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你所顾虑的,是什么?◎
云宝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星天走上来, 她连忙挣扎:“七爷!七爷!我没胡说,你问问周潜还有云贞, 有没有这回事, 我……”
星天力气大,把她拖了出去,很快,便有其他小厮控住她, 还有叫仆妇过来的。
屋内, 听得屋外云宝珠“呜呜”声。
陆崇神色不改, 垂眸盯着红木桌子。
方才没收着力气, 桌子被镇纸砸坏了, 向来光洁干净的一面,多出一道口子。
不深不浅。
却如楔子般, 凿开一扇本是半开的门
外头,星天甩甩手, 他按云宝珠的嘴时, 虎口给她咬了一口, 此时她被堵上嘴, 几个仆妇要把她往外拖。
云宝珠惊恐交加,泪流满面, 挣扎:“呜呜呜!”
星天接过旁的小厮递来的手帕,擦擦手上脏污,道:“你是愚蠢至极,我已多年没见七爷这般动怒。”
星天语气十分平淡,但光听内容, 刹那, 云宝珠还是浑身一颤。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那日她污蔑云贞盗窃时,是七爷出面,保住云贞的。
可那不是为了陆蔻吗?
云贞怎么可能入陆七爷的眼?
难以置信的震惊,使云宝珠下颌一松,口里的布掉了出来,她立刻道:“我是侯府恩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仆妇眼疾手快,立刻又塞回去。
云宝珠死死盯着星天。
就算她得罪七爷,她也是侯府恩人。
七爷不能这么对她!
星天意味深长地说:“你也知道你这个身份,要是再乱说,恐怕,就不是送去京郊庄子这么简单。”
云宝珠浑身一颤。
侯府恩人的身份,是她最后的保障,她为此颇为有恃无恐,尤其是自己和姜怀雪打架,姜香玉对自己的惩罚,最多也只是关禁闭。
哪成想,自己还会被送去庄子。
怎么会这样?
云宝珠想不通。
她不知道,姜香玉何尝不想把她丢去庄子,可即使被救的是陆旭,二房却没法轻易决定云宝珠的去向,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免得被有心之人攻讦侯府忘恩负义,他们可遭不起。
但陆崇并不一样。
他担得起关乎阖府的大事,威严早超过侯爷,更是这侯府两辈之中,唯一能撑起侯府之人。
他出面处置云宝珠,将她送去京郊庄子,即使有心之人,以此造势,光凭他常伴圣驾,圣人就不会偏听偏信。
何况他行事妥当,定不会让此事成为后患。
所以,如果陆崇一早愿意接手,遣云宝珠去庄子,二房倒巴不得呢。
只是这种事太小,陆崇自不会过问。
因着明日陆蔻出嫁,云宝珠被送走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也暂且被压下,没有外传。
到了夜里,秋蝉没发现云宝珠回水天阁,禀告姜香玉。
前几日,云宝珠总往乘月阁跑,姜香玉以为她学了云贞,很不以为意:“那个云贞不是去乘月阁了吗?云宝珠也去那了吧,呵,她倒也知道去巴结大房。”
于是,人都送走了,还无人知情。
这一夜,云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总怕明日云宝珠还要闹,想了许多对策,从里面挑出三种,这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她连云宝珠的面都没见着。
嫁新妇,侯府打扮得极为热闹,天还没亮,陆蔻就起来梳洗,给陆蔻绞面的是敬国公府的太夫人。
她是京里有名的全福夫人,面容慈祥,直夸陆蔻生得美,日后也是有福之人,操持中馈,生得几个大胖孩子。
陆蔻红了脸,对着铜镜一笑。
往后便要过与做姑娘时,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她依然难免心伤。
很快,柳家来接亲了。
柳焕身着红衣,姿容隽秀,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过侯府外巷,望着侯府高墙,他目中露出几分温柔。
而墙内,云贞与陆蔻重重握了下手。
陆蔻被人扶着,去了前面,她留在原地,没跟上去。
许久,云贞轻轻叹口气,方要转身回乘月阁,却见到不远处,周潜站在后园的桓山亭里,朝她笑了笑。
云贞心内一紧。
总归是躲不过,昨日在想应对云宝珠时,她也仔细想了如何对周潜。
若果躲不掉,不如说开。
她提着裙子走到亭下,站定了,问:“周公子,可是有事?”
周潜倚在栏杆处,他低头,发髻上的玉带随之垂落,悬在他肩膀上,他眯眼笑了下:“贞娘对我这么生疏么?”
云贞轻咬了下嘴唇。
不远处,陆崇与星天越过回廊,不经意往后园一望,他停下步伐。
他眉宇不动声色,横放在身前的手,指间却缓缓收紧。
一如他收缩的瞳孔。
见他停下,星天不解:“七爷?”
本朝习俗,两家都在京城,柳家接亲后,陆家人会去柳家,吃一顿宴席,而陆崇是要回静远堂换身衣裳。
此时,他没有回声,星天自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桓山亭上,表公子眉宇带着少年气,目光含笑盯着她,亭下,女子微微仰面,更是娇美至极,姿容一绝。
仅一眼,便叫人生出“郎才女貌”之感慨。
他们竟有种相配之感。
但星天根本不敢说,因为那女子,正是云贞。
而云宝珠昨日说过那种话,信誓旦旦说云贞与周潜有旧情,星天听得直皱眉,眼下,云贞就与周潜站在一处。
实在叫人很难不多想。
星天甚至都想上前去,打断他们说话。
可陆崇望着他们,过了会儿,他转过头,闭了闭眼,道:“走吧。”
陆崇步伐快了许多,星天跟上,忍不住:“七爷,咱就这么算了……”
陆崇声音沉冷:“你想做什么?”
星天哑声。
本以为陆崇不会再说,但过了会儿,星天听到他家主子,缓声说:“若见男子与她说话,便挥手赶走,把她当什么?”
陆崇从未与星天说过男女之事,星天有些惊异。
自然,他还是为陆崇着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主子如此在意一个姑娘,他怕错过。
于是,星天说:“这,可是云宝珠不是说……”
陆崇脚步一滞,他侧首,斜了星天一眼,道:“一个惯会污蔑她的人说的话,不可信。”
星天彻底哑住。
他换自身思考,若听到意中人被旁人这么说,他第一反应,该是去质疑,去调查,却从没与七爷这般想。
去信她。
不多时,陆崇回到静远堂,他换衣服的动作,倒是比寻常快了许多,连茶也没喝一口,便又走出静远堂。
他一边抻平袖口,一边对星天说:“去桓山亭。”
星天方才还被陆崇训过呢,这时候,乍一听他这么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迟钝了。
见状,陆崇说:“这时候,他们该说的,也说完了。”
他目中隐约闪烁。
而有些话,他还没说
亭中。
云贞拘谨地站着。
迟了一年,她终于拒了周潜,也表示,那块荷鱼玉佩,会找人送回侯府,还给他。
沉默许久,周潜问:“为了陆旭,还是陆晔?”
云贞听到自己声音,很是冷静:“并非如此,与他们无干。”
周潜声音沉沉,说:“我等了一年,没等到想要的回答,我不甘心。”
直到这时,云贞才发现,一年前她恐惧周潜,以至于总想躲开,如今是好好说的,没必要再空留人家幻想。
她还是雀儿胆,可这雀儿,已见过更广袤的天。
云贞轻轻地说:“周公子,过去的事,我也有无奈之处,欺瞒了你,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公子不必等我。”
她弯起眉眼,一笑:“总会有人在等公子。”
周潜愣了愣。
被云贞推拒,他有些不快,但一来,陆旭和陆晔,她也没一个看得上眼,二来,她实在太美了。
过去她生得美,令人心生占有欲,如今,不知是不是长大一岁的缘故,她眼底的镇定,话语里的条理,都在提醒他,她不是一个能让他随意拿捏的女子。
她有漂亮的面孔,却也有心气,有一颗坚贞之心。
由内而外的,令人心生向往,难以自拔。
周潜看着她。
半晌,他才笑着摇头:“你这样,又让我如何放得下。”
男子少见的火热与直接,让云贞愣住,一张脸也不由微红,道:“公子说笑了。”
即使身边有喜春,她也不欲多留,道了声告辞,带着喜春离去。
唯周潜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没动。
陆蔻出嫁,云贞自不会留在乘月阁,她回去收拾下东西,与留在乘月阁的嬷嬷丫鬟告了声走了。
她便要和喜春一道回去。
方走到刻着进学解的石碑,她脚步一顿,不远处,竟是陆崇。
他着一身石青色云绸直裰,因着陆蔻大喜,他袖口勾着莲纹金线,显出几分喜色,越显他通身华贵俊美。
他便站在石碑前,看着石碑。
云贞有点惊讶,不是还要吃喜酒么,陆崇怎么还在。
正这时,陆崇转过身,正对着她,他望着她,微微颔首,道:“云贞。”
看模样,他在这儿,等她已有好一会儿。
云贞一惊。
她小心地问:“七爷是……”
她停在他七步外的距离,陆崇抬起脚,下衣摆一动。
一步,二步,三步……
他拢共走了六步,停在她面前,云贞一惊,怕他靠近,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步,不大。
却也让二人的距离更远了点。
这最后一步,二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提及。
陆崇看着她,漆黑的眼中,一片清幽。
他似要透过她明了什么,又似要深深望进她的心。
光是这个眼神,云贞便不由耳尖发热,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挲自己指甲盖,以此转移注意。
而他沉默的这会儿,她甚至有点无所遁形。
不一会儿,便听他说:“若迈过最后一步,你所顾虑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实在修了很久,抱歉才更新QAQ
第五十二章
◎分房了,没那么多麻烦事。◎
侯府前堂, 庆乐还未远去,唢呐锣鼓, 鞭炮滚滚。
后园里, 隔着一道墙,不知哪个院的丫鬟们在分喜糖,叽叽喳喳。
然而,在陆崇问出那句话后, 云贞愣住了。
她的耳朵被寂然包裹, 形成一层膜, 只听得见心跳越来越大声, 若涉水而过的马蹄声, 迸溅回声无数。
她悄悄吸了口气,盯着地面, 任由两颊发烫,便只说了一句话。
她甚至听不太清楚, 自己说了什么。
陆崇静静看着她, 他声音微沉, 道:“这些事, 全交予我。”
“你不必担忧。”
这样的话,旁人说出来, 到底有些狂悖,他不一样,他有这般的能力与威信,说出这种话,只会令人信服。
云贞攥着手, 放在身前。
可她不敢忘形。
她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步, 她留了下来。
回去槐树巷的宅子后, 云贞找出那块荷鱼玉佩。
那是要还给周潜的。
而和玉佩放在一起的,是一个红漆雕花盒子。
揭开盒子卡扣,金色的小猫,模样在烛火下,显出几分柔和。
云贞盯着小猫,看了许久。
许是白日里,见陆蔻一袭红装,听侯府声声贺喜,夜里,云贞也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盖着厚重的红盖头,有人牵着她的手。
那只手很宽大,指甲很干净,手背浮着颜色浅淡的经络,指间,有常年握笔落下的薄茧,有点粗糙。
是一个男人的手。
刹那,云贞惊醒了。
她茫然地望着帐顶,侧耳,外头隆隆雷声,不一会儿,雨水噼里啪啦落了满院。
这样的夜雨,总让人想起梦里的事,她抓着被子翻了个身,脑海里,蓦地浮现二个字。
灾祸
陆蔻出嫁后,第二日,云宝珠还是没回水天阁。
秋蝉就是再厌烦她,也不得不再次跟姜香玉禀明,生怕她出什么事。
姜香玉也才知道着急,她瞪秋蝉:“她不见了,你不会去找啊,等到现在跟我说,咱上哪去找她?”
