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大梦


    第81章


    沈忆寒略迟疑了片刻, 道:“你是……”


    那青衣人笑了笑,道:“沈宗主或许听说过在下的名讳,不过, 想必以你的聪明,即便我并不自报家门,也是能猜到我是谁的。”


    沈忆寒看着那张和云燃一模一样的脸, 道:“你……是云烨?”


    那青衣人顿了顿,语气似略有怅然:“……许久没听人叫这个名字了。”


    沈忆寒脑海里念头飞转。


    他并非不知阿燃有这么一位兄长,只是……当年这兄弟两人一个被父亲从长青谷带走, 后来拜入慈恩剑门下, 一个却留在长青剑宗学艺,二人走得是截然不同的路, 彼此间自然互无交集。


    这千年里,云燃曾登过长青剑宗两次门,一次是尚未结丹时去见这位兄长,第二次便是寻仇了。


    彼时, 长青剑宗方从长青谷分立而出不过数百年,正是最需立威扬名的时候, 从前修界大多只听闻长青丹修的声名, 却没几个知道长青剑修的。


    剑修要闯出名号,最快的法子, 自然便是打架。


    叶祁邀了不少修界数得上名号的剑修切磋,彼此约定不论修为,只比剑意, 又广邀天下散修前来观比, 连续二十一场比试,他皆大胜而归。


    自此以后, 长青剑宗与宗主叶祁传出了名头,而在叶祁胜过一位昆吾剑主后,更加声名大噪。


    叶祁春风得意,也不知是不是飘了,竟生出要与昆吾剑派那传闻中的几位太上剑主一较高下的念头来,然而发过请帖后,却并未被搭理。


    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昆吾剑派自然门儿清。


    这种切磋,赢了对昆吾剑派没有什么好处,输了却要用他们万年来身为修界第一剑道大派的金字招牌替人作嫁衣,当然只有傻子才会上钩,更何况几位太上剑主向来不问庶务,连自己门中弟子都见不上几面,更遑论要他们亲自出门和人比试?


    但叶祁既然敢发出邀请,倒是早早做好了准备,这头昆吾剑派不肯点头答应,那头没过几日,便有传闻,说昆吾剑派几位太上剑主爱惜羽毛,不敢同长青剑宗论短长,以他们的身份,一旦输了,只怕会败了昆吾剑派的颜面。


    这话说得拐弯抹角,内里意思无非是昆吾剑派怂了。


    叶宗主算盘拨得很响,原来这比试赢了也好,输了也罢,甚至无论比与不比,他们长青剑宗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长青剑宗弟子听闻此事,更是得意,都觉得自家宗主已经是当世无愧的修界第一剑了。


    也是在此时,云燃剑道大成,登门同长青剑宗寻仇去了。


    当年如何情形,沈忆寒并不在场,这件事云燃似乎自始至终不愿告诉他,就连后来,也从不提起,沈忆寒听的亦是修界那传烂了的版本——


    云真人三招而胜,长青剑宗宗主叶祁一夕白头。


    叶祁落败后,就此闭关,再不肯出,连云燃继续找他座下弟子的麻烦也不管了。


    后来宁阳子被逼着向云燃父母的灵位磕头认罪、又承认当年换药之事,这些都是数百年来,修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杂闻。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忆寒听人说起此事时,总是无法将其和云燃联系在一起。


    也是从那时起,沈忆寒发觉他这好友,虽看似心意封闭,七情淡泊,内里却绝非全然无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云燃寻找过那位留在剑宗的兄长,他本有心将兄长带回昆吾剑派,却得知云烨已在十数年前,因勾结魔修,被逐出剑宗门墙了。


    沈忆寒想及此处,念头一顿,电光石火间,好像抓住了什么,忽然抬目望向云烨道:“……阁下既还活着,为何这数百年来杳无音讯,你为何不联系阿燃?他找了你许久,甚至以为你已死了,你与洞神宫……又是何关系?为何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云烨被他连连发问,却并未一一回答,只道:“……告诉他?我为何要告诉他?沈宗主恐怕有什么误会,我与你那云真人,除了流着一样的血以外,并没有半分多的关系,我又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至于我与洞神宫……”他顿了顿,“这可实在不好解释,沈宗主就当作是你以为的那样吧。”


    沈忆寒忽从云烨身上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瞳孔微微一缩,道:“你是……叶昭?”


    云烨闻言,眼神微顿,明显很是讶异,道:“咦……你是如何发现的?”


    沈忆寒未答,只在下一刻,云烨身上某处忽有桃枝层层生发,如缠绕的藤蔓般,将他整个人束缚在内,不过几息之间,已成了个树枝缠成的“蛹”,全身只能露出半张脸,再也动弹不得。


    沈忆寒道:“你若想出来,最好解释这城中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人在哪里?”


    云烨饶有兴味道:“有意思,这是什么神通?你不是个乐修么,难道……这便是那位长乐女君的传承功法?”


    沈忆寒心下一凛,不由暗道,他怎么知道女君的传承落在了自己手中?


    下一刻,云烨周身荡开一层浅青色的灵力,本来盘绕在他身上的厚实树枝被层层崩断。


    这些枝蔓每一根都是能炼制成地阶法宝的强韧程度,被云烨挣脱时,却似草芽般无力,沈忆寒见此情景,心下已知云烨修为恐怕远在他之上。


    云烨俯身捡起一截地上断裂的桃枝,看着那桃枝在他掌中渐渐枯萎,饶有兴味道:“凭空生发居然有这般强的生机……难怪风燮魔君日日惦记你,说你夺了他的机缘……这功法的确神异,只怕修界现有的阶品,都无法评定它的等级,当真是连我也要眼红了。”


    沈忆寒并未回答,只足下一点,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云烨身后,鸳剑铮然出鞘,朝着云烨后脑刺去——


    他这一剑凝聚了自身所能凝聚的最强真元,即便是小乘修士,只要受了此一剑,恐怕也绝无生还之理,而且他出现在云烨身后、拔剑,不过一息功夫之间的事,行动间快如流电,位置也极其刁钻,按理说云烨绝对避无可避,然而当剑身与云烨身体相触时,那一片的空间却好像水波一般被扭曲了。


    沈忆寒分明看见剑身穿云烨后脑而过,手中却毫无实感,轻飘飘的像是什么也没碰到。


    方才云烨震断桃枝时,明显身有实体,此刻被沈忆寒攻击,他却又好像和这周边的幻境融为了一体。


    云烨转头道:“沈宗主,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吧,否则三个时辰之内,你无法破阵而出,可是会死在这里,而且死的很难看的。”


    沈忆寒道:“你想要的,也不是让我死吧?否则直接动手岂不就好,何必与我说这些?”


    “你在拖时间,为什么拖?”他顿了顿道,“血祭之阵?”


    云烨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点欣赏道:“早听闻贵宗修士七情敏锐,聪明绝顶,果然名不虚传,沈宗主猜的不错,的确是血祭之阵,此幻阵要激发人心中最痛苦、最不能承受之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唯有等你们完全陷入心魔泥沼,才是身上怨气最深、最重的时候,血祭大阵的效果才能越好。”


    “不过,在下与沈宗主见面,并非为了拖时间,只是的确想和你说几句话罢了。”


    沈忆寒默然片刻,心知破阵恐怕绝不容易,云烨要和他废话,反倒是与他有利,否则云烨一旦消失,只怕他就要彻底陷入这幻境中去,如果这幻境真的和心魔有关,那可是比当日在祖师婆婆传承中、那样只与祖师婆婆记忆相关的幻境危险的多了。


    于是他道:“……为何?”


    云烨温声道:“为何?因为只有你,能让云燃道心破碎,你可知我找了多久,才确定你就是那个答案?沈宗主,你对我来说有多宝贵,你是不会明白的,在这世上,唯有你能让云燃如此。”


    “我当然要以本来面目见见你,也当然要亲眼看着你是如何痛苦的死去,看着云燃会如何为了区区一个你毁了自己。”


    饶是沈忆寒早有心理准备,几句话下来,他已感觉到云烨恐怕已经步入魔道,但真的亲耳听他说这些话,还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燃是你的亲弟弟。”


    云烨脸上笑意淡了淡:“亲弟弟……是啊,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与他同胞所出,流着一样的血,当年父亲抱走了他,送他去昆吾学艺,为他谋划后路,却将我独自留在长青谷,面对满门的仇人……”


    “后来我想……他们无论如何对我,毕竟不曾杀我,人人都知道斩草需得除根,他们却好歹留下了我一条命来,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我该感恩戴德才是,又能说些什么呢?他们不过是叫我杂种、将我当作药人、把我当成畜牲一样呼来喝去的使唤罢了……那又算得了什么?毕竟是我自己犯贱,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了学到修行法门、学到长青丹剑,心甘情愿的像条狗一样讨好他们的,是不是?”


    云烨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中有些无奈。


    “沈宗主,你可知人的一生,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偏差,通往的便是截然不同的路?”


    他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两人头顶的天空忽然照射出一种似晚霞、又似胭脂般的浅浅红光。


    沈忆寒道:“贺氏全族被血祭,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贺兰庭跟你又是什么关系?你既要杀我,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酡红的霞光落在云烨脸上,他顿了顿,道:“我与他是什么关系啊……”


    “告诉你倒也无妨。”


    云烨脸上的五官忽然毫无预兆的扭动了起来,眼耳口鼻在他那颗头颅上,像是橡皮般可以随意捏圆搓扁改换位置,这画面委实有点吓人,半晌之后,终于拼凑成了一张沈忆寒十分熟悉的脸:“如何,这样沈宗主可明白了?”


    沈忆寒哑然无言,半晌才道:“所以,贺兰庭根本不存在,你就是贺兰庭?你……”


    “那也没有。”云烨又变回了自己的模样,笑吟吟道,“贺公子可还好好的活着呢。”


    沈忆寒道:“是你夺舍占了他的肉身,贺氏全族都被血祭,只留下他一个人,也是你的决定……根本不是巧合。”


    云烨道:“不错,但不是夺舍,我们只是共享这具身体罢了,我可没有强迫他,是他心甘情愿的和我做了交易,我能够帮他成为这一方天地之间气运所择之共主,只不过需要一点小小的代价,那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世上无论什么都需要代价,而舍弃这一点小小的代价之后,天道会青睐于他,世界的意志将为他扭转,他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偏差,转向错误和痛苦的道路,他应该感谢我。”


    沈忆寒定定的看着他,道:“……不是他,是你们。”


    云烨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沈宗主,是我们,所以……你的心魔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沈忆寒也笑了笑,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因为我没有心魔?”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沈忆寒脚下忽然有一株桃枝破土而发,瞬息之间,已经将他包裹在其中,就像是方才束缚住云烨时一样,但这次这个桃枝缠成的蛹并非为了禁锢和束缚——


    植物的根系将地面生生撑开一个裂缝来,“蛹”被枝蔓们一藤接一藤的送入了地下,很快裂开的地面便又合拢,而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却已经杳然无踪了。


    云烨瞳孔骤然缩紧,想要上前阻拦,在他这幻阵中即便御空而飞,也会寻找不到方向,又回到原点,又或者说,只要身处于幻阵之中,便没有准确位置的存在,一切都是随心所欲,任他操控的,但在地面之下,却并不受那件宝物的影响,一切与幻阵展开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一路朝同个方向走,就可以离开幻阵。


    这也是这件宝物唯一的弱点——


    但这个秘密,天底下除了他本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一个乐修又是怎么知道而且还能利用这点的,难道当真只是误打误撞?


    ……


    沈忆寒当然知道。


    因为从云烨说出“三个时辰”和“幻境”时,他就已经猜出云烨就是贺兰庭了。


    三个时辰的幻境、以心魔为限。


    关键词和那梦境中贺兰庭的一件宝物完全契合——


    遮天覆日伞。


    巧的是这把宝伞本该无人知晓的唯一一个缺点,沈忆寒也已经从那梦中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第082章 大梦


    第82章


    沈忆寒的确没有心魔。


    乐修战斗力不强, 但世上万事万物从来阴阳互生,好坏交融,有失便也必有得, 他们乐修七情丰沛,五识敏锐,大约心境足够通透, 生出心魔的概率也比旁人小得多。


    沈宗主更是从小有事没事便把问心阶登着玩,即便一时半会因为某些原因生出心障,也很快能审视自身心境, 将其淡化或者消除。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并不容易, 但沈忆寒本就是不易钻牛角尖的性子,所以倒是半点不觉困难。


    因此即便在得到长乐女君的传承之前, 沈宗主还在混吃等死、遇到困难睡大觉,也是心境清明的混吃等死——


    遮天覆日伞这类由内而外,以心魔控制对方的法宝,于他而言, 即便能耽误些时间,却也没有那么致命。


    但沈忆寒很清楚, 自己可以如此, 旁人却未必。


    云烨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使血祭之阵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想必当初贺兰仙岛上,他也是这么做的,贺兰庭那逆天的气运和机缘竟然是这样来的……


    在梦中他却只窥得果, 未见得因, 有一句话云烨倒是说得很对——


    这世上的一切,都不会没有代价。


    桃枝结成的蛹护着他在地底一路向南, 这株破土而发的桃枝,是沈忆寒在察觉云烨和贺兰庭之间联系的那一瞬间,将十枚桃核之一的一枚投入了地面,桃枝生发的瞬间,已经在白河城地底蔓延出了巨大的根系,沈忆寒的五识也因为这些根系,与这一片地面上的植物相连。


    遮天覆日伞可以对付人修,植株们却不会陷入幻境。


    沈忆寒只要想,即便会花费些功夫,找到云燃也并非难事,但找到他的同时,也一定会因为重回地面幻阵,在此落入云烨的控制,那他好不容易脱身,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作为天阶法宝的遮天覆日伞构成的幻阵,想要破除,唯有陷在阵中的人自行堪破心魔,若以外力破坏,非但不能起到作用,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使伞中的幻境起伏更加剧烈,一个不好,便会牵连陷入幻境中的人。


    沈忆寒拿这把伞没有办法,他想了半天,此刻的破局之道,似乎只剩下一条——


    毁了血祭之阵。


    这种已飨祭生灵,换取气运的邪阵,沈忆寒从前的确是闻所未闻,他即便并不精于阵法之术,但只要略动动脑子去想,也知道这阵法定然极损天和。


    要使这血祭之阵成功运转,条件定然极为苛刻,云烨说必得阵中祭品陷入心魔幻境最深时,怨气最重,血祭之阵的效果才能好,便可见一斑。


    术业有专攻,沈宗主对阵法之术,所知自然不过皮毛。


    但他有个很强大的外援——


    长乐女君的传承种子。


    这枚种子至今他都没有好好消化完,只因其中的内容实在是太过包罗百象,浩繁如烟海,沈忆寒每每试图学习一下,只要把灵识探进种子,看到长乐女君毕生所学的恐怖体量,就开始打退堂鼓——


    实在难以想象当年以她一人之力,是如何积累了这么深各家各道的秘传学艺的。


    ……甚至连萧家的飞剑术都有,而且想想年头,长乐女君传承中所授的飞剑术,应当算是萧氏一门家学的祖师爷了。


    阵法之学,是修界三大学——符箓、阵法、丹道之一,自然是传承种子中的一大重点。


    沈忆寒只用灵识看了一眼,就知道不似当日灵台印记那么便宜,这些传承内容他若自己吸收,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恐怕也未必能咀嚼学精,好在此刻他并不求精,只是想找出女君的传承中是否有关于这种血祭之阵的布阵破阵之法。


