此,他这眼泪说来就来,震惊得云贞微张嘴唇。
他呜呜地哭:“姑娘可怜可怜我……哦不,七爷吧,七爷当真想念霏霏,想到都瘦了点……”
云贞大惊失色,陆崇竟如此喜爱霏霏,又缘何非送给她?她递出竹编笼:“那你快先拿去给七爷。”
雨山:“我还有事,求求姑娘了!”
星天也好,雨山也罢,待云贞向来敬重有加,从没瞧不起云贞,尤其雨山,经常过来送节礼,嘴巴也甜,很会讨人欢心。
有这个前提,雨山再这么一求,云贞心软了:“那……我过去吧。”
雨山:“行,就在后门!”
云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被雨山催着走,便来不及多想,带着喜春,一边留意路上,快步走去静远堂。
喜春也嘀咕:“我在雨山身上,嗅到一股蒜味。”
云贞:“……”
蒜可以催泪。她皱起眉头,自己该是给雨山诓了,陆崇这般守礼之人,怎会因一只猫,私下约她见面?
可她刚刚为避人,走得极快,静远堂就在眼前。
云贞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静远堂的后门,突的被星天推开,他动作很大,两个门扉全部敞开,露出他身后的陆崇。
陆崇特向圣上禀明,今明两日休沐,他穿一件紫棠色葡萄缠枝直裰,腰间一道白色玉带,悬挂一枚弯月形玉佩,脚踩黑底金线云纹靴,身姿如松柏挺拔,又有桂竹之隽秀。
星天扬声:“咦,是贞姑娘啊。”
陆崇那双黑眸睨了眼星天,似有不满,才缓缓地转到云贞这边。
四目相望。
云贞握着竹编笼子的手,忽的微微收紧
静远堂,碧波亭。
霏霏被放出来后,张大猫嘴打呵欠,抻着前肢伸懒腰,然后,才坐下来,抬起后爪抓耳朵。
它蓝色如颇黎的猫瞳,在陆崇和云贞之间,转来转去。
云贞坐在圆墩上。
她双手叠在一起,盯着地板。
今日,云贞只一件藕色云纹对襟和天青色百迭裙,头上一根银色凤凰纹簪,甚是简单,可她这般姣姣容颜,淡妆浓抹,各有风情,越显一身清丽。
陆崇收回目光,盯着亭下并排站着的星天和雨山。
他眯起眼睛。
陆崇与云贞这场会面,原是他二人自作主张,他不曾私下相约,全叫云贞误解。
陆崇道:“你二人,各领二十大板。”
早在决定瞒天过海时,星天和雨山就知晓结局。
他们没有争辩,道:“是。”
云贞倒抽一口冷气。
她是有些怪他们擅自做主,但往日交情甚是不错,断不会因这事,就厌了他们。
二十大板,她向来只在戏文听说,这么多板子,人不都打废了呀!
于是,她一着急,说:“七爷,是我一时不察,这二十大板,是不是……”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反应过来,自己竟妄想干涉陆崇,他又怎会被自己影响。
云贞懊恼自己,她眼神飘忽着,只听他问:“你觉得重了?”
她犹豫了一下,极为小声地:“嗯。”
应完,她盯着地面的缝隙,双手搅在一起,真想挑个缝隙,钻进去得了。
四周安静了会儿,下一刻,陆崇说:“既如此,每人十板子,下不为例。”
云贞呼吸微微一凝。
星天和雨山抬高声音,欣喜道:“是,七爷!”
为防止陆崇反悔,二人脚底抹油,马不停蹄跑了。
云贞却犹自难以置信。
她抬起眼睫,陆崇那目中幽深而平静,仿若改口,是件寻常之事。
明明在她看来,是这般不寻常。
陆崇说:“星天雨山的设计,你没有错,不是你不察。”
她气息有点乱了,低头逗弄白猫,声音轻了几分:“是我忘了七爷最为守礼……”
只是,话没说完,霏霏却也这时,从她膝上跳下去,迈着优雅的步伐,朝陆崇走去。
她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霏霏的身影,却看陆崇蹲下,他那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白猫的下颌。
忽的,云贞恍然听到陆崇笑了声。
她却只在他眼底看出一片清泠泠,那不太明显的笑意,稍纵即逝。
仿佛那是自己的错觉。
只听他声音像是颇黎瓶中,摇晃的细沙,道:“谈何守礼?”
作者有话说:
侯夫人:老七那性子最规矩。
陆蔻:小叔最重视规矩。
全侯府:七爷重礼节。
云贞:七爷最为守礼。
陆崇:辟谣。
第五十章
◎得是何等在乎。◎
陆崇知道的礼, 是知书识礼,是克己复礼。
三岁时, 他方要启蒙, 尚是少年的长兄,抱他上书桌,指着一个“礼”字给他看,教他读。
自那之后, 他与这个字, 有不解因缘。
就连他自己, 都以为自己这辈子, 合该恪守礼节, 循规蹈矩。直到那日,他捻去她额间的伪装, 也擦去心头犹疑。
于是,便是知道小一辈的子侄, 不止一个心悦于云贞, 他却不再退守观望。
明明于礼而言, 切勿因一个女子, 而惹家宅不宁。
但那是于礼而言,而不是于他而言。
所以, 谈何守礼?
