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第三日, 天晴无风。
船行龟速。
几个军官军校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打叶子牌。不由得聊起今次任务。
有人道:“那宋大人说了,咱们就是大宋的张骞, 功在千秋!——哈哈,我不指望立多大功, 能平安回去就好。俺媳妇在家里快生了!”
凌振披着个军校衣裳, 手里拿着牌,听了这话, 却面色一变,呸呸几声。
众人不悦:“怎么了?”
凌振忙告罪, 挨了几句埋怨, 才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张骞是出使西域的功臣不假, 但实际上, 他被匈奴军队俘虏囚禁, 在西域滞留了十几年, 最后是逃回去的!唉唉, 你们都不读史书的吗?”
众军校笑道:“大字不识几个, 还读什么书?哪像你,读了几天书,不也跟俺们一般出息。”
但笑归笑, 听了凌振的历史小科普,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么一瞧, 那宋大人把自己比作张骞,有点太不吉利了。
难道……难道他早有预料,这一趟出差, 会像张骞一样,没十几年回不去?
什么女真、匈奴, 在小军校心里也没什么区别。不免有那心眼多的,悄悄琢磨:匈奴能扣留汉使,女真人凭什么不能扣留宋使?
凌振叹口气,捻着自己手里的牌:“唉,虽说咱们长官体恤下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咱们留在北国。但万一摊上了呢,国家有召,咱也不能退缩。想想就难啊,一去十几年,回家后头发都白了,爹娘过世,老婆改嫁,孩子不认爹……唉唉,不敢想,不敢想。大伙都别乱想了,及时行乐,打牌,打牌。”
众军校捏着手里的牌,哪还有心情娱乐。心里都想着,万一到时候金国戎狄非要扣留宋使,先把这乌鸦嘴给举荐过去——
甲板上,水手们闲得发慌,开始钓鱼。
段景住闲来无事,也讨个鱼竿,粗布缠了手,像模像样地坐在甲板上。
只是他一次溺水,十年怕浪,不敢离船舷边缘太近。
段景住跨国走私,走南闯北,胸中不少奇闻异事,跟水手们聊得火热。
两三刻钟以后,钓鱼的开始传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咱们和那大金国人结盟,必定要有来有往,以后便会有金使前去东京,面见咱们圣上。可那金人都是狄夷,定然不会造船。没有船,如何渡海?怕是只能把这艘船送给他们,方便他们往来中国——光有船还不够,他们那儿肯定也没人会操船,只怕……只怕……哎呀呀,不会把咱们也一块儿留下吧?!”
自古水手跟船走。这些水手都是各处选来的熟练高手。换了别人,还未必能驾驭得了这艘定制豪华跨海大游轮。
万一官老爷摆阔,真把这船赠送出去,他们这些水手也必定是要随船赠送,没的商量。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人心惶惶,钓鱼的兴致也没了。
“走走走,休息等风。”
“哎哎,别走哇!”段景住连忙叫住众人,“就刚才讲的锦州城外那邪性的黄皮子祠,我想起来了,故事还没完。自那新媳妇失踪,后来那萧家一门老小,都没逃过……”
水手们打个激灵,嘴上叫着“都是瞎编谁信谁傻”,身体不由自主凑回来听——
与此同时,空荡荡的底舱里,一队歌伎悄然出发。
“给,”阮晓露攥着一把小匕首,都是她从兵器库里顺出来的,挨个分发,“别伤着自己。”
歌伎们小心翼翼地捏着匕首柄。唯有梁红玉从容接过,还撤下刀鞘,试了试刀刃的锋利度。
“三年没摸刀,”她叹息自语,“手感都没了。”
“肌肉记忆,恢复起来也不难。”阮晓露安慰一句,问,“谁眼力好?”
指定一个伶俐的歌伎在走廊尽头望风,其余人聚到一间舱房门口。
大船底部密不透风,被分隔成两排八个舱。其中一侧四间住着水手,另一侧,一间是歌伎宿舍,两间是储 藏室,存着粮食柴炭等生活物资,一间上锁,存放预备带给金国的布匹茶叶等礼品。
舱房之间隔着厚厚木板,缝隙用麻绳捻密加桐油灰,填得滴水不漏。
这是千百年来造水手匠摸索出的水密隔舱技术。在传奇工匠孟康手里,这项技术更是登峰造极,大大增加船舶的强度和安全性能:船底被分隔成数个独立空间,就算一处破损进水,海水也不会流到其它区域,船只整体依旧保有浮力,可以从容回港维修。
一个歌伎捧着匕首,忐忑不安地问:“你能保证,撬开一个舱,别的舱不会进水?”
阮晓露:“放心。”
梁山水寨也造过几艘水密隔舱的船。不过这种结构还是主要应用在海船之上。
另一个歌伎摸出一串钥匙,神色微有得意。
“昨日那赵大人醉了,身上东西掉一地,都是我们拾的。他应该还睡着。”
谁会防备身边这些只会服侍人的纤弱女子呢?这钥匙偷得毫无技术含量。
拿钥匙开了那存储礼物的舱门。十几个大皮箱安安稳稳地摞着。
阮晓露半跪在底板上,耳朵贴地,敲一敲,确定了一处薄弱所在。
“这块板,四个人同时撬四个钉,应该可以松动。”
她也想过独自行动,但孟康的水密技艺精湛,如果只是一处连接受力破损,膨胀的桐油麻绳会施展弹性,马上把裂缝堵上。
凿得太用力呢,又会发出声音,随着船骨传到各处。马上就会有人来查看。
只能想办法支走闲人,多人同时动手,釜底抽薪,一蹴而就,直接拆卸。
阮晓露先用自己的匕首,把四个钉子撬出个头儿,然后低声交待用力诀窍。
“成不成功,就这一次。动静一大,马上回舱。咱再怎么搞事,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人互相鼓劲,慢慢撬那钉子。
又怕让别人发现,又怕这船会毁在自己手里。归根结底还是更怕被人发现。但看这阮姑娘成竹在胸的神色,大家又觉得不必过分慌张。
歌伎们身为贱籍女子,没有官位俸禄,没有家小拖累,生活困苦,没有半分自由。是整条船上最输得起的一群人。
反正情况再坏,能坏到哪去?能坏过当年她们家破人亡,由良入贱,人生跌落地狱的那一刻么?
铁钉坚固,木板柔韧,又涂了油。经过数日海浪冲撞,没半点伤痕。
但也禁不住人力的故意破坏。
“一、二、三!”
说时迟,那时快。一注海水喷出老高。几个歌伎吓得丢下匕首就跑。
梁红玉迅速捡起几枚匕首,“撤!”
船底当然不止一层。顺利卸掉的一条木板,只是在水密隔舱的一侧开了个极小的缝。但水压够高。海水很快湿了地板,薄薄一层水渍,慢慢扩大。
歌伎们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梁红玉不忘用钥匙重新锁门。
挑染哥孟康这水密技术简直能拿诺贝尔奖。房门一关,海水也被锁在舱里,一滴也没漏出来。
小舱内水势升高,浸没墙根一个小小的机关。一个小木球被海水顶得浮起,掉进相邻的铜管道。片刻后,甲板上铃声大作。
还在听鬼故事的水手们纷纷跳起来:“有船舱漏水了!”
底舱里奔出几个惊慌失措的歌伎,尖声叫道:“我们听到有大鱼撞船,好像把船底撞漏了!”
一个水手嗤之以鼻:“妇人家懂什么?哪个鱼能把咱们这船撞破?龙宫里跑出来的?”
“别说风凉话了,快去修!”几个同伴把他们拽走,“甭管是不是鱼,铃铛响了,肯定是有问题!”
孟康大步流星赶来,听众人说了情况,一言不发,赶往出事地点。
赵良嗣被吵醒,听随从说了情况,当即大怒,让人把孟康叫回来,劈头就训:“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船匠,造的什么玩意儿?你知道这趟任务有多要紧吗!”
孟康低头道:“大人放心,就算一舱漏水,船也能走。”
言语中毫无歉意,说着匆匆一揖,去处理事故现场。赵良嗣憋了一肚子怒气。
军官维持秩序。几个歌伎紧张地伏在船舱附近。
“这下会返航吧?”梁红玉嘴唇几乎不动,极轻声地问。
阮晓露盯着孟康背影:“再看看。”
本以为凿漏一个水密隔舱,造成船舶故障,虽不至于沉没,但也要立刻返港维修。
可是看这孟康的一举一动,好像成竹在胸,并不慌张。
她不敢离太近,远远的只见孟康叫来几个领头水手,吩咐几句。水手领了工具,跑到上层舱房,地毯下揭开一个盖板,从上方跳进淹没一半的水密舱,一个猛子扎下去,开始维修。
过不多时,就有人来传话,说漏洞补好了。
“是几个铁钉突然崩裂。钉子已被水冲走,不知是否用了次品。”孟康四平八稳地汇报,“小人督造船只,各样工序皆有记录。等返航后,去处罚那造铁钉的工匠便可。”
此时两个水手吭哧吭哧,抬来个大物件,却是个竹制的人工抽水泵。十几个水手轮流作业,没一盏茶工夫,水密舱里的海水就被一点点抽了出来,一桶一桶的倾入海中。
众人欢呼。
唯有阮晓露傻眼,先是恼怒,却又有点艳羡。
官方的造船技术先进到这份上了?
孟康在这船上备了抽水泵,说明他对此类故障早有准备。
一时间她无比理解宋江。孟康这种高科技稀缺人才,要是能在梁山发光发热,该多好啊!
此时若是有个草头军师在旁边进谗言,说我有一计,可以让他死心踏地入伙……
她说不定真的会听一听。
“不急,”她怀着一线希望,对几个歌伎道,“船修好了,货没了。”
当初选定那个装礼物的舱房下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搞破坏的同时,把大宋准备送给金国的“国礼”顺便给泡了,看他还怎么拿得出手。
果然,赵良嗣也迅速想到这一点,赶紧差人去查看,不禁叫苦:只见那精美布帛湿了一半,茶叶全毁,香药也湿了好几盒……
大半的礼物都泡了汤。别说赏赐金国,拿到当铺人家都不收。
赵良嗣急得团团转。宋江上来劝,他反倒毫不领情:“我知道,你们都嫌北地困苦,变着法儿想打道回府!哼,等我回头上奏朝廷,你们给我等着!”
他跟别人不一样。此行失败,别人顶多是挨个罚,降降级;他是叛辽投宋,沉没成本巨大。如果“联金灭辽”这项事业不成,他的一生都变成笑话。
宋江无端挨喷,也叹口气,不去管他。他身后是蔡京蔡太师,何必瞧他一个宦官门人的脸色。
赵良嗣把孟康叫来,又劈头盖脸训了半个时辰。众水手也蔫头耷脑,在一旁聆听训斥。
“……若非现在用人之际,迟早将你们都议罪发配!……”
一时间,整艘船乌烟瘴气,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有人心里禁不住想:听说这赵大人以前还做过大辽的官。他在辽国当官时,也这么暴躁无常、苛责下人么?
难怪在辽国混不下去。
赵良嗣骂累了,总算坐下来,要盏茶润嗓子。
“就这样吧。”他疲惫地道,“礼物少点没什么,礼轻情意重。反正若是盟约谈成,以后还会给他们送岁币呢。”
众人:“……”
还岁币。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呗?
宋人提起岁币,哪怕是最没文化的老百姓,都知道是个丢脸的玩意儿,是交给流氓的保护费,花钱买平安。
如果没有岁币,咱老百姓头顶的赋税还能少一两分。
偏偏这赵大人来自征收保护费的那一方。听他轻飘飘地提岁币,好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尽管知道这必定是朝廷的授意,但大家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一阵海风吹过,船身微晃。
赵良嗣转怒为喜:“起风了,快走!今天已经耽搁了半日,赶紧补上行程!”
孟康禀道:“水手们修补舱房、抽吸海水,已经疲惫不堪。况且这风也未必持久。不如今日抛锚,让大伙得一日休息。”
赵良嗣冷着脸,“麻烦是你们自己弄出来的。别想趁机偷懒。”
众水手无精打采,上岗干活。
远处围观的几个歌伎也被赶回底舱。
梁红玉难掩失望:“至少试过了。”
她把那几柄匕首递去,“还给你。”
“你们拿着吧,或许有用。” 阮晓露气鼓鼓的,没接,“我夜里再来。我就不信拿这姓赵的没办法!”
第 152 章
第四日, 乌云蔽日,海水翻滚浑浊。明 明四面波澜壮阔,却因气压降低, 显得无比憋闷。
赵良嗣在舱房里发怒:“怎么还不走?没风,就用桨啊!你看那边有浪, 准就有风!先驶到那儿去!”
孟康完全没被他的情绪影响, 像个智能管家一样,不疾不徐地禀报:“此是风暴征兆。风雨将至, 小人正命令水手做好抗风挡雨的准备。”
宋江听了,连忙安抚:“让大伙注意安全, 千万别落水。”
赵良嗣却皱眉, 觉得这帮人小题大做。
“那也趁着风暴未至, 先走一阵再说, 强似一动不动, 原地等雷。”
孟康眉毛一僵, 智能管家终于微微动了气。
狂风暴雨不可怕, 最怕外行指挥内行。
他心里盘算片刻, 命令一个水手:“上瞭望塔,找一下最近的避风点。”
那被点到名的水手哭丧着脸,顺着梯子爬上甲板。还没站稳, 突然一阵妖风袭来,被狂风刮出七八步, 踉踉跄跄冲出了甲板,整个人挂在船头小栏杆上,半边身子在空中飞舞。
“救命!……”
赶紧又上去两个身体壮悍的水手, 总算把前一人给救了回来。
赵良嗣大喜:“起风了!还不快张帆!”
内行都知道,风是雨头。这风刮到底, 就会接着倾盆大雨。可惜苦劝不听。
船上唉声叹气,怨气四溢。
忽然,有人大嗓门喊出来:“昨天船舱漏水,今日马上暴雨,这是老天爷不许咱们向前!大人,行船有行船的忌讳,咱们返航吧!”
赵良嗣猛地站起来:“大胆!这是国家使命……”
宋江急急喊:“不可造次!我知道你们行船疲惫,等回了岸,自会赍发银两,让你们好生将息几日……”
赵良嗣吼道:“刚才喊叫的是谁?扰乱军心,给我拿下治罪!”
长途行船艰苦,人人情绪不佳,赵良嗣也不例外。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宋江,这小吏是如何修炼出一身淡定功夫,底下人都蹬鼻子上脸了,他还在许诺发银子!
水手面面相觑。没人留意那句“返航”到底从何而来。干脆假装没听见这句吩咐。心里也自慌乱,生怕真的被问责。赶紧忙忙乱乱地散开。
赵良嗣气尤未消。伸手扳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水手。
“是不是你?”
这水手脾气执拗,言行粗俗,冲撞了赵良嗣几次,早就让他看不顺眼。
水手一愣,黑着脸道:“没有!我在好好干活!”
“不是你是谁?”赵良嗣叫过一个军汉,“给他绑在栏杆上,反省半日!”
