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爱你◎
男人的姿态不容拒绝, 一如每回与她亲密时,他不肯放手罢休的样。
她明白,这人虽面上从不强求, 行动上也给足他人选择空间,可不知怎的, 那些容忍度到了她这里,便通通瓦解, 化成了极强的占有欲。
倒像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他本身的性格。
蝴蝶结嘛, 好系得很。
可她想起去年有次,在老宅时,他给自己系过的那只蝴蝶结。
丑得要命,还害她在郁岑面前弱了一节气势, 后来便被她嫌弃地压在箱底。
当时顺乐还在耳畔念叨, 说你家检察官哥哥把你折腾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还给你系这么丑的蝴蝶结。
忒不厚道。
她当时没往心里去, 现在却不得不尊敬地称顺乐为一声“神婆”。
她指尖慢慢缠住两根丝带,绕了一圈,认真地为他示范着自己平时最常系的蝴蝶结。
“很简单的, 就这样……”
细嫩的手指灵巧穿梭在绸缎之间, 眼花缭乱的,瞬间便被拉成了一只好看的结。
程砚安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姑娘的侧脸,她正专注地教他怎么系蝴蝶结,睫毛弯又长, 在空中翘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视线微微下移, 他看见她后脖颈处有一块小小的淤青。
雪白肌肤, 那块深色尤为显眼。
她看不见, 那是他昨晚动情时留下的。
“会了么?”
她摆正那只蝴蝶结,说着就要偏头去看他。可下一瞬,一阵温热忽然袭来,覆在她的后脖颈处。
他含糊的声音传来:“会了。”
她被他逗弄得痒得很,忍不住笑起来,避着身子去躲他,他却抓着她,更用力地将她吻住,收进怀里。
他的气息掠过她肩头、锁骨、下颚,涟漪一般,在她心上漾开波澜。
身上那件宽大的衬衫挂在肩上,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可被欺。
她有点发懵,不安地转过身,却又再次被他强行锁在怀里。
这么一挣扎,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迹再也遮不住,每一处都在控诉某人昨夜的暴行。
她手肘抵着她,却无济于事。
“你……”
男人嘴角的笑有点坏,视线落在她微启的唇上。
经历过亲密事的情侣总有一种常人不能及的默契,两两相望之下,她从他眼里意会。
心头一跳,却不再继续挣脱。
是默许。
程砚安也领会,短促一笑,低头去与她唇齿痴缠。
由浅浅啄吻,步步沦陷至狂烈深吻。
呼吸开始灼热,他却忽然放开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把裙子穿上。”
兰泽都准备好了,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话,愣了愣,茫然地发出一个单音。
这又是什么玩法?
他却没管,直接抬手,将裙子取下来穿在了她身上。
兰泽不知所谓:“做什么?”
“给你系蝴蝶结。”
“你会了?”她错愕。
看一遍就会了?
“试试看。”
说完,只觉得腰间一松,蝴蝶结被人解下。
接着整个人都被他推向身后的置物台。
眼前是实木桌子的自然纹理,深棕色护漆,黑色纹路蜿蜒直绕。她单脚而立,手肘无意识往后,却抵着了自己膝盖与他的手腕。
再接着,他靠了上来,身影竟能覆住她整只后腰。
她终于感到不安:“程昭淮……”
他却慢条斯理地扯住她的裙子丝带,她看不着,只顷刻间咬紧了牙,感觉到腰间有股隐约的力道,一会儿扯着裙带,一会儿又将她的腰死死按住。
惊涛骇浪,便是大石拍撞深潭,两者也说不上有多大差别。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被他重新纳入怀中,眼前是因为缺氧而短暂的黑暗,这个时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粘人,一双手臂牢牢地挽住他,大雾散去,只余下两人片刻温温相贴。
他低下头去,声音仍然喑哑:“系好了,要验收成果么?”
“我又看不见……”
程砚安笑,她看不见,他自然有的是办法让她看见。
兰泽身体倏然腾空,更依赖着他。
他抱着她走进浴室,将她放在洗手台。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
“宝贝回头看。”他说。
镜子就在身后。
昨晚一些浮浪的桥段霎时飘回脑海,兰泽知臊,硬着脖子死也不肯回头,程砚安却拉过她的腰身,半胁迫半哄骗,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回了头。
果然第一眼先看见的就不是那只系成功了的蝴蝶结。
兰泽怯然低呼,猛地回头来,只搂着他不敢再抬头,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刚刚看见的少女纤柔的胳膊,与细嫩腰身上成年男人的臂膀青筋。
两相交叠,在暖灯下漫成金影。
力量对比如此强烈。
男人轻促的笑意传来。
“还得是喝了酒胆子才大,”他暗味道,“宝贝什么时候再与我喝一次?”
明晃晃的想占人便宜,兰泽轻嗔他一眼,却感觉身体慢慢往后倾斜。
风波未平风浪又起,她小小抗议了一下,却被视作无效。
那些不满的细弱叫嚣被悉数吞入口中。
镜面上渐渐起了白雾,交叠着的身影渐渐朦胧,氤氲雾气里,只看得见腾云结成颗颗晶莹。
直到镜面上被无意识划出一条清晰的轨线,映出房内光影。
……
密不透风的胶着空气里终于开始有了新鲜味道。
房间雾气甚至浓重到甚至弥漫上她的双眼,只绵软地趴在他肩上,大脑思绪已停歇片刻。
也是这时候才深刻体会到之前那句所谓的她无法叫停的意义。
她凝着嗓子,略带嗔怨地轻道:“不理你,你走开。”
他却抬手替她理顺发丝,问道:“什么时候搬过来?”
这人竟还惦记着这个。
她使气一般推开他:“……不搬。”
“嗯?”
她累极,心生不满,故意同他唱起反调:“不搬不搬!搬过来会累死!”
闷着声,像只被惹怒后自闭的猫咪,任谁去哄都得回咬两口。
他也不怕她使小性子,就乐意去哄她,亲着抱着好半天,打闹了许久,才理顺了她的脾气。
男人自有心机。
他就算是这么哄着,说让她回去收拾好东西,也说那周末他开车去接她,说了那么多,就是没向她保证搬过来一定不会累着她。
那天以后,日子循环往复,她除却与顺乐偶尔探班飞姐,剩余时间便全用来与他厮混。
华夏剧院的入院通知很快便下来。
信函是出于她搬去程砚安家中的前两天,而那一天,她正好去了一趟老宅。
听说是兰景明闲来无事,去了老宅同程百石唠嗑。她虽同兰景明没有感情基础,却也知道那是自己亲爷爷,冥冥之中,也有扯不断的亲缘。
于是她打了个车便直奔老宅。
到的时候才听张姨说,兰景明早已经走了。
扑了空,她讪讪地摸摸鼻子。
她的这个亲爷爷对她好像还是不太热切。
手机上是她在问程砚安今晚忙不忙,要不要加班。
那人这会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半晌没回她,她便陪着程百石一同去老宅外的公路上散步。
这片半山腰独有程氏一户人家,是专程供程百石养老的地方。这里除了程家的车,平时都没什么人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这会儿的天气不闷不热,正正好,程百石腿脚不便,一手拄着拐,一手被她牵扶着,一老一小慢慢走在林荫下。
程百石玩笑着兰景明,说这把岁数了,竟还不适应要如何与自己的亲孙女相处,像个古怪又别扭的老头。
说辞之间,便为兰景明开脱了他的不妥当。
兰泽懂事,不多计较,想着是该去回一趟兰家探望,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爷爷。
程百石言罢,又关心起于舒然的情况如何。
她只说是已经进入二期治疗,效果良好,恢复得也好。
程百石连连点头:“那一定是你爸爸照顾得周到。他们俩,这辈子才算得上是真的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是啊,少年夫妻,有勇气冲破世俗窒碍,走到如今感情也依然浓烈相互体贴。这本就是世上大多数人都遗憾于无法拥有的事。
说起兰理,必然是少不了感慨程蔚。
程百石略略一叹,道:“兰理与程蔚是发小,可在这婚姻观上,却是截然不同的。”
“我与你爷爷以前有时候闲聊起,也会感慨,若是我家儿子能与你父亲一般执拗深情,我程氏后代,也不至于会在这方面如此灰霭无望。”
这一席话意味深长,兰泽一时愣怔,平日最是机灵取巧的姑娘,竟没能听懂。
可,程氏后代……不就只有程砚安么?
