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顾大嫂手下一群赌匪, 和梁山、盐帮不打不相识,数日之内浴血并肩、同生共死,俨然已是老战友。大家酒足饭饱, 吆五喝六,嚷嚷着结拜兄弟。
只是嚷着嚷着, 就险些大打出手:“赌一场又有什么!看不起我们!哼, 大寨有什么了不起……”
花小妹笑道:“喂,顾家大姐, 你也别在登州这鬼地方做庄了。虽说咱们今儿拿捏了府尹,教他不敢追究, 但这地方已经烂透了, 配不上你这般豪杰。干脆去梁山, 一起热闹!”
顾大嫂一撇嘴:“你们那禁赌, 我去了, 三天就得憋死。”
花小妹无话可说。换了别人, 她也许还能蛮力规劝一下, 赌博没啥好玩的, 纯属浪费时间,你戒了呗。
但顾大嫂她可不敢惹。这姐姐性子耿直,一言不合就揍人, 剃了头就是个缩小版鲁智深。要不是俯卧撑输了一次,在场所有人都别想拿捏她。
阮晓露端一杯酒, 忽然说:“咱山上只是不准赌博,又没禁坐庄,赚别人钱……”
阮小五嗤之以鼻:“谁敢坐庄, 坑自家兄弟?揍也揍死他。”
“但如今山下开的作眼酒店,西南北侧都有, 唯独缺个东边,”阮晓露掰着手指头规划,“哎,凌统制,你熟悉寨规,帮我想想,在山外开酒店,顺便搞点骰子牌九,赚过路客商的钱,不算违规吧?”
凌振是梁山的忠诚粉丝,别看他曾经从军,但落草落得死心踏地。上山第一天,就把寨规背得精熟,随便抽查一句,都能接出下一句。比山上的元老背得还熟。
“嗯……”凌振调动脑力,“好像没说不准……”
阮晓露朝顾大嫂眨眨眼。
顾大嫂看着远方海潮涨落,有点心动。
她生在大海之滨,长在蓬莱小镇,三十多年没挪过窝。虽说有孙提辖这么个保护伞,赌场办得有声有色,但终究是边陲穷地,从头到晚累翻天,赚个仨瓜俩枣,忒没意思。
早就听说过水泊梁山的盛名。以前也曾想过去那溜达溜达,见识见识。只是穷忙少闲,路途又远,耗不起。
眼下可不一样。梁山的人亲自相邀,请她去聚义。
跟梁山共同打过一场仗,扭转了她对大寨僵化傲慢的印象。起码这几个男男女 女,都挺能打,也能处。
女子在山上也有话语权。听那花小妹讲,就算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女眷,只要有一技之长,也不会被人欺侮,还能上聚义厅开会。
以顾大嫂自己的本事,到了梁山,那不得一呼百应,小弟如云?
如果能去济州开个赌场酒店,那客流量不得翻倍?宰人岂不容易得多?
顾大嫂心动不已,去问手下人意愿。
但她的一群赌匪小弟意见不一。半数人不介意搬家,但还有半数人故土难移,即便知道梁山编制一席难求,无数自己耳熟能详的明星大佬,在那都能见到真人——但一说要迁徙到千里之外,还是左右为难。
“大姐,俺们都服你本事,跟你多年,按理说应该跟着你赴汤蹈火,就算死也不眨眼。”赌匪们猛汉落泪,掏心掏肺地道,“但俺还有家小在登州城外,祖宗十八代也都埋在这儿,不能抬腿就走哇……”
顾大嫂对此也理解,深深叹口气,把自己的人聚拢来,大家长谈——
阮晓露不便多听顾大嫂的帮派会议,找个借口出来看夕阳。
正入定呢,肩膀让人轻轻一扳。
阮小五喝了一晚上酒,微有醉意,扯开衣裳散热。又刚刚洗了一把脸,头发里都是水珠儿,朝她使眼色。
“妹儿,那李俊当初承诺,救出人后,让咱们随便搬这盐霸的库房。”阮小五低声道,“你去提醒他一下,问问那仓库在哪儿,咱们搬了东西,正好回山一起带走。”
阮晓露眨眼:“咋自己不去问呢?”
阮小五犹豫片刻,笑道:“这不好开口啊。”
他和李俊同舟共济整三日,突袭沙门岛,在孤岛上杀得血流成河,早已是生死兄弟的交情;如今刚下船,马上却提这茬,显得他堂堂阮小五利欲熏心、满眼是钱,有损英雄形象。
阮晓露大为不满:“俺的形象就不值钱?自己去!”
阮小五沉下脸:“俯卧撑。谁输了谁去。”
自从妹儿发明了这个简便的争端解决办法,大伙懒得打架时都用它。
阮晓露丢个白眼。这不欺负人吗!
“比就比。”她伸手一指,“就这道田垄上。你在前,我在后。预备开始。”
阮小五大乐,趁着醉意,当即活动手腕,俯身趴下。
身边马上围拢了几个喽啰,等着加油膜拜。
“一、二、三……”
阮晓露做完三个,大摇大摆站起身,朝场外观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轻手轻脚,从后面离开。
阮小五还在兢兢业业地起起伏伏:“十五、十六、十七……”——
李俊刚叫手下人安顿了威猛兄弟,派两个精细小弟照顾夜班。
自己扶着井栏休息片刻,转头刚要走,差点跟人撞个满怀。
“哟,喝成这样。”阮晓露闪到一边,故作惊讶,“这还好是我,要是撞上敌人,你这心口已经插把刀了。”
李俊确实醉了七分,揉着眼角,也不嘴硬,笑道:“谁喝得过你们山东豪杰啊?六妹,失礼莫怪。”
阮晓露:“对了,仓库……”
她没有梁山好汉那些轻财重义的偶像包袱。逗一逗五哥,依旧大大方方来催债。
李俊登时会意:“跟我来。方才顾大嫂的人在彼,不好当众提。”
匪徒分赃,讲究个见者有份。但这笔尾款又是梁山跟盐帮商量好的。要是当着顾大嫂的面张罗过户,又不给她留一文,等于跟她平白结仇。
当然,梁山和顾大嫂一派结盟干仗,作为大寨,事后也总得表示表示。但这就要双方另谈,李俊不能掺和。
绿林生活看似潇洒,其实里头规矩门道也不少。喝得再多,也不能大意。
阮晓露将手里火把递给李俊,快步跟上,随他走了几个弯,转角推开一座大门。
阮小五黑着脸,不知从哪闪出来,不声不响地跟上。
没多久,又跟来几个梁山的人。宴饮结束,大家无心继续残局,不约而同,都来收尾款。
李俊回头,看到黑压压一片脑袋,感觉自己像个导游。
遂微笑,介绍:“这是那余闯海用榨取百姓的钱财建造的花园。现在天晚,也看不出有多么漂亮。不过那余闯海几代积累的财富,应该都在主宅的背后的库房里。上一次我与官府交战激烈,无暇顾及,只顺手劫了外头几个不起眼的箱子。今日正好去瞧个究竟……”
一群梁山游客左顾右盼,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嗯嗯”。
花园里一片假山。山石的缝隙里,藏着一扇灰扑扑的小门。
门扇紧闭。花小妹忍不住发问:“钥匙呢?有钥匙吗?”
“人家怎么会给我。”李俊笑道,“拜托各位大力士了。”
几个猴急的喽啰如同打了鸡血,大喝一声,有的拿脚踹,有的用刀砍,有的上拳头,叮叮当当一阵猛拆,那大门纹丝不动。
最后是栾廷玉拿肩膀一撞,大门木板终于豁了一个口。李俊伸手进去,一把拧断门锁。
要什么钥匙,咱匪帮都是物理开门。
几十只眼睛热烈期盼,几十只手不由自主地搓了起来。
李俊上次来到梁山求救,给付了巨额“定金”,居然只是他“顺手劫了几个箱子”的所得;大家想,这库房里,怎么也得存着百八十个那样的箱子吧?
花荣命人点了火把,李俊接过,轻轻推开半扇门——
阮晓露睁大眼,往那黑黢黢的门缝里看。忽然想起当年梁山首开库房,大家见到“生辰纲”真面目的那一刻。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这次千万别再……
好在门后头貌似确实有东西。她松口气。
但随后,所有人都忍不住退后几步。凌振首先掩鼻:“啊,臭死了!”
几个糙汉喽啰大胆踏进去,四下插了几个火把。这才看清楚里头情状。
这库房里没有金银,也没有珠宝,只有一屋子黑黢黢的钱。
一文一文,用麻绳串起来的那种。
捡起来看看,也就是寻常的政和通宝、大观通宝之类,两文可以买个炊饼。
这年头大户人家囤铜钱,也不是稀奇事。只是大家期望值过高,以为里头都是金银珠宝,这才有些惊讶。细看看,这一大屋子钱也不是少数,粗略一估,少说也有几万贯。
问题时,近来连降大雨,库房也无人维护,浸了几次水,眼下那麻绳都吸满了泥浆,钱币也开始生锈。远远一看,跟一堆废铜烂铁无异。而且散发着金属和死水的腥臭气,让人不愿近前。
李俊也有点出乎意料,胸中酒意飞走八分,上前检查了一下那些钱,拉过一个小弟问:“登州这边风俗,把金银放在外头,最结实的库房里放铜钱?”
不过这点疑问也很快得到解答。阮晓露忽然发现什么,丢几块石头进去落脚,从钱堆里捡出来一个被水泡过的竹藤盒子。打开来,里头竟是一沓白条。
“政和X年X月,登州府学筹办借钱若干缗,约定一年归还。”
“重和X年X月,登州茶盐提举司借钱若干缗,约定三年归还。”
“重和X年X月,常平义仓监司借钱若干缗,约定五年归还。”
……
大伙凑过去,听阮晓露读出上头的意思,大为惊奇。
“官府还管这余闯海借钱?!”
借钱的因头五花八门。有时是军费,有时是赈灾,有时是修桥铺路,有时是建庙建学……
每次都是大额借款。几百贯、几千贯,十分随心所欲。
盐霸掌管盐场,靠着剥削贫苦劳动力,做着一本万利的生意。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煮海之利,随时都可能被官府截胡。
而早在李俊和余闯海翻脸之前,这个仓库里的无数铜钱,早就成了官府的小钱库。今天拿一点,明天拿一点……
放到现代,这些白条叫“债权”,也算是值钱之物。
但现如今,谁敢大胆向朝廷要账?
虽然上头的“归还日期”写得明明白白,但地方官一茬一茬的来了又走,后任的官若是要赖前任的账,盐霸也没办法。毕竟他们整个生意链条都是建立在官府的默许之上。官老爷给自己行了这么大方便,孝敬一二,算得什么?
这余闯海自然也不会乖乖当冤大头。最显眼的库房里堆满铜钱,让官老爷随便查看,任意搬取;自己再 在宅子各处藏点儿不起眼的盒子箱子,里头装着轻便保值的珠宝,算是稀释风险,狡兔三窟。
而这些“不起眼的箱子盒子”,已经都让李俊搜缴了来。他送给梁山的那一堆奇珍异宝,才是这倒霉盐霸的主要资财。
一群人看着这堆钱,发呆许久,花荣才艰难地开口。
“这些钱,我们不能带回去。”
几万串铜钱全都泡了水,当然不能直接带上路,否则等于运一座泥山,千里跋涉,累也累死大伙。
若是清洗风干,重新串结,则至少花上一个月工夫。然后起码得装几十辆车,沉甸甸的龟速行进。逢州过县,不管走到何处,都是道上最靓丽的显眼包。
本来就是飓风营救,速战速决,在上一级官府反应过来之前溜之大吉。
总不能把自己队伍变成镖局,慢吞吞走在路上,岂不是等着人来抓。
李俊有点尴尬,垂手立着。
“我也不知……”
“莫多言。”阮小五朗声道,“我们这一遭出来,是为了营救朋友,是为着江湖义气。至于报酬多寡,是最不要紧之事。带不走就不带了,斤斤计较,忒没出息!”
他刚被妹子骗着做俯卧撑,做到三十几个才反应过来,此时依然黑着脸,说话一口火药味。
不过说得在理。当初梁山跟盐帮也只是约定,开了大户的库房,里头东西不论多寡,全归梁山,也并没有约定数额种类。
如今,“盲盒“开出个带不走的大件儿,也只能自认倒霉,不能赖别人。
其余几人也都发扬风格:“算了算了。不是啥大事儿。”
李俊无言。梁山的朋友是大度了,他这个人情算是欠上了!
偏偏有人凑过来,给他补刀。
“你那一袋子奇珍异宝,其实早够我们行动三五次,比市场价高多了。”阮晓露踮着脚跳到外头,没好气,低声批评他,“干嘛非要多此一举,又提一句搬库房,现在可好,平白落埋怨。”
李俊也无奈:“我那不是急着堵吴军师的嘴,怕他擅自点兵,给我安排一堆废物。”
以后再不干这画蛇添足的事儿了。
他悄悄朝她作个大揖,低声又道:“妹子,帮帮忙。”
阮晓露抬头看天:“帮不了。等着下次去梁山挨白眼吧。”
李俊:“……”
阮小五叫她:“妹儿,走了,回去收拾东西。”
阮晓露听话地跟出几步,忽然一回头,叫道:“等等。我有办法把这些钱带回去。”
一行人惊讶不已,全都回头看她。
倘若说这话的是别人,大家还能斥一句“痴人说梦”;但从阮姑娘口中说出来,说不定就能成呢!
李俊微微一怔,眼角一弯。
这姑娘毕竟见不得他倒大霉。
阮晓露瞄他一眼。高兴得有点早。
第 142 章
“按照咱们原来的约定, 这屋子里的钱都属梁山。”阮晓露找块山石坐下来,先给个别脑子转不快的同伴捋一下情况,“只不过咱们时间紧, 又要低调上路,这钱运不走, 只能放弃。但是这样一来, 李大哥心里肯定过意不去。而且,虽然咱们不在乎这点臭钱, 但回山后,人一多, 大家知晓了来龙去脉, 难保不会有人膈应。起码军师肯定会不高兴……”
大家点头。花小妹想象吴用的臭脸, 忍不住扑哧一笑。
可不是吗。本来以为这一趟能带回点金银财宝, 结果两手空空, 只带回几个白吃白喝的伤病员——吴用估计会记仇, 以后逮机会给李俊使绊子。
还有以李忠周通为代表的一群抠门鬼, 不知会懊糟成什么样子。说不定还会怨恨上救援小队, 怪他们不会变通。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大伙辛辛苦苦出一趟任务,已经是同生共死的交情。要是为这点蝇头小事闹不愉快,多不值当啊。
所以也不能忙着发扬风格, 把这报酬给推掉。
花小妹嘟囔:“难不成还让他写借条啊?”