    眼下时间耽误不起,他立刻分出了数缕神念,多管齐下,飞快的搜索这种子中关于血祭大阵的内容。


    沈忆寒本以为,祖师婆婆毕竟是魔修宗师,这种血祭之阵显然是魔道阵法,应该不难在她传承中找到,岂知足足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叫他终于找到一个和此阵类似的阵法——


    此阵名叫七十二倒灵转阴阵。


    阵图开篇,沈忆寒未见此阵的介绍和布阵破阵之法,耳边倒是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德不配运,必有灾殃。


    长乐传人,勿习此法。


    留载只供参看之用,切莫自误,谨记,谨记。


    这声音消失后,沈忆寒似从一场深梦中惊醒,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那般背心发凉,他知道祖师婆婆应该是在这短短两句话中留下了极强的神念暗示,这种法门应该与灵台印记相似,她为的便是防止自己的传人今后修习这种阵法。


    可见此阵必有凶险之处。


    沈忆寒很快看完了整篇七十二倒灵转阴阵的内容,越看越觉得心惊——


    此阵已经足够邪门,也不过仅要求七十二个活人为祭,云烨所施展的血祭之阵,若看咒角与此阵同源,细微之处却做了改动,能够容纳阵中生灵更强的血气和怨气,倒是比这七十二倒灵转阴阵,还要邪煞、胃口也大的多。


    看祖师婆婆传承中,关于此阵的记载,施阵人运行此阵成功后,可将祭品的毕生气运吸聚与己身,但因为气运所得来路不正,与正常那样顺天而为、细水长流的气运不同,这些气运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河水决堤,无法长久保留在自己身上——


    若要长久保留,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断寻找祭品,再以此阵吸聚他们的气运来补充流失的部分。


    还有一个法子,便是用修仙者来做整个阵法的祭引。


    修行之人,但凡能小有成就的,气运大都远胜过凡人,一个炼气期修士承载的气运,可能一人便能抵过三四个命格无病无灾、寿终正寝的凡人一生的气运,而境界越往上,这种差距就越大,到了元婴、化神,一人所承载的气运,便可抵过千万凡人。


    正因如此,修士们才不敢轻易沾染因果,盖因他们之间的小吵小闹、恩怨纠纷,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发展出难以想象的结果,一旦承受不住这种因果,等着自己的就可能是身死道消。


    用修仙者当作祭引这一条,此篇中特意标注了“于因果有碍,慎之又慎”几个字。


    沈忆寒看完,不得不佩服云烨的胆大包天。


    难怪贺兰庭能够成为天道宠儿,整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上古魔修施展此类阵法,大都是要入秘境、险地,或者是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仇家追杀,为了搏命,才施此阵,将一段时间之内自身气运增强,如此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云烨却是要这种气运在他和贺兰庭身上长留。


    如此大的消耗,倒也无怪需要贺兰仙岛上数千个贺家修士的命来填了。


    难怪洞神宫对玄门诸派修士北上讨伐一事毫不紧张,如今在云烨眼里,他们自然与主动送上门的肥肉没有区别,有了遮天覆日伞,这些正道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幻境,即便能堪破心魔,破阵而出,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一个不好就是走火入魔。


    这么长的时间下,足够血祭之阵发动了——


    时间紧迫,若等一柄柄找到阵旗,再将其毁去,肯定是来不及了,眼下最快的法子,唯有先找到阵眼与祭引,即便要再次和云烨碰上,那也别无他法。


    至于谁是那个祭引?


    沈忆寒觉得几乎不必多想。


    *


    云燃跪在一片大泽之前,手中奉剑——


    那是他的蘅芜。


    大泽之上烟波浩渺,水气氤氲滕转,像是雾里人间,画中仙境。


    此泽名唤沥剑泽,位于昆吾山脉深处,传说初代碧霞剑主自蓬莱洲仙山取得一泓灵泉,播于此地,昆吾后世弟子每得本命灵剑,若以此泽之水沥剑,可得一世剑心通明,不坠尘障。


    虽然这说法其实并无什么依据,但梅今似乎深信于此,赐剑予云燃后,第一件事,便带他来此沥剑。


    沥剑泽的水清冽幽冷,水珠顺着蘅芜清冷泛光的光滑剑身缓缓下滑,像是美人沾湿鬓发。


    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转折成两个角度不同的面,映出云燃的左右两边面容,一面迎光,一面笼在淡淡的阴影里。


    梅今说:“蘅芜已剑成,燃儿,从今往后,你要好生对待自己的剑心。”


    云燃问:“师尊,何为剑心?”


    梅今道:“你的心是什么,剑心便是什么,你大度,它便疏朗,你恐惧,它便瑟缩,吾辈修行,欲修仙者,必先修心,剑心不正,不开阔明朗,则剑道必然走于偏锋,渐渐便会心生尘障,坠入魔道。”


    云燃又问:“如何对待我之剑心?”


    梅今道:“常审常视,常内观己心,若有业障我执,尽早掐除,勿待其成患。”


    云燃道:“敢问师尊,何为业障我执?若我修行,便为我执,不为长生,不问大道,如今又因修行将其掐除,岂非本末倒置?”


    梅今一愣,道:“燃儿,你……”


    梅今惊讶的神情并未持续太久,整个人便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飘逝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烟波浩渺的沥剑泽和云燃手中的蘅芜。


    云燃眉目淡淡,朝四周看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他一人。


    这已经是第四个溃散的幻境了。


    周遭景物重新凝聚,这次却是在登阳峰洞府外的那片枫林里。


    头顶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前方穿来脚步踩在堆积落叶上的声音,快到云燃近前时,却停住了。


    云燃抬眸,对上一双柳叶似的眼睛。


    他的呼吸微微顿了一顿。


    沈忆寒道:“阿燃……我与柴姑娘的婚约解除了。”


    第083章 大梦


    第83章


    两人穿过这片枫林, 到了登阳峰上一处崖边。


    此崖从峰上探出半截,原本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沈忆寒来登阳峰上看望好友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去处,倒是眼前一亮, 觉得这里很是不错,于是将崖上杂草清理,又迁了几目花植, 铺了小石径, 最后摆上一方拙朴的石桌石凳,这里便成了一个坐观登阳峰下云卷云舒的好地方。


    但沈忆寒却并未如同往日那般, 拉着云燃在桌前坐下。


    两人并肩站在崖前,脚下万丈云海聚散浮沉。


    良久,沈忆寒才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同清嵘自幼相识, 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决心想做一件事,她为了想要的, 放弃她不那么需要的, 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将目光从脚底云海转回了身边的好友脸上, 微微笑了笑。


    云燃仍是默然不言,他也不以为忤,似乎本来就没指望着对方能说什么——


    沈忆寒的确也只是需要云燃听着而已。


    两人自少年相识起, 大多时候, 也都是如此。


    总是一个说,一个听。


    云燃却道:“你很喜欢她。”


    沈忆寒闻言一愣, 有些讶然,打量云燃神色,只见他目色淡淡看着自己,仿佛已经洞穿一切。


    沈忆寒顿了顿,并未否认。


    “清嵘很好,我的确很喜欢她……但我也知道,我与她是不同的。”


    “她阿娘资质不好,临到离世也不曾筑基,不过是她爹的一个侍妾,她这大小姐的名头,说着好听,背地里却不知多少人看不起,清嵘能有今日,实属不易,过得也是与我完全不同的日子……若说她像鹰,我大约便是那种只图安逸,何处入春,就往何处飞的鸟。”


    沈忆寒语及此处,有些自嘲的摇头笑了笑。


    “总之……我帮不了她什么,她既已决心要去争柴氏门主之位,便不可能再与我成婚,我亦不是她最好的夫婿人选。”


    云燃道:“你不伤心吗?”


    沈忆寒道:“或许是有一些,但也不特别厉害,清嵘来见我时,将话说得很诚恳,她已经看清什么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这很难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执着?我在拨云城请玉微阁做了一条灵鞭,送给清嵘,愿她得偿所愿,从此天高海阔,再不必为人掣肘,算是了了我与她的缘分,至于情爱小事……”


    他笑了笑道:“……倒很是不必牵念。”


    这番话换做旁人,或许未必出自真心。


    毕竟临到婚期,哪个男子忽然被未婚妻悔婚,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怨怼与不甘,但换做沈忆寒来说这番话,却半点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故作坦然。


    因为沈濯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从不钻牛角尖,他从不拘泥于无法控制的情感,对他而言,似乎这世上万事万物,无论失了哪个,都没那么重要。


    这个人的颜色,就像他那双眸色浅淡、琉璃珠子似的眼睛。


    云燃垂眸望着他,明知眼前一切,都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却还是没有将其打破。


    或许也正因他知道,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云燃抬起手,修长的指背触及到沈忆寒颊畔的皮肤,细腻的触感带来一阵轻微酥麻过电似的感觉。


    沈忆寒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些错愕,扭头看着他道:“阿燃……你做什么?”


    随着这句话,幻境中的一切,云海、枫林,还有因他的举动而惊诧的沈濯,都一点点溃散了,像是流沙飘逝,瞬息之间便已无迹可寻。


    云燃的五指在沈忆寒消失的地方本能的一握——


    却抓了个空。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垂下手后,闭了闭目。


    幻境再次凝聚,但这次,却不再是那些曾经让人忍耐、痛苦的回忆了。


    幻境中的沈忆寒与现实一般无二,没有分毫差别,有明朗的笑容、细腻的心思、温热的皮肤。


    一如现世所发生的——


    千年相交,平淡如水,一夕之间,沈濯却好像忽然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他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偷偷打量、他目光中似有若无的柔软、似是而非的隐约爱意……一切的一切,来得忽然的像一场梦,叫人不敢轻易将这场梦惊醒。


    他们互相坦白、相视时眼神明亮的露出笑容、靠近、纠缠、唇齿交融、耳鬓厮磨、透过灼热的呼吸感受到彼此清晰的体温和心跳……


    那层名为友情、横亘千年的窗户纸,被激烈的爱欲绞得粉碎。


    这数个月以来的一切,像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在这幻境中重新上演,又一幕幕如影般飞快的逝去——


    正因为太快,反而像是庄周梦蝶,渐渐开始叫人分不清亦真亦幻。


    最后流逝的时光在沈忆寒与云燃再度抵达拨云城时,慢了下来。


    玉微阁前的争吵、忽然出现的尸傀儡……一切的一切都与曾经发生的并无区别。


    但是这次,柴清嵘将灵鞭层层缠绕在尸傀儡身上时,云燃却很清楚的看到那条灵鞭的柄上印着一个颜色淡去很多、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纹样——


    那是妙音宗的纹章。


    玉微阁有这样的惯例,会在雇主委托炼制的法器上印制玉微阁的纹章与雇主的家徽或是门徽。


    云燃的目光只在那印记上微微一顿,便很快挪开了。


    童沐尘收起他那位三师兄的尸骸后,众人加快速度往北城走。


    有昆吾剑派弟子道:“这些尸傀儡不知是不是也去找掌门师叔他们的麻烦了,倘若如此,咱们可得快点去帮忙。”


    童沐尘道:“你怕什么?有掌门师叔、碧霞师叔、师尊、还有许多别派的前辈在,难道还能被几具尸傀儡搅出什么花来?”


    那昆吾弟子道:“话虽如此,但我从前听人说,洞神宫所炼制的尸傀儡,不仅凶戾、对付起来十分麻烦,而且吐出的尸气还能污损灵器法宝,你看方才柴宗主的灵鞭,不就中了招……”


    他语罢,倒是想起那条灵鞭正是被自家“三师兄”所震毁污损的,不由得心虚了几分,声音也小了下去。


    柴三公子闻言,倒是叹了口气,道:“这条灵鞭跟随大姐多年,也算是姐姐最趁手爱惜的法宝,不想今日却毁在洞神宫手中,当真可惜。”


    沈忆寒闻言,目色微微一动,看了看柴清嵘道:“法宝坏了,再修便是,即便修不好,重新炼制一柄也就是了。”


    柴三公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恍然道:“对了,说起来这条灵鞭,当年好像还是当初沈宗主送……”


    他话音未落,柴清嵘已经打断道:“三弟。”


    柴三公子被姐姐喊住,这才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位云真人,脑子里忽然回过味儿来,赶忙住嘴,看了看云燃。


    只是云真人面色平静淡漠,却没叫他看出什么不快的模样。


    沈忆寒倒是不以为意似的,笑了笑道:“的确当初是我送给你姐姐的,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么多年,本来这鞭子的用材不是最好,玉微阁练成后,阶品也只是凑活,如今既然损坏,那换了也好。”


    后半句话,却是对柴清嵘说的。


    他心地磊落,即便当着众人的面,与曾今的未婚妻谈论自己故赠之物,也只是坦坦荡荡,丝毫不见忸怩心虚。


    其他人的目光,却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与楚玉洲、沉秋剑主等人见过,登上灵舟后,沈忆寒传音对云燃道:“我与清嵘如今只是朋友之情,那条灵鞭……我记得当初也曾跟你提过,是我与她解除婚约时送给她的。”


    云燃道:“甚好。”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忽然弯了弯眉眼道:“……你不会吃醋吧?”


    “……”


    “好了好了……我只开玩笑的。”沈忆寒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这天底下,还能有人比你更清楚我么?”


    的确。


    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云燃更明白沈濯。


    对他而言,柴清嵘既然已经是前尘往事,那么无论她如今是柴宗主也好、柴姑娘也罢,沈濯都不会再对她有什么旁的心思,他问心无愧,一件曾经送出的礼物,即便当着众人的面谈起,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局促尴尬,又或者应该避讳着谁,他坦坦荡荡、磊落自然——


    爱情、亲情、友情,在沈濯心中,或许并无高下之分,他不会因为要迁就一边,便放下另一边。


    云燃当然明白……也知道自己应当明白。


    但有时候,应不应当与愿不愿意,却不是一定相关的。


    云燃的唇微微动了动,垂眸看着沈忆寒明亮的眼睛,最终并未说什么。


    也是在这一瞬间——


    白河河面上忽然浪涌滔天,整艘灵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所有人都几乎站不住,有修士色变道:“不好,涨潮了!”


    天空中乌云夹着雷暴,大雨滂沱而下,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云燃想要去抓沈忆寒的手,却抓了个空,举目四望,整艘灵舟上空无一人,唯余他自己。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就要窒息,一个踉跄跌跪在了剧烈摇晃的甲板上,抬起眸来,一双凤眼里却全是细密的血丝。


    一场大梦,便这样突兀的醒了——


    可沉溺在梦中的人,却很难再分辨自己究竟置身真与幻。


    云燃扶着胸口,忽然噗的喷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丝溅的甲板上触目惊心、细细密密的连了一片,又被暴雨冲刷而过,血迹顺着水流潺潺向下。


    他闭了闭目,低声道:“沈濯……”


    像是回应他的这声低语,雨幕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影子,但却很朦胧,看不清模样,只能依稀瞧出是那个人的轮廓。


    “阿燃,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云燃答不出话来,暴雨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只感觉体内真元正在寸寸逆转,五内郁焚如火,张了张嘴,只有温热的液体混杂着冰冷的雨丝,不断地从嘴角往下流淌。


    他没有回答,那个影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远远地望着他,不言不语,良久的沉默让云燃感觉到不安,他双手撑着湿滑的甲板,往影子的方向挪了一步,却听见那个声音道:


    “阿燃,你竟如此自误。”


    “情爱小事,也值得你我如此沉坠其中?”


