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相凡跟剧组请了两天假,正是因为女三出场不多,才能挪动一些拍摄戏份。
她坐在李听玉的病床边,制氧机和心跳检测仪器轻缓地响着,在寂静的空间中陪伴着她。
李听玉出生书香世家,家里有一间空房,整整齐齐摞着她看过的书。无奈当时大环境,读书这回事,引起很多人的不解甚至是嘲弄,包括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她的丈夫。
生下女儿后,她便选择了离婚。
在那个年代,一张薄薄的结婚证明,就能束缚住女性的一生。可那张纸,却束缚不了李听玉。
男方家里重男轻女,她便将女儿带在身边养大。后来文化教育成了头等大事,李听玉一身书香气总算有地方扑鼻。
世事无常,命运总爱捉弄良善人。李听玉五十二岁那年,女儿一家出去旅游,遇到车祸,只来得及救下四岁的孩子。
李听玉怕,怕这唯一的亲人被自己从未顺遂的命影响。多处找关系、托人去领养自己的亲外孙女。
后来找到一户人家,孩子被健康养到十八岁。
女孩儿改了名,选了艺术类高考,去了首都电影学院。
后来,初若长大,愿意留在李听玉身边尽孝。逢着学校放假,都会回来看李听玉。
而那户人家生了二胎,从筒子楼搬走。空下来的房子里,住进了明相凡。
明相凡从小就无双亲,小时候在村里散养长大,很调皮。初一被舅妈扭送到这里自生自灭。开始是一月看她一次,第二年仅来过一次,等她初三升学后,舅妈再也没来过。
那时候她成绩下滑很厉害,一方面是经济问题不断压迫着她的时间,一方面是这所初中的环境。班上大部分学生毕业后就去厂里打工,另一部分人在中考前夕就辍学,不知去向。
班上仅有一位女生和明相凡拼命死学,她们都不想认输,都想爬出这吃人的天坑。
也就是在这个进退两难,差点让她不想活下去的档口——
她遇见了李听玉。
李听玉愿意教她。
可是李听玉从不肯留她在家里过夜,哪怕面对震天响的惊雷,明相凡脸色惨白到随时都能晕过去,她也不松口。
后来李听玉才讲出事情原委。
明相凡早就不信了。
她本身就是在泥坑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该吃的苦,该受的罪她早都经历过。
她哄着李听玉:“您说您是倒霉蛋,我觉得我是惹祸精,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儿,那就负负得正。”
此后,李听玉陪着她,教着她,养着她。
明相凡考上了青荷附中,后来保送至青荷大学。
咕噜是她上大学的那一年买的。虽说青荷大学离家不远,但她不忍心让李听玉独自一人待着。咕噜代替她,陪着李听玉慢慢变老。
一年又一年。
日子变得长长的,和李听玉的年岁一般长。
后来明相凡大学毕业,初若成了当红的明星。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再后来。
可惜,她们并没有后来。
“咳咳咳……”病床上的老人被口水呛住,咳嗽着醒来。
明相凡倏然回神,将人扶起来,一下又一下顺着后背。
听到动静,外面走廊歇着的庄松雪也推门走过来。
“奶奶醒了?”他声音极小,蹑手蹑脚关门进来。
明相凡有些意外他还在医院待着,不过现在也不是聊天的时候。明相凡点头嗯了一声。
李听玉坐起身,缓了很久。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医院的墙壁上。
走廊上有其他病房的关门声,伴随着护士查房,李听玉逐渐将视线放在明相凡脸上。
“初若在哪啊?”李听玉很无助地问道。
这一刻,李听玉连面前的明相凡都不认识了。
明相凡哽着喉头,将自己重复过上百次的回答,再说了一遍。
“若若姐工作呢,在学校,很忙。”
李听玉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不拍戏了啊。”
明相凡嗯了一声,偷偷擦掉自己眼角的眼泪:“若若姐转幕后啦,她那么厉害的人,肯定要教更多的演员呀。您想想,到时候一溜烟儿的明星都站您面前,说‘我是初若老师的学生,请多多指教’,那场面多壮观。”
李听玉抿着嘴巴点头,“是是是。”她揪着自己手背上的止血贴,喃喃低语,“好久没在电视上看见她。”
明相凡屏住呼吸,咬住口腔内的软肉。剧烈的疼痛让自己在美好的梦中清醒。
等到李听玉再次入睡,明相凡和庄松雪出了病房。
消毒药水的气味已经减淡不少,比起病房里的压抑,外面的世界虽嘈杂,但总归是在活着的。
李听玉曾经是救她于水火中的人,更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动力。
明相凡无助地坐在冰冷的靠椅内,仰着头,贴在墙壁上。
庄松雪从口袋里拿出药,扭开盖子,挤出黄豆大小的膏状放在指尖。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在接近明相凡的途中就像遇到狰狞的风,载着他的船都在巨浪上摇晃。心脏快要蹦出胸腔。
就如同那日,他从楼梯上一跃而下,与她擦身而过时,握住那一小节胳膊的狂喜。
再次面对她,他仍旧忍不住心神震荡。
冰凉药膏碰到脖子的那一刻,明相凡睁开眼睛。
撞进眼底的,是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眸。
庄松雪人如其名,眼底干净透亮,能够完全装下她的模样。
他的身上也有淡淡的松雪气息,全然不似多数体育生那般。
“你……”
“姐姐你过敏了。”庄松雪将药膏递给她看,“这是你以前常用的牌子吧?我在你拎的衣服口袋里看见的。”
明相凡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片段,在早点摊,她和周爱桥还没回房间那会儿,他见着自己时,也是摸着她的脖子说她过敏。
明相凡摸摸自己的脖子,坐直身体,接过了药膏:“谢谢。”
“不用客气。”庄松雪欲言又止片刻,又鼓起勇气,“姐姐你吃饭没?”