灰霭无望又是什么意思?
正是胡思乱想时,只听程百石了然一笑,落实了她的猜想:“你没理解错,爷爷说的就是砚安。”
“在你没来京城之前,爷爷担心他孤独终老。你来了京城之后,我才有幸能在他身上看见一丝人气。”
兰泽心底里升起一股莫须有的情绪,像是抓着人的心,不上不下地虚浮着。
她迟疑问道:“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程百石长叹一声,波澜不惊的话里,也掺着些遗憾:“这个孩子,就是被他爸妈拖累了。”
“他曾经有个名字,叫「程昭淮」,昭字辈,淮地生,原是他妈妈给起的。”
“当年迟苓生他的时候难产,命悬一线,程蔚却没能赶回来,当时原本就薄弱的夫妻关系,从此便生下了隔应。要我说,这事儿的确是程蔚办得不厚道,也是我老爷子没教好。自己的妻子生产在即,生意什么时候谈不得,偏得这个时候奔赴淮地,害得自己妻子身边连个签病危通知书的人都没有。”
“我怕夫妻之间的矛盾影响到孩子,所以后来,砚安便一直归我亲手抚养长大。”
程百石拉着她,又走了一段路,山林间的大道鸟语花香,道路蜿蜒着没个尽头。
大概是已经将她当作了半个孙媳,既然聊到了这里,程百石今日也干脆将那段往事与她徐徐诉来。
“砚安这孩子,早慧早熟,心智超于同龄人。十岁那年他便来问过我,自己父母是否是因为不喜爱自己,才为他赋予这个名字?问这话的时候出奇冷静理智,像个小大人,懂事也可怜。看孩子这样,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人太聪明看得太透了,也许真不是什么好事,许多事情都没了意思。”
“我也是实在不忍心,看他继续顶着这么一个名讳,像是没日没夜地提醒他自己父母感情失和,他不被喜爱的事实。”
“所以现在这个名字,是后来我替他去改的。”
程百石说得不急不缓,将那些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抽茧剥丝一般,在她面前层层解开,打开了那个她此前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兰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程昭淮。程昭淮。
原来这个名字,真的是他的伤痛与阴影。
他学的是法律。
所以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妻子生产时,丈夫的签字权永远优先于所有人。
不止是生产,任何事情,丈夫永远是第一顺位。
所以那时,看见律法书上那排“配偶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字时,他又在想什么呢?
是惋惜自己父母悲惨的家族联姻,还是悲哀自己无辜受累,因为自己亲生母亲的一时之气欲图报复,而让他背上了一个寓意并不讨喜的名字?
想到那些,心上便如针脚一般,细细密密地疼。
程百石见身侧的小人儿迟迟不说话,扭头,见她沉默不语,和蔼地笑了。
“怎么啦?没想到吧?外人看着无懈可击的程砚安,竟然也有这样逃不开的桎梏?”
她轻轻地点头。
他这人,从不将这些事言之于口,谁又能想到呢?
让旁人连想去关心的机会都直接断绝。
程百石叹息,拉起她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道:“所以爷爷当初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身边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在内,无一个可堪的榜样,就连唯一一个真情实感的兰理叔,当年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能与爱人厮守。”
“所以他很小的时候,便将这些事情看得很淡,对此的态度可有可无,永远淡然,永远随遇而安,好像谁都可以,又好像不要也行。”
“起初我没想通,以为是那位薄小姐的原因,可后来慢慢细品,他既对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放心里,那么薄小姐的影响力,只怕是没有那么深。也就是那个时候,才猛觉这万事的源头,竟然是因为他的亲生父母,活活耽误了他这辈子。”
说到这里,程百石笑起来,话锋又是一转,对她悠然叹道:
“要不然怎么说你们兰家人各个都是英杰呢?你父亲兰理当年横冲直撞,硬是破了这圈层的规矩,独留身后一片哗然,他的女儿,也就是你这丫头,二十年后又重新杀回来,破了我程家的困局。”
其实程百石后来去细细琢磨,发现对于程砚安乃至整个程家而言,竟然也只有兰泽,这个在麻木的圈子里因爱而产生的孩子,才具备绝对的说服力。
这个局,只有她能破,除此之外,谁来都不行。
所以兰家两边的人都在思虑程砚安是最适合兰泽的人选,可程家又何尝不是?
他们俩终究是两全其美,万事大吉,叫所有人的初衷与私心纷纷圆满。
姻缘天注定。
还好她爱上的是程砚安。
也还好他爱上的人是兰泽。
周遭寂寂无声,仿佛渐渐失了声色。
程百石每字每句都印在了她心里。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招人心疼的程砚安。
怎么会这样呢?
她自小长在无忧而幸福的家庭,连带着对幸福的感知都变得弱了。
所以竟从没想过,这样一个理智到骨子,优秀得耀眼的人,自我排解、自我疗愈的本事,也同样异于常人。
心境如浪起伏,难平静得很。
“晚上我叫回了砚安,一起吃个饭,”程百石说,“你们俩多久没见了?以前两个人都打着来探望我这老头的幌子,这段时间倒是一个都不来了?”
兰泽没有程百石经历的风浪多,也没办法自如地调节情绪,听见程百石的话,勉强从往事的思绪中抽出神来。
被长辈调侃了,她不好意思地绽出一丝笑,甜甜道:“爷爷,我昨天见过他。”
晚上不依不饶换着花样地要她,累够呛。
而这段时间,她竟也慢慢习惯了他每晚睡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自己一个人睡都有些睡不太着。
“嗬,那我这局攒得不够时候,那干脆别让他来了,也正好小别胜新婚。”
她被逗得一急,脱口道:“不行,我就想每天见他。”
程百石笑得开怀。
再回到老宅的时候,她发现程砚安一个小时前回过她。
程砚安:【到了】
不是“来了”,是“到了”。
她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惊喜地睁大眼,霍然抬头间,看见那扇雕花屏风后,有一道身影在断灭的光影中恍惚穿梭而过。
廓影清晰俊挺,带着清香。一帧一画,展露在眼前。
换作以前她早扑了上去,可今天程百石在场,她不敢表现太过。
上次两个人在老宅逾矩的破事还没过呢。
程砚安从屏风后绕过来,与程百石打了招呼,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
小姑娘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见到他便冲他眨眨眼,整张小脸全是刻意压制的喜悦。
甚至不难想象,若是没有程百石在场,她定会热烈地奔向自己,牢牢圈住他,在他怀里撒娇,踮起脚来亲他。
他兀自轻笑。
那天吃饭的时候她规规矩矩的,程砚安亦是。
两个人除了正常的对视,甚至连别的多余的交流都没有。
深入的交流是在晚上入了夜。
各自躺回自己的房间后,兰泽心猿意马,总想起白天程爷爷说的那些话来。
好像那一刻了解到的程砚安,才是真实的。
沉重、晦暗、阴翳。
他甚至沉默得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猜不透,程爷爷当初猜不透,蒋清风他们更是猜不透。
可饶是装得再好,又哪里会有不渴望父母疼爱的孩子?