    云燃的呼吸重了些,抬眸望向那个依稀的影子,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影子仍在说话。


    “原来你我并非同类。”他的语气似有些失望,又有些怅然,“是我这千年来自作多情了,咱们之间……根本算不上知己。”


    最后影子道:“罢了,阿燃……我不能误你修行,你原不该囿于情爱,都是我破了你千年持守……咱们以后还是各自安好吧……我……”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声音渐渐模糊,影子也在雨幕中一点点淡去。


    云燃双目渐渐变得一片血红,他看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瞳孔中却渐渐铺展开细密的暗红色纹路,眉心那原本已经消失的登阳剑砂,竟又重新出现了,而且一点点加深、一点点变得殷红如血,触目惊心。


    密布的魔纹从他的衣下蔓延到原本修长的脖颈,又一点点向上攀爬。


    暴雨如注的天幕中,雷电连连闪烁,密集交织,像是云燃颈上那向上攀爬的魔纹。


    又是一声轰鸣。


    但这次,雷声响过后,接连响起的却是一个清晰的声音——


    云燃呼吸一滞,抬目望去,却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


    那双眼里震惊、焦急、担忧,一切都清晰可见,不再是一个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影子。


    他从雨幕那端出现,面容上却没有一点雨水的痕迹,像是一朵探出水面的莲花。


    沈忆寒从另一个世界,朝着云燃伸出手来——


    “阿燃!跟我走。”


    第084章 生随


    第84章


    沈忆寒看到云燃的第一眼, 是震惊的。


    千年相交,他从未见过好友如此狼狈的模样,而那些狰狞可怖的魔纹, 出现在一贯清冷淡漠的云燃身上,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对上云燃双目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立刻沉了下去。


    这双眼暗红、深邃、瞳底魔纹依稀可见, 望之使人心惊,好像能吞噬一切——


    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在心魔彻底侵蚀了灵智时才会出现。


    换句话说, 云燃已经入魔。


    遮天覆日伞不愧为天阶法宝, 在它所构筑的幻境中,务需时刻保持清醒, 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的沉溺,怨恨愤怒也好、意乱情迷也罢,心魔都能趁虚而入,接下来等着入阵者的便是万丈深渊。


    倏忽一刻, 幻境中可能就是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即便是伽蓝寺那些佛修,又有几个能承受的了心魔千年万年的拷问与折磨?


    沈忆寒不知云燃已经入魔多深, 但却已别无选择, 没有时间再拖延了。


    若他猜的不错,阿燃只怕便是白河城血祭大阵的祭引, 此阵一旦发动,阵中所有人都会沦为云烨与贺兰庭的祭品——


    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赌,赌云燃还能听到、看到。


    赌他的五识并未完全和外界隔断, 赌自己能进入云燃的心魔幻境深处, 赌云燃的灵台仍然保持着一缕清明——


    好在沈忆寒赌赢了。


    他按照女君传承中关于七十二倒灵转阴阵布阵之法的记载,此阵虽与彼阵不同, 但所出同源,本质上是一种东西,举一反三,并非不能借鉴,沈忆寒只略试了几次,很快便找到了阵眼所在。


    而将云燃从心魔幻境之中唤醒,却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若忽略掉云燃身上那些狰狞的魔纹、暗红的双目,他表现的简直过于冷静清醒,完全不像是已经深深陷入幻境的模样。


    在沈忆寒朝他伸出手,说出那句“跟我走”之后,云燃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而沈忆寒被他回握住的那一瞬,也看到了云燃的心魔幻境——


    暴雨、汹涌的白河、摇摇欲坠的灵舟、还有他浑身湿透的黛色道袍。


    沈忆寒望着云燃,看着雨珠潺潺顺着他冷厉俊美的面庞滑下,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贴在他的额角,心中不受控制的一软,下一刻便本能的想去触碰他的面庞。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这里是遮天覆日伞的幻境,阿燃的确已经入魔,但没有滂沱的暴雨、没有汹涌的白河,阿燃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他是连通陷入幻境的阿燃与现世的唯一桥梁,决不能也沉溺进去,若分不清真幻,也会一起坠入遮天覆日伞的无尽大梦之中去,再也无法醒来。


    他闭了目,这次再睁开眼时,暴雨、白河、摇荡的灵舟都已经消失、云燃也不再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的模样,只是他颈下到衣领那些密布狰狞的魔纹、还有暗红色的双目,却都说明那些幻境,并非不曾留下痕迹。


    四周仍然是空无一人的白河城内长街,两旁的屋舍却无一人居住,荒凉而空空如也的城镇此刻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诡异感觉。


    沈忆寒心知留给他们离开阵眼的时间已经不多,正要拉着云燃,唤出地底桃枝时,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风从后颈处袭来——


    沈忆寒如今五识敏锐非常,因此那股风未靠近,他已经侧身躲过,扭头便见那攻击他的东西,竟是一柄小旗。


    小旗一击不成,嗖嗖嗖的往边上飞去,沈忆寒这才发觉空中飞着的并不止这一柄小旗,起码还有与这小旗模样相似的十余柄小旗,沈忆寒认出这些旗状法器都是阵旗,刚才那袭击他的一柄,真正目的也并不是要伤他,而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


    此刻十余柄阵旗各自飞出,找准了位置,沈忆寒便立刻感觉到与地底桃枝的神识联系,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切断了。


    他面色变了变,朝着发出这十余柄阵旗的方向看了看,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看不清脸目的人,那人身边还有一个人,却是许久不见的“贺兰庭”。


    他倚在一处临街小楼的二楼栏杆边,朝下望着笑吟吟道:“沈宗主,我便知道,你定是要回来的。”


    虽然分明是贺兰庭的声音、容貌、身形,但沈忆寒只听他开口,还是立刻分辨出了说话的人并非贺兰庭,而是云烨。


    沈忆寒一颗心沉了下去,心知恐怕已经错过了离开此地的最好时机。


    难道只能硬碰硬了吗?


    如今整座白河城,只怕都置身于血祭之阵中,这大阵不知何时便会发动,阿燃又已经入魔……


    若云烨不曾撒谎,他与贺兰庭共用一个身体,一副身体不可能容纳两种不同的修为,云烨就算从前再厉害、法宝再多,如今的真实修为也只在筑基,这一点是变不了的。


    可云烨震断桃枝那一瞬,沈忆寒却又分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远高于自己的修为。


    摸不准对方的底牌,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贺兰庭”似乎看穿了他有所顾虑,不紧不慢、饶有兴味道:“沈宗主,倒是我小看你了,从来没有人入魔后还能从心魔幻境中脱离……你究竟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把他唤醒?你还知道遮天蔽日伞的弱点所在,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沈忆寒道:“沈某身上的秘密,只怕远远比不得阁下身上的秘密多,至于脱离心魔幻境的,是阿燃不是我,我也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唤醒他,阁下只要对令弟稍多了解,便知以他的心性,这并不足以为怪。”


    “贺兰庭”闻言,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了解?我对我这好弟弟的了解,只怕要比沈宗主以为的多得多呢,他的心性若真清明,又岂会坠入尘障?倒是沈宗主,分明亲眼看见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居然还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一往情深啊。”


    “不过寻常修士入魔,可没有几个身上会出现魔纹的,沈宗主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哈哈……只怕你听了要吓得睡不着觉呢。”


    沈忆寒淡淡道:“还能意味着什么,无非是执念深煞气重、心智被魔气侵损……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一剑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怕的?”


    “贺兰庭”哈哈大笑三声,道:“看来沈宗主对此的确是一无所知了,你可真是傻的可爱,一剑杀了你?那倒是便宜了你,你不妨问问你的云真人,他知不知道这些魔纹意味着什么?”


    沈忆寒听及此处,心下终于觉出不对来。


    他转目望向云燃,低声道:“阿燃……他说的这些,你果真都知道?这些魔纹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燃一双凤目暗红而深邃,看不出分毫情绪,只字不答,只是静静的垂眸看着他。


    “贺兰庭”见状,似乎是心情大好,撑着下巴笑吟吟道:“沈宗主,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他如今已经入魔,你再怎么问他,都是没用的,眼下他不曾心智失控,六亲不认大开杀戒,你就已经很该烧高香了,何况即便是从前,他肯定也是不敢告诉你,这些魔纹意味着什么的,他怕你听了,就再也不敢靠近他,怕的都生出了这样厉害的心魔,你当他难道还能开口么?”


    沈忆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既然如此恨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你说这么多,就不怕生出变数,血祭之阵无法发动?”


    “杀了他?那有什么意思,我等了这么些年,即便被你搅了局,没法再亲眼看见他声名扫地,也尝尝被所有人厌弃、众叛亲离的滋味,起码也要看看他是怎么道心尽毁、疯癫入魔的,至于变数……沈宗主,你不会以为你当真还能带着他跑掉吧?我倒是有些佩服你的天真了。”


    语及此处,“贺兰庭”脸上出现了一种似陶醉又似享受的表情:“谁能想到呢?年少成名、声震天下的登阳剑主,竟然也有变成个怪物的一天,哈哈,老天爷是公平的,没有谁永远倒霉,也不会有谁永远幸运,在这世上,谁又比谁高贵呢?命数无常,命数无常啊!”


    沈忆寒道:“我看你才像个怪物。”


    他话音未落,鸳剑已然出鞘,一道凌厉的雪青色剑光朝那两层小楼而去,然而就在那道剑光,即将触及到小楼的瞬间,“贺兰庭”身上却忽然扩散开一股青色光幕,挡住了剑光。


    沈忆寒心道:猜的没错,这伞果然在他身上。


    那头“贺兰庭”兀自笑道:“很好,看来沈宗主接下来要上演的戏码,叫作垂死挣……”


    “扎”字尚未出口,他却忽然面色一变,腾地站起了身来,抬头朝天空看去——


    天幕中那本来一直弥漫不去、胭脂似的红光,好像正在一点点散去,夕阳的光辉从云层中射出,照破一切——


    就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笑了笑,道:“阁下似乎很喜欢看戏,这可巧了,沈某在人间游历时,也很喜欢听戏,不过沈某爱听的戏码,叫作‘功亏一篑’和‘自作聪明’。”


    “贺兰庭”脸色极为难看,道:“……你怎知道阵旗分布的位置?你也修习过血祭大阵?”


    沈忆寒心道,惭愧,只是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罢了。


    只是这话说了,云烨也未必肯信,还暴露了女君的传承无所不包的秘密,听他之前的话,似乎与谢小风那魔头也相识,只怕这两人直到此刻还以为,女君留在传承中的,不过都是采补双修之类的法门——


    沈忆寒又不傻,当然是不会说的。


    他目光未动,却又传音与云燃嘱咐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末了问:“记住了么?”


    阿燃此刻入魔,灵智受损,沈忆寒并不确定他能否听懂自己的话,即便听懂了,又会不会愿意照做,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岂知片刻之后,云燃竟然传音回道:“嗯。”


    沈忆寒心下略觉讶然,不由得转目看了他一眼。


    难道阿燃已经恢复清醒了?


    正在此刻,“贺兰庭”忽然冷声道:“毁了阵眼又如何,难道我就没法换个祭引了么?”


    此话一落,沈云二人便听得两声银铃轻响,“贺兰庭”身边那黑袍人忽然好似得了什么命令一般,身形一闪。


    沈忆寒但觉眼前一花,下一刻那黑袍人竟然已从“贺兰庭”身边凭空消失不见——


    竟然是瞬移之术,这是大乘期以上才能修习的法门。


    不待他反应,便听耳后传来“锵”的一声,两剑交击,声如凤鸣。


    若云燃动作再慢哪怕一瞬,沈忆寒此刻大约也已经被一剑洞心,宁阳子、李临山都是这样中招,他自然知道厉害。


    这具尸傀儡明显不同于从前他们见过的那些,不仅力大势沉,身如金刚,而且动作十分灵敏,行剑间更是隐约有罡气流动,从来闻所未闻尸傀儡竟然还能操纵剑罡剑气的,这具傀儡却都能做到。


    这是一具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的尸傀儡,而且不仅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似乎还是个剑修——


    一个剑道造诣绝不低的剑修。


    沈忆寒心知云燃入魔,此刻心智尚且不清,担心他若一人应对这怪物,恐怕吃力,立时便挺剑相助。


    岂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


    云燃不知是不是因入魔的缘故,动起手来再不似从前那般克制,登阳剑剑路本就走的是炽烈霸道的路子,莫说那尸傀儡,就连与他合力的沈忆寒,不过三五招,还没被尸傀儡如何,倒先被云燃的剑压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非沈忆寒极为清楚云燃的剑路,只怕此刻也完全无法与他共同对敌。


    那尸傀儡躲过云燃一道赤色剑罡,剑罡毫无阻羁,朝着“贺兰庭”所在小楼劈去,这次他倒不敢再以遮天蔽日伞的保护应接,当即足下一点,跃下小楼——


    下一刻,那整座小楼已然“轰隆”一声碎成齑粉。


    沈忆寒被夹在尸傀儡与云燃之间,第一次觉出吃力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正在此刻,忽听得远处一个清脆熟悉的女声道:“小寒!”


    他转目一望,只见小石头身后跟着十数个修士,出现在了长街远处,其中不少都是熟面孔,沈忆寒心下微讶,虽不知她破坏了阵旗后,是如何将这些人从遮天蔽日伞的幻境中唤醒,但既然众修士已经脱困,毕竟总是件好事,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贺兰庭”见状,冷笑一声道:“好啊,这么多找死的,自己送上门来,刚好本座也觉得祭引若只有一个,很是不够,今日便用你们来开阵。”


    有修士远远道:“你这魔头,还在痴心妄想?你的咒角阵旗,都已被毁去大半,别做梦了!”


    沉秋剑主也在这群修士之中,看清那与沈云二人交手的黑袍人面容,却是瞳孔骤缩,失声道:“……师尊!”


    第085章 生随


    第85章


    沉秋剑主这一声师尊叫出口, 众修士便都注意到了那黑袍人的面容,认出是葛老剑主,顿时大吃一惊。


    葛老剑主正与云燃交斗间, 听得这声师尊,动作倒是微微顿了一顿,然而下一刻, “贺兰庭”手中银铃催动,那尸傀儡的攻势便又重新猛烈起来,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迟滞未曾出现过一般。


    有修士道:“那铃铛有古怪, 不能让他再催动此铃!”


    顿时各色法宝灵光齐动, 眼花缭乱,然而落到“贺兰庭”身前, 却都被那道青色灵光护住,一时半会,倒无人能拿他怎么样。


    沉秋剑主见状,两指一掐, 喝道:“去!”


    他声音甫落,三十多柄褐色小剑列阵急射而出, 嗖嗖嗖朝着“贺兰庭”飞去。


    “贺兰庭”见状, 眉峰一挑,显是心知厉害, 立时御剑腾到半空,摇铃道:“葛玉乾,归来护我!”