他的手指贴着霏霏的背脊,动作轻柔,见云贞面色浮上薄粉,他低头,又只盯着霏霏。
二人这一瞬的沉默, 却叫云贞脸色越发红润。
她抓着裙子, 目光闪躲。
他笑什么。
又作何, 这么说。
她慌乱地看向碧波亭外的景色。
但是没用,越想只会越赧然,许是陆崇笑过的声音,很好听,她耳根子竟也热起来。
她不禁微微抿唇。
余光里,陆崇将霏霏放回竹编笼中,云贞连忙站起来,方要请辞,星天走过来,道:“七爷。”
陆崇示意他说。
星天雨山都得罚,但二人是陆崇贴身随侍,不能全躺床上了,便是雨山先领板子,过半个月后,星天再来。
此时,星天说:“尚书大人来了。”
这个尚书,便是如今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闻阁老,陆崇的上峰。
陆崇自是要去迎接的,他提着竹编笼给云贞,对云贞说:“如此,你先回去。”
云贞接过笼子,轻点下头。
陆崇与星天走到一处,星天小声说:“大公子一行也回来了,三爷要把大公子也叫过去,要在阁老跟前混个脸熟,就是不知道二公子和表公子……”
云贞跟在他们身后,落后几步,下阶梯时,乍然听到“表公子”三字,她踩空一层阶梯,整个人朝前一扑。
陆崇虽背对着她,见星天惊讶神色,他立时回过身。
刹那间,云贞的额头顶到他胸膛,轻轻“啪”的一下,而陆崇下盘稳,他的大掌扶住她的手臂,见她站稳了,立刻松手。
他问:“可有受伤?”
云贞连忙摇头。
她两颊绯红,心跳得极快,只能把头埋在心口,攥紧手里竹编笼子,打开盖子,看霏霏。
还好白猫儿没事。
好不容易,她呼吸稍加平复,却看陆崇还在。
想到表公子,只怕现下出去,会撞个正着,云贞只好斗胆说:“我瞧着,霏霏好似吓到了,我……”
“我、等等再出去。”
她音色越说越细。
她知道,躲在静远堂不合适,但遇到周潜,更不合适,两相比较,陆崇这儿,反而能给她安全感。
陆崇看了会儿她的脚,见没事,随后,他对星天说:“你留着,煮茶给姑娘,”又对她说,“我先走一步。”
云贞:“嗯。”
陆崇独自一人,再走出几步,他回过头。
云贞蹲在地上,还在逗弄白猫,也不着急走了,那形容,颇有些魂不守舍。
他若有所思
入夜,陆崇唤星天到跟前:“下午我走之后,姑娘还有说什么?”
星天如实回答:“我、喜春和姑娘,看着霏霏没事,就又坐了会儿……”他说着,也觉得奇怪,“姑娘向来胆儿小,甚少在静远堂留这么久,下午却是留了小半个时辰。”
其实,本是一切如常,直到星天提及几个人。
陆旭和周潜。
是陆旭么?
他又做了什么?
陆崇警告过陆崇,派人盯着墨棋玉盘的动作,可是,不怕一万,便怕万一,总归有失了周全的时候。
而云贞从没在他面前,说过陆家人如何,也不会说。
陆崇一手握着书卷,眉头微凝,问星天:“她进府前,是南枝接她的么?”
星天:“是了,七爷,不若,问问南枝?”
陆崇放下书,轻捏额间:“嗯。”
星天与南枝关系挺好,突然把南枝叫出去,她暂且放下手中活计,嘴里喃喃着什么大事,非要这个时候叫她。
星天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南枝,今日贞姑娘入府,是你带进来的吧?”
南枝:“是……七爷让你来问的?”
星天:“贞姑娘今日,有些走神。”
南枝知道其中关系利害,只是,得是何等在乎,连走神这种小事,也要亲自过问。
她想了想,说:“是。”
星天笑着说:“那得麻烦南枝想想,当时贞姑娘有什么异常。”
南枝如实道:“也没什么,便是进门前,瞧见周家的马车,有点好奇,问了我一些事。”
星天告了声谢,正要走时,就看乘月阁外,一个人影鬼鬼祟祟。
星天喝住她:“谁在那?”
人影想跑,星天学过点拳脚,那是个姑娘,走不快,他几步路追上去,扭住她胳膊,一愣:“宝珠姑娘?”
云宝珠有点惊恐,见他一点眼熟,道:“你,你是静远堂的吧?”
星天:“是。”
云宝珠一喜:“那,那你们七爷可得管这回事,云贞那厮,和周公子私相授受!现在不肯认!”