她心里念着那个名字,化成一汪春水,温在心上。
暖,而闷。
突然很想见他,哪怕抱一抱也好。
她是个想要什么,便即刻要得到的性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干脆起身,蹑手蹑脚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的门口。
抬起手,正要敲门。
谁知下一秒便听见门锁轻声一响,眼睁睁地见它开出一条缝。
屋内昏暗的灯光乍泄而出,罩着她光秃秃的脚背,一只手从里头伸出,猛然间将她拉了进去。
门合上,男人的阴影便覆了下来。
气息交缠,他停在她上方。
她搭上他肩膀,绕了上去,哼唧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揽住她的腰,懒散一笑:“你什么事我不知道?”
也是,程狐狸,什么事儿算不准?
她贴近他怀里,如实告知:“程昭淮,你没我睡不着,我知道的。”
到底谁没了谁睡不着?
这姑娘话里小心机还挺多。
程砚安也不戳破,想着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她唇上印了一口,然后直接横抱起她,将她轻轻放进被窝里,他的身边。
灯灭,房间里陷入黑暗。
程砚安躺进去,正要将人抓过来抱着,结果旁边的姑娘便自己主动挪了过来,习惯性地半搭着他的腿,嗲里嗲气地唤他名字。
今夜仿佛与平时不一样。
那声音里,除了眷恋,还有小姑娘难得的属于女人的柔软。
像是心里揣着事儿。
“程砚安,再过几天我就算真正毕业了。”
“嗯。”
“程砚安,你到时候来接我,车要停在宿舍楼下。”
“我知道。”
“程砚安……”她又叫他。
她如今才明白,这个名字,竟算作是他的新生。
心中早已激荡,那些一直未出口的话,却被她悉数湮没于口齿。
希望你永远谦逊,希望你永远向阳。
少年仰光而生,永远热忱。
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甚至是一名很好的人民检察官。
他的所有理想,也都会统统实现。
见她直直地望着自己又不说话,程砚安失笑,上前捧住她的脸:“怎么了这是?”
往日一口一个“程昭淮”,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在他这儿的地位,今晚却转了性,还知道他有个正式的名字,叫程砚安。
兰泽动了动脖子,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
那些话在肚子里绕了几圈,始终觉得说出来好像太突兀太矫情,想了又想,等到二人彻底沉寂后,她才忽然温声问道:“你爱我吗,程砚安?”
问题幼稚而俗气,答案明显而毋庸置疑,可她还是问了出来。
程砚安何其敏锐的人,即便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柔情蜜意,也能猜出这姑娘一定是从别处听说了什么。
他撑着身子,望着她良久。
夜里总会滋生出别样的情绪,缠绕着人的思绪,像丝丝蛛网盘结,一点一点,将人的理性笼络、吞噬。
可他在她面前从不是个理智的人。
他无比清楚,许多正经的事一旦碰上她,便会通通化作泛滥的爱意,理智不了,更清醒不了。
他的指腹在她颊上慢慢摩挲,如同每次亲密,将她于指间轻揉、爱抚。
她静声,在等着他的回答。
那只抚摸她的手渐渐放缓,直到最后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他清冽沉缓的声音也随之而来,不是她想要的简洁答案,而是毫不相干的——
“在法律上,配偶属于第一顺位,也就是说,夫妻关系大于所有关系。但不管是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五伦的角度,夫妻关系其实都处于绝对地位。”
她猝然想起白天爷爷对她说的那些话来。
心里疼了一下,她悄声问他:“你是吗?”
“我是。”
他的声音润入黑夜,字字透着的,尽是坚定与认真。
他必然是的。
那个答案甚至无需多加怀疑。
兰泽无声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也低下身附和她的动作,敞开手臂让她挤进来,然后收拢,将人抱了满怀。
女孩子馨香可人,不知是因为已经融入过彼此,还是在生活细节里慢慢有了交轨,她身上如今也开始有了与他一致的淡淡香味。
他低头,嗅着嗅着便笑了:“法律上还有一种说法,叫既定事实。”
“是指已经形成,且不可更改的事。”
听到这里,她默了一下,大抵是在思考他这话的用意,用很轻的声音回应他:“我知道。”
“所以,我爱你,确认属于既定事实。一经成立,永不失效。”
兰泽怔住,那道承诺掷地有声,逐字逐句,皆震荡于心房。
于他而言,在爱她这件事情上,是已经形成,且不可更改。
而与他结婚,成为他的妻子,是既定的事实,也是他对她绝对的忠诚。
一纸婚书,抛却一层法律外壳所拟定的安全保障,他本身的理念思维里,也住着一个长情而传统的男人。
他从头到尾都在告诉她,比起做他的恋人,不如做他的妻子划算。
做他的妻子。
黑夜里,她竟慢慢被他惹湿了眼眶。
偏偏在这时候,她蓦地想起他去年对自己说的那句——
“我说过的话,任何时候都作数。”
那天沐着一身清晨的阳光坐在车内,与她隔了一扇车窗相望的男人,如今正慢慢地,与今夜郑重向她许下承诺的男人完美重合。
咚……
咚……咚……
感觉到自己被人愈发用力地抱紧,大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她听见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
耳朵仿佛也被心跳震得轻颤。
兰泽也不由在黑夜之中将他深深拥住。
他的话却还没有完,揉着她的发,轻声叫出她的名字。
兰泽。
他淡淡陈词的腔调依然很好听。
她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话。
然后,他动容,却无比珍重庄严的声音,将那个答案徐徐传进她耳里——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
“关于这件事,你可以向我反复确认。”
作者有话说:
还是24小时红包~——
【注】:
①“我会一直爱你,你可以向我反复确认。”出自《小王子》
②文中既定事实的含义在法律上其实是属于既成事实的,但是为了文学(为了好听= =),我改成了既定事实,大家千万不要混淆啦~——
感谢在2023-05-30 04:30:06~2023-05-31 23:2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啊晴啊晴 20瓶;枳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叫一次,亲一次◎
这个世上最难得的事情。
是程砚安的热烈、真诚, 和专一。
情话动听。
程砚安的更甚。
那三个字来来回回地在她心上飘荡,恍若一缕青烟,丝丝缕缕钻入她的五脏六腑。
他说完那些话后并不要求她同样给予回应, 就像是他坦然无畏地献出真情时,压根不需要能得她一丝回报。
这样拱手山河的气魄, 竟莫名与兰理神似。
放在她后脑勺的大手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力道很轻很软, 舒服得她不由往里又靠了靠,下巴垫在他肩窝, 鼻翼间充满他的味道。
被他半压着身子而相拥,她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白茫茫的一片虚无,世界只剩了天花板与他, 而此刻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便是他的体温。
“程砚安。”她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后肩。
“嗯。”
想了想,她又缓声试探着:“程昭淮。”
“我在。”
她知道他会一直在。
眼中乍然一笑, 又问他:“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对吗?”
旁的人都不行,就连蒋清风那群人, 平时也只敢叫一声“淮哥”。
程砚安闻言低笑, 慢慢松开她,距离依然亲近,只是单手撑在枕上,姿态居高临下:“除了你, 还能有谁胆子这么大?”
也只有她了。
他早在心里为她偷偷开出一道缝隙, 缝隙小得只有她才能钻进来, 别的人都不行。
这个名字明明那么令人讨厌, 可后来,却只有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叫弄。
她叫起“程昭淮”时,腔里那股劲儿总是与众不同。那把清脆婉柔的嗓子念出它时,像醇香米酒,糯意悠长,甜沁发齁,听得人每每沉溺。
他全神贯注于身侧的姑娘,借着阳台外几许白色雾蒙月光,看清了她脸上漾着满意的笑,开心得不成样。
他看着,也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嘴角。
他凛着声,有些暗:“再叫一声。”
幸而她相当听话:“程昭淮。”
还是那个招人惦记的味道。
他笑,忽地俯身去亲了她一口。
吧唧。
哪怕是就亲上这么一口,他也不忘去咬她的下唇,故意逗她弄她。
兰泽被吻得措手不及,小脸懵懵的,看他的眼里带着询问。
怕是没明白他这人突然抽疯,是要做什么?