他决心杀鸡儆猴,让其余人老实点,别整天满口丧气话。
那军汉上前,却没有如他吩咐绑了水手,反而脖子一梗,挡在水手跟前。
“大人!”秀气伶俐的小“军校”高声道,“俺们都听到了,那句话不是他说的,您不能冤枉好人!”
赵良嗣:“你……”
阮晓露混在军校中间,勇敢冲上前,帮那水手说话。
经过她几天的“微小工作”,船上士气低到极点。加上眼下大风烈烈,一船安危都得依仗这些底层水手。此时这赵大人居然还耍脾气,为难水手,无疑会招致加倍的怨恨。
如果她那些小打小闹小破坏,不足以拦住这艘使命必达的大船,那么此时此刻,正是暴力夺船的时机。
更多人闻声赶来。她看到段景住和凌振,跟两人对了个手势。
即使准备得还不太充分,但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了就等不到下次。
阮晓露高声叫道:“为了大伙的安危,请大人即刻下令返航!”
赵良嗣脸色一臭。第二个危言耸听的!
“你、你是哪个军官属下!缘何扰乱军心,口出狂言?”
宋江在旁边叫苦。不是说好了低调糊弄吗?在江湖上当然可以路见不平一声吼,但如今可耍不得这江湖性子啊!愚兄可救不了你了啊!
水手们则惊喜地发现,这些高高在上、监督自己的军官军校,原来也跟自己一条心!
大家互相看看,举目皆是战友,忽有一人跪下。其余人有样学样,黑压压跪了一地。
“请大人下令返航!”
民心所向,惊得赵良嗣退缩两步,心里想着妥协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但随后又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在京城求爷爷告奶奶,拜访了多少朝廷大员,自掏腰包收买说客,掉一层皮,才换来官家对自己正眼一看。
只要能渡过这片海,名垂青史、泼天富贵,指日可待。
若是再从头来一次,京城政局千变万化,这项目说不定就要黄了!
“这、这是哗变!”赵良嗣外强中干,叫道,“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都叫着返航返航,等回到大陆,我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给你们都治个叛国之罪!要想拦我也容易,除非这艘船沉在海中央,大家一齐便休!”
众人又被这番话镇住了七分。这海里又不像陆地,开小差了可以随便跑;如今跑也跑不掉。哗变有风险,家人都得被牵连。
宋江不记恨方才被赵良嗣呛了好几句,此时出来当和事佬:“……保证以后不追究,谁没个绷不住的时候呢!大家好好儿的行船,保证不追究今日之事……”
一边安抚人,一边悄悄瞪了阮晓露一眼。
尽管洗白多时,但他宋江在绿林中依旧盛名远扬,拥有种种传说。
本以为船上混了几个江湖客无伤大雅,肯定会听他指挥,不会给他添乱。
谁知这阮姑娘却不按常理出牌,也许是仗着救过他宋江的小命,又或是仗着自己是梁山红人,嘴上管他叫大哥,实际上我行我素,一如既往的调皮捣蛋。
但宋江处事圆滑,不跟她针锋相对,也怕让人看出两人相识。只是冲她摇摇头,深深叹口气。
贤妹,你一心作死,愚兄可不护你了啊。
船板随着水波微晃。阮晓露稳稳立着,隔着衣襟,摸到藏在底下的刀柄,手指微凉。
有宋江这个知心大哥当裱糊匠,全船哗变,悬。
余光一瞥,忽然看到,甲板外面,起伏滚动的海浪里,隐约钻出另一艘船,也收着帆,冒了个头,随即不见。
她恍惚觉得自己眼花。这里大约已经是两国之间的“公海”,谁没事往这来?
她灵机一动,指着赵良嗣,朗声道:“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辽国降将,他就是个大金国的奸细!花言巧语蒙混了咱们朝廷,实际上妄图挑拨咱们宋辽鹬蚌相争,他们好渔翁得利!然后趁咱们两败俱伤,他们好趁虚而入……”
急切间也编不出什么完整的阴谋,但其实船上大多数人其实也听不进复杂逻辑,只听懂一个“奸细”。
当即全船哗然。
她这话也不能完全算诬陷。赵良嗣就算是真心助宋,总归是好心办坏事,破坏力比真间谍还大。
“……你们看外面那艘船!肯定是朝廷意识到了这姓赵的的真面目,紧急派人来截停咱们的!”
众人大惊,有胆大的探头一看,果然看到一条光秃秃的桅杆,在海波里诡异地一闪而过。
那艘昙花一现的船,辅证了她的话——若不是冲着自己,哪个渔船商船会驶来这里?
阮晓露忽地扯住宋江:“宋大哥——宋大人,小人前日和您汇报过这人的可疑之处,您宅心仁厚,不愿胡乱指控,让小人再观察观察——现在如何?他根本没把咱们大宋子民当人,何谈相助我们国家?请大人即刻下令,将这个奸细捉拿归案,押解回京问罪!”
宋江一个猝不及防,拼命闪躲:“贤……你、你不许乱说!”
宋江和赵良嗣品级和部门都不一样,但一个是蔡京心腹,一个是童贯门人,虽说名义上赵良嗣带队,宋江只是助理,但实际上谁也钳制不了谁。她要把赵良嗣打成奸细,就必须得到宋江的支持。
宋大哥不合作,没时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直接把他拎出来架到火上。
赵良嗣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哪里是什么哗变,是有人想让他死!
第一反应是,她背后肯定有什么势力。朝堂上一群高官反对宋金轻率结盟,他们会不会收买刺客,阻挠这次行动?
立刻唤来亲随,“给我拿下!”
又对一众发抖的水手军校道:“捉了这个叛贼,重重有赏!”
阮晓露手指抵唇,一声唿哨。
一个白白嫩嫩的军校横空跳出,拦住了两三个蠢蠢欲动的水手。
“兄弟兄弟,不可造次!”凌振叫道,“这事跟咱们 没关系,咱们只是拿工钱干活的,犯不着卷进这些事里。赶快回宿舱呆着,就当没听见没看见,法不责众,你们懂的,只要当块木头,没人会治你们罪……”
水手们茫然跟随,在底舱抱着脑袋,蜷缩不敢动。
宋江待不住,急忙忙想要冲上去劝。面前忽然一暗,堵了个壮硕的金毛。
“宋大人,”段景住痞里痞气地一笑,“小的荣华富贵都在您身上,您可得自个儿保重,休要被误伤了。来,小的护送您去里头。”
段景住长居北国,跟中原绿林往来不多,完全不曾被宋江的声名唬住。他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拎着宋江衣领,来了个向后转。
宋江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推走,心里呐喊:你一个辽人你干嘛这么热情啊!
阮晓露眼看朋友们帮自己清了场,掂量一下风险,提刀冲上。
“你才是叛贼,看我将你拿下——”
她手头可用人手不多,无法压制全场,只能使用当年晁盖带人火并王伦的战术,擒贼先擒王,动手之前,先把碍事的都挡在外头。
赵良嗣的几个亲兵倒都不是脓包,平时不出力不干活,只管维护主公安危。两个人立刻拔刀迎上。
刷——
亲兵傻眼。那刀柄上的穗子竟然和刀鞘上的铜饰缠在一起,一下没拔出来,反倒差点划了手!
难道是它自己碰巧缠上的?还是有人恶作剧?也没把刀给过别人啊,只是饮食的时候让歌伎们摘下捧走过……
坐船出差又不是杀敌,亲兵也怠惰,忘记了每日检查兵器。
阮晓露暗笑,趁这一瞬的时间差,两刀砍翻两个亲兵。赵良嗣大惊失色,撇下亲兵,转身就跑。
他想,只要躲到自己座舱里,挂上锁,对方杀不了他,肯定会转移目标,多半会去杀那个宋江。宋江在船上人缘好,他要是被杀,大多数船员肯定会奋起抵挡,不让这刺客得逞。
他想挺美,没走两步,面前挡了一个红裙女郎。
“诶?”赵良嗣吓一跳,“你们来干什么!滚,滚!”
梁红玉蓦地抬手,平时执板捧笙的手里,横着一把快刀。
“请大人下令返航!”
赵良嗣脸色煞白。怎么歌女团队里也混入了“叛贼”,这肯定是有人整他!
他身边的亲兵也悍勇,终于解开刀鞘穗绳,喘息稍定,不畏血光,怪叫着重新扑上。阮晓露举刀格挡。
梁红玉上前一步,就要来拿赵良嗣——
轰隆!
忽然,一声巨响!
一声炸雷,将海水震出狂乱的波纹。一阵妖风扫过水面,将大船吹的歪斜起来。舱里所有人猝不及防,成了碗里的骰子,踉跄着甩向四方。一个亲兵当即摔倒。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天昏地暗。舱里灯火通明,谁也没注意。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随后又是一阵长长的闷雷,大雨忽如注,顺着窗缝涌进舱里。舱门大开,桌上柜子里的杂物倾泻而下,半数火烛当即熄灭。预警的铃声大作。
梁红玉失声叫道:“大风雨来了!”
偌大的一艘豪华战船,像一片飘落水面的树叶,被风浪带得上上下下,成了个惊险刺激的海盗船。
阮晓露紧握着刀,站稳脚跟。在一片昏暗中努力分辨。赵良嗣已经远远跌到角落里。片刻之前还是探囊取物的俘虏,却被一阵怪风帮了忙,滚出三丈远。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与此同时,船板急促敲响。段景住的大嗓门从下面传来。
“恩人娘娘!那孟康让我提醒你们,打架可以,风雨太大,千万别出舱!”
孟康真是敬业得可以,上头在绑架劫船,他还不忘广播安全须知。
话音未落,段景住的声音忽然慌乱起来:“有隔舱进水了!……两个隔舱进水了!——孟师傅,怎么办?”
赵良嗣扶着墙壁站起来,在炸雷声中大喊:“义士!女侠!水手无辜,若他们有甚不测,全船安危堪忧!乞请罢手,让他们先转移到安全之处!”
阮晓露紧紧抓着门框,手里钢刀拄进船板缝隙,低下头,用肩膀擦了擦脸蛋上的汗。
以双方各自的实力,让她对阵数个亲兵,原本就无十分胜算。风雨来得急。在这风筝般的船上打斗,更是非常影响发挥。
赵良嗣:“先安顿水手!下官的舱房是全船最坚固之处,让他们进去!”
他抖着手,举起一串钥匙。
阮晓露隐约觉得他的态度变化有点快。但他说的又确实在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水手安危才是第一位。否则,就算她能生擒赵良嗣,没有水手相助,也无法平安离开今日的风暴。
她叫道:“叫你的亲兵都趴在地上!红玉!看好他们!”
用刀指着赵良嗣,踩着摇晃湿滑的船板,一步步走近。
心里本能觉得不对劲。赵良嗣那求和的神色,似乎有点……
梁红玉突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朝她猛冲过来。
“姑娘小心!”
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博古架,在方才的巨震中脱了钩,一直摇摇欲坠地挂着。此时终于挂不住,径直朝阮晓露后脑砸下!
原来赵良嗣早就看到这架子松动,假装谈判,不动声色地将阮晓露引到那架子下面。她只知背后没有敌人,不曾回头看一眼。
阮晓露只觉后脑发紧,迅速滚地一躲,加上梁红玉强弩之末的一推,沉重的木架堪堪砸在她身边,船板上赫然几个大坑。
随后她失却平衡,翻滚数尺,直接摔出开合的舱门,立时被狂风带飞,砰的一声落在甲板上,飞快往下滚。
海浪落在她身上,余光中尽是汹涌的怒涛。尖叫声被风卷走。阮晓露丢下刀,奋力抓握,总算抓住一根落单的缆绳,小半个身子已在船外!
她大口喘气,缆绳在自己腰间缠两圈,慢慢爬回甲板之上,用力甩掉头发里的海水。抬头看时,海浪里闪出一艘破旧的福船,船首两侧各漆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第 153 章
阮晓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那船张着一顶小小侧帆, 在大风中艰难穿梭。船上的人她全都认得,都顶着风,冒着雨, 有的在操帆,有的在掌舵, 有的抽刀备战, 有的取出挠钩绳索,一把搭上她脚下的船舷。
阮晓露高声大呼:“是我!是我!我在这!”
巨浪上的船只颠簸不已, 几次从浪头冲下,重重砸在浑浊的黑水里, 发出的声音让人疑心这船已经粉身碎骨。片刻后, 船首却又顽强地从水墙中冒头, 高高翘起, 又重重压下, 和风浪完成又一回合的周旋。
李俊跃上船头, 大开大合地打着作战手势, 朝她喊话。雨中听不清喊的什么。但那手势看得清楚:
“跳船!撤退!”
李俊指挥船上小弟, 尝试数次,终于对准两船船舷。在瞬息万变的风浪当中,凑出那么昙花一现的机会。
战船高, 福船低。不到一人的高差,五七尺窄缝, 可以让她轻松跃下。
阮晓露抓着缆绳,狼狈稳住身子,摇摇头, 沉重的雨点中抬起双手,回了一个手势。
“需要增援”。
梁红玉一个人, 留在那滚筒洗衣机似的舱房里,已经被一群亲兵逼到墙角。底舱里还有水手官军,还有几个跟她饮茶盟誓的朋友,此时大概在慢慢渗水的舱房里发慌。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自己要是跳船遁走,跟十年以后的老赵有何区别?
李俊看懂她手势,略略皱眉,但也无法细问,叫过手下,吩咐几句。
一个赤须大汉咬着柄刀,爬上桅杆,抓着个长长的缆绳,劈开风雨,一把荡了过来。
“敌人在哪?”费保跳上甲板,晃了晃,左右四顾,“要杀哪个?”
紧接着,又是几个盐帮恶匪跳上甲板。随后李俊推着个圆滚滚的人影,丢了过来。
那人舒展手脚。阮晓露又惊又喜:“顾大嫂!你也来了!”
“啐!”顾大嫂甩掉刀面上海水,粗声道,“原本以为点个卯,谁知道你们竟随船走了!李俊兄弟眼看着这船出港!我俩一合计,得把你们接回来,谁知道会去什么鬼地方……”
她一边喊,一边往舱房跑,当即迎上一个闻讯而来的亲兵。
顾大嫂暴怒挥刀,一刀将他斩落两段。
“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谗佞走狗,就知道折腾人!”
梁红玉已经被几个亲兵拿住,正在缚她双手。顾大嫂单刀直入,立时扭转局势。梁红玉捡起死人的刀,两人一句话没交流, 已成战友,一齐杀将出来。
李俊最后跃上甲板,高声问道:“留哪个?”
“只要拿住那个赵大人!穿绿色官服的!和亲兵!”阮晓露接过他抛来的一把新刀,边跑边喊,“不抵抗的不要管!”
