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场地还是各种收拾器械的杂乱声音,临时组建的拍摄地点,只有时不时吹过来的闷热风,暴烈的阳光照着,她每一寸皮肤都包裹着灼烧透的刺痛感。
临近中午十二点,逢夏已经等顾泽西的开拍通知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到达拍摄地点以后,他说他要去布置拍摄现场,让她在这等等。
之后便全无声响。
手机震动不断。
【狐狸十万火急!这回真完蛋了!!!】
【老段刚才来巡了,没看到你一下就发火了。太吓人了,我从来没看过老段这么可怕的样子。】
【老段让你马上去办公室报到……狐狸,你还没有给顾泽西拍完吗?】
逢夏看完信息,目光逡巡在拍摄的场地的周围,不断试图寻找到顾泽西的身影。
她额头和后背,都在热得冒汗。
所有人都在,唯独他不见了。
逢夏翻开通讯列表想继续给顾泽西打电话,上面的数字号码已经显示十几通的红色未接来电。
她给他发的信息也没有回。
“逢夏,你联系上顾泽西了吗?”摄像不满道,“是他说要拍,我们这么多人才在这里等他,这太阳都快晒死人了,顾泽西是在搞什么玩意儿?”
“……还没。”
“你不是他女朋友吗?连人都联系不上?”摄像看了她眼,嘟囔道,“这算哪门子女朋友啊。”
场地很安静,逢夏能把后半句听的一清二楚。
她抬头,现场每个人望向她的目光皆是指责与埋怨。
“算了算了,问你也没用。我们先收工了,如果顾泽西回来让他自己再约拍摄时间。”
“……”
灼热的夏日阳光蛮横地照在人身上,暑气蒸腾,哐哐作响的收器材声砸入耳畔。
那杯一直放在桌角加冰奶茶,也只剩下一滩快被晒化了的水渍。
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是顾泽西的消息。
逢夏着急忙慌去看,在她连环夺命似地问“他到底人在哪儿了”的下面,那两条言简意赅的文字。
顾泽西:【啊。】
顾泽西:【抱歉夏夏,临时有事忙完了。】
顾泽西:【摄像那边我已经解释过了,你好好休息,其他我们自己在另外找时间拍摄。】
下一条,是他给他转账十万的消息,备注是抱歉让她去买包。
总是如此。
在她发火之前,他总会面面俱到的打点好一切。
等顾泽西来暴晒了几个小时造成的头晕胸闷开始渐渐翻涌。
紧攥着手机边缘的手指,为了甩掉疲惫的晕眩感,甲面用力到透出绯红,消息震动嗡嗡作响。
她深呼吸,试图清空那些如蜘蛛网交缠的思绪去看消息。
逢夏疲惫点退回:【在忙什么事?】
她等了好一会消息,冰块化了的水渍沿着桌角滴在她的手臂上。
【顾泽西:谈微电影的赞助,在开会。】
附带一张照片。
逢夏点开,拍照的角度放的很低,向两边延伸的原木长桌占据大半视野,叠着几张看不清内容的纸张。
在最模糊的右上角色块,逢夏视线停顿。
深绿色的直角边框,混沌的白绿色交杂成青团般的圆晕,像雾气、像景色涂鸦。
双击放大,小字m的边框清晰可辨。
逢夏眉头蹙起:【在学校会议室?】
顾泽西:【嗯,很忙。】
文字快冲出屏幕跳跃在她的神经上。
顿了会,逢夏低头淡笑,慢速打字。
【你觉得我像傻|逼吗?】
顾泽西:【?怎么会?】
逢夏:【那我觉得你挺像的。】
她擦掉手臂浸润透的水珠,手机摄像头对准桌角那杯一口未动过的奶茶,照片发送。
【[可爱]】
【你觉不觉得现在会议室。】
【都装修得和这家奶茶店一模一样诶?】
/
图书馆。
落地窗映着漫天匝地的斜阳暮色,撕裂厚重重叠的槐树叶,微小的光斑碎落在电脑屏幕的银边上。
细细勾勒,少女的毛绒发梢泛起柔亮澄黄的金色,眼瞳亮如焦色琥珀。
逢夏在编写新脚本,这期vlog的商务爸爸难伺候,改了七八次又临时撤广,她还得把相关片段全部删改掉,重新剪视频发布。
忙碌一下午,手腕的肌肉明显有些酸涩感。她最近本就疲倦,没时间管顾泽西,忙完这些还要去找老段挨骂。
桌面忽然传来轻微响动。
递过一张米白色的便签纸,女生的字迹清秀圆润,看起来有些可爱。