他就停在她上方没走,轻闲解释道:“叫一次,亲一次。”
活像个占姑娘便宜的流氓。
可明明是他让叫的。
她轻哼,然后昂首,挑衅一般地:“程昭淮。”
他捏着她下颚,印了上去。
被子窸窣作响,呼吸片刻胶着,亲吻短暂热烈。
分开后她大口呼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服气似的,故意又叫了一声。
他也果然守信,再次吻下来。
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她起了玩心,黏着声:“程昭淮……”
“程昭淮程昭淮程昭淮……”
一遍又一遍。
一次又一次。
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他也不厌其烦地去吻她,一下下,却越来越用劲儿,越来越绵长。
到最后,竟有点不满足于这样浅显的交流。
到底还是他心急,与她玩闹到最后一声,便径直将她扣至身体与床枕之间,捧住那张小脸,如同沙漠里渴水许久的旅人遇见了自己的绿洲,重重地吻了下去。
近乎迷恋的纠缠,彼此在唇齿辗转之间开始生出一丝妄念,那丝妄念如食髓知味一般,不甘心只如此平淡。
于是那一切轻车熟路。
他最了解她的弱点,她也慢慢懂了他的口味。
彼此疼惜,相互迎合。
只是兰泽终究不敌他,没能坚持过一分钟,便被他强势夺回,掌控于指间。
她忽然紧紧抓住他,洇道:“程砚安……”
“你叫我什么?”他凑上来亲咬她耳侧,“该叫我什么,嗯?”
她一如既往地没骨气,抱着他:“哥哥……昭淮哥哥……”
他气息薄薄,将她吻了又吻,暗哑道:“这儿没人听得见。”
大点声儿。
她却有顾虑,迟迟羞耻于口,忍了半晌,终究不敌。
于是那晚不知被迫着叫了多少次哥哥——
转眼便是京艺毕业季末。
校园里的树枝繁茂了起来,大道上秩序如常,来往的还是上课的学生。
只是大四空荡荡的,剩在校园中的人已寥寥无几。
六月天气逐渐闷热,兰泽那天扎了个高马尾,穿着高腰短衫与短裙,露着明晃晃的白玉长腿,一身的青春洋溢,混在大一队伍里也毫无违和。
她特意挑的礼拜天搬宿舍,程砚安那天开了车,停在楼下后,兰泽正好给他打了个电话过来。
说是东西重,她一个人搬不动,让他上去。
小姑娘电话里可劲儿地与他黏糊,腻得人心痒。
大四马上毕业,人群来往比往日更复杂,这个时候宿管阿姨也比往常更通融。
长这么大程砚安还是头一回进女生宿舍,摸了摸头,犹豫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进去。
刚一进楼下大门,便看见正等着他的兰泽,小姑娘趴在宿管阿姨窗口前,与阿姨聊得正火热。
嘴甜的姑娘走哪儿都讨人喜欢。
兰泽与阿姨关系好,阿姨拉着她的手直说舍不得这么乖的闺女离开。
阿姨说这四年也不知道为她和顺乐两人半夜起床开过多少次门,每回都是她扶着烂醉如泥的舍友,一个劲儿地道歉,甜笑得人一点脾气都没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阿姨早算不清自己已经饶了她们多少次。
程砚安走进去,男人身影俊拔直挺惹人注目,那一身气质生来就好,简单普通的衬衫往人身上一套,愣是穿出一股清绝贵气。
零星来往的几个女孩子都不住地回望他,看几眼,又笑着回头低声与同伴议论纷纷。
兰泽见到他,眼睛霎时亮银起来。
前一秒还在和阿姨讨论哪层楼哪个房间的学生昨夜闹矛盾打了架,后一秒便直接撇下阿姨奔了过去:“程昭淮!”
小姑娘张开手臂,他很自然地接住了她。
这边阿姨见着来人是个品貌气质都挺出众的年轻男人,哟了一声:“泽泽,男朋友啊?”
兰泽推着程砚安往里走,听见这声询问,回头涩然一笑:“不是,他是我未婚夫。”
名正言顺,人尽皆知。
说实话,听见小姑娘口中“未婚夫”这个称谓时,作为男人的他,心头很是舒坦了一下。
占有欲被满足的快感在那一刻统统疏解。
可哪知,阿姨却被惊得从窗口探出半只头,趁机打量了程砚安一圈后,才喜悦地高声道:“好好好,这小伙子劲儿头好,可比你那上个音乐大才子看着帅气利索多了。”
程砚安:“……”
兰泽:“……”
阿姨你说话要负责任的!
小两口各怀心思。
从后面抱着程砚安的手僵硬,他却无声睇来一眼,兰泽满脸窘然,不打自招:“不是,郁岑以前没进过咱们宿舍,宿舍是有严格规定的,他以前也就是在楼下等……”
等着她一起去吃个饭,出去玩,陪着他练习……
什么的……
自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都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去。
她深觉不能再多说,眼瞧着程砚安好像快被气死了。
这方面他俩都大差不差,竟然还互相吃味。
幼稚鬼。
她的东西不算太多,一个后备箱恰恰装满。
行李那堆娃娃里有只人鱼汉顿,程砚安敏锐度一向异于常人,一眼就看清了鱼身那排字,是被人精心绣上去的——
“祝最爱郁岑的泽泽生日快乐。”
他抱臂靠在车侧,冷嗤一声。
没良心的小东西,合着叫他搬了半天前男友送她的东西。
兰泽讪讪。
这堆东西原本就是放在角落里忘了要扔的,怎么偏偏这时候露在他面前了?!
她慌里慌张地将那只汉顿拿出来,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脸上挂着招牌的公关甜笑,拉住男人的手,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程砚安:“怎么会?我开心得不得了。”
“……”
都怪那只臭鱼。
兰泽自小看过来的,自家父母感情浓厚,她是一路看过来的。哄人这件事,若是她想,绝对能找到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她柔柔地上前环住他,倒也不哄,只说:“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
“……嗯。”
“也是上次看见的,就是看见一只小鸭子,它想和前面的小鸭子对齐,可怎么都不行,于是它就嘀嘀咕咕地说……”
她顿了一下,冲他露出一丝撒娇意味的笑:“它说……对不齐鸭,对不齐鸭,对不起呀~”
脑袋凑到他跟前蹭着,蹭得他哼笑出声,被她逗得气散了大半。
这随时逗人开怀的本事,也难怪他家的两代长辈都喜欢得紧。
见人笑了,兰泽方才放下心,再开口时,便如同商量着某件事,撅着嘴,与他道:“过几天还得和孙丽荣院长一起吃个饭,她让我带个家属,你说我带谁好呢?”
