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他的唇,原来也是软的。◎

    侯府张灯结彩, 屋檐下挂着红色灯笼,连树上, 都扎着红绸带。

    大房与二房之间, 多了一道墙。

    墙最上面,压着庑山结构屋檐,瓦片俨然,大房的墙前面, 移了许多花木, 墙体刷着白腻子, 也挂上一排红绸。

    大房这边, 除了乘月阁给陆蔻留着, 其余地方,尽是喜气洋洋。

    半年多, 静远堂焕然一新,窗格子都换了一批, 以迎接女主人。

    从陆崇提亲, 到这一日, 云贞从一开始的不踏实感, 到逐渐适应,再到现在, 再入侯府,悬浮又临心头。

    嫁人到底是再投胎,掠过从前,却不定能诸事顺利。

    盖头下,云贞下了轿子后, 四周吵吵嚷嚷, 她透过红盖头, 隐约能看见人群。

    她忙低眼,只盯着自己身前与一双鞋。

    喜娘将红绸送到她手中。

    她抓着红绸,力气渐渐加大。

    突的,红绸另一边,一股力气,不大不小地拉了一下,将她拉出思绪的泥淖。

    云贞蓦地回过神,是陆崇。

    他觉察到自己的不安。

    她眉头微松。

    过了拜堂,云贞到静远堂的正房。

    甫一坐在柔软的红被上,喜娘就开始唱词,说着祝福的话,陆家以及亲戚家的妇女小孩,都等着观新娘。

    喜娘说:“请新郎揭盖头。”

    陆崇垂眸,拿起一支鎏金铜柄云蝠纹喜秤,他掀开红盖头,刹那,四面女人小孩的呼吸,都微微一滞。

    新妇将头发盘成妇人头,头上压一顶衔珠金凤展翅冠,金色流苏正正好停在她额前。

    她半羞半怯,如蝶翼般的长睫,颤颤撩起,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眸,琼鼻娇俏,一抹朱唇润泽,当真娇艳无双,惹人心怜。

    那喜娘自认结美姻缘无数,却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漂亮的娘子,与新郎郎才女貌,甚是登对。

    云贞见乌压压的阵仗,她放在身前的手,轻捻衣裳上的凤鸟绣样。

    还没等她适应,只听陆崇说:“好了,诸位请到前头吧。”

    喜娘回过神,发觉陆崇说了自己的话,忙笑着暖场:“诸位观过新娘,这边请!”

    按说还有闹洞房、评新妇、喝合卺酒的习俗。

    但是陆崇这话,女人们咂摸出,他这是心疼新妇,这新妇的性子,是个怕羞的,不敢用眼睛瞧大家。

    这种事,在场的女人,都经历过,当时她们丈夫可没这样,她们稀奇陆崇竟会如此有心,不让云贞受半点难受。

    自然,她们也不敢起哄,趁他语气宽和,请她们出去,众人便说说笑笑,陆续离开新房。

    五夫人抓着秦淑慧,感叹:“向来知道贞娘美,今日也算是开眼界。”

    实则五夫人和秦淑慧,生得也漂亮,只是她们心里有数,自己当小姑娘时,断是比不上云贞的。

    五夫人又说:“合卺酒也不让咱们看呢。”

    秦淑慧压着声:“这些礼仪,也不定非要按别人的来,你当年不也没喝成?”

    五夫人:“……戳我心窝!”

    不多时,人都走完了,房中只留几人。

    有云贞带来陆家的喜春,有一个冯氏挑拣的新婢子,叫柳叶,还有侯夫人房中的王嬷嬷。

    都是自家人。

    陆崇低声对云贞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她自昨夜寅时,就起来整备,如今都快七个时辰,自是疲累。

    云贞快速看他一眼,便盯着地板,她声音轻而细:“嗯。”

    陆崇对喜春和王嬷嬷说:“服侍好夫人。”

    喜春、王嬷嬷:“是。”

    待得陆崇离去,云贞的肩头,稍稍松懈。

    她抬眼。

    这是她第一次到陆崇正房,房中很整洁,屋内有一架三面飞鹤祥云屏风,屏风后是洗漱之处,拔步床的左前方,是一架莲花缠枝纹宽榻,红木妆台并一把螺钿镂空圆墩,案上放着妆奁与铜镜。

    可以想象,以前这里,是没有妆台的。

    从此就是她在用了。

    且说前堂。

    陆崇与同僚、亲戚叔伯等吃过一轮酒,又与兄弟们吃过一回。

    陆幽心情很不好,承平侯府分家一事,也没闹得多大,但现在,宾客都见到院墙,哪不明白发生什么?

    他没想和大房闹到如此程度的。

    只是,他没想到,陆崇会端着酒,朝他扬了扬,问:“三哥。”

    陆幽眼圈微红。

    他到底是在乎的,在乎兄弟间如何看待自己。

    自己占着二房独子的名头,拿要了多少便宜,他自己清楚,只是装糊涂,如今窗户纸捅破,就怕日后没得做兄弟。

    如今陆崇主动与他说话,他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七弟,三哥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陆崇浅浅一笑,仰头喝酒。

    陆二爷陆五爷跟上,想狠狠灌陆崇,却被陆崇拦了下酒杯。

    陆崇:“宽恕则个,再喝就醉了。”

    难得陆崇服软,不过,今晚是洞房夜,倒也能理解了。

    五爷自是不服,当年他洞房夜,吐了又吐,都没能圆成,这群崽子可没放过他。

    他道:“不成,你得体验一下五哥当初的难受。”

    陆幽也说:“那必须是了。”

    一生难得一次,只有这时候灌陆崇酒水,才不用有所顾忌。

    见状,陆崇不再推拒,示意星天倒酒。

    小一刻后,陆五爷七荤八素,陆二爷本是文雅人士,喝得不多,但也醉得差不多,而陆幽前头郁闷,灌了不少酒,此时早趴下。

    星天松口气,还好,他给七爷换成白水。

    这一夜,到戌时三刻,陆崇才得以脱身。

    喝醉的除了陆家几位爷,还有陆旭。

    陆晔着一个小厮,陪墨棋把陆旭拉去二房,少年擦擦汗,长出一口气。

    其实,云贞嫁给小叔倒是最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陆晔想,于他而言,往后就只有小婶婶,没有云贞。

    只是不知道,陆旭竟也喝醉了。

    陆晔琢磨出点什么,神色复杂。

    也还好,大房二房分家了,不然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陆旭回到明心堂,他在床上倒了会儿,起身,干哑的嗓子喊:“水……”

    墨棋去找姜香玉了,玉盘在准备擦脸洗漱的巾帕。

    陆旭等不及,他起身,步伐虚浮,勉强走到桌子边,蓦地,他摸到什么,拿起来看,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他摇摇信,感觉不重,随手抛下。

    该是不重要的东西,要看也是明日再看,便着急找水喝

    云贞等得差点睡着了。

    听得外头脚步声,她蓦地睁开眼睛,朝前走出两步。

    房门推开,陆崇一袭红衣,他双眸如往常,沉而深邃,可是,向来冷白的肌肤,带着一点酒气熏出的红。

    这抹红浅淡,像稀释的茜色,用柔软的毛笔,轻铺洒在他如画的眉眼处。

    他在洗漱架的铜盆洗过手,擦过脸,才走过来,与她一同坐在床上。

    云贞还来不及多想,王嬷嬷着喜春端上两杯酒,道:“七爷,七夫人,请饮合卺酒。”

    二人挽袖,拿起托盘上的酒。

    陆崇对着云贞,倾身,二人的手交错而过,直到此时,云贞才发现,他的手臂很结实,质感坚硬。

    她闭上眼睛。

    酒有点辣喉咙,她很少喝酒,这杯酒下去,似乎饮了一口三月春暖,双手双脚,都暖融融的。

    直至此时,方算礼成。

    王嬷嬷带着笑意,道:“七爷和七夫人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她自是要回去和侯夫人复命。

    她走之后,喜春和柳叶给云贞解下头冠,也走了。

    房中只剩云贞和陆崇。

    她拘谨地坐着,只听陆崇说:“日后静远堂,会多锦屏、锦绣,她们都是母亲房中人,做事还算牢靠。”

    顿了顿,他补一句:“若你用不惯,可与我说。”

    云贞知晓,他看人自不会差,想必这二人很是信得过。

    她点头,以示回应。

    红烛燃烧着,发出一声“哔啵”,惊得云贞屏住气息。

    陆崇:“洗漱过了么?”

    云贞:“洗过了。”

    陆崇:“嗯。”

    他站起身,绕到左边一架屏风后,不多时,传来衣裳摩挲,与水波晃动的声音。

    云贞这时候才恍若梦醒,她站起来,在原地绕了两圈,手背贴着脸颊,下意识咬了下手指。

    这是真的。

    竟真的不是做梦。

    不多时,陆崇似乎好了。

    云贞不敢朝那边看,她钻到被窝之中,双眼干瞪着床帐,等听到脚步声,连忙闭上眼睛。

    床边微微下陷,带着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沁人心脾。

    云贞的卷长浓密的睫毛,颤啊颤。

    她听到他声音低沉:“累了?”

    云贞:“唔,嗯。”

    她感觉,自己连脖子都在烧。

    陆崇道:“那睡了。”

    云贞:“嗯……嗯?”

    出嫁前,冯氏自是给她看过避火图,她兀自紧张半日,总觉得没准备好,甚至,想了许多推拒的理由,却没曾想,陆崇会这么说。

    可他们都躺在同张床上,同个被窝。

    她悄悄睁开眼睛。

    陆崇躺在外侧。

    他穿着一件白色里衣,领口如往常一般,十分规矩地合拢着,他闭着双眸,侧脸线条如山如峦,兼顾英气与清俊。

    不去想他身上积聚的威势,他生得,是真好。

    云贞呆呆望着他。

    突的,陆崇眼睑微动,他睁开眼睛,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朝她移过来。

    二人目光触个正着。

    云贞手指抓了下被子,只看陆崇一手支起身子。

    他静静看着她,见她没再闭眼躲闪,才倾身,嘴唇轻轻地,贴在她唇上。

    他的唇,原来也是软的。

    第六十二章

    ◎让她知晓,侯府的规矩。◎

    这么近的距离, 云贞大脑一片空白。

    惶然与无措,免不了涌上心头, 她即使闭上眼睛, 眼皮下,仍不安的动着。

    她自己也捋不清,这是为什么。

    陆崇的唇,贴着她的唇, 一触, 离开。

    云贞察觉到气息渐浅, 她小心翼翼张开眼, 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的双眸, 那么深,那么沉。

    陆崇的小臂, 压在云贞的枕畔,他手指落在她耳廓, 似碰到她耳垂, 又似乎没有。

    云贞几乎能听到, 自己咚咚心跳声, 她如惊弓之鸟,只要陆崇再碰自己一下, 定会吓得浑身僵硬,放弃所有抵抗。

    虽然,她本不该抵抗。

    却这时,陆崇收回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 一个剔透明亮的翡翠手镯躺在里头, 光看这水色,就知晓价值不菲。

    他垂眸,牵着云贞的手,将手镯戴到她手上,道:“这是祖父留给我的。”

    云贞张开五指,感受着手上的沉甸甸。

    她蓦地发现,这个手镯的重量,与陆瑶给她的金手钏,是相似的。

    它们都令她茫然。

    她正要说什么,陆崇低头侧着脸,他轻攥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压住她的手腕,温热的呼吸,却拂过她的脸颊。

    向来清冷克制的男人,气息沉沉。

    他的唇,蹭了下她的耳垂。

    云贞心跳极快,她额间胭脂痣迤逦,她粉面桃腮,眼睫颤抖,抬起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七爷……”

    陆崇:“这称呼,有点生疏。”

    云贞慌了神:“那……大人?”

    她听到陆崇从鼻间一声笑。

    低低撩撩的,令人耳廓一阵酥麻。

    她双颊发烫,眼神游离,不敢细品这抹笑的意味,只盼将手镯还回去,道:“此等贵重之物,我无福消受。”

    陆崇愣了下。

    稍倾,他道:“无妨,既成夫妻,同心同福,”停了停,“我之福气,也是你的。”

    云贞五指握成拳。

    却没想到,陆崇没有再跨过一步。

    他放开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眼睛上,遮住旁的光芒,只听得他又说:“睡吧。”

    看起来,今夜只是如此。

    云贞:“……”

    短短片刻,她心中起起落落,最后,她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陆崇往一旁睡过去点。

    二人中间,隔了一臂距离,隐约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云贞明明很累,却睡不着,亢奋得能背三百篇诗文,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陆崇起来了。

    她听到他低声吩咐锦屏叫水。

    锦屏和喜春进来了,她们轻手轻脚的,陆崇走回来,抬手撩床帐,云贞遽然闭上眼睛,紧张得咽咽喉咙。

    然而,陆崇安安静静的。

    她打赌,他肯定看到她的小动作。

    一不做二不休,她睁开眼睛,而陆崇一膝压在床上,朝她倾身,他眼底光泽微动,道:“吵醒你了?”