【逢夏你好呀,我是大你一届的学姐,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看过你的跳舞视频,一直很喜欢你,是你忠实的粉丝。】
【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在网站更新视频了,小道消息知道你可能遇到点小麻烦了。要继续加油呀,像你曾说的那样,我们一定可以在这操蛋的世界里大刀阔斧地向前。】
在便签纸的尾端,还画着一个可爱的小人加油。
笔触很温柔,画的是她的q版狐狸大头,刚才在她抱着电脑,因为剪辑视频而皱眉头的模样。
逢夏看着愁眉苦脸的小人,眉眼不自觉地弯起弧度。
网络上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多,这样的善意少之又少。
她小心翼翼地把张便签纸收好,深呼吸,重新望向屏幕上让她头晕眼花的素材,最后一遍确认完成,依次将vlog放到各大平台的账号上发布。
小时候,逢夏被偶然选中做童装的拍摄、广告模特,后来上高中被老师喊上台表演节目,跳舞的视频被同学发布在网上,单条播放量七百万,弹幕大爆。
【原来真的有人跳舞就会闪闪发光诶!】
【不懂就问,这是洛神下凡吗?】
【这妹妹绝了,灵动自信不怯场,卡点跟机器一样,动作丝滑又轻盈,连头发都好像会跳舞一样!】
【警告:星探正在赶来的路上!】
【……】
正如各种彩虹屁上的所言,随后真有mcn机构特地跑到学校来联系她,之后便是签约,做视频、拍摄,赚钱。就这样,忙忙碌碌地学校商业两头跑,她也开始小有名气。
那时候签约公司还不像现在这么多业务,她签的公司是小企业,直到今日,从选题、拍摄、后期等等,各种平台账号全是要她自给自足的。
斜阳西垂,天色泼上大面积的灰色漆面,沉暗的光线掺杂着细碎的漂浮物缓缓依附在亮得晃眼的屏幕前。
逢夏回神,继续低头盯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数据。
视频已发布半个小时。
浏览量一百,点赞三,评论零。
另一个平台,浏览量二十,点赞零,偶尔飘过几条弹幕。
【狐狸精终于凉了。】
【开心开心,让她抢可儿资源,金主不要她了吧。】
“……”
逢夏半晌沉默,页面上她发布的视频正在自动重复播放。
她看着,无论是第几遍,除了恶评弹幕仍然空荡荡一片,屏幕悄无声息地由明亮到暗淡无关,最后只映照出她停顿麻木的神情。
其实她最近并不是没有更新视频,算上这支,她这个月发了六只视频了。关注的粉丝收不到推送,是她的账号全都被恶意限流了。
逢夏点开经纪人的微信,记录都是她问的关于账号异常的消息,开始经纪人多多少少还会踢皮球,说什么是官方、选题的问题,现在不管她问什么,消息无一不石沉大海。
不死心,逢夏又继续问:
【华姐,之前我申报账号流量异常的时候,说周一给解决方案。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个答复还不能给我吗?】
等了许久,依旧无人回复。
逢夏直接拨打经纪人华希的电话,铃声叮当响起的声音还不过半分钟,嘟嘟的忙音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耳廓,播报“正忙”的机械音比她现在的心情还要冰冷上几分。
直接把她的电话挂了。
逢夏蹙着眉,后知后觉手心已漫出一层薄薄的湿意,拿着手机的手在小幅度的发抖,做后期落下的毛病,腱鞘炎疼得厉害。
长舒口气,逢夏关掉电脑走出图书馆。
校园小路空空荡荡,黑云要锤砸入人间似的压迫而下,萧瑟雨幕迅猛交织。
烈阳后的雨,草木和沥青都散着污浊的潮土油味。
她小跑到长廊下,没带伞,雨下得太突然了,她的发尾被淋湿得打卷,衣服被洇湿的地方像镀了层散不开的浓墨。
周遭静悄悄的,只剩下她独自拍打身上湿淋淋的水珠的声音。
人倒霉的时候如果算是蝴蝶效应,那这一个月开始,她周遭该是飞满了蝴蝶。
深陷入底的世界突兀地想起一声孱弱的呼叫。
逢夏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几步远的位置,纸皮箱子被浸泡得起皱,滴水成河,小奶猫团成一团在浩大的雨势里瑟缩。