躲在下面的水手众人本都在念佛求神,听到海面上的变故,只道遭了海盗,慌乱更甚。加上底舱进水,更是人心惶惶。终于有大胆的爬上来探头一瞧,当场被几个悍勇“海盗”拿刀指着,慌忙又趴下,一动不敢动。
阮晓露余光一瞥,趁着风雨稍弱,赵良嗣从窗户跳出主舱,跌跌撞撞地朝另一扇甲板门奔去。
她扶着舱房栏杆,迅速追上。
几十双惊惧的眼睛从板壁缝隙里围观。一个轻捷的身影,踩着密密的雨点。仿佛跳舞。
赵良嗣腿脚快不过她,眼看被逼到船尾。他怒吼一声,撕开官服,须发戟张,反朝她扑来。
虽然他以身为汉人为荣,对故国有恨无爱,恨不得灭之而后快——但在生死攸关之际,本能的求生欲望使然,出手还是自幼练熟的“拔里速”——契丹角抵。
阮晓露陡见陌生招数,也不惧,辨明对方的出手方向,微微向后一仰,人已跃到对方身。
断金亭那么多场擂台不是白打的。此时她已经不需要靠一招“衙内愁”来应万变。仗着自己身体轻捷,爆发力强,四两拨千斤地绞住那只粗壮的胳膊,用力一扭——
此时福船和战船互相剐蹭,双双剧烈一晃。
阮晓露被赵良嗣的重量带摔,一瞬间出溜了两丈半。这次她有所准备,在水手的惊呼声中,迅速拉住左近缆绳,双脚勾住栓绳的木桩,稳稳伏在甲板之上。
而赵良嗣跌落甲板,咣当一声拍在船舷上,整个人挂在外面,只有阮晓露抓着他一只胳膊。
一个高大肥胖的汉子,好似伶仃将落的一枚绿叶,在风中飘飘摇摇。
船舷被雨水冲得滑溜无比,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抓挠,抓不到着力点,绝望地抬起头。
狂风吹在他脸上,他须发尽湿,黏在脸上,张了张口,出不得声。拼命喘息几次,才断断续续的吼出来:
“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国家的罪人!大金国兵强马壮,灭辽是迟早之事。如果不提前和他们交好,等辽国国灭,下一个就是大宋!不听我之言,到时候你们全都要后悔……”
阮晓露紧抿着嘴,不答话。她稳稳抓着这小二百斤的重量,小臂上绷出道道青筋。
赵良嗣哆嗦一下,眼里现出乞求之色。
“好,好,拉我上来……我这就下令返航,既往不咎,绝、绝不追究……马上返、返航……”
阮晓露突然喊:“现在你承不承认,你根本不是真心投宋,其实意在乱我国家,缔结兵祸,趁机牟利?”
喊得声嘶力竭,确保离得近的几个水手都能听见。
“我……”
狂乱的风雨吹散她的头发。阮晓露稍微一松手。赵良嗣登时掉下去半尺,脸色白如纸。
他咬牙,“我是真心为国,你误会……”
气力用尽,声音微弱,但语调依旧坚决得很。
阮晓露大声道:“你承认了?好,是条汉子!”
阮晓露张开手掌,赵良嗣轰然跌落,一身绿袍在水中翻滚片刻,被水波一口吞噬,再也不见。
*
大雨渐歇,狂风不止。阮晓露慢慢爬起来,攥出头发里的海水,头重脚轻地寻回主舱,靠着板壁坐下,拿块毯子披了,喘匀气,闭目良久,觉得四周空落落。偌大的汹涌世界,一时间只剩自己一人。
隐约听到四周人声。赵良嗣的几个亲随都被除掉。李俊持刀带人,叫出躲在底舱的诸般人等,一个个询问姓名身份,找到几个熟人。
“孙提辖,凌统制,你们都平安,万幸……咦,这、这位是……宋大哥?”
宋江瞥一眼墙角那个“贤妹”,颤巍巍道:“兄弟救我!”
李俊和宋江大约谁也没有想到,江州一别,本来认定此生再也不见。今日久别重逢,各吃一吓。
甲板摇晃得厉害,站稳都困难,更无法“纳头便拜”,只得各自拱手尬笑,假装早已料到对方在此。
李俊:“给宋大哥引荐一下,这位顾家大姐,诨名母大虫,是登州有名的豪杰……”
顾大嫂当然对宋江久闻大名,此时见到真人,第一反应是不信:“李俊兄弟,你莫诓我,这黑汉子真是郓城宋公明?”
宋江:“在下正是。”
顾大嫂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久仰……”
可惜她不识水性,风雨中一路航来,早就晕船晕得要死,此时打过一架,血脉活动,肚子里翻江倒海。一个“仰”字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宋江一身。
赶紧告罪:“大兄弟,俺不是故意的啊!”
宋江苦着脸,赶紧说不怪不怪,跑回去换衣裳。回头看着这群新登船的妖魔鬼怪,绝望不已:好好的一艘官船,现在成贼船了!
李俊来到阮晓露跟前,半跪下,打量她这一脸颓态。
“我问了船上几个人,人人一问三不知,说不清这船上变故。”他低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打起来了?是那个赵大人发现你们身份了么?”
阮晓露轻微摇头,不愿意说话。
“受伤了?”
阮晓露皱皱眉,依旧摇头。方才被赵良嗣险些暗算,摔出舱门,在甲板上一路滚过,确实磕磕碰碰不轻。但她也算身经百战,这点小伤小痛也都不在话下。她就是莫名的情绪低落。
脑海里总是徘徊着赵良嗣死前那对她恨之入骨的眼神。
她武功越练越熟,干架不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都是自卫杀敌,死在她刀下的不是人渣暴徒就是无良官兵,可谓生得恶劣,死得活该。
可是今日,她取人性命之余,给他留了个洗不清的恶名。这种杀人诛心之计,梁山大多人是不屑于使的,大约只有吴用会投个赞同票。
当然,她也有充足的理由。既已决定抢这个历史的方向盘,就必须让赵良嗣信誉扫地,把联金这条路彻底堵死。否则,东京城里那个好大喜功的草台班子还是会孜孜不倦地作死,让她一通白忙。
再说,历史上的赵良嗣,在北宋把自己作完蛋以后,身受千夫所指,照样身败名裂。让他少活几年,吃亏他一个,造福千万人。
理是这个理,但这人杀得总归不太光明磊落,不符合她做人的风格。
糟心。
李俊拍拍她脸颊,见她迟迟没反应,慌起来,把顾大嫂叫来一起看,把手在她面前晃。
“许是磕傻了?妹子,这是几?”
“你才磕傻了!”阮晓露一举回神,跳起来笑道,“多谢援手!——怎么找到我们的?”
顾大嫂道:“李俊兄弟瞅到你们开船,立刻飞马回去,点人上船去追,前后也就差了两个时辰。谁知海里转来转去,愣是寻了三四天,闷死我也。哼,看来水军统领也就这般能耐,我也能当……”
说着说着,又觉腹内翻涌,一个“当“字一张嘴,冲头跑到船舷边狂吐。
李俊瞟一眼那位宣称要抢他饭碗的“水军统领”,给个同情的眼神。
“她跟你投缘,怕你不明不白的丢了,定要跟来出把力。”他道,“我好说歹说,本不想带个旱鸭子,结果赌输了。”
阮晓露来了兴致,“赌的啥?不会是俯卧撑吧?”
梁山的人不在,剩下的赌博毫无心理压力。
李俊一副“你瞧不起我”的神色,“当然是骰子。不过我觉得她作弊了。”
阮晓露叹口气:“你跟入行二十年的庄家赌骰子。”
好一株顶天立地的韭菜。
她拉着李俊的手腕,把自己拽起来,抖抖身上筋肉,忽觉脚下平稳,原来雨已彻底停了,风力也降了大半,只吹得桅杆顶上旗帜飘摇。
天空依旧阴沉,乌云堆积半日,释放了巨量的水汽,依旧不依不饶地罩在这一片海域上空,好像在寻找下一艘受害的船。
四面八方灰蒙蒙,晦明不定,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第 154 章
李俊等人走得急, 盐场里留了一半的兵力守卫,剩下八九个水上精锐,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总算把那福船开进海,不免行得慢些。好在赵良嗣抽调的这艘平海军战船是个庞然大物, 虽然坚固, 到底尾大不掉,前几日也时常抛锚, 这才被李俊堪堪追上。
如今盐帮的人,福船上留 了四五个, 战船上立着三四个, 在和风暴的搏斗中弄得狼狈不堪, 从头到脚湿透, 有人身上还咧着伤口, 血淋淋的来不及包扎。
他们把两条船栓在一起, 冲阮晓露叫道:“姑娘!安全了!”
阮晓露朝这几人一一作揖鞠躬, 喊道:“大哥们甘冒奇险, 帮手救援,大恩不言谢,我永远记着!”
众人忙还礼。
“分内之事, ”李俊笑道,“早就说好跟你一块回梁山。还有凌振兄弟, 都得安全送回去。结果在我的地盘把人给丢了,要是找不回来,我不如直接去聚义厅领死。”
连日的高强度行船, 铁人也脱半层皮。深秋的骄阳把他全身晒得黝黑,手掌上缠着白布, 因整日摩擦缆绳,布条上满是斑斑血迹。
但他精神抖擞,朝底舱舱门挥手:“凌兄弟,别来无恙!”
凌振带着一群惊魂未定的水手军汉上来,看到李俊顾大嫂,恨不得泪流满面。
“现在、现在怎么办?”
李俊问阮晓露:“返航罢?”
她和凌振误上贼船,他原本打算驾船追上,助她二人——顶多加一个孙立,赶紧跑路,回登州盐场躲着。
谁知这姑娘能干大事,几日之内,劫船杀官,痛快淋漓。
那就直接官船返航。这平海军战船造得稳健结实,跟李俊抢来那中型福船并肩航行,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轻盈,一个蹒跚,一个漂漂亮亮,一个灰头土脸,堪称母慈子孝。
这样一艘国家级先进战舰,开起来得有多迅捷,手感得多么丝滑,想想就美。
阮晓露还没表态,水手们互看一眼,齐刷刷全跪下。
“不能返航啊!女侠可怜见,赵大人没了,虽说他是奸非忠,到底死无对证。若回去,我们全都是个死!求女侠慈悲为怀,为我等寻个出路……”
阮晓露本来一身军汉装束,但眼下已经全身湿透,显出女子身材。头发也早就散开,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她性别。众水手见她身份可疑,一合计,不约而同,口称“女侠”。
而“赵良嗣是国奸”这件事,如果是在旅程之初喊出来,不会有人相信;但经过几天糟糕透顶的航海,全船团队士气见底,对赵大人怨言颇多。此时再抹黑他,众人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这个说法。
可不管怎样,朝廷命官死在差旅当中,总得有个责任人。
李俊瞥了一眼那堆黑压压的脑袋,笑道:“不想受牵连?这个好办。我叫人把你们的船凿沉,就说遇上海难,那赵大人自己落水死了。你们其余人各自挣扎性命,是生是死,全靠运气。”
孟康原本对新登船的这些“海盗”正眼不看,取出个指南浮针,正认真研究航向。猛然听到有人大放厥词,说什么把船凿沉,马上放下指南针,面色严峻:“不可以!不可以毁船!别的都好商量!”
李俊不理他,随手一指那硕果仅存的小舢板,眼中冷意森然,“如何?谁都没责任。”
梁红玉按着刀柄,上前叫道:“不可以!”
她转头,看着阮晓露。
“方才好几个人都听见了。那赵良嗣自己承认是卖国奸细。如果让奸人计谋得逞,危害国家,我们也都难逃一死。还好罪人已经伏诛,全仗你当机立断。不过你的这些海……呃,朋友……”
她朝李俊等人投去不太信任的一瞥。
梁红玉虽然和阮晓露一同奋战,但事到如今,本能地觉得这“锄奸”大戏有点不太对劲。如果说赵良嗣是罪人,那这阮姑娘诛杀罪人,应当是好人;好人的帮手也应该是好人。可是从福船上跳过来的这群帮手,刀口淌着血,眼中杀气腾腾,满口江湖黑话,怎么看怎么都跟“好人”差得有点远。
如果这些帮手来路不正,那么反向推理,赵良嗣就反倒成了无辜一方,回去以后,这“为国锄奸”的说辞就圆不太回来。
李俊看出这歌伎非比寻常,不免讶异,但态度依然轻松,坦然笑道:“这地方商船禁驶,何来海盗?我们是沿海做买卖的,小本生意,和阮姑娘有旧,帮个小忙而已。”
这话倒是百分百真实。只不过买卖的是私盐,本钱是武装暴力,“有旧”指的是一起杀人分赃,“帮个小忙”,帮出一场大祸。
不是海盗,胜似海盗。
梁红玉半信半疑。她纵然聪慧,急切间也理不清这团乱麻。只是目视阮晓露,严肃道:“我的姐妹们与你担了天大风险,若她们有失,我不会饶你。”
船尾忽然跑来一个人。段景住追在后头,无奈大喊:“娘娘,拦不住,真的拦不住……”
宋江挣脱段景住的“保护”,深一脚浅一脚跑来,拍腿跺脚,懊恼已极:“贤妹!你说这赵大人通敌,可有切实证据?如何能够冲动伤人?就算他真的是奸非忠,也得经由国法审判。倘若他竟而冤枉,咱们如何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唉唉,全乱套了!”
一个军官校尉虎着脸冲出:“管那么多作甚!这女子混迹船内,刺杀朝廷命官,案情清清楚楚,还啰嗦什么!咱们人数十倍于这些贼人,通通拿住,回去议罪!给我上啊!”
这人晕船,风雨急时,躲得挺好;如今见事情难以挽回,赶忙出来维持正义。
可惜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钢刀甫一出鞘,就被几个盐帮悍匪截住反杀,直接踹进海里。
几个水手惊叫躲闪。盐匪大声喝骂。
众议纷纷,眼看越来越乱。阮晓露忽然脸色一变,猛地跳上桅杆舷梯,高声大吼:
“都不许吵了!前面有礁石,当心搁浅!”
闹哄哄的一船人转头一看,惊慌失色。
方才的半日大风,不知推着这船行了多久。此时天色突然放晴,但见前方影影绰绰一片陆地,大丛礁石矗立前方,漆黑如墨,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海浪。
无数小岛点缀其中。而在海水之下,暗礁遍布,密密麻麻看不清边缘。
此时抛锚已来不及。南风依旧强劲,推着一大一小两艘船,直直朝那片礁石驶去!
福船上瞭望的盐匪也发现了:“大哥!暗礁!”
阮晓露拔刀大喊:“都听我指挥!否则大家都死!”
又唤李俊:“回去!”
李俊不待她多言,已经大步踏上船舷,腾空一跃,跳上福船甲板,顺带砍断连接两船的缆绳。几个盐匪也先后回船,迅速掌舵开帆。
只有顾大嫂原地团团转:“哎,带带我啊!我怎么回去?!”
阮晓露跳下舷梯,径直抓住孟康和几个领头水手:“看到那片沙滩了吗?只要能开过去,我保你们平安!”
大不了开个介绍信,都送去梁山避难,绝对没有官府给你们议罪。
水手们亲眼看到她杀了赵良嗣,慑于她威势,都无二话,飞奔去各自岗位。
“凌振,把不操船的都送到舱里!顾大嫂,监督舵手!红玉,守前桅!金……段景住,守后桅!看谁敢不尽力!”