    云贞摇摇头。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陆崇说:“我拿样东西。”

    云贞疑惑。

    他的手放在她腰侧,明明没碰到自己,她屏住呼吸,腰部紧绷,他轻轻扯走一样东西,她腰际衣料一阵摩擦。

    他从她身下,抽走一方白色巾帕。

    云贞:“……”

    她认出是什么了!

    奈何陆崇神色如常,说:“你继续睡。”

    云贞鼓起勇气,小声:“那……怎么办?”

    没有落红,怎么办?

    她发觉,自己问出这句话,陆崇望着自己的目光,稍稍一动,不一会儿,他缓声:“你不必担心。”

    他自有办法。

    这次他走后,还捎走一个枕头,枕套上绣着一对鸳鸯纹路,很是喜庆。

    后半夜,陆崇是在床榻上休息的。

    云贞偷偷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她数了会儿自己的心跳,仔细想来,陆崇是因她的畏惧,后退一步。

    她至今都没去想过,他为何求娶。

    本想稀里糊涂过,只要对她来说,是合适的就行,临了临了,她还是退缩了

    第二日,云贞起床后。

    锦绣收走那方有“落红”的手帕,喜春和柳叶给云贞梳妆。

    云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双眸潋滟,额间那点胭脂痣,分外显眼。

    锦屏和锦绣,对她额间一点红痣感到好奇,但她们嘴巴严实,不该问的不会问,不该传的也不会传。

    云贞方要打开罗记脂粉盒子,只听锦绣说:“七爷。”

    她不由回过头。

    她今日梳元宝髻,压着一柄荷花金嵌宝扁簪,斜插两支累丝云纹金钗,柔嫩的耳垂上,挂着指甲大的南海圆珍珠。

    一时,分不清耳垂与珍珠,谁更莹润。

    她瞥向他时,目光有些虚浮,密匝的鸦羽低垂,掩盖眸底情绪,额间那点胭脂痣,与她黛眉、樱唇相互呼应,极尽艳丽娇媚。

    陆崇目光下意识一敛。

    倏而,落落大方地,落回云贞身上。

    她站起来,想唤他七爷,想起昨晚的事,又合上嘴。

    陆崇:“等等要去长春堂。”

    他比她早起许多,去了书房。

    云贞:“快好了。”

    她沾些脂粉,动作熟练地盖住胭脂痣,这才走到他身边。

    大婚第二日早上,敬公婆。

    侯爷一把美髯,一身藏蓝道袍,颇有仙风,侯夫人着绛紫色松鹤延年团纹衣裳,头戴三指宽的玉带,面容和蔼。

    除了侯爷和侯夫人,大夫人秦淑慧、二夫人、五夫人,陆二爷与陆五爷,全都在。

    众人抬眼望去。

    陆崇是陆家生得最清冷俊美的男子,他一身石青并蒂莲纹雨花锦直裰,银带虎纹玉带钩束出精瘦腰杆,颀长峻拔。

    云贞上身藕荷色对襟,下着绯色瑞鹤呈祥十二幅湘裙,几位夫人都见过云贞,却是头次见她穿得如此明艳,加之她肤白艳美,当真鲜妍绮丽,引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二人走在一处,当真登对。

    敬茶后,云贞又一一认了亲戚,她唤秦淑慧:“大嫂。”

    秦淑慧想到,自己巴巴给云贞找相看,谁曾想,人家成了自己弟妹。

    她尴尬笑了下,递出见面礼:“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贞自也备了见面礼给婆母和各房夫人,除了亲手纳的鞋子和护膝,她额外送侯夫人一幅墨梅画。

    展开画时,侯夫人面前一亮,声音却平平稳稳:“画得不错。”

    得了婆母肯定,云贞腼腆一笑,是陆崇提醒她,母亲也爱画,否则她没想到这一层。

    她与侯夫人相处甚少,不知道她这反应很是平平。

    陆崇看了自己母亲一眼。

    等他们离开长春堂,侯夫人这才拿着画,爱不释手。

    云贞本就画技超然,又从陆崇那得知侯夫人喜欢梅花,潜心画了几日,拿出最满意的一幅,叫侯夫人如何不喜欢?

    五夫人说:“母亲这般喜欢,为何方才那般冷淡?”

    侯夫人板起脸,说:“做婆母么,嬉皮笑脸的,哪有威势。”

    五夫人:“……”

    她算是明白,当年自己嫁进来第二天,为何侯夫人也是冷冷淡淡的。

    不比之前,如今云贞是她媳妇,要朝夕相处的人,她对她太熟稔,日后就没有进退的余地。

    侯夫人是懂些处世之道的,否则,以她当初小官之女的身份,哪能在这位置安然待这么多年?不早被二房那边欺负死。

    只是云贞画太好了,墨梅墨梅,分明无色,却傲骨铮铮。

    侯夫人一日看三遍还不够,越发觉得,云贞生得美,品性也高洁,她叫王嬷嬷:“快,送去裱起来,日后好挂出来。”

    等王嬷嬷拿着画,走出好几步,侯夫人还追上来,叮咛:“叫人看着点,别弄坏了。”

    王嬷嬷忍笑:“您就放心吧!”

    离开长春堂时,云贞收了许多礼。

    她在静远堂,也有自己的小库房,里面放着她的嫁妆,今日收到的见面礼,比她自己嫁妆还贵重。

    她给库房落锁,钥匙交给喜春。

    天气热,走动一天,身上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临近酉时,她洗了个澡后,霏霏也已从槐树巷子接过来。

    抱着霏霏,她给它梳毛发,一边与喜春说:“它是不是又胖了点?”

    喜春:“日日小鱼干供着,是我也得吃圆几分。”

    云贞忍不住一笑。

    锦绣也说:“霏霏真可爱,七爷爱猫,夫人也是,当真投缘。”

    云贞面颊微红。

    锦屏和锦绣年纪都是十四岁,她们是侯府的丫鬟,手脚利落,办事牢靠,目前看,她们专心做事,没排挤喜春和柳叶的意思。

    云贞带来的人,受到该有的尊重。

    她明白,这里和二房水天阁,是不一样的。

    不一会儿,陆崇从书房回到卧房。

    喜春拿铜盆备水,锦绣去煮茶,她们把卧房让给他们。

    他说:“可有不惯?”

    云贞摇摇头。

    这才第一日,就算不惯,也该是他,自小服侍他的星天雨山,因静远堂多了女主人,从此只能留在前头书房客堂。

    陆崇的目光,在她额间停了一瞬。

    云贞低头朝妆台走去,拿起脂粉,在额间点了一点。

    他走到她身侧,低头看她眉间,道:“还要遮着么?”

    云贞:“嗯。”

    她早已习惯没有它的日子,一下露出来,只怕又招来祸端。

    如今的人生轨迹,与那场梦再无相似之处,她依然怕,只是,看陆崇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再遮遮掩掩。

    他向来磊落,定不能理解自己。

    她咬了下舌尖,只看陆崇拿起罗记胭脂的铁罐子,他旋开盖子,沾上粉末。

    他低头,指腹轻轻在她额间一揉。

    两人之间,近到云贞都能看到他纤长的眼睫。

    她怔怔地想,她还以为,这妆台,只有自己会用。

    须臾,陆崇后退一步,仔细看了会儿,问:“如何?”

    云贞看着镜子,小声:“很好。”

    他学什么都这般快,当初她跟冯氏学遮胭脂痣的技巧,可花了十来日呢。

    这一日晚上,陆崇还是睡榻上。

    云贞抱着被子,辗转两下,临睡前,她突的觉得,这般也挺好的。

    第二日,云贞和陆崇照常给侯夫人请安。

    这一次,另外三位夫人不在,侯夫人对儿媳很宽松,每月初一十五,来请安就行,不需日日都来。

    她问云贞:“你画画不错,师承何处?”

    云贞实话实说:“小时候我母亲替我启蒙,后来,有个老秀才,见我有几分天赋,主动教我。”

    说几分天赋,其实算自谦。

    那老秀才不忍伤仲永,束脩只收几个铜板。

    不过,四五年后,老秀才登仙而去,云贞没了老师,按自己所想,随意涂涂画画,冯氏见她实在喜爱,攒钱给她买纸笔。

    可纸笔珍贵,她多用柳条,蘸水在木板上画,凝练出墨画的笔触。

    自然,这其中曲折,她没有同侯夫人讲明。

    侯夫人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云贞还得去请教大夫人一些事。

    她走后,陆崇却还留在长春堂。

    侯夫人正奇怪,难道陆崇和贞娘闹别扭了?

    新婚燕尔的夫妻,哪个不是巴不得日日夜夜,黏在一处?何况,云贞还是陆崇自己求娶的,当更为珍重。

    却看陆崇呷一口茶,眉目淡淡的,问:“母亲对贞娘,可有不满?”

    侯夫人:“没有,这孩子很好。”

    又漂亮又温柔,还知礼,她哪会不喜欢她。

    却听陆崇说:“母亲待她,冷淡了些。”

    侯夫人:“嗯?”

    陆崇:“母亲对三位嫂嫂不是这样。”

    而以前,侯夫人还会拉着云贞的手说话,如今,却客客气气的,仿佛陌生人般。

    侯夫人:“……”

    她明白了,幼子竟觉得自己对云贞,不够热络。

    若是姜老夫人那种性子,大抵要积火,侯夫人却不是,要知道,从陆崇十一岁,老侯爷离世起,他就很懂事。

    也没再同她说过肺腑话。

    他肩负撑起侯府的责任,她作为母亲,也不敢太与他亲近,虽关心他,在他面前,总不够自在。

    此时,因为云贞,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陆崇对自己这个母亲,有所期待。

    她终究是他母亲,他希望,她能与自己的妻子好好相处。

    侯夫人半感动,半是好笑。

    她故意说:“阿崇,婆媳婆媳,这是我和贞娘的事,你一插手,我若是有气,也是往贞娘身上撒,你不该不懂这道理。”

    只能说,关心则乱。

    陆崇微微皱眉。

    他不觉得婆媳就只是母亲与妻子的事,他是她们的桥梁,当及时察觉问题,只有窝囊男人,才会在有矛盾之时,避而不谈。

    侯夫人心情舒畅。

    陆崇被拉进家长里短之中,被大儿子培养出来的冷感,消泯了不少,反而让她倍感亲切。

    她又说:“做婆婆就是这样,哪有一贯宠溺媳妇的,假如她做错了,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好叫她知晓侯府的……”

    话未说完,王嬷嬷捧着一幅画,喜滋滋跑进来:“夫人,画裱好了!”

    侯夫人语句一顿。

    陆崇抬眼瞧去,是云贞画的墨梅。

    昨天侯夫人收它时,神态冷然,好似混不在乎,如今这墨梅被精心裱好,用的还是最贵重的苏州大锦。

    侯夫人:“……让她知晓,侯府的规矩。”

    陆崇:“……”

    第六十三章

    ◎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

    大夫人房中。

    侯府是秦淑慧掌管中馈, 往日其他夫人,各自管好自己堂内事即可。

    然而自打分家后, 秦淑慧发觉, 分给姜香玉的铺子,不过四五个月,就开始亏损,心中很不爽利, 这些铺子, 到底凝聚她的心血。

    为防日后大房四位爷的子孙分家, 她做主, 叫几位夫人都得学管铺子田地。

    秦淑慧本以为, 云贞会疲于管这些,像二夫人, 日日躲她还来不及。

    却没曾想,当她提出分两间侯府的铺子, 给云贞管时, 云贞竟是眼前一亮。

    秦淑慧又说:“静远堂有四间铺子, 由星天雨山在打理, 日后也是要你过目的,如今, 我再分两间侯府的给你,你不怕累?”

    云贞想了想,小声说:“管钱,怎么会累呢?”

    她爱诗书,也爱金银。

    秦淑慧:“……”

    她突的笑了出来。

    妯娌之间, 因当初秦淑慧给云贞相看的那点尴尬, 总算是消失了。

    自然, 秦淑慧把铺子分给她,不是叫她白白付出精力,她承诺,到了年末,若亏损就不算,得利分一半给静远堂。

    晚上戌时,吃过晚饭,云贞还在读账本。

    陆崇进了屋来。

    他有三日假期,今日下午,去应友人邀约,此时方回来。

    她放下账本,道:“……大人。”

    到底还是叫他大人了。

    陆崇看她手中账本,她将秦淑慧的话,说给陆崇听,陆崇说:“大嫂人很平和,你可与她多相处。”

    云贞“嗯”了声。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帮陆崇更衣,他已经利索地解开腰带,换下外衣。

    云贞偏过头看别处,怕心跳声太大,会泄露心思,她找了个话,说:“对了,侯府分家的事……老侯爷会不会怪你。”

    这也是她纠结的缘故。

    她信鬼神,不然,也不会至今连梦境的事,都不敢告诉冯氏。

    陆崇换了身常服,正在整理袖口,动作一顿,道:“祖父的性子,就是我们拆了家,估计也拍手叫好。”

    云贞愣住。

    也是,征伐沙场的老侯爷,是不拘一格的。

    可是他又如何带出陆崇这般清冷严肃?

