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散了,连同不住在此处的裴尚榆,都一并被宫女带回住处。
凤藻宫正殿,乌金的地砖亮得能照出人影,太后高坐主位,视线下垂,落在默立的那三道人影身上。
柳云的目光径直掠过那一脸跃跃欲试求点名的沈月章,又在那位满脸墨污、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顾青栀身上稍作停顿,最后,还是看向屋内唯一正常的贺澹。
“贺小姐,今日偏殿起火,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贺澹环臂叠指,礼行的端正。
“回太后,是天干物燥,烛台不小心烧到了床幔。”
柳云目光一转,看向顾青栀,“顾小姐,可属实?”
顾青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属实属实!就是...就是意外。”
“意外?”柳云的语气陡然一冷,“宫人回说,你们找人寻了香炉和檀香,可有此事?”
顾青栀到底年纪小,没怎么吓唬就支支吾吾,目光游移不定的看向沈月章她们。
有...还是没有啊?
贺澹得了保证,如今老生自在的眼观鼻鼻观心,沈月章上前半步,把这事儿应下了。
“回娘娘,是臣女找宫人要的。”
柳云略略靠进身后的椅背里,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紫檀木的扶手。
“你要那些东西来做什么?”
沈月章一脸感慨,“臣女觉得自己此生有机会入宫参选,实在是祖上积德,于是夜不能寐,特意烧香祷告,感谢祖宗积福!”
“烧香?”
你可真是会上贡啊!
柳云意有所指地瞧向窗外,“还饶上了凤藻宫?”
沈月章干笑两声,“意外意外。”
柳云冷哼一声,“还好只是意外,若是有意为之,这偌大皇宫,岂非都要被沈小姐烧去祭拜先祖了!”
太后拍案而起,一脸怒容。
“沈月章,宫中纵火,肆意妄为,着此刻起,送书房闭门思过,非诚心悔过不得外出!”
紧接着语气一缓,“贺小姐顾小姐无辜受累,瑞雪,重新安排两位住处,送两位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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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章被带回了书房。
书房自然不是皇帝的御书房,是宫里新建的一处,特意为了方便太后处理后宫事宜。
所以这里建的离寿康宫很近,沿着夹道走上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到了书房的后窗。
如今,书房里灯火通明。
柳云坐在案后,一旁是一树十八台灯烛的树灯。
树灯最高的那盏比人还高,在柳云晦暗不明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她那双眼睛更显得幽深不明了,灰扑扑又深不可测的。
“说罢,究竟怎么回事。”
柳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沈月章闻言抿了抿唇。
“刚不是问过了嘛,就不小心起的火。”
“不小心起的火能烧成这样?”柳云冷笑一声,抬头时,眼中蜡烛跳跃的倒影更彰显了她此刻的怒火,在这不算沉闷压抑的书房里,莫名添了几分诡谲。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话音落,沈月章的犹豫和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柳云不由得扬高了音调。
“沈月章!”
这一声就连外头守门的宫女们都听了个清楚,她们纷纷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
被连名带姓叫了的沈月章心尖儿下意识一颤,她看向柳云快黑成锅底的脸,死活想不明白她这么执拗地想要搞清楚这件事是为什么。
说到底,又没出什么大事,不过烧了张桌子,几床褥子。
没人受伤,也不需要重修殿宇,这种事,糊弄过去不就完了吗?
要赔也可以直说啊,沈清玦又不是没钱!
她怎么说也是答应过贺澹帮她瞒下这件事的,可柳云眼下又着实气的不轻...
“好了好了嘛!”
沈月章凝着眉,还有些不情不愿。
“是青栀,她初来乍到,晚上害怕的不敢睡觉,老是起来摆弄她的鞋子!”
“什么鞋子?”柳云脸色稍霁,“说清楚!”
沈月章脸上不情不愿很快就被那脸兴致盎然取代,她凑到书案之前,手肘撑着桌面。
桌面宽敞,沈月章半个身子都压在书案上,自柳云的角度,能轻而易举从她沉在桌面的腰身,瞧见那之后的弧度和挺翘。
像是掸开灰尘的蝴蝶,柳云浓密的睫毛微颤,她稍稍后仰,沈月章却朝她招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神秘兮兮的。
“青栀说她们幽州那边有个传说,晚上睡觉的时候鞋尖不能朝床,否则鬼怪就会顺着鞋尖的方向,找到床上!”