余人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那不行。”
这钱能拿到最好, 拿不到,也不能显得咱们老惦记着。只有贪官奸商才搞什么收条借条。大家是江湖义士,不玩那花活。
凌振问:“你可有快速清理这些钱串子的方法?”
阮晓露依旧摇头, 伸手把那被砸烂的大门勉强关上,把那一屋子烂钱关在里面。
“李大哥刚刚打下盐场, 重新建设、安抚人心,都需要用钱,他也有工夫有人手,慢慢把这些又笨又重的铜钱整理干净。这钱最好还是给他留着。但大家别忘了,此处看似不毛之地,但是这里的财富,远不止库房里这几万贯钱……”
李俊笑意凝固。
“……所以咱商量一下,何不以食盐来分期付款。眼下盐场里现成存着百石粗盐,让我们带回梁山,不引人注目;此后这片盐场可以定期给梁山供给食盐,不用我们到处去抢,或者高价收买……”
李俊脸色一沉,立刻道:“盐场是我和兄弟们拿命打下来的,谁也不能分利!”
说得义正辞严,好像被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这盐霸不是你们拼了命才搞垮的?”阮晓露回瞪他,“放心,不多要你的。俺们梁山兵力过万,马匹千余。算他每人每日吃盐一钱,马匹……”
她有点卡壳。花荣立刻贴心地给她科普,“马匹每日食盐约一两。”
“每天就是一百来斤。”阮小五大字不识几个,但多年赌场浸染,简单算数不在话下,“一年就是至少五百石。”
阮晓露微笑,语气咄咄逼人:“以蓬莱盐场的产出,五百石每年,完全负担得起吧?”
阮小五:“一年五百石有点少,俺们还要腌鱼腌肉呢!八百石如何?”
花小妹凑热闹:“要一千石!”
梁山众人大乐。多数人平时从不操心后勤之事。粮食、盐、布匹……这些东西快用完了,又没有附近老乡及时来交“保护费”,那就要着人去集中采买。若是嫌贵,就带人到远处州府去抢劫,抢来多少是多少,回头往库房里一扔,自有喽啰计算数额,呈报给蒋敬,再折算功劳……
这种随性补给的风格,当然风险很高。尤其是食盐这玩意,抢又不好抢,也肯定不能走官方渠道买;跟官府有关系的盐商富户,多数也不敢跟绿林强盗扯关系;买各家私盐呢,又只能是少量多次,否则引起官府注意,寻常私盐小贩也弄不到那么多货。
如果真能一劳永逸,一次性解决山寨的食盐供给,从产地直达餐桌,再也不用冒险采买……
确实很让人心动。
大家谈钱不好意思,要盐,就没什么丢脸的。
李俊忿忿不平地瞪着这帮男男女女。这是仗着人多,集体欺负他呢?
“你们……”
数个大汉活动肩膀,转动手腕,“嗯?”
李俊:“……再商量商量嘛。”
说话的同时,左手三指弯曲,悄悄划过一个手势。
那是江南绿林通用的作战手势,意思是前方安全,可以行动。梁山其他人都没怎么见过。阮晓露也是才注意到,方才每提到一个数字,他都暗中比一个小小的手势。
五百石可以接受。八百石可以接受。再往上……手势换了。
“……没什么可商量的,一千石毛毛雨,”她截下话头,“总比你把这堆钱整理干净,送去山上,要划算吧?”
先前还怕自己外行,叫出个匪夷所思的数字,双方下不来台。还好李俊给她透了个底。在他底线上再稍微加点码,他也不至于吃不消。
她依旧理直气壮,回头朝己方队友笑道,“我觉得挺合算。比拿钱强。金银有用尽的时候,可人总得一辈子吃盐呀。”
李俊抱着胳膊,质问她:“所以还要我无限期供应?”
“也可以商议个期限,以后再谈续约嘛。”阮晓露懒懒往后一靠,不依不饶,“只要盐帮在,梁山在,就可以一直合作下去。俺们梁山也不贪财,只图一个安心省事……”
她这个中介当得不偏不倚,把双方的层次都拔高了一下,留了几道可以商量的活扣。
李俊沉吟,叫过几个小弟,轻声商议。
其实阮晓露这个提议,也算能解他燃眉之急。一千石食盐每年,对于运转成熟的晒盐场来说,也是小事一桩。
但总不能一口答应。这帮山东好汉轻钱财、重态度。他越是显得 不情不愿,越能让梁山这边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果然,花荣、阮小五等人看到李俊为难,不免嘴角带笑,幸灾乐祸。
谁让你事先没探查清楚仓库里装的是啥,现在只能乖乖接受我们提议,也是活该。
拿多少盐不重要,关键是这压人一头的感觉很是舒爽。
阮小五更是连声冷笑。这狡猾的贼厮,平时跟他六妹儿说说笑笑,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看似挺谈得来,这会儿却因着小六提出要他的盐,瞬间摆个臭脸,说明小六提出这些条款是真戳他痛处。
他喊道:“而且质量要有保障!不能掺杂物!不能潮湿进水!否则俺们要追讨的!”
李俊假意为难半晌,才咬牙跺脚,道:“只要救了我兄弟,这盐场我不要都可以。区区一千石食盐算什么?”
梁山众人大喜,纷纷道:“就这么办!回去跟寨主军师说明,他们也必会赞同。”
虽然承诺的“尾款”付款方式有变,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个新约定对梁山更加有利。分批多次付食盐,细水长流不起眼,但日子久了,梁山净赚。
而且这样一来,更是加强了梁山和盐帮的羁绊,从金钱交易上升到战略物资合作盟友,下次若是再有谁需要借兵帮忙,那就不必再提钱。
方才的一点小小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小喽啰端来一坛子酒。
打开泥封,大家各干一碗,空碗摔碎在石头上,这契约就算定了,不用费工夫签字画押。
“慢……”
忽然有个人慢半拍地提出异议。
花荣转头,“栾教头,还有何事?”
栾廷玉新加入梁山,出了一次差,预定了一个甲等功,总算有了主人翁意识,开会的时候终于敢举手。花荣赶紧鼓励他畅所欲言。
栾廷玉低沉着声音道:“这安排是挺好,但梁山离登州千里地,我们也不可能时时派人过来监督。运盐多少、何时启程,全靠他们自觉。”
他跟盐帮没啥交情,也就不惮以恶意揣测人:万一李俊赖账,怎么办?梁山难道还要次次派人来讨债,成本过于高昂。
李俊坦然道:“兄弟做事光明磊落,诸位若不放心,那就留几个人在此看顾,欢迎之至。”
你们随便监督,顺便给我帮帮忙,卖点力气。
众人:“这……”
说得轻巧。可救援小队个个都是梁山不可或缺的精英,谁留下都不合适。
阮晓露眼珠一转,一拍手。
“顾大嫂一拨人在商量加入梁山,但是有半数兄弟故土难移,不愿搬家,还在纠结。我看也不用勉强人家背井离乡,不如就让这些人留下,当做……嗯当做咱们梁山大寨的登州分寨,平时有孙提辖做保护伞,可以掌控此处的江湖动向。没事来盐场探探班,定期到梁山报个到,打个擂,拜拜寨主,顺路就把盐给运了,不用麻烦李大哥手下的兄弟。”
安排得明明白白。梁山众人惊喜万分。
这不就是个现成的“第三方监督?
“还是六姑娘主意多!回头呈报军师寨主,他们肯定也没话说!咱这就去找顾大嫂商量!”
虽然好像不太符合吴用设计的招人流程。但去他娘的流程,江湖好汉不能率性而为,还叫什么好汉?
*
顾大嫂这边的营地里,一群性急的小弟已经在收拾行李。
“这里小地方缺医少药,解珍解宝如何能将息得好?不如去大寨休养,人家还有专门的军医……”
“赌场钱箱里还有点钱,不要了,反正梁山包吃住……地窖里还有几把刀……算了也不要了,梁山的军器肯定比我们的土刀土枪要好使……”
“孙提辖受伤也挺厉害,要不一并送到梁山去休养……算了他估计不乐意,还得回去做官呢……”
“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日间登州城大乱,这帮赌匪作战之余,也没少浑水摸鱼,趁机劫掠了不少金银,都塞在行李里,拿臭衣服包好,牢牢捆住。
一队人马喜气洋洋,准备投奔大厂,在新的平台赚取福报,再创辉煌。
还有另一队人马垂头丧气,长吁短叹,舍不得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
譬如登云山的邹渊邹润。这是年龄相仿的叔侄俩,从小在骰子堆里玩到大,一天不赌就手痒,三天不赌就生病。说到上梁山得戒赌,两人当场就浑身难受,觉得有走火入魔之虞。
此时梁山朋友组团前来拜访,把方才梁山和盐帮的安排说知:不愿离家的登州本地流氓,可以继续留在登云山,如果也想攀梁山这棵大树,不妨当做梁山的驻外人员,定时联络盐场动向,每季度向梁山运食盐。
至于军规什么的,当然也不用守那么严,别在江湖上给梁山招黑就行。
大伙喜上眉梢,感激涕零。
大厂就是人性化,还能“居家办公”,安排得如此灵活。
于是又喝了一顿酒,群魔乱舞,一阵狂欢。
夜幕深沉,篝火渐熄。群盗疲惫一天,终于议定了分赃之法,留了岗哨,满意地进入梦乡。
第 143 章
只有一个人不满意。被劫持至此的登州府尹范池白, 缩在梆硬的木床上,裹着个纸被子,看着漏风屋顶外头的星光, 肥胖的身体瑟瑟发抖。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穷人也许能在这种条件下呼呼大睡, 可他是读书人哪!
从小读过的圣贤之书, 一行行在他眼前闪过。那上头全是治世救国之策,学通了就能当圣人, 就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可没有一本书告诉他,此时此刻, 肚子太饿, 身体太冷, 心里太烦, 该怎么办?
忽然, 木门吱呀一响。范池白浑身一哆嗦, 下意识喊道:“义士饶命……”
“嘘, 大人, 是我!”
范老爷看清来人,浓眉大眼国字脸,原来是同样被贼寇“俘虏”的孙提辖!
不知如何挣脱绳索, 逃了出来。
守在自己门口的两个小贼一横一竖,倒在门口一动不动。
范老爷当即如见亲人, 握着孙立的手不放。
“你、你没死,你还活着,太好了……”
孙立低声道:“贼人都睡了, 守卫的几个人都被我点了穴道。大人快跟我走!”
孙立日间和贼人“搏斗”受伤,此时显然还忍着痛楚, 扶着墙,一瘸一拐。
范老爷脱口道:“我扶你!”
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互相搀扶,静悄悄逃出了贼寇的营地,蹒跚奔出小路,消失在官道之上。
夜色深沉,被“点穴”的几个值夜喽啰先后伸个懒腰,捡起大刀木棒,重新精神抖擞地站回岗位上——
阮晓露连日劳累,总算能歇个痛快。第二天天色大亮,才在海潮的伴奏中醒来。
登州一行,她的伪装之术进步神速,每天不是扮乞丐就是扮囚徒。今日终于可以素颜出镜,不用全身抹泥,也不用穿臭衣服,也不用在脸上写字……
她打捅井水往身上一冲,精神抖擞。
穿上干净衣裳,扎个丸子头,推门向外一看,远处海浪堆起一道白线,撞在礁石上,溅起无数泡沫。一群海鸥从那泡沫里冲出,飞向灰蒙蒙的天边。
苍天之下,是无穷无尽的盐田。离自己最近的这几亩盐田,已经整修成了仅靠风吹日晒就能结晶的晒盐场,一层一层高低错落,平整而有序,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蕴藏的价值无可比拟,比任何金珠宝贝都珍贵。
盐场本有存盐数千斤,此时正打包装车。阮晓露好奇围观。
一堆堆微黄的粗盐,称重之后聚拢一处,再浇上些许清水,形成一层脆硬的外壳。在那外壳上,用专门的木质印章敲出印记,标明这堆盐的重量。
然后装进特制布袋——官方制定的运盐包装,盐商必须从特定店铺购买,每个袋子一百文钱——好在盐场里余留不少,直接可以拿来取用。
李俊监督,一袋袋食盐最后装上车,伪装成商队,即刻便能上路。
他回头一看,旁边多了个看客,朝她一笑。
“这里的海上日出好看得紧。那时候海水是蓝的。”他指了指东面,不无遗憾,“你今日起得迟了,没见到。”
阮晓露懊恼:“也没人叫我呀。”
长这么大,还没在海边看过日出呢。
“不要紧,明儿多半也天晴——啊,不过你要走了。”
阮晓露:“……”
阮小五远远的叫:“妹儿! 东西收好了没?”
任务完成,便即回山。按照梁山行军惯例,先叫阮小五和栾廷玉前回山寨里去报知,通知等待接应的几个头领。次后分作两拨进程:
第一拨花荣带队,率领梁山救援小队,护送童威童猛两个伤员,以及半数食盐;
第二波孙新带队,率领愿意搬家的十里牌赌匪,护送解珍解宝,以及另外一半食盐;
至于顾大嫂本人,还要在滞留数日,安排好余下小弟的工作生活,处理一下鸡零狗碎的恩怨情仇,比如趁着登州的无政府状态,把那害人的毛太公给无害化一下,把赌场里的各方欠债都清一清……
李俊也要在盐场再耽几日,整顿一下生产事务,安顿好手下及沙门岛劳力,然后再去梁山致谢。
若还有任何滞留人等,就跟着他和顾大嫂,第三波回山——
花小妹一身远行打扮,一脚踹开一间小屋的门。
“喂,拖延鬼,走啦!”
凌振正在摆弄他从登州火器库里缴来的各种新材料,玩得入神,两只眼珠几乎对上。完全没听见外头喊声。
而且旁边的灶台上,居然煮着一锅卤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显然是他一早从盐池里挖来的。
花小妹待要再喊,忽然眼前白光一滚,好像一道微型闪电,吓得她退后两步。
“装神弄鬼,快放下!要出发了!”
“我发现这盐卤里好像可以炼出一种……一种矿物,让炮弹烟火发光,可做照明之用。用豆浆可以使之沉淀,再……”
“别叨叨啦,给我挪地儿!”
