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琴鸥
第71章
沈忆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能和我想的有什么不一样?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还能让我怕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好笑,抬起头在云燃唇畔亲了一下。
云燃抓住他的手道:“我当年回去报仇……你不觉得我……”
沈忆寒失笑, 道:“觉得你什么?心思太重,六根不净?是,我是一直以为你七情封闭, 对什么都看得不重,可你又不是和尚,放不下如此大仇, 岂非是人之常情?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是后悔当初修为不济, 帮不上你什么忙。”
又道:“不行……这里面好冷,有什么话要说, 咱们能不能先换个地方。”
虽说修行之人不会风寒受凉,但是这一会冷、一会热的,着实不太好受,沈宗主平常也并不爱折腾自己。
他扭头便想走, 岂知却被云燃捻住了下颌,将他的脑袋扭转回来, 道:“好……那你保证, 永远都不会怕我。”
沈忆寒心下一头雾水,不知他这唱得是哪出, 但既然阿燃要求,他还是想也不想,便道:“好好好, 我保证, 绝对、永远、肯定不会怕你。”
云燃身上的某根弦,似乎随着这一句话的保证松弛了下来, 他忽然捧着沈忆寒的脸吻了上去,沈忆寒未及反应,等到被他的气息淹没包裹后,才察觉到这一吻中再也不加抑制的噬骨情意。
这一吻灼热、滚烫,欲|念涌动,一吻罢了,沈忆寒伸出指腹,擦了擦唇上留下的水渍,抬眸笑道:“干嘛……不装了?就这么馋我?”
云燃道:“嗯。”
沈忆寒看他现在已经心安理得到了一定境界,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道:“那也得换个地方,你这修习登阳剑的,四体火旺,我可嫌冷……”
“冷”字还没说完,云燃两指一弹,已经射出一道火焰似得赤红剑罡,落在泉水中,沈忆寒顿觉池中水温在几息功夫间蹭蹭蹿高。
他气道:“我的灵泉!不是给你这么糟践的……唔……”
话没说完,已经被云燃掐住腰,按在岸边又亲了下去,沈忆寒感觉到他那双五指修长、指尖带着剑茧的大手在自己腰侧一顿摸|揉,呼吸登时乱了几分,也顾不得和云燃算糟蹋灵泉的账了。
【……】
等到云燃终于肯抱着他上岸,天光已经透出几分鱼肚白。
*
沈忆寒后来回想,这一晚上的确狼狈非常。
甚至比第一次在石髓洞府中还要狼狈——
至少那次他不曾草包到流泪……活像被吓破了胆,作为男子……一个活了一千岁的男子,这无疑加倍丢人。
所以醒来后他本能的摆了一张冷脸,然而转目却见云燃躺在他身边,呼吸匀浅,竟然睡着了。
“……”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拢共没睡着两个时辰,罪魁祸首这么个从来不睡觉的人,居然一反常态的睡了个好梦酣甜。
沈忆寒忍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没动手把他弄醒。
他撑着手在旁看了看,云燃眼睑轻阖,姿态平和安静,不像睡着,倒似在闭目养神。
若非沈忆寒对他太过了解,只怕也要被他骗过去。
几乎已经千八百年没见过云燃睡着的样子,如今一见,睡着的他倒好似很安心。
沈忆寒在他眼睫上轻轻拨了拨——
云燃睡得果然很沉,换作往日,自己一动弹,只怕他就得醒来,现在这样,居然还是并未醒转。
……倒也是知道累的。
沈忆寒内视灵台,果不其然,那第二颗桃树昨夜吃得大饱,一夜间就分出了十几处枝桠,连开了九朵桃花。
就这还是他昨夜几乎压根没运转桃源心经,一切随心的结果。
他和阿燃每次双修,好像都顾不得把注意力放到练功上……不知当年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是否也是如此。
沈忆寒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打扰云燃难得一次的睡眠,悄悄起了身,朝外走去。
他身上应该已经被云燃清理过了,换了一套干净衣裳,想必是从住处寻的,是黛紫色,比他常穿的雪青深了些,倒和云燃道袍颜色很像。
打开房门出去,又合上了门,看见院中两处池子——
沈宗主眼皮子跳了跳,决定赶紧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琴鸥岛很大,而且只有一座主岛,不似贺兰仙岛那般星罗棋布,分散了许多小小的群岛。
沈忆寒的住处离海岸很近,幼时他喜欢到海边捡贝壳,有时候捡得太多,就献宝似的送去给父亲母亲。
送也就罢了,一次还不送完,常常十枚贝壳恨不得分十次送,一天早中晚不间断的往爹娘住处跑,怎叫一个烦人。
沈老宗主得知自家外孙的无聊行径后,倒是将小兔崽子叫去训了一顿,让他若闲得慌就多练功,不要搅扰爹娘。
沈絮体弱,沈望霞虽然对外孙很疼爱,也的确怕小孩子不懂事,扰了女儿清养——
还有一个原因,那些年正是沈絮和崔颖夫妻俩最为蜜里调油的时候,连沈老宗主这个亲爹尚且心知肚明,不大好去搅扰女儿女婿,自然不会放任外孙镇日捣蛋。
沈忆寒被训了一通,灰头土脸的回去了,一连数日没再捡贝壳骚扰爹妈。
沈絮倒是察觉不对,将他叫去,笑着问他:“濯儿怎么最近不给娘送小贝壳了?”
小沈忆寒蔫头耷脑:“外祖父说,我送的是没用的东西,让我没事多练功,不要烦娘和爹。”
沈絮摇摇头道:“外祖父误会了,濯儿送的贝壳,怎么会是没用的东西?你瞧。”
她取出一个漂亮的小匣子,在沈忆寒面前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又一排的贝壳。
沈絮说:“这些贝壳将来会变成很厉害的灵舟,说不定能载着娘和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然不是没用的。”
沈忆寒问:“是么?为什么贝壳会变成灵舟?”
他自幼在琴鸥岛上长大,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已经见过仙家的灵舟。
沈絮想了想,道:“因为濯儿很喜欢爹和娘,很多很多的喜欢……装进贝壳里,所以他们就成了能载着爹和娘去很远很远地方的灵舟。”
沈忆寒说:“可我不想爹和娘去很远的地方。”
沈絮摸了摸他的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人总是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爹和娘会,或许将来外祖父也会。”
沈忆寒沉默了片刻,道:“……可外祖父说,修行之人寿数长久,这样难道也不行吗?”
沈絮一愣,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听出她方才的话外之音,沉默了片刻,道:“……凡人也好,修行之人也好,都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天道有常,人力是无法轻易更改的。”
沈絮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心知与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题,未免有些太沉重无情了,他也未必能理解。
她想了想,从那匣子里取出一枚贝壳塞到小沈忆寒手里,又道:“濯儿,娘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一生之中,或许会生出很多很多的喜欢,有喜欢的能力——这其实是很好的事,不必觉得沮丧,不必觉得没用,也不必去逃避,娘和爹都很喜欢对方,所以才有了你。”
“情绪对于其他修士,可能是累赘之物,但对我们乐修来说,每一点情绪都很珍贵,喜欢更是如此,将来你若有了更多的喜欢……对朋友也好、亲人也好、同门也好、道侣也好,都要好好的把他们塞到贝壳里,送给对方,或许你们可以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明白吗?”
沈忆寒那时听得似懂非懂,他想他以后,应当一直都会留在琴鸥岛上,像爹娘、外祖父那样,怎么会去很远很远地方呢?
谁叫他,他都不去。
所以,那年的沈忆寒,并没有给母亲答复。
此刻走到海边,看着细浪卷走白沙,听着远处海浪声哗啦哗啦连绵不绝,他脑海里想着这短短几十天内发生的事,觉得恍如隔世之余,想起当年沈絮的话,却又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说的并不是某个具体的地点,也不是他以为的一同赴死……如同父亲对母亲那样。
这个说法若只论心,谁又能否认……在母亲离世以前,父亲已经陪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呢?
那距离远到除了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人能抵达。
沈忆寒想起昨日云燃的话。
说实话……他当时是惊讶于阿燃竟会因为报了父母之仇,便担心他会对阿燃有什么看法,甚至“害怕”他的。
如今想来,或许从前他们虽然亲密,其实却不过是这样沿着海岸线行走、既不敢下水,也始终不敢离岸太远的关系。
他以为的浅淡随心,或许于阿燃而言……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昨日阿燃那样问他,是不是只是发出了一个和他共同离岸,去很远很远地方的邀请?
情爱似乎并非像他从前一厢情愿的以为和恐惧的那样。
若能像娘说的……和阿燃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不必小心翼翼的始终靠着岸,也不必生怕搁浅,因为搁浅本来就是旅行的一部分——
那似乎也很不错。
沈忆寒忽觉心情豁然开朗,某根从前一直束缚着他的弦,好像此刻终于在他脑海中崩断了。
他取下鸾鸳,想了想,对着广袤无垠的碧蓝海面吹奏了起来。
这曲子叫作《问平生》,是当年沈老宗主所作,他一直很喜欢,可惜外祖父总说他曲意中少了几分豪迈和洒脱。
沈忆寒从前不太理解,他一向自觉最是洒脱不过,怎么会少了几分豪迈和洒脱呢?
外祖父对他一贯严厉,无论学得是什么曲子,都能从他身上挑出毛病来,于是沈忆寒后来渐渐也就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了,毕竟他一贯是不会为难自己的。
如今吹着吹着,却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时外祖父话里的意思。
笛音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曲子写的虽是演奏之人仰天自问这一生将去往何方、几多忐忑。
其中却不似他从前以为的那样,掺杂着彷徨惘然之意,而多了三分从容,三分任他东西南北风的傲岸。
吹到最后一句,沈忆寒好像在海岸边看见了外祖父负手向海面行去的背影。
他取下鸾鸳,握着笛身,怔愣了一会,心中似有所悟——
恰在这一刻,气海通畅,神意清明,真元冲关而出,灵台的第二株桃树彻底长成,第三株桃枝亦破土而发。
桃枝破土的那一刹那,沈忆寒感觉到整片识海仿佛和另一个世界连通了,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那个世界的日轮月出,山河奔腾,虫鸣鸟啼、草木生发,每一寸每一角,无微不至。
这种感觉实在太神奇,沈忆寒怔愣了许久,识海里却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少年声音:“沈宗主,久违了。”
第072章 问情(虽然没有20000营养液但反正就是加更了二合一)
第72章
沈忆寒听见这个声音, 愣了一愣,一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竟然是照深的声音。
他四下看了一圈,但见海岸边浪浮浪沉, 涛声依旧,却并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
犹豫了片刻,才尝试着传音回道:“照深前辈?”
果不其然, 识海里又出现了那少年的声音。
照深笑道:“确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片刻后,才道:“原来前辈还活着,这……若是伽蓝寺的众位禅师们知道, 一定高兴得很。”
顿了顿, 又道:“不过前辈不是身在芥子之中吗?为何能与我这样传音?”
照深道:“我于大世界之中灰飞烟灭,但其实本就并未身死, 只是我的意识,已化为芥子世界中的生念,因沈宗主一念之巧,你那桃核种子似乎大有来头, 能将芥子世界中的生念——也便是我的意识,与你识海相连, 照深这才能感知到沈宗主的存在, 也能借以沈宗主的桃核,与你传音说话。”
沈忆寒又是惊讶许久——
万万没想到, 他当初胡诌来骗明胤的话,居然误打误撞的说中了。
照深又道:“不过,先前我虽感觉到意识因明胤种下那株桃树与人相连, 却也不知是沈宗主, 直到方才,才感觉到了你的神识所在, 小僧在大世界本已身死,却与宗主因这桃树结缘,你我之间,也算有缘。”
沈忆寒道:“所以……芥子世界的意志,当真是分为生念与死念?”
照深顿了顿,道:“不错,我与明胤一人,一妖,在芥子初成,混沌初分之际,便已注定了我为清,他为浊,我为生念,他为死念。纳芥之初,我本想明胤在这一方世界中千年万年,见大道衍化,能悟得自在,淡去他心中万般杀念戾气,不想沈宗主与云真人误入其中,倒是阴差阳错……先促成了此事。”
沈忆寒听他话中意思,似乎明胤如今在芥子中,已经性情变了许多,想起当日那狮子为见照深一面的疯魔模样,不由问道:“既如此……前辈可是也与明胤相见了?我们离开芥子前……他很想再见前辈一面。”
照深在他识海内默了默,良久才道:“……并未。”
沈忆寒道:“这却是为何?”
照深道:“明胤戾气太重,若要消去他的煞性,教他改邪归正,非千载万载孑然独修,使他慢慢参悟从前罪孽不可……我欲渡他,若在此刻出现,反是害他。”
又道:“何况我与他俗缘已尽,如今我为界中生念,他为死念,清浊本不相容,生死亦不两见,此为天地之理,若贸然突破,反要引得芥子中一方天地动荡,明胤如今既已知我存在,我与他……也不必定要再见。”
照深这番话说得很平静,沈忆寒听完,心下却有些说不上滋味,半晌,忽然想起贺兰庭,还有那梦中发生的事,倒是一下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
难怪那梦中贺兰庭始终不能完全掌握狮佛芥子这件超越天阶的法宝。
原来此物即便“认主”,也分两部分意识,一是照深,二是明胤,他只能哄骗得明胤认他为主,自然也只是掌握了芥子世界中的戾气与煞气,也就只能将此物用来杀人害人,却无法触及相反的“生”之一道的用途。
照深忽道:“沈宗主的这枚桃核,不知从何处得来?”
沈忆寒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握着鸾鸳愣了愣,却没立刻回答。
那头照深大约以为,他有不方便尽言之处,顿了顿道:“若不便讲,那也无妨。”
“小僧只是想提醒沈宗主一句,这桃核内蕴藏无限生机,此物神异有灵,无论种在何处,都能成一方霸主,桃核本源既与沈宗主识海相连,想是于你大有臂助,只是沈宗主最好也要驭物有度……万莫反受其影响。”
照深不愧是佛修中的翘楚,这番话虽然说得隐晦,沈忆寒却也听出,他恐怕已然看出桃核和自己所修的功法并非出于正道,饶是如此,照深也并未点破,只是提醒了一下。
沈忆寒道:“多谢前辈提点。”
照深道:“不必言谢,若非沈宗主这枚桃核生发而出的桃树生机骇人,小僧这缕意识,只怕飘荡于此界浩然天风中千载万载,也未必能重新恢复心神清醒,本不该搅扰清修,不过想起你我之间已有因果,沈宗主往后若有需小僧相助之处,可在识海中呼唤我名。”
沈忆寒想了想,道:“照深前辈,不打算告知师门……”
照深却道:“我与伽蓝寺缘法已尽,不必如此,他们知道,不知道,并无区别。”
他明显心意已决,沈忆寒也不好再多说,只是心下有些感慨,佛修真是好生无情……照深与伽蓝寺数千年师门之缘,如今竟能说断就断,连自己还活着的消息,都不告诉他们。
只不知狮佛芥子现下仍在伽蓝寺手中,还是在贺兰庭……甚至那姓葛的老头手中?
他想起此事,问了照深一句,道:“对了……前辈,明胤可不曾再认谁为主吧?”
照深的声音在他识海中顿了顿,道:“沈宗主说的,可是贺公子?”
他一下猜出来,沈忆寒倒也不觉得意外,只道:“嗯……先前明胤同我说,贺兰庭能在芥子之外,以神识与他传音。”
照深道:“明胤命途已改,自然不会再认贺公子为主。”
沈忆寒听得此言,心中却猛地一跳——
“命途已改”……
什么叫“命途已改”?
照深既然这么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知道明胤的命途本来不该如此?
难道窥得天机,预知前事的,其实并不止他一个人?
沈忆寒呼吸微快了几分,感觉潮湿的海风轻轻从他面上拂过,心跳亦剧烈了起来,几乎是立刻传音回道:“……前辈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前辈可否知道贺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忆寒早已发现他的那个梦并不完整,如今得知照深恐怕也知道些什么,忍不住就问起这件他近些时日最挂心的事。
照深笑了笑,却并未回答。
沈忆寒道:“前辈——”
照深却道:“沈宗主,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小僧不能再告诉你什么,否则便是害你,只能同你说一句,佛道两门虽各自所修所信不同,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天道有常,因果有由,天下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无因无由、无根而生,贺公子看似福缘过人,实则未必,如今应在他身上的,既是云真人的因果,更是他自己的劫数。”
沈忆寒一愣,还欲再问,识海中却归于沉寂一片。
他说了几句话,照深都不再回应。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照深的意识似乎已经从他识海中消失了。
沈忆寒闭上眼,仍能感觉到心神与另一个世界相连,那个世界中一切都是如此鲜活,草木生发在他的意识中尤为明晰,他几乎能听到每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有点明白了方才照深所说,桃核无论长在何处,都能成为一方霸主的意思。
这颗种子,似乎如今已经掌握了芥子世界中一切的草木植株,如今它们都已经成了它的眼睛、它伸出的触须、它的子民。
桃核生长成桃树,它的眼睛、触须、子民,自然也无一不与沈忆寒的心神相连。
桃源心经的奥妙之处,远远不止在双修之道上,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这些,却几乎只字未提。
还有他与阿燃离开芥子世界后,突破到化神期的雷劫也迟迟未来,沈忆寒至今仍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芥子世界的缘故,还是桃源心经?