让自己人守住关键岗位,防止水手在极大压力下,做出不可理喻之事。
好在孟康手下的水手都训练有素,尽管自己命运漂浮不定,也只能专注于迫在眉睫的危险。
福船缺人手,阮晓露安排已毕,自己助跑一跃,扳上福船船舷,一个蹬壁上墙,跳上甲板。
李俊:“来得正好,张侧帆!”
福船船底尖如刀,轻盈迅捷,但已经十分破旧,牢固度堪忧;全速行进、大幅扭转之下,船上木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而战船体型庞大,在风暴中损了数块帆布,加上水密舱已有三个进水,灵活度欠佳,几次与暗礁擦身而过。
打满舵,甲板倾斜到极致,比方才风暴摇晃得更厉害,舱内舱外一片惊叫。
孟康绷着面孔,指挥几个军校,将舱内辎重——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一包包一箱箱往外抛。
负责瞭望的水手展开个破破烂烂的海图,颤声讨论:“这到底是哪……是岛还是大陆……可能已经在图画之外……”
这海图也不过是渔民所绘,标的是一百多年前的航线,线条画得鬼斧神工,比例尺无一准确。百年以来,罕有宋人探索渤海,更不知海对面的地形地貌。
但也只能就地停泊。船只损坏越来越厉害,辎重也都抛了,错过这片滩,茫茫大海,不知下一次上岸又在何时。
福船体轻,帆数多,已穿梭到前方,看清部分暗礁。李俊令人抛下粗端系着石块的长竹竿,标出安全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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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大的战船侧着身,瘸着腿,擦着暗礁的边缘,蹒跚前行。
忽然一阵惊声尖叫。一丛暗礁横空出现,艮在战船航线正中。剩余的船帆兜风不足,转弯已到极限,仍差着些微角度,眼看锋利的礁石就要切入左舷下方!
李俊隔水看着,也无法力挽狂澜,只能命令:“掉头。准备捞人。”
捞上几个算几个。
福船大幅转弯,疲惫的龙骨咯咯作响,千疮百孔的船身又落下些许木屑、几枚铁钉。
阮晓露直勾勾看着那片暗礁,忽然心生一计,叫道:“李大哥,全速前进!”
李俊不解,扫一眼福船前方的大片暗礁。那战船就在半里之外,水手们经验丰富,都知道无法避开,大多绝望放弃,各自拣选结实木板木片,抱柱蹲下,等待冲撞。
阮晓露:“反正你这船不能要了!”
李俊微微心动:“你赔我个新的?”
“这不是现成有一艘?”阮晓露指前方,“全速前进!”
船上大半盐匪,去年都曾在扬子江里听阮姑娘指挥行船。现如今再听到她指令,看看自家大哥并无反对之意,当即熟练照做。
众人调整帆向,高歌猛进,全速冲向即将搁浅的战船。风中呵呵大笑。
都是亡命之徒,难得有一次铤而走险、挑战极限的机会,定要玩个痛快。
福船船帆吃满风,船速达到极限,接连划过无数暗礁,船身巨震,怪声刺耳,海水涌入底舱,甲板肉眼可见的倾斜。
就在福船即将丧失速度之时,高翘的船首温柔地楔入战船和暗礁之中,轻轻将战船荡开数丈,成为了一个完美的缓冲垫。
而那战船,仅仅是船舷被摩擦出数道伤痕。距那片暗礁最近不过五尺,又逐渐远离。
战船上众人如在梦中,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流泪欢呼。
吱呀几声巨响,福船分崩离析。
李俊:“弃船!”
船上众匪早有准备,各自抱了个趁手的木板,先后跃入海中。
战船上垂下几道绳梯。
顾大嫂提着刀,恶狠狠地命令水手:“放快点!再放快点!”
阮晓露首先湿淋淋的爬了上来。顾大嫂一把将她拽上甲板。
紧接着是盐帮众匪。李俊最后上船,点了点人数。众匪水性精熟,无人受伤,只是累得不轻,躺在甲板上喘粗气。
几只海鸥高声鸣叫,从水面横漂的福船残骸上掠过,展翅飞入崎岖海岸,消失在浪花之侧。
大雨过后的海面清灵透彻,风撮起一束一束的浪,涌向那咫尺之遥的北国。
第 155 章
风轻云淡, 海水湛蓝。礁石和盐碱地中间,杂着一小片细白的沙滩。硕大的战船历经磨难,终于摇摇摆摆地冲到沙滩上。水手们喊着号子, 背着缆绳,将倾斜的船体拉上数丈, 免得被海潮冲走。
海水完全不见方才的凶猛。温柔的浪尖来了又去, 轻抚受伤的船体。几条小鱼从损坏的水密舱里游了出来,在陌生的海水里懵了一会儿, 先后游走消失。
众水手在海滩上呆坐半晌,确认自己安全, 这才哭哭笑笑, 一片哀声。
然后不约而同地聚到李俊和盐帮众人前面:“义士救我等性命, 我等听从吩咐, 不敢有违!”
这帮疑似海盗虽然杀人不眨眼, 但毕竟冒着性命危险, 以己方的福船为代价, 拯救了即将触礁的大官船, 是众水手亲眼所见。
水手离得远,只道这舍己为人的决策是李俊所做。赶紧过来表达感谢,只怕怠慢半分, 惹得这帮肌肉发达的悍匪不快。
李俊体力耗尽,敞开衣襟, 捋掉头发里的沙,靠着个礁石闭着眼,疲惫地挥挥手。
“别找我。听她的。”
他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这官船原本有何使命, 不知道孙立为何会无端上船,不知道宋江为何会在船上, 不知道那赵大人是何来头,不知道小六为何要鼓动哗变……
莫名其妙。他只想回去接着洗钱。
梁红玉安抚歌女姐妹,给受伤之人包扎止血。
顾大嫂叉着腰,数落孙立:“叫你请假别来,你非来!你们兄弟俩一个样!都不让我省心!……”
孙立蔫蔫的,左耳进右耳出,假装自己是一尊虎背熊腰的沙雕。
孟康捂着被撞青了的胳膊,检查战船内外,皱着眉,东张西望,不知该向谁汇报。
阮晓露走到他跟前:“情况怎样?”
孟康决定向她汇报,立刻进入工作模式:“抢救出一些淡水干粮,约莫能撑两日。一号、七号、八号水密舱破损,无法再次下海,但可以修补。以现在的人手,需要至少一个月工夫。船上有工具,但木料远远不足……本有一些备用木板,方才都已抛掉了……”
阮晓露看向远方,地平线远端,连绵起伏的松林望不到边。
东北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木材。但以己方团队的能力,如何能长途跋涉,深入密林,驱赶野兽,把这些木材伐为己用,却是难于登天。
她转而道:“我方才看到海湾尽头似乎有个村子,可以去碰碰运气,买点东西——咱们船上还有多少金银?没都抛下吧?”
“金银是有,可是,可是……”
段景住搀着宋江,从甲板上跳下沙滩。宋江平日甚少乘船,此时尚且晕头转向,看着面前这堆烂摊子,满面愁云。
“贤妹……这可如何是好哇?咱们还回得去吗?”
阮晓露也有点头疼。赵良嗣已死,海上之盟实质上流产,她这破坏也算搞得圆满成功。
可是代价太大。唯一的渡海工具损毁严重,至少要在沙滩上趴窝一个月。而现在大伙身处辽东半岛,据赵良嗣的说法,此地曾是辽国国土,但如今已经在女真人的控制下。
当然,现在女真人口稀少,一个月内会不会碰上,全看运气。
阮晓露轻咬嘴唇。事情的发展总是比她计划的快一步。
她在沙滩上铺块木板,请宋江坐下,跟他商量:“那赵良嗣自承奸细……”
“我们都听见了,”宋江忙道,“可是没有证据。据说这赵大人在朝堂上舌战群臣,高谈阔论,方才力排众议,请旨出海。倘若他居心叵测,朝堂上那些公卿大员,能一个都看不出来?圣上至圣至明,能丝毫不知?——就算他深藏不露,直到海上才露出真面目,这般不合常理之事,只凭咱们空口一说。朝廷也不是傻子,怎会轻易相信?若咱们能平安回去,如此辩解,定然也会被问罪审讯,直到有人扛不住,说出真相……”
阮晓露想想也是,转而问:“宋大哥以德服人,船上人都敬重你。烦你去和水手军官统一口径,就说那赵大人是失足落水而死,这样可信多了吧?然后……”
“那我等无功而返,照样治罪啊!”
阮晓露觉得宋大哥心理状态也真是稳定。换了旁人,肩负重担的任务就这么让人搅黄了,搞得自己性命未卜,前途岌岌可危——大约早就哭天抢地,或是抄把刀跟她拼命。绝不会如此淡定,还在跟始作俑者讨论怎么收拾残局。
她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玩着沙,半是和宋江商议,半是自己思索:“如果无功而返,朝廷不仅会治你的罪,而且多半会另择能人,再试一次。不把自己作死不罢休。”
老赵君臣可谓人菜瘾大,更坐拥几乎无限的资源。只要认定“联金灭辽,捡漏燕云”这条康庄大道,这次没成功,还会有下次。派更多的船,更大的官,更多的礼物,更专业的团队……
心累。毁灭算了。以后回到梁山打游击。
不过她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马上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淳朴思维:
来都来了!
原本以为,世界大势难以更改,历史的车轮迟早降临,公平地碾过所有人的头顶。
可现在看来,有些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竟然是由一个高阶的草台班子,一拍脑袋想出馊主意,再加上一连串的运气,生成的随机产物。
自己来都来了,不横插一杠,岂非白来一趟!
反正平行历史中的联金灭辽之举,已经是每步棋都走在最差的点位上。自己再怎么乱搞,也不太会更差吧?
胆小鬼才满脑子想着如何平安回去。
她扬起脸,眼中光泽闪亮,带了笑意。
“宋大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想因祸得福吗?”
宋江忙欠身:“贤妹有何良策?”
虽然知道她思维跳脱,总喜欢胡闹一气。但情况太糟,凭他一人如何拨云见日,不如兼听则明。
毕竟,上一次她发功胡闹,把他从江州 死囚牢一举闹进了东京太师府。宋江回忆那天上地下的一日,尚且脊背发寒,如在梦中。
他洗耳恭听。
阮晓露也不客气,马上开始策划:“赵大人失足落水,而你也并非无功而返——你在悲痛之余,接过他的指挥棒,带领船队,不畏险阻,继续完成任务 ……”
宋江小心指出:“可你刚才信誓旦旦,说赵大人是奸细,联金之策实为误国,我如何能‘继续他未竟之事业’?这不还是误国吗?”
宋江虽看重功名前程,但也求之有道,有卖国求荣嫌疑之事,他坚决不做,免得遗臭万年。
“当然不能按着赵良嗣的规划走。”阮晓露道,“女真人还是要找的,但不是以国家的名义搞什么结盟。咱们就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假作海难漂流至此,先探探他们虚实,日后向朝廷汇报,也算是给国家做贡献。若他们果真是狼子野心,对我国土图谋不轨,咱们探得明白,也好让朝廷早日防备,不枉咱们辛苦这一场。”
她声音朗朗,引得左近之人侧目。
然后放轻声音,推心置腹:“要想立功报国,这是唯一的法子。咱们必须得给朝廷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情报,让赵良嗣画的那些大饼,成为毫无意义的垃圾。如此一来,你就是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英雄,满朝文武谁还敢轻看你?”
宋江不语,心里嘀咕,你说那赵良嗣画大饼,我看你这饼比他画得还大。
不过,这个饼,如果能烙出来,还真是吸引人啊……
“要么宋大哥,你就叫人把我抓了,让我来担所有罪责,”阮晓露见宋江犹豫,话锋一转,收了笑容,“也许可以将功赎罪,让上头少责罚一点……”
宋江忙站起来,道:“贤妹如何说得这种话!宋江岂是那等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
他余光看着李俊、顾大嫂、段景住等一众亡命徒。虽然这些人现在对自己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大哥,但不难想象,如果他敢问阮姑娘的罪责,那几双拳头会落在谁的脸上。
宋江无意识地摸摸脸上那不复存在的金印,犹豫数次,问出来:
“贤妹对那金国如此防备,难道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情报么?”
毕竟,朝廷君臣上下的设想,都是“无知蛮夷看到天`朝来客,如获至宝,奉为上宾,被孔孟之道折服,成为华夏文化的忠实粉丝”……
只有她自始至终,要多悲观有多悲观。
阮晓露想了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梦里有个仙女儿提醒我的。”
说自己预知未来肯定没人信,天下神棍一大堆,人人比她会忽悠。
也懒得编复杂理由,直接打灵异牌。
宋江半信半疑。以前跟梁山兄弟交流之时,确实也曾听说,阮家六姑娘原本是个二楞,只因仙女梦中点化,开了灵窍,这才突飞猛进,成为跟自己三个兄弟齐名的梁山侠女。
忽地顿悟:“石碣村外,有个九天玄女庙,难道是那位娘娘?”
阮晓露乐得有人给她圆故事,忙道:“是是是对对对!我小时候天天去拜!”
旁边几个水手肃然起敬,交头接耳。
“怪道那个卖马的管她叫娘娘!”
宋江悚然点头:“如此说来,必定不假。若任由那赵良嗣摆布我等,岂不坏了大事!”
阮晓露又连忙附和。
心里却微弱嘀咕:宋大哥真信了?这么好骗的?
还是说,他也早觉得赵良嗣不靠谱,因此顺水推舟?
抑或是,知道此时没有别的退路,只能跟她合作?
不多想。能把宋江争取在自己这边,她以后天天去庙里拜娘娘。
宋江思虑已定,站起身来,朝众船员水手喊了个话,大意是这位阮姑娘是好人,不是坏人。大家不要相疑,也不要多嘴多问。现在只有团结起来,和衷共济,听从命令,才能渡过难关云云。
赵良嗣已死,宋江就是在场职权最高的官。他平日又亲和可敬,深受爱戴。听了宋大人一番话,众人才算士气稍振,忘记这位神秘“女侠”此前的种种可疑之处,真正对她放下戒心。又互相鼓励,表示全听宋大人安排。
至此,不管是宋江带领的官方人员,还是李俊为首的匪帮,都默认阮姑娘的优先指挥权。
阮晓露深吸口气,站起来,拍拍身上细沙。
“诸位,”她高声问,“有谁会功夫?打过架的都算。现在正是用武之时。”
水手坐在各处休息,茫然看着她。
几个人笑嘻嘻举起手,随后又是几个。
顾大嫂、梁红玉、孙立、段景住、凌振、李俊、盐帮众匪……
基本都是她认识的那些人。
孟康想了想,也举一只手。他虽是船匠,业余也喜欢打打拳,提神醒脑。
宋江犹豫片刻,并没有举手,鼓励地看着她。
“咱们身在异国,处境不明,食水即将耗尽,不能坐以待毙。”阮晓露简略道,“孟师傅,好意心领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带人尽快开始修船。其余会功夫的几位,收集兵刃利器,一会排个班,轮流守卫。我要带三五人,到那个村子里去探探情况,搞点物资。”
一船人无二话,不少水手看着她,面带敬畏之色。
在当时人心中,此地已在华夏疆域之外,是只出现在话本演义中的番邦异国。大家侥幸上岸,尚不敢胡乱走动,不知这片土地上会养着何种妖魔鬼怪。若是乱跑乱闯,又会不会惹怒陌生的神明。
她却处之泰然,直接就要去探路,不知是真勇敢还是傻大胆。
阮晓露当然不觉得这是异国。她心里推算,以这几日的航速,加上最后风暴推行的一段距离,估计最多行了两百多里路程。此地应该是辽东半岛的尖端,大连旅顺一带,离自己心目中的“国外”还远着呢。
她目视众人,笑道:“老铁们,谁跟我走?没人去,我点名啦。”
李俊长身而起,抖抖身上细沙,披上晾得半干的衣服,提了刀,叫两个手下,扛了几个扁担箩筐。
“那村子我也看见了。有卤水池,是个盐村。”
众人听了大奇:“这里还产盐?”