凌振头也不抬,口齿不清地嘟囔,“一、二、三,再来!——啊!晦气,又没成。”
花小妹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就要把他拽走。
这一路她恪守承诺,说要保护凌振安危,虽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任务,但也完成得像模像样。昨日她带着凌振勇闯州府火药库,凌振全身毫发未伤,倒是她身上落了点擦伤淤青,把她哥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就这么个全赖她保护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理工宅,今日突然执拗起来,居然敢不听她指挥,阻碍她圆满完成任务,花小妹能不气吗。
好在旁边有清醒人。阮晓露连忙把她拉退三五步。几个忠心耿耿的水寨小弟连忙隔在凌振门口。
“消气消气,”阮晓露劝道,“别吓得他操作失误,把咱大家都给炸了。”
“可是我们要走了啊!”花小妹跺脚,委屈得眼泪打转,“这边又冷又没吃的,住的也难受,我想回去!我还受伤了,我哥哥也受伤了,我们都得马上回山!至少休息一个月!”
凌振捂着耳朵,在屋里叫道:“再给我三天!——要不你先回去!我先不走!”
花小妹咬牙切齿:“我答应护送你全须全尾回去的!”
凌振赔笑:“这盐场里还有李帮主,还有顾大嫂,安全得紧,你放心回去,不用管我。”
花小妹:“……可没有咱梁山的人呀!”
阮晓露忽然道:“这么着,我替你看着他,在这多留几日。你先跟着你哥哥回去。我保证不让凌振出危险。”
花小妹眨巴眼,有点心动:“你不嫌这条件差?”
阮晓露笑道:“眼下队伍里四个重伤员,哪个不比凌振需要保护?”
凌振如获大赦,闷头附和:“就是就是!”
花小妹愣神片刻,一跺脚,可不是!
童威童猛眼下只能勉强起身,走两步都困难;那边解珍解宝让重枷压得伤口化脓,全身包得像粽子,吃饭都抬不起手,得让人喂。
这些才是更需要保护的“弱者”。
花小妹的“弱者保护欲”当即转移对象。凌振算啥,面白唇红白白胖胖,一点都不可怜。
她正儿八经地跟阮晓露交接:“那炮手交给你,不许给我出岔子。”
阮晓露认真回:“那物流的工作,麻烦你提前给我验收一下。但不要擅自赏罚,等我回去,再行定论……”
两个姑娘一本正经地交接工作,看得顾大嫂嘎嘎直乐。
“甚好甚好!之前你们说,梁山上女子也当家,我还道是诓我哩!”
阮小五见妹子决意留守最后一拨,动动嘴唇,也不好说什么,但见面色不快,双手用力攥着缰绳,臂膀肌肉一鼓一鼓。
阮晓露嬉皮笑脸,站在他马鞍下面,踮脚凑近,故意拉长声音道:“五哥放心,肯定不跟人乱跑,尤其不会跑到南边儿去……”
阮小五瞪她一眼,想了想,行李包儿里抽出件大皮袄,一把蒙在她脑袋上。
“别受寒。在这儿病了可没郎中。”
阮晓露眼前一黑,挣脱不开,在袄子里闷闷的抗议:“用不着……最多三五天……”
一只大手隔着皮袄,揉揉她脑袋。
“娘和二哥七哥,都等着你。”
听得马蹄声渐远,阮小五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阮晓露薅下那皮袄抱在怀里,站了一会儿,赶紧再跑到童威童猛的车前,追着车子细细嘱咐:“到了山上好好养伤,别怕用药,都是免费的。客馆让人给你们安排一号楼,朝南的房,千万别要朝北那间,离茅厕太近有味道。有个巡山一队,每天早上绕山喊号子。你们要想睡懒觉,跟队长何成说一声,让他绕远一点……山路难走,别瞎溜达。实在要出门,我有匹马可以借你们骑……水寨里都是你们熟人,自然会照顾着你们;但要是旱寨里要是有那不长眼的怠慢人,就去找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随便哪个,只要说是我的朋友,他们都能给你们撑腰……”
威猛兄弟依依不舍,心里带着对梁山的万分憧憬,朝她挥手道别。
……
阮晓露于是留在盐场。等待凌振做实验,顺便帮他提了无数桶卤水。还跟顾大嫂偷偷赌了几把,输掉了晚饭两块肉。
次日四更,有人敲她房门。她一跃而起,披上五哥给的皮袄,腰间扎紧,顺手抓个炊饼。推门一看,天空靛蓝,星斗漫天。
“我就说,今日果然大好晴空。”李俊手里举两支火把,递给她一支,火光掠过一抹笑意,“走!穿双油靴。”
第 144 章
阮晓露叼着个冷炊饼, 有点愣:“这是干啥这是……?”
和火把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个打盐卤的小竹桶,空空的没东西。她接过来, 左看右看。
“怎么是五郎的袄子?”李俊看清她打扮,微吃一吓, 有点好笑, “不嫌大?”
盐场以东半里地,越过一丛礁石, 有一片避风小湾,海岸线十分平缓。此时正值退大潮, 海水退得远远的, 露出大片沙滩礁石, 黑黢黢的此起彼伏, 好像一群群匍匐的兽。
阮晓露伸着脖子往海平面看, 心里嘀咕。要看日出, 也太早点了吧?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 蹲下去火把一照——
“哇, 螃蟹!”
小心翼翼用连鞘的匕首挑起来,果然是个活的螃蟹,正张着两个钳子左右开弓, 朝她虚张声势。
阮晓露总算意识到手里的竹桶是干什么用的。把那螃蟹丢进去。
再细细看去,还看到小鱼在浅浅的海水里乱撞。沙面上无数小小气孔, 用匕首一挖,挖出两三只花蛤。礁石缝里藏着各种海螺、牡蛎和蚝。她无师自通,拿匕首一撬, 挖出个足有一斤重的海蛎子,也丢进桶里。
阮晓露大乐:“今儿给大伙加个餐。”
五哥没福, 吃不上喽。
低着头,一路走,一路寻,一边挑挑拣拣,专心赶海。
忽然挖出个吐着软肉的蛏子。她伸手去捉,那蛏子哧溜一滑,藏进沙子里。
她试了几次,双手都快不过那蛏子。气急败坏,只好搬救兵:“大俊!”
李俊挽着半截袖子,露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臂,手腕上青筋凸起,将将握着十几个蛏子,一把丢她竹桶里。又摸出个装盐的布袋,捏一撮盐,往那气孔上一洒,过不多时,便有蛏子嗤的冒头。再眼疾手快地一拔,拔出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蛏。
“厉害!这一个够炒一盘菜。”阮晓露打个响指,夸他,“哪儿学的诀窍?”
李俊熄了自己的火把,伸手一指。
“这边的灶户乡亲们,得闲便来寻海货填肚子。否则单靠分配的粮食,迟早饿死。”
阮晓露顺着他目光一看,只见熹微辰光下,远处滩涂上影影绰绰,竟已聚了百余人,都在趁这退大潮的日子,来捡海鲜。
“贫穷的边民海户吃不饱饭,只能靠新鲜海产果 腹”,这也算是当地特色笑话。
没多久,阮晓露手里的大桶沉甸甸,她找块平坦的礁石坐下,检查战利品:除了花蛤蛏子、螃蟹海螺、一堆巨大牡蛎,还有几枚稀有贝壳,一个小海胆,一个小海葵,两个小海星,回去能开个水族馆。
她赞不绝口。当即拿个牡蛎,海水里涮涮,小刀撬开。刚入冬的蛎子最肥,连肉带汁一口吸溜进去,鲜美升天。
睁眼一看,李俊神色复杂,看着她,想拦没拦住。
“姑娘,”他提醒,“咱是人。人会用火。”
“生吃蛎子活吃虾,要的就是个新鲜。”她再拣个牡蛎,怼他眼前,笑道,“请?”
纯天然无污染的胶东大砺子,搁几百年后老贵了。
李俊无语凝噎。没发现这姑娘这么爱茹毛饮血,野人似的。一个生海蛎子下去,浑身都是海腥味儿,真怕她过会儿化成海蛎子,钻水里去。
阮晓露逗他,拣了个比较贴合时代的说法:“当年苏东坡贬到琼州,天天吃蚝,人间美味。”
虽然已经作古十几年,但苏东坡盛名依旧,是当代年轻人的童年偶像。
李俊更不信了:“他本人告诉你的?”
“孙立孙提辖说的。他小时候整日跑海里挖蛎子,上树摘荔枝,卖到苏学士的草庐赚零花钱。“
孙立海南人,小时候见过苏东坡也很有可能,暂且不当他吹牛。
李俊带笑,听她天马行空的胡扯,低头捡了些小石块贝壳,大石上围了个圈,火把上拆下浸了桐油的秸秆绳,一圈圈盘在里面,重新点燃。
“别看我。”李俊眼一抬,“看前面。”
阮晓露这才发现,身边的火光不知何时已显得暗淡。天色越来越亮,举目远望,浅蓝的天边慢慢染了暖色。一轮红日呼之欲出。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忽然有了色彩,从灰蓝色变成五彩缤纷。涛声悠远,在礁石空腔处婉转回响。
阮晓露屏着呼吸,沉浸在那一抹柔和的亮色中,蓦地有些伤感。
这般好景,可惜灶户们习以为常,头也不抬,依旧在辛勤捡拾。
晴空万里。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此处便是国家的海疆。渤海湾的另一侧,属于另一个国家。因此这片海域冷清得很,不似南方海港那样商船辐辏。
对面是虎狼之地,谁敢往远处多航一里,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她回头,远远看到李俊夺来管辖权的那一片盐田。难怪他要选这么偏僻的地方,至少不会有人从海上发现这片盐田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些盐田一直被盐霸垄断,原本就都筑有简陋的土围土墙。在这些土墙的基础上,李俊已经令手下加班加点开工,用阮氏兄弟传授的水寨防御之法,再修砌石墙和简单的水闸木门,就能防范寻常毛贼侵扰,且更能控制海潮涌入的方向。
顾大嫂已经晨起,在空地上练拳。
盐帮新干将“太湖四杰”,也已经开始日常忙碌。费保正加班加点整修盐田田垄。狄成正在培训新加入的沙门岛囚徒,不知训的什么话。倪云则带着一群手下,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泡水铜钱,丢到海水池子里,抽出串绳,涮掉泥污,再捞出来……是为字面意义上的“洗钱”。
以这种效率,起早贪黑忙上一天,约莫也只能清洗千贯左右。洗钱工作任重而道远。
卜青在补船。这艘抢来的商船在激战中损毁甚多,卜青正带人修补,用小艇流水价往船上运木料。
她看得出神,蓦地转头,兴奋地朝李俊说道,“有没有考虑在这海边修个船坞?否则海船拉不上岸,没法大修大整……”
李俊没跟上她这大拐弯的思路,疑惑一刻,“为何?”
“……登州这地方偏僻得天涯海角,陆路去哪儿都不方便。”阮晓露环顾四周,继续畅想,“产盐虽多,运不出去。不如走海路,反正没人管……那就需要一个修船的地方,还有码头……然后就能卖出高价,让这里的灶户也好过些……”
李俊终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在官兵眼皮底下修这些?那是活腻了。而且很贵。”
阮晓露想想也是。本来他这盐场就来路不正,再如此高调地挑衅官府,那范老爷再怂,也得采取点儿行动。
李俊又伸手指:“西北三十里,有个官办的造船所,平日冷清得很。此处临着海疆,少有商船往来,只要多给点贿赂,也可以用。”
阮晓顺着他手指看,啥都看不见,不由得皱眉,觉得还是不方便啊。
“要修个船坞,也不是不可以。”李俊忽道,“你觉得哪种比较好,旱坞还是浮水架?”
阮晓露想了想,“嗯,俺们水寨用的是这样,轻便好使……”
比划解释两下,李俊遗憾:“我这里恐怕没人会。”
她还待想辙,鼻尖忽然掠过一股鲜香,她舌底生津。
低头一看,李俊在方才燃的那团火上搁了把刀,刀面上不知何时摆了几排蛏子蛤蜊海鱼海虾,已经被高温烤出香气。又从方才那袋子里捏几颗盐,随便一撒。海水化作汤汁,在刀面上滋滋作响。
再拿她刚才丢的那牡蛎壳作铲,挑一挑,翻个面。劈啪作响,一个蛤蜊张开条缝。
阮晓露屏住呼吸,身子往前凑。
李俊往她手里塞了两个活牡蛎,一手一个。
“这个新鲜,留给你。”他道,“我自用火,不关你事。”
阮晓露:“……”
我是说这些海鲜拿回岸上就不新鲜了,谁能想到你在海中央摆摊烧烤啊!
一时间怒从心中起,一招“黑虎掏心”,伸手就抓那烤熟的。
李俊:“小心烫!”
赶紧去拦。她反手一挡,左手早抽出匕首,从容丝滑地挑起一条金黄烤鱼,眨眨眼。
“来抢啊,放马过来。”
李俊深呼吸,放弃那条鱼,转而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捡个海螺壳涮干净,倒出一壳焐热的黄酒。
一人一石一瓠酒,劲风海潮,霞光如练。
只可惜这意境没持续多久。李俊待要饮,忽觉背后针扎,一转头,一个浑身海腥味的大姑娘举着条鱼,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那海螺壳。
“又想要?”
“嗯。”
“……过来。”
……
……
秸秆绳不耐烧,燃了半顿饭工夫就慢慢熄灭。阮晓露拾起那被当做炊具的旧刀,往海水里一浸,嗤的一层轻烟。
她意犹未尽,望着竹桶里仅剩的一堆贝壳发愁:“还说要给大伙带点儿吃的回去呢。”
“让他们自己来。”李俊笑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海市蜃楼?”
“听乡亲们说过,几个月出一回,不好等。”阮晓露颇为遗憾,“我过几天就得回了。”
顿了顿,没听见回话,又追问:“你会跟着来对吧?好多人等着跟你打擂台呢。”
李俊笑了笑,忽地驻足,看着她,神色郑重,日光映得他眼神透亮。
“我和你五哥谈过了。等过几日,和大伙一道回到梁山,我就……”
“你不如直接跟寨主申请,干脆留下。”阮晓露打断他话,粗暴换了个思路,“俺们这水寨风气好,练兵实操,修垣造船,有的是好玩事情做……”
李俊故作不满:“拉一个人,寨子里给你记多少军功?”