秋蝉有苦难言。
这时候,外头,周安家的掀开珠帘走进来,支支吾吾:“三夫人,静远堂来消息,那宝珠姑娘,原来是……”她叹了口气,“原来是前两日,七爷下令,把她送去京郊庄子。”
姜香玉一愣,捏紧桌角:“你说什么?”
周安家的叹气:“就是,七爷说她品性有亏……”
姜香玉死死蹙眉:“我是说,七弟做了这事,他怎么?那云宝珠就是得罪他,他也得来问我们一句啊!”
云宝珠是块烫手山芋,如果陆崇打从一开始,就下令让她去庄子,姜香玉这般性子,顶多嘀咕两句。
但如今,姜香玉捂这烫手山芋一年,整整一年,她即使看不上云宝珠,却把她当成二房的东西。
姜香玉站起身,踱了几步,奈何没法拉着人,去静远堂说说道理,可近来的这些事,她也算是忍够了。
为了个云贞,陆崇闯进兰馨堂,把人带走不说,现在,都不过问一声二房,打发云宝珠。
可有把二房放在眼里?
姜香玉气得浑身发抖,砸了几个茶盏,噼里啪啦的,周安家的和秋蝉,吓得多的一句都不敢说。
等陆幽回来,听说此事,似笑非笑:“你不也把王氏送到那庄子,你既曾和我说那庄子也算个好地方,如今七弟许是好心。”
王氏就是陆蓓她娘,因着陆旭和姜香玉别扭,被送去庄子。
至今没能回来。
姜香玉在乎的点,和陆幽所说的都不一样。
她拧着陆幽的胳膊:“你的好七弟手伸得这么长,你就不怕二房留下的东西被他抢走?”
陆幽举手告饶:“我的好姑奶奶,大房的东西够多了,要我们二房的做什么?”
姜香玉:“多是多,你这一辈大房就有四个兄弟,走了一个,还剩仨呢,七弟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他到底把咱们二房当什么啊?”
陆幽拿巾帕擦脸。
姜香玉受不了他左耳进右耳出,又拧了他两下。
那一夜,姜香玉越想越着火,她要强,什么都想掌控在手里,如今陆崇这么做,她气哭几次。
陆莹和陆蓓也得知此事。
陆莹讨厌云宝珠,拍手称快:“她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咱们好吃好喝,供她这么久,还时不时拿话噎我们。我瞧着这回,小叔就做得很好,只恨没早点出手呢!”
陆蓓拽着绣线,半天没说话。
陆莹催促她:“你怎么不说了?”
陆蓓勉力笑了下,无非是物伤其类。
云宝珠被小叔送走,陆莹叫好,她能理解,可她姨娘什么都没做错,姜香玉可以把她送去庄子,陆莹却也叫好。
可怜她三个多月不曾见到姨娘,不知庄子那边待姨娘可还好,云宝珠过去后,会不会对姨娘撒泼。
陆蓓其实并不喜欢陆莹。
她存心挑起陆莹对大房的嫌恶,说:“我看,这也不全是好事。”
“小叔权势大,说送走一个云宝珠就送,将来,你我夫君,也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陆莹梗了梗。
她歇了那股兴奋劲,绣了会儿针,说:“大姐姐能嫁给柳阁老之子,做那书香世家的冢妇,我日后嫁的不会比她差。”
陆蓓瞥她一眼,没说什么。
陆莹却从她这一眼里,看出点别的,丢下针线盒子:“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行?”
陆蓓:“我没有。”
陆莹又自我宽慰:“大姐没有爹,都能嫁的这么好,我可不会差。”
陆蓓本想劝她这种话别乱说,但一来不一定有用,二来,反正出错的不是她自己,便住了嘴。
只是到如今,陆莹相看了一户人家,是没柳家那么好的,姜香玉也还在挑
没两日,陆蔻回门。
姜香玉的气还没消,托人到大房说自己头风发作,不便过去。
她没有拘着陆莹陆蓓,由着小辈过去与陆蔻叙旧。
几日不见,陆蔻盘起妇人发髻,穿一身桃红水波纹对襟,并一条湖绿八幅湘裙,她生得秀美,菩萨心肠,眉宇十分柔和,从马车上下来后,柳焕立在她身侧。
清俊的男子握着她的手,走到侯府门口。
陆蔻面颊生粉,她把手从他手里挣回来,还睨了他一眼,柳焕摸摸鼻尖,低声一笑。
不大的动作,叫门内的陆莹陆蓓见到眼里。
当真是相配。
二人皆心生艳羡。
吃饭时,男女分席,女席这边,大家围着一张梨花木螺钿圆桌坐,末了,多张凳子。
秦淑慧说:“把那个凳子挪一边去,大家坐得更宽点。”
这凳子本是给姜香玉准备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莹本就妒忌陆蔻的亲事,之前也被陆蓓刺过,秦淑慧这话,让她觉得她好像宁愿她母亲不来,大家还能舒服点。
她拉着脸,拿着碗,筷子用力戳饭,姿势很是不雅。
秦淑慧一眼看出侄女的心思,但她谨守大房不管二房事,有时候闭闭眼,也就什么都没发生。
饭后,陆蔻和秦淑慧在房中说体己话,问到夫君体贴与否,陆蔻又羞红了脸。
秦淑慧拍拍她的手,谈起柳家妯娌。
“万幸十多年前,柳家是分房了,没那么多麻烦事。”秦淑慧感叹声。
陆蔻:“二妹妹许是有心事呢,不定是针对咱们。”
秦淑慧:“你啊你。”
陆蔻心软,虽说出嫁前,与二房也有点龃龉,但到底是生活过这么长时间,她当陆莹陆蓓是妹妹,自想着再去看看她们。
顺便,她从柳家过来,也带了礼。
于是,去长春堂与祖母说了会儿话后,陆蔻和南枝和秋果,提着事先备好的簪子荷包,前往二房。
陆莹和陆蓓在亭子里纳凉。
她的东西送出去了,陆莹陆蓓也是笑着收的。
陆蔻走回去,想起忘了跟陆莹说点东西,便原路折返。
却也正好瞧见,陆莹着秋叶:“东西丢了,不,烧了吧。”
陆蔻愣了愣。
秋叶有点不舍:“姑娘,这东西料子宝石都很好啊……”
陆莹心底的火,一下窜上来:“我叫你烧了没听见?没爹的人送的,晦气死了!”
第五十三章
◎这事要收尾,没那么简单。◎
实则这话一出口, 陆莹就后悔了。
她小时候,与陆蔻很是要好, 是这几年, 她越来越知事,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上一辈的恩怨,不波及下一辈, 本就难得。
于是慢慢的, 她心怀芥蒂。
加之陆蔻要待嫁, 甚少参加宴席, 去年给陆蔻过生辰, 竟成她们姐妹最后一场欢喜,也令她们更为生疏。
今日陆蔻回门, 柳焕清俊一表人才,珍她爱她, 陆莹才会任由妒忌蒙蔽了心。
此时, 她说出这等话, 秋叶和陆蔻都惊讶地看着她。
她抿抿唇角, 从秋叶手里,夺走簪子和香囊, 说:“给我吧。”
可还没等她动手,陆蓓连忙起来,用手攘攘陆莹,陆莹这才发现,不远处走来的, 不正是陆蔻么?
方才离去时, 陆蔻文静秀美, 举止妥当,如今再走来,她面色发白,身形竟轻轻颤抖。
显然,那话是被她听进去了。
这下也轮到陆莹白了脸。
她站起身:“不是,大姐姐,方才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南枝是个鞭炮,一点就炸:“不是?我们方才听得清清楚楚,二姑娘,我家夫人平日怎么对你,大家有目共睹。”
“就连夫人折返回来,也是要送你们柳家的牌子,叫日后你们想找她,方便些。”
“你倒好,原来在你眼中,我家夫人竟是……竟是!”
南枝说出不口。
她跟在陆蔻身边最久,最受陆蔻器重,也处理过许多事情,知道陆莹怎么看陆蔻的,那种委屈,生生烧着她的喉头。
说到后面,她哽咽了,抬起袖子擦眼睛。
而这次,陆蔻这般软性的人,却没有哭。
这是失望透顶。
陆蔻重情,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能换得她一次次心软,她对红豆一个婢女尚且如此,对自家姐妹,只会更心软。
而她三个妹妹中,陆芙和陆蓓性子都弱,她作为大姊,都尽量照顾着点。
陆莹是二房嫡出,性子大一点,陆蔻则是能让则让。
相对来说,这三个妹妹里,她更偏心陆莹。
好吃的,好玩的,陆莹想要,她就着人送过来,自认没半点亏欠于她。
到最后,竟得一个“没爹的人”的称呼。
她怎么说她都行,唯独不能说到父亲,那是她心里一块疤,是大房的遗恨,何况,父亲是因公殉职,朝廷才发下的告示与抚恤。
这才过去多久啊。
而父亲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撑起整个侯府啊!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她怎么能!
陆蔻舔了好几下嘴唇,走过来几步的路上,她有多么想质问陆莹,如今对上陆莹躲闪的目光,终究找不到词。
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陆莹又说:“大姐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蔻气息短促:“这声姐姐,我怕是担待不起。”
陆莹慌了:“大姐姐!”
陆蓓见事端不对,道:“大姐姐,二姐姐是心情不好,她向来这样,她没有坏心思的,就是说的不好听,大姐姐不要往心里去。”
陆莹感谢地看陆蓓,她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陆蔻这么软的性情,能理解的吧?
以前那么多次,她都没说什么呀。
然而,陆莹想错了。
这次陆蔻竟“不依不饶”。
只听她叹了声,说:“有些事,我不想说的太明白,但恐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这种话让陆莹陆蓓心底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陆莹、陆蓓:“阿莹,阿蓓,这件事,我会告诉小叔,往后,我约摸不会再和你们往来。”
陆莹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陆蔻要把她侮辱她和大伯的话,告诉小叔!
谁人不知,小叔为了给大伯伸冤,还请了云贞一个外女帮忙,去仿制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那是何等的用心啊!
这事说出去,不说陆幽和姜香玉怎么训自己,以陆崇如今的地位,她陆莹能有好日子?
陆莹眼泪“刷”的落下:“我就是口直心快而已,大姐姐,你能不能别说出去?”
陆蔻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但越是一时口误,越说明,她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
恶语伤人六月寒。
陆蔻摇摇头:“如果你硬气到尾,我许是还能高看你几分……”
她无力再说什么,想到自己也谈不上“硬气”,果真是“没爹的人”,受了这般委屈,就只能搬出小叔威吓她们。
岂知到头来,也不过笑话一场。
她转身要走。
丫鬟秋叶也是个明目人,陆莹犯错,连累的是她,她连忙去拉陆蔻:“大姑娘,哦不,夫人,三思啊!”
“二姑娘以前最喜欢跟在夫人身边,和夫人玩九连环,对了,那九连环现在还留着呢!”
