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冥冥之中有根线,缠着两人。


    前台人员交给她的房卡号码是403——


    五年前,她住402,周爱桥住403;五年后,她住403,周爱桥住402。


    可这里不是小窝镇。这里只是一处人为搭建的场所,是一处只存在《蒲公英恋人》戏本里的小镇。


    明相凡间歇性认床,早上在车上又睡了回笼觉,导致凌晨四点还是清醒的。


    宾馆的风格莫名很像《小山》里主角后期蜗居房。木地板,浅黄色格纹窗帘。一张单薄的床,床的对面简单安装了一张桌子。上面只有一根燃了一半的蜡烛——是个装饰品。


    一闭眼,脑袋里跑马灯。


    翻来覆去都是周爱桥饰演的方小山弥留之际,望着群山连绵,草长莺飞时,那双淡漠、无关世事的眼。


    方小山死了,束缚在大山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外头的车水马龙。却头一遭感觉到死亡的滋味。先是心死,再是肉-体毁灭。


    农村的天,养了好多秃鹫。


    它们一点一点啃食着方小山的身体,五脏六腑,鼻唇眼嘴。


    他坠落山崖,一路摔下,石块与树杈将他划烂。身体痛得让他难过,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有。他静静感受着死亡,最后竟庆幸,自己还能发挥最后一处作用——秃鹫不会被饿死。


    被逼疯的母亲,赌徒父亲,如同蛇蚁攀附的亲戚。


    以及那只,染了hiv的针。


    这是方小山的一生。


    学费凑齐了,可他再也没办法走出这座大山。


    这段剧情不断在她眼前重演。


    明相凡突然想起五年前观影时遇到的那句评论。


    最终明相凡再想去找那条评论,怎么也翻不到了。那条评论如同周爱桥一般,扑朔迷离,仿佛和她只是一场旅行中偶遇的同行人。


    城镇的灯光归于虚无。


    世界寂静。


    -


    白炽灯刺眼的光倾泻,徐徐落在铺着红布的桌面上。


    身侧就是雪白的墙壁。可墙壁的白只露出一分,墙上高低参差挂着油画,将墙面当做纸卷,油画做文字,占得完全。


    油画内容都是赤身裸体的背影,不辨男女。


    刺啦刺啦的声音传来。


    戴立帆坐在窗户边,眼神无光,无意识、孤零零落在街道上。


    上半身摇动,手里摁着一把菜刀,菜刀下是磨刀石。


    菜刀有规律、亦有节奏的不断被磋磨。


    戴立帆收回视线,掬了一捧水,倒在磨刀石上。


    打磨至他认为的锋利,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铺着红布的桌边。


    幸蓝穿着无袖背心,牛仔热辣短裤,脚上还蹬着一双马丁靴。右脚搭在左脚腕上,毫无危机感地躺在那里,看着戴立帆不断磨刀、走到她面前纠结、比划,再折身回去接着磨刀。


    “这次磨好了吧。”幸蓝嚼着嘴里的泡泡糖——这还是从镇上唯一的小卖部里搜刮来的。


    “你很期待?”戴立帆歪着头,像是一只发现红点的猫科动物。他的眼神先行一步凌-迟着她的肉-体,从她美丽的头颅开始,顺着光滑额头,割到小巧挺翘的鼻子。


    然后再将那红艳的嘴唇割开……


    她的脖颈很美,修长,洁白,像是被油画遮挡的墙面,白得刺眼。


    接下来是她的胸-脯。


    他见过女人的胸,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是白面馒头似的晃动,令人作呕。


    可眼前好像不是。


    两捧雪藏在衣服下,随着呼吸融化,泛着少女的体香。


    那香味钻出薄衣,绕着他沉沦,坠入泥土里,奔赴地狱。


    幸蓝吹了声口哨:“你没杀过人吧?那我是你的第一位顾客?”