“没功劳。”阮晓露扬首一笑,“纯属我个人乐意。”
李俊有些不信,斟酌片刻,还是笑着摇头。
“你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兄弟不好惹,定然天天找我的茬。”
“我罩着你呀,他们又管不到我。”阮晓露笑吟吟道,“也不用耽误买卖。你瞧这盐场里,如今人手也够了,培训上岗,马上会有稳定产出。你可以像顾大嫂那样,人到了梁山,照样可以远程遥控她那些手下……”
李俊耐心听她掰扯,最后忍不住,指出来:
“那我不是更忙了?何时才能洗手不干呢?”
阮晓露大惊小怪:“你还惦记着退休啊?”
李俊笑而不语,默默思索良久,才道:“刚入行时,我是单干,缺钱了就棹一艘船,跑到海边盐场去碰运气。我记得有一次逃脱官军追捕,那老都头朝我喊话,让我迷途知返,找个正经营生。惜乎那时没听劝。后来买卖越做越大,手下管着百来人的衣饭,也得操心经营货源地,三天两头有事要摆平。要抽身,愈发不易。”
阮晓露顺着他说,“还有蓬莱晒盐场,辛辛苦苦打下来,建设好,总得等开春收成一波,才能放心,才叫有始有终。”
“等收成稳定,换的银子够大伙吃用,我就让他们自己干去,”他侧首,好像征求她的意见,微 笑道,“到那时,我就金盆洗手,到梁山水泊边做一艄公,每天逍遥过日子,没钱了去做个摆渡……”
阮晓露摇头表示不信。
“真的啊?”
“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嗤笑:“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日光裹在她背后,把她的脖子捂得暖暖的。天边的色彩飞速褪去,海面又回到了日常的浅灰黄色。
脚下忽然微凉。方才还是薄薄一层的澄清海水,一瞬间没过了小腿。方才的烧烤摊子早就淹没在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忘记所有退休规划:“走!”
大潮退得多,涨得也快。眼看跑到空地上,转眼海水又追到脚后跟。忽而一个大浪打来,直接冲没她的腰。阮晓露赶紧扎紧外衣,举高竹桶,蹒跚着往岸边跑。海水一层层加高,没多时就没过腰腹,海浪冲得人站不稳。好在俩人都熟习水性,也不怕浪,连拉带拽,连滚带爬,总算在海潮汹涌奔来之时抢滩上岸,那竹桶依旧牢牢举在头顶,。漂亮贝壳一个没少。
阮晓露衣裳全湿,靠在一大块岩石上,旭日下放声大笑。
海边,费保、倪云正跟顾大嫂和几个十里牌赌匪聊天。见海潮里钻出两个人,先是大惊,看清是谁,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作鸟兽散。
“猜对了!我赢了!”几个赌匪悄声欢呼,朝另几个同伴伸手,“银子拿来!”
“你们输了。”李俊拍拍这几人肩膀,转头对自己小弟,笑道,“开工了!干活去。”
第 145 章
阮晓露休整两三日。在晒盐场当了几次义工, 弄清楚各项流程,学了个晒盐新技能,颇有收获。
凌振同样在盐场, 没歇假,昼夜无休地加班。
这两三日里, 他做了十几场火药实验, 把盐场的卤水库存用去三分之一,小屋内外日夜闪着光。
第四日, 估摸着凌振也攒够实验数据,该收拾收拾回山。
阮晓露起个大早, 还没下床, 忽然听到村口乒乒乓乓, 似有人打架。
赶紧穿好衣裳, 提个棒子, 跑到路上一看, 不由吓一跳。
顾大嫂带着两三赌匪, 正在跟一个壮汉搏斗。
而那个壮汉, 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前几日刚“逃回”登州城的孙立!
两个军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吐血昏迷,显然都是孙立带来的手下。
“孙提辖!”顾大嫂怒吼, “后悔了?不好好在城里待着,回来抓我们的?”
按道理,孙立是科班出身的军官, 武功在顾大嫂之上。可惜他前几日闪了老腰,伤得不轻。被顾大嫂按头攻击, 很快落入下风。
此时凌振也闻声而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帮忙把孙立控制住。
孙立捂着腰侧,龇牙咧嘴:“误会,误会!我就是公干路过,你让我走就是了……”
顾大嫂冷笑:“真巧啊。你有何贵干?”
也难怪顾大嫂信不过孙立。当初求他救解珍解宝,他左右为难磨磨唧唧,这塑料亲情不值一提。后来好不容易说得他合作,也不知他是几分被迫,几分真心。
如今大伙刚刚休整几天,孙立就带人“路过”,不怪顾大嫂多想。
阮晓露拉住盛怒的顾大嫂:“人已经在咱们手里了,听他说说。”
又把孙立扶起来,放村口大石上坐了,问:“登州城还好么?”
从前几日的浅显相处看来,孙立这人,虽然武功高强,看着像个莽夫,但他的性格其实十分理智,擅长分析利弊,底线十分灵活。
当初解珍解宝遭难,他顾忌前程,不愿暴力营救;如今既已被拉上贼船,有了“通匪”这么个把柄,倒也不至于忠心耿耿向朝廷,反过来跟己方这些绿林人士过不去。再说,就算他哪根筋搭错,非要过来“剿匪”,也不至于只带这么点人啊。
孙立见她态度还不错,叹口气,告诉她:“府尹按照你们的口风,把劫城之事大事化小,说成沙门岛暴动,安抚了伤损的百姓,已经遮掩了八分。我今日出行,是因为本路安抚司另有公务,军令半月前就发来了,不由我不从命。你们看。”
说着怀里摸出个纸,扬了一扬。
阮晓露将眼一扫,果然有个大印。上头的公文词汇一时看不明白,大概是叫他某月某日到某地去见一个什么府干。问问顾大嫂,地方不远,来回也就一日脚程。
顾大嫂点点头:“那确实顺路。你咋不早说?”
孙立哼了一声。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但想到自己现在受制于人,还是耐心解释:“我们安抚司规矩,但凡东京派员下地方公干,都要选拔近年来表现优异的军官去开会听训。若是缺席,便是失职,来年在全路列名单批评问责,也会扣饷……”
凌振扑哧乐了:“东京也是这样。就算我们这种工匠,上级来了,就算手头烟药马上爆炸,也得放下活计,去听训话……”
孙立笑道:“可不是!还不许打瞌睡。”
凌振:“还不管饭!”
两人对官僚系统、对各自的顶头上司都积了一肚子怨言。此时相见恨晚,当场成为知己,开起了吐槽大会。
阮晓露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官僚作风可千万别让吴用学去。
顾大嫂依旧皱着眉。说来说去,虽然孙立说得头头是道,但都是他一家之言,她可不敢随便信。
孙立留在登州城里,在她目力所及范围之内,她尚可对他放心;出了这腐败堕落的登州城,一切皆不可控。
“那好,伯伯,你听我一言,反正不是什么死人塌房的大事,你就请个假,别去了!”
“我是可以因伤请假。”孙立道,“但如此一来,长官必定要问责,要我写报告,详述我是如何伤的、伤得多重、用什么药、身边谁可以作证,也许还会派人去实地验证……万一有人廉洁奉公,细针密缕,可难以糊弄。我想来想去,只有忍痛前去,当做无事发生,免得引人疑虑。”
阮晓露大为感叹。这帮当官的真是有意思。大事随便糊弄,小事刨根问底。一个军官旷个工,搞的如此兴师动众,问责流程无比成熟。这点人力物力用在剿匪上,梁山早推平了。
她笑道:“所以你带伤办公,还是为我们着想了?”
孙立忙点头:“万一让人察觉登州之乱并非单单沙门岛暴动,而是你们几个江湖帮派联手作案,那样不仅在下自身难保,而且定然会连累诸位。还有此处的盐业灰产,或许也会被整顿……”
顾大嫂:“啐!”
她本是爽快鲁直的人,喜欢有仇当场就报,有事当天就解决。一想到这事还没完,还留个拖泥带水的尾巴,就觉得无比糟心,一拳捶在棵树上,咔嚓,落叶纷纷而下。
阮晓露沉默不语,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救出同伴”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安全撤离”也不过是成功了一半。能够长久地保存胜利果实,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眼下大部队撤离,梁山人马只剩下她和凌振。万不能在这当口错误决策,让这趟任务虎头蛇尾,留下隐患,完结得不利落。
中央导领路过登州,非要让孙立去开会刷脸。孙立如果不去,“登州之乱”就不好粉饰太平,给前日的行动留下一个定时炸弹;如果去了呢,顾大嫂又怀疑他的立场,怕他做出对己方不利之事。
她和凌振衡量利弊,心思一样,齐齐劝顾大嫂:“让他走。孙提辖去开个会、应个卯而已,相信不会出卖咱们大伙。”
顾大嫂迟疑,还是不太乐意把孙立一个人放走。
怪不得各处绿林多是一盘散沙。大家都与子同袍地打了一场恶仗,成了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却依然还有信任危机。
凌振忽道:“我有一计。”
阮晓露对他刮目相看。炮手也开始走谋略路线了?
“说来听听。”
“我可以扮作孙提辖手下军汉,随他走上一遭。”凌振笑道,“顾大嫂,你总信得过我们梁山好汉吧?”
几个人都是一愣。
孙立:“可你毕竟不是……”
“我也曾在军中,熟悉各样规矩。”凌振道,“况且,你带的这两人一时半会也醒不来,凭你一人,带着伤,也走不远,如何能按时赶到?”
见阮晓露还要说什么,又道:“我这张脸,出了东京甲仗库就没人认识。上梁山以来不曾做大案,也没上过任何通缉文件,肯定不会惹事。”
又指着地上昏迷的一个军汉,道:“这个人跟我身材差不多,衣甲也合 身,扒了正好。”
这搞科研的就是不一样,开起脑洞来吓死个人,更兼思维缜密,还真挑不出什么漏洞。
阮晓露思考片刻,也道:“我跟凌振大哥是老搭档了。当初在江州,我就扮过他手下军健,那蔡九知府都瞧不出破绽。我也可以扮军汉,我俩一块儿护送孙提辖。他的随从,怎么也得成双吧?”
否则让孙立一个半残,凌振一个宅男共同上路,没一个能打的,万一碰上个野猪都会挨拱。
她瞅瞅另一个昏迷的军汉,乐了:“这人的衣甲我也能穿。”
顾大嫂这下给整不会了,想点头,又觉得有点违背自己原则。叫来个小弟,吩咐:“李帮主在哪?带人洗钱呢?找他过来商量一下。”
这事跟他也牵扯点关系,必须让他也来费费脑子,共担决策风险。
不多时,李俊赶来,直接说了自己的意见。
“非要去糊弄的话,孙提辖受伤,干脆不要走。请凌统制拿了军令,直接冒他的名去开个会,不就得了?京东东路那么多兵马提辖,那长官又是外来户,想来也没见过你们。”
孙立无语凝噎。这帮土匪无法无天惯了,一个比一个贼大胆,张口闭口就是砍头操作。
赶紧说:“不行不行,军官名册里都有籍贯。我一个琼州人,他怎么学我口音?”
李俊无话,有点不信:“你真的见过苏学士?”
阮晓露笑道:“那就按凌统制的法子,我和他跟着,以作保护。万一到时有人刁难孙提辖,我们也不会干看着,也得将他好好儿的带回来。毕竟孙提辖对我等有相助之情,又有伤在身,咱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同样的意思,从顾大嫂口中说出来,是“我信不过,得派人监督你”;让阮晓露稍微美化一下,就成了“我们放心不下,得派人保护你”,一下子亲切温和了许多,听得孙立连连点头,只觉得这小妹子心肠真好,一时间想给自己换个亲戚。
李俊补充:“我也可以带两个人,两匹马,伴行一里之外,以防万一。给我一刻钟,安排一下此处防务。”
顾大嫂转头,问孙立:“这样安排,如何?”
孙立表示无所谓:“你们若是露马脚,大家一起倒霉罢了。”——
一刻钟后,登州兵马提辖孙立,骑着一匹劣马,带着两个随行“军汉”,重新出现在官道上。
第 146 章
其中一个“军汉”, 生得白皙丰润,一看就是训练喜欢偷懒,饷银都拿去吃喝;另一个中等身材, 面相略嫌阴柔,但从那矫健的步伐来看, 倒像是个前途无量的新兵蛋子。
四平八稳地行了一个来时辰, 毫无异样。在路边小酒馆歇脚时,客人们自动给行路军官让出最大的座头。
凌振穿着一身军健服色, 又看看身边那个穿同样服色的姑娘,不由想起去年在江州城徘徊揪心的那几日。再想想自己如今处境, 虽然朝不保夕, 时常有新鲜的刺激惊吓, 但总算甩掉了那股憋屈无奈的心境, 不由得感慨万分。
他悄悄对阮晓露道:“我这几日精研烟料, 与往日心得映照, 颇有进展。等回去造出新炮, 或许可以增添两三倍威力, 而且还可在夜间照明……”
听得阮晓露心花怒放,假装发愁:“那以后俺们水寨的人还能睡觉吗?”
阮晓露虽然并非专业人士,但也知道, 盐碱地里不止有盐,还有各种其他矿物化合物。有些地方的卤水就是一池化工原料汤。
在这年头, 寻常火器工匠就算再敬业,也极少有机会接触到新鲜盐卤;凌振是运气好,先从登州火器库里夺得器材原料, 然后又在一个成熟盐场里落脚。李俊也大方,现成的卤水原浆让他随便取用。几番境遇碰撞之下, 能有点新发现再正常不过。
阮晓露忽发奇想:“要是能把卤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分离出来,剩下的不就是盐水,能得出纯精盐来?”