沈忆寒站在海边,张开一只手掌,心念稍动,果然不过数息功夫,便有一株桃枝从他掌中生出,枝上桃花朵朵破苞而出,开得娇妍漂亮——
在桃源心经突破到第三层之前,沈忆寒都无法让灵台的桃枝具现到体外,如今却能了。
桃枝与他灵台识海相连,沈忆寒能清晰的感觉到其中勃发涌动的生机。
他犹豫了片刻,另一只手掐了个雷灵术,朝这桃枝上劈去。
沈宗主的五行风雷咒术,没下过太大功夫钻磨,此刻那道雷灵术凝出的也不过只是小小一道细电,饶是如此,寻常植株也是耐不住这样的折腾的,但那道细雷落在他掌中桃枝上,却好像是被鲸吸细水一般,没入枝干间不见了。
细弱的电光在桃汁上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宗主举着手愣了一会,感觉从前一千年的混吃等死……限制了他对祖师婆婆这套功法的想象力。
正自出神,忽然感觉到乾坤袋中的传讯玉简颤了颤。
沈忆寒心下一动,暗道难道是阿燃醒了找不到他,所以传讯找他么?
但摸出传讯玉简一看后,却是拨云城百晓亭发的消息。
拨云城地处长青谷、昆吾剑派、伽蓝寺三大宗辖界所在的交界处,算起来算是三宗共同的辖界,但究竟谁来管,数千年间却一直没个定数,因为拨云城地势高而险,城中三教九流又极其杂多,整个修界最大的黑市、货源最广的拍卖行都在此处。
拨云城虽在正道三宗交界处,其实却是个亦正亦邪之地,在这座城中,只要掏得出灵石法宝,几乎没有修士买不到的东西,连雇凶杀人都并非禁区,拨云城中的消息,自然也是整个修界数一数二的灵通。
眼下这给他传讯的百晓亭,就是靠贩卖情报和消息在拨云城中立足的。
这则讯报并不长,沈忆寒扫了一眼,便知收到讯报的定然不止他一个——
讯报大概内容说的是:玄门诸派将于七日后讨伐洞神宫,为瀛洲贺氏千余口人命讨个说法,若有同道有心共襄盛举,可于三日后在白河城与正道同盟相聚。
这封密讯是百晓亭发出的,想必是这次兹事体大,百晓亭从前虽然没少做魔修的生意,但时逢此刻,却也不得不摆正屁股,替玄门正道居中联络,通传知会各家修士。
沈忆寒本来自云州回南海前,并不打算去淌这趟浑水,但一路上所遇之事,却让他肯定了贺兰庭一定与洞神宫有关系——
当日出现在潮风城中那些尸傀儡,生前境界几乎都在元婴化神以上,洞神宫远在北域,与他们南海万里之遥,这些傀儡无端端出现在此处,是冲着谁来的,自不必多说。
贺兰庭看来是恨毒了他与阿燃,非要他们死不可了。
事已至此,旁人已将刀架到颈侧,他自然也没有再退避忍让的道理,此事总该有个了结。
心下主意已定,沈忆寒正打算回住处去告诉云燃,却忽然听见远处琴音裹挟着海风,断断续续传来。
他听得这熟悉的琴音,心下微微一怔,转目望去,果然前头海岸边坐着一个少年,正在抚琴,他面前一个少女衣袂翻飞,身后袖带穿动如蝶,却是在海边随着那少年的琴音舞剑。
旁边还抱膝坐着一个少年。
沈忆寒远远看了一会,心下先是微微有些惊奇,暗道他们琴鸥岛上何时有剑法这样漂亮的弟子了?
自己这做宗主的居然半点不知。
那抚琴的是子徐,他倒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沈忆寒往前走了几步,却看清那舞剑的哪里是什么妙音宗的女弟子?
而是小石头——或许如今该叫她“石姑娘”了。
燕子徐显然很快意识到有人来了,而且来得这个不是旁人,还是自家师尊。
琴音戛然而止,他抱着灵犀起身,远远对沈忆寒躬身道:“师尊。”
沈忆寒顿了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收剑负在身后的小石头,最后看了看方才抱膝埋头坐着,此刻站起身来朝他行礼的严柳。
顿了顿,才道:“你们倒有雅兴,抚琴弄剑的,子徐……严公子怎会与你们在这里?”
燕子徐尚未回话,小石头倒是抢先答道:“严公子一路上半死不活、垂头丧气的,子徐哥哥见他心情不好,又说到了岛上,该尽地主之谊,所以要带他来看海散散心,他说琴鸥岛的海景是最好的,我也想看,所以就跟着来了。”
沈忆寒听得她那句心安理得的“子徐哥哥”,倒是愣在原地。
这一人一妖,小石头的年纪,想必做燕子徐的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奶奶也够了,居然如今叫他“子徐哥哥”。
她叫得自然至极,显然半点没觉得有甚不妥,沈忆寒心下觉得好笑,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燕子徐脸一红,显是也没想到石姑娘居然当着师尊的面这样叫他,抱着灵犀结巴道:“师……师尊,徒儿本是想带严公子散散心,又见浪涛拍岸,景色甚美,徒儿一时兴起,这才……这才……”
沈忆寒笑道:“原来如此,那倒很好,难为你有这份心,你紧张个什么?”
燕子徐又是答不上来,只是脸色微红,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忍不住偷偷望小石头那边瞥。
沈忆寒这徒儿自小一贯脸皮薄,随便说他两句,就能闹个大红脸的,因此沈忆寒见状,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只笑了笑,便望向严柳道:“我宗弟子性子大都活泛跳脱,最好相处不过,严公子到了我琴鸥岛上,只当在家一般便可,有什么需要,便与子徐他们说,不必拘谨。”
沈忆寒对严柳,自然并非已经全无戒备之心,他说这些话,其实半是真心,半是试探。
或者说,这一路上,他其实都在试探和观察这个少年。
甚至沈忆寒私下还问过常歌笑,严柳是不是也和贺兰庭那样,情绪有异于常人之处?
好在常歌笑给了否定的回答,说严柳情绪、心念皆很正常,才叫他稍稍放下了提起的心。
若以严柳的身世来看,如今他表现出的一切,的确都很正常,并无不合逻辑之处,如果非说哪里有些出乎沈忆寒意料的,便是他对李临山……的确称得上的十分看重。
若只看那梦中发生的一切,严柳黑化之前胆小怯懦、任人欺负,甚至在拜入云燃门下后,分明与贺兰庭、谢小风两个师兄的身份并无高下之分,他还是本能的对着两人极尽讨好之能事。
那梦中严柳对云燃的表现,看似是因为严柳对师尊心生别样情愫,师尊又太过高高在上、孤天皎月,所以才刺痛了严柳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叫他因爱生恨,但仔细想来,那梦中严柳若真爱云燃,沈忆寒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爱,是处心积虑要毁了对方的一切、叫对方身败名裂?
沈忆寒本以为严柳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扭曲,所以他的爱……大约也不能被常人所理解。
然而如今看到他对李临山所做的一切后,似乎又全然不是如此。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梦中的严柳或许根本不是爱阿燃,他的感情或许真的有自惭形秽、有嫉妒、有怨恨,但不是爱。
至于他和谢小风、贺兰庭提那样的主意,倒未必全是因为想害阿燃。
在那梦中,这三个人始终并非一条心,后来云燃脱离昆吾剑派以后,便更是如此。
谢小风魔修身份暴露,也是因为严柳给他和贺兰庭支得那个主意。
严柳心胸狭隘、记仇、阴暗是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很聪明。
严柳道:“……多谢沈宗主关怀。”
沈忆寒看着他低垂着的头,心念微动,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面上却只笑了笑,道:“严公子,不必如此拘礼,我与你李大哥,也是数百年的朋友,从前刚筑基时便认得的,你既认他做你的大哥,那我自然也将你当作自家后辈看待,你若不嫌弃,我叫你一声阿柳——不知严公子可会觉得,我这做长辈的倚老卖老、太不见外了?”
他身为一宗之主,与一个小辈,这话却说得可以说是温柔亲和、半点没端长辈架子,严柳听了,果然有些讶异,抬眸看了看沈忆寒,小声道:“沈宗……前辈客气了,晚辈蒙受前辈救命之恩,前辈想怎么叫都可以……自然是并无不妥的。”
沈忆寒走到燕子徐身边,按着一头雾水的徒儿也在海边重新又坐下,将灵犀很随意的摆到了两人腿上,指下一拨,灵犀便发出一阵清冽的清音,未有曲谱,却恰然成句,十分动听。
他拨完这一下,才仰头看向严柳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坐吧,不必站着,岂不累得慌么?”
严柳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姿态却还是有些拘谨。
小石头见状,已凑了过来,跪坐在沈忆寒燕子徐二人面前,睁圆了眼道:“小寒,你刚才拨那一下,和子徐哥哥好不一样!”
她随性而言,沈忆寒和燕子徐这对师徒的辈分,却在她嘴里乱成了一团,燕子徐闻言显也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忙要纠正,沈忆寒却按了按燕子徐的手。
沈忆寒继续道:“严公子,我知临山如今这副模样,生死不知,你这一路上心里挂念他,所以才郁郁不欢。”
严柳没说话,只是听他提起李临山,嘴唇喏了喏,半晌低下了头,眼眶微微有些红,道:“我欠李大哥的……下辈子也还不完,若不是我写信,求他送我去昆吾剑派,李大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忆寒看了他半晌,终于能确定,严柳从当日他们相遇到此刻,他对李临山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并非佯装作伪。
既然如此,那梦中的一切也就有迹可循。
严柳对阿燃所谓的爱慕,只怕根本不是爱慕,他心中真正重视的,早已经另有其人。
沈忆寒想了想,道:“我昨日到岛上后,就已传讯给了长青丹宗,将临山的情况与他们说了,只是如今各大门派忙于讨伐围剿洞神宫之事,他们恐怕一时也顾不上回话。”
严柳听见洞神宫这三个字,明显语气一顿,道:“洞神宫……便是炼制那些尸傀儡……害了李大哥的魔修吗?”
沈忆寒点了点头,道:“子徐应当都同你说了吧。”
严柳道:“嗯。”
沈忆寒道:“我们妙音宗门小户小,先前本来并未打算参与此次围剿,但洞神宫欺人太甚,又害了临山,其中似乎甚多蹊跷之处,如今……只怕是免不得走这趟了。”
严柳闻言,忍不住问道:“洞神宫远在北域,为何尸傀儡会出现在潮风城?”
他年纪毕竟还轻,虽然能勉力控制语气如常,提到洞神宫三个字时,抓着衣袖下摆的指节却都用力得微微泛白。
沈忆寒见状,眼睑一动——
他自然认出,这是那梦中严柳每每心中恨毒了某人、某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沈忆寒顿了顿,道:“沈某与洞神宫并无私仇,妙音宗与洞神宫相隔万里,自然也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其中有个变故。”
他语罢,将数日前,诸门诸派前往贺兰仙岛调查,自己又与云燃如何被贺兰庭诱入芥子,离开芥子后,又是如何在众修士面前指出贺兰庭身份有异,那位葛老剑主却又是怎么不信和袒护的。
最后提到了在天瑕城时,用寻踪符看见贺兰庭与洞神宫魔修有染的事。
虽然是对严柳这么一个小辈少年,沈忆寒仍是说得详细,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缺漏隐瞒之处。
严柳听完,默然片刻,道:“前辈的意思是,是那位贺公子……与洞神宫勾结,要害您与云真人?”
沈忆寒道:“此事复杂,我说的只是我所见和所猜测的,或许其中仍有隐情,也未可知,所以才要去查清这件事,若真是贺兰庭勾结洞神宫,要害我二人,却殃及了临山……”
他摇了摇头,道:“那即便此行诸派真能讨伐成功,剿灭了洞神宫的妖孽,却也不能放他逍遥法外。”
严柳顿了顿,道:“可……贺公子的师尊,那位太上剑主若还是不肯相信,仍执意要护着他,怎么办?”
沈忆寒默然片刻,没有回答。
严柳手指紧紧抓着袖角,好像明白了什么,哑声道:“所以……若真如此,前辈也没有办法,便只能放过他了?”
沈忆寒指尖在灵犀的琴弦上轻拨了拨,半晌才道:“你不必想太多,总之,这趟讨伐洞神宫,一切结束后,我会请长清丹宗医修回来救治临山,严公子只要在岛上等着我们回来便可。”
严柳道:“那……若是这次剿灭不成,或者长青丹宗的医修折损了,不能来救人,李大哥他……”
沈忆寒摇了摇头:“……那也是临山命数如此了。”
严柳正要再说什么,小石头却“咦”了一声,忽道:“他来找你了。”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果然感觉到一抹极为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
他站起身来,转头时,已经与云燃四目相对。
云燃衣冠虽然整齐,臂中却没挽着拂尘,连蘅芜亦不见踪影,想他醒来后发觉沈忆寒不见,应是立刻就朝着灵识印记所在之处寻来,这才两手空空。
云燃目色乌沉,呼吸少见的略见急促,看到沈忆寒的那一瞬间,眼神再未转开过。
沈忆寒看出他面色不太对,上前一步,轻声道:“阿燃,你……”
后头话未说完,云燃已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过,揽进了怀里。
“……我以为你走了。”
第073章 问情
第73章
沈忆寒一愣, 道:“我为何要走?”
他一时竟有些没能理解云燃的逻辑。
云燃不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头三个小辈看了两人这副亲密模样,反应倒是各不相同——
燕子徐侧过目去, 显然并不意外,脸上却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模样,掩拳想要轻咳, 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又没敢真正出声。
严柳愣愣看着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小石头道:“哇哦。”
她话刚出口, 立时将旁边的燕子徐吓了一跳, 赶忙朝她使了个眼神,只可惜小石头压根没注意到。
沈忆寒听见小石头那声“哇哦”, 才想起此刻还有小辈在场,心下略觉不妥,推了推云燃的肩,分开时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色魔纹。
沈忆寒霎时一惊, 道:“阿燃……你……”
云燃亦似有所觉,闭了闭目, 半晌后再睁开眼, 眼中果然已恢复如常。
沈忆寒抓着他又探了他脉门,云燃体内不见分毫异常, 魔气也无一缕,可方才那一瞬间,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他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 云燃顿了顿, 道:“无妨,不必担心。”
沈忆寒正想说话, 那头严柳却忽道:“云真人。”
他一出声,几人都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严柳咽了口唾沫,似乎很是紧张,忽然站起身来,拱手长揖道:“严柳前几日在潮风城中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眼下已想明了,不知还能否随云真人前往昆吾学艺?”
他话音一落,且不论云燃、沈忆寒,连燕子徐都十分惊讶,当下便道:“严公子,可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要守着李前辈么?”
严柳默然片刻,才垂眸道:“天极白蕊的药力,至多可以维持十年,沈前辈……其实你不必安慰我,我已经知道了,那些尸傀儡使得是长青丹剑,李大哥内腑寸裂,这样的伤势就是长青谷的医修自己也是束手无策的……他们救不了李大哥。”
沈忆寒闻言,唇畔微动,却还是没说什么,
“我修为低微,就算真守着李大哥十年,也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害了李大哥的……”他语及此处,却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我听人说,昆吾剑派是修界剑道大宗,剑道造诣精深、海纳百川,严柳若能拜入贵派门墙,一定潜心修行,不负沈宗主、云真人的恩情。”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才转目看他道:“可你的根骨并不适宜修剑,严公子……你继母要送你到昆吾剑派,其实……”
他话未说完,那头严柳却道:“多谢前辈提点,这些……严柳都明白,只是严柳心意已决,请沈宗主、云真人成全。”
沈忆寒心下念头转了转,暗道莫非一切的轨迹已经与那梦中不同,严柳还是会阴差阳错拜入阿燃门下不成?
虽说严柳如今看着与梦中很不一样,可若真如此,他心中还是有点不安。
只是沈忆寒还未说话,云燃却道:“你便投入昆吾门墙,以你资质,在我派之中,只怕甚难拜得明师,即便如此,你仍然执意如此?”
云燃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既点出了严柳学剑的根骨不好,又是清楚的告诉他,他并不会将其收为弟子。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之余,也着实怕阿燃这直勾勾一点弯都不拐的话叫严柳记恨。
然而严柳闻言,倒没露出什么异色,甚至好像并不觉得意外似得,只是默然片刻,道:“晚辈已想好了,愿拜入昆吾求艺,请真人允准。”
他如此心意不改、态度坚决,与数日前在潮风城中,哭着说哪里也不去、只愿守着李临山的样子,倒是判若两人。
云燃颔首道:“我本是提醒,并非不许你拜入昆吾,我派广纳天下一心求问剑道之士,来者不论出身,你既心意已决,自然可以投入昆吾门墙。”
于是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回去路上,沈忆寒与云燃并肩而行,道:“阿燃,方才你当真没事?我总觉得自芥子中离开后,你一直有些不对。”
云燃道:“有吗?”
沈忆寒顿住脚步,道:“有,这一路上,你的性情都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方才你眼中出现了魔纹,阿燃,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在芥子中因魔气侵体,引出心魔了?”
心魔在修士们当中,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但又实在避不开的话题——
心魔虽被修士们叫做心魔,其实本质上来说……还是人一生之中最放不下、或者最挂念、又或者最在意的念头——本质还是执念,或者说,是佛家所提出的贪、嗔、痴三毒。
心魔几乎每个修士都有,不过因轻重程度不同,对每个修士的影响也不同,有的人不过是偶生杂念,扰乱行坐;有的人却能为此走火入魔、放弃底线,甚至堕入魔道。
比这更要命一些的,便是渡小雷劫时受心魔影响,这种事一旦发生,几乎是必死无疑。
云燃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对劲……
沈忆寒毕竟不是魔道修士,对云燃这些日子的异常,他实在是拿不准主意,也不敢去赌,阿燃到底是修成了那什么劳什子的仙魔之体?还是心魔坐大?