程砚安眼观鼻鼻观心,没稀得理她。
兰泽又道:“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便,兰理又得在医院照顾于舒然,那……”
说着,转首看他,心里蓄足了某种勇气,轻盈地笑起来。
“那就只好带上我未来的……”
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区区两个字。
却完全足以将男人的理智击溃。
兰泽说完便要退,程砚安却倏地一把将她抓回,终还是憋不住,眼里不知何时碎了笑意,耳朵向她贴过去:“你刚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难得能拿捏住这人一次,她故意把头一扭,傲气得很:“不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自己没听清,活该。”
被小姑娘反将一军,程砚安吃了瘪,咬着牙笑了。
想着这会儿不叫,有的是时候能叫。
于是从那天起,床笫之间的那声“哥哥”,一发不可收拾地变成了“老公”。
兰泽到底还有几分羞,可他却问心无愧地受着她的称呼,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无耻之徒。
可静下来再好好斟酌,又觉得其实不算突兀。
不知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兰景明寿宴,程砚安于一片哗然之下护身于她的身侧,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俩的关系,便已经成为圈子里心照不宣的事实。
程氏与兰氏这两大京城巨头,终究是迎来了万众瞩目的强强联合。
兰泽与程砚安这两个名字,将会永远绑在一起。
以两大家族最核心最稳固的集团利益。
以彼此身心互换藕丝难杀的款款深情。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呢,就是泽泽和程哥哥他们俩互为绝配吧
【大概还有两三章的样子就正文完结了,正文与主角番是连在一起的。大家可以想一下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甜甜番外】
第53章
◎阳城◎
七月炎夏, 鸟栖蝉鸣。
兰泽进入剧院后的日子有些忙碌,原因是一进去,便遇上了一个大型曲目。
剧院最近正好要与少年宫合作, 共同完成电视台那边的一个文化传承项目。
曲目定的是《家国》,分了两个篇章叙述故事, 由近代的纷乱引出当代少年宫的孩子,从战争向和平, 从激烈向静好,最后呼应励志主题, 完美落幕。
项目举足轻重,这种内部的盛会,届时京中各个人物都将前来,于是剧院安排了资历最老的前辈担任权重最大的近代篇章的主角, 而较次的当代篇章, 主角从好几位新人里挑来挑去,最后落在了刚来剧院的兰泽头上。
这种主题的曲目都是各自背后神仙打架, 就拿近代篇章那几个主角团,哪个不是背靠大山,在剧院里横着走。
虽说当代篇章主角戏份不多, 总共两分钟时长, 应接近代的传承,最多起着一个落幕的作用。但大家心知肚明,当代篇章里是一堆小孩儿,只有一个专业舞蹈演员。
绝好的露脸机会, 无异于半场个人舞展。
剧院里向来人才济济, 不缺大牛。
是以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当代篇章的主角位置, 其中好几个新人演员背景资历都不小, 自以为势在必得,结果却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半路截胡了。
有几个眼红的跑去打听她的来路,剧院里消息最灵通的那位阿姨一听,嘁了一声。
“亏得你们还是混在京城的人,单就那个姓你也该明白人家是什么来路,可别再瞎打听了。”
背靠兰氏资本,人家想要那个主角位置,天王老子来了都得给人家。
兰景明什么人?京城人人忌惮的枭雄人物,若是铁了心地要捧自家孙女,就是院长孙丽荣也得赔着脸给人搭戏台子。
更何况如今又有一个程氏中途横插一手进来,生怕外头的人都不知道,这位是将来要进他们程家的人。
两方巨头护着,谁敢乱来?
风言风语的,从兰泽被定下后便一直没断过。
不大不小地闹了这么一小场,后来剧院里再有什么异议,反对的人也只打碎了牙往里吞,不敢多言。
排练的日子紧张又苦累,兰泽因为所在的篇章占比不大,比其他人轻松许多,除了每日的照常排练,便只剩周末的时候,领着少年宫的孩子们练习走位。
因为被安排进这篇曲目,她牺牲了好几个周末。
程砚安每天会接送她上下班,这人上班的时候爱缠着她吻别,她是真怕被同事撞见,每每都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
直到那一次,两个人在车内搂搂抱抱亲热的时候被剧院里几个大姨看见了,大姨们最八卦,不出意外半个小时内整个单位都传了个遍,说年轻小两口如胶似漆,明明每天都见,次次上班分别的时候还要抱着对方啃。
简直不堪入耳。
兰泽脸皮薄,后来便不让他停剧院门口了,只让他在稍远的地方叫他停下,省得再被撞见,怪尴尬。
结果这人却趁着没人看见,愈发得寸进尺,吮得她肩疼胸疼,有时候气急眼了,兰泽也会直骂他混蛋。
那周五也如常。
程砚安送了兰泽后,刚到单位,同办公室的一位大姐便凑过来,神秘兮兮的:“小程,最近那新闻你听说了吗?”
程砚安:“最近新闻那么多,您说的哪个?”
“啧,就是前段时间阳城那个。”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街小巷都议论着,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
“怎么?又出事儿了?”
大姐神色讳莫如深:“这事儿棘手,我听说阳城那边已经打了申请报告上来了,童检召集各个领导开了一个周末的紧急会议,全是说的这事儿,估计这次又得派人去了。”
程砚安不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
大姐说得隐晦,他能明白,也没觉得稀奇。
当时看新闻就知道性质严重,报告上来是迟早的事儿。只是大家没挑明,都在静观其变。
这么说着,忽然有个小姑娘从办公室外探了个头进来,程砚安抬眼,看清这是他手底下那位新来的检察官助理。
小姑娘往屋内巡视一圈,见到他,压了声喊道:“程哥,童检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话音刚落,不光是他,旁边大姐的脸色都瞬间变了变。
都是机灵人,童检在这风口浪尖上叫程砚安去办公室,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什么意思。
而事实也果然如程砚安的猜想——阳城一案牵涉极广,兹事体大,京城已成立专案小组,程砚安被专案组成员点名要求加入协助,不日便动身出发前往阳城调查。
行内人都知此行凶险,这次的任务绝非寻常。
程砚安听见后,提了一口气,没说话。只摸了摸后颈,一脸犹豫的没出息样。
童检啧了一声,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您这……挑得可真不是时候。”
“有什么事儿,说。”
程砚安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我这都快结婚了,去不了。”
童检年轻的时候便是个相当有脾气的人,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正心烦,还以为让他犹豫的是什么大事儿,结果就给他来了个这。
于是这话一听完童检就炸了,猛一拍桌子,啪的一声,震得杯中水都溢出几滴。
他怒道:“没出息的东西!合着就儿女情长了是吧?你师父当年走之前还跟我说你这孩子吃苦肯干,有什么好机会记得分你一份儿,结果这会儿倒好,有了媳妇儿就忘了使命了是吧?”
程砚安被骂得吭不了声。
童检顺了一口气,又道:“知道这次为什么派你去么?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机会在眼前不抓住,溜走了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程砚安一顿,怎么会不明白。
这是上头看重他,近几年会有提拔的意思。
阳城一案,是让他去历练,更是试探他的能力。
还真别说,这机会,溜走了那就真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可他也不是沉迷儿女情长。
就是脑一抽,突然想起上次和兰泽两人坐在粥铺里时,小姑娘看见那条新闻后吓得小脸苍白,小心翼翼满脸担忧地探问他,这种情况是否需要出动他们,是否危险。
他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这种事儿轮不到他身上。
结果这才过多久,人就准备前往阳城了。
童检坐在桌子后,睨着他,还在等着他答案。
程砚安思虑极快,最后一咬牙,应了——
兰泽中场歇息的时候,与几个姐姐坐在一起闲聊。
聊的是其中一位姐姐快要结婚的事。
从拟定日子,到提前预定宴席和场地,再到一些前期的零杂工作,大到婚礼场地的布置,小到人员邀请的铭牌制作,全是她没经历过的东西,她在旁边听得入迷,就差没拿个小本本记下。
一群人笑话她,说泽泽年纪还这么小,就想着要结婚了。
她倒也不是想结婚,就是觉得那个对象是程砚安,连带着这些事情也变得有意思。
了解一下,以防万一。
片刻后,她有了预感,拿起手机看消息,果然,有一条他的消息。
程砚安:【我今儿提前下班,在你单位门口等你】
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
今天周五,这时候也没什么事儿,她正计划着要不要提前溜了,有位同事却兴致勃勃地拿着手机过来,递到她们面前。
“哎,听说了吗?前段时间阳城那事儿,事态又严重了,你们看网上这舆论发酵的,一堆跟风带节奏的自媒体,愤怒压都压不住。”
兰泽瞄了一眼,看见一条条评论,全是激烈的讨论。
同事划得太快,她眼神晃了晃,看清其中一条煽动的言论——
【罪人逍遥法外,曝光的英雄却悲壮赴死,这世间是什么道理?!】
她凝了凝神,再细眼看去,却已经被划走。
隐隐觉得有哪个地方在慢慢超出自己的预想,兰泽呆了呆,脑海里全是程砚安那天告诉她的“轮不上我”。
可真的轮不上吗?