不过此时此地,显然没有类似技术。
人多耳杂,不便细聊。结账时她寻思,以后请公孙道长用他的超级丹炉2.0鼓捣一下,万一能成功,以后梁山人就不用再吃重金属腌鱼。
再行数里,官道又回到海边。远远看到一个船坞,邻着几个大码头,泊着一排官军战船,大帆招展。
阮晓露想起来,前几日赶海时李俊提到,盐场往东三十里外有正规码头,就是这里。
码头边盖着个小驿站,围栏内铺开七八个院子。路是土路,车马过时,尘嚣上天。
阮晓露跟着孙立走近,忽然看到那驿站里进出几个衣着特异之人,不免多瞧一眼。
孙立给两人科普:“那是高丽商人,卖人参、细布、青鼠皮。登州其地靠近诸蕃,因此禁止商贾舟船停靠,唯有高丽至中国,只此一条海路,因此特设馆驿接待。”
凌振大惊小怪:“提辖博闻强识。”
孙立笑道:“登州是与北邦往来必经之地。你在这儿住上几年,你也知道。”
一队马车陷在泥坑里,堵了路。几个小厮忙牵走了马,驿馆里借几根棍,一点点把那车厢往外撬。
趁着堵车等待的工夫,孙立又聊了些外邦人的轶事。
“以前登州地方可热闹,到处都是番邦商船。近年来辽国战乱,民船怕受波及,慢慢的不来了,改去南方……”
阮晓露忽道:“辽国人长啥样?这里有吗?”
孙立随意一指:“这个跟老乡吵架的,那个掏钱买酒的,还有那几个踢蹴鞠的,都是辽人。”
汉化程度挺高的嘛,跟宋人也差不多。阮晓露想,以前她说不定也见到过,就是不曾分辨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现代的河北、京津一带,按照如今的国界划分,也属于大辽国土。那边的人要是生得跟宋人不像,那才是怪事。
她突然又问:“有金国人吗这里?”
孙立一怔,“哪国?”
“……”
——是那个很久以后会把咱皇帝老儿弄到雪乡去裸奔的大怪兽啊?
孙立自嘲笑道:“海路上八百化外之邦,我哪能一一记得。”
阮晓露有点恍惚。
虽然以现在的年号来看,离战火燃起还早。阮晓露没什么宏图大略,觉得以现在梁山的发展速度,广积粮,多练兵,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水泊为天堑,争取能保护一方乡里,少死点人,也不枉一个侠义之名。
但孙立居然连金国名号都不太熟,还是出乎她意料。
往好了想,也许这个宇宙里它不存在呢。
此时孙立踏入驿站,亮出军牌,守卫一句盘问没有,顺利放他进去,随后有人牵了他的马。至于他身边“军汉”,看都没看。
码头边的大船脚下,守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兵,想必就是中央派员落脚所在。
三五个和孙立服色相近的军官侯在旁边,身边也跟着随行军汉,互相自我介绍,原来都是来听领导训话的。
没人问起登州之乱。范老爷的糊弄学果然登峰造极。
大家互相道贺:“恭喜恭喜,能被选来,足下想必功绩不凡呐。”
但脸上都神思昏昏,毫无兴奋之情。什么中央派来的长官,其实也就是个芝麻官,甚至可能连芝麻官都不是,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府干、干办之类,外派来做点鸡毛蒜皮的事,偏要耍足了威风,对基层人员呼来喝去,让他们浪费大好一天。
几个军官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悄声商议:“待会去吃炙羊腿,听说附近有家馆子不错……”
来了个虞侯,张口就怪罪:“怎么才来?长官都登船准备出发了。”
军官们心说自己已经等了半天,没人叫我啊。
也不敢辩解,赶紧停了小话,小步跟随,上了个有栏杆的踏板,船上有个小厅,鱼贯进去。便听到里面寒暄、客套、欢笑、碰杯之声。
随行人员甲板上等候。这官船造得十分稳健,虽是战船形制,但装潢齐整,甲板上又有花盆鱼缸,倒像哪个乡绅宅院的后花园。
阮晓露和凌振跟别的军汉一起,墙根底下蹲着晒太阳,吃着刚买的枣泥饼,远远看别人踢球。
踢到第三场的时候,门又打开,几个军官先后告辞,假笑尚且挂在脸上。
孙立腰疼,踉跄一下。两人忙揣了吃食,赶过去扶住,轻声问:“没事儿吧?”
“走!”孙立轻松笑道,“我就说嘛,溜达半日的事,我弟妹……”
顾大 嫂小题大做,非得拦着,也太高估他的正义感了。
这话不能现在说,回去埋汰她去。
“没事最好,圆满成功。”阮晓露低声笑道,“我去牵马。”
刚转身,忽然有个人追了出来。
“哪个是登州兵马提辖孙立?”
孙立眉头一皱,腰上又隐隐作疼。
是他有东西落在里头了?还是他的态度哪里不对,得让领导额外再训两句?
赶紧示意两位“军汉”扶他转身。
“孙提辖,”一个身材矮小的文官立在门前,笑眉笑眼地招呼,“久闻提辖威名,今日一见,胜似闻名。今日有一桩军功要送与提辖,还望提辖……”
这人说到一半,忽然注意到孙立身后两个“军汉”,两眼一霎,不自觉后退半步,当场忘了词。
“……呃,还望提……提辖……”
阮晓露和凌振移下目光,看到那“府干”的面孔,也双双胸口一紧,好似被那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张着嘴,脑子空空,不知今夕何夕。
他乡遇故知,应该是件高兴事儿。然而在此时,此地,遇到此人,她笑也不合适,哭也哭不出来,一时间大脑断片儿,只晓得掐掐自己胳膊。
一只海鸥俯冲而来,一举叼走了凌振怀里的半个枣泥饼,得意洋洋地疾飞上天。凌振丝毫没反应过来,像尊泥塑,目光依旧定在那府干脸上,然后缓慢转头,看着阮晓露,眼神里透出个大大的懵字。
四个人矗在个盆景边上。海风吹过,盆里的圆柏左右摇曳,旁边的人却是一动不动,比木头还像木头。
只有孙立一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了片刻,赶紧“训斥”身边军汉。
“这是东京太师府府干相公,千里迢迢过来的,快行礼!”
又对那长官作揖赔笑,也顾不得腰疼:“手下人没见过世面,失礼勿怪,勿怪。”
旁边几个兵士随从已经开始侧目,窃窃私语,不知孙立怎么带了这两个不讲礼貌的下属,这不是得罪人么!
最后还是那府干猛然反应过来,捏出笑容,热情招呼:“这两位兄弟想必是等候太久,过于疲累,忘了礼数。不怪不怪!来来,进来休息一下。”
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另外三个人推进一个小单间。
门一关,阮晓露眼前一暗,听到一个久违的熟悉声音。
“贤妹缘何在此?方才惊煞宋江也!”——
最震撼的当属孙立。
他扶着自己的老腰,眼睁睁看着刚才跟他训了半天话的“中央导领”,跟他带来的两个“梁山匪徒”互相拜揖,十分自然地叙起旧来。
“江州一别,甚是想念,不知贤妹……”
“梁山得了凌将军,必然更是如虎添翼……”
“登州……跟你们没关系?哈哈,是宋江道听途说……”
“晁……算了,此处不是说话处,以后再叙……”
…………………………
“可是,”孙立磕磕绊绊地说,“可足下自称是东京蔡太师府上干办……”
“方才虞侯只提了小可姓氏。”宋江微笑,“小可出身微末,郓城宋江是也。我……”
孙立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莫不是江湖人称及时雨呼保义的山东孝义黑三郎?”
宋江连忙回礼:“不敢不敢。何为如此错爱?……”
阮晓露震惊之余,目睹这熟悉的流程,才彻底确定,宋大哥确实又回来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夏天,宋江还在江州服刑改造,李俊和一班兄弟还琢磨着把宋江劫出牢城,送到梁山换钱。她为了不让宋江上梁山,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打乱他们的计划,让宋江安安稳稳的待在牢房里。
然后宋江自己作死,浔阳楼上题了反诗,险些被来巡查江州的蔡京看到。又是她一通极限操作,把反诗换成爱国诗词。蔡京看了,竟然颇为赏识,直接把宋江带去东京,做了个小抄写员。
宋大哥从此洗白上岸,和梁山有过几次书信来往,都说在东京过得很好,不用兄弟们惦念。还捎了点东京的土产,无非州桥夜市里的果品茶点之类,被晁盖珍而重之地放在聚义厅的果盘里,几个月舍不得吃;还有东京大相国寺里求来的一枚上上签,保佑梁山事业兴旺,也被挂在聚义厅的香案上,激励大家奋勇向前。
一年多过去,从抄事混到了干办,还被派来下基层,说明深得老板信任。
第 147 章
方才在看到宋江的一瞬间, 阮晓露有两个选择:
其一,自己冒牌军汉的身份暴露,应当不惜一切代价撤离。
其二, 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就当不认识宋江。
如果要撤, 这官军营不大不小,其中并无绝顶高手, 她纵然没实力横扫全场,但要自己跑路, 也不算难;问题是, 如果她跑了, 孙立和凌振就会被殃及池鱼, 多半得束手就擒, 押回去审问。
而在那眼神汇聚的一瞬, 她看到宋江并没有声张喊叫的苗头, 而是压下巨大的震惊, 低调圆滑地把他们请出旁人视线。
看来宋大哥依旧立着“黑白两道通吃”的人设,并没有因为傍上了蔡京的高枝儿,就打算跟江湖朋友决裂。
想来他也利用自己在江湖上的人脉, 帮蔡京解决过不少棘手难题,这才连连高升, 从一介抄写员,一跃成为太师心腹。
那就暂时不必反应过度。
宋江刺配江州时,脸上本有刺字。首都医疗水平高, 他不知用了什么药,洗掉了这纹面, 留个不太明显的印子,成了个陈年旧疤的样子,并不太引人注目。
宋江跟凌振招呼一番,又和孙立客套两句,低声笑道:“想不到孙提辖也和梁山颇有渊源,为何不早说呢?”
孙立:“……”
我没有啊!
宋江笑道:“提辖何必过谦。”
宋江自己就是个官匪勾结的榜样标兵。当初在郓城当押司,就偷偷交往了不少江湖异人。而且“提辖”这种军官身份,本身就很容易跟绿林有所拉扯。什么鲁提辖,杨提辖,最后还不都是上了梁山。所以看到眼前这个孙提辖跟梁山豪杰混在一起,宋江也没觉得多奇怪,只暗自感叹孙立胆子真大。
几个人身份不同,阵营迥异,然而都已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大家都不是什么善茬,底细都握在别人手里,看破不说破,方为上策。
阮晓露笑道:“所以,俺们怎么平安出去,麻烦宋大哥安排一下。”
宋江却面露难色,朝窗外虚看一眼。
“这……其实今番小可出行公干,事关朝廷机密,不能走漏风声。偏偏你们两个上了来……”
“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纯属误打误撞。”阮晓露立刻道,“至于你有什么机密公干,我们也不会泄露。你来登州的事,不跟旁人说起半个字。”
忽然脚下船板微微一晃,好像涌来一波浪。
宋江不以为意,还待说什么。阮晓露多年涉水,敏感地察觉到有情况。
她蓦地奔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就看到茫茫海浪,那大船早已离开码头,乘风破浪而去!
十几个船工水手喊着号子,船帆已开到最大。借着一阵南风,均匀加速。
不愧是蔡京特派专员的豪华大游轮,操作如此丝滑,什么时候出港的,她居然没感觉到!
阮晓露咬牙叫道:“老宋,你坑人!我都说了不会泄你的密!”
破门而出,奔到甲板边缘,待要纵身一跳,又犹豫了一刹那。
以她的本事,现在跳船倒还来得及。但凌振可还留在船上。
当初信誓旦旦跟花小妹保证,“保护我方炮手”,绝对说到做到。
总不能见势不妙,自己一走了之。
宋江慌忙奔来,把她拉到无人角落,“冷静冷静……”
好在船开之际,人人各司其职,有出舱的,有进舱的,大家看到一个“军汉”乱跑,也只提醒一句“注意安全”,并未疑心盘问。
宋江把她推回小屋,急急一拜,口中告罪:“贤妹休要冲动!船只启航的吉时,数日前早就算好了,宋江也得听从安排。我也没料到今日会见到你们,太过意外,不曾注意时辰。贤妹于宋江有大恩,宋江焉会恩将仇报,对你们有什么恶意?……”
阮晓露指着船头:“要去哪?”
她倒是冷静下来,孙立开始震怒:“宋大人,您当初召我们来开会的时候,本就打算将我们几个军官一并拉走,招呼都不打?”
宋江正色道:“从军之人 以身许国,本就该随召随到,难道还能临阵退缩不成?提辖放心,朝廷已将你授衔为进武校尉,相关调动文书已经送到登州府,让那府尹按规定的额度给你差旅补贴。今番此行也不会太久,少则两三日,多则五七日,就会回港,不耽误你和家小团聚。”
“还有你们二位,”他转向阮晓露和凌振,“我不知你们为何作军汉打扮,大喇喇闯来此处,但也算是胆识过人。宋江自当竭力维护你们安全。但这船上除了小可,还有其他部门官吏、品级之人,另有精锐兵卒若干。若是引起他们疑虑,那宋江也无能为力。”
宋江面黑身矮,穿着官服像戏服,一眼望去毫无威慑力;然而他一开口,便是一副“大哥为你好”的推心置腹之相,让人不自觉地信服他的每一句话。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们最好假戏真做,冒充到底,把自己当成真的军汉,从头糊弄到尾,这样咱们谁也不会惹麻烦。
凌振茫然点点头,心里只想回到今日清晨,把那个得意洋洋宣称“我有一计”的自己一巴掌拍飞。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至少到现在,自己和阮姑娘的身份还没穿帮,全赖宋江一力遮掩。
阮晓露也不吭声,不情不愿点点头。自己在梁山跑腿这几年,被人坑,坑别人,经历奇闻怪事多矣,不差这一桩。
免费坐几天官方赞助的豪华游轮,包吃住,海景房,花钱也买不来一张票。
大家达成一致,宋江笑容满面,推开小屋的门。
“来来,晕船也不能老待在舱里,出来透透气……”
官船稳稳在海上航行,不多时,东侧路过一个小岛,伏在地平线上,像一条温顺的大鱼脊背。
有那识路的水手告知,此岛便是沙门岛,岛上监着几百个江洋大盗云云。
余人啧啧称奇,交换着彼此所知的沙门岛恐怖传说,却不知那岛上早已改天换地,此时已经罕有活人。
锣声一响,令此行公干之人到主舱里开会。
阮晓露和凌振各自入戏,假作孙立的随从,远远立在后头。
只见这船上除了数十水手,来“出差”的公务员约有八九人,随从保镖二十来人。大部分是山东各地口音,交头接耳,面带好奇,想来和孙立一样,只是被召来临时出差,却不知具体任务内容。
阮晓露略略将眼一扫,这些“公务员”里,像孙立这样的军官是少数,多数似是文职,级别都不甚高,还有几个人看不出职业,反正不像是武艺高超的硬茬。
虽然大家官都不大,但还是推让了好一阵,才排出合适的坐席,谦让着坐定。
她看向凌振,安抚一句:“别怕……”
凌振却比她想的要镇定,大概是以前见惯了这种官僚开会的场面,他毫无存在感地站在墙根,不能说是如鱼得水,至少也是从容不迫。
阮晓露于是也学他的站相,站了个标准的大宋军姿。
就见宋江从当中起身,略略一咳嗽,开始讲话。
“在下只是太师府中一小小干办,蔡太师千金之躯,不便长途跋涉,因此才派了小人代替前来,传达一些精神。大家千万别觉得这船上小人说了算,我不过太师喉舌而已,一切行动,皆以太师所授纲领为准……”
宋江言辞有礼,温和谦逊,丝毫没有传闻中太师府里人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头。
众公务员纷纷表示明白理解。宋江虽然反复强调他只是个传话的,然而同时也点出,这次出差是有蔡京蔡太师在后面赞助,大家谁也别怠慢。
“那好,”宋江道,“今后几日,咱们同舟共济,都是同伴。有些朋友可能还未曾互相认识,在此正好介绍一下。”
阮晓露听了暗笑。宋江毕竟不是科举正途出身,言谈中虽在努力拽官腔,但跟真正的大儒还有差别。换做张叔夜,甚至那登州府尹范池白,就不会开口闭口就管同乘人士叫“朋友”。
不过在其他人听来,宋江这等无伤大雅的江湖腔,反倒说明他平易近人,不摆京师架子。大家脸上神色略有放松,有人拿起一杯茶。
“这位是登州兵马提辖孙立,这位是李校尉、张校尉……”
宋江先介绍了孙立等几个登州本地军官,负责路上的安保工作,让大伙有危险就找他们。几个军官向众人点点头。
“这位是原江南提调官属下孟康,”宋江又让人请上一位,“负责船只维护。各位如发现船舶哪处有异,尽归此人管辖。”
孟康身材高瘦,年纪不老,却是个少白头,梳着一头花白的发髻,脸上毫无多余表情。他举着长满老茧的手,向各位公务员作揖致意,但目光却始终不看人,只看船,仿佛他造的不是船,是翱翔太空的宇宙舰队。
阮晓露远远听着,来了兴趣。这丝滑平稳、出入港口毫无声息的豪华大游轮,是这孟康督造的?