    话音一落, 正与云燃、沈忆寒二人交手的葛老剑主立刻收剑回身, 要去替贺兰庭招架沉秋剑主那三十多柄飞剑,尸傀儡一切但凭主人吩咐, 因此他虽与沈云二人交手时,也只略占上风,想要撤身必然会露出破绽,还是未见半分犹豫。


    沈忆寒见状,立刻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雪青色的剑光朝着葛老剑主的颈间斩去——


    这一下既准又快,不过一个眨眼间的事,眼力与迅捷缺一不可,那尸傀儡无论如何避无可避,岂知剑光落在他颈上,却只发出“锵”得一声,似金铁交撞之声,葛老剑主却是安然无恙。


    这下不止众修士,沈忆寒自己也是十分惊讶,尸傀儡唯一的弱点便在脖颈,这具傀儡却连弱点,也是炼得刀兵不入,当真骇人听闻,无怪云烨仰仗着他,这般有恃无恐。


    傀儡似乎半分不觉疼痛,下一瞬已替“贺兰庭”将三十多道飞剑拦在身前。


    剑压既出,在场众修士们纷纷心下一惊——


    大乘期剑修的剑压,自然不是闹着玩的,从前一贯听闻魔修将人练成尸傀儡,也只是变成个全无灵智、刀剑不入的怪物,葛老剑主却明显与从前他们认识的尸傀儡不同,他能操纵剑意剑罡,甚至还能释放剑压,不夸张的说,这几乎已经相当于保留了一个剑修生前大半的剑道修为。


    众修士被剑压所摄,连化神元婴修士,都不免有些脸色发白、微觉灵力运转不畅,更别提那些低阶弟子们,当场便有人站也站不住,好在边上有同门扶住了。


    投鼠忌器,一时众人都有些不敢再轻举妄动起来。


    “贺兰庭”见状,似觉有趣,哈哈一笑道:“怎么都不动了?不是气势汹汹,说要把洞神宫的妖孽一网打尽么?”


    “你们这些所谓正道同盟,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什么这君那君的,其实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仗着自己比旁人运道好些,便自命不凡,其实么……”


    语及此处,笑着摇了摇头。


    他如此出言挑衅,有修士忿然怒道:“贺兰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当初云真人将你救下,葛老剑主好心将你收入门墙,昆吾剑派对你何等大恩?你竟丧心病狂,勾结洞神宫,弑师叛门,还将自己师尊炼作傀儡,简直丧尽天良,同禽兽有何分别!”


    “贺兰庭”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一般,捧腹大笑。


    那修士道:“你笑什么?”


    “贺兰庭”好容易才止住笑,道:“我笑你蠢啊,都这样了,居然还觉得我当初是被云燃救下的,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若他不救我,我便得在云州死上八百回吧?”


    语罢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此话一出,众修士也反应了过来——


    这小子不过十几岁年纪,筑基修为,即便这一个多月时间,投靠洞神宫,学了炼尸手段,如何就能将葛玉乾这样的大乘期修士练成傀儡,供他驱策?


    若他真一个月就能将炼尸之道学到如此,此人简直已经不能用奇才形容了,近乎是个妖孽。


    但若不是这样……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就实在太让人思之骇然了。


    碧霞剑主面色沉凝道:“所以……你们贺氏数千余口人命,根本不是什么旁人所害,而是你里应外合,勾结了洞神宫,方才石姑娘说,这白河城中布下的是血祭之阵,那些咒角与当日我们在岛上看到的,一般无二……是你,以你族人的性命,你们贺氏一族为代价,和洞神宫投诚,贺公子,我说的可对?”


    “贺兰庭”微笑道:“不全对,也对了一大半了,碧霞师叔冰雪聪明,果然与那些蠢货不同。”


    众人心中虽都已有所猜测,但听他自己亲口承认,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修界之中,年纪轻轻便误入歧途、坠入魔道的不在少数,但似贺兰庭这般,将自己全家送给魔修当投名状的,那可实在是闻所未闻,找不出第二个。


    天道所缚,修行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易生育,似贺老门主这般的大乘期修士,年轻时若不曾留下子息,一旦突破到化神、小乘后,即便侍妾多得数不过来,也鲜有几个能怀上孩子的,能顺利把孩子生下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想而知,当年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大乘,得了贺兰庭这唯一一根独苗时,该是何等宠爱。


    正因如此,即便贺氏被灭了全族,只余下一个贺兰庭,当初也无人怀疑他身上有蹊跷,不仅因为他年纪太轻,更因为无论怎么想,贺兰庭都不该有这个动机——


    有修士道:“洞神宫能给你什么,贺家给不了的?你……你当真是个怪物魔胎,连自己的族人都……”


    “贺兰庭”微笑道:“我是怪物魔胎?看来诸位正道高足,对什么是魔胎,果真是全无了解啊,万余年前,也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诩正道修士的,为了掌控魔血之力,秘密与灵墟巨渊中那些远古魔族苟|合,啧啧……远古魔族是什么形态,不必我多说吧?这些人留下的遗魔血脉,如今虽已经淡的不剩什么了,但百代千代,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异禀’的,他们万一入魔……说不定便会变成与当年灵墟之战中,被消灭的那些远古魔族一样的怪物……到那时候,诸位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胎。”


    “贺兰庭”说这番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沈忆寒与云燃身上,满面笑意,很是意味深长。


    沈忆寒见状,回想起云燃身上大片大片的魔纹、先前云烨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以后却是怔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遗魔血脉……他从前也有所耳闻,但都是在一些几乎已经久不可考的古书古籍之中,据说万年之前,人修之所以生存环境恶劣,便是因为要与魔族、妖族共同争夺资源,妖族暂且不论,而魔族之中,则尤以生活在灵墟巨渊中的远古魔族最为强大,这些远古魔族多为兽形,其中高阶魔以龙形、蛇形为主,低阶则多为蝎形。


    当年灵墟之战,无比惨烈,陨落了不知多少上古大能,人修才得惨胜,初代登阳剑主便是战死于灵墟巨渊之底。


    “贺兰庭”,或者说云烨的意思是……阿燃是遗魔血脉?


    果然“贺兰庭”语罢,又笑道:“可惜长青丹宗的云宗主与玉阳子真人不在,否则你们问问他们,或许大有惊喜呢。”


    为什么遗魔血脉……要问长青丹宗的云宗主?


    他这话什么意思,可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谁都知道,玉阳子是丹宗宗主云之鹭的女儿,这两个人都是长青谷云氏后人……


    有修士忽然小声道:“云真人颈上那些纹路……怎么好像是……”


    他话未说完,楚玉洲便打断了此人,望着“贺兰庭”沉声道:“遗魔血脉与今日之事无关,与洞神宫害我正道诸多修士性命无关,你休再顾左右而言他。”


    沈忆寒也听出这话头不妙,他方才见云烨在众修士面前,仍以贺兰庭这个身份自居,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此刻听楚玉洲这么说,立时道:“诸位,莫被他骗了,此人并非贺公子,不过占了他的身体罢了,胡言乱语,定然不安好心,切莫被他挑拨。”


    沈忆寒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往御剑腾在空中的贺兰庭面上望去,却见他全无被揭穿的慌乱,仍是老神在在。


    “贺兰庭”道:“哦?沈宗主说我不是贺兰庭,那倒说说我是谁?”


    云燃与长青剑宗的恩怨,虽然修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但却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封君同与云之雁并不止云燃一个孩儿,他还有位同胞所出的哥哥,这倒也不奇怪——


    毕竟当年封君同抱着小儿子离开长青谷时,因为那些丹药的缘故,又痛失爱妻,已经走火入魔,心神不清,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孩子了。


    因此才只将两个孩子糊里糊涂抱走一个,却留下了另一个。


    若说出云烨这个名字,只怕除了长青丹剑两宗的修士,没多少人会知道是谁。


    童沐尘因被他师尊训斥,从刚才诸位前辈们说话,便一直忍着,此刻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道:“管你是谁,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北域魔宗那些老不死夺人舍的臭王八,诸位前辈,此人东拉西扯,定是没安好心,千万别听他的鬼话,谁知是不是故意挑拨离间、祸水东……”


    “贺兰庭”已笑了笑,道:“童师侄,你这张嘴可委实讨厌得很,昆吾剑派的确是玄门大派,否则也不能容着你口无遮拦到如今,可惜师侄难道不曾听过,外头世界险恶,不比师门?今日我这做师叔的,就好好替你师尊教教你。”


    话音未落,众人但见他身边葛老剑主人影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童沐尘身前。


    童沐尘被掐住脖颈,似老鹰抓小鸡一般,脚下被生生吊离地面,面色涨的紫青,离他近的都是沉秋峰弟子,一时皆是大惊,哪里有人敢上前招惹那尸傀儡?


    沉秋剑主倒是抽剑出鞘,然而看着那尸傀儡熟悉的面目,却还是稍微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葛老剑主身上爆发出一股褐色灵光,将他远远震开,沉秋剑主连连后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


    楚玉洲,碧霞剑主都是大惊,连忙上前护在他身前,那尸傀儡却全无继续攻击的意思,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掐着童沐尘的脖子,拎着他回到了“贺兰庭”身边。


    沈忆寒见状,心下念头飞转。


    眼下白河城中咒角阵旗已经被小石头毁去大半,云烨即便有遮天覆日伞,能暂时困住他们无法离开此城,但众人如今已有防备,再要陷入心魔幻境,却没那么容易,血祭之阵已无法运转,云烨竟然不逃,反倒和他们拖了这么许久。


    他虽有葛老剑主护着,但等其他修士赶来,这局势却是越拖越对他不利,云烨如此作为,唯有一个解释,对他来说,这里有比逃命和血祭之阵更重要的东西——


    云燃。


    沈忆寒心下忽然一紧,果然下一刻,他身边云燃已经点足凌空而起,朝着葛老剑主而去。


    云燃已经入魔,此刻行事几乎全凭本能,而依他本能,便绝不可能对童沐尘见死不救。


    沈忆寒道:“阿燃!”


    却已经来不及拦住他。


    沈忆寒的剑伤不了那尸傀儡半分,很显然云燃的剑却并非如此,葛老剑主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剑风,立时侧身一躲,又扬剑回挡,就这么一躲一挡的功夫,便不再能顾得手里的童沐尘。


    沈忆寒飞身上前接住童沐尘,见那少年已经昏迷,便将他送回了楚玉洲、沉秋剑主身边。


    恰在此刻,周遭街巷中传来脚步声,众修士都是精神一震,以为终于等来汇合的同道,岂知转目望去,街旁巷尾出现的,却都是些带着兜帽的黑袍人——


    密密麻麻乌泱泱数不清,居然都是尸傀儡。


    楚玉洲面色一变,道:“不好,诸位小心!”


    众修士大惊,心知这些傀儡的厉害,都是各自取出兵刃法宝,局面一时十分混乱,沈忆寒本欲回身去帮云燃,也被两个黑袍傀儡缠住,无法立刻脱身。


    他心中焦急,又担心云燃的处境,将这两个傀儡干脆利落的解决后,正要抽身,岂知周围的尸傀儡却越聚越多,如潮水般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涌。


    这些尸傀儡生前修为虽然参差不齐,大都在元婴与元婴以下,但如此数量,看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只同时招架了四、五具尸傀儡,便已经觉出吃力,虽着灵力的飞速消耗,动作也不免渐渐迟缓下来。


    在场修士颇多、其中如沉秋峰众弟子、严柳这样修为只在炼气、筑基之间的,也大有人在,这些尸傀儡却好像只看得见沈忆寒一人似的。


    小石头本在护着严柳与几个昆吾剑派弟子,忽然发现沈忆寒被围攻,立时急道:“小寒!”


    语罢便荡剑前来相助。


    那头楚玉洲也看出端倪,对身边的碧霞剑主道:“师妹,先不必管我,我的伤不碍事,快去帮沈宗主!”


    碧霞剑主也没多话,立刻转身来帮已经被尸傀儡层层围住的沈忆寒与小石头。


    沈忆寒这才稍有喘息余裕,正在此刻,忽然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抬目望去,便远远看见云燃与葛老剑主两剑交击,褐色剑光与赤色剑光在天幕下相撞,震得层云激荡,卷石走沙,下方白河城中屋摇瓦落。


    云燃凭借小乘巅峰修为,不仅一人就拖住了被练成尸傀儡的葛老剑主,而且现在看来,这一人一傀儡,竟然难分谁占上风。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正在此刻,众人忽听得一阵琵琶声倏忽之间,已由远而近——


    这琵琶声一响起,原本还在攻击众修士的尸傀儡们,纷纷动作凝滞了下来,好像被无形的丝网层层缚住,虽然还能动弹,速度却慢了不止一点。


    沈忆寒听得这琵琶声,双眸立刻亮起,又惊又喜道:“师弟!”


    第086章 生随


    第86章


    乐修引灵奏曲, 虽能干扰活人的心念情绪,可若想以同样的法子,控制一具尸傀儡, 却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尸傀儡是全无心神灵智的怪物,要用情绪来操控他们, 比操纵活人难上百倍千倍。


    当然,既然是“近乎”,那就并非绝对, 也会有例外。


    若说这世上若有谁能以曲声影响尸傀儡, 则非他师弟莫属。


    沈忆寒抬目望去,果然见一抹红影乘风而来。


    常歌笑怀抱一把碧玉琵琶, 五指催拨,声如疾雨,身后跟着的,却正是昆吾剑派众人苦待许久的伽蓝寺、长青两宗、崔氏修士, 还有许多熟面孔也在其中。


    众修赶到,见昆吾众人正遭尸傀儡围攻, 立时也都加入战局相助, 或祭出兵刃法宝、或使出家学神通,沈忆寒周身压力顿轻, 不一会便与众修士将这些尸傀儡或斩首诛灭,或暂时压制。


    他这才有余裕喘口气,道:“师弟, 你怎么也在此城之中?”


    常歌笑在门中消失, 竟也是同他们一样一路北上,还渡了白河, 算着时间,弄不好还在他与阿燃之前。


    大约他语气急了些,霞夫人在旁听了,还以为他是要同自家师弟兴师问罪,赶忙劝和道:“此番得亏得你师弟在,才将诸派同道、我与你伯父从幻境中唤醒,寒儿,这次就不必再怪他偷偷出来了,总归是为了襄助各派同道,也不是坏事。”


    沈忆寒:“……”


    他不过只是问了一句,还没说什么,伯母就已经开始替常师弟求情了,他这师弟自小在女修之中,便是不分老幼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本事过了多年,倒也分毫不见退步。


    沈忆寒看了常歌笑一眼——


    常歌笑从前出门游历,一贯是乔装换作女子打扮,如今居然一反常态、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穿了男装,不仅如此,修为居然也已大大突破。


    ……看来和陆师伯大吵一架,对他而言,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沈忆寒自然有话要问他,但也知道此刻还远远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看天幕,云燃与变成了尸傀儡的葛老剑主仍是斗得厉害,好在那姓葛的老头如今被炼成了尸傀儡,虽有剑罡,身上却不能运转半分真元灵力,否则这两个人打起来,只怕根本等不到他们分出胜负,下方的白河城便要被碾作齑粉。


    饶是如此,云燃未受束缚,蘅芜剑光仍是乱扫,时不时落下划过一点,便惊得各门派的小辈弟子们脸色煞白,四处躲闪。


    这种境界的比斗,即便想要掺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众修士虽有心相助,却也都不敢轻易上前,只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贺公子么?”


