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袄跪着,膝下是节节嶙峋的白骨,数百具尸体被成锥状小山,“山顶”处唯两人,一人是跪着的自己,一人趴着,细细颤抖。
温袄估计这就是话本中的崔旧隐。
走到近处才能看见他身上穿的是白衣,只是现在浑身已被鲜血浸透,沾上腐叶的黑,脏污一片。
发丝很长,半截陷进白骨堆叠的缝隙,半截被雨水冲刷,半干后一绺一绺地贴在颊边。从露在外侧的耳朵可以窥见苍白的肌肤。
他背部因为呼吸困难而不断起伏,哼哧哼哧喘气的样子让温袄想起来濒死的羔羊。
这样的联想让她没有那么恐惧,试探地伸出手掌掰动他的肩膀。旋即,她轻轻蹙眉。他失力太重,一下子竟然没能扯动。
半晌后,温袄喘着粗气用了大力气将人翻过来,枕在自己大腿上。
又从袖袋中掏出手帕,清理干净他脸上的污渍。
他尚且还在昏迷,但肌肤如白玉般干净,长眉疏落,鼻梁挺直,下颌利落洒脱,阖上的眼型流畅,睫羽浓密,独添风流。这样荒凉的光景下,温袄也忍不住叹,没想到反派竟是这样一个颜丹鬓绿,落拓风流的俊美青年。
比起京城第一美男的萧明璋也毫不逊色。
只可惜,他是受过太多苦痛艰难的反派,注定与主角作对。
“郎君,醒一醒。”时间紧迫,温袄收回思绪,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睡着的孱弱青年眉间蹙起,悠悠转醒。他先是咳了几声,紧接着苍白起皮的唇微动几下,终于缓缓了睁开眼睛。
温袄将他扶着盘腿坐起来。
睁眼后他的模样更令人过目难忘。
青年目若点漆,黑黢黢的一团,眼白明净,墨色眉眼处勾勒出一片冷淡,若寒芒色正,琨玉秋霜的仙鹤。
他的眼锐利泠冽,能穿透人心。
被他审视,温袄镇定的心骤然乱了。
默默低下头,如鹌鹑一般。
崔旧隐呼吸发颤,浑身发疼,睁眼就看见这位一脸关心的姑娘。
虽然头脑有些昏聩,暂时不知道自己情况如何,但他没有错过她眼里的那丝复杂。
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崔旧隐忽略受伤的肩膀,抬手便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谁派你来的?”
“说话!你是谁的人?”
温袄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一个后仰,半边身子都悬在空中,脚下不少碎骨噼里啪啦地掉下去。
她脖颈被扼住,咽喉挤压之下一股呕吐的欲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胃中忍不住翻起酸水,只能无力张嘴,伸出手攥住他的腕子往外扯,为自己争取一丝生机。
胸腔中的空气愈发稀薄,她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还不忘为自己辩驳:“没人派我来,郎君,我和您一样是被人扔到这儿的……”
崔旧隐冷笑:“是吗?”
温袄绝望中对上他凛冽的眼,头皮发麻。
果然如书中所言,他冷酷狠戾,和京中如萧明璋那样的世家子弟不大相同。他们不屑于杀女人,眼中有男女之分,但这个崔旧隐眼中根本就没有!
“郎君等等!”话间,温袄心中一横,拼尽力气挣扎一番,粗声粗气解释:“我不是坏人!。”
因为缺少氧气,她的脸颊开始发胀发红,转成紫色,一双如水明眸中红血丝渐渐明晰,光洁额角青筋鼓起,随着呼吸艰难跳动。
崔旧隐瞧着她的样子不像是杀手,继而松了几分力道。
温袄觉察到,因窒息聚在眼里的水汽渐渐消散,她短暂地醒神,转而去撕扯起自己的衣裳来。她呼吸困难,下颌被捏住无法低头,只能凭感觉去扯,衣裳又沾了水,拖拖拉拉一大团,一时也没个分晓。
崔旧隐默默注视。
他猜测这个女子脑袋有些问题,又再次觉得她不是什么细作。
他提起的心放下些许,原本坚定要弄死人的决意稍退,手掌最终因无力而垂下来。
男子扯唇偏头,忍不住一手撑在膝头抵住下巴。一半发丝倾斜滑过肩膀,露出衣衫褴褛的半侧身子和发白的伤口,默默看着这温袄卖弄名堂。
“你是要色.诱我?在此地?”
“在乱葬岗?色.诱我这个身受重伤的废人?”