而他以前甚至都从未想过,似云燃这般心念坚定、意志清明的人,竟也会受心魔影响。
云燃看着他,默然片刻,才道:“嗯。”
又道:“我可以将其压制,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心道果然如此,拉过了他的手道:“你跟我来。”
*
琴鸥岛很大,岛上穿连纵横的小山脉众多,几乎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那座,山上分为正山和背山两面,正山一面,便是妙音宗主要建筑和弟子们所居的屋舍坐落之处,背山也被弟子们叫作后山,是门中禁地,寻常弟子轻易不得涉足。
沈忆寒父母棺椁停放的那座古陵,便是在这后山之中。
两人一路行来,先穿过了白岩碧瓦的妙音宗主殿群,时辰未到晌午,自是正好遇见不少刚从问筝阁、停鸥馆下了日课,正抱琴三三两两往住处回的弟子们。
众弟子见了沈忆寒与云燃,纷纷垂首行礼,然而擦肩走过不远,便又在两人身后传出盈盈笑语声,有的年轻些的女弟子,胆子大的,还时不时的回过头来看。
修界消息传得飞快,当日在天瑕城诸门派谈会上,沈忆寒与云燃一同离开芥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事,本来算不得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毕竟沈宗主与云真人一贯交好,这谁都知道。
可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云真人眉心的登阳剑砂还不翼而飞——
这可又是个大新闻了。
沈忆寒回来已快两日,岛上弟子们自然都已经知道自家宗主与云真人携手而回,路上碰见了两位前辈本来没什么,但能亲眼看见云真人眉心干干净净……
这件事可着实经不起联想。
也无怪这些少年人走不出多远,便憋不住的开始窃窃私语、叽叽喳喳。
云燃一路上被一波又一波的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炯炯有神的目光洗礼,倒是分毫感觉不到这些目光似的。
沈忆寒本拉着他的手,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连续遇上两波下了日课的弟子,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本要松开,岂知云燃垂眸过来看他一眼,却在衣袖下一把抓住了他收回的手。
沈忆寒心头一跳,正要说话,却听云燃道:“他们总要知道的,你怕什么?”
沈忆寒轻咳一声,转了转头,凑到他耳下道:“……那倒也不是怕,只是小辈们面前,我这做宗主的,总不好太随心所欲。”
云燃道:“你一贯随心所欲,想必他们也应该习惯了。”
沈忆寒:“……”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两人这么一番附耳贴面的交谈,反倒引得一路上弟子们头回得更勤快了。
沈忆寒这才想起,他们方才好像还可以传音……
可惜为时已晚,此刻沈宗主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沈忆寒道:“我门中这些孩子们素来规矩小,他们这样……你可不会生气吧?”
云燃道:“不会。”
沈忆寒虽早知他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但亲耳听他这样回答,心下还是松了一口气,望着云燃双眸抿起唇笑了笑——
不知怎的,他对云燃的了解,几乎多到可以称得上无孔不入,可自两人表明心意后,沈忆寒对他的在意却一分一分只多不减。
又穿过了屋舍俨然的山腰,渐渐进了一处绿荫掩蔽的林子,林中有山上泉水坠落,水声潺潺,两人在山径中穿行,沈忆寒走在前,云燃在后,云燃始终没有松开拉着他的手,沈忆寒便走两步,等到他跟上道自己身边,再继续往前。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到了一处洞口前。
洞边立着一方石碑,碑上写着四个字:不得擅入。
云燃见到此碑,心知前方想必便是妙音宗门中禁地,脚步略顿了顿,看向沈忆寒。
这地方沈忆寒以前从未带他来过,云燃亦是第一次踏足。
沈忆寒笑了笑,道:“其实,过了这块碑,前头还不算我宗禁地,这块碑是立着吓唬门中弟子的。”
他语罢,拉着云燃便继续往前走。
云燃道:“……为何?”
沈忆寒道:“你们昆吾剑派弟子,个个都恪守门规,说什么就听什么,我们妙音宗却不一样,这些小崽子们当着师长的面还好,背过身去个个都是脱缰的野马,别说他们师父,就是当年外祖父那样厉害,也是管不住的。”
“越知此地是门中禁地,他们越是心痒难耐,要一探究竟,所以先祖索性将后山这碑外挪了不少,如此他们溜进来,在外围转悠转悠,也解了探秘的心瘾,尝个新鲜,自然也就回去了,这样总比三不五时就抓了人,罚来罚去来得好些。”
云燃:“……”
沈忆寒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这法子太儿戏,哈哈,其实真正的后山禁地,他们也是进不来的,只是若离得太近,山中的东西恐会伤了他们,先祖不得已为之,才想了这么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正说着,两人穿过那洞口,前头豁然而开却又是一片林子,只是树木比先前更高大,林叶也比先前更繁茂,举目望去,几乎浓荫蔽日,一人长宽的巨叶随处可见。
两人行到林中,前方却已无路,沈忆寒顿住脚步,喊了一声:“芳姑姑,你可在么?”
声音在山林中回响,一下下荡远,却是无人回答。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想是睡着了。”
他打开了腰侧的灵兽口袋,一金一银两只小鼠从其中滴溜溜爬到沈忆寒掌上,他道:“金爷爷银爷爷,快去找找姑姑在哪儿。”
金爷爷捧着两只小爪子“吱”得叫了一声,便似一道金电一般,从沈忆寒掌中窜出,银爷爷紧随其后——
两鼠没入林中,不见踪迹。
未过多久,云燃忽低声道:“……好浓的妖气。”
沈忆寒见他警觉,要去碰腰侧乾坤袋,连忙抓了他的手,道:“不必紧张,是自家长辈。”
话音刚落,树林中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但见远处树枝叶脉一层层向上翻动,下方却露出一条青碧色的东西——
那东西在树林间爬行,很快便靠得近了,竟是一条巨蛇。
这条青蛇单只是蛇头,便足有两三人高,生着一双白目,定定注视着沈忆寒、云燃二人,显有灵智,爬行间动作不急不缓,也不嘶嘶的吐信子,透出一股悠然从容的感觉。
金爷爷和银爷爷两只鼠坐在蛇头上,亦很是从容。
青蛇爬到了沈忆寒、云燃面前,支起身子,垂头看着沈忆寒,口吐人言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天气热,我又开始蜕皮,方才睡着了。”
说话的却是个音色成熟妩媚的女子声音。
沈忆寒笑道:“前两日回来的,我便猜到姑姑定是睡着了,所以才叫阿金和阿银去寻你。”
又对云燃道:“阿燃,这是芳姑姑,她当年与我娘结下过灵契的,后来我娘离世,芳姑姑便一直在这山中守着了。”
云燃还未说话,芳姑姑却道:“小寒,他是何人,你为何带他到此?”
沈忆寒想了想,道:“我想带他来看看陵中的问心阶,还有……姑姑,他如今是我的道侣,我想带他来看看我爹娘、还有外祖父。”
云燃听到道侣二字时,转目看了沈忆寒一眼。
沈忆寒却没看他,正仰头注视着芳姑姑,他眼中带笑,琥珀色的瞳孔从侧面看仿若透明、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芳姑姑闻言,脑袋在空中来来回回的扭得快了些,先看了看沈忆寒、最后又看向云燃,又低头凑到他面前——
一双雪白的蛇目大的骇人。
良久,芳姑姑对此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是雄的。”
沈忆寒:“……他确实是。”
芳姑姑摆了摆脑袋,像是在摇头:“那你们要怎么交尾?”
沈忆寒不想她居然直接大喇喇问出来这种问题,面上一红道:“这个……自然是有办法的。”
芳姑姑闻言,点点头道:“哦,那就还好。”
她张开了嘴,道:“进来吧。”
以一条蛇的卫生标准来看,芳姑姑的嘴里清理的非常干净,且也没有什么异味,而且场地很宽阔,足矣容纳沈忆寒与云燃两人。
沈忆寒跳进她口中,对云燃道:“进入古陵的山洞中有穿骨透肉的毒雾,寻常法器也没法隔绝的,姑姑的鳞甲可以隔绝那种毒雾,你也进来吧。”
云燃闻言,也进入了芳姑姑口中。
金银二鼠亦从蛇头上跃下,窜回了沈忆寒掌中,又回到了灵兽袋里。
蛇口这才闭合,沈忆寒掐了个照明咒,两人身下开始微微颤动,想是芳姑姑开始往前爬行了。
在芳姑姑口中,仍能听到她说话,只是比起在外面时,显得瓮声瓮气了些。
芳姑姑道:“我想起来了,小寒,你的交尾对象,是不是就是从前你和你娘说的那个剑修?”
沈忆寒无奈道:“是道侣……不是交尾对象,姑姑。”
芳姑姑一边爬一边道:“那有什么不同?你们人修的道侣,不就是为了交尾?我看无论是人是妖,只说和你好,却不同你交尾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譬如先前那个来岛上、说要和我做道侣的人修,我已经勉为其难,愿意化形同他交尾,他竟敢拒绝,还说他修的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功法,那我做什么要同他好?不能交尾是很痛苦的,小寒,所以我就立刻让他滚了。”
沈忆寒:“……”
他觉得继续同芳姑姑讨论交尾与否,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
谁知他还没想好如何转移,那头芳姑姑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不过,我没有见过两只雄蛇交尾的,倘若是人,以你们人族交尾的模样,是他插……”
沈忆寒听得眼皮子直跳,可万万不敢让她说下去,赶忙打断道:“姑姑,我先前闭关离岛这段日子,可有人来陵中看过吗?”
芳姑姑于是打了住,道:“没有,只有几个小弟子,都被我吓出去了。”
沈忆寒道:“他们不曾进雾吧?”
芳姑姑道:“自然没有,你放心就是了。”
芳姑姑似乎记性不好,这么一打岔,过了她便忘了先前在说什么,又开始问起沈忆寒怎么忽然修为进境了这么多来。
沈忆寒没答得很详细,只说在外这几个月,机缘巧合突破,芳姑姑便道:“这很好,那你外祖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了。”
芳姑姑的人族语言当初是沈絮教的,但她学的慢,沈絮教了两三百年,她还是没学个囫囵,于是沈絮死后,她便是自学自通,说话有时候听着颇有条理、有时候却又如方才那般全不知人族的规矩和忌讳,张口就能吓死人。
沈忆寒一路上都怕她再问云燃点什么不合适的,好在很快穿过了山洞,芳姑姑道:“我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语罢便张开了嘴。
沈忆寒和云燃离开蛇口,道:“劳烦姑姑了。”
此时两人一蛇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大的山穴,从方才进来的山洞到此处台阶前的圆形豁口,像是特意给芳姑姑准备的一般,可以容她在此转身盘成一团。
芳姑姑道:“去吧,我迷瞪一会。”
沈忆寒:“……”
这口癖又是跟谁学的,岛上何时来了北域修士?
两人与芳姑姑暂先告别,转身朝阶上走去,踏过七八级石阶,但见前方山穴豁然开朗,面积大得惊人。
此处与其说是山穴,不如说是个石室,室中被修凿得十分方正,壁面光滑,触手湿润,有青苔附生,两人耳边隐约可闻地下水流的声音。
石室中央停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沈忆寒道:“这里是我爹娘。”
棺前没有香案,也没有什么铭刻的碑文之类,整座石室内只有这一具光秃秃的大棺。
沈忆寒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蒲团,道:“我娘性子散,临终前说,不许在她这里布置什么香案香桌的,她不喜欢这些。”
又道:“……其实她就是怕我爹以后总守在这。”
两人在棺前跪下,一同给沈絮和崔颖磕了个头。
又往前走,却是一处长长深深的山道,一路上脚步声清晰,云燃却都不曾再听沈忆寒说话。
云燃拉住沈忆寒,将他扭转过来,果然见他眼眶不知怎么有些红。
“我没事……”沈忆寒说,“就是忽然有点……”
云燃没答话,只将他抱进了怀里。
两人在山道中又紧紧相拥了一会,沈忆寒才依在他肩窝里,带着点鼻音道:“……我娘还见过你的。”
云燃道:“嗯,我记得。”
沈忆寒从他怀里出来,感觉自己最近情感丰沛的有点不像样子,抽了抽鼻子,笑道:“走吧。”
两人这才又朝前走去。
山道的尽头又进入了一处石室——
只是这次,石室中并无棺椁,往前走却能看到前头平整的地面下,是一面断崖,崖下是条暗河、河水滔滔而过,清冽冰凉。
河上依稀可见一条向上的玉阶。
说是玉阶,或许并不恰当,这阶似玉非玉,无依无凭,悬空而立,又有些透明,一眼望去,似有若无,好像只是一个影子。
沈忆寒道:“这条阶叫作问心阶,是我宗先祖留下的,攀登此阶,能将己身心魔,投映到河中,自然……只有你能看见,你若意念澄明,不受其影响,便可通过此阶此河减轻魔念。”
“阿燃,你可以试试。”
云燃默然片刻,转目看他一眼,忽道:“……我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道:“你知道……”
转念想想,似乎也不奇怪,又道:“那也可以试试,或许能减轻你心中魔念,也是好的。”
云燃顿了顿,果然抬步往阶上踏去。
他走的很轻易,不过十几步,就到了玉阶顶端,沈忆寒看得都有些讶然。
这问心阶他小时候心思念头还很简单时,就曾来爬过,尚且一步一个幻境,一步一处变化,需要花费很久才能登上顶端。
阿燃居然如此轻巧的就登上去了——
这么看来,他的心魔想必也不似想象般严重。
正如此想着,云燃在玉阶顶部驻足,低头朝下方河中看去。
沈忆寒见他似乎出神,一时不敢打扰,然而过了足足半柱香功夫,云燃仍是伫立在那处,一动不动。
他心下略觉不对,犹豫片刻,终于尝试着轻轻唤了一声:“……阿燃?”
云燃肩头微微一动,似从梦中惊醒。
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阶下的沈忆寒。
沈忆寒正要说话,却见云燃眸色乌黑,下一刻,竟然噗得喷出了一口血来。
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他胸前黛色的衣襟上,颜色由浅而深,渐渐连绵成一片,触目惊心。
第074章 问情
第74章
沈忆寒心下猛地一沉, 当即唤道:“阿燃!”
云燃未曾应他,只是回眸看过他后,又缓缓将目光转回脚底河中。
他又看了河面一会, 身子却忽得摇了摇,似乎下一刻,就要坠入问心阶下湍急河水之中。
沈忆寒欲要上前, 云燃已足下一点,跃回地面,动作间倒还流畅自如, 不似受了很重内伤的样子。
“不必担心。”云燃道, “心血瘀堵之处清除了而已。”
沈忆寒听得这话,半信半疑, 但见他虽吐了血,面色却的确没有太大变化,又探了他脉门,的确没发现云燃经脉受损, 这才放心了些,道:“既如此, 你先打坐调息。”
云燃点了点头, 两人当即就地而坐,他闭目调息, 沈忆寒本也凝了灵力想帮他,却被云燃抬手拦住,道:“不必。”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 云燃终于睁开眼, 沈忆寒立刻问道:“如何。”
云燃道:“已无大碍。”
两人相交千年,从来坦然, 云燃亦从未骗过沈忆寒,因此方才他虽有些担心,但眼下两次听云燃说没事,还是将心放了下来,道:“你这心魔,瞧着像是已对心神影响的极深了,即便如今没事,将来却也说不准……你的心魔究竟是什么?难道是……当初你父母的事?”
云燃摇了摇头,默然片刻,道:“……是你。”
沈忆寒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愣在原地。
他即便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自己如何能成为阿燃的心魔——
实在是从前这千年来,两人之间相处十分愉快,并无半点龃龉之处,因此十分费解道:“我?为何?”
云燃想了想,垂下眸去,这次却不曾说话。
沈忆寒这才回过神来。
心魔所存,通常是修士内心深处最幽暗不可见人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这种私隐曝于人前的,即便是云燃。
即便两人如今已是这种关系,沈忆寒也不想因此逼迫云燃对自己剖白,他一贯是以为人与人之间无论如何,都该留有分寸的,当即就有些后悔不该急着追问,唇畔动了动,道:“你若不便讲,那也无……”
话未说完,云燃却道:“沈濯,你可愿与我结成元神之印?”
元神之印,顾名思义,是刻在两人元神之上的印记,与简单能感知对方方位、传音交流的灵识印记听着相似,但论及本质,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灵识印记会淡去,每百年都要续印一次,而且并非独有,一名修士可与不止一人留下灵识印记——
元神印记却是一生独有一人。
化神期以上修士,才能互相结成元神之印,一旦结印,心神两通,所有记忆魂识共享,连修炼的法门亦不例外。
因此修界有些门派、或者修士收徒,但凡是学艺不外传的,大都有言在先,即便门下弟子将来有了道侣,也不许结元神之印,否则一旦将来发现,即刻逐出师门。
自然,这样的规矩,其实倒未必能束缚得住人,因为元神印记本就仅为两人共知,只要自己不蠢到出去说,师门实在未必能发现,而且化神期以上修士,在各门各派中都是翘楚,地位亦不低,真要将他们逐出师门,却绝非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
饶是如此,愿结成元神印记的道侣,还是少之又少——
因为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了。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当对方的每一个念头,都能被察觉时,这种完全的坦白带来的究竟是欢喜还是怨怼,实在很难去追究。
而元神印记,又不可消弭,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便一生一死,仍能在茫茫天地间准确的寻找到彼此。
云燃的意思沈忆寒懂了,两人若结成元神之印,他自然也就能知道阿燃的心魔是什么了。
但……即便不论幻元灵璧那部分的梦境,他无论如何不敢同阿燃共享,就算没有此事,沈忆寒心中对结成元神印记,也是本能抗拒的——
太近了,他不认为两个人之间,毫无距离是件好事。
沈忆寒默然片刻,并未回答。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答案,云燃目光在他脸上稍稍一顿,很快转了回去,闭了闭目:“是我受心魔影响,太过唐突,此事的确不妥。”
沈忆寒心下颇觉尴尬,但他的想法并未改变,也并不想妥协,因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想了想,只能道:“我带你去见外祖父吧。”
云燃道:“好。”
两人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又出了沈絮、崔颖的墓室,一路无话,很快到了芳姑姑睡觉的那处阶下的圆形洞口。
芳姑姑蜷成一团,睡得仍很香,沈忆寒连叫了她两声,她才悠悠醒来,摇了摇脑袋,道:“看完了?”