    或许她疑虑甚是明显,陆崇看着她,说:“我的性子,更多随大哥。”

    云贞:“啊。”

    老侯爷在教导大爷陆岭时,以承爵的角度考虑,尤为严格,但对最小的孙子,却宽松许多。

    而侯爷闲云野鹤般的性子,不爱管事,陆岭长兄如父,对陆崇影响颇深。

    云贞是知道的,梦境里的自己,也有所察觉。

    却第一次听陆崇承认。

    平了长兄之冤后,他目露怀念,道:“明年清明,我们回祖宅,看望大哥。”

    陆家祖籍在山西。

    云贞面色微红:“嗯。”

    陆崇又说:“母亲喜欢你的画,想让你再为她画一幅山水图,你可有空?”

    云贞一喜:“有!”

    自己的画被人喜爱,云贞乐意多画几幅。

    于是,她婚后,第一次同陆崇到书房。

    而这一次,门可以关上,四周也没旁人,只余二人。

    云贞拿起笔,方要动手腕,缓缓抬眼,便发觉,他盯着自己拿笔的手。

    云贞:“……”

    险些忘了,陆崇很在乎拿笔的姿势。

    她怀着侥幸,方要落笔,他站在她身侧,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按住她的手腕,道:“这样拿。”

    他气息在她身后斜上方,隐隐的,一股好闻的松香扑鼻。

    他捏着她的手指,放到每一处正确的地方,手掌覆在她手背,她甚至能感知,那掌心的纹路。

    形定好了。

    陆崇松开手:“你之前的握笔,会伤手腕。”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云贞知道,自己拿笔拿久了,手腕有点疼,他所说是有道理,到时候损了手腕,吃苦的事自己。

    她很听劝的,“嗯”了声:“我慢慢改。”

    说着,她落下第一笔,但因为不习惯,笔尖一崴,在纸上画出长长一道墨渍。

    她手指一晃,方要落下第二笔之时,陆崇的手又覆上来,温暖而有力。

    他控着她的力度,与她共同画了一撇。

    陆崇:“这样感觉如何?”

    云贞:“还可以。”

    就是快呼吸不过来了。

    陆崇垂眸。

    她五指捏着笔,因为太用力,秀气的指节绷着,指尖都有点发白。

    她很慌乱。

    后退一步,陆崇拿起放在盘中的青桔,他拇指掐住桔子底部,轻松分成两半,又将皮剥开,桔肉放在皮上,递给她。

    云贞愣了下。

    她拿过桔子,捻了一半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

    吃着吃着,她突的笑了一声。

    陆崇疑惑地看她。

    云贞忍了忍,面色泛红,她心中松快,没多想,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瞎猜,大人有些无可奈何。”

    他垂眸剥桔子时,她竟读出几分郁意。

    她吃着桔子,咕哝:“这握笔姿势,我会好好改的。”

    她其实,有点喜欢被关心着,被在乎着。

    陆崇拿着巾帕,擦了下手指,只说:“不是这件事。”

    云贞:“嗯?”

    陆崇:“是有无奈,却不是因执笔。”

    云贞呆住,嘴里的桔瓣还没嚼开,顶着她的脸颊,微微凸出一个圆弧。

    陆崇没再说什么。

    云贞回过味,他难道是想,靠近她?真的么?她缓慢嚼着桔子,发觉这一瓣竟比上一瓣要甜,如沾了蜜汁。

    她脸颊腾的热了。

    陆崇道:“再来试试。”

    这回,他面上神色肃然,专心致志地盯着云贞的手指,以前陆蔻难以纠正的地方,他一下点出症结。

    云贞心思流荡。

    但他只站在她身边,用一支笔,卡住她的手指,让她手指固定位置,声音缓而平静,反叫她静下心。

    她总觉得吗,自己自小这般拿笔,很难矫正,但在陆崇的帮助下,不过一会儿,她写下一个“云”字,落笔竟没发颤。

    这一小步,尤为重要。

    她不由一喜,抬头看向陆崇:“我写出来了。”

    陆崇正好低头。

    一刹,云贞眼眸撞进一片深潭之中,自己的倒影在其间,影影绰绰。

    陆崇靠近她,顿了顿。

    给了点时间,而云贞没有躲开。

    他再次低头。

    云贞缓缓地,闭上双眼。

    这个吻,比之大婚当日的吻,更深入,更缱绻。

    云贞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舌尖,还可以相触,他会侵进她的领域,明着温和,实则强势。

    青桔的味道,不止是甜的,还是青涩的。

    那日,她到底没能画山水画。

    陆崇声音喑哑,说,不急。

    夜里,云贞透过床上纱帐,看到睡在不远处床榻上的陆崇,他神情镇定,好像已经睡了。

    她转过身,啃了啃食指指节

    三月二十五,云贞回门。

    这一日,云贞坐在一辆榆木马车中,喜春和锦绣随行,雨山牵来一匹马。

    就是陆崇的骏马丹青。

    他跨上丹青,踩着马鞍,身子挺拔,霎是英俊。

    云贞看了丹青几眼,陆崇骑马走在马车旁,见她有话要说,他对着她倾身低头。

    云贞想起先前,陆崇说她见过丹青,她却没有印象,如今,还是想解开疑虑,她问:“七爷,我是什么时候见过丹青呢?”

    在外头,她还是唤他七爷。

    陆崇握着马缰,说:“隆平七年,我南下,曾在过淳邱府时,遇到过你。”

    云贞一愣:“我?”

    陆崇:“嗯,当时在山里,你在游水。”

    云贞:“……”

    下一瞬,她将车帘猛地拉下来,隔绝陆崇的视线。

    她记起来了,当时她刚刚北上,还没来侯府,路上一边装病,又想出一个歪主意,要把自己晒黑。

    那时夏日炎炎,她本是在玩水,骤然听见马蹄声。

    原来那时候,他们就见过了。

    也难怪,陆崇是会引马后退的人,以免直面她掉水滩里,再爬起来的狼狈模样。

    其实,当时她也很感激那人,没继续往前,而是后退,给了她余地,她打从心底,觉得他是真君子。

    如今这君子,成了她的夫君。

    甚至,气息交融。

    云贞手捧着脸颊,吐出两口气。

    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缘分。

    槐树巷子好生热闹,街头巷尾邻居这下才确定,云贞真嫁进侯府,他们有的偷偷摸摸开个门缝,有的正大光明出门瞧。

    侯府是这条巷子的人,从未接触过的。

    云贞下了马车,陆崇撑着伞,冯氏早在门口等着了,道:“来了,快进来,饭准备好了。”

    为了迎这次回门,宅子刷过一遍,缺了角的桌子,也换成一张红木云纹圆桌。

    但比起侯府而言,还是简陋。

    冯氏看陆崇,他面上毫无嫌色,她这才松口气。

    她也在侯府住了些许时日,知晓这位爷的作风,还好,他不是那等表里不一之人。

    吃过饭,陆崇与雨山在客厅坐着,按说得留个主子招待,但云家实在没人了,冯氏和云贞则在房间,讲讲体己话。

    云贞抱着冯氏,撒娇:“姆妈,我好想你。”

    冯氏揉她脑袋,这几日云贞不在,她也很想她,说:“不若我把铺子盘出去,跟你一同到侯府……”

    云贞摇摇头。

    她得有多自私,才会让冯氏放弃她精心经营的铺子,去侯府伺候她?

    冯氏也冷静下来,心想若往后,侯府待云贞不好,云贞总该有个“娘家”。

    她就是云贞的依仗。

    自然,她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冯氏又追问许多,诸如婆母妯娌好相处不,诸如陆崇对她好不,一一得到云贞肯定的回答,她才算稍微放心。

    云贞说起铺子。

    秦淑慧分了两家铺子给云贞,云贞问过她,能不能找冯氏帮忙,秦淑慧对冯氏还有印象,答应得很爽快。

    冯氏兴致很高,两人聊了许久。

    这雨越下越大,春雷阵阵,待得未时,雨势才渐渐褪去。

    云贞走时,很是不舍,抱着冯氏好一会儿才撒手,冯氏直送他们离开槐树巷子,才黯然回家。

    承平侯府内。

    云贞和陆崇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回去,绕过进学解的石碑,没成想,前面的路,竟布满嶙峋砖头。

    那大房二房的墙,塌了一块。

    雨山说:“这块地方,是二房负责的。”

    姜香玉要强,自打分家后,什么事都算得明明白白,连一堵墙,也执意要大房砌一半,二房一半。

    而今一场大暴雨过后,二房这一半,竟塌了一大半,堵住去路。

    陆崇额角微微一紧。

    云贞也有些无言,大抵是工匠找得不好,偷工减料。

    雨山先朝踩着砖石瓦砾,走了几步,抵达对面,再回来说:“七爷,可以走。”

    陆崇点点头,将伞往前挪,让云贞先走。

    云贞踩着一个小碎砖,她紧张地踮起脚尖,走出两步,见砖头拂过裙角,轻叹口气。

    陆崇:“怎么了?”

    云贞小声:“怕裙子绣样被划花。”

    其实,其他裙子划了也无妨,但这条裙子,是姆妈给她缝的。

    但是一说完,她有点后悔。

    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陆崇听了会怎么想。

    早知道就不说了。

    就在她犹豫之际,陆崇将伞递给她,云贞下意识接过来,还不知道陆崇什么意思,便觉视野一转,浑身悬空。

    陆崇竟将她一个打横抱起来!

    她一只手,抱紧他的脖颈,伞摇摇晃晃。

    带她稳住手,才发觉,斜风细雨,全落到陆崇发上、面上,垂挂在他下颌,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那水墨般的眼底,透过这场雨,却借了晚春几分暖意。

    云贞顿时面色微红,羞得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

    她结巴了:“大、大人……”

    陆崇:“抓稳。”

    他抱着她,几步之间,跨过那堆碎砖瓦砾。

    云贞怎么也没想到,陆崇会直接抱起她。

    她窝在他怀里,如珍珠柔润的耳尖,染上一层绯红。

    而不远处,雨山和锦绣低头,见喜春还直愣愣盯着他们,忙拉了她一把。

    第六十四章

    ◎那是救了他的人,是侯府二房的人。◎

    二房。

    墙倒地轰隆一声, 但当时天上敲雷,这点声儿并不引人注目, 直到陆旭自翰林院回来, 才看到此等情境。

    当真狼狈万分。

    墨棋很是汗颜,道:“大公子,我去找人来清扫一下。”

    陆旭:“去。”

    墨棋“欸”了声。

    陆旭皱眉,方要拂袖离去, 眼角余光, 却见不远处, 陆崇与云贞同在伞下, 停在那杂乱的砖堆前。

    男子巍巍如玉山, 女子娇弱柔美,二人行走间, 衣袖相互交叠,个中亲昵, 自不必言说。

    他恍惚了一下。

    云贞真的嫁给小叔了。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一个是他本以为囊中之物, 十拿九稳之人, 他不是陆晔那种软蛋性格,事已至此, 他依然不甘心。

    陆旭不明白,小叔这般霁月光风,明知道侄子的心意,为何还执意求娶。

    他甚至猜到这次分家,有云贞的缘故, 因为云贞怕他。

    这几天, 他想了许多。

    或许云贞知晓, 最开始他的设计,才会如此抗拒他。

    她那样软和性子,竟如此决绝。

    陆旭站在暗处,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可是下一刻,只看云贞与陆崇说了什么,陆崇竟直接打横抱起她。

    云贞靠在他怀中,脸颊绯红,目光躲闪。

    陆旭僵在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处事严谨,作风严肃的小叔,会这般待她。

    不得不说,在他与周潜的幻想之中,陆崇待云贞,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是陆崇待人接物的性子决定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若让陆旭自己,抱着姜怀雪走过这片碎砖,他怎么也不会答应。

    除非是喜欢。

    直到陆崇放下云贞,走远了,陆旭依然望着狼藉,久久不能言语。

    春雨细细,不曾无声润物,却描摹出一片萧索。

    不久后,陆旭回到明心堂,他无心做别的,又发现案头那封没署名的信。

    前几日酒醉,他没拆开,后来也忘到脑后,如今,他随手撕开信封,抖出一张纸。

    是周潜的字迹。

    陆旭一目十行看完,放松的眼瞳,忽的睁大。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巴不得一步跨到广宁,与周潜对峙,询问真相。

    不可能,这都两年多了,一件事能瞒这么久么?