陆蓓已遭了连累,气陆莹嘴上没把门的,忙说:“二姐姐真不是有心的!”
南枝和秋果也不是闲人,一个推陆蓓,一个拦秋叶。
南枝还骂了句:“给你们脸了是吧,敢拉我家夫人!”
陆莹却瞅着这空隙,狠狠拽着陆蔻,她慌不择路,又哭又求:“大姐!大姐!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陆蔻挣扎:“你、你松手!”
一片混乱中,陆蔻脚下一滑,陆莹吓得一松手,“砰”的一声,陆蔻狠狠撞到柱子上
盛夏的天,前几日还下过雨,还是热得慌。
京城不像江乐县,江乐县下过雨会凉上好几日,京城却干燥许多,雨水一溜烟没了踪迹,日头毒辣辣地高悬着。
冯记里,飘着干果的香气,一张洋绉纱帘布,隔开里间和外间。
云贞坐在一张四方椅上。
她左手边,放着一盏酸梅汤饮子,右手边,则是一本本账,前面还放着一把算盘。
一旁,女账房在同她说:“入账呢,则要注意这几个账目……”
女账房瞧着云贞,似有些心不在焉,笑着说:“东家的累了吧,休息一下么?”
云贞回过神,不好意思一笑:“我歇会儿。”
这段时间,她开始来冯记。
每日忙碌起来,便不会多想。
今日,冯氏去看新货源了,不在冯记,这么热的天,炒货没那么好卖,外间一片静谧。
云贞拿着手帕,擦擦额上汗珠。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坐不太定。
她拿着书,在里间活动。
外头突然传来喜春的声音:“姑娘,姑娘?”
云贞撩起帘布:“怎么了?”
她看账时,不爱被打搅,喜春是知道的,但今日,定是有急事,才声音着急。
见云贞出来,喜春忙说:“侯府那边来找姑娘,大姑娘出事了!”
云贞手里的书掉在地上,睁大双眸:“你说什么?”
来传话的,是雨山和秋果。
雨山难得一脸严肃,他们驾马车来的,秋果就在车里,言简意赅告知侯府的事。
原来,陆蔻今日回门,竟被陆莹推了一把,撞到柱子,破了脑袋,流血不止,现下昏迷不醒!
这是其一。
随后,柳焕和从翰林院赶回来的陆旭,打了一架。
这是其二。
云贞听了陆蔻昏迷不醒,心都要停了,着急道:“还有其三么?”
秋果叹气:“是了,七爷震怒,要二姑娘和三姑娘给一个说法,这就牵扯到红豆那回事。”
去年,红豆背主,想要留在陆蔻身边,与兄长设计陆蔻,意图污了南枝。
哪知最后,红豆兄长险些害了陆蔻。
这事还是云贞揭穿的。
后来,二房的晚香,也牵扯进这件事,便把陆莹陆蓓扯进来——她二人知情,却不报,有意看陆蔻出丑。
云贞知晓后,不是不想告诉陆蔻,可陆蔻重视姐妹情义,她与陆蔻再是要好,说这种话,只有挑拨亲姐妹的嫌疑。
而且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她盼着陆蔻好过点。
最后,她把这事推给陆崇。
雨山和秋果寻她,就是为了这“其三”,陆崇欲要揭发此事,单靠陆崇寻回来的红豆、晚香,乃至秋果南枝作证,姜香玉不会认。
她会咬死仆从不忠,攀咬主子一话不松口。
于是,只有把云贞找来。
秋果擦擦眼泪,说:“我家夫人心肠最是软,却也因此,遭人欺负,贞姑娘,这回是我们拉你下来……”
云贞打断她:“若非要这么讲,我没及时提醒蔻姐姐,也是过错。”
秋果这才停了客套话,与她说起此时侯府的情形。
因着陆蔻昏迷,侯府内很是混乱,但各房的人,除了外放的四爷,全都到齐了。
深居简出的三房,也都聚在大房。
云贞想了想,轻轻攥紧手上巾帕。
她明白,陆崇这样的性子,旧账新账一起算,恐怕,这事要收尾,没那么简单。
第五十四章
◎这一切顾虑,都不是问题。◎
下了马车后, 云贞深吸一口气。
许是她心理作祟,侯府大门外, 左右两个石雕狮子, 它们端正肃穆,双目凸出,张牙舞爪,竟几分可怖。
她撇开旁的想法, 专心跟上雨山和秋果的步伐。
喜春在她一旁, 嘀咕:“大姑娘那么好一个人, 怎会出这种事呢。”
云贞攥住手心。
穿过垂花门, 到了二房的永德堂。
夏天天热, 永德堂槅扇门全敞着,远远的, 能瞧见正堂坐满人。
屋里有冰盆,涌出些许凉意, 倒也不燥热, 但云贞疑心真正叫人发寒的, 是堂内的鸦雀无声。
雨山先进去禀报:“侯爷, 夫人,七爷, 贞姑娘带来了。”
侯夫人放下润喉的茶盏:“让她进来吧。”
秋果示意云贞进去。
云贞抬脚之前,瞥了一眼。
正堂内摆了许多红木玫瑰椅,上首,左边是二房的姜老夫人,往下, 是陆幽和姜香玉, 小辈有陆莹、陆蓓、陆旭、陆昂, 周潜也在。
再接着,三房庶出的老爷和三老夫人,他们儿子四爷外放为官,就留妻子彭氏和孩子陆芙陆晖在家。
右边,是大房的侯爷、侯夫人,右下第一个位置,是陆崇,接着才是陆二爷、陆五爷,和两位夫人,以及陆晔陆时正和陆昌三个小辈。
满满一堂人,果真除外放的□□爷,以及在乘月阁照料陆蔻的秦淑慧,全都到齐了。
其中如陆崇、陆幽等,还穿着官服,今日陆蔻回门,他们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本是各自有事。
如今全都耽搁。
就是陆昂这样的小魔头,在压抑到极致的氛围里,也不敢出声。
云贞扫了一眼,若以前,怕是吓得胆都飞了,如今,她一直低着头,走到正堂中央,福身行礼。
她看到跪在她脚边的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晚香,她还记得,另一个……她愣了愣,是红豆,她半边脸毁了,全是瘢痕,如长虫盘结在一块。
不忍细瞧,云贞挪开视线。
侯夫人不叫云贞与两个罪犯同处,叫她:“贞娘,你过来。”
云贞应了声是。
侯夫人握着云贞的手,自有嬷嬷搬来张圆墩,让她坐在侯夫人一侧。
云贞侧身坐着,就看陆莹的眼眶是红的。
堂上早就争执过一场。
侯夫人对云贞说:“好孩子,今日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讯问,而是想你给我们做个证。”
“证实当时,莹姐儿和蓓姐儿,她们是不是明知红豆叛主,还不声张。”
这事为了陆蔻着想,堂上,并未明说红豆仔细做了什么。
只以叛主论。
云贞尚未开口,横插进姜香玉尖锐的声儿:“云贞,兰馨堂往日待你不薄,你可别瞎说。”
“对了,你表姐云宝珠刚被七弟送去庄子没多久呢。”
云贞愣了愣,云宝珠被送去庄子?
她却是一无所知。
大房诸位,皱起眉头。
姜香玉知晓,云贞和云宝珠关系不好,她故意提这件事,是想让云贞和大房多点“往来”。
就像她刚刚咬死几个丫鬟,对二房心怀怨恨,才攀诬二房。
等等若云贞给大房提供证词,自也可以是大房帮她做事,她以此为回报。
云贞却没有被吓到。
她看着神色各异的二房众人,道:“这件事是真的。”
场上肃静。
连陆芙倒吸一口气的喘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旭盯着云贞,嗤笑了声。
他和柳焕打过一架,嘴角有一块淤青,正用手帕捂着,双眼透出一股狠戾。
云贞心想,他不会以为,她在报复他的步步紧逼罢。
却不是,这一切只是事实。
姜老夫人拍了下扶手:“云贞,这事是不能扯谎的。”
二房在给云贞施压。
还不待云贞说什么,大房这边,向来急性的陆五爷陆崎,就说:“这不就成了?红豆,晚香,南枝还有一个谁,四个人指证,还不够。非要扯一个外姓女进来看咱家笑话?”
陆崎无心之言,叫云贞面上一热。
这热闹,她合该不能来凑。
五夫人杜氏忙摁住陆崎,赔笑:“五爷说话向来直,只不过,云贞是外姓人,说的反而是有理的,是也不是?”
姜香玉说:“那个云宝珠,污蔑她偷了东西,你们大房把她送去庄子,云贞不向着你们说话?真是……”
云贞:“三夫人。”
她的声音,依然浅而柔。
然而这一声,在姜香玉利利的声儿里,撕开一道引人注意的口子。
所有人都盯着云贞。
包括陆崇。
打从云贞进门到现在,陆崇没说过话。
他一身绯红常服,头上没有戴乌纱帽,手里握着一个茶盏,双腿微岔,坐如钟,唯眉目冷冷清清,眼眸如深潭,瞧不出情绪。
这般盛夏里,他身上,却仿佛不会冒汗。
云贞先垂了下眼睛。
随后,她掀起眼睑,咬字更清晰:“当日我被晚香推到宁光湖里,这件事,府医脉案有记载。”
晚香:“确、确有此事。”
云贞:“回去后,三夫人找出晚香,当日逐出侯府,只是在那日,晚香跪着像莹姐姐、蓓妹妹求救。”
这可是当时的细节了。
陆莹一着急,道:“胡说,哪有?”
云贞:“我的丫鬟,喜春,也就是之前的小翠,她有听到,不止如此,”云贞目光扫过二房身后两个丫鬟仆妇,一一点出她们,“她们也听到了。”
“所以,我才觉得可疑,再查下去的。”
喜春拍拍胸脯:“我记得可准嘞,晚香好像喊什么,‘我把红豆的事告诉你们了’什么的。”
陆莹脸色一白。
那两个丫鬟和仆妇,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这时候,传来茶盖好茶碗碰撞的声音。
众人噤声。
陆崇将茶沫拂开,并没喝茶,黑黢黢的眼睛,只盯着那两个丫鬟仆妇:“说实话。”
他是吏部侍郎,管的是人,深谙人心。
仆妇见过世面,胆子大点,低头避开。
那丫鬟不行。
这事阵仗闹得如此大,她早就六神无主。
如今遭云贞点名,陆崇一问,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我、我不知道晚香为什么那么说。但是,这话太难听了,三夫人让我们闭嘴……”
姜香玉又气又急:“你个贱东西!”
五夫人拔高声:“只让你们闭嘴,查也不查?三嫂,这可不像你啊,有人污蔑莹姐儿,你该是还莹姐儿一个清白。”
姜香玉攥着手帕。
事已至此,牵扯出来的证人,足足七人。
姜香玉还是不想认。
实则姜老夫人、陆幽和陆旭,都不会认。
早在四个证人出来时,这事板上钉钉,可要是认了,陆莹陆蓓该如何是好?二房又如何自处?
而且,二房不认,大房总不能因为一个出嫁的陆蔻,毁了陆莹陆蓓的将来!