她悄然起身,从后门偷溜了出去。
换好衣服后便直奔大门口,门口保安亭的地方果然站着一个男人,一手揣兜里,一手抽着一根烟,正与保安大叔闲聊得起劲儿。
程砚安这人有个特点,闲不住。
不管是做什么,什么时候,只要给人递上一根烟,抽了没几口便能跟人聊成一片,好的时候,能直接与人称兄道弟。
就比如她来剧院工作不到一个月,保安大叔便被他聊得成天叫她“小程家媳妇儿”,搞得整个剧院的人都知道她有个未婚夫,姓程。
程狐狸意图昭昭。
占有欲也强得很。
兰泽慢慢走近,果然,听见他们这次聊的是股市行情。
她无声一叹。
上次是某新闻动态,上上次是某城市规划,上上上次是某行情变动。
好像什么行业都能跟着聊上两句,像个万事通。
保安大叔见到她来了,朝她扬了扬下巴,玩笑道:“小程,你媳妇儿来了。”
程砚安闻言一顿,转身,看见那姑娘站在自己身后,眼里温波骤起,对她笑得柔和:“今儿这么早下班?累不累?”
一边说,一边接过她手上的小挎包。
她摇头,张开手倚在他身上:“不累,这不是想着怕你难等,就来了么。”
“倒不难等,我和余叔聊得挺好。”说着,他指了指保安大叔。
余叔:“好个屁,三句话不离媳妇儿,赶紧滚蛋。”
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程砚安:“……”
兰泽轻轻笑起来。
提前下班心情好,她与他腻歪着,直到车门边也不肯放手。
她与他说起最近与少年宫孩子们的趣事。
“上次我问萌萌天上的星星好不好看,萌萌居然很认真地说好看,和姐姐的眼睛一样好看……程砚安,小朋友真可爱。”
程砚安指腹划过她脸上细腻的肌理,低头亲了亲她。
说起这个,他想起有几个周末他都被请着进去观看过一番。
当时他坐在台下,周围只有孙丽荣几个熟人,几个专业的人士对着台上的兰泽评头论足。
说这种感觉就得是她这样年轻的没受过污染的姑娘才跳的出来;
说这姑娘的条件好,是老天爷追着赏饭吃;
也说她功底深厚,每一寸肌肉都调动得极好,是个成材的好料。
他一个外行人只是听着,看不出什么门道。
只是看着他的姑娘在台上,穿着一条白色吊带纱裙,踮起脚,引领着一群小朋友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
背景歌曲是《国家》,是少年宫合唱班的孩子们录的音,童音干净清灵,混了大提琴声后有一股独到的期冀与纯洁。
“……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家,我爱我的国,我爱我的家……”
曲调亲耳,熟遍大街小巷,便是闭上眼也能哼出来。
彼时台上有几束光打在她身上,她浑身透着朦胧的梦感,低头冲小朋友们施柔一笑,背着手,交错脚步轻轻蹦起,又落回原地,垂坠的裙边开出一朵花,连连翻转,脚尖的影子仿佛生出朵朵红莲。
她轻盈得像只精灵。
身后还跟着一堆小精灵。
他看得入了迷,旁边几位长辈还取笑他,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这么腻歪。
老程家的大情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虽并非是个只重外表的人,
但那一幕却实在摄人心魂,不知怎么就戳中了他的心底,叫他好几个晚上梦里都挥之不去那道神仙似的身影,与她做事的时候,更是愈发失控。
他勾起唇角,问道:“喜欢小朋友?”
“嗯,”她点点头,“要是自己也有一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轻弹她的额头:“别瞎说。”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她却皱眉嘟囔:“我可没瞎说……我都二十一了。”
她们专业有个姑娘都扯了证,办了休学回家生孩子去了。
听说是为了家里拆迁的人头数,着急忙慌地就和前男友复合结了婚,走的时候辅导员和老师轮番来劝,愣是没劝动。
现在生的那个娃娃白白胖胖的,可招人喜欢了。
程砚安听后却睨她一眼:“人各有志,好好学习,别想那些。”
她不服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志向?”
“你什么志向?”
她探头探脑地看他,目光熠熠生辉。
程砚安一愣,明白过来,随即笑了,明知故问地逗她:“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答案?”
兰泽摇头,弯眉笑:“你就是答案。”
小嘴真甜。
程砚安拉过她,拥在怀里。
可甫一想起方才童检的那番话,心头略沉,连带着笑意都减了几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兰泽的脸,想到即将离开这么个乖俏的小姑娘,有点舍不得。
“后天……得去一趟阳城。”他缓缓开口。
兰泽怔住。
刚刚还在排练厅里听同事们说起阳城那桩事,程砚安出口一瞬间,她便莫名将其联系起来。
那种失控的感觉彻底得到落实。
就是这个了。
她犹豫地试探:“……去多久?”
程砚安扣着她的脑袋:“这我哪儿知道?”
兰泽忽然不说话了,笑容慢慢地褪去,眼中逐渐换上一层深切的担忧。
“会有危险吗?”
对上她的小眼神,程砚安笑了,这次没再刻意宽慰她:“一线的人哪儿会没点风险?”
这个答案让她心里没了底,轻轻皱起眉,心事重重地拿下他捧着自己的手,小拇指轻勾,慢慢地晃悠着。
小姑娘半晌不说话,他也想不到她在思量什么,程砚安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她还回不回家。
兰泽很认真地想了想,却摇头。
“爷爷上次说西郊那边有个慈云寺,很灵。”
她目光炯炯而坚定,是打定了主意要去。
人处于未知的境地时,总会想着求神拜佛,有个依托了心里也能有个底。
以前她联考、艺考的时候,于舒然也会这样,可她每每都觉得不必如此,客观事实定理总不会因为求了一次神便能改变。
可如今,不知道是年纪渐长,还是飞姐那次真的吓得开始忌惮了,总之她开始有了这种觉悟。
他走得急,明天忙着收拾行当也没时间,就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她思维活跃,行动也常常跳脱,程砚安习惯却也无奈,想着今天是周五,折腾一点也无所谓,于是便开着车带她到了慈云寺。
到的时候寺门将闭,庙外空无一人,几缕残香在空中飘浮,风一吹便散了尽。
金色梵钟数排而立,经幡随风浮动,半空飘着几张黄纸,轻然落在一旁的菩提树上,菩提树枝丫上系着无数红色布条,和着风铃一起清脆作响。
偌大的寺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牵着她,与她十指紧扣,仿佛一位虔诚的朝圣者,往着正中的佛像缓缓而进。
兰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衬衫肩头处留了一道红色印。
是她今天的口红色号。
刚刚还想着一定要拜一拜,可等人走到门前了,她却忽然止住脚步,歪头问道:“你不和我一起拜拜吗?”
程砚安扯了一下嘴角:“拜不了,打小唯物主义。”
站在佛像下说这个啊……
她翕动嘴唇,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不知想到什么,他转眼看向她,又补充了一句:“客观事实需要实践来证明,明白么?”