果然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她觉得梁山的造船技术够先进了,孟康这手艺,放到梁山水寨里也拔头筹。
——啊,对了,本来他也该是梁山一员吧?只不过宋江跟梁山擦身而过,打乱了许多际遇,导致这位船舶工程师没去落草,直接参与了国家重点工程项目,连招安都省了。
宋江又叫过一个平民打扮的汉子。这人生而异相,筋肉虬结,赤发黄须,乱蓬蓬的卷在脑袋上。有几人忍不住啧啧称怪。
阮晓露也开眼。梁山的赤发鬼刘唐,仅仅是红了一撮毛,就从小被人歧视,以致走上歧途,当了强盗;这人却是一脑袋杂色金毛,确实够让一群循规蹈矩的吏员小官震惊不小。
“诸位不必惊疑。”宋江笑道,“这位是辽国汉人,姓段,双名景住,自幼慕我大宋,忠心可嘉。列位都知道,咱们此行的缘由之一,便是去北地买马。这位段相公在宋辽边境做马匹生意,惯会识马,因此随行。他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段景住朝众人作大揖。
大宋缺马,进口马匹确实是件大事。段景住虽然出身草莽,不登大雅之堂,倒是不可或缺的专业人才。
几位公务员目露遗憾之色,纷纷议论:“原来是北国汉儿,难怪形貌特异。这叫橘生淮北则为枳。可惜可惜。要是长在宋地,也该个一表人才的好小伙。”
阮晓露心道,可惜啥呀,这头金毛多酷炫,我也想染一个。
孟康那样的黑白挑染也挺不错,寻常Tony还做不出来。
一艘平海军战船,聚了这么多来路可疑的能人异士,也只有宋江能攒出这么个局。蔡京可谓用人大师。
其他几个公务员显然也有疑虑,互相窃窃私语,意思是这几个人出身微末,怎么攀上的这趟船?
宋江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咱们大伙虽背景各异,总归是为国出力,为圣上分忧。做得好了,不论身份品阶如何,都是大宋的功臣,封赏叙功,光宗耀祖。过去纵有过失不足之处,也都可补足……”
这言语似是话里有话,说到一半,目光轻轻往阮晓露、凌振的方向看了一看。
阮晓露顿悟:这是在提点她,就算是个土匪,照样可以为国立功。如果这次表现规矩,以后万一落入法网,也许还能给她减减刑。
同时心里转念头:孟康和段景住,说不定也是宋江“招安”来的江湖豪杰,指望凭这次买马的功劳,混个正式编制。
宋江介绍完自己这边的人,大伙不约而同,看向他身边正襟危坐的另外一位绿袍领导。
这人胡须浓重,衣冠整齐,佩饰华贵,自从开会伊始,就一直没说话,目光阴沉沉的,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他身边跟着几个亲信随员,也都是一副扑克脸,按着腰刀,跟左右逢源的宋江完全不处在一个频道上。
还是宋江替他做了自我介绍:“这位赵公良嗣,是童枢密手下干将,咱们此行的总指挥……”
一句话说得众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宋相公,咱们不是去北国买马的吗?”
马匹虽然要紧,也不至于让蔡京童贯的心腹齐聚此处,那么隆重啊!
“买马是幌子。”那赵良嗣突然开口,声音洪亮而粗粝,“召各位前来,另有任务。为防节外生枝,采用军中惯例,出发后再跟你们细说。如今咱们已在茫茫大海之上,谁也不许起异心,否则船 上军官可不是吃白饭的。”
他一开口,小厅里嗡嗡嗡炸开了锅。
这人虽然是官宦打扮,但开口一副燕冀口音,绝非宋人。而且这开门见山的直白丑话,也不是朝廷命官的言语风格。
“别猜了!我出身辽国,但现在是大宋枢密院秘书丞,比你们官都大,见过圣人,御赐姓赵!”赵良嗣粗声道,“我为什么在这,我只说一遍:那辽国天祚帝荒淫失道,国家指日覆亡,我为之失望已久,早已弃暗投明,视辽为仇敌。辽境以北,有大金国,与辽为世仇,近来厉兵秣马,攻略契丹旧地,颇有态势。我奉童枢密、蔡太师之命,秘密渡海,结好大金,与之相约攻辽,收复燕云,立不世之功!”
他自己哈哈笑了一阵,怀里摸出个锦袋,晃了晃,又收回去。
“这是童枢密的亲笔信。你等的任务,就是把这封信递到那大金国酋长的手里,缔结盟约,以治伐乱,替天行道,复中国往昔之疆!……哈哈,哈哈哈!”
第 148 章
赵良嗣胸有成竹的说着, 底下众人又是新奇,又是惶恐。
“……我们?”
什么结盟啊,打仗啊, 庙堂之上的事情,寻常人也弄不太懂。但听他所言, 貌似是事关国运的大事, 怎么就落到自己一群虾兵蟹将头上?
若非战船高大,仪仗合制, 各样文书公章都做不得假——否则,真要以为是有人做局诈骗。
赵良嗣笑道:“宋相公跟我说, 选的一队人马, 都是能力出众的人才。别说你们不敢!”
孟康挠着一头花白, 小心道:“可……可那大金国在何处, 可有人去过?”
赵良嗣:“……我是识得陆路, 这不是隔着个大辽国, 没法走吗!难道我们能大摇大摆的跨越国境, 跟他们边关将士说, 是去勾连你们敌人,灭你们国家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只能走海路。绕是绕一点,但肯定能到。我差人向渔民打听过了, 往北一直航行,过三五个岛, 几天就能上岸!”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寻常人少有的狂热。大约是为了表明自己“弃暗投明”之举的正确,他比寻常辽人更敌视辽国,比寻常宋人更热爱大宋。言语之中, 志在必得。
大家有点无语。此时约莫已航出十数里之外,海浪翻涌, 船身微微摇晃。
当即有人犯恶心,告罪冲出门。
赵良嗣望着那人的方向皱眉:“递一封书而已,有什么难的?只是此行关于国家机密,我丑话说在前头,诸位必须严守秘密,若有泄密者,严惩不贷。若有临阵退缩的,回去议罪!都听明白了?”
他说得挺明白,但这态度让人笑不出来。大家有气无力答:“听明白了。”
宋江忙补充:“赵公心直口快,其实一片丹心。咱们众人都是为朝廷做事的,上头有令,何必多问,全力以赴便是。小人说句不好听的,以咱们的身份地位,纵然满心尽忠为国,也无法上达天听。今番有幸能做这头一批出使友邦之人,为国家立千秋万代之功业,回来以后人人称颂,岂非荣幸?便是受这几日的晕船之苦,也是值了。”
大家一听,倒是这么个理儿。出海航行虽然危险,但所谓富贵险中求。自己一辈子耽在基层岗位上,能有几分出息?晕几日的船,博一个加官进爵、青史留名,可不是划算?
唯一不太痛快的,就是长官们先斩后奏,没给自己留出安排家事的时间。但既然是国家机密,那也情有可原。以登州地方的办事水平,这事要是提前讲明,转天就能弄得尽人皆知。
于是一个个笑容满面,互相鼓劲,又对领导表忠心,一定做好本职,圆满完成任务。
当然,也可能有人心中另做他想。但绝对不能表现在脸上,逆领导的意思。
赵良嗣满意点点头。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几位军官商量一下,排好夜班,别让人在甲板上乱走!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哈哈哈!”
众人声喏,鱼贯而出。官靴踏在甲板上,笃笃笃的声音传遍四周。
唯有一个眉眼秀气的年轻“军汉”,泥胎似的立在墙根,不知陷入什么白日梦,人都走了,还在发呆。随着厅内人员渐稀,越来越显眼。
凌振有点着急,和她擦身而过时,轻声提醒:“兄弟,走了走了!”
阮晓露还站着军姿,表情恍恍惚惚的,凌振催半天,才梦游似的举起一只手,指着那赵良嗣,轻声问:“你听见他方才说什么了?”
“哪有用手指长官的?不要命了!”凌振慌忙把她的胳膊扒拉下来,不用分说,一把推走,“我都记住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回去我给你讲!”
阮晓露差点在台阶上绊一跤。回头看时,几位领导面前已经摆上小饭桌,上了一壶热酒和几碟酱菜。
三五歌伎行礼上前,铺开桌椅,鼓板吹箫,弹筝唱曲,伺候官大人用餐。
阮晓露眼都直了,原来这船上竟不止自己一个女的。
这帮当官的还真会享受生活!
*
当然,各种随行人员就没有餐桌和歌女的待遇。在底层舱房里领到清水干粮,就各自散去,在分配的铺位上休息。
凌振推门进舱,就看到阮晓露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做俯卧撑,一声不吭。
凌振敬畏地观摩了一阵,尴尬地打破沉默。
“呃,姑娘,姐姐……宋江大哥说了,动关系给咱换了个小舱舍,免得睡那边大通铺……”
“但是单间就没了,怕太扎眼……毕竟咱只是小军校……”
“告罪,告罪,实在不好意思……小的可以睡地上,面朝墙,绝对不敢打扰,以后也不乱说……”
阮晓露俯卧撑做到力竭,慢慢扶墙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凌振,
把他盯得满身发毛,赔笑:“要么我出去……”
“我今日排班巡夜。”
她撂下句话,反手关门。舱门简陋,关了又开,她一脚踹过,砰的一声巨响,总算关个严实。
然后爬到甲板上,吹一阵海风,嘴里骂一声晦气。
什么叫上贼船,这就叫上贼船!有史以来最大的贼船!
她历史功课平平,在大宋生活这几年,虽然对三教九流、民生民情的了解已经到了专家级别,但对于种种帝王将相军国大事,很不幸,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一样,属于半懂不懂。试卷上的各种考点虽然还没忘光,但很难将那些枯燥孤立的事件和市井生活联系到一起。
最多是从张叔夜那里了解一些政策动向,或是在吴用的扫盲班上,听到过一些夹带私货的新闻时评,酒桌上吹牛都嫌拿不出手。
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今儿这艘贼船,怕是能走出个历史拐点来。
辽国手握燕云十六州,是大宋永久的意难平。以前打过几场,打不赢,只能跟辽国签个和平协议,每年送点岁币,换来百年的歌舞升平。
如今辽国内忧外患,又被金国步步紧逼,眼看要完,好大喜功的皇帝老赵开始蠢蠢欲动,想来一个空手套白狼,从金国手里捡个漏,把属于自己的地盘给弄回来。
却不曾想,辽国一灭,宋金接壤。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腐败无能,就暴露在了金国人眼皮底下。再加上一系列“选择题全错”式的外交骚操作,导致金国挥师南下,天下迎来一场浩劫。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朝末路也不是某个特定事件所导致的。但如果让后世的历史学家在北宋末年发生的各种事件里,选出一个导致北宋灭亡的“导火索”,多数人都会指向“联金灭辽”的这一招臭棋。
说“臭棋”倒也有点冤枉人。所谓“远交近攻”,是老祖宗的智慧。如果运用得当,还是能在辽金之间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渔翁得利的前提是,渔翁本人得实力过硬,不至于一抬腿就自己掉水里去。
而现在的大宋,军事实力极其感人。有点本事的军官教官都被迫害去落草了;地方军剿个匪,三个月带不回一颗人头。凭这点微末功夫,还想跟金国狠人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取灭亡。
试想,老赵是村里最有文化的秀才,隔壁住着个大汉叫萧哥。虽然萧哥是个大老粗,跟老赵各种三观不合,但自从老赵按时交保护费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揍人了。还跟老赵称兄道弟,偶尔还笑嘻嘻地串门,跟老赵做点 小买卖。
忽有一日,村里来了个黑旋风李逵,提着滴血的板斧,追着萧哥乱砍,扬言要杀了他一家老小,心肝剥出来做醒酒汤。
作为秀才的老赵,脑子要瓦特到何种程度,才会去偷偷找李逵,跟他商量:我看萧哥不爽久矣,咱俩合力把他除掉,以后咱俩和和美美做邻居,我给你交保护费,只要你把他占我家的两平米宅基地还给我?