    楚玉洲三言两语对他们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玉阳子道:“竟然如此,可恨我等先前都被这小子骗了,恐怕他早就与洞神宫有所勾结,否则如何能调动这么多尸傀儡?只是他年纪轻轻,如何能害死了葛老剑主?还将他这般驱使……”


    她虽言者无意,但听者却难免有心,这么两句话下来,沉秋剑主的脸色便极不好看,沉声道:“玉阳子道友既这么说,我等昆吾弟子也有一事不明,这些尸傀儡既然都听命于洞神宫,为何却能使用贵派的长青丹剑?此剑不是你们长青谷的不传之秘么?若非因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玄门正道同修死在尸傀儡剑下,连一点挽救的时间都没有。”


    众人一听他这话茬不善,顿时心觉不妙,果然玉阳子也冷了面色,道:“长青丹剑是剑宗的不传之秘,与我丹宗又有何关系?乔真人明知丹剑两宗已经分家,何必来质问我?尊师陨落,当初沈宗主也是早早便提醒过他,那姓贺的小子有问题的,他不肯信,如今被自己收的徒儿算计了,那又能怪谁?”


    “你不去同姓贺的小子计较,报你师尊的仇,反来找不相干的撒气,是何道理?”


    沉秋剑主大约没想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如此不留情面,指着玉阳子道:“你,你……”


    玉阳子亦冷笑一声,半分不让道:“你什么你?乔剑主,请恕在下直言,尊师这般修为,如今却成了洞神宫的爪牙,助纣为虐,论起来这原该是你们沉秋剑一脉的不是,你这为人弟子的,难道不该亲自收回自家师尊骸骨?此刻倒要让云真人冒着性命之险,与其相搏,无怪登阳剑为昆吾十七剑之首,而你们沉秋剑……呵。”


    短短一个“呵”字,意味深长,不必多言。


    这话委实太难听,沉秋剑主果然气得脸色青白交错,边上其他修士见状也不好再看戏,纷纷打起圆场来。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沈忆寒却压根无心掺合,听在耳里,反倒觉得徒增几分烦躁——


    从前他总想不通,玄门素来号称千家百宗,厉害人物不在少数,为何千年前诛灭一个风燮魔君,会搞得那么费劲?


    一次不成,还要再来一次,才勉强成功,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沈忆寒打断众修士七一嘴、八一嘴的劝和,道:“诸位,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再这样拖下去,尸傀儡不会有灵力消耗,却于活人十分不利,云真人方才在幻境中,便已受魔气侵损,再让他这般消耗灵力,只怕很快会真元枯竭,若他不能取胜,这尸傀儡在场诸位谁又能应对?我等今日难道都要葬身于此?”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静默。


    那伽蓝寺十几个佛修中,为首的一个年纪甚大,白须白发,穿一身月白色僧袍的,想必便是照深的师弟照见。


    照见老态龙钟的念了一声佛号,道:“沈宗主所言不错,不过贫僧有一事不明,既然祸首是贺兰庭,何不将他擒下?尸傀儡听命主人,若能擒住他,不使他操纵葛老剑主,自然也就不必非要真人取胜不可。”


    碧霞剑主摇头,道:“行不通,他有一件天阶法宝护身,方才我与师兄已经试过了,都无法近他的身,想要擒他,只怕需得先将那法宝毁去。”


    沈忆寒自然知道碧霞剑主所说的法宝,就是遮天覆日伞,但贺兰庭身上的天阶法宝又何止这一件?


    即便毁了遮天覆日伞,想要生擒他,也决没那么容易。


    但听了照见的话,沈忆寒心里倒是忽然想到:以贺兰庭本来低微的修为,自然做不了什么,可他有那么多天阶法宝、藏着的神通必然也有,怎么只是袖手旁观,好像看戏似的,却不动手相帮葛老剑主?


    脑子里一出现这念头,沈忆寒心内不安,终于忍不住想要起身,却被旁边的霞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霞夫人道:“站着,你急什么?送死去么?”


    语罢便足下一点,抽剑凌空而去。


    崔颀似已与妻子传音商量好,见她加入战局,也并不意外,只转身对众修士道:“还请诸位暂先避让。”


    又看了看楚玉洲。


    楚玉洲见状,心知他多半是要施展崔氏家传的符阵,点了点头,命弟子取来了那张二十四阵图,接过阵图将其展开,掐诀念了几声,注入灵力,但见那卷轴颤了颤,画卷上的几道古怪符文渐渐变了颜色,形状也发生了变化,从四面开口变成了一个环形。


    那环形符文一出现,周遭的地面上竟然也出现了一样闪着青光的符文,楚玉洲道:“诸位,切勿离开阵图所护持的范围。”


    崔颀见状,这才取出三张符纸,咬破指尖挥划后,捏在两指之间念了几句,便将符纸掷出。


    三张符纸哗啦啦破空而去,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别是葛老剑主、霞夫人、云燃三人——


    这三道符的效果,各有不同,在葛老剑主的身上,似乎并无什么影响和变化,云燃原本略渐黯淡的剑光却重新锐利明亮了起来,在霞夫人身上,则最为明显,她初入战局,方才本还有些无法插入葛老剑主的与云燃缠斗之中,符光加身后,却忽然如有神助一般,剑意剑招俱凌厉敏捷了不少,总能挑中葛老剑主来不及回护弱点之时,袭他颈项,逼得葛老剑主在她与云燃之间,渐渐显得左右支绌起来。


    显然,崔颀同她这样的配合,早已经不是第一次。


    “贺兰庭”御剑站在不远处,周遭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浅青色灵光,见状却是半点不惧,显然是有所倚仗。


    果然葛老剑主落于下风后,他便又优哉游哉的从腰侧取了那个银铃下来。


    见他又要动那诡异铃铛,众人心下都大觉不妙。


    但偏偏“贺兰庭”有那件天阶法宝相助,此刻他们连近身都不得,如何阻止他摇铃?


    沈忆寒心念电转,取了鸾鸳凑到唇边,道:“师弟,水云篇第十八。”


    妙音宗宗门所传乐经,依照曲风意境,分为四篇,分别是飞鸾篇、奔潮篇、水云篇与雾海篇。


    四篇乐经,两静两动,合起来便是“飞鸾奔潮,水云雾海”。


    水云篇是静篇其一,大都是些清心明神的曲子,以修心养性为主,基本不具备什么杀伤力。


    此时此刻,奏水云篇的曲子,怎么想都好像并无太大意义。


    但常歌笑并未多问什么,只取了法器,便抱在怀中轻拨起琴弦,沈忆寒随后而奏,笛音穿插在清泉落响似的琵琶声中,像是流淌的水。


    贺兰庭听见这交奏的曲声,大约觉得莫名,远远朝这边望了一眼。


    然而他摇动银铃时,那铃声却不可避免的落入了曲声之中,原本疾而快的银铃声在这首曲子里,却像变了个味,似被稀释了一般,显得缓淡下来,葛老剑主听得铃声,动作略顿了顿,却并未像先前贺兰庭每次摇动银铃后那般立刻做出反应。


    就是这么一顿的功夫间,葛老剑主已彻底落于下风。


    “贺兰庭”放下了手中的银铃,远远朝着沈忆寒与常歌笑望来,忽然笑道:“倒是我小看了你,沈宗主,不想你还有这般的急智。”


    沈忆寒淡淡道:“算不上什么急智,修韵改曲,不过是妙音宗弟子的基本功罢了。”


    “贺兰庭”闻言,勾了勾唇角,转目看向葛老剑主道:“好吧……既如此,我可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是……总得帮帮我的好师尊不是?”


    “取出来吧。”


    他此话一落,底下众修士都是眼皮子一跳,心觉不妙,各自紧紧攥住了兵刃法器,以为他又要祭出什么法宝,纷纷准备迎敌。


    然而贺兰庭却没什么动作。


    有动作的是葛老剑主——


    尸傀儡一身黑袍,因此众修士先前也都并未留意到他身后黑袍中还藏着什么,此刻才见他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寒光闪动的长剑。


    昆吾众剑修见了那剑,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有弟子咽了口唾沫,道:“……那是不是神剑昆吾?”


    “贺兰庭”笑道:“不错,正是‘昆吾’。”


    他似挑衅又似玩笑一般看向沉秋剑主,饶有兴味道:“师兄,你说师尊生前做梦都想着,要这把剑认他为主,如今此剑虽不能认他为主,却也供他驱策了,他是不是高兴得很呢?”


    沉秋剑主哑声道:“……你这个畜生。”


    语罢,便拔剑点足朝贺兰庭飞去。


    楚玉洲惊道:“乔师兄,不可冲……”


    “动”字还未说完,“昆吾”的剑压已经随着葛老剑主挥出的一道剑罡如海浪般荡开,霞夫人动作一窒,虽勉强躲开了那道剑罡,却仍被剑压震得面色惨白,噗得喷出一口血来,脚下不稳,如断线的风筝般扑簌簌从半空中朝下落去。


    崔颀急声道:“敏敏!”便朝她落下的方向飞去。


    沉秋剑主却不似霞夫人那般幸运,本来就要近了“贺兰庭”的身,却猝不及防迎面而来一道剑罡,他躲避不及,竟然硬生生被那剑罡削去了半边身子,连疼痛的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朝下落去。


    几个沉秋峰弟子发出一声惊呼,似想要如崔颀一般飞过去接住自己师尊,但昆吾的剑压却很快扩散开来,此剑的威压不同于寻常之剑,寻常灵剑的剑压能够释放,多是因为主人。


    换言之主人所修剑意如何,灵剑便释放怎样的剑压,灵剑只是一个媒介,本身与剑压关联不大,顶多和主人心意契合的灵剑,释放出的剑压更为稠厚罢了。


    但昆吾不同——


    此剑以当年十七位初代昆吾剑主,生平领悟最强的一道剑意,锻其形骨而成,十七道不同的剑意从未真正的离开“昆吾”,而是与此剑融为一体,这柄剑又跟随初代登阳剑主,在灵墟之战中诛魔无数,若说寻常灵剑的剑压不过是风、是气,“昆吾”的剑压却犹如实质,如巨浪一般,能压得人真元凝滞,窒息一样喘不过气。


    不需要主人,“昆吾”自己便已经能释放寻常剑修毕生也无法拥有的剑意与剑压。


    一时间与葛老剑主交手的,只剩下了云燃一个。


    云燃显然也受到了剑压冲击,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动作却并未有半分停顿。


    蘅芜剑光如血,不仅未缓攻势,反倒好似更疾、更狠了几分。


    沈忆寒后脑一阵眩晕,胸口闷痛,喉间腥甜,勉力调息数息后,才好容易缓和了些,看着云燃的样子,心下隐约觉得不安,他若记得不错,登阳剑剑光虽为赤色,却更偏近燃烧的火,而不该是此刻云燃剑下这样如血似的殷红。


    阿燃的状态很不对——


    魔纹已经攀爬到了他的下颔。


    少了霞夫人相助,昆吾的剑压巨浪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咫尺可觉,云燃却好像愈战愈勇,不仅分毫未落下风,竟隐隐有开始压制对方的迹象。


    数招过后,胜负终于分晓。


    蘅芜的剑光如血色弦月,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后,那尸傀儡已然身首异处了。


    众修士都有些回不过神,半晌,才有人半是怔愣、半是恍惚道:“云……云真人胜了?”


    然而一切却还未结束。


    云燃没有去管身首异处的葛老剑主,也没有去管从他手中落下的神剑昆吾,而是径自转目望向了“贺兰庭”。


    血红的剑罡如切豆腐一般,将遮天覆日伞的青色宝光轻而易举的切开,原本坚不可摧的防御竟然就这样毁于一旦。


    那是天阶法宝的防线,人族炼器师能触摸到的几乎最高的防线——


    别说旁人,连沈忆寒几乎也看得呆住了。


    云燃一把拽住了“贺兰庭”的衣襟,暗红色满布魔纹的瞳孔在他脸上顿了顿,好像没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嘴角的血迹,便拎着他落回了下方白河城中的长街上,沈忆寒面前。


    云燃道:“抓回来了,活的。”


    他一边说着,暗红的魔纹一边顺着他线条锐利的面颊寸寸向上攀爬,离奇的是,魔纹只蔓延了云燃的半边脸颊,另外一边却是干干净净。


    清冷淡漠和妖异俊美,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看起来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和诡异感,周围的修士看清云燃的模样,都是或目露震惊,或倒吸一口凉气,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几步。


    唯独沈忆寒未退半步,仰目看着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抬手摸了摸云燃唇角的一丝血迹,哑声道:“方才我跟你说的,你听懂了?阿燃……你现在还清醒着吗?”


    云燃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垂目直直的看着他,半晌,似孩子重复自己的心愿那般低声道:“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一边说,脸上、颈侧一些部位,肉眼可见的缓缓生长出一层细细的玄色鳞甲,额上亦生出半寸微钝的角,那形状很容易辨认是什么,有修士惊声道:“那……那是魔鳞和龙角,他是龙形魔……遗魔血脉……他是遗魔血脉!诸位小心!”


    此时此刻,被云燃捆了缚仙索,扔在地上的“贺兰庭”都变得无人过问,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楚玉洲望着云燃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碧霞剑主一把拉住,往后拽了拽道:“掌门师兄,不要感情用事!”


    他们的戒备和恐惧,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遗魔血脉的魔化是不可逆的。


    这意味着无论他们在魔化前,是正道魁首也好、散修也罢、亦或者是丧心病狂的魔修,都没有区别,一旦魔化,恢复祖先血脉,他们便不再是人族,而永远变成了魔,变成了一个不能体会人族情感、不具有人族道德的怪物。


    魔是凶残的,有着灵墟巨渊血脉的远古魔更尤甚,他们噬血、暴虐、欲壑难填、并且强大到超乎人族的想象。


    渡劫期的人族修士,在成年的远古魔面前,也不过只是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而人族修士各色法宝在他们面前,就像小孩子弹弓那样的玩具。


    只要他们想,便可以毁了一切。


    沈忆寒却没动,他仰头看着正在一点点变得陌生的云燃,顿了顿,道:“……阿燃,你还清醒着,对吗?”


    云燃没有答话,那双幽深的凤目一片暗红,显得美丽而妖异。


    沈忆寒想去拉他的手,却先触到了一小片冰冷尖锐的鳞。


    有修士道:“沈宗主!快快过来,性命为重,且莫心软啊!”


    沈忆寒望着仍对周遭所有人的恐惧和退避一无所觉的云燃,喉结滚了滚,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正在此刻,天空中忽传来一声轰隆雷鸣。


    众修士抬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白河城竟已是乌云压顶。


    这雷鸣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而所有修士抬头以后,都感觉到了雷云之中蕴含的威压——


    这竟是劫雷。


    第087章 生随


    第87章


    凡人修行, 每渡一大境界,逢一次雷劫。


    但凡有人渡劫,雷云降临, 修士们都能感受得到,劫雷是否冲着自己而来,然而从劫云出现到众人发现, 无一人察觉这劫雷是自己的——


    自然并非是劫雷迷了路,唯有一个可能,此刻白河城中那个渡劫之人, 已经无法分辨劫雷是否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过来, 这是阿燃的劫雷。


    可他……不是已然魔化了吗?