    戴立帆没说话,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望着她。


    “怎么还在发抖?”幸蓝解开束缚住自己的绳子,在红布桌上坐起身,“你这捆绑方式已经是五年前的老款了,很容易解开。”


    她仰视着面前这个男人。


    薄唇冷性倒真没说错。自己这般活生生的大美女躺在他面前,他竟然都不为所动。


    不过这更激起幸蓝的征服欲望。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在她的石榴裙下安然醒来。


    戴立帆皱着眉头否认道:“不是我在抖。”


    幸蓝以为他在说笑,白玉般的脸绽开笑容,明晃晃的快乐逸散在整张脸上。


    “这个房间,只有我们俩。”幸蓝耷拉着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着,“你别告诉我,你怕了。”


    戴立帆的脸上在某一瞬间呈现出很多种情绪。


    纠结、痛苦、厌恶、愉悦。


    像是一个被操控的木偶,缓慢的、接受主人的命令驱使,完成任务。


    他的唇角紧绷着:“你很想让我杀了你?”


    幸蓝点头,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从锁骨处慢慢下滑。


    那把菜刀,横亘在两人中间。


    幸蓝的双手停在他健硕的胸上。


    他的眸色暗沉,像阴雨天汇聚的云。


    幸蓝:“人有很多死法。”


    戴立帆扬眉,哼笑了一声,胸腔也跟着震动:“说说,哪几种。”


    幸蓝站起,两手径直环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脖颈。


    啪嗒一声,菜刀掉落在地。


    两人呼吸交融,她能望见他漆黑眼底里的自己。


    俏皮的小脏辫,夸张妖异的妆容,以及,左眼下,一串英文文身。


    她垫脚,靠近戴立帆的唇:“自杀、意外、他杀……”


    戴立帆从始至终都不动分毫,他如松伫立,她如烟缠绕。


    两唇相近,戴立帆的呼吸陡然慌乱一分。


    幸蓝勾唇,从戴立帆唇角擦过,来到他耳边。那声音轻缓绵长,仿若情人床笫间的喃喃低语。


    “爽死…也是死。”


    -


    明相凡没想过,她和周爱桥开机后的第一场戏就如此刺激。


    昨晚背了五个大场景,没有一个是能拍的。杨永华对环境很挑剔,今天外面没有太阳,空气燥热,心浮气躁,没办法布置剧本里的案发现场。


    刚巧戴立帆卧室造景完成,杨永华一声令下,摄影机移位,各个部门开始运作。


    自己也被抓来直接开拍。


    幸好她的记忆力不算差,加上对剧情也有点自己的感悟和想法,做造型时拉着陈陈和梳化简单过了几遍就上阵‘杀桥’。


    原本她的脸色不好,但正巧这段剧情是大浓妆,粉底液和夸张造型掩盖住所有瑕疵,方能顺利开拍。


    明相凡没怎么接触过电影,演技尚且算是学步雏鸟。不过此时这段剧情中幸蓝面对戴立帆,亦是好奇、青涩、甚至带了些单纯的勾引。


    补拍远景打板后,明相凡慢悠悠松手,还趁机睨了一眼周爱桥。


    拍戏时一直被压抑的呼吸被释放出来,小罗早在一旁等着,等明相凡将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小罗立即递上水和药。


    “生病了?”


    “嗯。”周爱桥咽下药片,轻声应了下。


    杨永华叫两人过去看,镜头里多少细腻了两人的样貌,近景时,两人的微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杨永华要的就是这分恰好。