“……”
温袄手中一顿,低着的眼微诧,讶异地看他。
她摇摇头。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被人打晕后带来的,不是什么奸细。
两人顿时相顾无言。
她被他看得不安,眨眨眼,将自己的私心掩藏在眼底,又恢复成往日那样温和弱小毫无心机的模样。
这次终于将衣服扯了下来,她转身露出后颈处的大片清淤作证:“郎君误会了,我是被人打晕带到此处的,并非什么人派我来的。”
话毕,转身匆匆遮住那一大片白皙肌肤。
“郎君,您还好吗?”温袄不怕死地再度凑近他,眼中清澈神色一览无遗。
崔旧隐没说话。
“我叫温真真。”
“此地荒无人烟,又是存放尸体的乱葬岗,兴许不久后就会有猛兽出没,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郎君,我们搭伴儿一起离开吧?”温袄期期艾艾道。
她依赖男人的言语倒是符合流落在外的柔弱女子该有的行为,只是在崔旧隐看来,还是有丝丝生硬。
不知道这心怀鬼胎不怕死的女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半晌,树林中一片寂静。
他还是没说话。
温袄眼看着青年愈发冷厉的眼,脸上善解人意的笑容几乎要僵,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
她膝上被衣袖遮住的指甲快要掐进肉里,又懊恼自己太过莽撞。
这人简直是个异类,都这种情况了,竟然戒心还那样重。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由于眼前人奇怪却又自以为毫无破绽的打量,崔旧隐已经可以断定她别有目的。
温袄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将他的话当作试探。
“林子里太危险,我想同郎君一起出去。”
崔旧隐面容苍白,身上没有丝毫该出现的的狼狈:“我看起来很蠢么?”
温袄:“……”
不,正好相反,他太谨慎了,多疑到她有些语塞,唯恐说了不该说的被他怀疑。
事实上,她原本就没打算要骗崔旧隐,毕竟她想要上他的那条船,信任会是他们之间唯有的却又最单薄的纽带。
只是,时机不大对。
在她的预想中,她会在帮他将伤养好后再进行坦白,紧接着会有一段真诚恳切的陈词来表露衷心,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仅有一面之缘的乱葬岗披露真相。
她说辞中未来会发生的那些剧情,实在是太难令人信服。
她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崔旧隐看穿她犹豫的心思:“行了,滚吧。”
“再不走,可别后悔。”
温袄急了,她不想就这么离开。
崔旧隐看向她:“温姑娘不想走?”
温袄眼睛微亮,点头。却不想,下一瞬见他微微一笑,道:“那便是想死了。”
温袄眼睛瞪大,被他可怖的样子吓住。
没心思想其他的,她只能试探:“郎君信不信梦?神仙托的梦……”
崔旧隐垂眸,神色骤冷:“我不信梦,更遑论神?”
温袄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攥紧手心,观望着他的神色,将事情始末道出。
她隐下了萧明璋等人的名字,又将剧情说成是白胡子老神仙托的梦。用了一刻钟才险险将故事讲得完整且合理。
温袄坐立难安,盯着崔旧隐不放,没能从那张出尘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他刚刚又吐了口血,脸色愈发苍白,眉目疏淡,看起来分外雅致虚弱。但温袄知道,他十分危险,只消动动手指,她便会丧命。是以,她表现得极为乖巧。
崔旧隐盘腿而坐,指尖轻点膝头,看着女子低头。她那张秾丽的脸再次归于平淡。沉吟后他道:“你是说……是你的未婚夫将你打晕送给旁人,神仙又向你托梦使你能窥见未来,而你知道自己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想归家,反而想要跟随我?”
温袄越听,眼睛愈发亮。她头如捣蒜:“分毫不差,郎君。”
“郎君不愧是神仙指点给我的贵人,我只说了一星半点,您就猜清楚了来龙去脉。”
崔旧隐没有被她的奉承打动,反而含笑辛辣嘲讽:“温姑娘,你觉得我很好糊弄么?”
温袄低了头,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虚,掐了把手心。她罕见地沉寂下来,咬着唇不语,心中有些沮丧。她实话实说,却也清楚太难取信。
眼下这样的开局,实在不利于她。莫说是这个大反派,就是糊弄一个普通人也不容易。
若她是个泪多的人,掉两滴泪也比现在可信些。
可惜,眼泪是掉给心疼自己的人看的,她没有人心疼,也就不配掉泪,更没有那个说哭就哭的能力。
温袄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我没有糊弄你,崔郎君。”
崔旧隐身上逸出一分杀气:“你知道我是谁?”
温袄看他,想到他比自己更悲惨的从前,反倒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心中略微真诚:“梦中知晓的。”
“你是名门望族崔家三郎崔琢玉,崔家被害以后全家男丁流放,女子充妓。新帝即位后大赦天下,崔家也在其中。可惜,除你之外,崔家再无人生还。”
“他们中有的死在路上,有的死在流放之地,连棺椁都没有。你的祖父,崔大儒脱水之症,便血而亡,你的姐姐崔绾……”
“够了!你找死?”