看来离文明世界还没那么远,大伙忧愁略减。
阮晓露倒是记起听李俊说过,辽东湾不仅产盐,而且质量上乘,价格便宜,经常走私到宋境,贩私盐的也都不好惹。
她想了想,腰刀之外,又提了个木棍,系了柄匕首。
“走,见识见识去。”
第 156 章
那村子看着近, 走着远。海滩往北五里地,才见到一条土路,再行半个时辰, 看到几片茅草糊泥的破屋顶。
沿路无人,却有一些荒废的菜地农田, 野狗在石头缝里乱窜。
到了那村口, 探险小队四个成员都吃了一惊。
“没人?”
阮晓露揉揉眼。
栅栏门大开,空地上搭着竹蓬, 布局颇为眼熟,分布着卤池卤溜子, 结构略微粗陋, 看来是个传统的煎盐作坊。可是煎盐的铁盘、以及其他金属工具却都不见。破烂的民宅都开着门, 里面无人居住, 地面蒙灰。几个用作仓库的小屋也空空荡荡, 只留一些破袋破筐, 尚有匆忙搬运的痕迹。
再往远处走, 一排盐田早就淹了海水, 看起来无人耕作久矣。整个村子全无人迹,只有规律的海潮涨落之声。
费保纳闷:“逃荒去了?”
倒是有个水井,无人维护, 水面上漂满落叶。但海边淡水难得,几人找个桶打水, 先把随身水壶灌满。
河道口搁浅了几艘小渔船。阮晓露扒拉船内杂物,喜道:“有帆布,还可以拆下几块好木板, 修咱们的船——啊,还有把斧头, 虽然锈,也能用……”
正高兴,有人拍拍她肩膀。
“六妹,”李俊敛容正色,“可否问一件事。”
她专心捆毛竹,随口道:“嗯?”
李俊一字一字问:“我究竟为何在此?”
阮晓露愣神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真难为他,带着无数问号,跨了个渤海,一路追这么远。
跟那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四周嘈杂,也不好细问。
“嗯,是这样的。先从那个盛气凌人的赵大人说起……”
从跟着孙立误上贼船开始,到发现这艘船的真实目的,决心横插一手,做了几日的准备,到最后图穷匕见……她尽量简略地说了一遍。
“……来都来了,总得放手一搏。”阮晓露搜罗完一条船上的杂物,又去扒拉另一条船,轻松言道,“成功了没人赏我,失败了也无愧于心……”
李俊终于头一次完整 听到了所谓“联金灭辽”之举措,和自己前几个时辰听到的言语碎片相印证,总算补全了课,蹙眉不语。
“你觉得闹不好会改朝换代?”
“皇帝姓什么,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她说,“但是,朝廷那帮酒囊饭袋胡搞一通,最后还是咱乡亲百姓遭罪,你我都没好日子过。”
李俊微一挑眉。梁山那帮人虽然无法无天,但至少表面上还讲个忠义。阮小五没事唱渔歌,唱的都是什么“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当然五郎没文化,这歌也未必是他自己编的。
而这小六姑娘随口一言,好像连赵官家也无关痛痒,不如“你我”要紧。
如此“忠义”法,可别让宋大哥知道。
“仙女那事是真的?”他突然问。
“你说呢?”她直起身,笑问。
“你心意已决?”他微微眯了眼,又问,“真要闯荡辽东,可能很久回不去。”
“人又不是庄稼,挪个地儿不会死。”阮晓露伸个懒腰,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呢,我也知道这事儿前途难料,凭我一人,也许连个水花儿也砸不出来。要是有那么些个本事高强的帮手,我心里更有底……”
李俊笑了:“行行好,我还有一堆事情要料理,然后我就洗手不干……”
阮晓露叹口气,面带歉意,“你们一路追踪而来,叫我跳船,我没跳,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在这破地方久留。”
江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走不到的远方,回不去的家乡,还有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无数迫不得已的瞬间,都可以归结为“造化弄人”。
但是,“造化”也总有那么几个疏忽大意的瞬间,让她有机会挑肥拣瘦,拣选一下前面的路。
她自己做出了选择,也总得让别人有的选。
她蹲下,敲敲渔船船舷,抬头道:“你看这几艘渔船虽破,但绑在一起,浮力不小。以你和你兄弟们的能耐,回去不成问题。”
李俊抱着双手,目光浮光掠影地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回到她身上。
他确是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明白她为何该跳不跳,该走不走,该撤退的时候往前冲。
但是回想当初,她数次不顾安危,为了超出她责任之外的东西战斗到底的时候,也没见她深思熟虑,想得多远多细致。
江湖儿女,本就该自由自在,无法无天,哪能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束手束脚。
李俊抽出她手里的破斧子,几下将那旧渔船劈开,折出几块完好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捆上。
“拿这破船糊弄人。”他大笑,眉眼刚毅,指着来处,“我要那艘。等完了事,就归我。”
他问:“打算怎么办?”
阮晓露喜出望外,立刻道:“往北,找城镇落脚。遇上有人盘问,就说是做生意的,海难漂流至此……也不能算说瞎话嘛,随机应变……”
李俊觉得不够带劲,半开玩笑:“你那么担心,不如干脆去把那女真酋长刺杀算了,费那事。”
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杀个看不惯的陌生人不需要理由。
“方案备选。”阮晓露虚心纳谏,“不过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
没商量几句,脚步声匆匆而来,“大哥!”
倪云脸色肃重,一头卷毛根根立起,好像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们快来!我找到这村里灶户了!”
远处一排盐田之外,有一处新翻动的土堆,隐约飘出异味。
费保捏着鼻子,拿跟木棍,正在里头扒拉东西。
阮晓露停住脚步,不敢相信。
“……死多久了?”
“十天半个月吧。”几个盐匪从容不迫地检查土里的人体残骸,“唔,砍头、中箭、剖腹,应当是集中杀的。多是老弱病残,看手上老茧位置,都是灶户……他娘的,这么点小孩。”
阮晓露手臂平白一股粟粒。白云缱绻,海浪翻涌,顿时都显得无比诡谲。她抽出刀。
难怪一路上好几条野狗。埋得浅的早就面目全非。
李俊沉思:“不过看这里人数,应当只有村里居民的一半左右……”
几个盐匪身经百战,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也不免皱眉,觉得这事做得有点过分。
“谁干的?青壮年都去哪了?”
阮晓露微微偏头,眼中仿佛已经有画面:女真铁蹄攻陷辽东半岛,挨个盐场劫掠食盐和铁器。边民灶户闻风而逃。没逃走的,壮年男女都被掳掠入军,其余不管抵抗没抵抗,通通就地屠杀,尸体被草草掩埋,这盐场就此荒废。
食盐是国之根本。如果是一个成熟政权用兵打仗,攻下盐场,等于攻下金矿,肯定要立刻安抚整顿,重兵守卫,让盐场尽快重新投入生产。
但女真建国没两年,还停留在雁过拔毛式的劫掠作战方式。现成的盐、铁、粮、奴隶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农业生产,没那功夫等。
阮晓露愤怒之余,觉得有点好笑。就这么个野蛮落后的军队——也许以后能文明开化一点,但那是以后——东京老赵还幻想他们一边屠杀辽国百姓,一边和大宋军民称兄道弟……
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当造梦师。
几人都不愿在死尸旁边多耽,念两句佛,让冤魂别跟着,带着村里搜刮来的物资,转身而回。
*
回到战船边,一切如旧。阮晓露和众人说知村里惨状,大家都胆战心惊,为那村民唏嘘之余,都道:“好在女真人已经走了,要是我等早来几日,怕也是灭顶之灾。”
又说到村里有水井,众人大喜,马上安排人轮流取水。
孟康依旧在船上忙来忙去。几个人从村里带回的那点物资虽然有用,但也是杯水车薪。要想将这艘大战船彻底修好,还有颇大的缺口。
孟康检查她带来那把破斧子,又眺望一下远方林海,神色不甚乐观。
他一辈子只知造船修船。至于银钱材料从何而来,那都是官府的事,他只管出力出技术。
要如何将那森林里的参天大树,变成修补水密舱的合规板材,孟康两眼一抹黑,完全没主意。
就想去请教阮姑娘。谁知阮晓露奔波一日,几番性命之忧,绷到现在,终于眼皮打架 ,什么都不想管。
顾大嫂把她扶到船下休息。
隐约听到李俊还精神着,跟孟康聊天:“老兄,船桅损了,莫要原样修复。……这样改一下,你看如何?……”
入冬之际,日头早落,也不急于这一时。几十难民寻找干衣被褥,蜷缩回船,嚼着干粮,度过辽东第一晚。
*
第二日,阮晓露请宋江牵头,让水手们搬石取沙,在趴窝的战船旁边修筑了简单的围墙工事,既可防御野兽,也能阻止海水漫涌。
“等围墙筑好,”宋江给大家鼓劲,“就可以兵分两路。一部分人住到那荒村民房,好好将息,寻找木材;另一拨人留下修船,定期换岗,强似大伙一齐在此艰苦度日……”
水手们欢呼,皆道宋大人仁爱。
*
第三日上,轮到阮晓露去荒废盐村担水。一来一回,花费半日。
饶是她体格健壮,担着百斤清水,到最后,也走得举步维艰。眼看沙滩近在眼前,寻个树桩,放下担子坐一会儿。
刚闭了几秒钟的眼,就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她蓦地睁眼,水桶不要了,抽出扁担就往战船的方向跑。
只见前两日堆砌的简陋石墙边,不知何时围了数十骑马。石滩崎岖,马上骑手都下地步战,皆髡发结辫,着左衽皮袄,背着弓,挺着枪,正在和己方的留守队员恶斗!
恶斗显然已持续不少时候。宋江、凌振已带着不会武功的水手、歌伎等人藏到船舱里。外面梁红玉、顾大嫂、李俊、还有八九个盐帮悍匪,每人身边围着三五个,打得难解难分。
就连受伤的孙立也勉强站立,凭借一片礁石掩护,一次次击退髡发武士的进攻。
几个受伤的髡发武士横躺在沙滩上,血水顺着海水流走。
阮晓露全身巨震,握紧手里的扁担。
这绝对是女真人。她在登州海港见过契丹人,发型不一样。
虽然他们的体型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巨大,武艺也不算十分高深,但人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悍勇之气,十分的力气,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梁红玉久不挥刀,招式有些生疏,慢慢落入下风。顾大嫂和她背靠背,一步步向后退。
只有李俊带着一 帮盐匪,仗着群架经验丰富,还在顽强支撑。
顾大嫂远远看到阮晓露,大叫:“妹子!顶不住了!快想办法!”
李俊在另一侧,令众小弟边打边喊:“暂且罢手!我等不是军兵!……”
可惜对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无意弄懂,口中嗬嗬大叫,嚷嚷着短促的字词,反倒越攻越凌厉。
寻常人打架,要么是谋财,要么是害命,抑或是自保,总归有个缘由。但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挥刀杀人,已经成为纯粹乐趣,越见血,越兴奋。
阮晓露抄起扁担疾奔,余光看到船舷后面探出个惊恐的脑袋,一头金毛随风飘摇。
“段景住!”她边跑边大叫,“喊话呀!不是商量好了吗!跟他们说,我们是商贾,做生意的,有财宝,不要打!”
段景住在辽国之时,听惯了女真人的恐怖传说。此时见到真人,虽无三头六臂,也没有喷火吐焰,他依然吓得发懵,哆哆嗦嗦道:“喊、喊了……不管用……”
在阮晓露如刀的目光催促下,又大着胆子,叽里咕噜喊了几声。
果然石沉大海,没人理他。
阮晓露皱眉。女真话这么简单的吗?就两三个音节来回变?而且舌头都僵着,说着说着就抽筋?
——奶奶的,这金毛虚报简历,女真话估计是个不及格,就几个词左右糊弄!人家能回应他才怪!
“讲契丹话!”她和一个女真武士交上手,被对方的力气震退七八步,喘息着道,“他们应该都懂!”
毕竟是曾经的辽国臣属,辽国的“普通话“总能听吧?