    周潜那厮定是骗他的。

    陆旭心口微微起伏,用力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到门口,纸团弹了两下,滚在一旁,玉盘进门时,险些踩到。

    他知道陆旭定在因二房墙塌而恼火,听说兰馨堂三夫人和三爷因这事,又吵起来,当真不得安生。

    玉盘捡起纸团,打算扔了,只怕惹怒这位主。

    然而此时,陆旭嗓音嘶哑,叫停他:“拿来。”

    玉盘忙躬身,递纸团过去。

    陆旭又仔仔细细的,一字一句,看了一遍那封信的内容。

    他恍然记起,去年周潜曾追问过他和陆晔,云贞为何搬出去,之后,周潜还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陆旭将纸合在书本里,他手背青筋一道道凸出,霎是明显。

    过了会儿,陆旭叫玉盘:“备马。”

    玉盘:“公子是要去?”

    陆旭没回他。

    玉盘夹在姜香玉和陆旭中间,很难做,只好顶着陆旭的目光,小声:“夫人说公子去哪,都要报备。”

    陆旭:“你告诉她,我去庄子,找云宝珠。”

    姜香玉因和陆幽吵架,在房中跟周安家的数落陆幽:“那墙是我想它塌的吗,二房现下铺子亏了许多,开支又不能少,我能怎么办?”

    这时候,外头传来丫鬟:“夫人,玉盘来了。”

    这段时日,陆旭安分许久,但姜香玉就怕他又整事情,只想等他和姜怀雪完婚,再放松看管。

    听玉盘说了原委,她如蒙雷劈:“什么,他去找云宝珠?”

    这半年多,姜香玉不是没给云宝珠物色夫婿,可云宝珠不肯嫁,非要说云贞能嫁给陆崇,自己也不会差。

    以至于陆莹、陆蓓都定人家了,陆蓓回侯府待嫁,云宝珠至今都留在庄子。

    姜香玉起身,道:“不能让大郎过去,叫她赖上如何是好,快,一起过去!”

    陆旭没有带随从,也没有穿蓑衣,他迎着凉风细雨,骑马一路跑到庄子。

    庄子外,竟还有陆崇的侍卫。

    陆旭要进去,侍卫不好拦着,他一进门,就见到云宝珠坐在门沿,一边骂王氏,一边缝东西。

    她也没料到陆旭会来,呆在原地,好半晌才起来:“大哥?”

    陆旭盯着她那额间。

    这般干干净净,哪有胭脂痣的痕迹?

    直到此时,陆旭方明白,原来,他一直视若玩物的云贞,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扶了下门框:“为什么?”

    云宝珠:“什么为什么?大哥,你接我走好不好,这里真没意思,你们该是分家了吧,陆七爷送我来的,你们都分家了,能接我走吗?”

    她走到陆旭身边,满怀期望。

    下一瞬,陆旭掐住她的脖子,厉声:“我问你,为何要欺瞒侯府,与云贞互换身份。”

    如果最开始吗,他见到的是云贞,事情何至于发展至如此。

    他会珍重那个在河岸边,把自己救上来的姑娘。

    而不是用旁的手段接近她。

    陆旭脑海里,又浮现陆崇打横将云贞抱起来那一幕,他们都没发现他。

    明明他才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掐得极其用力,云宝珠脸色青紫,拍他手臂,也不管用,王氏听到声儿出来,吓得尖叫:“大郎,快松手,要闹人命了!”

    门外侍卫忙进来,打陆旭手腕的筋,迫他松手。

    云宝珠躲过一劫,吓得涕泗横流。

    日暮将晚,她摔倒在地,捂着脖子,望着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的陆旭,四周又落起细雨,他面色极冷,恍若罗刹。

    云宝珠怕了。

    她声音沙得吐字艰难:“不是我,我不想的,是云贞逼我跟她换的,对,是她那蹄子逼我的!”

    她全然忘了,当初北上时,自己多么巴望换到胭脂痣,也全然忘了,因这点红痣,她收受侯府多少的好处,还有一个小库房。

    甚至能在二房横行,为所欲为。

    而姜香玉看在这颗胭脂痣的情面上,给她找的夫婿,再差,也不会差人品。

    她只记得,母亲告诉她,云贞吃了云家多少米,一旦出事,就让她顶着。

    眼下,她将所有过错,推到云贞身上:“我不想的,都是云贞!”

    陆旭揉揉手腕。

    他垂着眼睛,忽的低头,拽着云宝珠的衣襟。

    他要将拿云宝珠,把云贞换回来,那是救了他的人,是侯府二房的人。

    如何能让给大房?

    他们都分家了。

    恰这时,姜香玉的马车姗姗来迟,她一见陆旭浑身戾气,拽着云宝珠往外拖,吓得花容失色:“旭哥儿,你做什么,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快,拦住旭哥儿!”

    陆崇留在此地的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的职责就是守住云宝珠,不让她离开庄子。

    此时,他们拦住陆旭。

    姜香玉不明所以,虽疑惑云宝珠额间怎么没了胭脂痣,却更怀疑,陆旭又要和自己作对。

    她指着陆旭:“你都十九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糊涂,一个乡野女子,值当你念念不忘?”

    陆旭忽的冷笑:“母亲今年,三十五六了吧。”

    姜香玉一愣。

    陆旭:“你比我还糊涂。”

    说着,他扔下云宝珠:“二房就供着这么个假恩人,你们是自始至终,都看不出来。”

    姜香玉这才明白,云宝珠为何额间没了红痣。

    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假的,那真的那是谁?是……云贞?”

    这事托给陆瑶,陆瑶办事不应这般马虎,除非是中间她离开后,出了差池。

    那真恩人,只有云贞。

    陆旭没回她,他牵着马,姜香玉了解陆旭,忙让人拦住:“你想做什么?云贞现在是你婶婶!”

    这个称呼,让陆旭脸色沉得能滴墨。

    趁现在,姜香玉叫仆妇们纷纷控制住陆旭。

    至少要等他冷静下来

    静远堂。

    书房外,雨山小声将事情告诉陆崇,陆崇颔首,道:“看紧庄子,”停了停,“还有大郎。”

    雨山:“是。”

    陆崇神情冷然,拇指抵着食指指节,压出轻轻“啪”的一声。

    须臾,他转过身,回到书房。

    云贞在画画,如今,书房有两张书桌,一张是他用于处理事务,一张则是云贞所用。

    书桌一角,摆着一个双耳花瓶,插.着一支玉兰。

    白色玉兰之后,烛火煌煌,云贞神色恬静,低头仔细铺色,她还在习惯新的拿笔方式,看着有点别扭。

    陆崇看了一眼,暂先处理事务。

    过了会儿,他又抬头,发觉云贞偷偷换成她之前握笔的姿势。

    她该是心虚的

    PanPan

    ,抬起一双漂亮的眼,偷偷瞧他。

    四目相对。

    云贞立即换回不伤手腕的姿势,她咬咬嘴唇,面上浮上一层可疑的薄红。

    陆崇:“……”

    他低头看文书,须臾,唇畔微微一牵。

    第六十五章

    ◎呼吸一紧,心跳刹那乱了。◎

    过了前三日, 侯夫人与大夫人,在大房办了回宴席。

    席上, 有许多要云贞认的亲戚朋友。

    闹洞房那天, 一些女眷见过云贞,不过也有不少女眷,年纪大了,或者不爱凑那个热闹, 现下, 才清楚云贞的模样。

    云贞和五夫人一起, 站在侯夫人身旁。

    她一身绯色锁心纹对襟, 一条石青云绸百迭裙, 头上压着一柄镶红宝玉扁簪,耳上一对银环, 眉眼如画般细腻,娇妍如鲜花。

    往那一站, 衬得旁人都失了色彩。

    熟悉侯夫人的都知道, 她出身不高, 不太看重这方面, 选儿媳没旁的大要求,生得美, 却是必然的。

    自然,她们没好在她媳妇面前揭她老底,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末了用气声说:“怪哉,好看的人都往侯府跑, 我怎么就寻不到这么漂亮的儿媳。”

    “那得你儿子也生得俊。”

    “那算了, 他爹就不好看。”

    只不过, 听说云贞是孤女,祖籍在远离京城的江乐县,女眷多少惊异,竟不知侯夫人光是为了美貌,就可以让这一大步。

    双亲皆不在,多不吉利。

    若侯夫人知道她们所想,也不好辩解,难道要大声说,这是她儿子自己物色的么?

    自然,来侯府做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至于为这点小疑惑,直接开口,落了云贞和侯府的面子。

    何况这七夫人,除了身世单薄了点,仪态容颜,气度举止,乃至诗文书画,一样不落。

    这般人儿,又有什么好挑剔的

    今日,陆蔻也来了。

    她们陪着众夫人吃茶赏花,两人目光一接,陆蔻以更衣为借口,离开宴席,不多久,云贞也出去。

    她走到半道,陆蔻在柱子后头,朝她招招手。

    二人相视一笑。

    陆蔻示意南枝,南枝递上一盒东西,云贞打开来瞧,竟是一盒颜料,色彩缤纷,霎是好看。

    陆蔻:“这是我这些日子新做的颜料,我试过了,它上纸后,遇水不易掉。”

    云贞很喜欢,说:“今日我没给你准备什么……”

    陆蔻笑她:“左右日后往来的时候多着,不着急。”

    云贞忍不住也笑了。

    待得宴罢,喜春捧着盒子要走,侯夫人眼尖,问云贞:“这是蔻姐儿给的?”

    云贞:“是。”

    她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展示盒子。

    侯夫人问:“蔻姐儿在柳家做的?”

    云贞愣了下,她以为侯夫人不会在乎这些,方要解释两句,听侯夫人说:“竟没我的份。”

    云贞竟觉得,她还有点酸溜溜的。

    侯夫人咳了声:“蔻姐儿这手艺越发好了,比我的还要好。”

    云贞:“母亲的意思是……”

    侯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嗨,七夫人不知道?蔻姐儿那做颜料的手艺,大多来自夫人。”

    云贞恍然。

    侯夫人:“我原以为,她把那套器皿带过去,只是个念想,没想到,她在柳家还可以做颜料。”

    大部分人家,家中主母操持内宅,哪能给她做这些?

    见王嬷嬷没说话,云贞斟酌着,说:“实则,蔻姐姐也是事先问过柳家的意思。”

    侯夫人:“你怎么知道?”

    云贞有点紧张,她拿捏不准侯夫人的意思,按理说,这门手艺是她传给陆蔻的,不该介怀。

    只是,她从以前到现在,不曾听闻侯夫人会做颜料,会不会侯夫人自己也不希望陆蔻做颜料?

    思考一瞬,云贞决定实话实说:“那时,是我劝她。”

    侯夫人沉默了。

    她说:“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宴席。”

    侯府的亲戚朋友,不是一日两日就请得完的,明日,那些陆岭、陆崎、陆崇同僚的夫人姑娘,也会上门。

    云贞咬咬嘴唇。

    晚上,陆崇与云贞在静远堂吃饭。

    这几日,他们要么去长春堂,陪侯爷侯夫人吃饭,要么有宴,这是第一次,云贞与陆崇一同吃饭。

    红木镂空圆桌上,摆了一道八宝鸭,一叠雪菜春笋,一盘水晶鲈鱼脍,还有一道燕窝薏米甜汤,香气扑鼻。

    云贞与陆崇坐在一处,锦屏手上拿着一双长筷,准备布菜。

    陆崇端着碗,看了眼云贞。

    少女低垂眼睫,神情有些落寞,只往嘴里送白饭。

    陆崇问:“不合胃口?”

    云贞回过神,忙摇摇头:“不会。”

    她夹了几块笋片,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大人,我可能在母亲跟前说错话了。”

    陆崇放下碗筷。

    他抬抬手,锦屏放下筷子,束手离去。

    见陆崇看着自己,等她补充,云贞有些难以启齿。

    她明白,侯夫人和姜香玉、大夫人不一样,她待自己不冷不热,但这距离,让云贞很舒服。

    所以,下午侯夫人问她,她才会说实话。

    可那之后,侯夫人突然的沉默,或许是不开心的。

    云贞听冯氏说过,世上多的是恶婆婆,自己受过婆母磋磨,就要累加到儿媳身上。

    如果是这种婆婆,对云贞而言,反而有应付的策略,她谨言慎行就是。

    但侯夫人不是这种人,她却不知道怎么把握度。

    磕磕绊绊讲了下午的事,云贞看着面前的八宝鸭,拿这种事问陆崇,真恨不得自己随这鸭子,躺盘子里去。

    只是,除了陆崇,她也没能问谁。

    陆崇拿起一个旁边一个小碗,盛一碗甜汤,一勺一勺的,云贞盯着他拿勺子的手指,修长又好看。

    他一边盛,一边说:“你不必担心。”

    男子音色低沉,却宽和:“母亲不介怀你说实话,我想,她大抵是有些难过。”

    云贞:“难过?”