沈忆寒道:“看完了。”
“接下来去哪儿?”
“去外祖父的墓室。”
芳姑姑晃了晃脑袋,像是想把自己从还没清醒的瞌睡中晃醒,俯下头张嘴道:“进来吧。”
沈忆寒和云燃依言进入芳姑姑口中。
巨蛇开始爬行。
不知怎的,分明来路上两人也并不曾怎么说话,芳姑姑却好像还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轻微的尴尬,瓮声瓮气道:“你们俩怎么了,吵架啦?”
又道:“剑修,可是小寒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
云燃答:“并未,他很好。”
芳姑姑“哦”了一声,边爬边道:“他要是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别往心里去,他从小一贯是不太讨人喜欢的……想必不是故意针对你,哦,我说的是想交尾的那种喜欢……”
沈忆寒心道,这是在替他安慰人么,越说越离谱了,只得道:“姑姑——”
芳姑姑道:“怎么?我又不是说假话,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沈忆寒正要答话,云燃却道:“我知他一贯如此,并非只对我。”
芳姑姑闻言,很是满意,瓮瓮道:“那就好,记得万事别往心里去,做道侣,眼光要看长远些,你虽是个雄的,做不了我们妙音宗的宗主夫人,但你只要乖乖的,小寒将来肯定不会亏待了你。”
言语间,俨然一副婆婆口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目光朝云燃望去,却见他眼睑微垂,并未看自己,神色倒是平和淡漠如常,并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沈忆寒心中这才稍稍往下放了些。
芳姑姑将两人送到了沈望霞的墓室,这次有了香案香桌,两人一起给沈老宗主上香、磕头,却仍是默默然无话可言。
等芳姑姑送他们离开古陵,从后山回到沈忆寒住处后,天色已昏。
月下庭中,波影摇荡。
云燃走在前面,沈忆寒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拉的转过身来,仰目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沈忆寒道:“阿燃,我不同你结元神之印,并不是……”
云燃却打断了他,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沈忆寒无话可说,但看着云燃乌沉的眸子,心里却莫名有点愧疚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让阿燃伤心了,即便他不说不言,甚至脸上不曾表现一点,沈忆寒也能看得出来。
他似乎应该解释,或者安慰对方。
可沈忆寒从前也的确没想过,七情淡泊如好友,一夕身涉于情爱之中,竟然会动了结元神之印的念头。
这实在有点太出乎他的意料,沈忆寒从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以为,云燃与他性情相投,所以即便不修登阳剑,不受那丹砂束缚,有朝一日有了道侣,他与道侣相处……大概也会同他与自己相处时一般淡淡的。
他们会互相扶持、互相关怀,而这其中会有爱慕,可就像是丹青画卷上的艳色,这点夺目的色彩,会克制且恰到好处。
但如今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阿燃的心魔是他。
他在怕什么?怕失去……还是像他刚发现自己心意时那样,怕有朝一日,他们会连朋友也做不了?
庭中灵泉的波光倒映在云燃眼中,将他原本乌黑的眸色映得游光浮动,沈忆寒忽然想起结丹那年,他在寒泉中突破,赤|身|裸|体,片衣不着,云燃为他护法,在池边打坐,却是始终闭目,不曾睁眼。
他是……不敢看他。
沈忆寒望着云燃,脑海中思绪纷杂,大约是他的眼神太复杂,云燃看着他,忽然捻住他的下颔低头吻了上来——
这一吻很轻,像是蜻蜓点水,沈忆寒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其中的爱意。
云燃垂眸望着他,轻声说:“沈濯……你很好,我不想改变你,亦不想你因为我改变痛苦。”
沈忆寒望着他,眼神颤动,说不出话。
片刻后,他用行动替代了语言。
云燃被他拉下衣襟,衣领撇开了一点,露出颈下一片玉白的胸膛,两人呼吸急促,从庭中一路吻到门前。
门打开,月色朦胧,房中却一片漆黑。
两个交缠的人影抵在门上,沈忆寒表现出了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反应,如他这样软和的慢性子,竟也会在亲吻时好像要把对方吞吃入腹。
云燃沉默的承受了。
最后云燃被他推倒在床上,沈忆寒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带,蒙在了云燃眼上。
那双凌厉淡漠的凤眼一被覆上,云燃脸上便只余下了挺拔的鼻梁和稍薄的唇,模样仍然是清冷至极的,却莫名显出些任人采撷的意味来——
沈忆寒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耳边道:“不许用灵识看。”
云燃没说话,只是唇缝间溢出一丝轻微的气音。
这样完全自主的法子,沈忆寒从未试过,甚至之前连想起……他可能也会觉得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可想象,然而此刻真这么做了,他除了微微蹙起眉,却是意外的得心应手。
云燃并未出声,然而从头到尾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事实。
他什么都看不见。
视觉的停顿,让身体感官更为敏锐。
沈忆寒垂眸看着他修长的脖颈上喉结急促滚动,伸手轻轻抚了抚,才终于低声道:“阿燃,你想看我吗?”
室内一片静默,刚才那叫人脸红心跳的动静也消失了。
片刻后,云燃哑声道:“嗯……”
“没有‘嗯’,只有想不想。”
“想。”
耳边传来沈忆寒一声轻笑,下一刻,云燃眼前的那条腰带被抽开了。
沈忆寒俯下身来,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在他耳边低语道:“那就好好的看着我……只要你想……你永远都能看着我。”
那黑暗中的第一眼,虽只是个朦胧的影,却仍美得惊心动魄。
第075章 问情
第75章
后夜, 廊外下起了小雨,两人披衣而起,站在廊前看雨。
檐下一片宁静, 檐外小雨淅淅沥沥,雨丝落在灵泉中,荡起片片连绵的细密涟漪。
沈忆寒说:“我从前一个人时, 很喜欢在这里看雨。”
他散着发,站在云燃身畔,说这句话时, 却并没看他, 而是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廊外的天空。
沈忆寒的瞳色很淡, 从侧面看,愈显如此,干净而剔透,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水面, 这样一双眼,似乎本应是纯粹天真的, 可放在他身上, 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太淡了。
太淡了,所以反倒脱离了纯粹的天真和简单, 他身上总有种若有若无,好像游离于一切之外的淡漠。
这种淡漠是内隐的,和云燃那样一眼能望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 甚至许多人与他相识数百年, 都不曾发觉。
修界提起妙音宗的沈宗主,总会赞他俊朗亲和, 与人为善,说他天生便会为人着想,做事说话都恰如其分,懂得处处留有余地,所以妙音宗当初在沈老宗主一个大乘期修士手中不曾传扬光大,传到他手里,反倒蒸蒸日上。
与沈宗主但凡接触过一次的,无论仙凡妖魔,三教九流,甚少能有讨厌得起他的,连魔修亦不例外,否则玄门各派美人不少,那群魔修即便好色,也不至于单单惦记一个“玉芙蓉”。
但云燃却明白,沈濯只是看起来如此。
看起来如此,内里则不然。
或许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里。
譬如千年前,云燃与他初遇时——
那年冬天,垂秀峰上下了雪。
垂秀峰四季常青,本该终年不见雨雪,其实下不下雪,有无冬季,对修士来说远不比峰上灵气稀薄与否来得重要,但彼时天通剑主的道侣诞下了一名男婴,那孩子天生体弱畏寒,天通剑主爱子情切,于是便打上了垂秀峰的主意。
慈恩剑一脉在垂秀峰传承数千年,梅今自然是没有肯想让的道理。
于是那年冬天,峰上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这场雪来的突然,而且一夜过去,便埋了尺余深,冻死了梅今煞费苦心侍弄多年的一大片灵花灵草。
云燃当时拜入梅今门下不到三年,虽然年少,却也心知肚明师尊这是受人欺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对这些所谓的玄门大宗中的利益倾轧司空见惯,几乎称得上漠然。
长青谷如此,昆吾剑派也不例外。
修界鼎鼎大名的“两姓三宗”,比起外面,从来不是世外桃源。
梅今那时才结丹不久,慈恩剑一脉只得他一个传人,前代剑主修为仅至元婴,便即坐化,因此连愿意不承传承、拜入垂秀峰的寻常弟子都没有一个,只能叫梅今一个人孤零零顶立慈恩剑一脉门楣。
雪一连下了一个月。
梅今忍无可忍,终于去找了天通剑主理论,回来时却气得吐了血。
云燃看在眼里,于是将收在单衣下冻得通红的手指缩了缩,什么也没说。
其实也并非梅今的过错,那样的情况,一个独自修行了数百年的男子,又从不曾照顾过年幼的孩子,有所纰漏也是人之常情。
也是从那时起,云燃若冷得实在睡不下去,便起身练剑暖体御寒。
某日晨光初明的清晨,他负剑推门出去,阶前堆了厚雪,旁边立着个雪青色的背影。
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露出讶异的表情,片刻后,试探着道:“你……是阿燃吧?”
云燃远远看着他,不曾答话。
少年的沈忆寒眉目俊秀,成年男性的特征还未显出,面容轮廓比起后来柔和许多,却也并不显得女气,只是那张白皙的脸,拢在雪青色披风领口厚厚的绒毛上,玉质金姿,十足的像个贵气逼人的人间少年公子。
没有得到回答,他好像还是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走上前两步,在云燃面前蹲下,看了看他,忽然来拉他衣袖下的手。
才刚碰到,云燃便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沈忆寒道:“垂秀峰上下这样大的雪,你不冷么?”
语罢解下领口前银边锦质的系带,修长的手指灵巧的穿梭其中,像是蝴蝶绕着花茎而飞。
披风落到了云燃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的沈忆寒也是如今这双瞳色极淡、形如柳叶似的眼睛,看人时,却能一眼望见他眼底全部的情绪,他像是一汪清澈的水,阳光照进去是什么颜色,他便是什么颜色。
后来,这汪水越汇越多,越聚越深,成了湖泊,成了大海,再也无法一眼望见底了。
雨声渐渐歇了,庭中灵泉池面上涟漪消去,又变得一片平静。
沈忆寒忽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云燃方才只是和沈忆寒并肩站着,一样望着廊外的雨,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发现他的出神。
但沈忆寒却每每总能察觉。
……和他太过了解他一样,他同样很了解他。
云燃道:“没什么。”
沈忆寒道:“对了,我有件东西给你。”
他语罢,转身朝廊后门中走去,云燃跟在他身后。
进了门,绕过屏风,沈忆寒从多宝阁最顶端取下来一个匣子。
这匣子很精致,即便只从外看,也觉得里面装着的东西肯定价值不凡。
然而沈忆寒打开匣子,里头却是一排整齐的小小的贝壳。
沈忆寒道:“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
云燃顿了顿,道:“很漂亮。”
“……”
沈忆寒默然片刻,忽道:“……你是说匣子,还是里面的贝壳?”
云燃道:“都很漂亮。”
他的指尖落在其中一个扇形的贝壳上顿了顿,道:“这个……像一把伞。”
沈忆寒望着他,眼眸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他笑着道:“当年我六岁,岛上也是这样下雨,我捡了它,送给我娘,告诉她躲在贝壳里,就不会被雨淋湿了,你也觉得它像伞……”
大约是越说越高兴,竟抬起头在云燃颊畔亲了一口。
“咱们俩真是心有灵犀。”
云燃抬眸看他,目色幽沉,他虽没说话,沈忆寒却立刻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不行!这才刚刚……”
虽说现在还在新鲜劲儿上,但也不能太白日宣淫了!
“……”
沈忆寒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当年我娘跟我说,这些贝壳以后会变成灵舟,载着我和我喜欢的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语及此处,忍不住笑了笑:“她是哄我来着……不过,我还是想把这个匣子送给你。”
顿了顿,又道:“你不会嫌没用,不肯收吧?”
云燃道:“我很喜欢。”
于是沈忆寒眉目舒展的笑了,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记得回去把它带上,过两日咱们便得动身了,你也好些年没来岛上,趁今天,我带你去逛逛。”
两人整理了衣衫,离开居处,往岛外去。
说是岛外,其实并非离岛,只是离开了妙音宗正山的主要建筑群和山腰山脚连成片的弟子居处,往沿海岸一带地势平整的地方而去。
许多年前,琴鸥岛上本来地广人稀,只有正山一面有人烟,还都多是宗门中修士,整座岛上,几乎不见半个凡人。
但在沈望霞离世,沈忆寒接任宗主后,这种情况却发生了改变。
从四百多年前起,妙音宗撤去了岛周幻阵,不再阻止凡人上岛,琴鸥岛距离陆地本就不远,如此一来,便渐渐地或有渔民出海捕鱼在此落脚休息,或有商贩上岛与宗中弟子做生意。
沿岸渔村小镇也就此多了起来。
这些凡人与岛上修士相处很和谐,家中孩儿若满了年岁,亦会送到妙音宗中看看有无修行资质,投入仙家门墙。
从前妙音宗弟子大都是门中修士外出游历时,七零八落捡回来的,因沈老宗主与前代数任妙音宗宗主,都笃信音律一道并非人人能修,或者天赋异禀,或者痴爱此道,寻常庸俗之辈,却非习此道的材料——
这么想,倒也不全是高高在上,的确音修在修士之中,并不占什么特别大的优势,既不像剑修那样战斗力远超同阶修习其他法门的修士,也不像符修、医修、丹修那样别有妙用,如此一来,若习音律之心不诚,难免投师一半,就打起退堂鼓来,想要另择高门。
这种事,妙音宗从前实在发生的太多了。
投师一半,半路背出师门,另择他处,不仅说出去那三心二意的弟子会被人指摘,被其嫌弃的宗门,脸上自然也称不上多光彩。
音修心思细腻敏感,自尊心自然也极强,受不了这种闲气,择徒也就越发严苛起来。
这个道理在以前都说的通,但宗主之位传到沈忆寒这里后,却又不同了——
沈忆寒心大。
他就从没觉得学到半路后悔,改投他道有何不对,人活在世,总得什么都试试,才知道哪里是对的、适合自己的,连找道侣尚且如此,若明知不合心意,还要勉强,好好的修行学艺,却修得心存怨气,学的心有不甘,那又是何必?
因此自他以后,不论出身来路,只要有心拜入妙音宗门下,宗中查了身世清白的,妙音宗一概广收门下,几乎是来者不拒——
如此一来,妙音宗门下弟子人口大增,几乎辖界内凡人家孩子到了年岁,都会赶五年一次的大选,送娃来试试。
燕子徐便是这么拜入琴鸥岛的,他父母在妙音宗辖界下一座小城中做些小生意,论起来他祖上既无仙缘,也没出过什么擅于拨琴弄筝的风雅之士。
饶是如此,还是不影响燕家出了他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居然祖坟冒青烟的被沈宗主一眼相中,小小年纪便将他收入门墙。
燕子徐是正例,自然也有学到一半,觉得自己不是材料的,沈忆寒都放他们走了,甚至很是勤快的给不少弟子改投别宗他派居中牵线搭桥,多年下来,倒是结了不少善缘。
这些事云燃知道,但沈忆寒闭关百年,此前两人各自忙于自己的事,他也不曾见过琴鸥岛上的变化。
两人近了海岸边一座小镇,还未进入镇中,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
沈忆寒扭头对云燃笑道:“好歹赶上了,这几天是鱼篝节,通宵不歇的,一会咱们可有口福了。”
果然走得近了,便见镇口处篝火冲天,围火处或老或少整齐的坐着不少人,火上正炙烤着一条足有两尺长的大鱼,滋啦作响,香气扑鼻。
十几个少年少女拉着手,正在篝火边唱歌,声音清亮婉转。
沈忆寒与云燃刚一靠近,那些凡人虽不认得云燃,却有人飞快的认出了沈忆寒,用稍带着些口音的嗓音喜悦的叫他“沈宗主”。
一众热情的少年少女,更是蜂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间,反倒将云燃遗在了外头。
沈忆寒与那群少年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与为首的一对老夫妇说了几句,人群让出一个口子来,他远远朝着云燃招了招手,笑道:“阿燃,快过来。”
镇里的人给他们俩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沈忆寒与云燃挨着并肩坐下,那十几个少年少女又牵起手,继续摇来晃去的唱起歌来。
南地的口音与昆吾剑派所在的中州很不相同,云燃也只能听懂个大概,似乎是祈愿家人同乡出海平安,丰收而归的渔歌。
“你没听过这样的歌儿吧?”沈忆寒扭头朝云燃笑了笑道,“这曲子还是子徐那群孩子替他们谱的。”
云燃道:“很好听。”
如今修界之中,修士即便不讲究离群索居,也多是对凡人保持距离的,云燃虽然无心刻意如此,但他从前不是闭关便是在外追魔杀妖,的确几乎从未听过这样极富烟火气的人声之歌。
沈忆寒望着那群唱歌的少年少女,嘴角带着笑意,本来浅淡的眸色被篝火映得明亮非常,轻声道:“阿燃……先前我已看过你的剑心,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道心又是什么?”
那头一曲已经唱罢,人群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语和欢呼声。
云燃道:“……是什么?”
