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跪在大殿上,没敢抬起头,睫毛微颤,紧张地盯着地板。
“你说什么?”上首的男子慵懒地出声,他身穿金色的龙袍,衣袍敞开,露出瘦削的胸膛,怀里抱着一个妖娆的美人,美人同样衣衫不整,面色潮红,仿佛在她来之前,金殿上才刚上演了一场活色生香。
这是最近十分得宠的李贵妃,据说很会讨皇帝的欢心。
展颜深呼吸一口气,壮起胆子,重复一遍:“臣妹不想嫁给游千澈,请皇兄收回成命。”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放下酒器缓慢起身,旁边的李贵妃扭着腰身识相地让开,美艳的脸上带着看热闹的谑笑。
一道阴影投射下来,将展颜渺小的身躯完全覆盖,皇帝俯身半蹲在她跟前,无视大庆的男女大防,毫不忌讳袒露的胸膛。
展颜不敢正视,他忽然抬起手,像哄小孩一样扯了扯她粉嫩的脸颊,气息凌人,轻声问:“为什么呀?”
展颜和皇帝相差十几岁,也算不上多熟悉,一年到头,两人也仅有在宫宴上才会见面,连话都没能说上几句。
因着那年她尝试出宫,连累了数十名宫人无辜丧命,展颜其余时间都只是窝在她的竹馨宫里,既不外出,也不打听外面的事情,仿佛活得与世隔绝。
可不管怎样,他也是先帝所出的皇子,也是她的兄长,哪怕不亲,也是这个世上她所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了。
她不想再看到亲人死去,也不想看到国破家亡。
脸上被扯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展颜没敢去揉,她弱弱地回答:“臣妹……做了一个梦,梦见……梦见叛军攻城……臣妹中毒了,很痛……游千澈……他见死不救,所以臣妹不想嫁给他了。”
她语无伦次地试图把前世的命运暗示出来,在不能确定皇帝的态度之时,却又不敢说得太多。
皇帝眯起眼睛盯着她,森寒阴冷,闪烁着野兽一般的凶光,用打量猎物的目光打量她,展颜被盯得汗毛悚然,想起曾经那些被处死的宫人,她说着说着就闭了嘴。
皇帝满脸戾气,脱口而出:“叛军攻城?你中毒了?那朕呢?朕是死了吗?”
展颜瞠目结舌,要不是皇帝的表情过于愤怒扭曲,她都快要诚实地点头说“是”了。
幸好,她这点理智还是有的,只能硬着头皮说:“臣妹……在梦里没有看见皇兄,想必,皇兄天命所归,还是好好的。”
“那可不就是么?!哈哈……放心吧!”皇帝忽然放声大笑,“这种梦有什么好怕的?!你要是真的怕,那朕现在就把游千澈砍了,以绝后患!”
“不,不能这样。”展颜惊呼出声,尚且不说曾经夫妻一场,好歹这辈子的游千澈还没造反,万一这辈子他没反呢?
总不能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人杀了,这种行径与暴君何异?
皇帝说得轻巧,砍个人头跟摘朵花哄小孩一样随意,展颜一时间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不敢说话。
“为何不能?宁杀错不放过,朕的江山不容旁人觊觎。”皇帝甩了一把袖子,回到龙椅上,
李贵妃娇滴滴地开口了:“陛下,瞧你把永嘉公主吓成什么样了?依臣妾看哪,永嘉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都是反的。”
“娘娘所言极是,是永嘉多虑了。”展颜也认为不能继续刚才的话题了,李贵妃给了个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她没想过要借刀杀人,没想过让谁死,她只是不想看到山河破碎,百姓疾苦。
“臣妾以为,定是那游世子气焰太盛,永嘉公主未见其人,就先被其名唬住了,啧啧……以后成了婚,永嘉公主岂不是被他吃得死死的?这可让皇室的脸面往哪搁啊!”李贵妃阴阳怪气地说。
展颜生怕李贵妃把话题引向奇怪的方向,连忙解释:“不会的……”
“展颜……”皇帝打断了她的话语,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了。”展颜憋了一肚子话,却都说不出口。
“没事就回去吧。”皇帝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展颜只得跪安了。
皇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失了魂,回忆起当年的苦难,他的生母只是先帝酒醉起意临幸的一个小宫女,生了他才勉强被抬为美人。
先帝儿女众多,他出身卑微,任谁都能踩上他一脚,吃穿用度甚至比不上奴才,活得就像臭水沟里的老鼠,更别说京中的世家子弟,他在大场合总是抬不起头,也没有人愿意结识一个不起眼的皇子。
只有那个小小的永嘉公主,她愿意把好东西跟他分享,不嫌弃他身份低微,不嫌弃他一无所有。
她给了他一颗糖,是他一生中唯一品到的甜。
她那么善良,那么乖巧,难怪帝后对她倾注了那么多的溺爱。
他扫清了障碍,二十二岁那年登基,那时永嘉才九岁,他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却不愿意放她离开。
这般纯良无害的姑娘,皇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他得藏起来,她的善意和温柔只能属于他自己。
皇帝惋惜地舔了舔干燥的唇:“她不想嫁,朕还不想让她出宫……”
“陛下。”李贵妃轻唤了一声,很快就收敛了眸中的妒忌,话里话外暗示着更深一层的意思,“再忍一忍就行了,永嘉在宫外无依无靠,总会回来的。”
“反正这些年也没多少人见过永嘉公主露面,见过的……也不敢多嘴。”
这些话成功取悦到了皇帝,他幽幽地回过神来,搂着李贵妃柔软无力的细腰:“爱妃聪慧,那……依爱妃看,朕应当怎么才能让永嘉在婚礼上扳回一城?”