这是他们笃信的事。
如果是往日,二房赖到这个程度,大房也该收手。
往后大家还是亲戚,要顾好面子。
然而,令二房没想到的是,这事在陆崇这过不去,是陆崇执意要翻旧账,不给二房一个安生。
那这事就算大房要追查到底,二房只能装糊涂。
但他们算漏陆莹。
她突然哭了。
陆莹因不小心推了陆蔻,心中慌乱,如今旧事也瞒不住,她彻底怕了,捂着手帕,姜香玉抓她胳膊,没捂住她这张嘴。
陆莹:“不是我想的,是陆蓓让我这么做的!”
陆蓓脚一软,扶着椅背。
满堂只有陆莹的哭声,与抱怨:“我发现的时候,陆蓓说别管,一起看大姐姐出丑,我要去说,是她拦着我的……”
姜老夫人闭上眼。
姜香玉随机应变,只好顺着陆莹话头:“好啊陆蓓,原来你是主使!你跟你那姨娘,都是一个性子!”
陆幽皱眉。
陆旭:“看来是陆蓓的错。”
非得推一个出去,那就是陆蓓。
陆蓓气极了。
她自小被陆旭陆莹欺负,早就对这对兄妹厌烦到极致,也只等嫁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临了临了,还是推她出去。
此时,陆蓓找回嗓子,她撇下往日沉默寡言的模样,大声说:“不全是。”
“我会说那种话,不过为察言观色,陆莹本就不想告诉陆蔻,很是纠结,她不自己做主,就是怕负责。”
“我只是说了她想听的而已!”
如果她不开口,让陆蔻顺理成章,不告诉陆蔻,等她的,是被奚落,被嘲笑,话语里时有时无,点她一下,然后讥讽。
他们又没过过那种日子,怎么懂那种痛苦!
但多的话,陆蓓说不出来。
嬷嬷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外拉,陆蓓挣扎不得。
云贞瞧在眼底。
陆蓓察言观色,投陆莹所好,也只是为过得更舒心点。怎会到今日这般。
此时,她竟对陆蓓,生出一丝丝同情。
但想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蔻,她收起心情。
姜老夫人说:“事已至此,莹姐儿只是无心之失,万幸没有铸成大错,今日蔻姐儿受伤,她也难受得紧,不若便这样吧。”
姜香玉:“是啊,还好最后什么事也没有,真要论起来,你们也占了我们的理,大家各退一步。”
二房开始打圆场。
云贞回想那句“没有铸成大错”,叹了声。
这是她不告诉陆蔻的缘故。
也是陆崇等到如今,才揭晓事情的缘故。
没有铸成大错,大家就还是亲戚,何必呢?
就在云贞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时,陆崇放下手中茶盏。
堂上,他话最少。
但只有他说的话,才作数。
因此,陆崇接下来这句话,可谓是炸了满堂。
他目光逡巡四周,道:“三嫂既怕我们占你们的理,让你们吃哑巴亏,今日正好……”
顿了顿,“分家。”
众人大惊。
云贞惊异地望着陆崇。
她突的记起前两日,在进学解石碑之前,一步开外,男子目光深沉,彼时,她太紧张,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她,还有什么顾虑。
当时她张了张口,道,身份地位,还有二房。
她不会与二房共处。
这也是她离开侯府的至关重要缘故。
当时,陆崇说,这一切顾虑,都不是问题。
但她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侯府会分家。
第五十五章
◎嫁到大房,不必看二房面色。◎
分家。
第一个跳起来的, 是陆幽。
他难以置信:“七弟,你是在玩笑吧, 分家?”他看向对面, “大伯,二哥,五弟,你们听听七弟说的什么。”
侯爷回过神。
侯爷一辈子只爱弄花草, 能拿得出手的事, 就是膝下有争气的孩子, 还是俩。
长子如若不是八年前遭难, 现下早该入阁。
还好还有幼子。
幼子自小在父亲和长子的看顾下, 颇有父亲和长子风范,别说侯夫人有点怵他, 侯爷有时候也会。
眼下幼子提出分家,侯爷个没主见的, 第一反应, 去看侯夫人。
侯夫人也是个没主见的, 去看自己儿媳。
在场的二夫人五夫人面面相觑。
五夫人杜氏还算清醒点, 忙叫人:“王五家的,把那个红豆, 还有晚香,先带下去。”
分家之事,不适合叫外人参详。
不止是红豆晚香,在场的丫鬟小厮,除了贴身伺候主子的几个, 其余全都被叫出去。
而小辈中, 陆莹打从听到分家, 就彻底呆了,哭都忘了哭。
陆昂不懂事,问:“分家是什么?”
陆崇抬眼,道:“陆旭留下,其余下去。”
陆旭已在翰林院做事,自可以留下旁听。
见状,云贞看了眼喜春。
她也想走。
侯夫人却若无其事,拉了下她的手,还看起她手指。
云贞不好抽走,等堂上小辈都走完,云贞没能走成,只能留下。
见闲杂人等都下去了,陆幽又说:“你们倒是说话呀,这种事,能就这样吗?”
陆二爷陆嵘咳了咳,说:“七弟,由这事说到分家,倒也没必要吧。”
二夫人点头。
姜老夫人和姜香玉也喘匀口气。
实话说,二房当年,不是没想过分家。
只是,被更现实的问题挡住,那就是二房也需大房帮扶。
姜老夫人头脑比谁都清楚,当年二老爷武官官阶虽高,然而太平盛世,边境无战事,少用兵马,文臣堪能大用。
陆幽的资质,这辈子最多到礼部,入阁无望,而大爷陆岭和陆崇,能比陆幽走得更远。
因此,陆崇说出分家,姜老夫人是万万不能应的。
姜老夫人道:“所谓家和万事兴,一笔写不出一个‘承平侯’,小辈之间的事,何须闹到分家?”
姜香玉想到陆崇拿自己的话做筏子,略有些心虚,说:“七弟莫怪三嫂嘴碎,我向来如此。”
陆幽也说:“是啊,香玉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了解,何必说这种令人心寒的话。”
云贞旁观着。
虽不知为何,侯夫人还拽着她的手呢,她歇了走的心,端看众人的反应,不由唏嘘。
原来,二房厌烦大房许久,姜香玉难听的话,没少对大房说,二房却是最反对分家的。
她想起一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
三房的也出来说话了。
陆三老爷今年近五十岁,他是老侯爷当年意外让侍妾怀上的,有举子功名。
他说得还算公道:“父亲去世后,其实咱理应分家,但咱们还是同族,老三,是不是这个理?”
陆幽脸一红:“可是以前,不是一直好好的……”
陆五爷这脾气,忍不了了,他是武将,嗓门大,字哐哐砸地:“好好的?蔻姐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看向陆崇:“我觉得七弟提的好,祖父在,见家里曾孙辈闹成这样,也会支持。”
这回陆二爷没说什么了。
大房其余人,竟也隐隐支持分家,于二房十分不利。
姜老夫人急了,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向侯爷:“大哥,这事你怎么说?”
侯爷喝了口茶,咳嗽一声:“就和老三媳妇的脾性,大家都懂一样,我这脾气,你们也该明白。”
他不大想管。
老侯爷去世后,就本该分家了,而拖这么久,本都习惯了,也没什么。
但他向来乖顺的大孙女,大房唯一的女孩儿,他长子的女儿,受了这种委屈,被讥“没爹的”,被推着摔一跤。
他本来就窝火,虽然没想到分家那么远,但幼子既提出来,那不如就顺便分了。
幼子的决定,从不无缘无故,也不会损害大房。
他自不会拦着幼子。
而大房诸位,即使如陆二爷不想分家,也不再开口。
他们对陆崇的决定,没有异议。
陆崇看着悲伤的陆幽,愤慨的姜香玉,神色郁郁的姜老夫人,以及,面无表情的陆旭。
他神色镇定,道:“三哥,没有今天的事,过一阵,我也会提分家。”
这回,众人倒是有点惊讶。
他们还以为,陆崇疼爱陆蔻,见陆蔻受天大的委屈,才以此为引,提的分家。
不过想来也是,陆崇从无意气用事的时候。
陆幽:“为什么?”
陆崇:“大郎入翰林,亦是栋梁,大房二房好散,总比耗尽情分好。”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这情分到底是折损了。
陆幽掩面。
姜香玉几度想开口,遭姜老夫人一瞪,不得不强咽下话头,气得眼圈都红了。
也幸得她耐住,什么都没说,否则凭她说得出“大房占尽便宜,连死个人都比我们晚这么多年”这种话,恐怕此时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只会越闹越僵。
陆旭打从分家之说开始,就没开过口。
偶尔的,他看向云贞,若有所思。
至此,大房二房分家的事,毋庸置疑。
只是三房向来低调,侯爷就说:“我与三弟平日还要一起弄鸟养花,不若就不分了,少了点麻烦。”
这事还要写信,快马加鞭送到河间府,和□□爷说。
接着涉及分家的细项,侯夫人总算没拉着云贞,气声说:“贞娘也担心蔻姐儿一天了,去看看她吧。”
云贞应是。
实则方才,各方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侯夫人心中也是怕的,攥着云贞的手,她心头舒服点。
自然,强把云贞留下,侯夫人存了私心。
她想叫云贞看看,他们侯府要分家了,往后,关系简单得多,嫁到大房,不必看二房面色。
否则就老七那闷葫芦,几时才能和云贞解释清楚。
她都着急。
这事一时半会儿,商量不完,云贞去乘月阁,秦淑慧见陆蔻无大碍,也去永德堂。
一路上,听锦瑟把堂内的事一一讲来,秦淑慧忍不住流了两滴泪:“分了好啊,盼这日盼太久了。”
她擦掉泪,道:“咱问心无愧,只盼二房日后越来越好,各有前程。”
五夫人杜氏更直爽些。
她与陆五爷回到他们屋子,对着空气挥挥拳头:“忍了这么久,这口气出得,真舒畅!”
陆崎:“那是,我方才堂上说的,可有没有道理?”
杜氏白他一眼,嘁,要不是七弟提,陆崎一个屁都不敢放。
也还得是七弟,这事才终于定下来,叫众人服气
且说云贞去了乘月阁。
柳焕从房中避出来,云贞垂首等他离开,进了房,闻到一股药味。
陆蔻醒了。
她面色苍白,额上缠着白布,云贞见坐到她身边,十分心疼:“对不起,蔻姐姐。”
如果不是她顾此失彼,如果她能早点点醒陆蔻,今日,陆蔻或许就不必遭这种罪。
一路上,她每每想起自己不愿与陆蔻生分,选择缄默,就越发后悔。
终归是自己自私了。
所幸府医说,陆蔻静养几日就好,不然,她恐怕以死谢罪都不能够的。
陆蔻握着她的手,她知道来龙去脉,叹息:“你是点到为止,又有什么错?只怕你提醒了,我也不会往心里去。”
譬如红豆那事,云贞若没有直接叫她看到红豆的野心,她也很难下决定,赶走红豆。
她泪光涟涟。
云贞用手帕给她擦眼泪,擦着擦着,她自己也哭了。
她二人,无同族的姐妹缘,却能相识相知,也是缘分。
云贞陪了陆蔻一会儿,陆蔻累了,云贞给她打扇,等她睡了,才准备回去。
侯府分家的事,她暂且没告诉陆蔻,等她养好了,也就知道了。
云贞迈出侯府前,又看了眼门口的石狮。
它面目威严,却不可怖了。
她慢慢挪回目光。
陆崇涤荡了阻碍,那她,要怎么办?