段景住如醍醐灌顶,赶紧调整舌头,又是一大段。
不知道是否传达了她的意思,反正比上一句复杂点,说得抑扬顿挫。
阮晓露一瞬间后悔杀了赵良嗣。要是赵大人还在,肯定是个金牌契丹语翻译。
为首那个围着貂皮的女真武将耳朵一动,朝段景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枪尖朝天一指。
其余武将吼一声,齐齐停手,向后跃出三步。
第 157 章
顾大嫂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知喘气。
貂皮武将走向段景住,也用契丹话说了句什么。
段景住浑身发抖,指着阮晓露, 张张嘴。
阮晓露只看他表情也明白他说的啥:“不关小人事……您别找我,去找她, 找她说……”
可惜貂皮哥也不是傻子, 一眼看出段景住是全场唯一的双语人才,不管有什么话都得冲他讲。反倒又走近几步, 跟段景住鼻尖对鼻尖,瞪着如牛大眼, 问了一大串话。
看来, 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觉得没必要正式打招呼。
与此同时, 一群女真武士收刀聚拢, 包扎喘息。李俊也聚拢手下人等, 护好己方的船。
交手一刻, 各自意识到对方不是好啃的骨头, 虎视眈眈的对峙。
听得兵器之声渐歇,宋江和凌振先后钻出船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最起码得瞧瞧清楚,这些让辽人闻风丧胆的恶魔长什么样。
段景住看到自己人胆粗气壮, 心想总不能给辽国父老乡亲丢脸,也壮起胆子,朝那貂皮哥点点头, 表示自己听得明白。
接着站直身,小声告诉阮晓露:“他问, 咱们既然不是造盐的,那是何人。还问有没有见到仓库里剩下的盐。若是知而不报,他就全都杀了……”
阮晓露一头问号。你听错了吧?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俊却明白了,刀尖指地,附耳道:“应该是来搜捕那些逃脱灶户的。”
那海边盐村惨遭劫掠屠杀,想来灶户也不肯坐以待毙,还是逃出了一些人。貂皮哥得知,卷土重来,带人搜捕。
因为只是对付百姓,所以貂皮哥只带了几十轻骑。远远看到一群人,一艘船,以为是灶户带着盐要跑,因此策马过来截击。
如果碰上真正的女真重骑兵作战部队,使团现在凶多吉少。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貂皮哥他们碰到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此时大约也已经开始屠杀,不会耐心听他们讲话。己方队友奋力抵抗,打出了风格水平,才换来了女真人的一点点耐心。
阮晓露拉过段景住,嘱咐:“态度好一点,问问这位将军姓甚名谁,说点好听的,阁下力拔山兮气盖世,一马当先勇冠三军气吞山河……然后按照咱们说好的,再讲一遍咱们的身份——宋国商贾,沾亲带故,都是一个村里的。海难漂流至此,跟我们做生意大大的有利可图……”
这帮女真兵马看来劫掠成性,跟绿林悍匪一个作风。要让他们放弃当场杀人劫财的想法,就必须说服他们,己方拥有的资源并不在身边。
段景住忙道:“娘娘别急,小人一句一句说。”
然后冲那貂皮哥行了个礼,斟酌措辞,慢慢说了几句契丹话。
段景住跟女真人打了一会儿交道,发现自己脑袋还在,皮也没被剥,手脚也没被砍,总算放松一点,语言能力也大幅回升,译了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诗词成语译不出来,但他也听惯了契丹官僚互相吹捧的话,于是换成诸如“您的气魄像天边飞翔的海东青”、“您的力量好似林中的猛虎”,夸得一气呵成。
貂皮哥哈哈大笑,胡须颤动,也回了长长的一大段。
阮晓露和周围同伴都暗喜。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好大家现在的身份是平民,不是宋使,吹几句彩虹屁不算有损国格。
段景住却暗自发愁。这貂皮哥说的前半段话,大意是这样的:我见过宋人的仕女画,画中女子都瘦弱如柳,一捏就折;今日第一次见到宋人女子,却似母狼一般健壮火辣,真是开眼界啊。
段景住眼皮剧跳,用力抓头发,薅下自己几根金毛,决定“留中不发”,把这段略过。
只翻译正经话:“娘娘,此处是苏州青泥洼,这个两山间的出海口叫做旅顺口。这位将军复姓完颜,叫做完颜七郎。他身边这几位是他兄弟,叫做完颜十三郎,完颜十四郎、完颜十九郎……带的是自己部族的忠诚亲随……”
“等等,”阮晓露大奇,“他们真叫这个?”
段景住目光躲闪,信誓旦旦:“这就是他们的名字。”
李俊推推阮晓露,低声道:“怎么跟你家一个风格?”
阮晓露盯着那一脑袋金毛,咬牙。
拉倒吧,她心说,人家女真人也有名字的!你整个数字军团你糊弄谁?
——不过以段景住的女真话水平,要想信达雅地翻译出那几十个完颜,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他多年做买卖,对数字方面的词汇稍微熟练一些,能急中生智,以排行代替人名,已经算他机灵。
算了算了。段景住就算问出对方真名,她也记不住。
阮晓露于是难得糊涂,又道:“介绍一下我们几个。”
这位“完颜七郎”显然没见过宋人,毫不掩饰好奇,一个一个盯着看过去,丝毫不在乎失礼。
介绍到阮晓露、顾大嫂等女眷,他就回头看部下,意味深长的笑。介绍到宋江、李俊等男人,他就呲牙瞪眼,攥拳鼓肌,仿佛一定要在雄性荷尔蒙上压对方一头。
凌振颇为不悦,低声道:“他把咱们当猴。”
完颜七郎怒吼一句。
段景住一个哆嗦,小声说:“大家有什么话,可以通过小人来翻译,不要擅自议论,他听不懂。”
李俊对凌振笑道:“你不也把他们当猴?彼此彼此。”
完全不理会完颜七的要求。
我们只是礼貌,不是怕你,也不会对你百依百顺。
宋江忍不住提醒:“狄虏之辈崇尚强者,怕是只有打败他们,才能得到他们尊重。”
“跟绿林一个规矩。”阮晓露幽幽道,“问题是他们人多,咱打不过啊。”
更准确地讲,双方人数虽差不多,但己方大多是寻常水手,能打的不到十人;而对方个个都骁勇善战,刀弓在手,以一当十,战斗力至少在东北大区稳排第一。
此时段景住手指着她,介绍了几句。阮晓露从中听出自己的姓,以及“山东”的字眼。
完颜七瞅着这个红润健康的异国姑娘,上下打量一通,扫一眼她的腰身大腿。
段景住脸色一白,糊弄不过去,只好照实译:“娘娘,他……他问你可曾婚配。”
己方众人大怒。几个盐匪当即破口大骂。
果然男人最懂男人。跨越民族,跨越语言,这龌龊心态一看便知。
如果这盘靓条顺的宋国姑娘是谁的妻室,这完颜七郎也许还会客气点;如果不是……
阮晓露马上做个手势,让大家别置气。
心里飞速盘算:看来 女真人里女性地位也不甚高,单身的姑娘就像无主的土地,谁抢到算谁的。
她当然可以当场捉婿,给自己找个临时靠山。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让对方对自己正眼相看。此后的一应计划,更加不会顺利。
这完颜七将军蓄一脸大胡子,围个大貂,但胡子下面的面孔似乎甚是年轻。阮晓露觉得他可能还没有自己大。
如果能在安全的前提下,治一治这个完颜小七……
她心里飞速一转,看着完颜七,朗声道:“我是大宋国的奥运冠军,我只对能打败我的人动心。你要不要试试?——我赌你没那个本事!”
段景住:“……”
死也不敢译!
完颜七威胁两句,他只好译了。“奥运”是什么玩意他不知道,含糊带过;但其他意思说得清清楚楚。完颜七眼睛一亮。
阮晓露已经跳上那艘平海军战船,甲板倾斜,她顺着船舷轻盈而上,立在船尾最高处,拍一拍掌,朝完颜七展示自己的空手。
“来来,”眼前仿佛竖起断金亭的杏黄旗,身边无数看客,“怕的不是好汉!”
后头一众女真武士拍手吹哨。出个鸡毛蒜皮的任务,居然还附带福利,能看男女博戏!
也许还能有更劲爆的!
完颜七惊喜交集。辣妹主动相邀,他想都不想,丢下手里的刀,大吼一声,冲了上去。粗重的脚步把甲板踏得吱吱作响。
这声音把宋江惊得浑身一颤一颤:“贤妹,贤妹你是认真的吗?”
阮晓露飞速后撤。
梁红玉秀眉拧成结,眼看这壮硕大汉离阮姑娘越来越近,双方体型差异越来越明显,仿佛黑熊扑人——
顷刻间,完颜七纵身扑上。
阮晓露眼皮一抬,脚下用力,正踩在损坏的七号水密舱木板上。木板正修到一半,连接处尽皆松动。她这一踩,整个水密舱塌陷,完颜七一脚踩空。两人跌落丈许,双双落进一人多深的海水里!
溅起两道巨大的浪花。
两人皆没顶不见。俄而,一串串气泡涌了上来。
女真武士奔到沙滩之上,笑容消失,知道自己的主人虽然会水,并不精熟。
宋国使团这边,多数人却也都慌了。两个人应该已经开始肉搏,就算水中有阻力,阮姑娘也占不得便宜啊!
梁红玉秀眉紧蹙。
“哎,“她推顾大嫂,“你们去帮忙啊!”
顾大嫂玩着两个骰子,打个呵欠:“不急不急,一会儿再说。”
梁红玉拍拍凌振:“你们让她一个姑娘……”
凌振盯着那串气泡,小声感叹:“这水花压得不是很好。”
梁山杯积分擂台赛的水寨分赛场,有时候会比比高台跳水,水花细者得胜——这当然是阮姑娘的创意,虽然不是拳拳到肉的比试武功,但非常考验水上功夫,观赏性也很强。
凌振看得多了,习惯使然,自动给这两人的水花打分,完全不搭理梁红玉。
梁红玉啐骂一声,怒视李俊:“你们不是一伙的吗?就这么干看着?”
李俊眼观六路,一边注意后头女真武士的动向,一边轻声道:“相烦姑娘,去给她寻一身干衣。”
梁红玉:“……”
这都是一群什么塑料土匪情!
她正考虑要不要捋袖子自己上,忽见海浪翻涌,升起大串大串的气泡。紧接着,一个苗条的身形从水中钻出,几个伸展,灵活地游到船舷之侧,爬了上去。
阮晓露大大喘几口气,捋一下湿透的头发,看着底下一众女真武士,叫道:“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这话不用翻译。十几个人一拥而上,手拉着手,摸索片刻,七手八脚地从海里拉出个熊罴般大汉。
完颜七仰躺在沙滩上,一个劲的吐海水,喘成一个漏气的皮球,甫一睁眼,眼里全是不相信。
跨越民族,跨越文化,“输赢”是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
宋方大声欢呼:“俺们山东的娘子最厉害!”
阮晓露踏在船尾高处,微微转头向南,朝千里之外的张顺遥遥致意。
陆上打不过,就激怒对方,引到水里。这个思路还是顺子率先发明的,当初浔阳江上,把李逵整得七窍升天。
她不过是照猫画虎,邯郸学步,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这完颜小七虽然力大凶猛,但比起黑旋风李逵的凶残暴虐,也还有着一点点进步空间。
她跑到低处,一跃而下。几个朋友紧张围上。
“伤着你没有?”大家七嘴八舌。
“他刚落水就抽筋了,根本没碰到我,还挨了我好几拳。”阮晓露笑道,“我就在旁边等着,等他要冒头,就给按下去。”
众人大笑。
这招还就她能使。譬如李俊虽有同样本事,但若是换成他上,对方大概不会轻敌冒进,压根不会被他带水里去。
只有孟康脸色臭得要命,一头黑白挑染怒发冲冠,远远看着阮晓露,咬牙道:“一点也不爱惜船!全得重新修!全得重新修!”
完颜七茫然坐起,先是愤怒,苦于手脚无力,没法爬起来揍人;随后却又是惶恐:这个宋国辣妹还算手下留情,估摸他开始溺水,立刻停战喊人。如果她再等那么一时半刻,他此时已经魂归故里,跟白山黑水作伴去了。
或者如果她藏了利器,水底下来那么一刀,他如何能防?
完颜十四跑来扶他,咬牙低声道:“这女子可恶,我去把她杀了!”
完颜七连忙制止。真是笑话,这么多部下看着他输。杀了她容易,岂非坐实了自己不仅能耐欠缺,连个女人都打不过,而且小肚鸡肠,不能承受失败?
传回到大皇帝阿骨打耳朵里,他这形象还能要吗?
他爬起来,粗声喊了两句,把自己人聚拢周围。
阮晓露已经飞快换好衣服,问段景住:“他喊的啥?萨满?”
段景住女真话口语糟糕,听力尚可,忍笑告诉她:“好像他跟部下说你是萨满女巫,给自己找补面子。”
阮晓露心头一亮:“他们很信萨满?”
第 158 章
段景住听到一句“萨满”, 忙不迭点头,脸色扭曲一瞬,想起辽国流行的各种恐怖传言:女真人笃信邪神, 每场战后,必有血腥祭祀, 补充自己的力量……
不管这传言有多少真实, 至少说明,女真社会里, 原始宗教氛围很浓厚。
段景住忽然一个哆嗦,金毛根根竖起:“娘娘, 你不会真要冒充萨满女巫吧?我跟你讲, 不可以的, 这不是开玩笑……”
阮晓露想了想, 遗憾摇头。她虽然敢整活儿, 还不至于如此自不量力。
万一人家让她显个灵, 求个雨, 咋办?
不过……
她心里升起一个大胆的主意, 拉拢数个同伴,低声商议几句。
“我有个想法……”
女真将军已经被狠狠打压锐气,估摸不会再对使团下杀手。大家心情也稍微轻松起来, 谈笑几句。
李俊忍不住笑:“我跟。”
宋江:“这不好吧……”
凌振道:“已经糊弄到这份上了……”
大家看向顾大嫂。
顾大嫂一咬牙:“赌一把嘛。”
段景住深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近女真武士团, 告诉完颜七:“将军猜得一半对。这个阮姑娘不是女巫,她只是女巫的保镖。真正的女巫,是那位……”
完颜七皱眉:“那个丰腴妇人?”
段景住:“是……是宋人的萨满, 和贵邦的萨满可能工作方式不太一样。她可以赋予人好运气。方才您在水中落败,就是她暂时压制了您的气运, 转移到那个阮姑娘身上……”
完颜七又是惊奇,又是欣喜。看来不是他技不如人!
“如何证明?”
顾大嫂拿腔拿调地扬起头,伸出右手,掌心两颗骰子。
“我可以赋予你想要的点数。”
当然,她经营的赌场里玩法多样,相比之下,直接掷点数算是很无聊,少有人玩。
但想来女真人也不懂宋人博戏的种种规则,还是掷点数比大小最直观。
众女真武士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几个人当即撇下刀,抹出一片平整沙地,搭块木板,再铺层兽皮,众人围在周边。
完颜七也忘记溺水之辱,挤一挤,给自己扒拉出一块最佳观赏位置。
“七!”
滴溜溜,骰子掷出三和四。
“十!”
哗啦啦,骰子掷出五和五。
“二!”
顾大嫂心里暗骂,什么难来什么。
刷的一声,骰子在兽皮上滚来滚去,落出一个一点。另一个骰子还在旋转。众人屏住呼吸。
顾大嫂的右脚轻轻踏进沙滩,脚趾用力,用作桌子的木板略微倾斜,第二个骰子骨碌碌滚进沙里,尘埃落定,也是个一点。
几声不同语言的骂娘。这宋国萨满比女真萨满灵多了!
顾大嫂擦擦额角的汗,收了骰子。
神通不能多用,否则总有失手之时。
忽然有女真人道:“我听说狡猾南人会在骰子上作弊,灌注泥沙,使之重量不均,掷出想要的点数。”
段景住将这话译了。顾大嫂大怒:“小瞧我?”
完颜七命令:“不是有缴获的契丹人骰子?找一对出来。”
赌博令人上瘾。随着女真人攻城略地,见识到市镇赌坊,体会到其中乐趣,自是学得飞快。有不少人随身带着骰子,纾解行军无聊。
有人贡献出一对鹿角骰子。顾大嫂接过,掂一掂,摩挲上面的纹路。
“来两个人对赌。我能提前告诉你们谁输谁赢。”
当即有七八人毛遂自荐。顾大嫂挑了两个顺眼的,让他们对坐,确保自己能看到骰子的运动轨迹。
一对临时赌徒各自瞪眼,开始发功——
顾大嫂目不转睛。骰子刚掷到空中,就不假思索地下结论。
“黑脸大。”
黑脸武士掷出大数。
“独眼大。”
独眼武士掷出大数。
……………………
女真众武士欢喜赞叹,完全折服。
如果是骰子即将落地,旋转之时,也许可以提前估计落地的点数。
但像她这样,一眼瞥过,骰子一升空就能够预判,不是未卜先知是什么?