    甜汤放在她手边,七分满。

    陆崇道:“她自己也不想放弃做颜料。”

    他手指点点桌面:“喝口汤。”

    云贞回过神。

    她捻着勺子,舀了一口汤喝下,光吃饭而略微干涩的喉咙,瞬间,被这偏甜口的汤汁,一下润湿。

    连带之前的焦虑,也因陆崇两句话,全部被压下去,心里暖融融的。

    她解开心结,不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陆崇挽着袖子,用公筷,夹了一块八宝鸭放到她碗里。

    一刹,云贞脸颊微红,目光躲闪。

    她竟然让才华横溢的状元郎,让圣人器重的三品大员,给她盛汤夹菜。

    陆崇却神色如常,见她只顾吃面前两道菜,他又伸手,给她夹其他两道菜。

    云贞:“……”

    吃陆崇夹的菜,会不会变聪明?她一边往嘴里塞菜,脑海里天马行空。

    于是,这顿饭,她一个不留神,吃撑了。

    晚上躺在床上,云贞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悄悄起来,掀开床帐,陆崇睡在榻上,闭着眼睛。

    她觉得,睡榻上一点都不舒服。

    如果他要回床上睡,她绝不会说什么。

    只是,到底心里还是有点不明朗。

    她甚至想过,陆崇去别的房间睡,只是,新婚才几日,新郎就去别处睡,传出去,是她不好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也从没提过,甚至睡榻上这件事,也是瞒着喜春锦绣她们的。

    他想的,总会比她远,比她多。

    云贞放轻呼吸,她打开房门,今日值夜的是,刚好是喜春。

    喜春在屋外打盹,云贞小声:“春,春,喜春。”

    喜春一无所查,和周公踢毽球嘞。

    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被寝窸窣声后,陆崇:“什么事?”

    云贞:“……”

    她嘀咕,他名字叫陆崇,又不叫喜春。

    无法,云贞回过身,她小声说:“就……口渴了。”

    陆崇披着一件衣衫起来,他熟悉房中的布置,借着夜色,走到桌子旁,“嗤”的一声,点亮一盏灯。

    朦胧的橘色灯光,浮在男子俊美的侧颜上,他的衣襟,比往常要松一些,露出脖颈与锁骨莹润的肌肤。

    陆崇摸了下茶壶,他回头看她,问:“要喝热的么?”

    云贞:“不……”

    她饱到什么都吃不下,水也是。

    叫喜春,是想让她看看,小厨房里有没有陈皮、木香等消食用的。

    但是,让她跟陆崇承认自己吃撑了,实在难为情,又不是小孩子了,连饿饱都分不清么?

    可眼看陆崇要给自己倒水,云贞只好咬咬嘴唇:“我、我不渴。”

    陆崇停下倒水。

    云贞脚趾缩在一起,小声:“我就是,有点饱。”

    安静了一会儿,陆崇:“要叫府医么?”

    云贞摆手:“不用不用。”

    且不说不至于,要是叫了府医,明天阖府都知道了,还以为她出什么大病呢,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陆崇走过来,他站在她身边,朝门外说:“喜春。”

    喜春那反应截然不同,猛地睁开眼睛:“欸!”

    陆崇:“去小厨房煮一点陈皮汤,要浓一点。”

    喜春:“是,七爷。”

    吩咐完喜春,陆崇握着云贞的手腕,走到榻边,云贞坐下,榻上似乎还有陆崇的体温,以及一股淡淡的松香。

    他站在她身前,问:“知道怎么揉肚子会好些么?”

    云贞摇摇头。

    她方才睡不着时,试过,但没什么用,反而还有点想吐。

    下一瞬,陆崇伸出手,轻轻按在她肚子上,云贞肚子忍不住往回缩,只听陆崇说:“放松。”

    云贞面上腾的一热,而陆崇那温暖宽大的掌心,缓慢地揉着她的肚子。

    她本是羞得不行,然而,陆崇在她面前,低垂着眼睫,神态专注,似根本没留意到旁的。

    渐渐的,云贞放松下来。

    那种腹胀感,竟也慢慢地消失了,舒服得她昏昏欲睡。

    好一会儿,陆崇抬眸,问她:“如何?”

    云贞眼睫扑闪,声音细弱蚊蚋:“好多了。”

    便看陆崇倾身,靠近她,她望着他那俊逸的眉眼,他合上那双清冷俊美的眼,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轻缓而温和。

    云贞连忙闭上眼睛,她捏着手指,呼吸一紧,心跳刹那乱了。

    眼前一片漆黑,她只听得他轻声一笑:“下次我夹给你,你吃不下,就别吃了。”

    第六十六章

    ◎我能叫旁人沾我的光。◎

    长春堂。

    一个大早, 侯爷养的绿鹦鹉,站在梨花木鸟架上, 爪子抓着架子, 优哉游哉,一晃一荡。

    侯夫人翻身,侯爷方洗漱完,斜她一眼:“好了, 为这事不开心一晚上了, 还想呢?”

    说起这个, 侯夫人就来气:“要不是操持侯府, 我至于么?”

    屋外, 鹦鹉嘎嘎地叫:“至于么至于么!”

    侯爷连忙闭了嘴,任由侯夫人道:“把你那鸟儿收起来, 我不想听到它的声音!”

    侯爷:“是是。”

    鹦鹉:“是是是!”

    她脾气起来,侯爷也不敢多说, 提着鸟跑了。

    侯夫人抓着被子, 翻个身, 不一会儿, 王嬷嬷进了屋子,侯夫人唉声叹气:“当年怎么就没人让我坚持。”

    做颜料是她闺阁少女时的乐趣, 自嫁入侯府,这些乐子半分不重要,也几乎没有再碰过,除了后来教陆蔻那两年。

    如今,乍然听到云贞替陆蔻出主意, 让她能把器皿带过去, 侯夫人羡慕, 又感伤。

    王嬷嬷说:“夫人,不若再做一套器皿,日后有空,也可以来做一做?”

    侯夫人:“都荒废这么多年了,再者叫二郎他们看见,成何体统。”

    她也不是非要做颜料,只是依然为年少的自己不平。

    王嬷嬷知晓她这性子,等这点不快过去就好了,转而说起云贞:“七夫人性子腼腆了点,但人很是不错,大姑娘能结交她,甚是有幸。”

    侯夫人想了想,说:“这孩子确实不错。”

    今日侯府还有宴会,侯夫人收拾下心情,起身。

    侯府侧门打开迎客,陆旭与陆幽从二房新开的门出来,见侯府门口停着一辆辆马车,陆幽叹口气。

    陆旭目光幽深。

    这两日,姜香玉让墨棋和玉盘,死死盯着他,他没有机会见到云贞。

    可他势必要见到云贞的,只是冷静下来后,确实不急于一时。

    陆旭抻平唇角。

    方要弱冠的少年,显出几分阴沉

    有了昨日宴请的经历,今日,云贞放松许多。

    这些多是官夫人,官场上,她们丈夫往来遵品级,官场下,她们与侯府往来,也是随丈夫品级而来。

    因陆崇在朝中品级高,受圣人器重,云贞光坐在那,就会有许多官夫人主动找话。

    这时,侯夫人身边的王嬷嬷来找云贞:“七夫人,侯夫人有请。”

    云贞朝官夫人们笑了笑,说:“诸位请先吃茶,我去去就来。”

    这场宴是赏花,云贞方才是在花厅里,侯夫人在亭内。

    云贞提着裙子,踏上台阶,甫一抬头,就看侯夫人坐在主位,大夫人和二夫人坐在她右手边。

    堂上坐着另一位老夫人,瞧着已过花甲,眼角有几道明显的皱纹,一头银发抿得一丝不苟,头饰素净却贵重,一身云灰水波纹杭绸衣裳,手上捻着一串佛珠。

    老夫人一旁,站着一位女孩,女孩面容清秀,同她一般,仪容素净,却难掩贵重。

    瞧着是礼佛之人。

    侯夫人先看到云贞,对那老夫人说:“瞧,这就是老七媳妇。”

    那老夫人抬起眼。

    云贞低头,福身,不知道她该怎么称呼,大夫人秦淑慧说:“贞娘,这位是镇国公府夫人,咱叫她一声姑祖母。”

    老夫人姓陆。

    虽说出了五服,但承平侯府和镇国公府,关系向来好。

    云贞便说:“姑祖母。”

    那老夫人是个严肃的,她先听得云贞声音轻软,心下几分不喜,带着这种心情,她看了云贞一眼。

    下一刻,老夫人眼睛骤地一睁,手中捻着佛珠的动作,也蓦地顿住。

    她极为克制,但这动作,只要留心就能发现。

    对乍然初见的晚辈,露出这般神情,总归不大合适。

    在场的人,心中都有点讶然。

    侯夫人说:“怎么,是不是见贞娘生得太好,惊叹我这挑媳妇的目光。”

    秦淑慧也笑着打圆场:“看来老夫人与贞娘有眼缘。”

    老夫人陆氏平复心口起伏,她看着云贞,撑起一个笑:“是很标致,你叫什么?”

    云贞道:“姓云,单字贞。”

    听到“云”字,陆氏抓紧佛珠,又问:“你父亲、母亲呢?他们叫什么名字?”

    会来侯府做客的,都打探好云贞的身世,绝没有人会直接问起她的父母,何况还是辈分这么高的长辈。

    云贞先是一愣。

    她看了眼侯夫人和秦淑慧,二者面色不太好,显然也觉得十分冒犯。

    她斟酌着说:“母亲自我幼年时,便登天了,名讳我不好直接提。”

    陆氏:“父亲呢?你母亲什么时候走的?”

    云贞闭上嘴唇。

    前头那些,侯夫人都忍了,这句过后,她面色一黑,道:“阿琴,够了,你这问的什么话。”

    见状,陆氏这才缓颊,道:“云贞太像我认识的旧人,我忍不住多问几句。”

    秦淑慧问:“老夫人说的旧人是……”

    陆氏捻着手里的佛珠,沉默了。

    侯夫人以为陆氏故意刁难,说:“我若现在问你,你父母亲还活着不,名讳如何,你乐意么?”

    陆氏些微尴尬,她身旁那女孩,忙说:“侯夫人,是我们心急了。”

    “贞娘,来,”侯夫人把云贞叫到自己身边,云贞一直低着头,眼眶微红,她牵着她的手,站起来,道:“今日先这样,送客。”

    陆氏显然还有话说,侯夫人却不愿意搭理,带着云贞就走。

    变故来得如此快,云贞回过神,发觉侯夫人牵着自己,秦淑慧和二夫人跟在她们身后,走出一段路后,侯夫人才松手。

    她看着云贞,说:“你如今是侯府媳妇,你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你是个有想法的。”

    “往后,再遇到像方才那么无礼的问话,你无需委屈自己。”

    云贞愣了愣。

    须臾,她心中生暖,用袖子揩揩眼角,带着鼻音,轻声说:“多谢母亲指教。”

    侯夫人颔首,一脸的淡漠。

    等云贞离开,侯夫人没忍住,同秦淑慧说:“好一个陆琴,不是她儿媳,就不懂心疼,明知人家父母不在,还一句句专往人心窝子问。”

    秦淑慧倒是冷静,说:“不过,我瞧着老夫人今日,从见到贞娘就失礼了,莫不是有旁的缘故?”

    侯夫人气冲冲:“就是有缘故,也不能欺负到我儿媳头上。”

    秦淑慧压着唇角,不好笑出声。

    晚间,镇国公府送来一支百年老参、一尊汉白玉雕,并十匹颜色鲜亮时新的上好妆花缎,很有赔礼的意思。

    侯夫人自己留了老参,叫人把玉雕和妆花缎送到静远堂。

    陆崇回来时,云贞正摸着布缎,她歪着脑袋,咬咬嘴唇,似在思考什么。

    他说:“这缎子不错。”

    云贞说:“大人要做什么新衣裳么?”

    陆崇:“我不用。”

    府中一应用度,都不会短了静远堂的,每一季,陆崇都有十六套新衣裳,这几年衣裳太多,还有一些从未穿过的,压箱底。

    只是在他拒绝后,云贞犹犹豫豫,最终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陆崇放下擦脸的巾帕,想了想,说:“我有个香囊破了。”

    云贞立时来了兴致:“那,那我给大人缝?”

    陆崇:“丢了。”

    云贞:“我给大人……做一个香囊?”

    陆崇颔首。

    她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光泽明亮的欢喜,面上漾着娇俏,红唇轻轻嘬着,微微像是一颗熟透的樱果。

    陆崇目光一黯。

    云贞兀自挑起颜色,一边小声说:“母亲真好。”

    陆崇:“嗯?”