第五十六章
◎只不过,他是有意中人了。◎
夜里, 云贞将今日侯府的事,讲给冯氏听。
喜春学着戏台班子, 在一旁演, 惟妙惟肖的,逗得云贞和冯氏笑得不停。
只是,几乎每个人都演到了,唯没演陆崇。
冯氏:“春, 七爷呢, 怎么没演出来?”
喜春用袖子扇风, 说:“七爷一开口, 大家都没说话, 我演不来。”
云贞吃吃地笑。
冯氏说:“也没想到,云宝珠就这样被送去庄子, 不知道她是犯了什么事。”
云贞想到陆崇那性子,笃定:“定是犯了大事, 叫七爷实在难以忍受。”
毕竟陆崇已甚少插手二房的事。
想想云宝珠那张嘴, 倒是不冤枉。
冯氏说:“侯府这么大的家, 分起来可太麻烦, 至少得分个把月,也只有七爷提出来, 众人才服气。”
“索性,甭管侯府什么事,都和咱们没有关系了。”
云贞手指摁在桌上,没有回这最后一句话。
她倒想起冯氏这几天在忙的事,问:“姆妈, 新店还好么?”
冯记的炒货用材好, 味道香, 又有侯府照顾,这半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冯氏拿着银子,琢磨着再投一个布庄。
按冯氏的话说,做生意,不能把东西都押在一处。
云贞觉得很有道理。
打从冯氏经营炒货铺子开始,她瘦了些,但精神很好,每日似有使不完的劲,天天盼着第二天的太阳,好叫她多盘几个银钱。
找到自己爱做的事,云贞真心为她高兴。
只是,布庄不是很妥当,忙了大半个月,还没定下。
冯氏说:“这京中,除了罗记脂粉,罗记布庄,还有一家隆全商号,京城的东家,有意打击旁人进军布庄。”
隆全在北方这一片,有不少商号,做的米面布料生意。
云贞:“那可如何是好?”
冯氏喝了口白水,说:“不成,他们越要拦我,我越要试试,这京城贵人的生意,都教他们揽了,我想试试平头百姓的。”
总归卖的货不大一样,云贞和冯氏都以为,不成问题。
七月初五。
云贞收到柳府的请帖,乞巧节这日,柳府设了荷花宴,云贞认出来,自己这份请帖,是陆蔻的字迹。
半月不见,陆蔻的伤势大抵好了。
她也想瞧瞧她在柳府过得怎么样。
当天,云贞挑了套衣裳,带上喜春,从槐树巷子走,坐着车行里租来的马车,待得辰时末,她和喜春到了平怀巷的柳府。
柳府门口有一些个马车,两个双环髻的丫鬟,在引女客入门,说小声不断,显然与她们都是熟人。
到底头次来这种书香世家做客,云贞心底发怯。
她捏捏喜春的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一步,脚步微滞,几乎想后退。
只是她甫一走近,门口丫鬟眼前一亮,朝里喊:“南枝姐姐,这位恐怕就是你叫我盯着的贞姑娘了吧?”
南枝在门房后躲太阳,闻声,冒出个脑袋,“欸”了声:“数你激灵!”
见着南枝,云贞肩头一松。
那丫鬟又小声说:“你叫我留意个最美的,我哪会错眼。”
声音再小,也叫云贞闹了红脸,南枝给那丫鬟塞几枚铜钱,笑着对云贞说:“夫人叫我来这等姑娘,怕姑娘不适应呢。”
真叫陆蔻猜个准。
南枝说了句:“安心,日后习惯就好了。”
云贞想的是,日后但凡有宴请,陆蔻都不会落下她,不由心中一暖。
相比侯府的庄重威严,柳府碧瓦白墙,到了后园,几步就是溪涧,多架桥梁,一派江南水乡之风。
听闻柳家太爷是广宁人,到了京城为官一辈子,最想念家乡景色,这亭台楼阁,风格就随了南方。
穿过一道月洞门,她们到一处挂着“写意芳菲”的院外,这儿就是柳焕与陆蔻的住所。
路上,南枝简单和云贞讲了柳家的人口。
柳家这般书香门第,家中人口很简单,柳焕是这一辈唯一的嫡子,还有两个妹妹,家中叔伯住在隔两个巷口那边的宅子。
南枝:“简单吧,夫人刚进门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呢。”
云贞抿唇一笑。
听到谈话声儿,陆蔻自屋内出来:“贞娘,我还有些怕你不来。”
云贞:“你可别埋汰我,日后我天天来。”
陆蔻:“那敢情好。”
二人说说笑笑的,云贞便借此,仔细看陆蔻额间。
陆蔻说:“好了,早好了。”
云贞:“当真无事?”
那日撞到柱子,陆蔻还晕过去呢。
陆蔻轻轻一笑:“你就和明郞似的,镇日惦记我这伤口。”
明郞?云贞不解,陆蔻却知自己说漏嘴,柳焕字既明,陆蔻唤他明郞,是夫妻间亲昵的称呼。
见陆蔻面色微红,云贞也反应过来,不揪着这事,放下心了,说:“没事就好。”
陆家分家的事,陆蔻也知道了,她到底有些感伤,叹口气,不愿再说这些,便拉着云贞,去看她种的风雨兰。
南枝说:“没发芽呢,夫人日日过来瞧。”
遭陆蔻斜了一眼。
那花盆旁,摆着一整套的颇黎器皿,是陆蔻做姑娘家时,做颜料用的,如今闲来无事,也可以捣鼓颜料。
云贞弯着眼睛,一直笑着。
今日在柳家见到的陆蔻,较侯府的她,更加活泼鲜明,她跳出嫡长女的圈子,也有自己的小性。
二人说了会儿,前头荷花宴准备得差不多,陆蔻牵着云贞的手,二人一同去见其余的妇人姑娘。
陆蔻邀约的,有不少新妇,姑娘家也多已定下婚约,姜怀雪、陆芙也在。
南枝偷偷和云贞说,没给陆莹、陆蓓请帖。
陆蔻当真是生气。
云贞记在心里,别瞧蔻姐姐性子软,真触动她生气的点,她也可以断绝一切。
新妇和待嫁的姑娘,两两掺在一处,免不了说起嫁娶。
进入这个七月,姜怀雪的婚事,也定下来。
她身份高,性格爽朗,想和谁好,大家都会向着她,和陆蔻的感情就还不错,因此,陆家虽分家,却不至于影响二人。
而她定的,自是陆旭。
陆蔻缓声一笑:“大哥性格稳重,有小叔的风范,雪妹妹有福。”
姜怀雪嗔她:“蔻姐姐别笑话我了。”
说陆旭稳重,姜怀雪第一个不信,她与他别扭许多年,如今虽说终于定下来,却也怕他悔婚。
总归等完婚吧。
想着,姜怀雪看了眼陆蔻身边的云贞。
她自己生得美,以前就注意过云贞,却没想到,云贞如今出落得越□□亮,那眉眼那肌肤,当真如明珠生光。
还好她现下不住侯府,姜怀雪少了些许敌意。
云贞则低头,避开姜怀雪的目光。
她想起,梦里,姜怀雪也是嫁给陆旭,后来随陆旭去地方上任,再相见,已又过三年。
姜怀雪面色憔悴,嘴上嚷嚷比谁都过得幸福滋润。
陆莹还暗地骂了她两句。
她们再好的情谊,在成为小姑嫂子后,也难免摩擦。
自然,这是她选的生活,云贞不会有所置喙,她脑中过了一遍姜怀雪的未来,便不再想。
中途,云贞去更衣
殪崋。
回来路上,听见几个新妇,拉着陆蔻小声问话,因着都是新妇,云贞猜她们说的不适合她听,便站在远处瞧景色,等她们说完。
原来是方才说到陆七爷,几个新妇上心了。
她们娘家都有适龄的妹妹表亲,虽说陆崇二十三了,但相差个七八岁,问题不大,何况陆崇那前途,叫人如何不眼热。
陆蔻笑得十分得体,言辞温和,一一回拒。
有人问:“只是不知为何,七爷至今未娶?”
下意识的,陆蔻看向云贞。
天有点热,少女身姿窈窕,许是流汗,她拿着一方素手帕,擦擦鬓角,但她眉眼如常,周身气息平稳,腰背挺直,瞧不见“热”亦或焦躁。
不知不觉,她也有几分持重之态。
陆蔻收回目光,她到唇边的客套话,换成另一句:“小叔的事,我本不该说什么,只不过,他是有意中人了。”
新妇们之间,谈话无需像姑娘那般娇羞,只一句,众女子明白了,也歇了那条拉线的心。
陆蔻暗笑,侯夫人都不大敢跟陆崇提这回事呢,她们倒是心思活络。
下午,宴席既散。
云贞几乎是最后一个走的,陆蔻说:“日头还大,你陪我再坐会儿,可好?”
外头确实还热,陆蔻挽留,云贞便应了下来。
她二人写了会儿字,聊起书,如今云贞在读一本词集,陆蔻拿了柳焕那本书来,二人翻找着看,边谈。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已是傍晚,云贞实在得走了。
陆蔻很不舍,都想要留她吃晚饭。
她送她到门口,与云贞约下次,说:“中秋那日,你千万记得。”
云贞说:“放心,我记着呢。”
恰这时,外头一个小娘子,翘首相望,云贞认得她,她是年前冯氏忙不过来,雇在炒货铺子的妙娘。
妙娘终于等着云贞,忙说:“贞姑娘,出事了,冯掌柜叫人打了!”
姆妈叫人打了?
云贞眼前险些一黑,没有哪次如现下这般,一边惊疑,又一边脑子清楚,她立时回过神,问:“严重么?请大夫吗?谁打的?”
妙娘:“哎呀,快跟我去吧,闹到衙门了!咱直接去衙门!”
陆蔻搀着云贞,说:“我也去。”
云贞拦下陆蔻:“姐姐,别,你待会儿还有事。”
陆蔻一愣,是了,她不是姑娘家了,临近晚饭,这时间随意出门,婆母就算再随和,心里也会犯嘀咕。
无法,陆蔻只能垫着脚尖,见云贞带着喜春,与那妙娘匆匆离去。
想了想,陆蔻叫来秋果,耳语几句。
秋果拿了柳府的牌子,立时坐上马车,往宫门去。
第五十七章
◎他在朝她走来。◎
一路上, 云贞听妙娘讲来龙去脉。
原来这几天,冯氏走了好几个布庄、染坊, 和织娘同吃同住几天, 她发觉,隆全卖给百姓的布料,货次而价高。
相反,卖给京中世家的料子, 都十分好。
冯氏这才想自己整个布庄, 卖点给百姓的布料。
可是这动了隆全商号的利。
商号人多势众, 他们找人盯着冯记炒货铺子, 找个机会, 在铺里闹起来,冯氏刚好也在, 推推搡搡的,有隆全一个伙计摔倒了。
这下可好, 他们恶人先告状, 报衙门去, 要青天大老爷做主。
云贞:“姆妈呢?伤得可重?”
妙娘:“被打了一个巴掌, 我瞧着还好。”
喜春来气了:“敢打嬷嬷巴掌,我给他们打回去!”
云贞心中沉沉。
天子脚下, 隆全这般嚣张,只怕有些关系。
果然,到东兵马司衙门,堂上,云贞道明来意, 一名姓王的典吏, 拿一对三白眼瞟她, 笑得意味不明。
没叫他唬到,云贞说:“大人,我姆妈呢?”