夜已深了,书房里并不明亮,这屋子里除了这张书案之外,两边都是高高大大的书架。
那台树灯的昏暗光亮只加剧了远处重重叠叠的阴影,简直是话本子里,绝佳的、藏匿鬼怪的角落。
沈月章说完这话,便直直看向柳云眼里。
这样的地方同样是讲鬼故事绝佳的场所,可她这位听众显然不够配合。
柳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和惊吓,她一贯清冷的眼睛就像是漂亮的宝石,宝石没有任何的杂质,也不会被任何杂质影响。
她只低垂着眼,略作思索后,带着几分笃定的问道,“所以你就打算用这法子捉鬼,好向顾青栀证明事上没有鬼神?”
沈月章有些失望地撇撇嘴,低头扣弄着书案的边缘,她没瞧见柳云吞咽的喉骨,也没听见她放松了的呼吸。
“我跟她说了她不信,那我就只好证明给她看了。”
柳云借着舔唇的动作,掩饰住了唇角的勾起,她仍旧冷哼一声,“宫里捉鬼,你还真是敢想敢干!”
沈月章托着下巴笑得灿烂,柳云也生生气笑了,“夸你呢?接着说,摆弄个鞋子怎么就起了火,还有那个香炉!”
“本来只是摆弄鞋子,但是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什么反应。”
沈月章激动的一拍桌子,“我就想啊,祭祀不都得烧高香吗?说不定是鬼怪离凤藻宫太远,有高香烧着,它就能顺着味道过来了呢!”
柳云的眼皮垂下来,“你怎么没给它再上个贡品呢?”
来个祭拜一整套!
“上了!”沈月章语气可惜,“但是等到后面太饿了,就给吃了。”
柳云“......”
那还真是低估了你的细心!
沈月章叹口气,“我们等到子时都过了,就说去睡觉,结果不知道谁把蜡烛带倒了,烧到了那边的床幔。”
这还真是不小心了,柳云又问,“不小心起的火,能把房子烧成那样?”
“...一开始火势是不大。”
“后来呢?”
“后来青栀想去救火,就打碎了贺澹床边的一个坛子,贺澹下午的时候说是从家里带的腌菜。”
“咸菜汁灭火?那位顾小姐比起你的才思敏捷,还真是不遑多让啊!”
说起别人,柳云的语气明显嘲讽更深,沈月章悠悠叹了口气,“结果坛子里都是酒,火势就一下子窜起来了。”
柳云:“...那丹参?”
沈月章点头,“药酒。”
柳云:“那顾青栀身上的墨汁。”
沈月章撇撇嘴,“顾青栀用砚台砸的酒坛。”
说罢她下意识去看书案上,柳云用的砚台。
见那砚台干干净净,沈月章点了点头,“你比贺澹强多了,她练完字都不知道收拾!”
柳云听得眉心隐隐抽痛,她抬手欲扶额,却觉手心有异,一看,是一片尚且湿润的茶叶,随着沈月章的动作,从发间掉下来。
“这又是什么?”
沈月章看了看,愤愤的,“贺澹不光不知道收拾,眼神还不好,拿着茶壶往火上浇,结果全浇我脸上了!”
她说着又去摸自己的发髻,又低着头凑到柳云面前,“还有吗?”
墨绿的茶叶,在如墨的长发间并不明显...至少不及她身上披着的那件青色外衫显眼。
柳云推开那个往自己跟前拱的脑袋,“她眼神不好,你眼神也未见得好多少,谁的衣裳都往自己身上套?”
衣裳从肩膀上往下滑,沈月章反手攥住,闻言不甚在意地,“哦,裴姐姐的。”
说罢,她又叮嘱道,“今晚的事我可都告诉你了,但我答应了贺澹,不把她带酒入宫的事说出去的,你可别说漏了!”
柳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叠指在那光洁的额头敲了一记。
“明明就是你闯的祸,反而拿来要挟人家?她爹如今可是当朝左相,权势滔天,你这样要挟人家女儿,不怕她嫉恨报复你?”
“什么叫我闯的祸!”沈月章更挺了挺身,“分明是她自己说,怕我们招来了鬼要害她,死活非要跟我们一起的!”
“既然是你一个人扛了锅,那为何还怕她带酒入宫的事说出去?”
“小本经营,诚信为先。”
“她给你钱了?”
“她说输我一次。”
柳云“......”
那还真是...好小的本!
柳云揉了揉眉心站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几日你就先在这里呆着,等着三日后考完试,你就回家。”
“我还叫翠珠来,你别再惹事了!”
“还有...”柳云已然走到了门口,盯着那碍眼的青,侧头,“去换身衣裳!”
“都要睡觉了换什么衣裳啊!”沈月章打了个哈欠,“明日再说吧。”
柳云一出房门,外头的宫女便立刻迎了上来伺候,沈月章抱着半扇门在屋内,柳云则背对着她,高声吩咐道。
“翠珠,沈小姐要抄十遍《道德经》静心反省,你留下盯着。”
说罢,余光淡淡瞥向身后,“抄不完,不许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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