明相凡这才察觉自己接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还没。”
“奶奶刚睡,我们去餐厅看看吧。”
明相凡又折回去看了看李听玉,看着老人平稳地呼吸,这才放心和庄松雪一起下楼。
凌晨三点四十。
医院埋藏在黑夜中。
两人走楼梯,拐角窗户刚巧能看见医院的正门。门诊处,不断有闪烁着□□的救护车进出,彰显着生命的脆弱。
医院的餐厅大部分都歇业了,只有少数门面还在营业。
明相凡对吃的东西不挑,煮了一碗泡面,随意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庄松雪愣愣地看着她。
明相凡抬头,问道:“干嘛这个眼神。”
庄松雪错开视线,“前几天还在网上看见你。”
“怎么,女明星私下生活很豪放,被吓到了?”明相凡抱着碗,喝了一口面汤。
“哪有,”庄松雪眉眼弯弯,“我反而觉得这样的姐姐才真实。”
“多大了?”明相凡挑眉,“一口一个姐姐,嘴怪甜。”
庄松雪一五一十道:“十九。”
见到明相凡吃完,从兜里拿出餐巾纸,递给她。
明相凡接过,笑道:“刚成年啊,在读大学?”
“嗯,体院。”庄松雪选了一个合适回答,回应她。
两人饭后消食,在医院花园散步。
夏季,天亮得早。
虽然才四点多,地平线那头已经泛起微朦亮光。
“今天谢谢你。”明相凡说,“也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庄松雪低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轻声说:“其实更应该谢谢那只狗狗。”
“是该谢谢咕噜。”明相凡双手插兜,迈着腿,大步走着,“多给它买点冻干和肉。”
“狗狗叫咕噜?”
“嗯。怎么了?”
“没怎么,名字很可爱。”
明相凡的记忆,被疯狂拉扯到十八岁的暑假。
中考,她和班上那位同样奋进的女生一起考上青荷附中,高考后,女生离开了南城,走之前,和她一起去了宠物市场。
那个时候,宠物市场里多的是家养宠物生的小崽,她在人声鼎沸中,一眼就瞅见了咕噜。
一众嘤嘤的小狗中,只有它歪着小脑袋,藏着大铁笼的小角落中偷偷瞧她。
那眼神似乎在说,求求你啦,带我走吧。
于是明相凡真带它走了。
“咕噜的名字由来其实很好笑。”明相凡眼中是要溢出的爱与温柔,“刚开始我们只叫它崽崽。领它出去上厕所,碰见了其他小狗,我们也叫人家崽崽。它很聪明,意识到崽崽并不是它的名字,只是一种统称。晚饭后,它就开始置气。”
“狗狗怎么置气?拿屁股对着你们?”庄松雪好奇。
明相凡摇摇头,“那会儿它喝水,用的是厨房里不用的盆。很大一个,能装下五六个它,吃完饭后喝水,它就将脑袋埋在盆里,我们去看的时候,它就故意出气儿,盆里的水咕噜咕噜的,从那天之后,它就叫咕噜。这名字是它自己给自己起的。”
庄松雪补充:“刚医生也说了,奶奶摔下去,可能有什么物件托了一下,否则走廊那水泥地……”
“嗯。”明相凡站在花园中间,这里的小型喷泉已经停止运作。她伸了个懒腰,“咕噜是全世界最棒的小狗。”
庄松雪站在她身后,随着她的目光,将视线挪到薄雾笼罩住的城市建筑上。
“我也会是的……”他低声接话。
“什么?”明相凡没听清。
庄松雪笑着摇首,“我在想,还有多久会迎来冬天。”
明相凡颇为认真地思考,故弄玄虚说:“掐指一算,还有五个月。”
庄松雪恍然点头,附和着她的幼稚。
“你生日在冬天?”
“是。”庄松雪说,“冬至那天。”
明相凡微微笑起来:“记得吃饺子。”
“好。”
虽然此刻是夏天。
但是,风很温柔。
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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