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陆家小辈郎君们去登高,陆幽、陆崇这一辈的,除去外放县令的□□爷,皆在花园里的观山亭一聚。
陆崇到的时候,二哥和五哥已在亭中坐着,命小厮架炉温酒。
陆二爷未出仕,也是最像侯爷的,爱莳花弄草,如今三十五岁便蓄起短须,将来势必和侯爷般一把美须髯。
陆五爷在燕山前卫,养出一股子兵气,双腿岔开往那一坐,腿间能塞一个圆桶。
三人都是侯府大房生,陆五爷陆崎见陆崇远远走来,大笑:“我就说七弟再怎么晚,也不会超过申时两刻,二哥猜错了,罚酒罚酒!”
陆二爷道:“你就是寻个由头罚我。”
见二哥喝酒,陆崇自己也斟了杯,抿两口,说:“有事耽搁了,就晚了点。”
陆崎:“你是咱们几个里最忙的,晚到便罢,不知道三哥干什么去了,还没来。”
本约的申时整的。
话音刚落,陆幽正好也来了。
陆幽“嘿”了声:“今日真不是我故意晚来,实在是有事迟了,唉,真晦气啊。”
陆二爷和陆崎起哄:“不成不成,七弟刚也自罚一杯了,你先来个三杯再说。”
陆幽看了眼陆崇,心想还是七弟好啊,没要灌他,却看陆崇随手捡出三个新杯子,提起青花瓷酒壶,给他满上了。
陆幽:“……”
无法,陆幽豪饮三杯,陆崎又说:“天气冷了,就得吃这口秋露白,暖身体。”
陆幽斜睨他:“知道你酒量好,我喝多了不行,你三嫂不给我好脸色。”
陆崇和陆二爷笑了。
陆崎瞥陆崇:“还说呢,大郎要娶正妻了,七弟也没个着落,母亲是一点不着急啊。”
陆幽:“大伯母是太柔了,要是按我母亲,直接定下一户姑娘,老七不娶也得娶。”
陆崇不爱说这个,没有应话。
他是兄弟中年纪最小的,气势却已能压过年过三十的陆幽和陆崎,当他一沉默,便让他们有种说错话的感觉。
陆二爷是大房庶出,不好调侃七弟,便咳了声,换个话头:“对了,三弟刚刚说被事情耽搁,怎的还说晦气了?佳节可不兴说这个。”
陆幽脸色一变,心知迟早传到其他兄弟耳里,不如自己说出来,总不算那般丢人现眼。
他大吐苦水:“还不是那个云家女,她救了大郎,咱这种人家,最怕欠人情,把她养在家中已是极大的报恩。”
“谁知道,她刚刚居然打了姜家女!”
陆二爷一惊:“打?打谁?郡主之女?”
陆幽:“是啊,我得知后,和姜氏商量了一会儿,这才过来的。”
别说陆二爷和陆崎,陆崇也皱起眉头。
自上回接风宴后,他没见过云宝珠。
只是,印象里那个涿足玩水的姑娘,会慌到摔倒,行事风格却如此么?
他直觉怪异。
此时此刻,兰馨堂。
大夫人秦淑慧和三夫人姜香玉,步履匆匆跨入兰馨堂。
她们在另一处宴客呢,乍然听到姜怀雪被打,都震惊不已,这个年岁的姑娘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再看屋内,姜怀雪捂着脸颊哭。
陆蔻去安排其他贵女,留陆莹安慰姜怀雪。
姜香玉很着急,姜怀雪是她亲侄女,也是她相中的儿媳妇,怎的叫人给打了?
她忙走过去坐下,问:“雪姐儿,伤哪了,快让姑母瞧瞧!”
这会儿,姜怀雪才抬头:“姑母……”
她脖子破皮了,已处理好,涂了膏药,还好伤得不深,不容易留疤。
即使如此,姜香玉也心疼极了,骂:“那小娼妇怎么敢的?我这就叫人把她打杀出去……”
秦淑慧拉姜香玉:“三弟妹。”
想起云宝珠另一层身份,姜香玉梗住。
姜怀雪说:“姑母,我自小到大,没受过这般耻辱,我不过说了一句话,她竟然直接动手,怎的,乡野来的就可以不守礼数么?”