王典吏:“牢里关着呢!”
云贞:“无凭无据,为何关我姆妈?”
王典吏:“无凭无据?”
他朝外头喊:“来,你们快来,叫这娇娇小娘子看看,她姆妈把人打成什么样。”
外头两个小吏抬着担架进来。
担架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闭眼,“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这时候,隆全商号的,也接到通风报信,三个男子气势汹汹上门来,一见云贞的模样,目光微微一变。
其中一个略矮瘦的年轻男子,眯着一对小眼睛,瞧着云贞。
云贞忍着不适,她盯着担架上那人,只问:“他是什么情况,可瞧过郎中没?”
瘦子粗声粗气:“他被冯氏打得,浑身都是伤,都没法起身。”
担架上的男人配合:“哎哟,疼死我了!”
喜春大声:“胡说,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
王典吏:“你是郎中?凭什么就说人身上没伤口?他反正是伤着了,冯氏打人至此,这罪可不轻啊!”
其余男人附和:“就是!”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没有父兄同行?大抵不是正经的小娘子。”
外头天色已暗淡,夕阳西下。
妙娘有点怕,躲在云贞身后,喜春上前一步,拦在他们之前。
云贞握了下喜春的手。
她也怕。
但她已经知晓,如何去面对。
好歹天子脚下,衙门之内,他们顶多过过嘴瘾,哪敢真的动手。
她攥着五指,压着声音,说:“这人身上,分明没有伤,不然咱们现下就去仁义堂,叫郎中辨真伪。”
瘦子说:“行啊,这就去啊。”
他答应得太快,有猫腻。
云贞怔在原地。
瘦子又说:“我知道你也只是想让你姆妈出大牢,这样吧,只要你签了这份契书,我们就和解,不关着冯氏了。”
说着,一个人送来一叠契书:“这上面只叫你们赔一两银钱,可算公道?”
他随手递给云贞,本以为这等人家出来的姑娘,学个一二三四,就顶天了,没成想,云贞真认真读起来。
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冯氏要认罪,还要赔偿一百两的药钱,没钱的话,拿炒货铺子抵。
云贞读完,内心酝着一团火。
他们这招数如此娴熟,却不知坑害多少人!
实则这瘦子的舅舅,提督东兵马司副指挥,在满是官员的京城,不值一提,但副指挥上头,有个挂名的指挥恒郡王,他的舅舅与恒郡王有点关系。
恒郡王无实权,到底是皇亲国戚,因此隆全靠着这条关系,顺风顺水的。
今日压制冯氏的法子,也曾使了两三遍,最后那些人家,不割肉也得掉层皮,还不得不搬离京城。
云贞且先把契书折起来,拿在手里。
她道:“我看不懂字,但我可以请旁人帮我看看。”
王典吏说:“我帮你看。”
官联合商,要欺负她不过一个女子。
云贞神色镇定:“不必,我想,兵部、刑部、吏部,亦或者,巡城御史?总会有官员愿意看。”
她一开口,几人全愣住,她如何知晓这些?
尤其是王典吏。
巡城御史督查五城兵马司,大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阵子,御史大人警告他们,吏部新任陆侍郎,眼里容不得沙子,让他们收敛。
他却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读过书。
这次似乎踢到铁板,王典吏皱起眉。
但瘦子不以为意,冷笑:“嘁,懂几个词就在这卖弄。”
正这时,外头,兵马司两名副指挥风风火火跑进来,其中一名副指挥,冷着脸:“何人在此生事?”
云贞几人一愣。
妙娘着急:“这,怎么来了大官,我们是不是完了呀?”
云贞赶紧把那不合理的契书藏到袖子里,只待做证据。
瘦子的舅舅就在其中。
瘦子正疑惑这等小事,舅舅怎么会过来,就看舅舅双目圆瞪看自己,另一个副指挥叫小吏:“来啊,把闹事的绑起来!”
小吏冲上去,摁住瘦子。
妙娘惊讶:“啊,原来不是绑我们啊。”
云贞和喜春也一头雾水。
连担架上那中年男人,也被拱下来,男人跳起来:“干嘛绑我!”
喜春忙说:“他根本就没伤!”
很快,瘦子一行几人,被小吏控制住。
瘦子也是个激灵的,不敢唤他舅舅,转着一双小眼睛,猜想是什么情况,也可能是巡城御史嫌钱不够多了。
外头,巡城御史提起衣摆走进来,一一数落:“你们怎么做事的,任由人欺行霸市,欺负良民!”
“这几个,”他指着瘦子,“赶紧下大牢去!”
瘦子一惊,他这才慌了,忙叫舅舅:“舅舅,今天怎么了?”
那副指挥闭上眼睛,气不打一处来。
巡城御史手指颤抖:“你舅舅不用做了,还有你也是!”
指着王典吏。
王典吏眼前一黑,忙道:“大人!卑职失职,日后不会了!”
巡城御史:“没有日后了!”
御史只觉得自己冤。
五城兵马司在京城,位置有点尴尬,油水不多,只有护几个商号,才有余钱进袋。
但自打那陆侍郎上任,他警告过他们收敛着,这下可好,他竟被陆侍郎找上门!
他这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罚了那几人,御史忙又看向云贞。
他客客气气道:“姑娘受了委屈,你那姆妈,我找人从牢里带出来了,门口请。”
这变故,叫云贞大气不敢喘一口。
她心生疑窦,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到衙门大门,见到冯氏,心中巨石才算落地。
冯氏嘴唇泛白,脸色不大好。
云贞忍住泪意,喉头还是一哽:“姆妈,你怎么样?咱们去看郎中!”
冯氏知晓自己进大牢,是她为自己奔忙,都是自己惹出的祸事,她不由也掉了两滴泪,说:“没事了没事了。”
但冯氏步伐虚浮,云贞道:“姆妈中了暑热?”
冯氏:“是有些。”
天气本就热,她从下午被投进大牢,大牢十分闷热,她滴水未进,如今头昏昏的。
云贞坐着车行的车来的,缺个车夫,喜春会把车,她扶着冯氏上去,叫喜春先送冯氏回槐树巷,她和妙娘去药堂抓药。
匆忙之中,云贞往后看了眼,衙门的巷子末,也停着一辆青色雀绸顶马车。
马车左边角落,挂着一个“陆”字牌。
几乎隐匿在墨蓝的夜色中。
刹那,她福至心灵。
她遥遥朝马车点头,却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看到
入了夜,路上人影幢幢,成双结对。
看到行人提着灯笼,云贞才想起,京城七夕的夜晚,有灯会。
妙娘咬着嘴唇,今日她还有事。
云贞瞧出她的为难,道:“我一个人抓药就好,不若你先回去,今日实在感谢,改日定会奉上谢礼。”
妙娘自也喜欢这冷静机智的东家,道:“多谢姑娘了,那我先走一步。”
云贞见她离去,在路上买了盏灯,独自认着街景,总算到药堂,抓了副压惊的、解暑的药。
提着药回去,前面的路还好,游人如织,灯笼光泽摇晃,煞是好看。
但到了槐树巷这一段,便少了些许光亮。
云贞戴着帷帽,手心在发汗。
她看周围的黑暗,总觉得好像有影子,好不容易走到槐树巷,巷末那棵高大的槐树,显得十分诡谲。
她突的记起,隔壁王婆子说的,这槐树上溅过人血,还能开鬼门。
虽说离中原还有八日,但也差不多了。
云贞脚步凝滞,呼吸渐渐急促,提着灯的手指,都在颤抖,光亮闪烁,以至于身前的路,似乎都扭曲。
恰这时,斜旁传来橐橐脚步声。
似是怕脚步太轻,会吓到她,所以刻意加重的声音。
云贞一愣。
她抬眸望去。
男子身姿颀长,绯红绣孔雀补子常服,显出一身浩然正气,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橘黄的光晕,照亮他沉静俊逸的眉眼。
他在朝她走来。
第五十八章
◎胜却人间无数。◎
云贞声音轻了几分:“七爷。”
陆崇颔首。
他什么也没说, 提着灯笼,走到她身边, 站定后, 又十分自然地朝前走出一步。
云贞不由随着他的步伐,走了出去。
两盏灯笼的光泽,朦朦胧胧,两人的影子, 随着两处方向延伸, 步伐交错间, 她的影子, 偶尔与他的重叠。
槐树巷子里, 却也没那么暗。
云贞一步步的,从漆黑之中, 走入她熟悉的巷子,左右人家, 传出细碎的说话声, 亦或孩子哭闹, 亦或男人吆喝。
这不是阿鼻地狱, 是人间,脚踏实地的人间。
前方, 是回家的路,头上是一角新月,左边,则是男人高挺的身量,沉稳的呼吸。
走到自家宅子, 云贞停下脚步。
陆崇不知道这是她的家, 还往前走, 她下意识朝前一步,唤了声:“七爷,我到了。”
他突的转过身。
刹那,两人咫尺距离,灯笼碰撞到一处,灯光晃晃悠悠,有如混乱了的呼吸。
云贞忙后退,想将自己的灯笼拿回来,一扯,没动,才发现,她灯笼垂挂的丝绦,缠绕在陆崇的灯笼上。
她低着头,手指有些笨拙,去解那灯笼。
怎么也解不开。
下一瞬,鎏金的柄,递到自己面前。
陆崇拿着灯柄的尾部,将自己的灯笼,递给她。
她这盏灯,是方才在路边买的花灯,莲花形状,花型是纸糊的,很是廉价。
陆崇的灯笼,却是八角宝塔模样,红木架子,黑漆鎏金,灯笼纸薄如翼,光泽明亮,华贵端庄。
云贞愣了好一下,才接过那鎏金手柄。
有点沉。
如此,自己便不用执拗于解开缠绕的丝绦。
只是,不甚明亮的夜,让陆崇就这般走回去?
云贞抿抿唇,突的问:“七爷,要看霏霏吗?”
自然,问出口时,她就后悔了,只恨自己脑子不清醒,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等着陆崇拒绝。
却听男人声音低醇,道:“好。”
云贞:“……”
她推门,迈进门槛的时,都有点想就这么晕过去。
她心里对自己道,只是把霏霏抱出来,给他瞧瞧,霏霏到底是他送来自己这的,偶有记挂,也无妨。
屋内光亮更甚。
少女推门时,门缝里的光,倾泻而出,如一道线,勾勒出她半边的面颊。
她蓦地回眸瞧陆崇。
今日早上,柳府宴请,她一身珊瑚色半袖对襟,一条碧色绣花鸟杭绸裙,她仪态轻窈,腰肢细细,倚门而望,粉面桃腮,翦瞳更是欲语还休。
陆崇目光微动,道:“怎么了?”