    戴立帆房间的场景利用率很高,下一场是戴立帆和女一的对手戏。


    女一孟也饰演者是去年夺得影后桂冠的梅若,在《蒲公英恋人》中,她的职业是从首都调岗至镇上的警察。


    因其工作刚正不阿,不通情理,加上有心人的刻意点水,领导安排她来视察。名义上为视察,实际上就是放羊政策,没有一定关系和功绩,想要回到首绝无可能。


    孟也来到这里后,小镇又多出几条命案,一路线索查下来,疑点全部聚焦到戴立帆身上。


    这场戏,就是孟也和戴立帆在油画前,话语争锋对决的场面。


    明相凡与副导确认今日戏份,得知没有后,和陈陈一起回到宾馆。


    两人在宾馆外面的小推车买了豆浆和掉渣饼,一边吃一边聊,迅速决定下午去镇上的果园逛一圈。


    刚吃完,明相凡就瞧见一位“大熟人”——何成君。


    明相凡很少会对女生产生敌意,何成君不偏不倚做了第一人。四年前,何成君还是星辰娱乐的当家流量,芳芳姐一有什么好资源就往她手里塞。


    程氏集团又有意照拂,那半年,何成君可谓是风光无限,流量几乎逼近当红花旦。


    明相凡那时候刚从‘狗仔’行业下岗,洗手作羹汤。偶尔会去星辰找芳芳姐套近乎,一来二去,和何成君也相熟。


    不过后来,何成君为了长盛不衰的流量,没了下限。搞出一堆摊子后,拍拍屁股走人,芳芳姐悔不当初。也就是那时候,何成君彻底进了明相凡的黑名单。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下快节奏的生活中,流量是王道。选了新公司的何成君一年不到就在荧幕前销声匿迹,背后的程氏也不再出面。


    何成君出道并没有代表作,靠快餐式综艺吸粉。流量热度下降后,综艺邀约也变少,工作陷入死循环,人气也慢慢下降。两年时间,从被围追堵截的小花,变成无人问津的路人甲。


    后来她还找过芳芳姐,只不过那个时候,明相凡已经开始在娱乐圈崭露头角,和芳芳姐撑起快要垮台的星辰娱乐,当然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


    何成君面色并不好,她搭上自己所有的关系,才堪堪混到一个只有十句台词的炮灰角色。明相凡何德何能,仅仅凭借一个热搜?一张脸?就能饰演女三?一个流量偶像,她有演技吗?


    大庭广众,明相凡该顾的面子还得帮人顾。两人迎面,明相凡淡淡说句早上好。


    何成君顿住脚步,眼刀狠狠刺过来:“少在这假惺惺,就你这样,指不定睡了多少人才拿到这个角色。”


    明相凡皱眉,她并不喜欢别人用身体开玩笑:“嘴巴放干净点。”


    “呵,自己干不干净都难说,还有空管别人的嘴。”何成君哼了一声,“笑话。”


    明相凡转过身,今天造型安排的马丁靴有一定高度,加上她本身就有一米七三,此刻看着何成君,就像是打猎归巢的鹰俯瞰杂乱鸟窝里叽叽喳喳的麻雀。


    何成君被她的视线逼退了半步,扯开嗓子:“你干什么?!”


    明相凡勾起嘴角,笑道:“我不干净,你干净?”


    何成君沉默,眼神飘忽不定,像是被人生生掐断了喉咙。


    明相凡看着她乱扑的睫毛,淡淡道:“何小姐,做人讲究礼尚往来。您不想四年前的事情,闹到人尽皆知吧?”


    何成君脸色骤然惨白:“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明相凡松懈身体,抱臂站在宾馆外挡棚的阴影里:“下次嘲讽别人前,先翻翻自己有没有什么尾巴忘记收回去。被人掐着尾巴吊起来的感觉,应该不太好受吧。”


    何成君死鸭子嘴硬:“你别仗着当过几年狗仔就可以随便糊弄人。”


    明相凡摇头,一字一句,颇为认真:“我做狗仔……都凭真材实料、高清视频、清晰语音。当然,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


    明相凡故意拖着长调,吸引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


    她轻缓开口,接近无声,只在何成君看到的视线范围内,说出剩下的几个字:“——小程总。”


    何成君腿脚打闪,要不是助理在一边眼疾手快冲上来,整个人就要摔下台阶。


    明相凡收回视线,刚要转身进宾馆大门,眼角扫过一片白色。


    周爱桥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拍摄,穿着地摊上十几块钱的短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静静瞧着她。


    见她视线落过来,他抬步走近。


    明相凡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就触碰到了自己裸露在外的脖子。


    周爱桥的嗓子微微发哑,笃定说道:“你过敏了。”


    明相凡后退,淡漠道:“不牢周老师操心。”


    周爱桥垂着眼,语气也很低落,鬼使神差地说:“我易感期到了,你能帮帮我么?”


    明相凡震惊抬头,却撞进了那双泛着微微水渍的眼眸。


    周爱桥……


    他在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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