姜香玉:“你放心,姑母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此时,水天阁。
秋蝉冷着脸,把自己关进西耳房,只说身体不舒服,显然是铁了心不管云宝珠,云宝珠一把鼻涕一把泪,去找云贞。
听到云宝珠上去给姜怀雪一爪子,云贞惊呆了。
但不得不说,她有些佩服云宝珠,只是,出了一时气,后患无穷。
三夫人姜香玉那般疼爱姜怀雪,别说云宝珠,就是陆莹打了姜怀雪,她也万万不会包庇陆莹。
就算一时和好,业已结下梁子,姜氏姑侄都很记仇。
却听云宝珠说:“她敢骂我,就得挨我这巴掌,我今日打她这么一下,半分不后悔!”
云贞说:“宝珠姐姐,打人只能逞一时之快,可到头来,先动手就是不对,你势必要低头的。”
云宝珠才不爱听这话:“我低头?我不可能低头的!”
云贞缄默了。
她劝说过,而且没有火上浇油,自认仁至义尽。
而且,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这两个梦里坑害她的人,如今吵到一起,她心底里是有几分雀跃。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只是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
这时,永德堂差人传话,请云宝珠去永德堂。
看来,这事惊动了二房的姜老夫人。
一听永德堂,云宝珠焉了:“我不去,秋蝉都不陪我去,我干嘛要去……不对,大哥说,差人送江乐县的特产给我们,这事跟你也是有关的。”
云贞:“嗯?”
云宝珠:“对,这事跟你也有关,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云贞:“我去做什么?能帮你做什么?”
云宝珠耍起无赖来,一如既往,见云贞一脸不愿,就扒着她的手,恶狠狠说:“你不去,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是你叫我打姜怀雪的!”
云贞又气又好笑。
按云宝珠的无赖,还真做得出来。
无法,云贞转念一想,她不好叫小翠打听永德堂发生什么,想知道后续,不如自己就去看看。
她点头:“我跟你去就是。”
她先回了趟东耳房,找出粉末搽嘴唇和眉头,这样五官淡了,也不那般引人注目。
接着,才和云宝珠去永德堂。
待她们到时,永德堂正堂,跟开堂似的热闹。
只看那上首,是姜老夫人,老夫人五十多岁,头戴绛紫祥云抹额,身着同色菊花纹褙子,一手戴一串深碧色翡翠石,神色端的凛然。
她左手边,依次坐着姜香玉、姜怀雪、陆莹、陆蓓、表姑娘何茹乔等,右手边,则是大夫人秦淑慧,并二夫人五夫人与表姑娘秦琳琅等。
加上仆妇丫鬟,挤挤压压的。
此事与云贞无关,她也有点紧张,低下头,不敢打量。
哪知云宝珠见了姜老夫人,就扑到地上跪下,哭着说:“老夫人,我冤枉啊!”
简直把姜老夫人当包青天了。
满堂静默了一瞬,这群闺秀贵妇,也是头次见到云宝珠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混子。
云贞有些好笑,又感谢云宝珠,她这一闹,也就没人留意她自己,她且躲角落里看情况。
姜老夫人挥挥手,仆妇赶紧将云宝珠扶到一旁坐下,云宝珠又哭:“我是一时冲动,可是雪姐姐她先嘲讽我在先,还有中秋时,她也欺负我……”
姜香玉:“够了,打人就是不对,大家都看到你冲过去打雪姐儿的!”
云宝珠才不听,继续说:“中秋时就因为我衣裳颜色和雪姐姐一样,她一直骂我,笑我,莹姐姐蓓妹妹也不帮我,大家都知道的!”
陆莹陆蓓一时噎住。
姜香玉:“你!”
仆妇立刻捂住她的嘴巴,云宝珠“唔唔”两声,这才消停。
姜老夫人皱起眉头,看向姜怀雪:“雪姐儿,有这回事吗?”
姜怀雪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有云宝珠这种泼皮,她不要脸,还拉着她一起丢人现眼!
可姜老夫人这么问,她只能大方承认:“姑祖母,是我不对,见着宝珠妹妹衣裳颜色和我一般,就犯了霸道性子。”
随后,她又看向云宝珠:“宝珠妹妹,我在这跟你说声不是了。”
她没有狡辩,让姜老夫人眉头微松。
可姜怀雪半点亏吃不得,又说:“我只是没想到,宝珠妹妹为着一个多月前的事,这般记恨我。”
云宝珠被反将一军,想跳起来反驳,姜香玉也说:“是啊宝珠,你是救了大郎,可是我们又如何想过,你心胸如此狭隘?”
云宝珠:“我没有!”