云贞想了想,还是把手中两盏灯,递给陆崇,道:“外头暗,七爷拿着。”
待陆崇接过灯柄,云贞便一溜烟躲进屋里。
她手背贴着自己脸颊,先把药给喜春,叮嘱怎么熬煮,喜春听得点头又点头,忽的说:“姑娘,你脸颊粉的,真好看。”
云贞险些咬到舌头,斜她一眼,这呆娃娃。
她去见冯氏。
冯氏在屋里躺着休息,见云贞回来,道:“没事了,我灌了三杯水,好多了。”
云贞说:“药还是要吃的,暑热不可忽视。”
冯氏点点头,笑了:“你也快些休息。”
云贞咬唇,目光躲闪,道:“七爷,在外头等着。”
冯氏一愣,随即想明白,也是,衙门这么快放她出来,定是动用关系,而她们有的关系,只有承平侯府。
她说:“贞娘,若是去年此时,我定会拦你。但如今,你长大了,也懂了许多道理,有了自己决断。”
“一切端看你自己。”
走出冯氏房中,云贞步伐迟缓。
倏而,白色的猫儿迎她而来,它蹭着她的裙角,猫拳在花鸟图案上团了两下。
云贞蹲下.身,抱起霏霏。
她摸了会儿霏霏,胸口深深起伏,不多时,她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陆崇还在门口。
他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两盏灯,纠缠在一起的丝绦,已被他解开。
云贞站在门口,呼吸变得又轻又缓,似乎怕一个不慎,会泄露了什么。
她小声问:“七爷,要抱霏霏吗?”
陆崇手上提着两盏灯,他道:“不必,你抱着就好,”停了停,说,“霏霏被你养得很好。”
白猫身体趴在云贞肩头,扭过脸,偷偷瞅陆崇。
云贞有些疑惑,问:“为何不叫它‘一杯’了呢?”
陆崇:“许是已确定,‘能饮一杯无’之人。”
云贞讶然,微微张开嘴,瞧着他,又赶紧闭上嘴巴,朱唇轻轻一抿。
乍然间,“咻”的一声,陆崇与云贞一齐抬头,远处烟火漫天,一朵接一朵,姹紫嫣红,流光溢彩,映衬进他们的瞳里。
陆崇问:“此待如何?”
似乎是在问烟火。
云贞的心,却随着黑夜里闪烁的颜色,逐渐鼓噪。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胜却人间无数。”
今日七夕,陆崇倏而轻轻一笑,道:“正是应景。”
他本就生得好,只是笑得少,显得十分清冷,此时双眸弯起,眼底烟火斑斓色彩,熠熠生辉,有若迢迢银汉,幽远深邃。
望着他,云贞心跳漏了一拍。
走的时候,陆崇拿走了一盏灯。
是那盏莲花灯。
而八角宫灯,留在云贞手里。
她将宫灯挂在窗台处,抬手转了转,忽的发觉,宫灯上的金线,是凤穿牡丹,大吉之寓。
她闭了闭眼,这一切,恍若还在梦中。
须臾,她只低声说了句:“我竟真的应了。”
七月初十,大吉之日。
京中名声最好的媒人,坐着轿子到槐树巷子,前来提亲。
为承平侯府行七的陆七爷。
这事,承平侯府上下也是知晓的。
星天雨山齐齐松口大气。
侯夫人在房中转两圈,望着门外,把嬷嬷叫来:“咱还是去灵云寺吧!”
大夫人秦淑慧知道后,险些摔了茶盏,呆滞许久,才问锦瑟:“这,贞娘要成我弟妹?”
得锦瑟应声是,秦淑慧又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七弟,啧,七弟瞒得紧啊,我差点把她撮合给罗秀才!”
不说大夫人,就是姜香玉,听闻之后,也倍感荒谬,云贞这般身份,能进侯府做个妾,就差不多了,怎的还能当陆崇正妻,成为她弟妹?
陆莹陆蓓的惊异,自不用说。
陆晔借口要在东山书院读书,不回侯府。
却说陆旭,在翰林院跟着编修撰文,他面色从容,写坏了三张纸。
吏部衙署。
陆崇翻阅文书,重整手下人手,昨日,事关五城兵马司的奏折批复了。
巡城御史、东城兵马司副指挥等人,全数革职,指挥是挂名郡王,本无实权,却还能收受贿赂,当真目无王法。
圣人震怒,收回郡王之虚职,命郡王闭门思过,朝中无人敢为郡王说话。
陆崇按按眉眼。
他看向桌案一旁,放着一个莲花灯,烛火已灭,灯盏依然簇新漂亮。
当晚,陆崇与陆旭在宫里,下值的路上,碰上了。
陆旭神色莫辨:“大人。”
陆崇颔首,步伐如常,从陆旭身边越过去。
陆旭死死攥着手。
另一边,周潜还没回广宁。
好不容易北上一回,按理都得住个把月,只不过遇上侯府分家,周潜不好叨扰,六月末就想走了。
姜老夫人舍不得外孙,留了他,他这才待到现在。
眼下,他后悔了。
悔自己当初不够强硬,松手叫云贞离去,又悔自己不早点走,不听到这消息尚好,如今心中失了平衡,加之夏日炎炎,做什么都烦躁。
诚然,周潜知晓自己比不上陆崇,但还是会暗暗嘀咕。
他七舅舅最不懂风花雪月,只怕云贞入了这后宅,天天对着一张冰脸,有什么意思。
不如随他去广宁。
周潜思来想去,也要让别人也一同烦躁,于是,他想告诉陆旭一个秘密。
但他不这个时候说。
周潜打听清楚七舅舅的婚期,陆崇娶妻,到时候,大抵是他堂兄定南侯之子北上,以示重视,他是没什么机会北上。
于是,他写了封信,递给驿站,只强调,陆崇婚期后第二日,再送去侯府。
届时,生米煮成熟饭,陆旭只怕比他更怄气。
周潜心中舒服了些,袖手离去。
第五十九章 (一)
◎好一招偷天换日。◎
长春堂。
这几日, 侯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嘴都合不拢, 日日和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 聊陆崇的婚事。
在挑婚期时,未来一年,有三个吉日。
“三月二十二,五月初七, 七月十九。”
侯夫人掰着指头, 喜滋滋的, 对陆崇说:“我瞧着五月初七那日, 是最好的。”
陆崇坐在平纹官帽椅上, 他神色如常,道:“母亲, 定在三月二十二。”
侯夫人一愣,这些事, 陆崇向来由着她做主, 却还是第一次自己拟定时间。
她问:“这, 会不会太仓促?”
陆崇:“不会, 与二房那边的墙,该砌好了。”
侯夫人:“……”
她说的不是这个。
但仔细想, 距今也超过半年,八个月,是还好,她也想快把陆崇婚事定下来,不然, 都成她心病了。
于是, 侯夫人拍板:“行, 就三月二十二。”
待得陆崇告辞,侯夫人琢磨过来了,问嬷嬷:“你看看,老七是不是也着急,想快点把人娶回家?”
那嬷嬷:“确实,我瞧着,七爷面上没什么,一口茶也没喝,明明还有公务,却还是过来说这事。”
“那样子,倒像怕您私自定了五月初七。”
侯夫人看向那青瓷茶盏,果然没有动过。
她惊奇:“竟真的是!”
打从陆崇十一岁,老侯爷去世过后,她就没见过,陆崇因什么事情着急。
真是稀奇
京郊庄子。
陆家家底厚,有许多处庄子,早些年,陆蔻陆莹等人,经常约姑娘家,在各处庄子里游玩,骑马,蹴鞠。
如今,这京郊的庄子,前头送陆蓓她亲娘王氏过来,后来,云宝珠被送过来,没两日,陆蓓也来了,自然而然,划给二房。
陆蓓坐在房中,与母亲在一处,绣花聊话。
她许多年不能与母亲好好说话,心中静了许多。
但外头,云宝珠的吵嚷,搅乱平静。
陆蓓听了两句,无非就是:“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啊!云贞那蹄子凭什么能嫁给七爷,我只能嫁给一个秀才,我不服!”
“我要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我是侯府恩人!”
就在不久前,整座庄子外围满侍卫,她们插翅难飞。
陆蓓聪慧,一下想到,京里传来陆崇定亲的消息,未来的七夫人正是云贞。
她不由唏嘘。
小叔婚期既定,却依然警惕云宝珠,找人看管,就是防止云宝珠从庄子出去,寻云贞的晦气。
何其珍重。
若换她的长兄陆旭,才不会这般。
一时,她有些羡慕云贞。
至于外头那喊着自己是“侯府恩人”之人,陆蓓和王氏相视一笑,恩人?岂不好笑,她额间那点红痣,早就褪色。
云宝珠是假恩人,从头到尾,霸着一颗胭脂痣,却于侯府完全无恩。
至于真恩人……
陆蓓想,只能是云贞,否则也太瞧不起定南侯府办的事了。
好一招偷天换日。
只是,她经过这些事,再不愿当陆旭的狗腿,反正时机不对,自己依然被抛弃,这二房,谁爱回去谁回去。
但愿陆旭最好永远别知道真相。
陆蓓心情很好地弯弯唇角。
且说到八月十五。
自打定了婚事,云贞绣了几日嫁衣,被冯氏叫出去灵云寺,透透气。
冯氏在布庄一事受挫,并未打算放弃,但她要再观望观望,恰好云贞婚事既定,她便为她准备起婚事。
难得冯氏要出去走走,云贞自是高兴的。
走在竹林之中,秋风飒飒,中途,天色微沉,下了点小雨。
云贞与冯氏躲在竹舍檐下,听着雨穿林打叶之声,颇觉心旷神怡。
冯氏问:“贞娘,冷不冷?”
云贞忙摇头:“不冷,很凉爽呢。”
她见竹叶萧萧而落,走出几步去抓,却没留意脚下阶梯,还好扶住扶手,险些摔了一跤。
冯氏焦急,忙问:“伤着没?”
云贞:“没有,我扶着呢。”
冯氏:“你看着点。”
她蹲下身,手拍拍地面,又拍拍云贞的衣裳,来回碰了十二次,嘴里念念有词:“土地公保佑,出行平安顺遂,莫要遭小鬼绊脚……”
自小,云贞每次摔跤后,擦破了皮,双手捂着眼睛大哭,冯氏总会这般安抚她。
到最后,冯氏还会抱着她,掂了两下:“好了好了,我拜了土地公,日后贞娘不会摔跤了,哦,贞娘乖,不哭不哭。”
从她记事,直到现在。
冯氏嘴里虽说她长大了,但此时,仍待她如小孩般,双手环抱她,掂两下。
她长高了,重了,而冯氏的力气,不如她小时候那么大。
此时,冯氏拍拍她被沾灰的衣裳,说:“行了,下次不会摔了。”
云贞眼眶微热,她倚在她身旁,道:“姆妈……”
气息顿了顿,她轻声:“娘。”
却没曾想,冯氏一惊,神色微变,道:“贞娘,不能这么叫我。”
第五十九章
◎定是嘀咕他记错了。◎
云贞很小的时候, 母亲就去世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别,只知道, 母亲不见了, 不回来看她。
门外,经常传来刘氏拔高的声音,骂:“当真是倒运,没两年就死了, 还留个拖油瓶……”
云贞把头塞在枕头下, 小声哭泣。
冯氏怕她憋到自己, 把她从枕下抱出来, 轻拍她后背:“不哭了, 乖乖,没事的, 姆妈陪着你。”
那段时间,冯氏一直陪她睡觉。
后来云贞七八岁时, 一次, 自己被云宝珠和云耀宗讥笑“没爹没娘的”, 云贞哭得眼圈红红, 小声问冯氏:“姆妈,我可以叫你‘娘’么?”
那时候, 冯氏如今日这般,很是一惊。
如今她长大了,见冯氏似乎事出有因,她想探知,便问:“姆妈, 这是为何?”