看起来只有巴掌大的猫咪。
眼睛一只睁不开半眯着,颤颤巍巍的,朝她看过来就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
逢夏跑过去将猫猫被炮烂的纸箱往长廊底下挪了几分,她找了一圈,身上没带纸巾。
动作间口袋里那张便利贴掉了出来,她捡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水滴还是化开在那句【我们一定可以在这操蛋的世界里大刀阔斧地向前】上。
几个字迹模糊不清,她蹲在地上,衣襟还在往下滴水。
小猫扒拉着她的手指,四目相对。
两个湿淋淋的动物,在波涛翻涌的水幕里飘零摇曳。
这烂透的雨。
这烂透的淋雨。
这烂透的工作。
这烂透完还要继续面对的破烂生活。
心口的大石沉沉地向下砸,连喘息似乎都变成一件奢侈非常的事情。
逢夏疲惫地按了按酸疼的手腕,垂眸,慢慢弯起唇角,轻轻摸着小猫的头。
“别怕,会好的。”
“在这儿等我一下哦。”
在这条大路正对面交街是学生活动中心,学生会和各种社团的活动地点都在这儿,楼下有个小型商超。逢夏不放心地又把小猫往里面挪了挪,才转身迅速跑到目的地去。
天色将沉未沉,雨势却越来越大。
逢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浸泡透了,无暇顾及,她怕猫猫太小会生病,从一排排货架上找,拿了两条宽大的毛巾和一瓶无乳糖的舒化奶。
柜台没看到人,她往后面喊:“您好,结账!”
“稍等,马上来。”
逢夏下意识透过商超的玻璃去寻找小猫的身影,在径直的街对面,找了好几次都没看到那只小猫,她往外反复地挪几步,站到门口去看。
还是浓重阴暗不灭的黑天,寒风习习呼啸。
那道冷白纤尘不染的白衬衫如凌冽破开黯色那般,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温柔低敛着的眉目,隔着遥远距离都能看得清骨骼分明的手指。
那双白净,修长清瘦,矜贵得就像天生该拿着价值连城的高雅乐器把玩的手。
此刻,他却正逗弄着怀里用厚重黑色毯子包裹着湿漉漉的小猫咪。
他的动作似乎很轻,很温柔,比最浪漫的情人还要赏心悦目。
逢夏稍愣,目光迟钝地往上走。
惊雷下落。
她的目光在沉夜里也变得无处可逃,宋疏迟的视线顺着看过来。
四目相接。
在那一瞬间,逢夏短暂地慌了。
她潮湿涔涔贴在身上的衣服,全都黏在一起快蓄成汪洋的头发,脸颊上还沾着阴冷的雨滴。
又被淋透。
她每次,都太狼狈了。
逢夏不自觉地攥着手机,还是不偏不倚地迎上目光。
没有她以为的那些情绪。
那双沉黑如深潭的眼眸里,只是笑。
礼貌的笑。
在这沉沉不散的压抑节气,她似乎终于能感受到一个能让她得以喘息的气孔。
到商超路径只有一条。
男人到她身侧时,似乎还很轻地颔首示意打招呼,方才上前。
和她的狼狈截然不同,周遭似乎都融进冷冽干净的山涧雪,始于清冷山巅,缓慢泄落的缱绻初春时节的木质清香。
逢夏反应未及,慢慢攥紧了自己的衣角,还在滴水的潮湿、黏腻、不安感纷至沓来地侵袭指尖。
“滴。”商超刷过商品的机器声响起,她模糊听到店员在问他是“扫码还是现金”的对话里,好像声线都变得柔婉起来。
他买的大多都是给小猫的物件,提着一袋小袋子准备走出。
桌面却还放着那把进门前精致沉黑的伞。
思绪骤然回拢,收回视线。
逢夏“啊”了声,迈开步子骤然喊住那道净白如月的身影。
“伞没——”
“给你的。”
凉风轻摇,细碎雨幕的声音终于开始转小。
世界似乎又开始回到她从图书馆跑出来的那个时候,很静,很沉。
如魔法暂停的黑白世界,她耳畔所有声色都已停滞。
男人未回头,清润的声线随浓墨似的矜贵身影化入地面。
“别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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