姜老夫人说:“行了,这事双方都有做得不对的,尤其是宝珠。”
云宝珠瞪大双眼。
姜老夫人:“你有委屈,自可以跟我们提,你是侯府的恩人,侯府不会亏待你的,可是你这一动手,雪姐儿日后如果留疤,你又要如何偿还?”
这话五分教导,五分威严,压下云宝珠诸多话。
老夫人:“这般,宝珠同雪姐儿道歉,给雪姐儿绣个香囊,雪姐儿也是,日后再不能这般霸道,都是姑娘家,世上哪有一种颜色独属于你。”
姜怀雪虽也不情不愿,但这事劳动姑祖母,本也不宜再闹大。
她低着头,说:“是。”
姜老夫人有意给双方台阶下,处理得不偏颇,干脆利落,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云贞听进了心里,暗暗赞同。
如此一来,姜怀雪和云宝珠握手言和,姜香玉心里很是不满,无奈老夫人发话了,她也不能说什么。
她站起身,说:“既如此,也不好打搅姑母了,大家同我去兰馨堂,重新整治一桌。”
姜老夫人说:“也是,今个儿还早,你们自去玩,别坏了兴致。”
这桌新宴也做给众人看,侯府没有亏待姜怀雪,也没有亏待云宝珠。
秦淑慧点点头,说:“那我先去找蔻姐儿,估摸着她还在送别家姑娘呢,今日也是受累。”
这话多少有点责怪二房闹出这事,叫大房不好过的意思。
姜香玉听出来话里话,不好说什么,只好认了。
总算,一群人离开永德堂,往兰馨堂去。
云宝珠垮着个脸,跟云贞走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夫人分明偏心,为什么要我绣东西,不让她孙侄女绣……”
云贞忙“嘘”了声:“你别乱说,这事处理得挺好。”
若老夫人真要偏心,云宝珠走出永德堂时一定是哭着的,哪还有心力怪她不够公正。
只可惜,云宝珠向来短视,打人是逞一时之快,然而日后,和姜怀雪对上,总又要吃亏的。
好在她不是傻到底,见旁的丫鬟偷偷瞧她,便立刻住了嘴,吞下埋怨。
云贞再不想去兰馨堂,也得顺着众人一起。
今天闹得难看,她这时候突兀离席,总太明显。
到了兰馨堂正堂,桌案已布好,摆着时令瓜果与糕点,十分精致,屋内燃着九月金秋香,暖融融的。
姜香玉招呼着姜怀雪、陆莹等几人坐下,又差人去招呼陆蔻陆芙等过来,最后,她才看了眼云宝珠。
似乎觉得她碍眼,姜香玉刚要撇开目光,却突的发觉云宝珠身后的云贞。
小姑娘低调,惯会低头沉默,却生得眉目明丽,巧鼻朱唇,身姿婀娜,难掩一副好颜色。
长得太好,容易叫人怀疑她会不会与郎君们勾勾搭搭。
幸好她与二房没什么瓜葛,不然姜香玉头个不喜。
不过,比起行事泼辣毫无礼节可言的云宝珠,这位云贞性子倒是极好。
姜香玉就越过云宝珠,走到云贞面前,笑道:“这位就是宝珠的表妹吧,在府中住得可好?”
嗅着姜香玉身上的熏香味,云贞不由紧张,低声:“承蒙夫人照顾,很好。”
这不是客套话,不管是梦里事发前还是如今,兰馨堂在吃穿用度上,都没有亏待过她,于姜香玉而言,就几块银子的事。
于是她又笑了笑,道:“坐吧,今日是重阳,轻松点。”
云贞点头。
待姜香玉以拿东西为借口,和姜怀雪去了卧房,云宝珠掐着云贞手臂,说着悄悄话:“你说说,三夫人又不认识你,怎么就对你笑,不对我笑?她是记恨上我了吧?”
云贞努力掰开她的手指,敷衍着:“不会吧。”
云宝珠:“也是,我可是救了大哥呢。”
云贞:“……”
实则出了这种事,她被云宝珠拉去“有难同担”时,就更明白,自己对云宝珠说再多也没用。
到了需要害她的时候,云宝珠还是会拉上她,试图连累她的。
就和梦里一样。
以后有什么事,她也不会再像中秋灵云寺那时候一样,提醒云宝珠。
兰馨堂让云贞处处不舒服,好在姜香玉不在,她思索是不是借更衣之口,离开这儿,却在这时,外头丫鬟打起帘子:
“大公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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