    云贞将今日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又说:“我想给母亲做一套里衣,本想……”

    本想顺带给陆崇做一套,但陆崇不需要。

    说漏嘴了,她眨眨眼,有点无措,忙抱上布料,想起身:“我,我把它们放去库房。”

    下一刻,陆崇突的抬手,按住她的手臂,他明明也没使劲,云贞就是动不了。

    却见他低垂目光,抬起眉梢,言简意赅,说:“所以,我沾了母亲的光。”

    云贞:“……”

    她怎么又被他看透了,感觉她自己,绝对不能骗陆崇。

    她有点心虚,小声辩解:“怎么会呢。”

    陆崇站起来。

    他比她高许多,一身雪松淡雅的香气,萦绕在她身侧,顿时,云贞呼吸都轻了几分,便觉他按住自己的手,温度透过衣裳,传到她皮肤上。

    他俯身,目光清凌凌,音色却低醇如酒酿,道:“何日,我能叫旁人沾我的光。”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媳妇要给我做香囊

    坏消息:顺手的

    第六十七章

    ◎要认回贞娘,把贞娘当什么了!◎

    云贞仰面。

    她脖颈细腻白皙, 莹润如玉,弧线优美又修长, 没入交错的衣领之中。

    陆崇朝前迈出一步, 侧身,低头。

    他薄削的嘴唇,亲蹭她的眼睑,云贞细密的睫毛, 颤了又颤, 那双眼, 点点光泽, 若星芒, 若流萤。

    烛光恍惚摇动。

    两人的影子,靠在一处, 云贞抱着布料,指尖一下又一下, 轻轻地揪着, 在布料摁出一道道折痕。

    折痕平复后, 又被揉皱。

    像温暖的呼吸, 时而一触即离,时而相互缠绕。

    他们都是克制的人。

    喘息声不大, 隐匿在烛火照耀的地方,唯有烛火发出“哔啵”一声,才抑制不住,稍稍溢出一缕。

    ……

    末了,云贞抱着布料, 走出屋子。

    她眼神潋滟, 双颊泛红, 嘴唇微肿,步伐都软了几分。

    喜春道:“夫人,这些放库里吗?”

    云贞蓦地回过神:“嗯,对。”

    她抬手,摸摸嘴唇,有些庆幸夜色浓,瞧不出端倪。

    夜里,书房。

    陆崇放下好文书,叫来蒲齐:“蒲齐,你和星天,去查一查镇国公最近动向,尤其留意槐树巷子。”

    蒲齐:“是。”

    这吩咐下去没多久,槐树巷子果然有事。

    进入四月中旬,不知道是不是暑热渐起,冯氏最近燥得慌,总睡不好。

    于是这日,刚吃完晚饭,她拿着一柄草编蒲扇,躺在凉席上,扇着风。

    还好云贞在侯府,不缺冰盆,夏日好过点,只是,得嘱咐她,不可贪嘴,吃太多冰饮子。

    七爷会管着的吧。

    越想,冯氏越没睡意。

    她辗转反复,却听屋外有人拍门,还道:“冯婶子在吗?冯婶子!”

    是隔壁周氏,冯氏家中的丫鬟,前两日回去待嫁,她还没雇新的,便没人开门。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她赶忙起身。

    然而,甫一开门,那周氏身旁,却站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妇人背后,是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角车牌,写着“楚”字。

    周氏:“婶子对不住,我帮人个忙。”

    说完,她就躲到一旁去,只怕冯氏招惹权贵,自己平白被卷进去。

    冯氏怕来者不善,就要关门,为首的妇人却连忙着护卫拦住。

    妇人客气笑道:“敢问可是冯掌柜?”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氏再膈应,也拿出生意场上练的几分面皮,道:“是,你们是何人?”

    妇人:“我是镇国公府的二奶奶,你家冯记的炒货,很是不错。”

    冯氏知晓,这等人物找自己,绝非要说冯记。

    果然,妇人又说:“今日找冯掌柜,是有急事想确定。”

    原来这十来日,镇国公府着人查云贞,还专门找人快马加鞭,去江乐县一趟,弄清楚云贞的体貌。

    江乐县太小,云贞又身负惊人的美貌,不仅刘氏和云来顺,还有邻里乡亲,都忘不了她额间那点胭脂痣。

    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被遮掩住。

    但云贞确确实实,本该有一点胭脂痣。

    镇国公府猜测,她很有可能,是国公府十一爷唯一的女儿。

    她们迫切想确认云贞的身世,火急火燎的,这才入了夜,还找上槐树巷子。

    听了她简述,冯氏毫不犹豫:“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清楚你们说的是谁。”

    妇人性子再好,也不容冯氏轻慢,况且,祖母为这事,已十来日没吃好睡好,阖府十分挂心。

    她只好说:“我家祖母,很想和冯掌柜聊一聊,请冯掌柜同我们去公府一叙。”

    冯氏:“我不去。”

    话音刚落,周围护卫就去拽冯氏的手,冯氏皱眉:“你们做什么!”

    这动静,同巷子的街坊都探出脑袋。

    拉拉扯扯间,却听不远处,有兵卒步行之声。

    妇人瞧着没到宵禁,本不做理会,然而,那兵卒却跑过来,将这地儿团团围住。

    妇人身边的丫鬟呵斥:“大胆,睁大你们狗眼看看,我们可是镇国公府!”

    兵卒却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答。

    丫鬟方又要呵斥,妇人按住她的手。

    二人朝不远处瞧去,只看那穿着绯红常服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他俊目中幽暗,酝着冷冽清霜,道:“京畿之地,岂容放肆。”

    丫鬟连忙低头。

    妇人面色变了变,半晌才说:“陆表舅……实则也没旁的事,我们这就走。”

    云贞现下是陆崇的正妻。她们再如何,也不会蠢到与陆崇硬碰硬。

    妇人虽有几分不甘心,却不得不就此作罢。

    那镇国公府的马车,终于离开槐树巷子。

    冯氏扒着门框,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她这才发觉,初夏中,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陆崇下了马,掸掸衣袖。

    雨山牵过马,朝看热闹的街坊道:“没事了啊,没什么大事,诸位请回吧!”

    冯氏把云贞当女儿疼,对女婿也热络,见陆崇该是从衙署来的,她问:“七爷,吃茶不?”

    陆崇道:“不必,我今日来,也想知道此事。”

    冯氏:“什么事?”

    陆崇:“贞娘的身世。”

    冯氏这才知道,原来那国公府老夫人,先前见到云贞,就失态过。

    七爷心细如发,自是有所怀疑,果然,那国公府这就找上槐树巷子。

    冯氏捏着茶杯,想倒水,摸摸茶壶,空的。

    她抿抿唇,半晌,才说:“我知道的,也不多。”

    她到云贞母亲身旁时,云贞母亲早已怀孕,只知道,云贞母亲,是在寺庙,遇到她的父亲,那是个贵公子。

    当年,贵公子身子弱,在广宁的佛寺清修,却逃离佛寺,在山里遇到云贞母亲,他欺瞒她,自己是山中猎户。

    云贞母亲信以为真,与其拜为夫妻,方有的云贞。

    只可惜,很快,随着贵公子家人的到来,谎言被拆穿。

    冯氏:“我只知,那是一户高门,瞧不起她亲娘,她是个奇女子,不会顾影自怜,而是抽身离去。”

    “再往后,我也不清楚,万没想到,当年在广宁相遇的公子,原来是京城镇国公府……”

    陆崇背着手,望着天上月色,说:“国公府十一爷,自幼体弱多病,京中大师断言,需得入佛寺清修十年,破妄障,方可活过弱冠。”

    “他额间,亦生一点红痣。”

    这些,还是前两年,陆崇在找京城中,有胭脂痣的姑娘,知晓的旧事。

    那几年,因广宁的佛寺更灵,为保幼子长寿,国公府老夫人着十一爷远赴广宁清修。

    冯氏:“那,那他现在?”

    陆崇:“永兴十三年走的。”

    永兴是隆平之前的年号,冯氏掐指一算,云贞方两岁,他就没了。

    冯氏:“造孽啊。”

    她还怕云贞那不知名的父亲,突的出没,来领走云贞,可他竟也撒手人寰。

    想必,镇国公府老夫人也十分想念十一爷,才会着人去江乐县查一遍,又找到她头上。

    这么多年,冯氏拉扯云贞长大,云贞受过多少委屈啊,两只手数不过来。

    冯氏用力咬后槽牙,大叹:“你们不知道,贞娘以前多艰难,如今日子好过了,公府就来认人,哪有这种道理!”

    越想越怄火,冯氏:“我不想让他们认贞娘回去,当年他们把她亲娘赶走,如今,要认回贞娘,把贞娘当什么了!”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

    须臾,他道:“总有一日,她会知道真相的。”

    纸包不住火,镇国公府势在必得,瞒不住一世。

    冯氏擦眼泪:“那她得多伤心。”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

    冯氏知道,按陆崇的性子,定会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这是他在官场历练出来的习惯。

    他一定不能理解,她为何不想让云贞知晓。

    冯氏也不好再为难他,只说:“既如此,那在镇国公府找上门之前,还望七爷,将此事保密。”

    陆崇颔首:“嗯。”

    处理完手头事务,陆崇回到静远堂,已经很晚了。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陆崇没有点灯。

    他撩开床幔,云贞侧躺着睡,天气热,她把头发编成一股,放在颈侧,眉眼漂亮恬静,带着没有忧虑的纯真。

    自从嫁进侯府,她步步小心,侯夫人对她三分好,她便巴不得回七分。

    侯夫人口头为她出口气,她就想着,缝里衣给她。

    她的心那么纯粹。

    陆崇垂着眼,手指轻轻将她鬓角的发丝,梳到耳后。

    指尖既轻又柔,顺着耳廓,拂过的弧度,刹那间,融化男子眸底的冷清。

    好一会儿,陆崇方直起身,轻放下床幔。

    到前堂,陆崇叫来雨山:“明日一大早,着人去长春堂传话。”

    “镇国公府的拜帖,一律不接。”

    而此时屋内,云贞突然睁开眼睛,双眼圆溜溜的。

    她喘了口气。

    吓死了,这回装睡,好像成功了?竟然成功了?

    她翻个身,伸出手,别耳际的头发,似乎还能感觉到男人的指腹。

    一抹绯红,也爬上耳尖。

    第六十八章

    ◎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长春堂。

    “不接镇国公府拜帖?”

    王嬷嬷给侯夫人剥葡萄, 她也有点惊讶:“那国公府老夫人,只是两句不敬, 就叫七爷如此不喜。”

    七爷何其珍重夫人。

    自然, 后半句话,王嬷嬷憋在心里没说。

    侯夫人还算了解陆崇,说:“阿崇不会意气用事,应当不止因为那日的事。”

    只是, 应该也不是朝廷相关的事, 否则陆崇会明说。

    可镇国公府上门来, 侯府还能把人赶走?

    王嬷嬷:“就不接拜帖, 她们实在是无帖上门, 咱也没办法。”

    侯夫人同意:“是了。”

    没两日,镇国公府果然派人送拜帖, 要来侯府一叙,侯夫人以自己夏乏无力为由, 推拒了。

    无果, 又两日, 镇国公府递请帖, 言明请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和七夫人,去镇国公府品茗。

    秦淑慧和另外两个夫人, 都去了。

    当镇国公府的人问起云贞,秦淑慧推诿:“七弟妹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就没出门。”

    一来二往,侯夫人和秦淑慧,都猜测镇国公府和云贞, 有什么过节。

    不过, 她们也是人精儿, 陆崇护着云贞,她们也向着自家人,与云贞日常相处,没叫她察出端倪。

    五月初三。

    临近端午,云贞着喜春锦绣摘了些箬叶,分批用清水浸泡,打算明日亲手包些粽子,后日送到各夫人房中去。

    今年是她嫁过来第一年,着实要用点心,而且她也技痒。

    喜春掰着手指数:“每位爷有四个粽子,我们这里一共有一、二、三……好像多了四个。”

    云贞笑道:“你漏算二房了。”

    喜春:“还要送给他们啊?”

    云贞:“是啊。”

    亲戚就是这般,大房二房分家之前,表面关系融融,哪有一下就彻底断了联系。

    姜香玉可以不和她们往来,她作为弟媳,礼数还是要尽到的,而送粽子,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却能让陆崇好做些。

    她现下对这些世故,心里明镜似的。

    喜春嘀咕:“能下泻药吗?”

    云贞好笑:“你啊。”

    第二日,云贞、喜春、锦绣、锦屏和柳叶,五个女子围坐一圈,一边包粽子,一边说着话。

    陆崇跨进静远堂时,先听到笑声,再嗅到粽叶飘香。

    紧接着,他的眼眸里,倒映出不远处,坐在女子堆中的云贞。

    怕头发掉到粽子里,她头上系着青色布巾,遮住发髻,却更显芙蓉面娇媚,双眼灵动,笑意盈盈。

    她倏而抬眼,见着他,唇畔牵起的弧度,比空气中蜜糖滋味还要甜。

    陆崇脚步微微一顿。

    这要是叫星天和雨山瞧见,大抵要扶扶下巴,从前,静远堂绝没有这种动静。

    见陆崇进门,喜春和锦绣几人站起身。

    行过礼,锦绣突的开口:“七爷,我们在包粽子,七爷要不要猜猜,夫人包的是哪些?”