而且更可笑的是,如果这“结盟大金”之举,是朝廷里充分重视、认真讨论、用心准备的外交策略,然后不幸失败,也算是天不助我;可从阮晓露今日的所见所闻来看,这个大宋朝廷简直是个草台班子,做决定比聚义厅开会还草率:担负国运重任的使团,领队是个两个品级低微的小官(此行本质是潜入友邦搞破坏,蔡京和童贯怎能亲身冒险),带着几个登州地方干部、民间专家和歌伎团队,连个正式的国书都没有,仅仅有个童贯起草的备忘录。更别提,大家连金国在哪都不知道,船一出海,全凭听天由命,堪称低配版徐福,大宋哥伦布。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这艘本该名垂青史的豪华海上大游轮,如果要给它起个名字,那就是“作死号”。
阮晓露在甲板上机械兜圈,真心思索要不要拿出梁山水军精神,现在就把这船给凿沉了。
南风正盛,船行半日,大约已航入渤海深处。此时虽然下锚过夜,但海浪翻涌,天幕半黑。此船若沉,她自己也是个死。
不过,她来时似乎看到船舷下绑着两个登陆用的小舢板……
阮晓露正烦躁,忽然,耳朵一尖,听到破碎的海风中隐约传来吱吱之声,似是有人解缆。
甲板那头,几个值夜水手正在酣睡。
她全身一凛,暂时抛下胡思乱想,跑到武器架边,解开一杆木棒,无声靠近。
竟然有人在偷偷解一艘舢板的系绳——不是水手,因为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试了几次才解开其中一条。他跳上舢板,探身向内,试图放低绳索,慢慢降到水面,却不防一阵海风拍来,他猝不及防,手上一松,缆绳一瞬间放到底,舢板直接从两丈高处摔在海面,当即侧翻,被海浪卷到数丈之外。
这人慌忙抓住那缆绳末端,吊在船舷旁边,被海风吹得荡来荡去。缆绳又硬又粗,被海水浸得湿滑,缝隙里溢出滑溜溜海藻。他拼命抓紧缆绳,交替伸手,想要爬回甲板,却还是飞快地向下出溜。
终于,一双胳膊脱了力,他松手,无声无息地落入漆黑的海水里,冒出个小小水花。
那人明显不会水,冒头挣扎几下,迅速沉了下去。此时拨云见月,月光下只见水面上一丛赤金色的长发。
阮晓露惊讶:“段景住?”
人命危在旦夕。她不多想,几步奔到甲板边缘,一刀斩下绳梯,再抄起那解开的缆绳,迅速往身上一缠,打个结,然后持着那木质杆棒,纵身一跃,蹬着船舷侧板,飞速坠下。
金毛离她数丈,越漂越远。阮晓露看准目标,一头扎进冰冷海水,梭子鱼一样冲刺过去,伸手一拨,当即捞到一个绝望的脑袋。
段景住呛了半天海水,总算大大吸了口气,呆滞了半晌,才微弱地喊出来:
“救命……”
溺水之人,本能会手脚乱扑,拽住可以拽住的一切,带着救援者一起下沉。
阮晓露先朝他递去那杆棒。段景住死死抱住。
然后她绕到他身后,一把钳住他腋下,用反蛙泳腿技术拖带,顺着缆绳方向,慢慢带着这金毛移到船下。有一根木棒的浮力打底,这几步游得稳稳当当。
她握住绳梯末端,半个身子出水,再用力把段景住拽上去。
段景住回复了三分理智,吓得不轻,声音变调:“谢……谢英雄相救,我、我……是我糊涂……”
他忽然声音一停,面带疑惑,扭头往后看。
“咦,你、你……你怎么不是男的,你……”
他本能觉得,“英雄”本事高强,救人救得那么干脆利落,轻松拖拽他一个肌肉大汉,那必定是个块头巨大的壮士。
此时才感觉出来,他这“恩人”有点不对劲!
一个女扮男装小军校,穿着一身软甲,远远看着像模像样,近距离一接触,难免有破绽。
阮晓露眼皮一撩,“嗯,怎么了?”
与此同时,手上一松,段景住立时掉下去一尺,水面上只露个脑袋,吓得手脚乱刨:“啊啊啊啊——”
段景住十年江湖没白混,反应挺迅速。紧紧抓着她胳膊,颤抖着指天发誓:“小人以三代祖宗起誓,绝不泄露一言,谁也不说!娘娘……娘娘是我救命恩人,以后水里来火里去,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
心里一急,没命价赌咒发誓,唯恐这女侠恼羞成怒,一松手,自己变成金毛死狗。
阮晓露微微一笑,用力一拽,段景住双手搭上绳梯,抖抖索索地爬了上去,一头瘫在甲板上。
第 149 章
几个水手仍在打鼾。阮晓露在小舱房里生了个炭盆, 把凌振和段景住赶出去回避,自己关上门,迅速换了干衣干靴。
然后把湿哒哒的金毛给放进来。段景住颓然抱成一团, 贴着炭盆烤了半天火,总算惊魂稍定, 朝阮晓露纳头便拜。
“恩人娘娘……”
一双掌心被缆绳拉得血肉模糊, 被海水浸了一会儿,伤口更是脆弱, 一撑地,疼得他嘶嘶叫。还是坚持把头磕了, 才苦着脸, 检查自己的伤口。
“你哪根筋搭错了, ”阮晓露觉得好笑, 扯两块干净布丢去, 让他自己包扎, “自己不会水, 还想偷舢板?你要去哪儿?你知道靠划船回大陆要多久吗?你会辨方向吗?”
凌振也震惊:“好好儿的, 干嘛要跑?——哎,你不会是要回那辽国报讯吧?”
段景住委屈:“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小人本是个马贩子,偶然结识了宋大哥……哦不宋大人, 对他心悦诚服,喝了顿酒。宋大人要提携小人, 说好了去买马,又许了优厚报酬,小人才动心随行。当时他们确实问过小人会不会讲女真人的话, 小人以为只是说点买卖相关的言语,又怕官, 就拍胸脯说会。谁知今日那个姓赵的大官却说什么,还要去给大金国送信,让小人去当传译!我不干了,我不要去大金国,那边都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夜叉,见人就杀,见马就抢,一句话说错就剥皮抽筋!我不要去送死,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阮晓露又问几句,总算是听明白了。
段景住常年往返北地买卖马匹——当然也兼职坑蒙拐骗、小偷小摸,跟宋辽官兵一起玩猫捉老鼠,身边颇有些狐朋狗友,信息非常灵通。
他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女真人的恐怖传说,知道他们武力恐怖,暴躁贪婪,在辽国北疆到处践踏,每过一处都杀人如麻。
但这了解程度也不敢恭维,基本上属于以讹传讹。什么赤发碧眼、三头六臂,好像不明真相的百姓传言中的梁山好汉。
凌振在旁边听,忍不住发扬科学精神,反驳道:“世上没有夜叉国。听你描述,这女真人当是在极北苦寒之地渔猎游牧,以致骑射娴熟,性情凶悍,便如古代的匈奴、突厥一般……”
段景住毫无史学素养,张着个大嘴发愣。
阮晓露总结:“你不想和金国人打交道。”
段景住苦着脸点头:“可没想到这船也不好使……奇怪,看别人摆弄挺容易的……”
段景住这人虽然容貌特异,面相凶恶,几句话交流下来,阮晓露觉得他还算温顺,虽然偶尔耍耍滑头,但不是那等脾气暴躁的亡命徒。
虽然看着像金毛狮王,其实大概只是个……金毛。
金毛交代的话,阮晓露觉得八分可信。
大宋朝这外交水平她也是服了。明明是要去跟一个有实力灭掉自己的强大势力建交,却一不知道人家在哪,二不知道人家长啥样,江湖上随便找了个懂点“商务金语”的马贩子,让他当翻译,传递国家意志!
段景住明白过来,自然也知道这不是啥好差事。虽然宋大哥天花乱坠的给他画大饼,说如果成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云云。但段景住毕竟出身底层,对哪国都没啥忠诚度,知道天 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此行不被女真人给吃了,万一出点纰漏,责任肯定全扣在他们这些临时工头上。
所以才一时冲动,打算来个不辞而别。
管他以后打不打仗,自己躲起来先。
他一辈子没渡过比辽河还宽的水,却是个傻大胆,觉得凭自己的身体素质,只要跟着天上星星,就算抱个葫芦也能漂回去。
结果被大自然狠狠打脸。一道浪打下去,两百斤的汉子毫无反抗之力,都没来得及吭一声。
要不是阮晓露及时发现,他已经成为失踪人口,成为宋金联盟的头一个牺牲者。
……
段景住一股脑交代完毕,才想起来疑惑:“所以……这位娘娘……你们不是军官,难道也是宋大哥找来的助力?还是……”
阮晓露无奈:“你别管我叫娘娘。”
这是他们辽国哪的方言?
段景住:“……是,姨姨。”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还是叫娘娘吧……”
段景住:“娘娘,小可冒失请问,你们为何登船,敢是另有任务么?”
阮晓露和凌振互看一眼,双双揉太阳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阮晓露最后低声说,“觉得这事不靠谱的,不止你一个……”
段景住有点惊讶,又忍不住猜测,莫非她在套话?
“娘娘不必相疑。那辽国上下也都是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小人已反复向宋大人剖白,绝不会向着他们……”
“这我明白。今后你照常作息,但是听我号令,咱们见机行事。”阮晓露板起脸,“但有半点耍滑之意,我直接向上官举报,说你妄图偷盗舢板,临阵脱逃。你手上的伤痕就是证据,你高低是个死罪。”
段景住忙不迭点头:“娘娘救小人性命,小人怎敢还有贰心!”
凌振却不太理解,小心翼翼看着她。
“阮姑娘,你……你要……”
咱俩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能从头糊弄到尾就阿弥陀佛,可不敢再搞事啊!
阮晓露两手一摊:“不然呢?等着上岸以后,被茹毛饮血的夜叉给吃了?”
凌振表示心累:“我都说了,这世上没有夜叉,只是不开化的狄戎罢了!你跟他们讲讲道理,送点丝绸茶叶之类的稀罕玩意儿,马上就能收服!到时候人家把咱奉为上宾,请咱们喝酒吃肉,给咱们唱歌跳舞……”
听听这理想主义者的宣言。想得跟老赵一样美。
只不过,凌振一个落草的前军匠,没学过什么地缘政治,今儿头一次听到大金国名号,有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很正常。而大内皇宫里的老赵,聚集了全国顶尖的智囊团队和谍报资源,可谓开着半个上帝视角,却想得跟凌振一样,只能说明这朝廷真没啥存在的必要。
阮晓露顺着他的想象,笑道:“就算如此,座上宾也只可能是宋大哥和那个赵大人。咱们这种小军校,只配在外头给人家守帐门,驱逐豺狼虎豹。我听说东北地方多熊瞎子,站起来那么高……还有东北虎,那么老大……哦对了凌振兄弟,我教你的哑铃卧推,你练过没有?现在能举几斤?”
凌振一个哆嗦,被她拉回现实。
他这个军汉滥竽充数,太祖长拳都打不利落。万一到时要做点需要武力的任务,把他派过去,那不是要他命吗?
还是不要期待额外的冒险了。
“凌统制,”阮晓露正色道,“花二小姐当初的任务是保障你的安全,现在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也不能马虎对待。现在咱们处境不明,你最好听我号令,别让我为难。”
凌振忙点头,表示不跟她再抬杠。
船上物资有限。阮晓露以茶代酒,按江湖规矩,跟段景住和凌振干一碗,三人临时结盟,约定同进同退,绝不互害。
此时段景住身上也烤干了,千恩万谢地告辞。
他身为辽人,生活习惯与余人略有不同,因此单住一个舱位。
凌振笑道:“段兄弟,跟你挤一挤,咱俩认识认识。”
不由分说,拎起自己铺盖,揽住段景住肩膀,亲亲热热就走。
小六姑娘活泼可亲,也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这是纯为他自己着想。万一能平安回梁山,让人知道他跟阮姑娘同屋而卧,他得让人撕成三片,明年水泊里的鱼都得肥一圈。
段景住:“……”
随便吧。他差点死在今晚。
阮晓露在空屋子里闭目养神,歇了一会儿,睡不着,悄悄踅摸起来,摸到孙立的卧房。
*
孙立就住隔壁。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听到异声,当即一跃而起。
“谁——啊!”
忘记腰上还有伤,这一跃,腾空未半而中道崩殂,伤势还得多养十天。
“是我,”阮晓露抱歉道,“问你点事。”
孙立也不敢跟她置气,有气无力道:“请讲。”
跟孙立虽然偶尔话不投机,但两人一同做过大案,倒是不必相疑太甚。阮晓露于是斟酌措辞,问他如何看待这次临时任务。
“你想没想过,万一……如此……这般……你就是国家的罪人……”
孙立的反应是典型的军官反应:“邦交联盟什么的,那是文官的活儿。就算事情不成,丢官怪罪的也是他们。我等只要听令行事,拿多少饷操多大心。——唔,其他几个军官,应该也是一般态度。你要干什么?”
阮晓露苦笑:“我也不知道。多问两句,心里有数。”
她心里当然最想让此次结盟任务失败,最好连金国的影儿都没找到,就无功而返。
对于搞破坏她也挺在行。当初晁盖带队营救宋江,她用尽浑身解数暗中阻挠,又是反间又是动手,最后自己险些交代在凌振的炮弹底下,总算把宋江推离梁山的轨道。
然而这一次,面对国家机器的全速运转,她想再来一次“我偏要勉强”,勉强得来么?
以前她不管怎么整活儿,总归有个退路。凭自己的本事,只要回到梁山,大家庭会给她兜底。
然而现在船上数十人,身份认知各异,特长能力不一,互相之间大约也并没有十分的信任。她却要和所有人“同舟共济”,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完美脱身。
孙立告知了她船上军官的立场——虽然他们不会狂热地追随赵良嗣,但为了自身前程着想,自己要是搞点破坏。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孙立是伤病员不能用。现在她可以调动的人手,只有凌振和段景住。其中凌振大约只能帮她望望风。段景住肌肉不错,武功水准不知如何。
哎,手头无大将,军师心中慌啊。
宋江不知会做何反应,明天去探探他口风。
孙立见她出神,叹口气,又推心置腹:“姑娘,是我错估了情况,让你上了这船,虽是意外,我也过意不去。你休要多想,万一出了意外,我一力保你便是。”
真是人之受伤,其言也善。阮晓露真心谢了他这句话。
*
翌日,天阴,风浪中等。
“作死号”起锚开拔,航向东北。
水手发现缺了一艘舢板,吵将起来,说是有人下水逃走了。但问遍船上人员,却没有报失踪的。
第 150 章
“不会是没系紧, 掉下去了吧?”