“这可就简单了~,挫一挫游世子的气焰不就行了么?”李贵妃狡黠地笑道。
*
展颜坐在马车上出了宫,紧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下来,刚才她真切地感受到,皇帝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可能会直接砍了游千澈。
可她只想离游千澈远远的,他们远离了游千澈就好了,就能活下来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同行的桃月前来禀告:“主子,是几个小乞儿。”
展颜微微撩起车帘,果真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围在马车旁乞讨,小孩子们瘦骨嶙峋,脸上脏兮兮的,那渴求的目光击中了她内心的柔软。
京城尚有食不果腹的百姓,其他不够富庶的地区呢?这就是她以为的盛世吗?
上一辈子她甚少外出,如今只是偶然一次出府,就能遇见这般光景,在这个世上,还有多少她没能遇见的穷苦孩子正在挨饿受冻?
展颜一阵惆怅,她身为大庆公主,虽懦弱胆小,即便没有为民请命的雄心壮志,也有心系子民的悲悯。
既然遇见了,就不能不管,她吩咐道:“给他们一些银子吧。”
桃月领命,在马车前发银子,乞丐们见到贵人发银子,前呼后应一下子来了更多的乞丐,桃月一下子困窘了,她带出来的碎银子并不多。
马夫驾着马束手无策,生怕突破重围会伤着他们,惹公主不快。
迎面也有一辆马车驶来,驾车的汉子高大魁梧,看着就不好相与,马夫正犹豫不定时,身后的车门开了。
展颜戴上幕篱从马车里出来,一身低调的浅蓝色素衣亭亭玉立,宛若九天之上纤尘不染的仙子,她的声音很温柔,耐着性子劝说:“你们不要着急,今天我们所带的银子不多。未来三天,我们都会在公主府门前施粥,饿了就过来吧。”
小乞丐们纷纷跪下叩谢:“谢谢仙女!谢谢仙女!”
游千澈坐在马车里听到了骚动,淡淡地问一句:“什么事?”
他远远瞧见前方的马车外形宽大,干净崭新,拉车的马匹是进贡的良驹,能坐得起这个档次的马车,多半是宗室。
“公子,是公主府的。”元胡挨在车门边,眉头紧蹙,心想,公子这趟出来看伤可真不合时宜,冤家路窄了。
游千澈闻言,挽起马车的门帘,只见人群之中站着一位浅蓝衣裙的女子,女子戴着幕篱遮掩容貌,身形纤细曼妙,仪态端庄,风姿绰约。
他猛然一怔,心中顿生一种微妙的悸动。
“绕开她们,从旁边走吧。”游千澈收起万般思绪,傲慢的皇室应当不会在街上跟乞丐打交道才是,这多半是公主府上的侍女,这般气量,应当等级不低。
“遵命!”元胡狠狠甩动缰绳,心虚地驾马从旁经过。
马车经过,乞丐们纷纷让道,许是乞丐之间磕磕碰碰,挤得马匹一惊,仰起前蹄嘶鸣。
展颜始料未及,急忙后退闪躲,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幕篱都歪到了一侧,秋风拂过,轻纱遮脸,精致的五官在短短一刹露了颜色。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抬眸瞥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容颜,他一身白衣似锦,天生就是贵公子的模样,他立于日光之中,白玉发冠在阳光下折着光,晃得展颜睁不开眼。
游千澈生得一副好相貌,那双幽深的眼睛蓦然对上了她的视线。
展颜不由得心头一紧,慌张地闪躲。
游千澈见对方的马受惊,在情急之下出了马车,拉住她的手臂避开马匹,才让她稳住步伐。
方才那惊鸿一瞥,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一刻,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黯淡无光,他的眼里只剩那张柔媚惊艳的脸,粉嫩的鹅蛋脸脂粉未施,纯良乖巧的自然美态宛若出萌芽的青莲。
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优雅脱俗,却又像蛊惑的毒.药一般,撩拨了他的心神。
仅一眼,他短暂地忘记了思考,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展颜余惊未定,第一时间就是把幕篱摆正遮挡容貌。
游千澈回过神来,迅速松开她的手,拄着手杖后退一步,礼貌作揖:“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他的声音总是过分的好听,温润如水,还长了一双极其迷惑人心的桃花眼,哪怕是那其中没有情绪,也总让人感觉到亲切与柔和。
可这声音,在展颜此时听来,如催命魔咒。
这笑容,在展颜此时看来,他随时可能笑着笑着就变成了血洗皇城的恶魔。
她无法确定刚才游千澈是否看到她了,紧张得捏紧了手帕,与游千澈保持距离,一不小心,两道目光隔着幕篱的轻纱,就在空气中碰撞上了,她呼吸一窒。
冷静,她戴了幕篱,游千澈看不到她的目光,不要慌。
游千澈没有得到她的回答,疑惑地扫了一眼前方,却见幕篱底下纤长细嫩的双手颤颤发抖,紧捏着手帕揪得皱成一团。
“……姑娘?”他微微抬起头,隔着幕篱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可是能敏锐地感应到她的惊慌,就刚才那一瞬,她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陌生,“您认识在下?”
“不,不认识。”展颜连忙后退几步,即便他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前世那骇人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现,恐惧与委屈几乎要把她吞没。
她害怕面对他。
桃月不明状况,叉腰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身后,指责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桃月,我们走吧。”展颜拉了拉桃月的衣袖,没有打算久留,游千澈再次作揖,以示歉意。
展颜上了马车,心情依旧不能平静,她想起前世短暂而虚假的甜蜜,想起他最后的残酷,不由得心一酸,眼眶不知不觉泛了红,这一世,她又见到他了。
如果可以,她宁可从来不曾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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