——他们谁都没有二十年赌场坐庄经验,不知道此事秘诀无他,唯手熟眼熟耳。
顾大嫂见这群番人还真捧场,呵呵大笑。
“黑脸大!”
黑脸武士再一次掷出骰子,兴奋地盯着,大气不敢出,最后看到——
“一点??”
顾大嫂微微变色。神通不能多用,否则总有看走眼之时。
女真武士正哗然,突然,阮晓露提气大喝:
“喂!你们往哪走!住手!不许骚扰女眷!”
一边说一边拼命使眼色。
凌振和李俊双双冲上,推推搡搡,推出来一个女真大胡子。
原来这人发现船舱里藏着另外几个歌伎,一时兴起,偷摸跑去瞧新鲜,几个歌伎吓得尖叫。
宋江腆着肚子,对完颜七郎指指点点:“你等对我方女眷不礼貌,触怒神明,以致预言失效,神明不悦。还不快道歉!”
当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时刻,大家脑子也转得飞快,嘴皮子超常发挥,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完美配合。
完颜七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训了那大胡子两句。
那宋国不是礼仪之邦吗?怎的神明这般小气!看个女人都不许!
…………………………
忽然,完颜七冲到顾大嫂面前,微微欠身,神色恭谨,问了一大串话。
“有什么话跟我讲。”阮晓露不满地插到他前头,“不许唐突我们家女巫。”
其实是因为顾大嫂鲁莽率直,不会扯谎,怕她现出什么引人怀疑的神色。
顾大嫂炫技失手,正懊糟,也不愿跟这些身体散发兽皮味的野人多交流,乐得退后不管。
段景住用心聆听,忽然浑身一哆嗦,小声译给阮晓露:“这位大郎将军请问女巫,女真部队何时能击败大辽,把那大辽皇帝的头颅挂在上京城门口……”
阮晓露静默片刻,故作不满。
“这么大事儿,哪能随随便便就算出来。”她道,“再说,你们方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砍砍杀杀,把我们的人唬的不轻,船也损了,工事也毁了一半。这般态度,神明会对你有求必应才怪。”
完颜七一怔。
不知何时,他的心态已经从“耀武扬威”变成了“有求于人”。而看看身后兄弟,还大多提着刀,挽着弓,飞扬跋扈地围着这群宋人“难民”。
他瞪着这个矫健果敢的宋国姑娘,也不敢再起旁的心思。
算了算了,一挥手,让众武士离远点,马也牵远点,原地坐下休息。
够意思了吧?
阮晓露不置可否。
“带我去见你们大王。”她说,“占卜国运这么重要的事,哪能只你一个人听,你不怕人猜忌?”
完颜七听了段景住翻译,忽然圆睁怪眼,冲她一阵暴怒输出。
“我们是谁?”阮晓露立刻脆声回,“早跟你说了,商贩而已,被风暴冲到此处,来都来了,寻点做生意的门路,大家互惠互利,哪有什么坏心?你瞧我们这狼狈样,像是有备而来么?”
段景住在旁边都呆了!这娘娘已经用不着他翻译,就能跟女真人无缝沟通!
一群宋人也又惊又喜。阮姑娘难道天赋异禀,这么快就听懂番话了?
阮晓露拢拢衣襟。她当然没那么天才,但完颜七这神色她在绿林中见得多了,无非是觉得自己的武力或智商受到了威胁,开始炸毛吓唬人:
“你们到底是谁?来干什么?从实招来,否则我就……”
完颜七看她那理直气壮的神色,也用不着翻译,就明白她八分意思:俺们行得正立得直,你休要无端怀疑,不是好汉做派。
一个商船船队,几十人,男男女女,有几个健壮保镖,有个随船萨满祈风求福,确实是个挺正常的配置。
他眉头轻皱,问一句话。
段景住生怕自己失业,抢着道:“他问,既是商队,你们贩售何物?”
阮晓露扬头:“李大哥。”
两人早在第一天就商量好了。要闯北国,最好的敲门砖在李俊手里。
李俊从怀里摸出个层层折叠的油纸包,抽出个拇指粗的小布袋,往前一丢。
完颜七一把接住,嘟囔两句,大约是抱怨搞什么破名堂,用力一扯。
李俊待要提醒,又转念,一言不发,眼看他将那布袋粗暴扯开。
布袋破一个口,一束细白如雪的物什倾泻出来。
完颜七脱口问:“这是什么?”
怔了片时,才意识到:“盐!盐!这么细的盐!”
慌忙用手指去堵那破口,然而袋中盐粒已洒出一半,落在他的皮甲和地面木板上。他赶紧用手去刮甲片,捏起一点点,放嘴里尝一尝,眼睛发直。
还有几粒盐落进甲片缝隙里。他迅速把皮甲整个一脱,翻面,找到已经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盐粒,用手刮下,又从随身皮袋里抽出一条熏肉,把那混了汗水的盐往上一抹,几口嚼下,长出口气。
身边几个女真亲随早就趴下,七手八脚,拾那落在木板上的一层盐粒。每人沾到一两指头,有的抹在干粮上,有的搅在装水皮袋里,有的直接嘬进嘴,片刻间,收拾得一干二净。
一群宋人看到他们毫无形象地抢救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盐,都忍不住笑。
阮晓露惊喜不已,眼睛发亮,看以看李俊,忍不住轻轻蹦跳。
从那日误入荒废盐村,见到种种迹象,她就立刻意识到,女真部队缺盐——否则也不会杀鸡取卵式地劫掠沿海盐场,搜刮得一粒不剩,宁可屠杀灶户,问出最后一袋盐的下落。
但却不知缺到这个地步!
也难怪。不仅人要吃盐,马匹食盐量数十倍于人。女真没有自己的盐业,不管是高价购买辽国官盐,还是冒着风险收购私盐,总归是成本高昂;眼下与辽开战,就只能靠抢。这么多战士,这么多骑兵,食盐缺口定然巨大,只能抢到一点吃一点。
李俊习惯使然,日常随身带点食盐样品,方便跟各路江湖人马互换互利。他送给完颜七的这一小袋,是他的大本营、淮北海沙村所产。因为官府岁额轻,又没人剥削监管,当地灶户身上负担少,有充分的时间和动机精研技艺。经过一年多的改进,质量绝对属于全国上乘,是黑市里的抢手货。
至于第二基地蓬莱盐场,因夺取未久,还未完全投入生产。存盐不如淮北之盐精细,样品就没拿出来。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要想保己方船队平安,就得给地头蛇提供一点甜头。
几个尝到盐的女真战士咂摸舌头。有人从自己腰间扯下一块巴掌大的盐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
每次打下辽人盐场,那里头的存盐——虽然不如这宋国商人提供的那么雪白美丽,但也十分不错——马上就被瓜分殆尽,多数送给贵族享用,寻常战士只有立了功,才能分到半斤八两。
而大多数平凡的日子里,和战士们作伴的,就只有这种随身携带的土制盐砖。
那盐砖的颜色黄黑相间,充满肉眼可见的杂质,而且是人马共食,时刻带着一股马骚味。
这就是他们日常食用的盐。平时人舍不得多吃,宁可让马儿多舔一口。
这盐砖,平日是战士们的命,长途穿越林海雪原,丢什 么也不能丢它。
可是转瞬之间,不知为何,这金贵的盐砖就显得那么丑陋,那么苦涩,那么臭气熏天,让人心生嫌弃。
完颜七呼吸急促,问:“你有多少?”
与此同时,李俊笑问:“你要多少?”
段景住:“……”
该退休的是我。
第 159 章
完颜七简直难以置信。这宋商手里到底有多少货, 难道能“要多少有多少”?
这他不敢私自定夺,而且也不懂,必须呈报给勃极烈——女真贵族常委会。
如果将这批商贾介绍给大皇帝, 那功劳简直不可想象。
他越来越心动,沿着沙滩快速踱步, 搓着手。
完颜家族人口众多, 猛将如云。别的兄弟打仗归来,无非是带回金银、骏马、一颗颗人头, 数量再多,也不足为奇。
而他, 带回一群能制造精盐、能占卜气运的宋国狠人……
别人谁也比不上他!
他呵呵一笑, 指着一群围观的水手船工, 说了句什么。
段景住抢着道:“他说, 最近的市镇是辽阳府, 离此处八百里脚程, 也许能见到皇帝御驾。但这么多人的沿途饮食, 他可供不起。”
“当然不会全都去。带我们几个骨干就行了。”阮晓露接过话茬, “不过你也看见了,我们的船遭海难,所带货物全都丢失。要想跟我们做生意, 就得容留我们修船,然后许我们归国补货。我们会将大部分船员水手留在此处, 你要承诺保障他们的安全。最好让他们住进附近的村子,方便饮食休息,再派人驻扎保护……”
完颜七听完她的意思, 沉吟半晌,不由自主地嘬手指, 咂摸那一点盐的余味。
“还有,”阮晓露见他似有许意,试探着得寸进尺,又道,“我们的船要修好,还缺些上好木料……”
赶紧拉过孟康,低声问两句技术细节。
“……最好是长直的松木、楸木、榆木,三十根打底。没有木材,船修不好,我们回不去,只能留在这白吃白喝,什么买卖都只能免谈。”
完颜七矗立许久,转身叫过部下,低声下达几句命令。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要想得到这仙品一般的细盐,就得帮异族人跑跑腿,办点事。
好在这一片只有他一队兵马,不会有旁人质疑他心慈手软、太好说话。
然后他从随身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丢进人群当中。
“木材好说。”完颜七令段景住翻译,粗声道,“这箭杆上有我部族的标志,留给那些船匠。若有军马前来劫掠,以此箭相示,便不会遭受灾厄。我会再留两个人在左近巡逻,驱赶无干平民野兽。你们几个经商的,还有萨满娘娘,明日一早,随军启程。”——
天幕暗淡,一众女真兵马退到数里之外,搭帐过夜。
一众船员围着篝火,再看看远处那团更大的篝火,紧绷的弦终于松下,人人长出一口气。
“那位完颜将军说,他们见到异族人,没杀没抢,平安放过,今日还是头一回。”
段景住咬着个饼,饼的一角泡了海水,他舍不得撕掉,还是皱着眉头往下咽,一边嚼一边补充,“我觉得这话是个夸奖的意思。”
众人百感交集,心想若是赵良嗣不死,没有阮姑娘和几位土匪朋友随机应变,大家以宋国使团的身份上岸,信心满满地抖开官腔,大约说不了三句,就得被这帮人开膛破肚。
孙立因为带伤,没有出舱,全程旁观这场交流,此时忍不住发表意见:“区区一点盐都抢成这样,要是让他们见识到咱大宋繁华,他们还肯走吗?”
“拿多少饷办多大事”的混日子军官,终于头一次表露出对国家政策的怀疑。
这哪是引狼入室,这得是引一帮饕餮进自家厨房,绝对赶不出去。
还是让他们继续在东北这嘎达转悠,每天骑马砍杀吃盐砖吧。俺们大宋招待不起这样的客人。
阮晓露问:“孙提辖,你的伤估计多久能养好?”
“最多再有五七日。”孙立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放心,我负责守着大船和水手,拼着一条命,也要保大家安全。”
宋江忙道:“提辖心怀高义,当真是国之栋梁。”
梁红玉拨弄火堆,欲言又止。
“这一去,前途难料……”
“有什么难料的,去串个门而已,苗头不对就跑嘛。”阮晓露轻松笑道,“我知道你想跟来,但是你得留下。这里还有数位姐妹,她们更需要你。”
梁红玉点头接受安排。此言正合她意。
否则,另外几个歌伎手无缚鸡之力,和几十个人品参差的水手一起风餐露宿。虽有孙立维持,但他毕竟伤还没好——万一出点事,后悔都来不及。
如此一来,此处有孙立、梁红玉两个武力担当——梁红玉打了几场热身赛,武功进步奇快,已经完全不输顾大嫂——再加上几个训练精良的盐帮悍匪,留守大部队的安全应该有保障。
虽然那完颜七郎留了几个兵、一支令箭,但万事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常备不懈,有备无患。
四个人决定北上:阮晓露、李俊、宋江、顾大嫂。阮晓露本来想让宋江也留守,省得折腾他那四体不勤的身子。但宋江坚持要亲自去金国腹地探听虚实,以便给国家呈报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不图立功封赏,至少能为国分忧,发光发热。
至于顾大嫂,在登州弹丸之地蜗居三十多年,一朝决定出去闯荡,干脆就闯个大的,以后在江湖上也好吹牛。女真人又把她当成萨满女巫,言语中甚为恭敬,必要的时候,也能借她的手段救救急。
阮晓露看向凌振:“你……”
凌振一直在篝火旁边兜圈子,烦躁了一晚上。此时仿佛突然做出什么决定,一跃跳到阮晓露身边。
“我、我跟你走!”
大家都有点惊讶。宋江道:“无人强求你……”
凌振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朝孙立和梁红玉各作一揖。
“不是俺信不过你们哈,但是俺觉得,跟着他们更安全……”
说着指一指阮晓露、李俊、顾大嫂。
这是他从数月的冒险生涯中,得出的肺腑之言、经验之谈。
阮晓露不由得微笑,忽然想起初遇凌振之时,她和童威童猛把他压在大炮下面,刀子顶喉咙,问他要炮还是要命。
凌振抖抖索索,翻来覆去都是:“……要炮。”
虽然他武功近似没有,肌肉几近于无,但这个炮手头铁起来,也是肝胆过人,心中就没有“怕死”两个字。
不愧为我辈中人。
“欢迎欢迎,”李俊笑道,“多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免得我老弄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阮晓露横他一眼。不就是个延迟退休么,瞧把你愁的。
她看着灵活怎,叹口气,故作遗憾地开玩笑:“可惜你没带火器样品,否则这次约莫也能赚他一笔。”
当然啦,最高精尖的火器技术肯定不能外流。但是看今日这帮女真骑兵的装备配置,全员冷兵器,刀弓材料也都颇为粗陋。随便给他们配点能喷火、够炫酷的低级玩意儿,他们定会如获至宝,花大价钱买。
可惜了,错过了给梁山创收的好机会。
阮晓露最后看向段景住。
段景住回避她那双漆黑的眼珠,发憷:“娘娘,小人……”
“那完颜将军不是说,辽阳府是大市镇,不缺通译人才。你就不用跟去了。”阮晓露拿过完颜七的那枝箭,郑重递到段景住手里,“你得留下,万一碰见当地人,你要负责沟通,不能让咱们的人平白吃亏。”
段景住如获大赦,一个劲朝她作揖:“是,是!”