沈忆寒侧目看他,眸光柔和明亮。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伸指在云燃眉间一点,那光点便飞入了他的眉心。
沈忆寒道:“我的道种可能比你的剑道种子吵一些,你可以慢慢的看。”
云燃面色微颤,闭上了目,沈忆寒知道他此刻正如当日的自己一般,在承受巨大的念识冲击,也不扰他,只静静的等他看完。
云燃的神识果然比他强韧的多,数息功夫后,他睁开了眼。
那小小的光点从他眉心飞出,回到了沈忆寒指尖,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看完了?”
云燃道:“……嗯。”
“我的道心,是‘入世’。”沈忆寒轻声道,“这亦是数百年前,我才想明白的。”
“天地浩大,人力微渺,吾辈修行问道,不过欲窥其真貌,求得长生自在,然则长生便一定自在吗?成仙便一定能窥得大道本真,天地全貌么?”
“蜉蝣渺小,穹宇无垠,即便倾其寒暑昼昏,也不过穷观一隅,天地之大,仙也好、凡也罢,谁又能窥得完全?成仙如何……不成仙又如何,我心若真得有自在,入世便可观天地、看众生,而不见众生,如何见己?我若看得清明,怎么又不是长生?”
他一番话说完,云燃却是久久未言。
“阿燃,你我的道并不相同。我说这些,不是想说服你,我们只要和而不同便很好,不必全然一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是我的道心。”
良久,云燃方道:“你的道心……很好。”
沈忆寒望着他笑了笑,云燃感觉到他忽然抓住了自己衣袖下的手,两人相视,虽不曾言,身体却渐渐挨得近了。
那头几个少女又扬起歌喉,这次却换了首曲子,唱腔婉转,颇含情意,这次却竟是一首情歌——
南地人情开明,歌词亦很直白,唱歌的少女们却并不觉得羞窘,脸颊虽红扑扑,神情却仍都十分大方。
歌儿唱到一半,渐渐只剩下一名领唱的少女,想必这段却是独唱,因此不似先前那样几人一唱一和。
小麦色皮肤的少女边唱边跳起舞来,露出一截紧实光滑的腰肢,脚步渐渐停在了面前坐着的沈忆寒身前,笑吟吟看着他唱道:“好哥哥,你和不和呀?”
这句里的“和”,却是取了先前歌词里的“喝”字同音,沈忆寒一愣,明白过来这少女是在邀他同歌。
第076章 恨生
第76章
难得这样的机会, 他自然不会扫兴。
沈忆寒想了想,从乾坤袋中取了一把月琴出来,才一边拨琴, 一边与那少女相和而歌。
他的嗓音沉而柔,才刚开口没两句,篝火前的人群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只不知怎的,原本热情奔放的曲子,衬着沈忆寒指下月琴婉转的音色, 却显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来。
那少女与他相和而歌, 两人声音同响,像是天地间清扬的风托着只翩翩飞翔的黄鹂鸟。
歌声里确有缠绵的情意, 沈忆寒的目光始终没从云燃身上挪开。
一曲唱罢,人群中欢声雷动,那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十分敏锐,看了看旁边的云燃, 又看了看沈忆寒,忽然低声笑着对沈忆寒说了句什么。
这次她说得极快, 沈忆寒略微一怔, 才朝她也用南地的口音笑答道:“谢谢你。”
那女孩子还未说话,边上已有人送上了花冠予她带上, 她的注意力也便从沈忆寒、云燃二人身上转移,年轻又生机勃发的脸上洋溢出快乐而略带羞涩的笑意。
几个少年将她抱起,抛向空中, 又牢牢接住, 人群里爆发出欢笑声,气氛变得越发热烈起来——
沈忆寒笑着看了一会, 才转目看向边上云燃,道:“阿燃,你可知她方才同我说什么?”
云燃顿了顿,道:“……什么?”
沈忆寒道:“她说……愿我们永远幸福,直到太阳不再升起的那天。”
云燃望着他,乌黑的眸子亦映出明亮的火光,沈忆寒与他相视一笑,道:“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能看出来,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并未,这样很好。”
沈忆寒本来便是逗他,看他如此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是乐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鱼篝节的晚会一直热闹到天明,云中渐渐起了小雨,镇民们才各自散去,纷纷回家躲起雨来。
*
自回来路上发生那件事后,沈忆寒本想问陆师伯,他与常师弟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事毕竟涉及到陆奉侠与他爹娘的往事,这种长辈间的私隐,他一个晚辈,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太好开口——
不能问陆师伯,那便只能问常师弟了,可惜那头更是连忽悠带打哈哈,半句实话也不肯说。
沈忆寒心知他不愿讲,恐怕自己即便逼他也无用,又见两人那日之后虽然互相之间不再说半个字,其他倒还是一切如常,并无什么异样,想到他两个从前关系本来也算不上好,即便如今变成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太要紧的,再有天大的矛盾和冷战,毕竟还是同门师伯师侄,兴许过段时日,他们自己也就想通了。
沈忆寒于是便也没再过问。
谁知动身离岛的前一日,陆奉侠却来见了他。
天色未明,沈忆寒却还是敏锐的发现了他眼中有血丝。
陆奉侠道:“……歌笑可在宗主这里?”
沈忆寒道:“师弟?并未。”
陆奉侠闻言,杵在原地,半晌才道:“他走了。”
沈忆寒一愣,道:“他走了……走哪里去?师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奉侠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解释,无言良久,才道:“昨夜……他在我那里。”
沈忆寒想了想,道:“师伯可是又教训他了?难道常师弟……又说了什么?”
“……”
沈忆寒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酒气。
陆奉侠是刀修,虽然持礼守成,但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是变不了的,比如刀修对酒的热爱。
自沈忆寒有记忆以来,他这位师伯几乎过得是苦行僧一样的日子,非说有什么爱好,那就是爱酒,只不过他一贯十分克制,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什么时候不能喝,所以从来不曾因此误事。
沈忆寒也给他送过不少佳酿,凡间美酒也好,能喝醉修士的仙酿也罢,都应有尽有。
陆奉侠昨夜喝酒了。
沈忆寒想了想,并没提这事,只是道:“那师伯可知……常师弟为何要走?”
陆奉侠沉默片刻,道:“……怪我饮酒误事。”
如何误事,却没仔细说。
沈忆寒心下想了想,恐怕多半是师伯醉酒后,同常师弟说了些不留情面的话,又或者如那日一般,打了他一记耳光或者别的……倘如此,酒后发火,恐怕手下没有轻重,那也无怪师弟负气而去——
这二人数百年间,便是摩擦不断的。
陆奉侠其人,对人对己都是一样严苛,但凡触及他底线,几乎从不留情,不仅罚得重,说话也极其难听。
多年前,常歌笑招惹了南海附近一个并无辖界的小家族,被人找上门来,事了以后,门中对他倒是不曾重罚,然而陆奉侠知道了,却将他绑来,在宗中祠堂关了整整半年,还对沈絮说,若再不对他加以管教,等有朝一日,他给妙音宗惹来收拾不了的祸事,那便悔之晚矣。
常歌笑当时正是叛逆的年纪,从旁人耳里得知他说自己是个祸根,如何受得了这气,立刻留书出走,后来沈絮足足找了两三年,才将他找到,又不知好说歹说劝了多少,他才肯回来。
从那以后,常歌笑便是和陆奉侠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见了这位师伯,只恨不能躲八百里远。
直到沈絮死后,宗中操办她的后事,守灵过后,这两个人的关系才稍有缓和。
虽然缓和的也并不多,但好歹不至于水火不容了。
沈忆寒见陆师伯眼中血丝越来越重,没敢细问他究竟是如何饮酒误事,想了想,只道:“那师弟这次走……可留书了?或者留了别的什么?”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雀簪来。
沈忆寒一见此簪,便即愣了愣——
因为……这支簪子他认得,是沈絮的遗物。
常歌笑爱作女子打扮,精于钗妆,沈絮自小看着他长大,做师尊的当然不会不知道徒儿的癖好,她当年不仅知道,甚至还亲手教了常歌笑不少,又送给他许多东西,这支金雀簪就是其中之一。
此簪本来是沈絮用过之物,后来给了常歌笑,沈忆寒记忆中,常师弟对沈絮留赐之物,一贯极其珍爱,这支簪子更是尤甚,连他也没见常歌笑拿出来用过几回。
沈忆寒道:“他只落下了这个?”
陆奉侠未答,想是默认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忽然电光石火间想到,师弟既会落下此物,那便是说……昨夜里他在陆师伯洞府中是女子打扮?
……这倒奇了,陆师伯不是一贯容不得常师弟扮作女子么,怎么会让他这般模样留在自己洞府?
他脑海中忽然起了一个极其离谱的念头,几乎惊得脸皮都颤了颤,抬眸看了看陆师伯……又看了看陆师伯。
两人之间忽然一片沉默。
半晌,沈忆寒才道:“……师伯也不必太担心,常师弟想必只是一时怄气,这才出去散散心,我与云真人明日离岛,前往拨云城相助各派剿灭洞神宫,等此事了结,我回来后,若师弟仍然未归,我必将他寻回。”
两日前,沈忆寒已经告诉过陆奉侠自己和云燃改变主意,打算前往拨云城参与讨伐洞神宫的事,因此陆奉侠此刻听了,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只道:“好……既如此,宗主万事小心,岛上事务一切交由我与紫宸便是,不必挂心。”
沈忆寒自是应下。
陆奉侠临走前,却又顿住了脚步,似乎犹豫了半天,才道:“倘若宗主路上遇到歌笑,他如不肯回来,还请宗主替我与他说,昨夜之事……”
语及此处,接下来的话,却好像又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沈忆寒心中大概有个猜测,道:“师伯有什么话,还是亲口同师弟说吧,师弟天赋异禀、心思敏锐,有些话异口而达,到他耳里,只怕便和最初不是一个意思了。”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抬眸望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这次动身前往拨云城,除了沈忆寒、云燃二人之外,还带上了严柳与小石头。
之所以带上严柳,一来云燃已经答应他,许他拜入昆吾,此行正好顺路将他带回去,二来沈忆寒已将那十几个清江严氏的死士原样送回了他家——
他并未说这些人是自己在潮风城外撞到他们追杀自家公子,而是改了个口,说洞神宫的尸傀儡出现在潮风城,这十几个死士为洞神宫所俘虏,于是恰好将他们救下罢了。
自然,真相究竟如何,这些人回去即便自己不敢说,想必也是瞒不过严氏家主与他那位夫人的,沈忆寒之所以这么说这么做,无非是给严家留个面子罢了,他如此说辞,便是在表态,会替严家将这件见不得人的家丑捂住,严家若不傻,定得承下这个情。
即使那位严夫人得知后,心中不知怎么骂妙音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坏了她的好事,但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恐怕尚且大有麻烦——
严家家主是同意她将严柳送往昆吾剑派,用这个儿子的前途保得严夫人亲生孩子将来的家主之位,但不代表他能默许严夫人对严柳赶尽杀绝。
严家内部家事如何,自然已与沈忆寒无关,但既然如今严家人已经知道严柳在妙音宗,沈忆寒便没有将他在琴鸥岛上久留之理,否则总得给人家个说法。
此行带着严柳继续前往昆吾剑派投师,倒可顺理成章解决这个麻烦。
至于小石头,则是咬死了沈忆寒在哪,她便在哪,沈忆寒本劝她留在岛上,说自己很快就能回来,小石头却是死活不依,燕子徐亦好说歹说劝了她半天,然而都是丁点用没有。
一块石头如此倔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沈忆寒知她虽如今看着温和无害,不过是因为自己与她约法三章罢了,若将她惹急了,不再顾及这些,可不知以她的本事,会干出什么来。
只得答应了让她跟着。
三人一妖就此上了路,严柳虽然灵力低微,无法飞行,但有沈忆寒、云燃,一个化神,一个小乘,要捎带上他,自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数日之后,抵达中州以南地界。
沈云二人本想先将严柳送到昆吾剑派投师,再行前往拨云城,谁知还未近昆吾山脉,云燃便蹙了眉,忽道:“……门中启动了护山大阵。”
似昆吾剑派这般大派,自然都有护山结界与阵法,只是如非遇到生死存亡之际,寻常时不会轻易启动,因为哪怕只短短一个时辰,运转这样的大阵所消耗的灵石灵脉,都是远超想象的。
昆吾剑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启动护山大阵?
沈忆寒道:“难道你门中起了什么变故……大阵既已启动,内外互不连通,只怕你门中运阵守山的弟子,不会再放咱们进去。”
云燃取出传讯玉简,片刻过后,他抬眸望向沈忆寒:“师尊传讯:门中混入了魔修,葛师伯受人暗算,方才已陨落了。”
第077章 恨生
第77章
死了一位太上剑主, 无怪昆吾剑派如临大敌。
昆吾门中四位太上剑主,修为最低都在大乘以上,据传其中更是有一位渡劫期的尊者, 葛老剑主虽是这四人当中最没神秘感、而且也可能是境界最低的那个,但依旧是昆吾的四块镇山石之一,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沈忆寒太阳穴跳了跳。
那梦中……姓葛的老东西可是到最后都没死的, 不一样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沈忆寒想了想,道:“可又是洞神宫所为?”
云燃道:“师尊讯中并未提及,只说叫我们先去拨云城与掌门师兄汇合。”
沈忆寒道:“梅叔可还安好?”
“不必担心, 师尊一切无碍。”云燃顿了顿, “启动护山大阵,是门中长辈的命令, 如今山中正在逐峰排查细作,师尊说,他已对谢小风的身份大致猜出了个眉目,倘若是真, 此人即便那日死在你剑下,或许亦不是真正魂消身死, 门中的细作远不止他一个, 师尊叫我们万事小心。”
沈忆寒闻言稍放心了些,但听他说梅今猜出了谢小风身份, 还是略感惊讶——
谢小风果然没死,这倒不太出乎他的意料,以风燮魔君的能耐, 多备一具两具可供使用的躯壳, 的确也不是难事,只是自那日后, 此人下落不明,却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难免叫人心中有些不安。
沈忆寒道:“你师兄仍在拨云城……那么讨伐洞神宫的事,还是如先前各派商定那般,并不耽误?”
云燃颔首,道:“三位太上剑主皆赞同掌门师兄此举。”
沈忆寒听到此处,有些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倒也不值得太奇怪。
在那梦中,昆吾四位太上剑主,属葛老剑主跳得最高,最爱插手昆吾门中事务,他天资本就远逊于其他三人,寿元又所余不多,如此做派,无非想多为自己牟取些资源和利益,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尽管如此,葛老剑主的行为,自然叫其他三位太上剑主,都对他有些不以为然,隐约间都是对他敬而远之、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如今他陨落身死,昆吾剑派虽如临大敌,却也只是关起门来排查自家门中细作,并未打算因他耽误原本联合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的计划。
眼下这情况,沈忆寒与云燃也只得先行动身,前往拨云城。
当日百晓亭的讯报,是通知各宗门同道在白河城汇合,白河城已过当年修界正邪两道划分的南北边界白河——
白河以南,皆算作中州地界,是正道修士的地盘,白河以北,就算是北域了。
魔道七门,都在北域。
北域的魔修散修更是不计其数,那头风土人情与中州这边全然不同,连凡人也大都不是什么善茬,杀人害命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有点能力的凡人,在当年白河之界划下后,或早或晚,也都举家南迁了,如今剩下能在北域活得风生水起的,都算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了。
白河城是渡了白河之后的北域第一城。
至于拨云城,与白河城离得不远,这地方沈忆寒自然来过不止一次,云燃亦不例外,因此还未进城时,便吩咐严柳道:“拨云城鱼龙混杂,有不少乔装的魔修和北域人,一会进了城中,你记得切不可离开我二人太远。”
严柳自是点头如捣蒜的应了。
进得城中,小石头颇为感慨,四处打量,看什么都十分新鲜,道:“我都快认不出这是拨云城了。”
严柳闻言,有些讶异,道:“石姑娘来过拨云城么?”
小石头道:“自然……”
沈忆寒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反应过来,又将还没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自然是没来过的,不过是听别人说起过罢了,说的和现在看到的很不一样。”
严柳道:“原来如此,我从前也曾听李大哥说过,他说拨云城有修界最大的拍卖行,等我将来筑基,无论修习什么,他只要带我来看了,定然都能挑选到趁手的法器……”
语及此处,神情略有些黯然,严柳顿住了没再说下去,前面街市上却在此刻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前方不远处,有座外形似塔似楼的七层宝阁,阁前一群人正在争吵,沈忆寒远远望去,只见那群人大致分成三拨——
一拨有七八个,都穿着靛青色练功服,束道冠,负长剑,观其打扮,正是昆吾剑派弟子;
一拨白衣白靴,腰悬银铃,为首的是个俊俏的年轻公子,此人手拿一把折扇,生了双细长眼睛,虽是与人吵架,却始终嘴角含笑,瞧着倒很是气定神闲;
最后一拨人,说是一拨或许不大贴切,因为拢共只有三人,两男一女,为首的是个穿褐衣的女子,这女子生得不算很美,却很耐看,眉宇间有种从容平和的意味,很是能叫人心生好感。
沈忆寒见了她,微微一怔,那头褐衣女子亦看见了这边的他们,也抬目朝这头望来——
至于昆吾剑派弟子中,领头的竟是个老熟人——当日振江城外,和贺兰庭同行的那位沉秋峰上的童沐尘童师侄。
童沐尘道:“我管你什么广平叶家还是叶平广家,这套阵图是我们昆吾剑派早就和玉微阁定下的,定金也交了,如今到了工期,他们只有一套,自然是给我派的那套,你这人忽然冒出来截胡,究竟讲不讲道理?”