这么几年, 她们相依为命, 若不是冯氏,她怕是早教云耀宗玷污了去,若不是冯氏,她离开侯府的计划,也不会这么顺利。
冯氏为她所做的,太多了。
雨珠渐细,滴滴答答。
冯氏默了默,方说:“你的母亲,云夫人,是个很伟大的女人。”
“她救了我。”
冯氏当年家中贫困,被父母强嫁给一个员外做小妾,那员外癖好怪异,爱打女人。
冯氏怀了两次孩子,第一次,孩子被打没了,第二次,孩子顺利出生,但因她孕期郁结于心,吃的不好,总遭主母刁难,孩子落地后,是个死胎。
她生不如死。
是云贞的母亲救了她。
冯氏:“我至今记得,那日,她穿着一件湖绿的襦裙,生得真美。”
三言两语,道不尽的艰苦,云贞心疼她,轻握住她的手。
自那之后,冯氏就跟在云氏身边,恰逢云贞出生,她当上云贞乳母。
冯氏:“云夫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又如何能占了她的位置。”
云贞摇摇头:“不是的,姆妈。”
“对我母亲,我敬她,爱她,对姆妈,我也一样。”
如冯氏所言,她母亲救过她,但冯氏也一次次帮云贞度过苦难,尤其是那场诡异的梦境里,为了她半生潦倒,落下病根。
所幸,如今一切全都向好。
冯氏眼圈微红:“好贞娘,你当真如你母亲一般,心地善良。”
云贞腼腆笑了笑,说:“对了,姆妈,有一件事……”她犹豫一瞬,继续,“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有的我?”
小时候,她只听刘氏侮辱母亲,说她不贞不洁,才会无媒无聘,怀了她这个野种。
冯氏思忖片刻,说:“这,我也不算清楚,假若来日……唉,罢了,没有这一日。”
云贞笑了笑:“也是。”
这么多年,她早放下这些疑虑,偶然提起,只是一刹的好奇。
见雨快停了,云贞仔细盯着地面竹叶,它们颜色饱满鲜亮,她想捡走几片,回去编个小玩意儿。
这时候,却听冯氏问:“贞娘,我亦有一事想问你。”
云贞回头。
冯氏叹口气:“你答应嫁入承平侯府,可是因为那日,我入了大牢的事?”
自承平侯府提亲至今,已有一个月,她们第一次谈论此事。
云贞手指一顿。
冯氏要做生意,免不了招惹地头蛇,京城这样的地界,五城兵马司与商号间,尚且不清不楚,其余地方,只怕多有掣肘。
那日七夕,她独自一人,提着不甚明亮的灯笼,走在黑黢黢的夜里。
她怕了。
怕魑魅魍魉,怕小鬼作祟,怕小人报复。
恍惚间,陆崇提着灯,闯进她的视野。
正是那时,她明了一些事,路,始终是自己走的,但陆崇,能陪她照亮前方昏暗的路。
这场婚姻,她与陆崇,不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求为姆妈寻得一方庇护,免得日后再遭牢狱之灾。
不止如此,还有喜春,当初云宝珠污蔑自己偷窃,二房如何对喜春,打她巴掌,踹她,她历历在目。
云贞想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
她对陆崇,自有所图。
她看着清澈的积水,目光幽远,缓缓说:“是有这个缘故。”
冯氏一愣,说:“只是因此?那可不行啊,还来得及,便去退了,大不了我日后不碰布庄生意,怎么能拿婚姻当儿戏!”
云贞道:“姆妈放心,我想好了的,况且,我待他,也不是全然……”
也不是全然无情。
最后二个字,她说不出来,终究是叫人赧然。
有些事,剪不断,理还乱。
说不清,道不明。
缠在一处,无头无尾。
在收到小金猫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陆崇会直接问她,此待如何,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借口说烟花绚丽,而应允。
或许,陆崇也对她有所图,只是,会是什么?
想起他清冷俊逸的眉眼,云贞面颊微热,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不多久,雨停了。
云贞与冯氏携手,走出竹林,她聊起近来所学所思,二人说说笑笑,跨上灵云寺的木桥。
桥对岸的阁楼之上。
陆旭无所事事地望着楼下。
他是随父亲一起来灵云寺住一天,躲清闲的。
自打分家之后,姜香玉心中一团怨气,总恨陆幽没本事,叫陆崇碾压了去。
陆幽烦不胜烦,带上陆旭,到灵云寺吃斋饭,清清心。
这段时日,陆旭话少了许多。
初出茅庐,他的棱角,被狠狠磨了一下,还是被自己向来敬重的小叔。
他靠在窗台,神思不宁,忽的,眼前闯入一道倩影。
少女一如他当初在水天阁初见那般,面容脖颈粉白,布裙荆钗,无甚雕饰,她唇畔微扬,笑容那般明亮,几步路身姿摇曳,端的是媚色动人。
一刹,陆旭心潮波涌,他目光紧紧跟着她,不由站起身。
他提着下摆,疾步走下楼。
只是,还没等他追上去,一个男人拦住他。
陆旭一愣:“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蒲齐道:“大公子,七爷不愿府中人打搅到她,请大公子留步。”
陆旭难以置信,俊眸微瞪:“你……小叔让你跟踪我?”
蒲齐:“不敢,在下只跟在姑娘周围。”
陆旭脸色难看,嘴角一抽:“哈,哈哈,很好。”
他竟不知,小叔这般端庄君子,也会暗中派人护着一个女子。
这是什么道理?云贞这种身世,又凭什么,成为他的长辈?
陆旭不明白。
待得晚间,他与陆幽回府,如今,二房与大房,不是同一道门进出,二房在另一面巷子,又开一道门。
父子俩走过后园,便发现,老侯爷和大爷雕刻的进学解石碑,被圈进大房的范围,墙已经砌到一半。
虽则这是早分好的,然看着这一幕,二人皆十分纳闷
离开侯府二房,云贞只觉日子安逸,稀疏平常。
过了中秋,剩下的小几个月,如白驹过隙。
进入腊月,冯记炒货铺子,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又多雇四人,这回,不止承平侯府,和往日的客人,还多了许多新客。
竟还有如镇国公府这般的贵客。
显然,旁人早就打听陆崇正妻的来头,算是另类的见面礼。
若是以前,云贞大抵会惶恐,怕是沾了陆崇的光,怕给他招惹麻烦,但如今,她只要事情能办好,就只有欢喜。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什么可耻。
她与陆蔻写书信,道了此间心情,得陆蔻一句:“合该如此,再给我来三斤炒货。”
腊月十七这一日,雨山找上槐树巷子。
彼时,云贞在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堆雪人顽,见是雨山,她吹吹手指:“雨山,七爷是有什么事么?”
雨山笑嘻嘻地:“姑娘安好,确实有一件事。”
定亲后,陆崇谨遵礼仪,从未与云贞亲自碰过面,不过,像叫雨山过来递话,倒也寻常。
雨山说:“这是要过年了,七爷令我问问,姑娘有何愿望,只需把所思写上就行,七爷有求必应。”
云贞:“七爷当真这么说?”
雨山:“咳,意思差不多。”
但陆崇那人,绝不会如雨山这般直白,定是雨山的话,对半的对半。
她猜,他对雨山的吩咐,大抵是:“临近过年,你且去问问贞姑娘,有何所需。”
云贞只是随便揣测,却不知道,自己竟猜得八.九不离十。
雨山要是知道,大抵要吓一跳,以为云贞与陆崇先通过气。
自然,他是跳脱的性子,知晓七爷和云贞婚期既定,传话的时候,就夸张了些。
眼下,云贞还真好好想了想。
旁的她不缺,倒是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传,属国送来一匹汗血宝马,圣人甚是欢喜。
隔壁的孩子在院子骑“马”,学马那咴咴叫声,她日日在家中,听得耳朵生茧了快。
想了想,云贞去屋内,写下一行字,叫雨山送去给陆崇。
隔日,雨山又来了,牵着一匹马。
云贞打开信,这是同一张纸,她昨天在上面,写:“无什么旁的所需,倒是想看看马儿英姿。”
陆崇的字,笔端游龙,分外俊秀,短短八字,写到:“它叫丹青,你见过它。”
云贞一愣,她看看雨山牵的马儿,又看看陆崇的回信。
丹青是一匹棕马,皮毛光亮,肌肉强健偾张,鬃毛黑而茂盛,额间一抹白,神气十足,威风凛凛。
可是,她不记得自己见过它。
她记性可不差,进侯府后,除了拉车的马,从未见过旁的马,而陆崇自己的爱马,可不会拿去拉车。
但陆崇这么说,定有缘由,她不由问雨山:“雨山,我之前见过丹青吗?”
雨山:“应该是第一次吧。”
云贞:“……”
七爷肯定记错了,害她刚刚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真是的。
她脸颊微鼓,在纸上捣鼓片刻,将纸张塞到信封里,递给雨山。
夜里。
陆崇打开信封,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纸。
只看,他写的“你见过它”后面,多了一个笔锋略微圆润的字:否。
整句话变成疑问的“你见过它否?”
然后,那秀气的字,再在纸张下面做了回答:“否。”
一共就两个“否”字。
她定是心有疑虑,又有些无言,在写的时候,定是轻蹙眉头,嘀咕他记错了。
陆崇眉头舒展,忽的轻轻提起唇角
隆平九年,三月二十二日。
早上,槐树巷子好好热闹一通。
因云贞和冯氏做事极为低调,街坊是知晓她今日出嫁,然而,直到此时,街坊才发现,来接亲的是承平侯府。
侯府,那种话本子才会写到的富贵人家。
这一下,周围人全都有点不信:“真的么,那娃子那么漂亮,不会叫人骗了吧?”
“是啊,她不是孤女么,怎么会嫁侯府?”
“太离奇了!”
众人有猜疑的,有担心的,也有看热闹的。
他们挤在巷子口,东张西望。
王婆子聪敏,她还搬张凳子,站上去,眯起眼睛,远远的,瞧见一高大男子,身着大红祥瑞纹喜服,坐在骏马上。
再近了点,只看他眉目幽远清冷,鼻梁高挺,面如冠玉,当真荦荦大端,仪态万方。
王婆子顿时觉出他面熟,随着迎亲队伍走近,她突的记起来,这不就是隆平二年还是三年,那个状元郎!
她忙道:“没错了,这是状元郎呢!”
其余人惊诧:“真的吗?”
王婆子:“生得这般俊俏,我可不会记错!”
当初状元天街夸官,她挤在前头看哩!
她这辈子,竟还能再看一眼文曲星,王婆子张大嘴巴,又想,这文曲星娶的就是住在她隔壁的姑娘,她还经常和那姑娘打招呼。
这可真真的,文曲星下凡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回应一下感情的问题,贞娘和七爷现在的感情还不算完满,他们都不是外向型性格,所以感情戏比较隐匿,婚后的话,感情会再进一步的,可以说成亲后到两人感情完满,还有一段时间,现在算是确定心意。
本来婚后要当番外的,可能会写比较长的番外,让感情升阶完满,以前有本古言就有这样的情况,所以前面我才会说大概20w正文完成,现在不确定,可能也会当正文写下去,这本之所以写少和慢是总会删稿子,写2000删1000那种,作话我也敲敲打打许久,怕说错话,会让读者大大感到冒犯,不管如何,跟追更的大家说声抱歉,对不起,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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