    锦绣是斗胆提议的,新婚该是蜜里调油,不过,她和锦屏总觉得夫人和七爷,好像还差点火候。

    需要点更契合的事。

    于是,说完,她给陆崇使了个眼色。

    她们包的粽子,放在身后的竹编扁簸箕里,分成五堆,每堆八个,仔细一看,只有细微不同。

    云贞斜乜锦绣一眼,她心里没底,陆崇哪会知道,哪些是她包的。

    而这样的猜测,对他而言,有什么意思,她还没开口,就看陆崇走过来,当真端详起哪五堆粽子。

    他真的要猜。

    云贞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在心里组织话头,等等陆崇猜错了,她要怎么说,才能让场面没那么难看。

    不过小片刻,陆崇指着其中一堆粽子:“这个。”

    锦绣拍手,喜春高兴地说:“没错了,这是夫人包的!”

    云贞突的松口气。

    她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喜春又问:“七爷是怎么猜对的呢?”

    云贞这口气松早了。

    锦绣几人也是一梗,锦绣不清楚,自己递的眼色,七爷有没有看到,但不管如何,总不能让七爷说是她给的提醒吧!

    却听陆崇说:“夫人绑结,喜欢用双套结。”

    云贞一愣。

    锦绣拿起云贞包的粽子,对比了一下,果真只有云贞包的粽子,是双套结。

    而此时,陆崇又问云贞:“弄好了么,到饭点了。”

    云贞说:“好了。”

    她在一旁的铜盆洗过手,叮嘱喜春和锦绣,把粽子煮一煮,明日就再按照馅料,送去各夫人那。

    最后,她提着裙子,走到陆崇身边,陆崇等她朝前走出一步,才迈开脚步。

    云贞侧首,问了陆崇什么。

    得了回应,她忽的眨眨眼,似有些难为情,挪开视线。

    锦绣远远望着他们离去,长出一口气,对锦屏说:“姐姐,是咱们想错了,我还以为,七爷对夫人太过客气。”

    锦屏回:“是啊。”

    若只有客气,怎么会留意到这么细的事。

    喜春抱起簸箕,嘀咕:“怕什么,七爷要是不喜欢夫人,我把这些粽子都吃了。”

    她说话直接,几人有些害臊,推搡着:“嘘,别那么大声!”

    云贞跟在陆崇身边,她比锦绣喜春她们还好奇,陆崇为何知道她喜欢打双套结,便问:“大人怎么知道我……”

    陆崇垂眼,缓声道:“你给母亲做的里衣,就是打双套结。”

    她眨眨眼,“哦”了声,又说:“大人观察细微。”

    陆崇:“因为我在等香囊。”

    云贞:“……”

    她目光游移一瞬,嘀咕:“在做了。”

    陆崇和她到屋子里的洗漱架,他拧了个布巾,递给她,方说:“不急。”

    云贞耳尖一红,不知道为什么,陆崇说“不急”,却更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在等那个香囊。

    已经等急了。

    其实不是她犯懒,是她之前做了个香囊,觉得不好看,又做了一个,这才好多日都没能给陆崇。

    她还以为他忘了呢。

    云贞闭着眼睛,巾帕盖在脸上,双手压着,似乎在逃避什么。

    陆崇已擦好脸,把白色巾帕挂在架子上,他又问:“明日端午,要出去看龙舟么?”

    云贞耳朵突的一动,她立刻拉下巾帕,露出红扑扑一张小脸,眼睛也润润的,重重点头:“嗯!”

    陆崇弯起唇角。

    外头天光未暗,落日透过窗格子,洒在他身上,细腻的浮尘游走在光中,描摹他俊美侧颜,柔和他身上绯红官袍的威势,与一身清冷矜贵。

    没有哪一刻,云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吏部侍郎,不是侯府七爷,只是她,云贞的丈夫。

    她低垂双眸,脸颊不由又有点热。

    心中也有什么破土而出。

    当晚,云贞有些睡不着。

    她很期待端午,自从十一岁后,她从没有在端午节出去玩。

    这种少见的热闹日子里,江乐县会有人贩子出没,冯氏怕她被掳走,她也很懂事,许多年都在屋里,听外头的热闹。

    来到京城更不用说,她能不参加陆莹那些聚会,就不参加。

    如今,陆崇竟说和她出去,叫她如何不欢喜?

    一个大早,陆崇刚起身,她也赶紧起来。

    喜春和锦绣,给她梳了个垂云髻,压一朵绢花,斜插两支荷花纹玉簪,上着葡萄紫对襟,下身一条青色碧罗裙,身形款款,陆崇一身玄色描莲花缠枝纹直裰,头戴青玉冠,他们一同去与侯夫人请安。

    男俊女美,侯夫人看得非常舒心,还幻想了下两人将来孩子的样貌。

    她挥挥手:“去吧,玩得高兴点,府里没别的需要操心的。”

    云贞和陆崇应:“是。”

    上了大街,他们先是坐在马车里,到了赛龙舟的京畿河畔,才舍下马车。

    云贞还不习惯大喇喇站在白日里,不戴帷帽,她脚步有点迟缓。

    陆崇侧过身,隔着袖子,握了下她的手。

    刹那,云贞看着周围护卫,与身边的男子,不安定逐渐沉没。

    今日这赛龙舟,据说几位王爷,也各建队伍,欲争头筹,所以河岸边格外热闹,人人都巴不得亲眼见王爷之姿。

    星天在河上的酒楼,留了个厢房,这里相较下面清静得多,不需和旁人一起挤,视野又是绝佳,光有钱还不能预定。

    小二上茶,云贞喝了两口,品出这是上好的湖州祁红,滋味香醇,回味无穷。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那边,龙舟就预热,准备开始。

    云贞一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正瞧哪一些队伍是几个王爷的,陆崇遥遥一指:“前四支。”

    云贞问:“大人觉得,哪支会赢呢?”

    陆崇:“第二支。”

    站在不远处的蒲齐和星天,听着陆崇回答,很是心惊胆跳,当今圣上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四位成年的皇子悉数封王,只尚未就番。

    朝中尚未立太子。

    几个王爷都想拉拢陆崇,然而几年了,陆崇却从不亲近哪个阵营。

    云贞不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盖是陆崇如往常般回她,然而即使是侯爷侯夫人来问,陆崇也不定会回答。

    蒲齐和星天感叹,这份如常,却是独独一份。

    而云贞尚且不知,她朝底下看,小声:“好多人啊。”

    江乐县就没这么多人,她也算开了眼界。

    不多时,鼓声响,龙舟赛开始,河上龙舟争相前进,壮汉们呼和声,民众叫好声,水花破开之声,沸反盈天。

    云贞瞧着瞧着,除四位王爷外,其余八支队伍,都不太敢出力,沦为陪衬,这倒没什么悬念。

    她专注盯着为首四艘龙舟。

    龙舟到河岸另一端,壮汉们转身换姿势,舵手敲鼓,这次回到初始点,就是终点。

    他们划船归来,第二趟比之第一趟要更加卖力,底下的喝声更重,云贞在酒楼上,都隐隐感觉震耳欲聋。

    她随陆崇押第二支队伍,捏住窗沿,屏住呼吸,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陆崇望着河面,气定神闲。

    不多时,在一片热闹声中,第二支队伍率先抵达终点。

    云贞一喜:“赢了!”

    下一瞬,第二支队伍那舵手神情分外激动,他吼了一声,双手撕开自己上衣,露出壮实的铜色肌肉。

    围观的男人大声呼叫,妇人们则又羞又好笑。

    云贞呆滞住,连挪开视线都忘了,她从没见过男子的身体,何况是隆起的肌肉,简直猎奇又可怕。

    须臾,一只手从斜旁挡在云贞面前。

    她回过神,俏脸浮上红云。

    见她不再盯着当众撕衣的壮汉,陆崇才收回手。

    云贞双手搅在一起,她也恼自己怎么没立刻回避,外头的喧哗不断,她却听自己呼吸浅浅。

    她小声说:“我知道,这于礼不合。”

    陆崇默默呷了口茶,轻放下茶盏,指尖点点桌面,目中静寂如往常,却只盯着她,道:“与礼无关,与我有关。”

    作者有话说:

    蒲齐和星天震惊脸:七爷这喝的是茶吗,怎么这么酸。

    第六十九章

    ◎我额间,没有什么红痣。◎

    他介意。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

    云贞眨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笑。

    他们没有在酒楼待很久, 龙舟赛结束后, 她与陆崇游街,买了一些东西送给府中人,又定了一架纸鸢,打算什么时候去庄子玩时带上。

    回到家, 云贞手上挂着一条五色缕, 陆崇腰际悬挂着玉佩, 也挂着五色缕。

    这一日她玩得很尽兴。

    晚上睡觉前, 万籁俱寂, 云贞突的记起那赤着上身的壮汉。

    其实,云贞欣赏不来虬结夸张的肌肉, 甚至有一点丑陋,一块块像石头壮硕, 一个拳头抡下去, 好似能锤爆人头。

    她越想越觉得恐怖, 连忙挥去脑海里的画面。

    不多时, 她睁开眼睛,就看喜春给她收拾妆台, 她本想再眯一会儿,可看清喜春的模样,把自己吓一大跳。

    喜春身上隆起一块块肌肉,撑得衣服紧紧的。

    云贞傻了,她欲言又止, 但喜春这性子, 没发现她的惊愕, 还说:“夫人起来了,今日要去请安。”

    云贞:“……”

    这时候,锦绣自外头进来,她和喜春一模一样,全身是肌肉。

    云贞沉默,她知道了,这是梦。

    但还是害怕。

    她脑海里呼叫自己醒来,然而,这画面似要与她作对,她梦到自己走出去,星天和雨山竟也在,都是一块块的肌肉。

    他们是移动的小山。

    梦里云贞无需开口,他们能感知她的情绪,一脸寻常:“夫人太大惊小怪了,大家不都一样吗?”

    都一样。

    云贞吓醒了。

    她鼓起脸颊,呼出一口气,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其实有点好奇,陆崇身上的肌理,应当,不至于这样吧?

    对,他身形就没那么夸张。

    她搂着被子翻个身,一边叫自己睡觉,一边又忍不住好奇,终于是,她偷偷起身,走到榻边。

    陆崇侧躺着,他睫毛纤长,一只手放在枕上,自然地舒展着,另一只手压着被子,被子只盖到肚子。

    云贞借着月色,看了会儿,她屏住呼吸,手在陆崇面前晃了一下。

    陆崇没反应。

    她心跳逐渐加速,又想,既是夫妻,亲……也亲了那么多回了,她碰一下他,应当无妨。

    给自己打气,云贞伸出手,戳戳陆崇放在被子上的手,硬邦邦的,她伸出几根手指,顺着他手臂线条,轻轻一抚。

    男子的手臂,和她的真的截然相反,平日被衣裳挡着看不出来什么,只有上手摸了,才知道那种质感。

    总归不是那种夸张的肌肉,却富有力量。

    还好还好,不夸张,云贞没来得及松口气,陆崇的手动了动。

    她噤声,方要离开,一股力气自下边传来,拉了下她的手腕,云贞“哎呀”一声,摔在床榻上。

    二人四目相对。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点灯的缘故,男人的眼眸,格外沉暗,他声音沙哑:“怎么了?”

    云贞嗫嚅:“没、没什么啊。”

    陆崇闭了闭眼,榻上还算宽敞,他往里睡了些,用手托了下云贞的腰,把她整个人拉到榻上。

    两人之间,体温相互缠绕。

    他声音缓而沉:“睡吧。”

    云贞:“……”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陆崇该不会以为她半夜害怕,所以来找他?虽然这种猜想,不能说全错。

    总比让她承认向他明说,自己在好奇他的身体来得好。

    可床榻再大,她也会挤到他的,她脑海里嘀嘀咕咕,实则也困极了,陆崇被寝之中,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她渐渐迷糊。

    不多久,她下意识翻身,身体骤然腾空。

    床榻太小,她会掉下去的。

    云贞倒吸一口气,而陆崇的手,却更快地圈住她的腰肢,将她搂回榻上。

    她着实受惊,呼吸紧促。

    陆崇起身,难得,他鬓角的头发,有一点点乱,也让他向来平静的眉眼之间,多了点起伏波澜。

    他垂着眼眸,问她:“去床上?”