那白衣公子道:“不讲道理的难道不是贵派?你们来之前,我已经问过掌柜了,贵派和玉微阁订的是三十二阵图,方才掌柜给我看的那套,分明却是一套二十四阵图,两样法宝都不是一个东西,如何就成了你们昆吾剑派和玉微阁定下的了?再说掌柜已经答应我了,我若愿出高于市价三千灵石的价格,他便将二十四阵图卖给我,我与玉微阁交易已成,阁下却忽然冒出来,非说这套阵图是给你们昆吾剑派的,究竟是谁在截胡?”
童沐尘道:“玉微阁明知这套阵图是我派订以用作讨伐魔修的,超过工期,他们拿不出三十二阵图,自然二十四阵图也好、八阵图也罢,都得先交个东西出来吧?那财迷掌柜见钱眼开,要将二十四阵图卖给你,也是他自己脑子糊涂,我这是替他悬崖勒马,怎么能算截胡?”
又道:“你若再纠缠不休,咱们这便去请各门各派的前辈来评评理,看看到底这套阵图该给谁,如今大敌临前,各派同仇敌忾,什么广平叶家,从前听也没听过的,你们不帮忙就罢了,还故意出来裹乱,你们要这阵图,能有什么用?难道比诸派共同讨魔还要紧?”
那白衣公子道:“你们昆吾剑派要讨魔,焉知我家就不是去讨魔的,这套阵图自然有用,难道我们叶家人的性命,就比不上你们昆吾剑派弟子的性命要紧?”
童沐尘道:“你少胡搅蛮缠了,谁不知道此次讨伐洞神宫是由三宗牵头,这二十四阵图我派拿去,也是此行所有讨魔的同道修士共用,又不是只给昆吾弟子用,倒是你们,买走了也不过只得这几个人受用,用得上什么二十四阵图?我看半阵图就很够了。”
两边正自吵个不休,童沐尘忽然看见了沈忆寒与云燃,眼睛顿时一亮,远远叫道:“师叔,沈宗主——”
一时满街的目光都朝二人投来,沈忆寒、云燃二人上前,朝童沐尘略一颔首,那白衣公子呵呵笑了笑,还未等他们开口,便执扇拱手道:“久仰登阳剑大名,云真人,噢,还有沈宗主——”
他勾了勾唇:“在下亦久仰‘玉芙蓉’大名,今日得见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广平叶氏长公子叶昭,这厢有礼了。”
童沐尘在旁瞪眼道:“谁和你这厮这厢有礼了?!你想得倒是挺美……”
他话未说完,身边师弟赶忙用手肘拐了拐他,童沐尘这才反应过来师叔还没说话,自己打岔好像的确不太好……但又实在看不惯这什么叶公子和云真人、沈宗主套近乎,于是便对二人道:“云师叔,沈前辈……”
沈忆寒道:“事情怎么回事,方才我与你云师叔已经听到了,不必再解释了。”
他抬眸笑了笑,望着那位叶家长公子道:“叶大公子,既然今日咱们有缘相见,你方才也听见了,这二十四阵图是诸派讨伐洞神宫魔修用得上的法宝,这位童师侄方才说话的确急躁了些,想必也是因为担心不好和门中师长交差,耽误了讨魔大事,不知尊驾能否忍痛割爱?”
又道:“叶公子既也是前往白河城讨魔,这二十四阵图虽在昆吾剑派手中,到时候却是诸门诸派共用的,几位自然也能受此图庇佑,实在不必另行将它买去。”
叶昭道:“诸门诸派共用?请恕叶某直言,即便是三十二阵图,到时候要同时护住这么多人,尚且力有不逮,更别说二十四阵图了,想必若真有危机,此物能护住他们三宗自家的修士,就很不错了,旁的小门小派的,当真还能顾得上?沈宗主心地倒是很好,只是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沈宗主怕是对这炼器一道,并不熟悉吧?”
沈忆寒的确对炼器一道并不太了解,他虽知阵图一类的法宝,大都是起护法之用,但对其具体的保护范围有何区别,他所知的的确并不很清楚,当即便有些哑然。
童沐尘道:“前辈不必与他理论,他是存了心抬杠找麻烦的!”
叶昭闻言,却笑了笑道:“那也不是,不过今日来的若是旁人,这二十四阵图,叶某的确是无论如何不肯相让的,但既然是沈宗主出面劝和……”
“叶某倒是有个条件,沈宗主若肯答应了,此图即便让给了他们,倒也无妨,哈哈哈哈——”
沈忆寒道:“哦?什么条件,阁下请说无妨,我若能做到,必不推辞。”
叶昭抿了抿唇,轻声说了一句。
他话音未落,云燃已眸色发寒,一道剑罡激射而出,叶昭反应也极快,侧身一躲,那道剑罡便擦着他的颊畔而过——
饶是如此,仍是生生削掉了他一大截头发,叶昭脸颊上亦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在场众人,连昆吾剑派众弟子们都吓了一跳。
叶昭摸了摸脸,垂眸看着指尖的血迹,倒也不气恼,只笑呵呵道:“在下不过说说罢了,瞧瞧,怎的便把云真人气成这样?看来传言的确不虚啊。”
第078章 恨生
第78章
看来那日在云州天瑕城中, 诸派谈会上发生的事,早已经传遍修界,叶昭话里的“传闻”指的是什么, 自然也就不言而明了。
沈忆寒方才听见此人出言轻薄,倒也愣了愣,他虽素来有个诨名在外, 可从前却也实在没有见过如这位叶大公子一般,上来就出言调笑的——
或许有,那也都是些魔道女修, 多是开门见山的邀他做入幕之宾的。
不知怎的, 沈忆寒倒是并未特别生气,但心里却对这叶昭略起疑心, 传音问小石头道:“你看此人可是魔修?”
沈忆寒如今修为已臻化神后期,如按照他的神识来看,叶昭身上并无一点魔气,也没有任何身为魔修的特征, 但修界易容乔装手段千变万化,花样百出, 这广平叶家忽然冒出来, 实在可疑,他也难保不会看走眼。
问问小石头, 倒是稳妥。
小石头传音道:“应该不是,我感觉不出来。”
小石头虽非人族,论起辈分, 她却也算是魔修祖宗了, 以她的眼力,叶昭若有问题, 想她不会看不出来,除非此人的境界已经高到足以蒙蔽小石头的程度。
她既这么说,沈忆寒便放了心,他其实倒不如何生气,毕竟不过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后辈罢了,着实犯不上同他置气。
只是云燃方才既然动手,却显然是动了真火,沈忆寒正想传音劝他,不必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那叶昭却继续道:“云真人不会只为了一句玩笑话,便要和叶某较真吧?”
童沐尘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师叔方才若真想和你计较,你当你的项上人头此刻还能在么?”
叶昭闻言,展开扇子摇了摇,遮住口睁圆了眼状似害怕道:“昆吾剑派倒是好大的威风,一言不合就要人项上人头的,那些北域魔修怕也没有这么霸道吧?”
云燃闭了闭目,冷声道:“休再出言不逊。”
叶昭收了扇子,笑道:“好好好,算叶某不好,玩笑开得过头了,诸位昆吾剑派的高足看这样如何,那二十四阵图我不要了,就算是给云真人与沈宗主二位的赔礼怎么样?”
童沐尘冷哼一声,道:“用得着你赔礼?本来便是我们先定下的东西!”
童沐尘话虽不饶人,但见叶昭掩着扇子和身后随行的叶家修士吩咐了几句,那修士上前扬手道“请”,心知他这是当真愿意松口,同玉微阁的掌柜说明两方“商量”的结果,作出让步了,还是和身后的师弟说了几句,叫他们一同与那叶家修士入阁,付钱取阵图去了。
这时,方才那一直没说话的褐衣女子与两名同行的男修,其中一名男修开了口,显是有心打圆场道:“诸位都是玄门同道修士,此行咱们同心合力,北上讨魔,大敌当前,别伤了和气才好,方才虽有些误会,好在叶道友现下也已道了歉,又肯将阵图相让,云真人、童小友,二位就不必介怀了吧?”
他这圆场打得很是时候,方才两方吵得最厉害时,他半声不吭,现下问题已经解决,他倒是跳出来,显是方才情势不明时,不敢轻易开口,此刻见事情歇了,便又心思活泛起来,想轻飘飘的做个和事佬,卖个顺水人情,若换作旁人,可能也就遂了他的心思,承了他的情——
然而童沐尘显然不在此类人之列,闻言不但不领情,反倒竖了眉毛道:“阁下难道不曾听说过‘劝人大度,天打雷劈’?”
他这话算是一句把天聊死了,那男修闻言,一时再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面色颇有些尴尬,半天才道:“童小友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童沐尘不等他解释,已凉飕飕道:“哦,是么,不是这个意思?可我怎么听着柴二公子方才就是这个意思?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轻飘飘的就要我云师叔不介怀,可曾想过,若今日在这被调戏的是你柴二的道侣,你难道也能一笑置之?倘若如此,这种事也能忍,倒叫我等眼界大开了,柴二公子胸襟宽阔,当真厉害,只是我师叔纵横一世,修得登阳剑也是霸道无双的路子,想必却没法如阁下一般,忍得这等鸟气。”
那位柴二公子本来自以为瞅准时机出来乖,岂料却碰了这么个好赖不收的刺猬,当即面色青白交错,一时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尴尬非常。
他却哪曾知道,童沐尘其人,在昆吾剑派便是个诸峰闻名的炮仗,只要觉得自己没错,连对着他师尊沉秋剑主,也是连珠炮般一句接着一句的犟嘴,他天姿过人,若非这性子惹得沉秋剑主和他师祖葛老剑主很是不喜,此代沉秋剑传承本来非他莫属。
数日前,沉秋剑主却将剑道种子给了个样样不如他的师弟。
童沐尘心里正不是滋味,此刻正是最恨劝人大度之人的时候,那柴二公子简直是精准无误的踩了他的痛脚,自然被他劈头盖脸一顿不着脏字的阴阳怪气和数落。
柴二公子说不出话来,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始终不曾说话的褐衣女修,正想出来打圆场,那同行的另一个柴家男修却拱手道:“童道友勿怪,的确是我二哥说话欠考虑,他一贯如此,在下替二哥同云真人道个歉,还望诸位勿怪。”
又道:“其实方才的事,本来也并非诸位的不是,原该怪玉微阁耽误工期,那掌柜的也是糊涂,实不相瞒,我大姐在他家也订了一柄灵鞭,如今亦是迟迟不曾交货。”
说了摇了摇头,似是十分无奈。
童沐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冷哼一声道:“他们玉微阁就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这样敷衍下去吧!他家的场子我等玄门正道不好砸,有朝一日惹了魔修,却没我们这么好说话,到时候自然便自食其果。”
叶昭笑吟吟听了半天,本来是因他惹起的纷争,他倒是置身其外,直到此刻,才看了看那三名柴家修士,又看了看沈忆寒,忽道:“对了,叶某若没记错,柴大小姐似乎从前与沈宗主颇有渊源啊,怎么,如今两位故人相见,倒好像不认得似的?”
他说的的确不错。
那名始终不曾说话的褐衣女修,正是沈宗主黄了的第一任未婚妻——稷原柴氏的大小姐,柴清嵘。
叶昭话音方落,沈忆寒还未说话,柴清嵘已淡淡道:“我何时与故人叙话,似乎同叶公子无关吧?”
叶昭笑了笑,道:“这是自然,瞧瞧叶某人这嘴,又冒犯了不是?不过在下也是一片好心,毕竟二位这样好像不认识似的,难免有人看了要多心,以为二位是欲盖弥彰,不敢在人前说话,怕惹人多心呢。”
众人听得此言,倒是一时都各有心思,无人说话。
沈忆寒心知云燃方才动气,恐怕是仍在受那心魔影响,否则若以他从前心性,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旁人挑动情绪,此刻听了叶昭的屁话,第一反应便是朝云燃望去,果然见他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此刻,他心中才终于生出一点不快来,看了叶昭一眼,忽道:“叶公子既是玄门正派修士,难道不知稷原柴氏已由族中长女继任家主之位?你张口柴大小姐,闭口柴大小姐,可是并不将她这个家主放在眼中?”
叶昭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还能从这个角度找茬,童沐尘一见沈忆寒发动,立时冷笑一声,附和道:“前辈说得半点不错,人言常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似叶大公子这样出言无礼,连一寸也不曾敬人的,那也别怪旁人看不起你们什么广平叶家。”
眼看着童沐尘又要和叶昭打起嘴仗来,方才那进了玉微阁去取货的昆吾剑派弟子却和那名叶家弟子出来了,抱着一筒长长的卷轴,道:“师兄,阵图取来了。”
童沐尘这才狠狠瞪了叶昭一眼,不再搭理他,接过那卷轴展开看了看,确认过没问题后,才道:“虽不是三十二阵图,眼下也只能凑活用了。”
那抱着卷轴出来的沉秋峰弟子面色稍有忧色,道:“可是……师尊说了,必得将三十二阵图取回,如此……咱们回去了不会被责罚吧?”
童沐尘道:“又不是咱们的错,师尊干什么要责罚咱们?你放心就是了,再说事情原委,云师叔都看在眼里,等回去师尊知道了,想必不会那样不讲理责罚我等。”
语罢扭头看着云燃道:“云师叔,若师尊问起阵图之事,不知到时候能否请您替我们解释一句?”
云燃从方才起,便一直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此刻被童沐尘叫了一声,竟没答应,童沐尘又叫了一声云师叔,他才缓缓抬眸。
“……嗯。”
童沐尘得他答应,喜道:“多谢师叔。”
又道:“喏,有云师叔替咱们解释,这下你们总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吧?好了好了,就算师尊真要责罚,到时候也只罚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你们没有关系,这总行了吧?”
那几个弟子闻言,面面相觑,这才不再说话。
云燃道:“沉秋师兄何在?”
童沐尘道:“掌门师叔与师尊、还有其他几峰同门,此刻都在拨云城北门等咱们,正好师叔也到了,咱们便一起过去吧,要前往白河城,不可御空,又得穿谷渡河,只怕有些麻烦,人多些也安全,等到了白河城,便可与诸派同道汇合了,师叔觉得如何?”
云燃看了沈忆寒一眼,沈忆寒道:“我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很好。”
说话时,他在衣袖下抓住了云燃的手,云燃眼睫微微一颤,抬眸看了他一眼——
方才阿燃的不对,他自然不会察觉不到。
两人四目相对,沈忆寒并未传音多说什么,只是这样静静望着他,云燃被他捉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片刻之后,缓缓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手心很热。
他如那日在灵舟上一般,轻轻在云燃掌心挠了挠,望着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云燃垂眸看他片刻,才扭头对童沐尘道:“甚好。”
童沐尘半点不曾察觉眼前两位前辈在衣袖下的小动作,得了云燃肯定,只是高兴道:“好的,那咱们现在就赶紧去见掌门师叔和师尊他们吧。”
众人当即动身,朝拨云城北门行去,柴清嵘与那柴二公子、柴三公子亦同行而来——
连那叶昭一行人,不知怎的也跟在后头。
童沐尘本要发作,却被他师弟拦住,低声劝道:“师兄,好歹都是玄门诸派同道,大家一同讨魔的,先前阵图的事人家也让了,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师兄看不惯他们,只当他们是猫儿狗儿跟在后面也就罢了,何必与他们较真呢?”
童沐尘闻言,只得作罢,强行忍了没说什么,只远远剜了那叶大公子一眼,还是让他们跟在后面了。
沈忆寒多了个心眼,虽然小石头说叶昭不是魔修,他心中却还是觉得此人怪怪的,连带着那几个叶家的修士,也有种似有若无、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他指尖一捻,数瓣细如指甲盖的粉白色桃花花瓣无声无息的飞了出去,穿过众人行走时摆动的鞋履下裳,最后无声无息的覆在了那几名叶氏修士和叶昭身上。
拨云城是一座山城,北高南低,他们要往北门去,便是越走越高,快出城门之际,街上修士渐渐变少,最后经过一条长街时,整条街上除了他们,便只有三五个行人。
沈忆寒与其中一个擦肩而过时,心中忽然冒出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他握着鸾鸳转身便朝那人背心穴位击去——
果不其然那人闪身一躲,鸾鸳击空,沈忆寒半点不犹豫,拔了鸳剑出鞘,足尖连点,瞬息之间,已经绕到了那人身前。
一道雪青色剑光掠过,众人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首级已落。
童沐尘看清地上那人落下的头颅脖颈上青黑的血管,惊了一惊,道:“是……尸傀儡!”
他抬目望去,却见方才正在他身边的云师叔,此刻已和沈前辈一齐飞身朝街上另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去了。
童沐尘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童师兄,小心!”
“心”字未落,童沐尘转头,对上一张毫无血色,骇人至极的脸,他一时没看清,只觉得那张脸的模样有些熟悉,脑子里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瞳孔骤缩,惊声道:“……三师兄?”
第079章 恨生
第79章
沈忆寒与云燃如今两剑相合, 已是彼此心有灵犀,驾轻就熟,蘅芜不必出鞘, 两人便行云流水般解决掉了后方几具尸傀儡,而在此刻,童沐尘却险些被那陡然出现在他背后的“三师兄”一剑贯胸而过——
童沐尘愣怔之际, 胳膊被一截长鞭层层卷住,将他往后一拉,这才将将避过了那一剑。
挥鞭的是柴清嵘。
她手中长鞭如臂使指, 灵巧非常, 拉着童沐尘躲过一剑后,便嗖嗖嗖收鞭而回, 转而缠住了那尸傀儡胸前双臂,暗红色的灵鞭上光华流动,柴清嵘叱道:“缚!”