温袄瞧见崔旧隐额角青筋涌动,双手紧握,眸中闪过血红,不复之前游刃有余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将心放回肚子里,喉中干咽一下,继续道:“你本该找个清净地好好生活,这是你祖父之遗愿。”
“可惜你心系家族荣光与往日冤屈,势要报仇。此次回京却被人靖宁侯陈宗背叛,受伤流落在此地。”
温袄说完后松了口气,她庆幸自己还记得这些原文中藏在反派记忆中的细节。
见他眸色幽深,她问:“郎君这下信我的话了吗?”
崔旧隐自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看着问温袄,眼中闪过深色:“为何是我?”
“因为在我梦中,你将来会位极人臣,和我的仇人成为仇敌。”
听到这句,崔旧隐眼神一冷:“你的仇人?是你的未婚夫?哪家的?”
“……是他。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害崔家的人。因为在梦里,他是在你为崔家平反后才和你成为仇敌的。”温袄本可以不否定,但是崔旧隐多疑,又刚被祖父门生背叛。
她恐承认后自己被认定是萧家派来的奸细,得不偿失。是以,她匆匆否定崔旧隐的猜测。
崔旧隐闻言蹙眉,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我为什么要信你怪力乱神之语,难不成我今晚也该去找神仙在梦中说说话?”
“我说的那些就是证据,崔大儒遗愿除你之外,应当是无人知晓的。”
听她说起祖父,崔旧隐眼里露出杀气:“你在反驳我?”
温袄觉得四周冷气渐深,连忙否定:“我绝无此意。”
她神情恳切:“我跟你走,只要你愿意,我想法子尽快将你的伤治好,我会帮你,我能帮你。”
“我跟着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命报仇。”
崔旧隐不为所动,嗓音淡淡:“我想你去找其他人也可以,或是回去想法子给你未婚夫下毒……”
“不就是一条命吗?一命抵一命,互不相欠。”
温袄清楚自己,大智慧没有,只有一点浅薄的心机,给萧明璋下毒,她同样活不过三天。
但是若上了崔旧隐的船,她不仅能全须全尾地活着,还能看着萧明璋被惩治。
这么划算的买卖,她稳赚不赔。
可眼下她也只能胡诌:“可是我醒来就在这儿了,恰巧郎君您也出现在这,难道这不是缘分吗?”
“说不定,我真的能帮到郎君呢?”
她再接再厉:“郎君,在我梦中您用了十年才为崔家洗脱冤屈,可惜已经太迟了。崔侧妃已经郁郁而终。”
“恕我直言,您的伤有些重,若没有名医替你医治,恐会留下病根,想要报仇可就需要更久了。”
“您也不想崔侧妃真的忧思成疾吧?”
崔侧妃是崔旧隐的三姐。外嫁女终归是别家的人,加之她到底是皇子侧妃,崔家的事并没有连累到她身上。
只可惜,她本身子骨柔弱,又因为母族凋零,一直忧心仲仲,最后郁郁而终。
“你是说,你会帮我,让我早日报仇?”
温袄点头:“我能立誓。”
崔旧隐扯唇正要拒绝。
一阵嘈杂窸窣声音却敲打在耳边,使得他止了话头。
温袄转向声响发出的地方,她注意到,一伙伙身着甲胄的官兵手持火把而来,将这原本黑黢黢的竹林照得发亮。随着脚步声越发靠近,温袄紧锁双眉:“恐怕是来找我的。”
崔旧隐镇定自若,冷笑:“找你?一个小娘子失踪用得着出动步军司一个指挥的人么?”
步军司是禁军机构,按照编制大小来分为厢,军,都。而一都为百人,五都为一个指挥,那就是五百人……
温袄隐约记得萧明璋刚升为指挥使不久,今日轮值的该不会就是他吧?话本这段中,此处出现的确实是萧明璋。
她心中不安:“那他们……”
崔旧隐冷冷:“来抓我的。”
温袄:“……那你怎么办?”
“我?”
“温真真,你这就将你的贵人抛下了?”
“……不是。”
“你不是说你会帮我吗?今日这事你来摆平,就当是你的诚意,如何?”
温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她记起梦中那些官兵打量的眼,还有萧明璋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淡言语,可耻地退却了。
“怎么,这就心生退意了?”
“看来,真真姑娘的誓言也不过如此。”真真姑娘四字从他口中出来像是带着嘲讽。
温袄有些后悔,但在视线触及面如金纸的崔旧隐时,就想起了自己和他一样的反派身份。
都是反派,都是不得好死的结果,帮他就是帮自己。
默默吐了口浊气,她攥紧了拳:“成,今日的事我来摆平,还望郎君能够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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