星天面色一紧,看看左右,说:“我带你到静远堂,你别嚷嚷。”
云宝珠连忙点头
周潜会北上,是云宝珠没想过的。
就在下午,云宝珠跟着陆莹、陆蓓,见到远道而来的周潜。
一年不见,周潜长高了些,他姿容英俊,他们相处不过数日,云宝珠记得他,显然,他也记得云宝珠。
他盯她额间的“胭脂痣”,发出一声轻笑。
那时候,云宝珠就很不舒服。
没多久,挑着没人的时候,他对她说:“你这恩人,当得还舒服么?云贞过得可还好?”
“你帮我给她带句话,今夜戌时末,我在厢房等她。”
那一刹,云宝珠魂都要吓飞,要不是周潜没当场揭穿,她和云贞偷梁换柱一事,她恐怕没能站在这。
她知道今日云贞回侯府,就在乘月阁外候着。
虽是蹲到了,但云贞听说周潜没说破身份,竟松口气。
在云贞看来,只要他不揭穿就行。
她还有些感谢周潜。
但见面是不行的。
云贞拒绝:“我与他情谊已断,宝珠姐姐莫要再提,周公子既没第一时间揭穿,以后,大抵也不会了。”
虽则她怀疑,周潜是防着陆旭,才不会开这个口。
不管哪个,只要她目的达到就好。
可云宝珠不信周潜会保密。
她污过云贞偷窃,周潜又是云贞情郎,周潜对她说那些话,不就是威胁她?云贞之前相看时,就透露过与周潜断了,可周潜对她还死心塌地!
凭什么?
相对陆旭,云宝珠心里很不甘心。
甚至,看着云贞现在所有的一切,她恨起云贞和自己换胭脂痣。
如果此时自己在云贞这位置,定也能和大房亲近,入了侯夫人大夫人的眼,就不必纠结没有一门好婚事。
但云宝珠又舍不得这点胭脂痣。
她当惯了二房的恩人,回怼陆莹黎灵儿姜香玉等人时,有恃无恐,如果她没了这身份,又算什么?
她更不能接受。
左右是自己利益受损,云宝珠想把云贞叫出来,让她去和周潜见面,说清楚,但消息递进乘月阁,云贞始终不出来。
陆蔻罩着她呢。
云宝珠怎能不恨毒云贞。
也就是这时,星天叫住她。
云宝珠知道,侯府七爷最是瘆人,他也长得俊美非常,那双眼却很冷,叫云宝珠根本不敢多看两眼。
而且,谁人都知七爷重规矩,府上出现姑娘勾引公子的事,他绝不会容忍。
云贞不想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云贞好过。
因此,在星天进书房通报此事时,云宝珠等在外头,心里定好自己要说什么。
陆崇听了星天的话,皱起眉。
广宁定南侯府,周家。
星天说:“七爷,表公子去年这时候,送两位云姑娘北上,但侯爷登仙,所以,他没能到咱府上。”
陆崇低低“嗯”了声:“让云宝珠进来。”
不一会儿,额上一点红痣的云宝珠,走进书房。
她有点好奇地打量书院,环视的目光,在看到长案前陆崇的身影,骤地一顿,立刻束着手脚,难得几分规整。
只听上头,男人声音冷冽:“你所言之事,具体如何?”
云宝珠见有戏,赶紧:“七爷,那云贞和周公子,在北上的路上,就好上了,周公子还给了一块白玉佩给云贞!”
星天的呼吸紧张起来。
他看向陆崇。
陆崇本是在写东西,笔尖一顿,将笔搁在山形白瓷描金笔掭上。
他盯着桌上的纸张,淡淡的:“还有么?”
陆崇反应太过平淡,周潜虽是二房亲戚,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侯府小辈,这种事出在侯府,丢人的也是侯府。
他理应很生气。
云宝珠笃定是自己说的不够严重,又说:“云贞还说,自己此生非周公子不嫁!结果,这水性杨花的蹄子,现在就不和周公子见面,周公子还惦念着她!”
“哪有这般女子,勾引周公子,又不负责,她定是又勾引了哪个郎君,真是腌臜如妓子不如路边的狗……”
星天咳嗽了声,意图打断云宝珠的咒骂。
云宝珠却越骂越过瘾,巴不得陆崇把云贞抓起来。
陆崇不是大官么?最好把那蹄子五花大绑,脸上刺“淫.荡”字样,游街示众!
却在这时,陆崇拿起一块翡翠兽形镇纸,敲在红木螺钿长案上。
“嘭”的一下。
云宝珠吓一跳,脱口而出:“我的个乖乖。”
她这时候,才发觉,陆崇盯着她的双眸,冷得仿若寒冬腊月的冰雪。
让她在这六月盛夏,生生出了一身汗。
她缩着脖子,闭上嘴巴。
却听陆崇说:“府内之事,由不得你瞎编乱造。”
云宝珠梗了下:“我,我没瞎编……”
陆崇却不再看她一眼,他拿起一旁手帕,擦擦指尖墨渍,对星天说:
“即日起,将她送到京郊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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