她摸摸鼻子,底气不足:“明白。”
可她这不是担心呢嘛,人不在身边,什么事儿都不受控制。
他却缓缓地将她反驳:“我觉得你可能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是……”
兰泽微顿,抬头看他。
男人笑里掺了玩味与胜券在握。
神佛不信,命不由天定,诸事万物——
“我只信我自己。”
兰泽静静地站在那里,往前一步就是大堂,可她站在那儿,半晌没动。
她忽然着迷于这样的程砚安。
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有股说不上来的纯粹与透彻,甚至透彻到她慢慢醒悟过来自己这一趟的不必要。
的确,好像也没必要了。
心里浮起淡淡的惆怅,并不是伤感于两个人白来这一遭,而是她明知那是虎穴,却还是期待他可以去到远方。
那是他终不可破的理想。
他说过的。
这世上仍然有许多人,活着就已经很艰难。
他也说过。
愿坚守他毕生信仰,以微薄之力维护法律尊严。
去年跨年夜里的人说的那些话,如今还字字清晰地扣在她心房。
她嗯了一声,是坚定的、妥协的。
然后头也不回地牵着他,往庙外的方向走去。
“好,那我就只信你。”
程砚安,我只信你。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估计会很晚,不用等,明天来看
然后就是,迟到了对不起~24小时红包补偿大家!!——
感谢在2023-06-01 01:06:11~2023-06-03 23: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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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make最厉害◎
兰泽在回去的车上搜寻着关于阳城的大量消息。
如今网络上展现的信息并不完善, 许多话题都只是网民臆测,真实性并不权威。
她滑动那些评论,看见许多偏激的、站不住理, 却完全足以煽动人心的发言。
环境污七八糟,扰人心神。
忽然觉得这桩案件对于他而言是把难啃的骨头, 处理不好,便是没有回头的路。
她又浏览了几个帖子, 全是骂声一片,各个角度的观点都有。
眉头越皱越深。
旁边开车的人倒是一路无话, 只是在停下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伸手过来,一把按下她的手机。
兰泽正看得起劲儿,冷不防就这么被人打断。
“你听我的话, 不许关注再这些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 眉目有许久不见的冷肃。
人陷入无助的困境时,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获取更多的信息, 以此判断情况对自己是否有利。
可忍住不关心,也算是某种程度的规避风险。
这时候兰泽极其听他的话,默了一下, 点点头, 说好。然后关上手机,不再去看乱成一锅粥的网络话题。
可最后还是没能憋住,悄悄地为他担了心。
怎么会没有阴影呢?
飞姐那天差一点就粉身碎骨在她的面前。
三十层楼的风,刮得人摇摇欲坠, 人在它的面前都显得薄弱而无力。
敬畏生命成了她二十岁时必修的课题。
那一夜注定失眠。
进了家门后她便被他抱起, 最后一缕金色残阳落在房间的沙发, 打在她浮于半空的脚上。
她与他半躺进沙发, 他半压着她,捏住她下颚,迫使她抬起头。
见着她眼里的委屈与难过后,他力道微减,心上疼了一下。
“不信我?”他问。
“没有,就是……”
她没那么多的险情经验,可能,做不到那么镇定自若,一时之间也修炼不了那么强大的心脏。
可那些话她说不出口。
程砚安却全都明白。
低低笑开,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贴着却没动。
“泽泽不需要着急,二十一岁的年纪,有很多我已无法获得的珍贵的东西。毋须担心任何事情,就这样慢慢走,我陪着你,咱俩慢慢走。”
慢慢走,走进殿堂,走到白头。
她轻轻揪紧他的衣衫,嘴硬了一次。
“我才没担心。”
“程昭淮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她声音轻轻回旋在二人之间,荡着沁春的糖。
他加深笑意,故意逗她,唇息又往下,落下她眼睫、面颊、鼻子,最后悬在她樱唇上方,温声问道:“程昭淮怎么厉害?你说说,他哪里厉害?”
她会意到他的暗情,视线略略放在他即将与自己交缠的嘴唇上。
看得有些痴了,说出来的话也完全不经思考:“程昭淮哪里都厉害呀,make最厉害。”
像妖精,偏又清纯得无暇。
他埋在她颈间,沉沉笑了。
房间里的气息依然清茶缭绕,这道香本是心旷神怡的功效,却不知为何,如今她闻着,总会开始敏感地起一身密麻的鸡皮疙瘩。
大概是因为它时常零距离充斥于自己的嗅觉,有段时间她睡觉做梦都能梦见那些事情。
梦见他坏得要命,拍拍她,让她抬起来一点,他想再探一些。
梦里的场景总是一一重现。
他吻着她汗涔涔的后颈,闻见不知道是她还是自己的香。
应该是她的。
甜甜的木质花香调,混合晚香玉与雪松香草,被她沐浴后均匀地涂遍整个四肢以及身体。
女孩子爱漂亮,爱干净,精致到各类护肤油,从头到脚,琳琅满目地摆了他整个洗手间,将他原来那些男人的单一的用品全都挤在了一边。
以前从不去奢望幻想,可后来竟然头一遭有了自己也会拥有一切的真实感。
男人手臂的青筋再次凸起,少女的手指按压在上面,血管很软,只是交错布在手臂上,会显得有些可怖。
她怯怯收回手,却倏然被人紧紧抓住,然后往下。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手插进他发丝之间,片刻偎存。
手腕被勒出几道指印,有些发疼。
可更多的,却是觉得腰下的布料有些许濡,她不舒服地扭了扭,嘤咛一声:“程昭淮,得换……”
他鼻腔中慵懒哼出一声嗯,却说:“等会儿再换。”
这床布料还得再被糟蹋一次。
说着,他抬手去捡自己扔在一旁的领带。
兰泽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
一条柔软的绸缎覆上她的眼睛。
被蒙住双眼,失去了光感与视觉后的她变得有些焦灼,情不自禁地喃喃:“昭淮……”
他抓住她欲扯下布条的手,扣至头顶上方。
漆黑一片里,她感觉到他的靠近。他的气息在她耳边颈后拂过,他温磁的声音响起:“泽泽乖,跟着我,别怕。”
说完,她指尖蓦然收紧,与他紧紧相扣。
所有感观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敏锐。
到底是年纪尚小,不懂事情的乐趣与技巧,只跟随自己最下意识的反应,轻易地就被他带走。
她无法预知下一刻炽热会流连在哪一处,以至于每一次都会在她的大脑里形成异常强烈的感受,迅速而清晰地弥漫全身。
这种坠落于深渊的感受,像极了她方才在手机上看见的那句——
【阳城太复杂了,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家乡这边,穷山恶水,几乎都是没什么思想只会动粗维护自己利益的刁民……】
她知道的。
阳城山多,地理位置也贫瘠,各个复杂的环境原因造就了这个地方的许多社会文明,与现代基本不符。
可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案情却牵涉出如此盘绕的关联,其中的厉害她怎么会不明白?