    魔化以后,不再是人族修士, 居然也能引来劫雷?


    顾不得想太多,那劫云已经又压低了些,其内威压骇人,众修士察觉都是色变, 崔颀揽着霞夫人,抬头看了看天, 道:“……这是大乘期的雷劫。”


    不必他说, 众修士们自然也已从那劫云的威压中感觉到了厉害,都是飞快转身或御剑或御器而飞, 大乘期的雷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不好就是灰飞烟灭、身死道消,此刻全无准备, 万一被殃及, 只怕连兵解保住元神也不得,没人会冒这个险——


    自然都是有多远躲多远, 甚至连去细究这雷劫到底是谁的也来不及。


    楚玉洲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却被碧霞剑主拉住摇了摇头,他微不可闻的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沈忆寒面前将三张符纸塞进他手中,便带着一众昆吾弟子转身御剑离去。


    不过数息功夫,原本打得不可开交、吵得也不可开交的白河城大街上,人便已都走光了,常歌笑在沈忆寒身后道:“师兄——”


    沈忆寒脚步一顿,扭头望向他,笑了笑,道:“师弟,你快走吧。”


    常歌笑似有所觉,一贯嬉皮笑脸的脸上倒是难得正了色,望了望云燃、又看了沈忆寒一眼,道:“你……”


    大约常歌笑本来便不是会语重心长劝人不要感情用事的那种人,一个你字,“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沈忆寒怕他再留下会受连累,无奈道:“都叫你走了,还愣什么?不快走等着一起挨雷劈?”


    顿了顿,又道:“若我……总之,以后你要好生照顾子徐、承青,还有师伯、秋师叔他们,别再整日不着调,芳姑姑入了夏困乏,爱喝绿豆汤……你没事也可以去找她聊聊天。”


    常歌笑看着他,眼神很复杂,哑声道:“师兄,入魔时渡劫,只有死路一条,况且……他已经是魔了,就算你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沈忆寒仍是道:“你快走吧。”


    常歌笑几乎是被他赶走的,临走时不住回头,倒叫沈忆寒看得心下有些微酸。


    从前他一贯以为他这混账师弟万事不管,成日只在外逗猫惹狗、游手好闲,比他还要纨绔子弟,比他还要不受拘束、闲云野鹤,不想他心中倒也很是在意自己这个便宜师兄的。


    看着常歌笑离开,本来像个听话一言不发小孩般静静站着的云燃,竟忽然道:“……你也要走了吗?”


    沈忆寒闻言,扭头看着他道:“我不走,我既答应过你,死也和你死在一块,那便绝不会食言……阿燃,不要害怕。”


    云燃垂眸看着他,一双暗红的眼仍是看不出半点情绪,沈忆寒绝明显的感觉到,他听见这话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身上的不安也淡去了。


    阿燃果然是听得懂他的话的,他并未真的全部丧失心智。


    被缚仙索紧紧捆在地上的“贺兰庭”忽然嗬嗬笑了一声,方才众修士都各自顾着避劫逃命,一时竟无人管他,将他扔在了这里,此刻听了沈忆寒与云燃的话,他倒似觉得好笑一般。


    沈忆寒目光缓缓从云燃脸上转了过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颔,道:“……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贺兰庭”被他死死掐着下颌,只能费力的从下仰视着他,却还是勉强笑了两声,道:“是又如何,怎么?沈宗主好像很震惊。”


    沈忆寒道:“如今修界玄门诸派,不过是一团散沙,早已不复当年,你若不如此自寻死路,或许以你的机缘气运,他们也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样,你仍能韬光养晦、潜心修行,‘恨’对你来说,难道就这样重要吗?”


    “贺兰庭”嗤笑了一声,道:“你的语气真是高高在上啊,怎么,觉得我执迷不悟、不知好歹、而且还丧心病狂?沈宗主,无怪你能与我那好弟弟看对眼,你们俩可真是一样的人——样让我讨厌的人,我不能恨、不该恨么?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他什么?就是那副好像永远都漫不经心的样子。”


    “似你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有,自然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漫不经心,他在昆吾剑派早早结丹的时候,我却要在长青剑宗给人当牛做马、才换来残损不全的炼气期第九、第十层的心法。”


    “都说天道公允,然而说这话的,却大都是受了天道优容,食利者言罢了,天道若真公允,我与他一母同胞所出,为何云燃不费寸功,便能做人人敬仰的登阳剑主,我费尽力气,当年却连长青丹剑的皮毛也学不到?”


    “就连我被逐出长青剑宗,九死一生,险些丧命的时候,也能忽然听闻他是如何在长青内谷大杀四方,威震天下的,哈哈,简直如雷贯耳。”


    “沈宗主,若换你是我,难道你能不恨?”


    沈忆寒听完,顿了顿,道:“你这话里并无逻辑联系,而且,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便告诉过我,人若总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结于旁人身上,无论这种归结是否正确,都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两人言语间,天空中云层间,已经是风咆电啸,雷光闪动。


    修士的劫雷数量,一般依据大境界的不同逐步增多,并无具体的数字标准,从来都是境界越稳固、神通越强者,雷劫越厉害骇人,而劫云酝酿越久,也就变相的说明劫云中劫雷的数量越多。


    “贺兰庭”冷笑一声,道:“站着说话腰不疼罢了,何为幸运,何为不幸?你们的不幸不过是喝水塞了牙那般的小事,落在我身上,你却又可知我这一千年是如何过得,泥淖便一定不好?我若不入泥淖,或许如今连继续活在这世上都不能,你们所谓正道修士,整日说什么修身养性、恨不得餐风饮露,到头来也不过一样是黄土一捧,又有几人能飞升,还不是和魔修一样陨落在心魔雷劫之下,灰飞烟灭?”


    沈忆寒想,大约在云烨眼里,沈絮天生的经脉残碎,也是算不得不幸的,在如今的云烨眼里,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不幸才是不幸,旁人的就不算呢?


    但他不打算与云烨多费口舌了,只是默然不言,冷冷的看着他。


    云烨仍顶着贺兰庭的脸,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快意的事一般,笑道:“都要陨落,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如今死了倒好,他若度过雷劫还活着,沈宗主,你猜今日过后,昆吾剑派还会不会认他这个登阳剑主?修界又还会不会认他这个云真人?哈哈哈哈……”


    沈忆寒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一把将“贺兰庭”翻了过去,在他背后左手上摩挲了一下,果然贺兰庭左手手指看着分明干干净净,并未带任何东西,他却清楚的摸到了一枚戒指。


    沈忆寒摸到这枚戒指的那一瞬间,“贺兰庭”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他剧烈的挣扎了起来,然而却无济于事,缚仙索上灵光流动,这条仙索是云燃这些年来外出除妖用的,绑他不能说是小题大做,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他的挣扎自然无济于事。


    沈忆寒几乎不费丝毫力气的将那枚戒指从他手上褪了下来,垂目淡淡道:“戒指是好戒指,恐怕当初连葛玉乾也没发现你身上的东西都藏在这枚戒指里吧?只可惜这戒指虽能掩人耳目,却不认主。”


    “没了这里面的东西,你与其关心今日过后,阿燃是何处境,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在大乘期的雷劫下,还有命没命看到那一天?”


    他话音方落,天空中一声雷鸣炸响——


    第一道劫雷落下了。


    前几道劫雷的强度通常不会太过分,范围也不会太大,只能覆盖到渡劫之人一人身上,云燃似有所感,抬头承了劫雷,乌紫色的雷光没入他身上,还未触及皮肉,却先被那些细密的鳞甲消融了。


    沈忆寒没再管云烨,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修界最忌讳的,就是渡劫时激发心魔,一旦运气不好碰上了,几乎是十死一生,活着度过雷劫的几乎屈指可数,云燃如今的情况,若非他恰巧魔化,恐怕连头三道劫雷都无法独自撑过。


    云烨没了那戒指,再不能翻出什么花来,现下当务之急,是帮阿燃度过雷劫——


    沈忆寒张开手掌,掌心中桃枝生发,不到半刻,已经将他与云燃笼在当中。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第二道劫雷也已经到了。


    这次劫雷劈在了层层交叠的桃枝表面,沈忆寒与云燃置身其下,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没出意外。


    自离开芥子世界后,他便一直觉得雷劫迟迟不来,必与自己修习了长乐女君的功法有所关联,那次试过之后,亲眼看着桃枝吞吐雷电,更加肯定了这种猜测,只是本来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冒着这么大危险用旁人的雷劫来印证这个猜测。


    偏偏云燃却在这种时候引来了劫雷。


    以云燃从前渡雷劫时的旧例来看,那云中的劫雷起码在三十道以上,他需要构造更坚固的桃枝堡垒,才能抵抗雷劫。


    事已至此,沈忆寒已顾不得去想以自己区区化神期修为,到底可不可能帮助云燃安然度过雷劫,也顾不得去想一旦替他人渡雷劫,便相当于把二人的因果从此绑到一起,再不可能解开,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燃就这么陨落。


    他们才刚刚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他也才刚刚决定要和阿燃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切才刚刚开始,难道便要结束?


    不行。


    从前千年,沈忆寒心中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强烈的要与天道相抗的念头,此刻他却无比清晰的认清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是天道,想要将阿燃从他身边夺走,那也不行。


    雷劫一道道的落下,桃枝也在不停的从他脚下生发而出,又往上补去,沈忆寒紫府丹田中的灵气飞速消耗着,他自入道以来,每个境界都稳扎稳打,根基稳固,真元凝厚,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周身真元好像一个漏了水的池塘一般迅速消耗着。


    云燃在他身旁垂眸看着他,细密的鳞甲已经长到了他的脸颊上,他看着面色不正常的变得潮红的沈忆寒,似乎有所察觉,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沈忆寒一怔,听到云燃在他耳边道:“别走……”


    他的声线明显的变了,变得比从前更低更沉,还带着一点龙形妖类特有的喑哑。


    沈忆寒回抱住了他,道:“我不走,你放心,我永远不走。”


    桃汁仍在生发,沈忆寒渐渐感觉到它们消化那些劫雷变得困难了起来,抬目望去,巨大的枝蔓护罩的内壁上,细细的雷光密密麻麻的游动着,像是一条条紫色小虫子,蚕食着树根。


    又是一道雷劫落下,沈忆寒后脑和识海同时一阵剧痛,紧接而来的是眩晕,他嘴角溢出血丝来,却没动弹,只是将云燃抱的更紧了些。


    云燃的身体在变大,鳞甲也在一点点变得愈发坚硬。


    沈忆寒看不清他的面目已成了什么样,只是感觉到抱着他逐渐变得吃力。


    第二十九道劫雷落下时,沈忆寒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三十了……到了第三十道以后,很快就能结束了。


    然而眼睛却在缓缓阖上,淅淅沥沥的血滴落在冰冷的玄色鳞片上,那抱着他的魔物这才有所察觉一般,把他从怀中推了出来。


    三十一。


    三十二。


    沈忆寒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舔舐他的脸颊,但是太痛了,他无论如何没办法睁开眼。


    那东西发出似呜咽又似悲鸣的低哼,将他轻轻的放了下去,硬硬的角碰了碰他的脸颊。


    沈忆寒的眉微微蹙了蹙。


    他体内的经脉崩损的令人心惊,疼痛到近乎麻木反而好像能够习惯,若换做往常,灵台桃枝早已经开始替他疗伤,然而此刻,那数棵桃树上密布着紫色的细雷,却似乎连保全自己尚且无余裕。


    他无法醒来。


    耳边传来轰然的雷鸣声,那声音没了桃枝的阻挡,光是听着便叫人胆寒,然而虽之齐后响起的龙吟,却彻底将雷鸣声盖在了齐下。


    如昆山震玉,芙蓉泣血。


    沈忆寒昏迷之中,也再没有听到雷声。


    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耳边渐渐响起或惊恐或嘈杂的人声,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的卷在一个柔软的所在之中,然后渐渐地,离那些声音远去了。


    第088章 驭龙


    第88章


    沈忆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最开始他在琴鸥岛上的洞府之中打坐, 然后渐渐地感觉到五识流散,身体的各个器官脏腑都在迅速的朽拜下去——


    天人五衰,这是寿元竭尽, 即将坐化的征兆。


    他仍在元婴后期。


    没有长乐女君的传承,没有灵台桃枝,一切都自然而然, 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沈忆寒一瞬之间甚至产生了一种虚幻的错觉——


    到底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他脑子里的记忆是真的?


    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他渐渐无法透过那具肉身感知到任何事, 魂魄亦一点点飘离, 又渐渐飘高、飘远。


    他在琴鸥岛上空,俯瞰着一整座岛屿, 只是不再以一个与天争命的修士的角度,而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与修界千千万万突破不成、或死于渡劫、或死于心魔,或死于险难的修士没有任何不同的失败者的视角。


    琴鸥岛仍然美的叫人心醉,碧浪白沙、海鸟斜飞, 远处夕阳降下,水天一色。


    他飘在云层中, 看着这处孕育了他的小道, 眷恋不舍的绕了一圈,才渐渐飘远离开。


    其实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但心底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离开这里, 或许这声音是为了让他去什么地方。


    也可能这种错觉完全是一个鬼魂的臆想——


    他在万丈云霞之中漫无目的的飘荡, 像是一尾游鱼,归于海中, 不受任何束缚,却又渺小如尘埃、无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他竟不知该去哪。


    他就这样在云霞雾海之中飘啊,游啊。


    不能使用灵力与罗盘,又置身于飘渺的云海之中,他几乎完全成了一个路痴,全凭本能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到某处,忽然发觉四周的云层中乌云聚积,电闪雷鸣,下头暴雨倾盆。


    他顺着雨落下的方向飘了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脉,绵延千里,层林叠嶂,碧意盎然。


    这里本该生机勃勃,但是整座山脉此刻却一片沉寂、笼罩在阴翳和死气之中,连满山的碧色都显得阴森了起来。


    昆吾山脉上空,盘踞着一条通体玄黑的巨龙。


    几十个剑修将他围在中间,都是一幅如临大敌、无比戒备警惕的样子,仿佛下一瞬,就要与那黑龙搏命。


    剑修之中,为首的竟是个熟面孔——


    太上剑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却不是面目青黑,脖颈青筋鼓起、血管贲张的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发花白、仙风道骨的前辈高人形象。


    巨龙口吐人言,道:“师尊呢?”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他是谁,飘得又近了些,这次清楚的看见了黑龙一双沉冷漆黑的龙目。


    葛玉乾张嘴说了些什么,满面正气凛然模样,然而奇怪的是,沈忆寒却听不见半个字——


    他说完后,身后的沉秋剑主也说了什么,接着是天通剑主,还有几个沈忆寒不认得的昆吾剑修,楚玉洲与碧霞剑主亦在其中,却是面色晦暗不言。


    这些人在沈忆寒眼中张嘴无声的说完话以后,黑龙轻轻摆着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没有。”


    葛玉乾冷笑一声,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一般,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顿时铮然拔剑。