水手们的议论声惊动了孟康。
他顶着一头匆忙梳洗的黑白挑染跑来,冷冰冰地宣称,自己督造的船, 各处细节都完美适配,舢板绝对不会自己滑落海中。
忽然一个小军校插嘴:“不会是有人故意把舢板丢下海吧?”
水手们吓一跳, 随后笑道:“这怎么会。”
阮晓露却摇摇头, 一本正经道:“我听过一个武侠话本,里头就有个情节。恶人奸细混上一艘大船, 第一天,偷偷把舢板解开推下海, 然后又不知不觉地把船上的葫芦浮漂都扔下去。等到船上没一样逃生之物, 再把大船凿……”
众水手听得脸色发青, 一股脑冲上来堵她嘴:“呸呸呸, 不吉利的话不许说。军爷, 您没下过水, 不知咱海上忌讳, 有些字不能说, 有些事不能做……”
阮晓露躲开,暗笑。没见俺们梁山水军有什么忌讳,吃条鱼翻八次面, 唯恐鱼骨头嗦不干净。
话本是萧让写的武侠巨著《草莽英雄传》,情节大多取材于梁山真人真事。像这一段, 明显就是照抄某些偏门水军战术,再安上个江湖志怪的背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把一众水手唬得不轻。
真有人故意丢掉小舢板,搞破坏?
阮晓露赶紧道:“那是文人胡编乱造, 千万别当真。”
要搞事,就要先扰乱军心,在团队里埋下不信任 的种子。
大家正聊天,忽然头顶一声咳嗽。赵良嗣赵大人嫌水手偷懒,派去监督水手的军校居然也跟着一起闲聊,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阮晓露和一众水手狠狠训了一顿。
还是宋江闻声出来说情,安抚了赵良嗣的情绪,免了水手一顿打。
阮晓露觑个没人的工夫,迎到宋江面前,拱手为礼。
“宋大人,”她低头禀报,“您刚才给小的说情,小的理应拜谢。”
宋江看她一眼,会意,跟她走进一间空舱房。
“贤妹有事?”
阮晓露开门见山,诚心讨教:“那位赵良嗣大人的联金之策,宋大哥觉得有几分可靠?”
宋江本来以为她要说点梁山事务、江湖动向之类,一下没准备,怔了许久,才笑道:“赵大人出身燕地大族,在辽国生活富贵,只因钦慕中华礼乐,因此不惜弃家投宋,代价巨大,足见所述情报非虚。当今天子至圣至明,所做决策,自然是彪炳千秋之功绩,何时轮到我们担忧。”
见阮晓露似是不买账,又正色道:“贤妹也知道,我宋江立志尽忠许国,身在草莽时如此,今日得为臣子亦如此。我只要给国家尽力。其余的不多想。”
阮晓露点点头。宋江心里的“忠”,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领导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没必要多做无谓的思考。
以宋江此时的地位,还轮不上给国家献计献策,只能听候调遣。上头让他做赵良嗣的助理,他就要把这项工作干到尽善尽美。
所以在平行世界里的那个宋江,虽然自己也颇有谋略见识,但一旦完成招安夙愿,有了“为国尽忠”的机会,他就变成了一颗忠诚的螺丝钉,朝廷让他打谁他打谁,纵然死了兄弟撕心裂肺,也没有半句怨言。
阮晓露决心帮宋江思考思考:“那咱们这一行,到底是福是祸,宋大哥可想过?
宋江不假思索,拍胸宣布:“就算落得个客死异乡的结局,我也无悔!”
宋江的政治素养平平,他对于“结盟大金”这件事,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自己身死,在不开化的狄戎手里送命。
她再问:“就不怕引狼入室,唇亡齿寒?”
宋江笑道:“这是效法古代张骞通西域,互通有无,何祸之有?”
阮晓露叹口气,笑道:“真的啊?宋大哥,咱大宋是大汉么?”
人家张骞有强汉做后盾,尚且是九死一生,在草原上挣扎了十几年;现在咱这团队靠啥?靠风吹就倒的八十万禁军么?
宋江听她贬低本国,本能的怒气上脸。片刻之后,却苦笑。
大宋的军队实力他能不清楚吗。想当年他一介通缉犯,逃亡途中联络几个不入流土匪,都能打破青州城,俘虏朝廷军官。
青州还是个重镇。这战果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理想和现实打架。宋江叹口气,和蔼地跟这小妹子掏心掏肺:“总之,世事难料。咱们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祖宗天地,就行啦。”
宋江在太尉府里左右逢源,每天戴着面具说场面话,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句是真心。此时面对江湖旧友,他不由得找回了五分豪杰心态,跟她说得掏心掏肺,没半句虚假。
阮晓露由衷感慨:“像宋大哥这样的忠臣孝子,现在越来越少啦。”
宋江忙谦虚几句,趁机说:“其实梁山上的兄弟,都是替天行道的仁人志士,如果能改邪归正,同心报国……”
“那自然是极好的,”阮晓露毫不走心地截了他的话头,“对了宋大哥,我瞧那几个歌女都挺漂亮的,唱得也好听。你啥时叫俺去伺候晚饭,让俺也蹭着听听?”
她这话题跳得飞快,宋江完全没跟上趟。等反应过来,不由得略有尴尬,一张脸黑里透红。
“这……唉,这是那赵大人非要安排的……”
官场惯例,公务员出差辛苦,带点消遣娱乐天经地义。就连军队出征,军官大帐里也得安排点歌儿舞女,随时给领导解闷。
可是按照梁山逻辑,江湖好汉铁骨铮铮,就算追求文艺熏陶,也只该是铜琵琶、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至于听美女唱淫词艳曲,那是腐化奢靡,妥妥的男德有亏。宋江此时还沉浸在江湖心态里,看着阮六姑娘的灿烂笑容,恍惚觉得武松晁盖花荣他们都在身边,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愚兄并非贪图享乐……绝、绝对没有……”
“你想哪去了,”阮晓露笑道,“小妹有个不情之请。我现在整日女扮男裝,总归不方便,万一穿帮,后患无穷。宋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搞一套女眷行头,让我多蒙混几天?”——
当日下午,阮晓露拎着个裂口竹笛,挽起广袖长裙,堂而皇之地猫进了歌伎歇宿的底舱。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赶紧想开窗,却发现这舱房里根本没窗,呛得她面容扭曲。
这些女子都是军镇教坊司的官伎,理论上只负责提供宴饮陪侍,给当地官员提供音乐欣赏,卖艺不卖身;实际上,若是不幸被达官贵人瞧上,她们也难以拒绝,只能从命。
好在这艘船任务性质特殊,那赵大人满心青云之志,暂且没起额外心思。
歌伎地位低,食宿条件比军兵差得远。她们又大多体质纤弱,从未出过海。打头一天起,就开始整日晕船,时有呕吐;平时因男女有别,不方便去甲板透气散步;官员召见陪侍,又得随叫随到,只能用大量香药覆盖气味,再加上脂粉味、饭味,导致宿舍里怪味盘旋。阮晓露坚持片刻,还是待不下去,落荒而逃。
俄而,四位歌伎陪侍归来,看到自己宿舍门大敞,都吃一惊。赶紧进舱一看,更是惊慌失措。只见房里不知何时多了第五个女人,正弯腰忙碌,不知在整理什么。
大变活人,非鬼即妖!
几个女子当即要尖叫。
“姐妹们!”阮晓露回头,却是粲然一笑,掸了掸沾满尘灰的双手,“我从厨房弄了点炭灰,放在各处吸味道。怎么样,空气好点了没?”
倘若她虚张声势,一上来就强硬令众人闭嘴,多半会适得其反,歌伎们应激之下,反而惊慌大叫。
但她开口一句家常,众歌伎也被她这轻松态度所影响,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怎么船上还有别的女眷,上船时没看到呀。”
一个生着小虎牙的年轻歌伎稍大胆些,绷着脸问:“你是谁?是哪个营的?”
阮晓露指着头顶甲板:“上头那宋大人,跟我沾亲带故,开恩让我在别处躲了两日。”
拉宋江下水她毫无心理负担。反正也没人会去查证。
众女将信将疑。但她们本身也是各营抽调来的,互相不太熟,也都毫无背景——有点人脉背景的早就花钱运作,不会摊上这等苦差。
航行两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宿舱里,看不到这艘船的全貌,也不知船上到底还有多少其他人。
只能信了阮晓露的话。毕竟,能上这艘船的女眷,除了教坊司藉下,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哪个公务员家眷想不开,跟着来吃苦。
就算她身份可疑,但举报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是能马上回家,还是能脱籍从良?不如少操这个心。
阮晓露趁热打铁,摸出个油纸包:“盐渍橄榄。含在嘴里,可以缓解晕船。别客气,我管宋大人要的。”
众女这下戒心尽去,平日看赵大人总嚼这些东西,想必是管用的。
道了谢,欢欢喜喜接过来,嘴里含着,果然胸中舒畅许多。
随后那虎牙歌伎却又注意到:“你方才说——你为什么要躲?”
阮晓露作苦态,欲言又止。
歌伎们有点心慌:“你说呀!”
“我听到一点风声。”阮晓露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你们可知道这船是要去哪的?”
歌伎陪侍领导,多少也听了点信息。有人道:“是去北国送信的呀。”
又有人道:“因为陆路走不通,所以要行船。”
阮晓露:“他们要交好番邦,总得带点厚礼,方显诚意。可是你们也看见了,这船上可没载什么宝贝。”
的确,大宋朝廷一开始就没把大金当做一个国家,而是当成节度使级别的地方势力。自然也没准备贵重礼物,而只是带了点布匹银子茶叶陶罐,作为奖励他们顺应天朝上国的“ 赏赐”,料想对方定然会如获至宝,欢欢喜喜的收下。
毕竟每年来大宋朝贡的那么多番邦,收到这些回礼的时候都是感激涕零。
歌伎们听到阮晓露这句满含暗示的话,有人当即脸色苍白。
“你……你不会是说……”
阮晓露幽幽道:“番人都倾慕中华礼乐。咱们几个被带到北国献艺,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歌伎虽是专业人才,地位其实跟奴婢不相上下。万一那赵良嗣真的见到了金国首脑,宴饮之际相谈甚欢,让随队歌伎弹唱助兴,歌伎被金国贵人看上,开口要人——为了国家利益和自身前程,赵良嗣是会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真到用人之时,皇妃帝姬都能打包赠送,何况一群贱籍乐工。
歌伎们自然更明白自己身份处境。被阮晓露一点拨,咬着口中橄榄,登时慌成一团。
“那可如何是好!”
阮晓露为难半晌,起身关门。
“这艘船如果半路出了故障,无功而返,想必诸位也只能各回各营……”
众女面色凝重,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是,凭我们几个女子,如何能摆布这大船?”
阮晓露站起身:“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诸位可愿相助?”
歌伎集体沉默,有人退回自己铺位上,无声收拾衣物,仿佛忙碌起来,烦恼就不存在。
虽说大家都不想落个滞留北疆的命运,但要她们亲自动手,破坏官船,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当我没说。”阮晓露笑了笑,也不强求,“愿姐妹们福星高照,个个平安归国。”
她跟歌伎们告辞。
“等等。”
刚上走廊,那个虎牙歌伎叫住她。
阮晓露打量她。这个虎牙女郎一对柳眉,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却并无寻常乐伎的柔弱体态,举手投足都颇利落。
虽然她年纪甚轻,却是四个歌伎里的主心骨。同伴们有什么不敢启齿的话,都由她开口询问。
“算了,”阮晓露还是摇摇头,轻声说,“被发现了,咱都得挨重罚。我自己异想天开,不能连累你们。”
“你若真怕事,就压根不会提这话头。”虎牙歌伎冷笑,“别欲擒故纵,计划说来听听——不是要把船弄沉吧?那你自己如何脱身?”
余下三个歌伎聚在门口,面色忐忑,听着她俩谈些大逆不道的勾当,却也没人叫停。
阮晓露一怔,瞅一眼虎牙歌伎,眼角一弯。
“我姓阮。你贵姓?”
说着,跟她回到宿舍。
门一关,阮晓露迅速转身,一个勾拳,朝那虎牙歌伎招呼。
对方眉毛一竖,仰面闪躲——
阮晓露从铺位上抓起个枕头,挡了一招防守反击,眉花眼笑。
“乖乖,教坊司藏龙卧虎啊!”
虎牙歌伎挑眉,对她这个突然袭击还是颇为不满。
“算你运气。”她冷然道,“好久没练了,不然一个枕头可挡不住。”
旁边几个歌伎咋舌不下:“红玉!你、你怎么还会武功!我们从来不知道……你也没露过一手……”
“都落到这步田地,练武又有何用?”虎牙女郎面现凄凉之色,冷笑一声,“给官老爷表演助兴么?”
阮晓露揉揉眉毛:“红玉?”
心里咯噔一下:“你姓啥?”
虎牙没答,别人替她答了:“姓梁。她家以前是军户……”
虎牙斜了一眼。那嘴快的歌伎掩口一笑,不说话了。
阮晓露:“梁红玉??”
这名字查重率应该不高吧?!
不管怎么样,这世界真是扭曲得可以。让日后的抗金女将梁红玉去参加宋金结盟小使团,真是地狱笑话。
梁红玉板着脸,虎牙闪烁,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功夫谁教的?怂恿我们破坏官船,怕不只是担心一去不回吧?”
阮晓露失笑:“咋,以为俺是哪国奸细呀?”
她确实是轻看了这群歌伎,以为她们眼界有限,一两句话间,也许难以理解朝廷这步外交臭棋,因此选择从个人命运入手,用“一去不回”来吓唬她们。
但既然梁红玉提出质疑,她也爽快说实话:“我是不想让宋金结盟成功,否则等辽国灭掉,宋金必开战。以那帮禁军厢军的实力,守不住国门,家乡父老都得遭罪。”
梁红玉细细打量她:“一个女流,平凡之辈,能有这般见识?”
“彼此彼此,”阮晓露盯着她,“你也一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忽然不约而同,嗤的一声轻笑。
“姐妹们,”梁红玉吩咐同伴,“给她腾个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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