    云贞连忙点头。

    下一刻,她骤然腾空,陆崇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还好这是第二次,云贞有些习惯,顺势环住他的脖颈。

    好像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他步伐稳,撇开床幔,轻轻放下云贞,折回去,拿了个枕头回来。

    那分出去的枕头,头一次回到床上。

    身侧多了一道呼吸,云贞闭眼,眼睫如蝶翼般颤了颤,她等了会儿,偷偷睁开眼睛,看到平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已阖起双眸,呼吸绵长。

    云贞将手,放在心口。

    自己是不喜欢夸张的肌肉,不过,喜欢有力量的男人。

    然而下一瞬,男子再度睁开眼睛,他翻身,对着她。

    云贞愣了愣。

    陆崇宽大的手掌,覆在云贞光洁柔滑的脸上,他的拇指,缓缓揉过她眼下,便见她双瞳若星汉璀璨。

    床幔之中,男子声音低低的,说了句什么。

    云贞面色一红,小心翼翼合上眼眸。

    他低头,另一只手,勾住她那抹细腰,虎口嵌住,微微加重力度,一掐。

    云贞气弱,“唔”了声。

    夏日暑气起,房中冰盆冒出丝丝凉意,唯床幔之中,灼而不烫的气息,久久难以消散。

    后半夜,陆崇洗了个冷水澡

    第二日,云贞看着镜子里,自己殷红的面颊,用手心拍了拍。

    还没等她捋清,长春堂那边却来人,把云贞叫过去,云贞记得老夫人礼佛,她换了身素一些的衣裳。

    那嬷嬷提前知会云贞:“七夫人,等等堂上,是有大事的。”

    云贞:“什么事?”

    嬷嬷又说:“那老夫人是来寻亲的。”

    却说这小半个月,镇国公几次递拜帖过来,侯夫人都压下来,老夫人陆氏无奈,写了封信陈情,最后,又亲自来侯府。

    侯夫人和秦淑慧也才知道,原来云贞是国公府流落在外的孩子。

    当真叫二人大吃一惊。

    如今,国公府再上门,她们也不好再拦着,把云贞叫过去前,自然也要道明原委,好叫云贞有个准备。

    而云贞乍然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孙女,她的心很平静。

    因为这过于离奇,她代入不进去,直到上次见面神情严肃的老夫人陆氏,眼角微红,盯着她。

    她不由抓了抓手指。

    老夫人难掩激动,小心翼翼问她:“你额间,是不是有一点红痣?老十一也是生了一点红痣。”

    一瞬,云贞才如遭雷击,面露讶然之色。

    她感到不知所措,看向侯夫人和秦淑慧。

    秦淑慧说:“如果贞娘真是国公府的孩子,咱两家亲上加亲,贞娘多了长辈疼爱,再好不过。”

    虽是场面话,但道理不假。

    侯夫人倒是不予评价,沉默地吃着茶。

    云贞用力抓着手指。

    面对老夫人和她身旁,镇国公府的人,那期盼的目光,她后退了一步,撇开目光,声音淡淡的:“姑祖母认错人了,我额间,没有什么红痣。”

    第七十章

    ◎他心中的思量,只多不少。◎

    如果不是每天照镜子, 云贞都要忘记,自己额间这点胭脂痣。

    遮住它, 能换一世的安稳, 她没有不遮它的理由。

    那个梦境里,胭脂痣所带来的,让她一想起来,心口都一揪疼。

    它是灾祸的开端。

    她曾许多个夜里睡不好, 思考一遍又一遍, 避开一步步险境, 终于有了一方遮风挡雨的屋檐, 学了几本书, 掌几间铺子,人生还算明朗。

    已经很好了。

    可事到如今, 她们说,胭脂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 是能让她一跃成为国公府女眷的东西, 她应该接受。

    属实, 荒谬又可笑。

    听到她反驳, 老夫人陆氏皱起眉头,不能理解, 说:“孩子,我们当时也很后悔,让你和你母亲,在外面受苦受难了。”

    见云贞一改温顺柔和,面色僵硬, 秦淑慧也忙说:“是啊, 没有哪家愿意让骨肉流落在外的。”

    她们以为, 云贞过够苦日子,对这种天降的好事,合该感恩戴德。

    至少,不会不能接受。

    侯夫人却放下茶盏,说:“行了,贞娘方知晓真相,老姐妹,你不必如此紧张,总该给贞娘时间,让她想想。”

    陆氏却很着急。

    当年,国公府十一爷楚淮到了广宁,方安顿没多久,就偷偷跑了,叫她担惊受怕一年,等终于找到,他竟和乡野女子在一处。

    陆氏当时笃定是乡野女子云氏,强迫楚淮的,国公府的门第,万不是一个乡野女子可以攀附。

    她极尽手段,拆散二人。

    却没想到,云氏那么决绝果断,在得知国公府的意思后,兀自留一封“休夫书”与一截断发,然后离开。

    陆氏烧了堪称国公府耻辱的休书和头发,却意外叫楚淮发现,那天,楚淮吐了很多血,险些昏迷不醒。

    后来,即使请名医调理身体,不到一年,他终是病入膏肓,离开人世。

    临走那一年,他表面不恨不怨,却再也不肯唤她“母亲”。

    只在弥留之际,为表孝顺,他道了一声。

    这么多年,陆氏每每想起来,悔不当初,已经十几年,午夜梦回,仍不能释怀,再看陆崇身为侯府嫡系,却能不顾门第,娶无父无母的云贞,陆氏偶尔会反思,当年如果她放宽眼界,是不是不会酿成如此悲剧。

    然而天意弄人,云贞竟是楚淮的女儿,这让她如何不激动?

    她多希望能认为云贞,弥补她对幼子的思念与歉疚,

    向来庄严的老太太,眼眶泛红:“云贞,孩子,我是你祖母啊,我听说这些年你不好过,回来吧孩子,国公府的东西,会有你的一份,你不必那么艰辛了。”

    侯夫人闭上眼睛,摇摇头。

    云贞喉咙酸涩。

    她问:“如何肯定我是国公府的血脉,就这胭脂痣么。”

    陆氏很肯定:“是,你父亲额间也是有一颗慧痣。”

    云贞面色发白,她觉得有些好笑,假如不是她这般营营,如梦境那样,国公府哪有见到她的那一日。

    所以,能带给她安稳人生的,不是胭脂痣,是她的筹划,是她自己。

    这时,外头丫鬟打起玛瑙珠帘,道:“夫人,七爷回来了。”

    场上几人皆是一惊,堂上一静。

    尤其是国公府的人。

    今日端午第二日,她们打着送端午节礼的名义上门,一来,也是不想端午节这日叫老夫人难受,二来,今日陆崇要去衙署。

    经上回找冯氏,被陆崇制止后,国公府也不傻,专挑他不在的时间来。

    结果那丫鬟话音刚落,便看侯府七爷跨进屋来,他头戴乌纱帽,一身绯红常服,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那周身,气势冽冽如冷风,墨色眼瞳扫过国公府的人,眼里一片漠然。

    偏生,他还不忘礼数,朝老夫人拱手行晚辈礼,道:“姑祖母。”

    云贞抬起头,看向他。

    陆氏:“七爷来得正好,你帮劝劝云贞……”

    他道:“国公府的事,我大抵知晓,但具体如何,端看贞娘自己。”

    陆氏:“这……”陆崇竟说让云贞自己决定,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出嫁从夫,女子本就该听丈夫的话。

    没留给他们反应时间,陆崇又说:“我与贞娘还有事,便先走了,”他看向云贞,“走吧。”

    云贞回过神,触及他双眸,她方明白,他是来带她走的。

    带她离开这儿。

    她死死咬着嘴唇,跟在陆崇身旁。

    国公府几人面色一青,到底也不好说什么。

    只陆氏看着二人背影,一副很想追出去的样子。

    侯夫人清清嗓子,也说:“老姐妹,你也礼佛,该知道有些事讲缘分。再等等吧,别这么着急。”

    离开长春堂,云贞还有点恍惚。

    这时,陆崇牵住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太凉,他的手很暖,裹着她的指节,也一瞬间,拉她回人间。

    云贞猛地喘了一口气,原来方才,她出了身冷汗。

    此时,对着陆崇的目光,她低声说:“我想找姆妈。”

    还是白天,冯氏在冯记。

    云贞一下马车,见到冯氏身影,眼圈一下就红了。

    陆崇便在冯记的大堂等着,妙娘端了碗酸梅汤给他,他指腹点着桌面,没有喝,看了两次里间的帘布。

    过了许久,云贞方掀开帘布,与冯氏一同走出来。

    她声音低低的,对冯氏说:“那,我先走了。”

    提及当年的事,冯氏也哭过,大叹口气:“好,其他的,你再想想。”

    回去的路上,马车些微摇晃,车上十分安静,夏日日头大,车里有点热,他们出来得着急,没备冰盆。

    陆崇卷起半截车帘,叫风能够透进来。

    云贞低着头,盯着膝盖,她轻声问:“大人怎么看?”

    陆崇回过头。

    他目光镇静,道:“你想认国公府么?”

    云贞:“……不想。”

    陆崇:“那就拒了。”

    云贞正想问,她这样拒绝对两家关系会不会不好,只听陆崇声音沉而喑哑,说:“不必考虑侯府。”

    他既娶了云贞,就会给她这种自由。

    云贞一手揉揉眼睛,带着鼻音:“嗯。”

    她又有点想哭了。

    自己实在无法抵抗,每次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马车转过巷子,周围建筑遮住日光,车内光线跟着一暗。

    陆崇又问:“我可以知道,你为何不肯认么?”

    云贞有点惊讶。

    很快,她明白,他不是想知道缘由,进而劝说她,只是发觉她有心结,他总是这般敏锐。

    云贞用力咬咬嘴唇,声若蚊蚋:“这颗痣是灾祸。”

    就是灾祸,不然怎么在她生活安定之后,又突然横闯入这一件事,让她进退两难?

    假如她被认去国公府,母亲身份低微,她们当年可以那么对母亲,就因为自己身上多了父亲的血液,能对自己和颜悦色,毫无芥蒂?

    这一切,不过是因这胭脂痣,诞生的又一重华而不实的梦。

    她怕它,不再能接受它。

    即使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云贞抿住嘴唇。

    突的,陆崇转到她正面,半蹲下,她抬起眼,而他的目光与她平齐,叫她能望进那深邃的眼眸。

    陆崇伸出手,指腹点了点她额间,手指拂过她的眉眼。

    他道:“它不是灾祸。”

    云贞惊异地看着陆崇。

    外头,马车路过那道无光的巷子后,日光倾泄进车内,隐隐光晕中,云贞生出一种梦境与现实重叠的感触。

    陆崇说,不是灾祸。

    她一直不能忘怀,梦境里七年后,那场大雨之中,在她跪下求陆崇给冯氏请郎中时,陆崇那冷漠的眸,那冷淡的声音。

    他说,灾祸罢了。

    这几年,这几个字,被她埋得很深,却还是时不时影响着她。

    她嘴唇嗫嚅,不由自主说出心中所想:“可,这是你说的。”

    陆崇眼睑微微一动:“我?”

    云贞一愣,她忙挪开视线,小声说:“做、做梦的。”

    她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故作轻松一笑:“你别当真。”

    陆崇却没有忽视她的反应。

    他知晓她信鬼神,梦境也是如此,他似乎明白,自她进侯府后,心中的症结,他道:“我不会轻易评价他人。”

    云贞耳中,猛地爆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这样的气温里,她肩膀竟轻轻抖着,牙齿细细打颤。

    是了,陆崇的性子,怎么会随意评判旁人,定是那人做了什么事,让他觉得是灾祸……

    而陆崇手掌握住她的肩膀,又说:“若果有一日,我口出‘灾祸’二字,或许不是我认为你是灾祸,而是我在自省。”

    云贞错愕:“自省?”

    陆崇:“是。”

    提醒自己,若他要出手,则会酿成灾祸。

    这种灾祸,许是云贞不能承受的。

    至于为何他这么清楚,早在当初,知晓陆晔、陆旭、周潜等小辈,对云贞有意的时候,他就设想过,可能造成的灾祸。

    直到他肯定,自己不会让这一切变成灾祸,终是迈过与云贞之间的那道线。

    向她发出讯号。

    能走到今日,他心中的思量,只多不少。

    云贞蓦地睁大眼睛。

    恰这时,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雨山的声音传来:“七爷,到了。”

    陆崇微微蹙起眉头。

    因为云贞撇开脸,她眼中濛濛,积蓄许久的泪,抑制不住,一滴滴乍然坠落,在她面上滑过一道道痕迹。

    陆崇方张张口,云贞撩开帘子,也不用喜春搀扶,用手帕遮掩着,半低头,一路跑进府里。

    雨山乍然看到这一幕,呆滞在原地。

    不一会儿,陆崇才从马车下来。

    他面色沉沉,雨山一下察觉他家主子心情很不好,连忙低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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