    这时一直不言语的楚玉洲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了,忽然御剑飞到葛玉乾身边。


    沈忆寒从楚玉洲的口型依稀看了出来,他对葛老剑主说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须老者却好像半个字也没听到一般,没有丁点反应。


    不仅对这句话置若罔闻,下一刻,他甚至挥手一声令下,几十个昆吾弟子结成剑阵,上前将黑龙团团围住。


    几十道剑光汇聚成一道,往黑龙身上落下,却如同挠痒痒一般,连他身体表面的玄鳞也没划破一点。


    葛老剑主见状,似乎稍有诧异,然而不等他细想什么,下一刻那黑龙已经摆了摆尾朝这头飞来,众弟子大惊,俱是连连退避,黑龙的目标却不是他们。


    葛老剑主意识到危险,比这些弟子还要早几分,但也为时已晚。


    他忽然变得满色赤红,脖颈青筋暴起,死命的伸手去扒拉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的扼住那里一样,却于事无补。


    那几十个结成剑阵的弟子见状大惊,顿时再次发力,想要营救葛老剑主,几十道剑光又结成一道,这次却还未等那道合力的剑光落在黑龙身上,几十个人便都被一股无形的大力震飞了出去,或昏迷不醒,或当场毙命。


    黑龙变得安静了下来。


    它冷冷的看着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他而言,一切仿佛都变得沉默下来,包括杀戮。


    与此相对的,是昆吾剑修们的大惊失色、战粟、胆寒……混乱和慌张。


    沈忆寒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这么一惊,他从梦中猛地被惊醒了。


    或许这个梦想要他看见的并不止这些,但此刻都没有用了,他已经醒转。


    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过后,沈忆寒才渐渐缓过神来。


    昏迷之前的记忆重又一点点浮现,他不光头痛欲裂,身上经脉也都仍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疼痛比起昏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有人替他医治处理过了。


    沈忆寒耳边传来山洞内水声落在湿润的岩壁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用手肘撑起了腰,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玉台上。


    这玉台通体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周围的潭水寒气逼人,这座玉台置身其中,却并不寒凉,台面温润,躺在上头更是十分暖和。


    只是玉台的表面略不平整,刚才没醒时还不觉得,这会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这触感也很有些奇怪,说坚硬算不上坚硬,说软和却又有点硌手,且石缝嶙峋,其中似乎还渗出了什么湿润粘滑的液体,沈忆寒不由心中称奇,暗道:“这是什么石头?还会流汗不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线幽暗,他还没看清,鼻尖倒是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似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说是香味,因为那味道的确很好闻,但这味道里又说不出是哪里总叫他心里觉得怪怪的,正思之不解,沈忆寒忽然感觉到身下的石台震动了起来,竟然朝一面倾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忙却抓,然而那石台上触手一片湿滑,却是压根什么也抓不住,这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长在海边,自然是熟习水性,因此本来有些慌乱,一落入水中反倒安定下来,游动了几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幽暗的潭水之下,依稀可见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移动——


    他还要细看,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了后脖梗的衣衫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声,沈忆寒甩干了脸上的潭水,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龙目。


    这双眼睛他刚在梦里见过,自然不会认不出来,怔然道:“阿燃?”


    想到方才在水下看见那一瞬间的景象,沈忆寒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石台玉台、压根就是龙身的一截。


    然而鳞甲坚硬,断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觉,方才腾出水面托着他的,应该是龙身上最柔软的那一段。


    云燃,或者说此刻变成了一条黑龙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忆寒。


    此刻的阿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生之为人的痕迹了。


    是阿燃将他带到了这里,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已经完全魔化了。


    沈忆寒想起那些关于遗魔血脉的传言——一旦魔化再也不可逆转,他们再也不是人族,没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残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万年前人修们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将他们永远封印在灵墟巨渊之下。


    杀戮对他们而言是本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样。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帮阿燃渡过雷劫,却得到了一个变成怪物的爱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可如果阿燃已经不具备身为人类的感情,又为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从始至终又并无伤害他的意思?


    沈忆寒抬手摸了摸黑龙巨大的吻部,先是喃喃道:“都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灵智,我身上的伤势是你帮我治好的,对么,阿燃?”


    黑龙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沈忆寒敏锐的发现,此刻的云燃明显与那梦中并不一样,他的龙角并未完全长出,龙身虽然已经很粗大,却也不似那梦中一般,已经完全是成年的形态。


    换言之,若以魔族的标准来看,此刻的云燃仍然处在幼年期。


    ……刚才的那个梦,他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还是冥冥之中与什么有关……若不是如此,为何他先前根本不曾见过阿燃魔化后的样子,在那梦中梦到阿燃的模样,却与眼前的如此相似?


    沈忆寒不说话,半截身子泡在潭水之中,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他,略略一愣,才明白过来,想说不必,黑龙却已经载着他往案边游去。


    这山洞不知在何处,洞中灵气十分浓郁,因此即便光线幽暗,修士身处此地,却还是会觉得全身舒张,真元都运转的更流畅些。


    到了岸边,云燃才松开了缠着他的尾巴,沈忆寒脚能踩到潭底,便落了下去。


    水中阻力大,这么一走动起来,他便感觉到浑身隐隐作痛。


    灵台桃枝仍未完全复苏,无法替他疗伤,阿燃却不知是怎么让他恢复了这么多的,饶是如此,他一个区区化神,竟然以桃枝为障,经历了大乘期的三十道雷劫,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当真是匪夷所思,桃源心经不愧为长乐女君毕生所学之精要。


    他也不知道此刻云燃是否能听懂,还是道:“阿燃,我要先疗伤一会儿,否则无法运转真元。”


    黑龙看着他,仍是并不答话,身体却忽然缩小,渐渐收缩到只有成年男子的大腿那般粗细,沈忆寒见状一愣,还未开口,却感觉到一张龙脸在眼前一近,下一刻,脸颊上传来湿湿热热的感觉。


    ……阿燃居然在舔他。


    虽然变小了,黑龙舌头上却仍有细密的倒刺,接触皮肤的时候,有种细微的摩挲感。


    这动作里的亲昵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下想:“看来此刻阿燃的确已经不是人族的思维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即便同我亲昵,断不会有这种举动。”


    在兽类的世界里,舔舐这个行为,无疑是在释放信任。


    沈忆寒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吻部,又到坚硬的龙角:“……那你先替我护法?”


    黑龙不言,又舔了舔他。


    这应该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吧?沈忆寒想。


    他也没有上岸去,一则这山洞中灵气浓郁,此处潭水更是如此,无怪阿燃将他带到此处疗伤;


    二则……眼下阿燃这样子,他也实在很难上得岸去。


    云燃龙身变小,龙尾却在水下一圈一圈的由下而上将沈忆寒缠住,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水中轻轻的晃着,似乎十分开心。


    潭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沈忆寒看着那涟漪此起彼伏,心下不知怎的想道:“从前做人时,即便阿燃高兴了,脸上也从来看不出什么,不想如今入魔成了条小黑龙……倒是把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一产生这种念头,他却有些不忍心打断阿燃全发自本能的亲近举动了——


    这么想着,一人一龙竟真继续延续了下去这奇怪的姿势。


    沈忆寒便如此闭目入了定。


    第089章 驭龙


    第89章


    这次入定又是许久。


    沈忆寒常试着运转真元, 却屡次不成,他分明感觉到丹田内灵气并未消散,但不知怎么, 它们无论如何却都不听自己使唤,好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样。


    如此失败数次后,沈忆寒也无可奈何, 只得从入定中醒来。


    已不知过了多久,这山洞中的光线幽暗,只有依稀微薄的光从山穴顶部投下, 柔和却也朦胧。


    沈忆寒无法调动真元, 灵气亦不听使唤,连神识也颇受限制, 无法离体,此刻的他除了五识敏锐,肉|体强度胜过凡人些,其他却几乎都已经同凡人没什么区别了。


    陡然睁开眼, 双目甚至一时没能适应黑暗的环境,眼前先是黑了一阵, 才渐渐浮现出黑暗中映着幽光摇荡的潭面, 还有清可见底的潭水下一截微微晃动的玄色龙尾。


    沈忆寒略动了动,潭水轻轻的哗啦响了一声。


    大约这动静引起了黑龙的注意, 那半边身体本来搁在岸上的黑龙支起了上半身。


    沈忆寒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龙目,苦笑了一声, 道:“阿燃, 我的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灵力、真元还有神识都无法调动了。”


    黑龙静静的看着他。


    摇晃的潭水荡出影绰的波光,光影浮动, 映在龙身上。


    他有一身美丽的鳞片,触水却不沾,像某种名贵的石料经过匠人精心的雕琢。


    龙的确是美丽的生物,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无怪传说万年前世间最后一尾真龙就要腾御飞升时,却被远古魔族设计分食。


    魔族原本是没有固定形态的。


    因过了太久,万年前灵墟之战后,世间再无魔族,沈忆寒虽从古书旧籍中看了不少关于魔族的记载,却也是说辞各异。


    一说所有魔族,本来并无实体,其本体不过都是灵墟巨渊中的魔气分化而成,但他们一生中却有一次自主选择化形的机会,在万年前那个混沌的时代,魔族化形自然都是选择天生强大的形态,只有能力地位的低阶魔别无选择、才会化成弱小的蝎、小兽、虫类的模样,其他但凡能有余力的,无不都选择更加强大的形态,譬如龙虎蛇龟。


    但魔族化形,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化形的魔族自己、或者诞育出他的母体魔、先祖魔曾经吃过即将化形的形态——


    于是那条不幸的龙,也就这么被盯上了。


    说来好笑,那条龙分明是被魔族害死分食,灵墟巨渊的龙形魔们却都称它为祖龙,高阶的龙形魔们更是将其作为图腾。


    第二种说辞,则是言道上古时,妖魔两族比起与人族,本就互相更为亲近,魔族眼热化形为龙的力量,龙族也对魔血垂涎欲滴,于是一拍两合,两头就此蛇鼠一窝,从此后灵墟巨渊中的高阶魔,除了龙虎龟蛇,便又多了一种模样。


    自然也有人对这种说辞呲之以鼻,认为以龙族在妖类之中的地位,断不可能做出如此自甘自贱之事,也有人觉得没什么可奇怪,毕竟龙性本淫,这谁都知道,交/配一下就能为后代换来魔血的力量,他们何乐不为?


    沈忆寒也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哪种是真,但如果按照第二种说辞,那些远古魔是通过与龙族交/配,才为后代留下了化形为龙的能力,那么灵虚巨渊之中的龙形魔,展现出的便不该只有龙的形态,而应该也有蛇的模样。


    修界所流传的龙形魔画像,也大都是往这个方向联想。


    万年过去,曾经参与过灵墟之战、见过龙形魔的修士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远古魔究竟是什么样,更别说其中最为罕有的龙形魔,所流传下来的画像也都是龙蛇混交的模样,沈忆寒曾经看过,却只觉得是丑陋狰狞的生物,一眼便觉得透着股邪恶,自然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作画者有意而为——


    但那些画像,却与阿燃魔化后的样子,差出太多太多了。


    云燃的龙形,反倒和正统的玄龙一族更为相像,若沈忆寒仔细回忆梦中看到他的龙身成年后的模样,更是与玄龙几乎一般无二。


    若非黑气缭绕,魔雾不散,那样子说是一条玄龙,只怕也无人生疑。


    沈忆寒兀自出神,黑龙却好像听懂了他方才的话,凑头过来,先是舔了舔他的颊侧、又用龙角轻轻碰了碰他,像是在安慰。


    他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软,暗想:“我同阿燃说这些做什么,只怕此刻他也未必听得懂。”


    只是他虽听不懂,大约也能感觉到方才沈忆寒说自己不能调动灵力与真元时,语气中的落寞和黯然——


    阿燃一定是能感知到他的情绪的,所以才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从他昏迷到醒来、又再次入定疗伤,不知已过了多久,但他却知道,阿燃定然一直都守着他、为他疗伤,等他醒来,他仍然这般安静、可靠而且沉默。


    即便已然魔化,变成兽形,全凭本能行事,他也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云燃。


    沈忆寒望着黑龙一双漆黑的龙目,忽然觉得内疚而窝心,鼻头有点发酸,半晌凑近了些,轻轻抚摸着黑龙的吻部,声音微哑道:“不必安慰我,是我对不起你才是……我太没用了,分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是没能阻挡住什么,让你变成这样……若那时在琴鸥岛,我不叫你陪我一起来淌这滩浑水……若不是我非要杀了贺兰庭才安心,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如果不加节制,便很容易野草一般生长,占满整个脑海,此刻沈忆寒便是如此:这种如果不怎么样、就不会怎么样的设想一旦开始,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忍不住又想明明小石头早已经提醒过他,阿燃已在魔化,为什么那时他却不曾多想做?


    还有阿燃的反常状态,如今想来,无论是心魔太重,还是遗魔血脉,他的言行其实都早有端倪,只怕他自己也早有察觉、更或甚者,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自己也能早些猜到,或许就不会遂了云烨的愿,也不会……


    沈忆寒想及此处,闭了闭目,还是强迫着自己停止了这种念头。


    如今除了内耗,这些念头于他、于阿燃而言,都已没有任何作用,木已成舟,多思无益。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个预知前事的梦中,也不过只是将未来窥得冰山一角,却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将来。


    然而因果纠缠、一切即便避过了原本的道路,还是滑向了新的未知深渊——


    有些事,或许注定便是无法更改的。


    他既然已经尝试过了,做不到,也不必过分牵执。


    总之幸而雷劫已过,阿燃只要还好端端活着,他也活着,无论阿燃变成什么样,他总不会离开他,也一定会护着他。


    云燃是人也好,魔也罢,他都不在乎。


    摇曳的波光之中,沈忆寒抬起头,亲了亲黑龙的吻,又抱住了他覆满坚硬鳞片的身体,一人一龙就此静静的在潭中依偎了一会,沈忆寒才看了看山洞中的情形,道:“……对了,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将我带到这里的?”