那灵鞭循声从她手中脱手而去,层层缠住了“三师兄”, 叫他动弹不得,众弟子见状, 正松了口气, 沈忆寒远远见了,却眉头一跳, 当即便喝道:“清嵘!小心,尸傀儡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亦难伤他, 唯有脖颈——”
话音未落, “三师兄”已砰得一声将束在身上的灵鞭崩开,那鞭子飞回到柴清嵘手中, 虽然未被震断,鞭身上却是宝光黯去,显是法宝受了伤损。
“三师兄”口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哼声,手中剑一荡,径直朝着柴清嵘刺去。
叶昭手中折扇啪一声展开,被他掷出,那扇子嗖嗖嗖打着转迅速挟风飞去,恰好同“三师兄”快到柴清嵘面前的剑尖相撞,一声金属相撞的激鸣响起,那扇子听声音竟像是金铁所制,瞧着却是半点看不出来。
“三师兄”手中青钢长剑,硬生生被撞得荡开了半尺。
这一切发生得不过在两三息之间,云燃拂尘一扫,射出一道雪白的剑罡,那点剑罡如流芒一般,众人还未来的及看清其路径,下次睁眼时,那傀儡的眉心已经被这点剑罡洞穿,当即便举着剑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沈忆寒本来还打算相助,这才发现不必了,走到近前看清了那尸傀儡眉心被硬生生洞穿的一个豁口,心下一时大感诧异,转目望了望云燃。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尸傀儡的肉身强悍程度,轻易无法损坏,这种怪物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只在脖颈,当初在潮风城仙府中时,阿燃尚且还不能仅仅只以剑罡便诛灭它们,如今却可以了——
云燃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道:“不必一定要将其斩首,毁其灵台亦可。”
沈忆寒心道,若是一点剑罡便能洞穿这怪物的脑壳,自然是不必斩首,这不是连他的鸳剑也无法劈开尸傀儡的头颅,才不得不只能用斩首一个法子么?
大约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等到那具尸傀儡失去平衡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手中的青钢长剑亦当啷一声落了地,童沐尘似乎这才被声响惊得回过神来,他怔怔低头看着那具侧脸贴在地面,眼神木然无光的尸傀儡,嘴唇张了张,半晌才又叫出一声:“三……三师兄。”
童沐尘跪下,要将那尸傀儡抱起转过身来,众弟子见状,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当即便有人道:“童师兄小心!当心他还没死透!”
童沐尘动作顿了顿,却没停下,还是单膝跪在那尸傀儡身旁,要将他翻过身来,然而尸傀儡身躯沉重,如千钧巨石,如何是他所能翻动?
严柳本来与小石头跟着昆吾剑派众人,他修为低微,方才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是站在后面,此刻见此情景,面上神情略动,竟从人群中走出,也蹲下在童沐尘身边,帮着他将那具尸傀儡翻转了过来。
童沐尘眼眶有些红,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等看清怀中尸傀儡苍白青黑的面孔和木然睁着的眼,又翻开他胸前衣襟,看到一处森然骇人的剑伤,才终于确定了这的确就是他三师兄的肉身,被人炼做了尸傀儡——
一片寂然,无人说话。
童沐尘扭头哑声道:“于师弟,当日我留在振江城外清理妖瘴,是你带着诸位师弟……将三师兄的尸首带回门中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三师兄的尸身会落到魔修手中!”
那于师弟被他吼得险些打了个激灵,立刻解释道:“师兄,你听我说,我那日当真是将三师兄的尸首交回峰上了,可后面的事又不归我管,如今咱们门中混入了魔修的细作,谁知道三师兄的尸首被盗,是不是洞神宫的细作干的……当真和我没有关……”
这名弟子话未说完,天幕中乌云骤起,狂风大作,长街上落叶与灰尘被卷得漫天而飞,众人耳边唯闻得风声呼啸,像是有个人在凄厉哀嚎。
沈忆寒道:“城中有变,不知楚掌门他们在城北是不是也遇上了什么麻烦,咱们还是不要耽搁,赶紧前往城北与他们汇合才是。”
柴清嵘道:“不错,童公子,还请节哀。”
童沐尘不能说什么,只将那具再不能动弹的尸傀儡收进了乾坤袋,几名昆吾弟子见状似乎想说什么,但见他面色不善,云真人也并未阻拦他这么做,只得不约而同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很快到了北城门,众人一出城门,便觉城外狂风卷沙,雷鸣电闪,更胜过城内几分,数十名修士站在一个淡青色结界之中,正是以楚玉洲、沉秋剑主、碧霞剑主为首的一众昆吾剑修,还有十几个沈忆寒认不得的生面孔,却不知是哪门哪派修士。
楚玉洲肩臂有伤,此刻正盘坐着任碧霞剑主为他注入灵力疗伤,结界内虽然风停雨歇,不受外面侵扰,但气氛却明显有些凝重。
沉秋剑主见他们来了,似是松了口气,又见到云燃,略微一愣,道:“云师弟?先前听碧霞所说,我还当你并不来了。”
云燃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垂眸看了看正在疗伤的楚玉洲与碧霞剑主,道:“临时主意有变,掌门师兄这是被尸傀儡所伤?”
沉秋剑主点了点头,顿了顿,道:“师弟这么说……难道你们也在城中遇上了尸傀儡?”
沈忆寒发觉沉秋剑主臂上缠了一截白布,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他师尊葛老剑主的死讯,观沉秋剑主面色,也是眼圈微微泛红,眼下隐显青黑,想必这短短半日之间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大的打击。
云燃颔首道:“嗯。”
沈忆寒道:“乔剑主,有一事沈某不得不问,不知贺公子眼下正在何处?”
沉秋剑主转目望他一眼,道:“我昨日便已与掌门师兄动身离开昆吾,依门中传讯所言,师尊受人暗算后,尸首已经不见,贺师弟亦不知去向……只怕是被魔修掳走了,正因如此,三位太上剑主才命门中启动护山大阵,待将门中余下的其他细作揪出,再……”
沈忆寒听得蹙眉,终于忍不住道:“乔剑主,难道贵派便不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尊师陨落……贺公子便与他的尸首一起消失,有些太蹊跷了吗,焉知他便不是那个同洞神宫勾结的细作,否则何必要带走尊师的尸首?”
沉秋剑主默然片刻,道:“……贺师弟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师弟此时消失虽然蹊跷,可他如何能害得了师尊?”
沈忆寒道:“我当日在天瑕城,便与贵派提醒过,令师弟身份有异,可惜葛老剑主不肯相信沈某的话,如今他在此时无端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尊师的尸身,天下焉有如此巧合?”
语罢,又将当初常歌笑提醒他的话,还有在天瑕城以寻踪符看到的情景都和沉秋剑主说了一遍,最后道:“贺公子身具福缘,单沈某所知……他身上的天阶法宝,便有一柄神剑昆吾,一枚须弥芥子,还有贺家留给他的诸多宝物,天阶法宝只需一件,便可轻而易举跨阶杀人,此人还不止身负一件天阶法宝,乔剑主如何便能这般笃定,尊师被妖人所害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沉秋剑主听完这些话,哑然良久,才望向云燃道:“云师弟……沈宗主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云燃颔首,道:“的确如此。”
沉秋剑主仍是有些不能相信,负手在原地踱了两步,才道:“可……可当初师尊将贺师弟带回峰上后,便已探看过他的经脉、资质、神魂,他除了受噬魂种影响,记忆有损之外,的确并无异状,就算他身负宝物,也不过只是区区筑基修为……怎么可能……”
沈忆寒道:“若是正面相敌,自然难上加难,可天下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此人心思阴狠,尊师毫无防备之下,未必不会中招……”
其实他还有不好说的——
贺兰庭身上的东西,功法、机缘,随便透露给葛老剑主一点,只怕以葛老剑主如今瓶颈不前、阳寿将近的现状,都要失去理智红眼,焉知他不是自己出了什么损招……才逼得贺兰庭不得不绝境反咬一口,若是如此,那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沉秋剑主脚步顿了顿,道:“那……‘昆吾’亦不见了,难道也是被贺师弟带走……”
童沐尘在旁听了这一番话,心绪鼓动,此刻终于忍不住道:“师尊,事情都已经摆在眼前了,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师祖刚一陨落,这小子便凭空消失,连带着昆吾,昆吾已经认他为主,不是他将其带走了,还能有谁?”
沉秋剑主沉声道:“住嘴!长辈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
童沐尘被师尊喝斥,面色涨得通红,也只得生生忍了,又站回几位前辈身后。
此时本在疗伤的楚玉洲睁开眼,道:“沈宗主方才说,令师弟察觉贺兰庭神魂有异,提醒于你,常道友的意思……难道是怀疑此人一体双魂?”
沈忆寒道:“不错,只是……师弟也只是疑心,并无证据。”
沉秋剑主道:“沈宗主,令师弟的‘七情俱全之体’,乔某也略有耳闻,只是听闻这种体质只是对情绪感知敏锐异常,对神魂……恐怕却不然吧?说到底,这也只是常公子的推测。”
沈忆寒道:“但我的确以寻踪符,看见他与洞神宫打扮之人相见,这总该无法解释了?”
沉秋剑主道:“既然如此,不知沈宗主可否能以寻踪符再次找到贺师弟此时的下落?”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那日他发觉我以此符窥看后,已经警觉,想必用了什么敛息匿踪的法宝,我后来试了数次,都无法再寻到他的下落了。”
沉秋剑主不言,面色中的不置可否却不难看出。
沈忆寒心下也有些不悦,暗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那葛老头是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满心算计,他这徒弟乔剑主瞧着本来还好,岂知也是个油盐不进、好赖不听的。
楚玉洲看出气氛僵硬,起身来握了握沉秋剑主的胳膊道:“乔师兄,沈宗主也是好心提醒,即便并无确凿证据,咱们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如今洞神宫这般嚣张,在我门中便杀害了葛师伯,‘昆吾’又下落不明,即便不为贺氏之事,咱们也断不可能同他们干休,眼下当务之急,是与诸派同道一齐将洞神宫妖孽剿灭,如此既为葛师伯报了仇,一切不明之处,到时候自然也能水落石出。”
沉秋剑主默然片刻,道:“师弟不必劝我,我虽不信贺师弟就是洞神宫细作……可自然也知道轻重缓急。”
顿了顿道:“沈宗主,方才言语得罪之处,望勿见怪。”
沈忆寒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只道:“乔剑主言重了。”
一众修士相□□头简单打过招呼,楚玉洲认得柴清嵘三人,道:“柴宗主,二公子、三公子,多谢三位肯前来相助。”
柴清嵘道:“柴家人丁单薄,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楚掌门不必多礼。”
楚玉洲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看到叶昭,倒是稍稍愣了愣,大约是没认出这位是谁,他心知和云师弟只怕问不出什么,便朝与他们同行的师侄童沐尘看了看。
或许因为先前尸傀儡袭击,叶昭也出力救了他一命,童沐尘并没在此刻与叶昭斗气,只道:“回禀掌门师叔,这位自称是广平叶氏的长公子,叫作叶昭的。”
叶昭倒是自觉,闻言便笑吟吟道:“在下广平叶氏叶昭,金昭玉粹的昭,也是同来略尽绵薄之力的。”
修界名声不闻的小家族数不胜数,因此楚玉洲虽没听过什么广平叶氏的名号,却还是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叶公子千里迢迢赶来。”
叶昭道:“讨伐洞神宫,既为的是所有修界玄门正道,自然人人有责,哪里谈得上什么谢不谢的?楚真人实在不必将一切都揽在你们三宗身上,何况在下瞧贵派为此事,也是闹得门中鸡犬不宁,何尝不是出了大力?论理该是我们这些小家小族,要好生谢过三宗才是。”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与方才在云燃和童沐尘等几个小辈弟子面前满口胡沁、惹人讨厌的样子倒是判若两人,因此楚玉洲、碧霞、沉秋两位剑主听了此言,心下难免熨贴,倒是都对这位叶公子印象不错。
一名修士道:“楚掌门,既然人已到齐,咱们也可渡河了。”
沉秋剑主道:“不急,待我先验过三十二阵图,沐尘,阵图何在,可取来了?”
那几个跟随童沐尘去取图的弟子眼皮一跳,闻言都是不敢吭声,童沐尘动作顿了顿,倒是将那阵图从乾坤袋中取出,道:“回禀师尊,阵图已经取来,只是……不是三十二阵图,是二十四阵图。”
沉秋剑主眉头一蹙,看向他道:“为何?为师不是叮嘱你,务必将三十二阵图取来,这是怎么回事?”
童沐尘将玉微阁内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通,又道:“弟子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将就取了这二十四阵图……”
他话未说完,沉秋剑主已道:“将就?你一个将就,可曾想过到时候与洞神宫魔修交手,死的便是我玄门诸派的正道同修?!”
童沐尘被师尊喝斥,默然片刻,撩了衣衫跪下,垂首道:“……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
一名沉秋峰弟子见状,连忙硬着头皮替他求情道:“还请师尊息怒,此事童师兄的确尽力了,当时的情形,云师叔也是看在眼里的,云师叔,您说是不是?”
云燃颔首,道:“他们说的确不错。”
有他证明,沉秋剑主沉默片刻,才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谁知童沐尘却不知是犯了什么轴,闻言并不起身,竟在此刻问道:“……弟子方才听了几位前辈所言,心中有疑,实在有一事还想请教师尊,此话冒犯……弟子还是问完了再起来吧。”
沉秋剑主皱眉道:“什么事非得现在问?”
童沐尘道:“此事关乎方才诸位前辈所商议的……若弟子想的没错,沈宗主说小师叔便是魔修细作,就不算没有证据了。”
他语罢,不等沉秋剑主反悔,已连珠炮般道:“方才我们在来路上遇见的尸傀儡,其中一具竟是三师兄,可当日师弟们将三师兄的尸身带回,已经停入内峰,三师兄拜入师尊门墙,他若陨落,按照惯例,是要由师尊亲自葬在内峰崖下的,于师弟他们这才不曾过问……弟子今日斗胆问一句,当初师尊到底有没有亲手将三师兄葬在崖下?若葬了,如今三师兄的尸身为何却落到了魔修手中?叫他受此凌|辱?”
“若没葬,三师兄的尸身消失,师尊难道不曾察觉?若您知道,为何半句不提此事?能进入内峰的,唯有师尊、小师叔、师祖三人,若此事与您无关,便是小师叔……”
沉秋剑主怒斥道:“住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质问为师不成?”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那几个童沐尘的师弟更是吓得面色发白,半句话都不敢说,大约压根没想到他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师尊。
童沐尘未见惧色,只顿了顿道:“弟子不敢……只不过想要一个答案罢了,为何师尊明知小师叔有问题,方才沈宗主告诉您,他的确身份有异,您却还不肯信?您与师祖一贯看重沉秋峰的脸面,弟子倒宁愿师尊如今不信,是因为顾及脸面。若非如此,难道师尊就不曾想过?自小师叔拜入沉秋峰,师祖他老人家便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对他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可以他老人家的修为,尚且为人暗算,就此陨落……”
“那姓贺的小子与魔修勾结,难道不是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师尊却还不肯说实话,您究竟是执迷不悟,还是也和师祖一般,喝了他的迷魂汤?您难道也打算步师祖的后尘么?师尊,与虎谋皮,终究不会有好下……”
他话未说完,沉秋剑主已忍无可忍,啪得一耳光狠狠将童沐尘扇得跌伏在地,怒道:“看来为师这些年来是对你太放纵了!才叫你竟然当着诸派同道的面,如此胡言乱语!还敢妄自揣测你师祖,你哪里还有半分为人弟子的本分?”
“你师祖被魔修所害,尸骨未寒,你不曾为他伤心落半滴泪,现下却为了件全无证据之事,如此攀咬,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小师叔若是洞神宫的细作,那为师和你师祖是什么?难道我也是勾结魔修,庇护魔修的细作?整个沉秋峰在你眼里又是什么,魔修老巢么?”
“还什么与虎谋皮,简直是不知所云!我知道,你自我将沉秋剑传承交由你何师弟,便一直心存不忿,可也不想你竟至如此背德负恩,在诸派同道面前这般歪曲事实,污蔑为师!”