他本来就对女真人有心理阴影,今日赶鸭子上架,担任一天口译,和残忍嗜杀的女真悍将面对面互吼,从脑子到胆子都基本掏空,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十个手指甲都啃秃了。
要是再跟去辽阳府,满街跑着女真人,他估计吓也吓死。
阮姑娘开恩,让他留守旅顺口海滨,他肚里直念阿弥陀佛,赌咒发誓,保证不辱使命。
“孟师傅,”阮晓露最后说,“你……”
“不用多言。”孟康难得的咧嘴笑了一下,“只要材料齐全,最多一个月,保证能修好。只要你们准时回来……”
“我们回不来也没关系。”阮晓露忽道,“这里终究是虎狼之地,夜长梦多。船修好后,只要能下水,你立刻带着大家返航。我们 其他人可以另寻归路。”
孟康微微惊讶。
但见宋江、李俊等人都点头表示赞同。不能为了等几个人,让数十人多担风险。
孟康于是不多啰嗦,道:“好。”
阮晓露放低声音,又道:“你们如果能提前回国,不要直接去府衙报道,否则上头可能会以为你们畏难而返,不分青红皂白治罪……”
众水手发愁:“那怎么办?”
“可以泊在蓬莱盐场,就在登州平海军官码头以东三十里,那里有李大哥的一队手下。”她看一眼李俊,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上岸之后,如果不想让官府寻到,也可以去济州梁山泊,那里驻扎着一群江湖好汉,你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路线……”
宋江听着听着,脸色有点灰。
“贤妹三思。梁山上确实诸多江湖义士,可……可……”
他不介意把绿林弟兄都介绍去梁山,维持一下自己的江湖人脉。可这船水手都是官府招募,跟□□八竿子打不着,也不会武功,也不曾杀人,就算过去投奔,跟梁山兄弟“意气不合”,兄弟们必然不喜,进而影响他宋江在山上的形象。
“哦对了,宋大哥,”阮晓露嬉皮笑脸,补充一句,“要是咱们这一去,搞砸了事,或者一事无成,回去你也得受罚挨整,枉费你一腔忠义。不如干脆也去落草。兄弟们都思念你得紧,聚义厅一直给你留着把交椅……”
“这,”宋江一个哆嗦,僵着脸笑道:“这么多年了,还蒙弟兄们错爱,真是惭愧啊。”
阮姑娘这话也是提醒他,在朝廷眼里你也就是个耗材炮灰,更别提这些水手。该躲就躲,没必要上赶着揽责任。
众人从船舱里抢救出仅剩的半缸酒,珍惜地倒出一人一碗,既是盟誓,也是告别。
“山东见,”两拨人眼泪汪汪,互相嘱咐,“各自珍重。回国再见。一定能再见。”
夜色深重。女真部队的篝火旺盛如初。人和马相互倚靠休息,如雷的鼾声传遍四周。
四周毫无人踪,连野兽都不敢靠近这帮杀戮成性的人形怪物。
宋国难民团里,大家也先后休息,但如何能像女真人一样舒适自若。半夜了,还有人在海滩上踱步。
阮晓露和己方小队更是无法入眠,围在一起,密密的商议了半夜。
段景住躺在个木板上,刚刚勉强合眼,忽觉有人靠近,吓得一个打挺,月光下一看,以手抚膺坐长叹。
“娘娘?”
“哟,”阮晓露笑着瞥一眼旁边,“不怕水了?”
船舱里虽然暖和,但却气闷,金毛选择露天而睡,海浪就在两丈之外。
段景住不好意思地一笑,挠挠头,想起自己差点淹死的那一日。
这个强韧而机敏的平民姑娘,当时还不知他是谁,不知他要干什么,纯凭一瞬间善念,义无反顾冲进海浪,把他的小命给捞了回来。
段景住意识到什么,忙道:“你还有甚事,但有用得上小人之处,我定然全力以赴,以报救命之恩。”
“客气什么。不过确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阮晓露等他坐直,严肃地说,“如果你能平安回山东,我需要你帮忙做点事,经费去梁山领,务必要按我说的做。”
第 160 章
第二日天光乍亮, 几骑健马于晨光中奔回,马背上驮着几十根新鲜砍伐的松木。
女真人自长白山发家,伐木砍树是种族天赋。一夜之间砍倒这么多, 鲁智深都望尘莫及。
孟康板着脸,检查这些松木, 挑剔的眼神逐渐消失, 换成赞许。
“跟平海军官供的那些木料真是不一样啊。”
材质密,硬度高, 又长又直,松脂丰富。是中原少有的优秀木材。
美中不足的是没时间进行阴干处理, 时间长了容易变形。好在只是拿它补补漏, 以孟康的技术, 顺利过海应当不成问题, 以后有条件再大修即可。
这算是给船队解决了一个最大的难题。众人真心诚意向完颜七将军、以及送来木材的女真武士们道谢。
完颜七哼了一声, 没什么反应。
宋江马上反应过来:“咱们带的金银还有多少?”
哪能让这帮割人头如割麦草的祖宗给自己白干活。就算他们肯, 也万万不能接受。
赶紧搜罗出几百两金银。那日风浪中抛压舱, 好在没把这点命根子抛下。
也幸好赵良嗣谨慎, 为了不让旁人发觉此行真实目的,打着买马的旗号出海。带的不是府库官银,都是普通银锭, 符合商贾身份。
完颜七收了银子,立刻平均分发给所有属下, 余下一锭分不尽,当场拿刀剁开。一片欢天喜地之声。
阮晓露等五人小队带了剩下的金银,随军开拔。
相比昨日的倨傲态度, 今日的女真部队,举止中已经客气很多, 想必夜里也紧急商议过,这几个“难民”奇货可居,又有资源,又有武力,还有萨满魔力加持,得跟他们处好关系,免得他们半路跑了。
但因着语言不通,也不跟他们多交流,只是催促快走。
女真骑兵行军,标准配置是一人二马,一匹作战,一匹闲乘。完颜七下令,让几个部下让出自己的闲马,给宋地来客每人分了一匹。
阮晓露仰望分给自己的高头大马咋舌。这马趾高气扬,喷了她一脸白气。
这跟汉地的马儿也差太多了吧?她从祝家庄得来的乖宝,已经算是十分魁梧的宝马,市面上极其罕见;而这些北地骏马跟它相比,一个个都是轰鸣咆哮的马莎拉蒂。
而且这还只是寻常战士的备用坐骑,是最最普通的品种,平时自己找草找水,偶尔舔一口盐砖,伙食水准比梁山的通用悍马还不如,可见其在女真人眼里,这些马匹何等平凡。
不敢想象,那些高层金国贵族将领,骑的都是些什么万里云烟兽。
她绷紧全身,马莎拉蒂跟着大部队撒丫子就跑。好在海边道路不平,马儿跑不出全速,没把她当场甩下来。就这么骑了一阵,全身近乎散架,想着不能给咱山东人丢面,咬牙坚持。
她还不是最差的。凌振的尖叫声随了一路。
北地荒凉,此时多数树木已经落光了叶,光秃秃的覆盖在山坡土地上,好像给大地铺上一层灰色的铠甲。偶尔却有大片枫林,红叶如海,或是金黄的银杏,色彩斑驳,在深秋艳阳下争辉,宛如一幅缓缓移动的油画。
白日里根本不停下吃饭,都是骑在马上,累了就坐着打个盹,饿了就嚼几口干粮,行军速度极其恐怖。
阮晓露不敢喝水,心里嘀咕:他们上厕所咋办?
不多想。
一路经过数个哨卡,十多座荒无人烟的村庄,无数被劫掠一空的盐场、矿场和铁器作坊,又劫了两个逃难的契丹人车队……
总算是到了天黑。照顾几位客人的体能,提前扎营休息。
这是个废弃的辽国兵营,里头还残留着破碎的旗帜和军器,还有一堆堆焚烧过的垃圾。仔细一看,却是弓、箭、甲胄、粮草、甚至抛石机的残骸。想必是辽军撤退慌乱,辎重粮食带不走,又不愿被女真人缴获,因此烧了干净。
阮晓露指指自己肚子:“本宫饿了,赶紧伺候用膳。”
但语气十分温柔和善。在完颜七将军听来,大概是:“奴家甚是肚饥,请郎君赐食。”
他点点头,让手下捡来几包没烧尽的辽军干粮。
李俊先忍不住笑,然后顾大嫂和凌振也偷乐。小六姑娘艺高人胆大,仗着没翻译,一路上没少占这位完颜将军的嘴上便宜。
只有宋江暗自叹气:“胡来,胡来。”
一众女真战士往马儿身上一靠,顷刻间打起呼噜。
只有外来客人穷讲究,讨来兽皮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七倒八歪。
李俊自告奋勇,先去巡了一圈外部,看好一条撤退路线,马匹栓过去。万一有不测,可以直接跑路。
宋江抹汗唏嘘:“当年刺配江州,路途辛苦,尤不及此。”
但大家都是混江湖的老手,累归累,抱怨两句,却又难掩兴奋。世上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方式、这种作战组织。每日单单活着就是磨练人,难怪这些北虏如此骁勇善战。
阮晓露忽道:“谁有纸笔?咱得把沿途见闻记下来。”
宋江忙道:“我有。”
赶紧点根油绳,拿出随身纸笔,简略记下这两日所见所闻。
凌振在旁边不时补充。他武力平平,观察力倒强,记住了许多有趣细节。
最后, 顾大嫂摸出几枚铜钱。
“来,妹子,卜一卦。”
阮晓露笑问:“我?”
顾大嫂:“若是浑成,上上大吉。”
阮晓露接过铜钱,闭眼一掷。
顾大嫂拍击地面。她睁眼,兽皮上果然三面一致,是个浑成。
大伙心情舒畅,倒头休息——
马莎拉蒂疾驰神速,穿过荒野,穿过密林,穿过湍急的河流,穿过无人的村庄……
八百里路程只走了三四日,就看到了辽阳府城垣。
一路照例人烟稀少,只偶尔看到逃难流民。见了女真马队,撒丫子没命价跑。跑得慢的,被随手抽一马鞭,或者被马儿撞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
完颜七回头催促,大概在说:“走快点!又不是不会骑马,走快点!天要黑了!”
阮晓露朝他翻个白眼:“我们不像你们!我们遵守交规!我们不踩庄稼!我们也不撞小孩!”
趁着双方翻译缺失,先说个痛快。
完颜七又看她一脸理直气壮,料想辩不出个子丑寅卯,哼一声,叫开城门。
说是城门,其实已经打得七零八落,不过几排木头架子。门口空地上铺着几个巨大的火葬场,气味难以言说。
辽阳府是辽国五京之一的“东京”,原本也应是坊巷林立、人口密集的繁华重镇。据段景住说,此城去年被渤海叛将高永昌所据,辽国派人来平叛,高永昌一介小小叛将哪里打得过,灵机一动,向北方的女真求援。结果阿骨打带着大军前来,轻松打败辽军,顺便把那高永昌也收拾掉了,顺理成章接收了东京道五十余州。
可见“联金抗辽”在哪都行不通。借来的兵马,终究要用土地和鲜血来偿还。
经过几轮战乱,此时城内人口十不存一,半数房屋已经烧为白地,成为蓄养马匹的牧场。城内本有众多寺庙,矗立着高高低低的佛塔,有的已经倒塌毁坏,有的上面驻守着精兵,已被女真人当作望楼。诸般造像都被涂鸦破坏,菩萨脚下堆着干瘪的人头。
掠来的钱物装满一辆辆马车。车队有序出城,蜿蜒北上,运往上京府库。
至于运不走的大件,譬如木雕佛像、铜铁铸器,就地打碎熔化,以便制作军器。
街上不时见到捆成一串的男男女女,看装束是普通百姓,有契丹,有汉儿,还有一些其他少数民族,眼下都被掳为奴隶,哭哭啼啼地走着。女真武士持鞭驱赶,随意鞭笞,人人身上都有伤痕。
几个同伴对看一眼,都是一般想:俺们土匪跟他们一比,都算是斯文雅致。
宋江更是胆战心惊。任何稍有恻隐之心之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辽国百姓实在太惨,作为负责任的大国,有必要帮他们抵御这群野人,捍卫文明世界。
哪怕保持中立,也不能跟野人肩并肩,一块欺负正常人。
那赵良嗣到底出的什么馊主意?
阮晓露则不免想到,平行历史中,十几年后的中原大地,每个曾经繁华的市肆村坊,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吧?
完颜七驱马赶回,看这几位南国来客似乎都面露不豫之色,忽然冷笑,义愤填膺地说了一串话。
语气甚是激烈,可惜对牛弹琴。几个宋人对他行注目礼。
完颜七急得抓耳挠腮,干脆撕开自己的貂皮大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指着背上无数陈旧鞭痕,愤怒大吼。
又指了指路边一队契丹奴隶,往地下啐一口,顺手拿马鞭一抽,抽倒好几个。
宋江明白了:“他们女真军民百姓,想必过去也曾受那辽国欺压不轻。一朝翻身做主,自然要虐待辽国子民,讨还公道。”
阮晓露微微冷笑。有仇必报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俺们宋人好像也没怎么虐待你们吧?怎么那历史书上却说,你们攻破东京城的时候,也没少干伤天害理之事呢?
——算了,还没发生的事儿,也不能赖在现在的女真人头上。最好那些惨事永远都别发生,大家不做好友,但也别做仇人。
又想到另一件事:完颜七完全可以不在乎宋人想法,趾高气扬地表示老子们爱怎样怎样,就算把契丹人全点天灯,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
而他至少花时间解释了一句,说明心底还是颇为看重宋人对自己的印象。
她指指前面一处大府邸:“你们皇帝住这?何时能见?”
辽阳府原有辽国官衙,几经战乱,房屋损毁大半,仅剩根基。即便如此。官衙还是规模巨大,广阔的地基矗立在一片荒草之中,显得十分突兀。
阮晓露盯着那府衙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它像什么:好像建在荒郊野外的一座高铁站。
一群奴工正在忙碌维修这“高铁站”的里里外外。其中“督工”大多是契丹人,因为站队正确,及时投诚,所以显得格外趾高气扬,鞭子挥得跟女真人一样高。
新砌的墙比原来的高一倍,建筑材料堆到大街上,其中不乏各处掳掠来的奇石珍木。
完颜七这次没按她预料的回应,而是吩咐手下,叫来个小老头。
这小老头穿着契丹服色,剃了女真髡发,张口是带口音的汉语官话,笑容满面。
“小人姓乌,渤海人。小人的祖父曾在高丽侍候过宋国使臣,见赐一幅字,如今还裱在家里。如今亲见南国贵客,小人三生有幸。”
看来这乌老汉就是他们的新翻译,对宋国天然友好,汉语水平至少是个四级。
阮晓露和同伴们表示感谢,心里遗憾:嘴上便宜到此结束。
再一抬头,完颜七唿哨一声,头也不回,纵马离去。
阮晓露:“哎……”
乌老汉忙道:“大皇帝率众出外围猎,归期未定。这位灰菜将军说了,让你们安心在此等候,不要乱走,外头危险。若有吩咐,就找小人,左近也有一些契丹奴仆,听候使唤……”
几位同伴面面相觑。
“灰菜?”凌振问,“不是七郎吗?”
“七郎”的真名叫乌烈,女真话的意思,就是辽东遍地都是的灰灰菜。乌老汉不辜负自己的汉语四级,翻译得十分卖力,甚至有些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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