    云燃如今不能说话,沈忆寒却仍是忍不住本能的与他搭话,自然这话无人应答,他也不以为忤,反正从前两人相处也一贯是他说的多、云燃说的少。


    洞穴里灵气很充沛浓郁,灵气与真元虽不能运转,但是这次入定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却又缓解了许多,在水中行走亦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沈忆寒摸索着潭壁,终于踩到台阶,刚想要抬步,却感觉到身体被托着上了岸,他吓了一跳,忙道:“不必这样,我自己可以走的……”


    黑龙却还是将他托着上了岸。


    沈忆寒刚一站稳,听得后面潭水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从水中离开,还未来得及看,便感觉有东西顺着手臂爬了上来,低头一看,却正是又变小了一大截的黑龙。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继而看着那正仰头望着自己的龙脑袋,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出左手手指碰了碰他脑袋上的龙角,龙角变得很袖珍,摸起来手感却还是很好。


    他笑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好像一条小蛇。”


    黑龙在他手臂上又往上爬了爬,沈忆寒感觉到他绕过自己的肩、颈窝,最后是脖颈,然后耳垂微微一痛——


    竟是小黑龙不轻不重的咬了他一口。


    他侧头看去,恰好望见一张心安理得、从容不迫的龙脸。


    嗯……或许龙本来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但那双龙目中的眼神,却实在太过熟悉,叫沈忆寒很容易就能产生一种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的感觉——


    虽略有些失笑,沈忆寒还是温声道:“好吧,你喜欢,那就留在这里。”


    他身上穿着的法衣,原本遇水不湿,遇火不燃,但经过雷劫,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损坏了许多,法阵已然破损,自然也就不能再防水,成了凡衣。


    这么湿答答的好几层贴在身上,反而难受,沈忆寒索性脱的只剩一层中衣,放在潭边的一块石台上,又将透湿了的头发重新草草挽了——


    无法催动灵力、使用法术,他不得不像个凡人一样行动。


    想了想,沈忆寒循着山洞中细微的光,向外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阿燃如今也无法告诉他,得先对周遭环境有个了解才是。


    光线一点点变得强烈起来,大约走了小半刻功夫,终于从洞穴深处走到了洞口。


    沈忆寒的双目一瞬间被明亮的天光刺得眯了眯,数息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一片茂密树林高不见顶,几乎遮天蔽日,林中草木繁盛,葱葱茏茏、绿意盎然。


    沈忆寒看了一会,没认出这是哪儿,又往外走了一会,感觉这片密林极其广茂,恐怕若只凭两条腿走,一时半刻却也走不到林子外围,更无法窥得这片树林的全貌。


    正有些发愁该如何得知这是何处时,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窸窣之声,他顿时精神一震,赶忙追了上去。


    谁知那声音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赶,跑的更快了些,不仅如此,“它”一跑,周遭原本看似寂静的灌木底下都开始耸动起来,竟是不知都是些什么,呼啦啦的都开始往外跑起来。


    得亏得沈忆寒如今虽无法使用真元灵力,目力却不曾变差,才看清楚了那草叶灌木下跑动的都是些圆滚滚灰扑扑的东西,他眼疾手快一把下去抓住了一个,倒拎起来,却发现是只胖乎乎毛绒绒的灰鼠。


    那胖鼠被提着脚后跟,瑟缩发抖,竟然口吐人言道:“大王饶命啊!饶命啊!我不好吃!真的不好吃!我今年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肉都酸啦!”


    沈忆寒莫名道:“你跑什么,谁要吃你了?”


    第090章 驭龙


    第90章


    这灰鼠自称已七百多岁, 沈忆寒听他口吐人言,却分明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不由有些好笑。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除了被他逮住拎着的这只,林子里的其他灰鼠都已经跑了个没影儿,那灰鼠只得哭丧着道:“不……不是说你, 是说大王……不要吃我呀!”


    沈忆寒一愣,这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转目看了看自己颈侧懒洋洋伏着的黑龙, 道:“……你是说他?”


    他此话一出, 黑龙似有所觉,略微抬起头来, 看了沈忆寒一眼。


    他不动弹时,尚且把那灰鼠吓得不轻,这么一动弹,顿时骇得灰鼠蹬了蹬腿, 然而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让它毛绒绒的肥硕身子抖了抖,小灰鼠仍是没法从沈忆寒手里跑掉。


    沈忆寒一想, 倒也大概明白了灰鼠的惧怕从何而来, 魔化后的阿燃即便在远古魔这个族群中还处于幼年期,但龙形魔身兼妖魔两族的血统, 且在彼此族群中,都是食物链顶头的存在,这灰鼠既然已经会说话, 说明也开了灵智, 身为妖族,自然能感觉到危险。


    何况变小了的黑龙看起来像一条小蛇——


    蛇鼠更是天敌。


    沈忆寒想了想, 道:“他不会吃你的。”


    小灰鼠颤抖道:“真……真真真真的?”


    沈忆寒道:“当然是真的。”


    他自觉语气很是诚恳,也的确想安抚了小灰鼠后,和对方打听打听此处是哪里,谁知此话一出,小灰鼠不仅没有平和下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吱”得尖叫了一声,绝望道:“你骗人!天下怎么可能有不吃鼠的蛇,你肯定是先哄得我不害怕了,再帮他将我红烧了!我才不会相信你们!”


    沈忆寒被他振振有词的语气弄得更觉好笑,伸手戳了戳小灰鼠肥硕的肚皮,那圆溜溜的灰鼠顿时打了个激灵,道:“你你你……你做什么!”


    沈忆寒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不装了,先研究一下到底把你红烧还是清蒸,更符合我家大王的胃——”


    “口”字还没出声,小灰鼠惊恐的吱吱叫了两声,剧烈挣扎了起来,然而皆是无济于事,沈忆寒心道这小鼠恐怕开了灵智也不过数年,否则现下他动用不了一点灵力,这小灰鼠却也没法从他手中脱身,道行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安抚不成,小灰鼠又戒备的如此厉害,沈忆寒索性将计就计道:“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似你这样的鼠,我家大王一口能吞下八只,你猜猜如今已有多少鼠在我手上被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了?”


    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这两种全新的死法,显然是小灰鼠前所未想的,在他听来,倒比被红烧和清蒸还要更可怕些,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他总算发觉挣扎无用,认清了现实,又哭爷爷告奶奶的求饶起来,不复方才的气势。


    这小鼠的确有些骨气,但是不多,滑跪起来也格外快。


    沈忆寒道:“看你哭得这么可怜,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以后投入大王麾下,好好替大王做事……”


    小灰鼠颤巍巍道:“做什么事……就算不吃我,我也不能把家里人带来给大王做鼠羹的……”


    沈忆寒道:“不是要吃你的家人,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灰鼠道:“什……什么问题?”


    沈忆寒看了看四面高耸的林木,道:“这是哪里?此处可仍在白河以北?”


    小灰鼠茫然:“白河……那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这才想到若小灰鼠才生出灵智不久,只怕对人族世界也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对这森林之外的世界都一无所知,跟他说白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一时只觉更加头疼了几分,但这方圆左近,一片人迹罕至的模样,在这里能找到个会说人话的,实属不易——


    即便只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灰鼠。


    他想了想,只得到:“你知道这片树林叫什么名字……或者这处山谷叫什么名字?”


    小灰鼠更茫然了,倒吊着呆呆道:“什么名字?山谷不就是山谷,树林不就是树林么?”


    沈忆寒无奈,只得又道:“那你在附近,可曾见过人族?就是与我长得一样的?”


    这次小灰鼠倒是回答的很快,肯定道:“没有见过。”


    沈忆寒又想了想,道:“方才和你一起出现那些,是你的同族?”


    小灰鼠一听这话,顿时警惕了起来,道:“你……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边说,一双绿豆大的鼠眼还看了看伏在他身上的黑龙。


    沈忆寒倒不是打大份鼠羹和鼠肉串的主意,单纯是明白这小灰鼠虽开灵智,但若没人教他说人话,妖类想要无师自通习得人语,却也不是简单的事,肯定是有他族中长辈教他——


    这也就意味着,有比这只灰鼠道行更高的灰鼠。


    或许问他们,能得到此刻自己与阿燃究竟身处何方的答案。


    沈忆寒道:“你放心,不是为了吃你们,我家大王其实真的从不吃鼠,只是为了找同族罢了。”


    这话也没说谎,现在他无法催动灵力,也就无法打开乾坤袋,无法使用传讯玉简。


    昏迷之前,他被阿燃带走,却不知诸派讨魔的后续发展如何,无论是否顺利,他们如此失踪,妙音宗上下寻自己不到,定然着急,还有梅叔那头,若听说了阿燃魔化的事,恐怕更是忧心……


    但眼下急也没用。


    他周身真元灵力全无,又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即便知道了,这处山谷举目四望深不可测,以他如今这凡人之身,想要出去,怕也是千难万难。


    大约找同族这个说法,灰鼠反倒很容易理解,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可以回去帮你们问问……但是你得先放我下来。”


    沈忆寒道:“你要是跑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这句话大约戳中了小灰鼠心虚之处,他吞吞吐吐道:“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沈忆寒也不戳穿他几乎写在脸上的小算盘,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家大王万一胃口大开,又想尝尝鼠羹的滋味,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小灰鼠倒也有趣,同他说好话,他半句不信,这样的恐吓,他倒是立刻深信不疑了,大约妖族对强者天生的感应太过敏锐,反倒不必沈忆寒多解释什么。


    小灰鼠舌头打结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一定回来!”


    沈忆寒将他放回地上,这才目送着那小小圆溜溜的灰影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瞬间便在树林里没了影儿。


    午后阳光渐渐强烈了起来,穿过树枝林梢星星点点撒下,沈忆寒侧头道:“瞧瞧你把人家吓得……”


    话未说完,却见黑龙不知何时竟然又变小了几分,从方才那样将尾巴搭在他另一头肩侧,变成了缩在他的肩窝里,小黑龙蜷成一团,竟只不过略比巴掌大些。


    沈忆寒愣了愣,感觉道他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将他从肩窝里扒拉了出来,抱在臂弯中摸了摸,道:“阿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黑龙阖着龙目,闻言只有尾巴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回答他的话。


    沈忆寒感觉到他身上鳞片似有干涸之迹,想到先前他一直泡在潭水之中,这才反应过来……恐怕阿燃所化龙身喜阴喜水,却是不喜暴露在烈日阳光之下的。


    兽类在幼年期时,往往对不适宜自己生存的环境格外敏感,因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躲过危险、躲过半路夭折的可能,更顺利的进入成年期。


    ……那个山洞,想必是阿燃好不容易寻到的,然而为了跟着他,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出来了。


    沈忆寒看着无精打采的小龙,一时心内又窝心又有些愧疚,赶忙转身原路快步原路回去,一路走一路用另一只手替云燃遮住了日光。


    等到回到洞府时,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龙蜷缩在他臂弯里,已经一动不动了。


    沈忆寒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龙脊,轻声道:“阿燃,咱们回来了,你要回水里去么?”


    黑龙仍是一动不动。


    沈忆寒心下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偏偏他现在无法调动真元、也无法用灵力探视龙身,只能快步从弯弯绕绕的洞口回到了那藏着幽潭的洞穴里去。


    到了洞穴之中,他顾不得别的,先把小黑龙捧着放到了潭水浅处的台阶上。


    果然龙身一接触到冷冽的潭水,稍稍动了动,沈忆寒心下正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见小黑龙身体剧烈的翻动抽搐了起来,似是非常痛苦一般。


    沈忆寒顿时大惊,抬手想要触碰它,道:“阿燃——”


    然而还未碰到,黑龙已经从那台阶上游回了潭水中央,龙身渐渐长大,很快恢复了先前那样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程度,然后又长了些,便不再长了,比起沈忆寒刚醒来时黑龙的大小,却是差之甚远。


    饶是如此,沈忆寒仍看见了云燃龙脊上细密的玄色鳞甲,正在一片一片的脱落。


    蛇会蜕皮,这点沈忆寒自然知道,芳姑姑就每年都要蜕皮,而且一蜕皮就没精打采,但龙族会褪鳞,这却是闻所未闻。


    从前在古书旧籍上,也从未看过。


    不仅如此,修界人尽皆知龙鳞是极为珍贵的材料,用以炼器更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龙鳞的每一片对龙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即便剥落一点,也是莫大的伤害,因此就算在龙族尚未消失的万余年前,以龙鳞炼制的法器法宝也是极为少见,如今所存于世的,更是屈指可数。


    褪鳞对龙族来说是极大的伤害,即便龙形魔严格来算,并不是纯粹的龙族,但无论灵墟巨渊中龙形魔的来历是如传闻中妖魔两族交|媾而生、还是远古魔吞噬了那最后一条玄龙、让魔族获得了化形为龙的能力——


    这种伤害都并不会因为他们不是纯粹的龙而减轻。


    潭中的黑龙似是无法忍受褪鳞的痛苦,剧烈的挣扎翻腾了起来,一时潭面波翻浪涌,水声骇人。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不过出去了一趟,晒到了一点太阳,即便不喜阳光,怎就至于如此,阿燃如何便开始褪鳞了?


    黑龙低鸣了一声,似乎在痛苦的呻|吟、又似呜咽着在呼唤谁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这声音,眼见云燃痛苦,心中又如何能好过?


    他一时再也忍不住,当即便两步踏下台阶游了过去,在水中一把抱住了黑龙的龙颈。


    “阿燃……我在,我在呢,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只能用这样近乎笨拙的法子,试图稍稍缓解云燃的痛苦。


    黑龙挣扎的幅度果然小了些,但身上的鳞片却还是止不住的扑簌簌脱落,他身上龙鳞片片如玄玉,一经褪落,几乎无法漂浮在水面,便立刻沉底,倒叫沈忆寒看清了他身上那些褪去龙鳞后的部位是什么模样——


    沈忆寒愣住了。


    那竟是光滑的、属于人类的皮肤……


    在褪去了近半的玄色鳞甲后,出现在沈忆寒面前的,竟赫然是人族模样的云燃。


    他额头仍然生着一对龙角,脸上的龙鳞却已全部褪去了,脖颈、乃至上半身各处覆盖着的坚硬鳞甲,也已消去了大半,唯腰腹以下,仍是龙身。


    沈忆寒看着那双熟悉的乌黑凤目,喉结微微动了动,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阿燃,你……你怎么……”


    不是说,魔化是不可逆的么?


    沈忆寒甚至都已经打算平静的接受云燃已经变成了一条龙的事实,然而就在他几乎全不报期望之际,云燃的魔化居然逆转了——


    沈忆寒的目光顺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路向下,又望见云燃修长的脖颈,健硕白皙的饱满胸膛,还有精瘦平窄的腰腹,若不是潭水下摇晃的半截龙身,还有云燃颈侧、身上某些部位仍然覆盖着玄色的坚硬鳞甲,他几乎要以为阿燃的魔化其实是自己的幻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云燃身上的气息随着形态的改变发生了变化,魔气居然比龙形时更加浓郁了,与此同时,水底的那半截龙身也在慢慢变粗变长、渐渐长大。


    他这才稍稍有些恍神的明白过来,心道,难道阿燃这是在经历幼年期到成年期的蜕变?


    可重新变回人形却是怎么回事?


    古书上不是都说,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机会,永堕魔道么?而且还不是那些主动修习魔道功法的“堕”,这是身为遗魔血脉者不可更改的宿命……


    然而等不及他细想清楚了,上半身变回人族模样的云燃竟忽然埋下了头来,舌尖在他颊畔轻轻地舔舐。


    沈忆寒脑海里顿时轰的一声——


    这举动阿燃在龙形时做,他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样变回来,还如此亲昵的舔舐,人族哪有这样的,这实在有点……有点……


    沈忆寒略推了推云燃的肩膀,哑声道:“等……等等……”


    话还没说完,云燃的舌尖已经一路向下,到了他的脖颈,又到了微微滚动的喉结。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薄薄中衣,沈忆寒与云燃相贴的不止皮肤,也有某些地方的坚硬鳞甲,那些鳞甲硌得他很疼,沈忆寒本来就是即便睡了张硬些的床,身上都会留红印子的体质,但尽管如此,他此刻也顾不上有什么异议了。


    他呼吸都费力起来,云燃入魔后舌尖变得微凉,在他脖颈上滑动时,沈忆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努力了半天,只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微微仰头,柳叶一般的双眼半开半阖,目光依稀望见洞顶被潭水映得波光摇曳、深浅不一的浮动。


    脑子里昏昏沉沉,沈忆寒忽然想起来,似乎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记载,上古时期,每条玄龙成年之际,也正是他们第一次发|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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