他那一耳光打得极重,童沐尘嘴角带血,伏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半天才用手肘支起身,抬眸看着自家师尊,那眼神却冷冷的,像是一只伤心透顶的小兽,半个字都不说。
沉秋剑主瞧见他神态,还欲说话,沈忆寒赶忙上前拦在童沐尘身前,道:“乔剑主还请息怒,令徒的确是心直口快了些,但我看说他刻意污蔑师尊,那也实在不至于,他或许的确是怕你也为人所害,急于提醒,言语间这才一时失了分寸。”
沈忆寒一开口,也有其他修士附和着打圆场道:“沈宗主所言不错,小辈弟子年轻气盛,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以后他自己也就知道错了,乔剑主不必动怒。”
沉秋剑主虽然怒气未消,但有如此多人说和,他也不好再发怒,只连看也不再看地上的童沐尘,冷声道:“自己滚到后面去,别再来惹为师的眼。”
童沐尘不答,只从地上爬起来,他打了个踉跄,严柳见状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正在此刻,天空中乌云渐消,雷电雨声停歇,一名修士举着个罗盘状的法器对着天空看了看,转目道:“楚掌门,白河已停止涨潮,眼下可以渡河了。”
楚玉洲颔首,道:“既如此,诸位同道,咱们这便动身吧。”
有名修士道:“白河虽已停潮,只是方才白河忽然涨潮,便出现了那么多的尸傀儡,其中竟然还有生前境界在小乘以上的,如今洞神宫得了消息,只怕打得便是将咱们阻隔在白河对面的心思,这趟渡河恐怕还有危险,大家都要小心才是。”
叶昭似笑非笑道:“如今满修界都知道,我等玄门正道要北上讨伐洞神宫,咱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人家若不傻,自然知道要以白河天险阻隔,不过我听说楚掌门那件灵舟法器很是厉害,想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楚玉洲道:“诸派同行,即便我们不说,此事定也瞒不过魔修在拨云城中的耳目眼线,白河涨潮从来时间不定,长青两宗、伽蓝寺的照见禅师、还有其他多派同道,都已顺利渡河,大家不必太过担心。”
楚玉洲双指一掐,那淡青色结界消失。
众修士朝前走了约莫百十步,便见一条大河横亘在两边怪石嶙峋的山崖之下,崖下波翻浪沉、惊涛拍岸,白河虽已落潮,眼下看起来却仍然十分汹涌。
白河水从雁断山巅落下,据说雁断山巅有一块巨大的云水石髓,那石髓被河水冲刷,夹带了巨量的石髓碎屑,数千年来,这些石髓碎屑沉落在白河河床中,所以修士但凡靠近此河百丈之内,无论境界高低,都会感觉到灵气阻塞,通身真元难以调转。
自然也不是没人打过这河床中云水石髓的注意,毕竟此物只要一小点,拿到黑市便是天价,只可惜但凡动了这心思的,大都没命活着从河底回来。
楚玉洲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条灵舟,灵舟迎风便涨,落在河边,又是当日那副模样。
沈忆寒已经驾轻就熟,与云燃一同登舟,扭头找严柳和小石头时,发觉他两个正在和童沐尘说话,童沐尘脸上掌印未消,脸色黯沉,一人一妖瞧着倒像是在安慰他。
那数名沉秋峰弟子碍于师尊威严,倒都无一个敢上前同童沐尘说半句话。
沈忆寒看见童沐尘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与云燃轻声道:“你说你师兄也真是,有什么火回去关起门来发不好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面打孩子……”
语及此处,却又想到的确也是童沐尘先在众修士面前揭他师尊的短,如此看来,这小子挨打似乎倒也不冤。
沉秋剑主正在灵舟前方,不知与楚玉洲、碧霞剑主商量什么,自然是听不到后头沈忆寒这话。
叶昭在两人不远处,倒是生了副顺风耳,转目笑道:“沈宗主,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似三宗这样的名门大派,规矩大得很,与我们这些小家小族、小门小派的可不一样,何况那位乔剑主,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哪里容得弟子顶嘴说半个不字?”
又啧啧道:“这童公子也真是,心中记恨他师尊不肯将传承交给他,就在旁人面前胡说八道的,岂不知这天下从无公平二字可言?他师尊的剑道传承,那自然是爱给谁就给谁,人家既不喜欢他,他怎样都是无用的,人的命啊……天注定,可别不信邪,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瞧瞧,先前他数落叶某时,那时何等神气活现,眼下到了他师尊面前,不也是灰头土脸的,啧啧,小模样还怪可怜,我看了都心疼。”
沈忆寒听他所言,顿了顿道:“怎么……听叶公子所言,倒好像对三宗这样的名门大派颇有意见?”
叶昭笑吟吟道:“岂敢岂敢?叶昭何等身份,也配指摘三宗?不过是从前机缘巧合之下,稍有领会罢了。”
第080章 大梦
第80章
沈忆寒闻言, 心下微讶。
听叶昭话里话外意思,显然和三宗颇有渊源,难道从前此人曾在三宗门下求艺?
正自想着, 灵舟已经开始行驶。
白河其实算不得宽,但河水汹涌,修士们在河上又无法使用灵力, 还好楚玉洲这灵舟法器驱动时,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注入灵力,否则渡河便是件麻烦事。
小石头和严柳宽慰了童沐尘几句后, 大约是看那数名沉秋峰弟子都不太敢接近他, 当着沉秋剑主这个师尊的面,只能对他们这位叛逆的师兄敬而远之, 童沐尘若被孤零零落在人群中,难免有些可怜,于是便拉着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童沐尘走近前来,看见云燃与沈忆寒, 抿了抿唇,拱手道:“多谢沈前辈、云师叔方才替弟子说话。”
沈忆寒从前还没觉得怎么, 此刻看他过来道谢, 脸上那巴掌印还红艳艳的十分鲜明,心知多半是童沐尘不敢以灵力疗伤, 消去此印。
他倒是知道,修界不少门派中,的确都有这样的规矩——
若被师长责打, 不允许弟子借修行之便, 以灵力迅速疗伤消去伤痕,必须得叫那伤处自己愈合了, 才算是将教训记住,一面也是弟子对师长的敬重。
沈忆寒是不能理解这样的逻辑的,他们妙音宗也从无这样的规矩。
因为自小与云燃相处,见梅叔教诲阿燃,也从不体罚,自然也有云燃的性子根本用不上梅叔体罚的原因,但他的确也因此以为昆吾剑派这样的大派并无如此腐朽的规矩,不想今日却亲眼见识了。
看来昆吾剑派不仅门中剑修所习剑意海纳百川,教导弟子的方式,也是各不相同的。
以童沐尘这样的性情,能在沉秋峰好生生的长到这么大,也算是不容易了。
沈忆寒先前并未留意,此刻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孩子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倔强,那神态……倒是有些像年少时的云燃。
他心下不由微微一软,转目先看了看旁边的云燃,云燃亦被他看的微微抬目,大约是不知他这忽如其来的注视是什么意思。
沈忆寒又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望着童沐尘,点了点嘴边,低声道:“……疼不疼?”
童沐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前辈问他的是脸上的伤痕,一时有些局促——
师尊打得极重,他无法用灵力疗伤,从方才在众修士面前被师尊掌掴到登舟,从头到尾除了擦擦嘴角的血迹,都不敢处理脸上的伤痕,此刻自然是火辣辣的疼。
但其实比起脸上的疼,更让他心里难过的是师尊对他、还有三师兄的态度。
童沐尘嘴唇动了动,道:“多谢前辈关怀,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不疼的。”
沈忆寒道:“皮肉之伤也是伤。”
他摸了摸腰侧乾坤袋,从里头取出一个小瓷瓶,又对旁边的小石头道:“若芙,你往前走,挡着点。”
小石头虽不知道他叫自己挡着什么,但还是听话的往前挪了两步,道:“噢噢,好的。”
沈忆寒这才把那小瓷瓶塞给了童沐尘,又点了点脸上,道:“这药用了就不疼了,你偷着抹点,擦完了看不出来的,你师尊这会在前面,留意不到你。”
童沐尘接过药瓶子,愣了愣,大约没想到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长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云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云燃看了沈忆寒一眼,才将目光转到童沐尘身上,淡淡道:“用吧。”
童沐尘捏着那小药瓶,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一边打开了药瓶子,一边闷声道:“……多谢二位前辈。”
有小石头和严柳帮着打掩护,童沐尘很快擦完了药。
叶昭在旁用手肘撑着灵舟上的围栏,下巴拖在掌上,倒也没作梗,只是似笑非笑道:“哎呦,可真是怪感人的,我看童公子你不如改投到妙音宗门下如何呀?沈宗主这样好的心肠,岂不比你在你师尊门下受气来得……”
他话未说完,童沐尘已转眸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闭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叶昭咂咂嘴,道:“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沈忆寒接过童沐尘递还回来的药瓶,道:“不必搭理他。”
又道:“童师侄……我这样叫你,不算冒犯吧?”
童沐尘一愣:“这……沈前辈既然与师叔是……是……”
他看了看旁边的云燃,脸色有点红,好容易才憋出来一句:“呃……是好友,那自然不算的。”
沈忆寒笑了笑,道:“那便好,童师侄,我其实有件事想问你,你那位小师叔……当日各大门派从云州返程后,他可否一直留在沉秋峰上,直到失踪?”
童沐尘略想了想,道:“师祖和师尊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自掌门师叔、碧霞师叔他们从云州回来后,我一直不曾见过他。”
沈忆寒道:“那尊师祖……可也是一直未和你们透露行迹,直到被魔修所害?”
童沐尘点头道:“确然如此。”
沈忆寒闻言,心下暗道果然如此。
难怪洞神宫对昆吾剑派众修士的行迹,几乎是了如指掌,看这群魔修近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当日在潮风城外仙府中的那几具尸傀儡,沈忆寒很确定他们是奔着要自己与阿燃的性命而来——
其他这些出现在路上阻挠的,却似乎只是为了拖一拖他们的脚程。
各大门派自登贺兰仙岛调查过以后,都一直认为是洞神宫修士为了炼制大批量的尸傀儡,获得最好的炼尸原材料,才对贺家下次毒手,如今看来好像也是如此,近来修界一切的风波,都与洞神宫这个魔道第一大宗脱不了干系。
可沈忆寒却还是隐约觉得,此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他还记得贺兰仙岛上那些血符印。
伯父说,那些符印是魔修血祭之阵的咒角,洞神宫的魔修若只为了杀光贺家的修士,用以炼尸,又何必画这些咒角?
而且连贺老门主所居住的殿宇,都有这些咒角,那便说明连贺老门主堂堂渡劫期修士,竟也是魔修血祭的祭品之一……
什么法宝能让他们这般大动干戈,不惜如此代价,不怕即便贺家事曝后,和整个修界玄门正道为敌?
他们要血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为何他心里总隐隐有种感觉……如今诸派大举北上,三宗齐齐号召讨伐洞神宫,这样正邪两道针锋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上一次好像还是发生在千余年前各门派剿灭风燮魔君的时候……
洞神宫为何似乎一点也不慌张?
贺兰庭又是怎么和洞神宫勾搭到一起去的?那个梦中沈忆寒并不曾看到他与魔修有染,看来梦的内容亦不完全准确,又或者是……那梦中贺兰庭所遇到的境遇,甚至都不至于让他暴露底牌。
沈忆寒心里觉得,这一切的一切,洞神宫和贺兰庭……还有贺兰仙岛上被血祭的数千人命,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是有所联系的,但他现在尚且还不能找到联系起一切的那条纽带。
白河河面上风平浪静,灵舟就要抵达这条汹涌大河的彼岸了。
本以为会半路阻截他们的魔修并未出现,众修士一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准备好的诸般不必灵力便能自保的手段也都派不上用场了。
下船时,方才渡河时路上那种如临大敌的氛围才终于淡了些。
登上此岸,便是北域地界了。
有修士笑道:“看来那些洞神宫的妖孽却也没有这般神通广大,还当他们能有什么手段,叫咱们渡不了河,原来也不过是派来几具尸傀儡,在前路上截杀罢了,有云真人、昆吾剑派诸位剑主真人在此,难道咱们还怕那些没灵智的怪物?”
楚玉洲明显面色也放松了些,还是道:“也不可轻敌,北域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万事小心才好。”
碧霞剑主取出传讯玉简道:“掌门师兄,传给照见禅师、长青两宗和白河城中他派同道的消息,迟迟未得回音,咱们是先等他们通复,还是直接前往白河城?”
楚玉洲一怔,道:“怎会如此,消息已传出一个多时辰,还未有回音吗?”
碧霞剑主颔首。
沈忆寒在旁听了,心下那种“果然”的感觉,越发强烈,道:“这么长时间不曾通复,想必定有原因,稳妥起见,咱们还是不要先着急入城,否则万一白河城中有什么变故,咱们都进了城去,却被人瓮中捉鳖,还是先等得答复为好。”
沉秋剑主却蹙眉道:“正因城中有变故,咱们才应速速入城查看,否则若是诸派同修遇上危险,我等却在此处按兵不动,岂非白白耽误了时机?”
楚玉洲听他们各执一词,心下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云燃道:“云师弟……你意下如何?”
云燃道:“我与沈濯心意相同。”
他此话一出,沉秋剑主脸色便不太好,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看了看沈云二人,却还是沉着脸将话憋了回去。
楚玉洲道:“好,那便听师弟与沈宗主的,咱们先等等,若天黑时还没有回音,再考虑入城。”
有修士道:“其实也不必一味等待,咱们可以先派人前往查看……”
楚玉洲摇头道:“不可,眼下城中情势不明,若遇上危险,只怕无人相助。”
众修士等了一会,眼看快到天昏,沉秋剑主终于等不住了,道:“再等下去,只怕城中同道都要死于魔修之手了!”
沈忆寒道:“若我猜的不错,此行动身前,想必照见禅师、长青两宗同道还有各门各派同修,都已为门中参与此次讨伐的弟子炼了点魂牌,既然此刻楚真人不曾发话,想必那边还并无同修伤亡吧?”
楚玉洲道:“不错,我方才已经看过,点魂牌一切如常,并无熄灭的,乔师兄不必担忧。”
沉秋剑主闻言不语,沉郁的面色却并未缓解,仍是负手走来走去,不时朝白河城方向看去。
沈忆寒余光瞥了他两眼,感觉这位乔剑主好像很着急。
着急当然没有错,因为此处离白河城不远,以化神期修士的神识,本来足够探查到了,但是方才沈忆寒试了数次,明显感觉到每次神识一靠近白河城,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显然有东西将一切探查的神识都阻隔在外——
但若说乔剑主是因此为了城中那些同道修士担心,沈忆寒又隐隐觉得不太像。
他悄悄传音对云燃道:“你觉不觉得你这乔师兄不太对劲?”
云燃转目望他,回道:“何处不对劲?”
沈忆寒道:“唉……跟你们剑修是没法说……就是……他的情绪很不对劲,你不觉得他好像很急吗?”
云燃顿了顿,抬目扫了那正跺来跺去的沉秋剑主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沈忆寒身上,微微摇头,道:“我并未看出。”
沈忆寒心下一愣,略觉奇怪。
从前云燃一向心思敏锐不逊于他,自己能察觉到的,他总是也能察觉到,有时候沈忆寒都觉得自己这乐修的优势在阿燃面前几乎是荡然无存的,连他自己想什么也往往在阿燃面前藏不住,怎么这会子阿燃却好像忽然迟钝了?
又或者……迟钝的不是阿燃,而是他的感知力变得更加敏锐了?
沈忆寒一产生这念头,留意同行众修士,便又忽然发现,似乎有几名修士出现了和沉秋剑主类似的模样——
都是或起身不住的往白河城看去,或眼神飘忽不定,或明显心神有些不宁,来回踱步。
沈忆寒迟疑片片刻,终于不再质疑自己的判断,握着鸾鸳凑到唇边吹响。
笛音奏起后,众修士都愣了愣,有些不解的朝他看来,那几名方才有些不对劲的修士,闻听笛音,却是齐齐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来,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额边沁出细密的汗来。
唯独沉秋剑主好似对笛音置若罔闻——
因为在沈忆寒吹响鸾鸳的那一瞬间,他望着白河城方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似乎看见了什么,听见笛音时,虽然脚下顿了顿,但下一刻,还是御剑而起。
几名沉秋峰弟子先是被沈宗主忽然奏曲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见沉秋剑主忽然御剑,更是吓了一跳,纷纷惊呼道:“师尊!”
沈忆寒放下鸾鸳,疾声道:“城中有东西诱他前去,快将他拦住!”
此刻楚玉洲、碧霞剑主也看出沉秋剑主的不对劲了,都是御剑去追,然而沉秋剑主却飞快的已化作一抹遁光远去了。
碧霞剑主落地道:“看来城中必有古怪,掌门师兄,的确不能再等了,咱们还是赶紧跟上吧。”
沈忆寒心下觉得不妥,却又一时没有理由再劝阻,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众人已经都或御剑或御空而起,朝白河城方向赶去。
沈忆寒无奈之下,也只得和云燃,小石头一齐动身,小石头载着严柳,飞在沈忆寒与云燃身边道:“我方才没来得及说,自从过了河,我就觉得这里好不对劲。”
沈忆寒道:“白河城中的确有东西,一来阻挡神识无法探查,而来似乎会吸引修士靠近……”
话未说完,忽然看着小石头道:“你说什么……这里?”
小石头点了点头。
距离白河城已经近了,众修士都在从云层中往下逼近,沈忆寒忽然看见下方破败的城门口某处断墙上一个熟悉符号,愣了愣,瞳孔骤然缩紧,疾声道:“等等!不要下去!”
他话音落下,却无人回答。
沈忆寒往周身一看,哪里还有云燃与小石头、严柳的踪影?
他心下猛地沉了下去,尝试着用灵识印记和云燃传音,果不其然,也是石沉大海。
沈忆寒只能落地。
白河城站在城门往内看,是一座有些荒凉、并不繁华,甚至略显破败的城镇——和中州有各家仙府驻扎的城镇模样大不相同。
这其实都还好,诡异的是,沈忆寒站在城门口,看不见一个人。
他闭了闭眼,想以灵识印记来感知云燃的方位,却发现识海内的印记毫无反应。
看来城中那样东西能够造成幻境、能够隔绝神识探查,还能模糊灵识印记感知到的方位。
看着眼前的景象,沈忆寒心下渐渐生出一个猜测,只怕整座“白河城”,此刻都已经是一座巨大的幻阵。
他心下正在斟酌该如何破阵,却忽然看见前方城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口掠过。
沈忆寒眼神一亮,立时便唤道:“阿燃!”
那身影却并未停顿,在转角消失不见了。
沈忆寒追了上去,但在连续追过了城中两个街口,他便很快觉出不对,前面的人脚步不停,若真是阿燃,就算方才他没听到自己叫他,此刻也总该听到了。
沈忆寒正觉不妥,却见前面的人回了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
一样凌厉俊美的五官,一样乌沉的凤眼,甚至连眉眼间的神态都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阿燃”,穿着的是一身浅青色的道袍,形制似乎也与沈忆寒这千年来所见云燃总穿着的那种不太一样。
沈忆寒停了脚步,莫名的有点不敢上前,只是有些迟疑的看着他道:“你……你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这样远远地,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才勾唇笑了笑,他这样一笑,那种和云燃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态便尽数散去了。
他温声道:“沈宗主,你果然一眼便能看出我和他的不同,倒也无怪他满心都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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