“你别走……”她忍不住呼出,表情迷茫,声色娇而颤,蕴着害怕与依赖。
她慌张地伸出手找他,指尖触碰到他的肩后,紧紧地依附上来搂住他。
好像这样搂住了,他就能不走。
他的确没走。
只是他的退离让她心中失落空荡,她只想紧紧攀住他,比平常更加亲昵地粘着他,次次慌乱寻找,次次颤栗。
那场摇摇晃晃,终不见天光的沉浮欲海里,他成了她唯一能依靠的救命浮木。
后来重见天光,才发现自己到了尾端,坠坠难平。
头发如海藻一般铺散开,她看见他靠近,动了动发疼的踝,与他赌了气,像只抗拒人类的猫咪,爪子抵着他,拧巴着不让他亲自己。
可她哪里硬得过他,男人脾气上来了,直接将她手腕往后一扣,细细的腕节便就这么被那只大掌毫不顾惜地钳制住,一番纠缠后,那条原本被她解下的领带,重新缠在她的细腕。
然后他便心满意足地吻了下来。
兰泽像一只被强迫的猫猫,喵呜一声,仰着脖子委顿地哭叫出声。
“讨厌——”
得了逞,他短而促地笑起来——
程砚安是第二日晚上离开的。
说是两天后,但机票却是凌晨的。
他走后她也听话,没去关注阳城的动态,即便身边有同事讨论得沸沸扬扬,她一旦察觉到苗头,便会自动避开,不听不闻。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知道一件事——专案组去得悄无声息,却在阳城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波澜。
她会和程砚安联系。
就像是一对因出差而分离的情人,每晚按时通话,但更多的时候,三分钟便匆匆结束。
也就是他忙碌之余,出来抽根烟的功夫。
时间短得她根本来不及与他诉说今日遭遇,喜怒哀乐,仿佛没说几句,他便要挂了。
不过她安慰自己,这恰恰能证明他平安,三分钟,足够了。
二人的话题也从不涉及阳城动态,说的都是无足轻重的琐碎事,她是乖乖听他的话,而他却是怕她殚心竭虑为他担心。
只是太有默契,有时候倒显得别扭。
剧院那边排练很紧张。
少年宫的孩子们心性活跃难管教,兰泽有时候也会发愁,想着该如何与这群小朋友好好说话,配合完成这场重要的表演。
可能是因为日子紧张地过着,她没知没觉,时间竟也过得飞快。
是那天她自己一个人睡进被窝后,突发奇想,想换一边睡睡他的位置,她将手机放在床头柜,却不料沾了满手的灰,看着手上那点尘埃,也就是那个时候才恍惚发现——原来他已经离开了很久。
算算时间,已经一个月有余。
夜深了,他一定忙到很晚才休息,她即便再想念也不愿贸然打扰他。
只是深夜总是情绪脆弱,她总归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那些忍了许久的思念与感情,在那一刻似乎涨溢出口袋,泛滥成灾。
她鼻头一酸,再也忍不住,立刻拿起手机便给他发了消息。
方草草:【程昭淮,我想你】
真的好想你。
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一大堆的叮嘱,与一大堆的倾诉,挑挑拣拣,洋洋洒洒的,全是她这段时间想与他说,但可惜二人又没空说的生活。
这时,手上突然传来强烈震感,在寂静的夜里甚至震出了清晰的闷响。
她一愣。
只见对话框弹进来一条消息。
程砚安:【泽泽,河清难俟】
指尖顿住,悬在屏幕上方。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还没休息,连轴转得身体都不要了。
而也正是因为加班,所以他才难得地回了她。
也不知是从哪宗案卷里抬起头,注意到这条深夜的消息,也许会累得揉揉眉心,又也许会疲惫一笑,然后抬起手,很耐心地为她回了这条思念的短信。
京大法学才子如此隐晦的情话。
传说黄河水千年清一次,而人寿命有限,难以等到那一天。二人分别了太久,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归京,他想见她的心,实在是已经等待不及。
河清难俟。
河清难俟。
她感应到他的情意,忽然模糊了眼眶,泪珠一颗一颗地滴在深色被套上。
他的回应明明只几个字,却通篇都是——
泽泽,我也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如果十一点没来,那就是凌晨~
第55章
◎他们◎
剧院最近忙得抽不开身, 早出晚归地排练,累得她连去医院的时间都没有太多。
可她还是会尽量抽空,在每天下班后, 坚持不论多晚都会去看看于舒然。
于舒然病情控制良好,已经准备进入最后一期治疗。兰理把于舒然照顾得很好, 即便是因为治疗而导致美人消瘦,也依然阻止不了她眼里的容光焕发。
程砚安不在的日子, 她过得也不算太糟糕。
她有了自己稳定的生活,每天上下班排练, 偶尔周末会与飞姐和顺乐小聚。
飞姐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大半,只是经历那一遭,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初。飞姐整个人沉淀许多,没了往日的疯狂玩闹, 少年的意气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全无。不过可喜可贺的是, 他前段时间签约天晟娱乐,如今被经纪人带着天南海北地出席各个商业活动攒人气。
顺乐倒是如常, 夜店女王,成天瞧不见影。富家小姐不缺钱,加之她店里的生意好, 日子不愁吃喝, 毕没毕业生活都没太差,是以她的父母看不惯顺乐如此清闲,开始给她张罗着对象相亲。
兰泽照旧准备自己的曲目,可是日子却开始过得有点艰难。
她近日心很累。
单位里有个叫柏檩的姑娘, 是大她两届的学姐, 也是这次《家国》曲目里, 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听其他几个大姨说, 柏檩是京中某位公子哥的小情情,往日在剧院的时候便是爱来不来,排练的时候缺席是常有的事。
没办法,背后有人撑腰,听说那位公子哥也是圈子里的头号人物,一般人可惹不得。
柏檩这次落选心有不甘,仗着那位公子哥的势,向闹了孙院长好几次,最后院长实在受不了,将她臭骂了回来。
骂她胡搅蛮缠看不清局势,骂她平日排练就不专心,这么关键的项目给谁也不会给她。
听说当时柏檩哭着跑出院长办公室,正好撞见了几个同事。
这事儿私下都传遍了,没几个人不笑话的。
兰泽观察着这群人的态度,估摸出这位柏檩在单位的口碑大概不太好。
好似大家都挺烦她。
而到底是怎么个“不怎么样”和“烦”,兰泽那天下班的时候有幸见识到了。
她也知道柏檩这种存在感天生强烈吸睛的女生,家世好气质好样样都好,难免会有股生来的凌人傲气。
所以冷不丁有一天突然出现一位与她不相上下,且不相交锋的女生,猛虎遇劲敌,心中便总会想有个高低之分。
更何况,上一局兰泽还胜了。
兰泽当时站在剧院外的露天停车场翻着车钥匙,狐疑自己是否粗心大意将钥匙落在了办公室。
手在包里胡乱摸索了半天,终于让她触到一串熟悉的冰冷金属。
还没拿出来,忽然就被人从身后撞开,她吃痛踉跄,手一抖,钥匙便落在地上。
哐当。
她看着那串可怜兮兮躺在地上的钥匙,懵了。
回头看去,只见柏檩昂着脖颈从她身边经过,兰泽晃眼看见对方凹凸有致的胸和臀,走路时曼妙轻曳,连带起的一阵风都是沁人心脾的香。
上一个这样美呆的人,还是同寝的杨允熙。
肩头的疼痛让她略略蹙起眉,美人明显来者不善,明眸轻蔑地睨了她一眼,语气分外厌弃:“你挡着我路了,走开些!”
毫不加掩饰的敌对,跋扈也嚣张。
兰泽被呛得措手不及,等到她反应过来后,对方已经开着那辆卡宴从她身边疾驰而去。
车耳朵精准擦过她面前五公分,她惊得连连后退,卡宴余风锋利,刺得她心脏猛跳。
卡宴嚣张地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车尾巴。
兰泽兀自攥紧了手。
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姑娘虽说看着乖巧可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柔弱样,但她从小就不是个吃闷亏的性子。
看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径直开门上车。
一踩油门,追着那辆车冲了出去——
阳城。
专案组被安排至城内的三清招待所。
这家招待所是当地专程用来办公开会的场地,内置会议室、食堂、乒乓球场及一系列的齐全的设施。
那天程砚安刚从餐厅出来,就被组长萧赫拉着回了会议室。
会议室如今被腾出来作为专案组的办公场地,一排排胡桃木桌子全是摞着卷宗,摆满了整整三张,十来个同事全都坐在桌子前忙着调查整理。
满桌凌乱,一室繁忙。
萧赫道:“有一批同事已经开始暗中走访调查了,咱们来了这么久,这事儿可越来越棘手。”
“棘手也得查,”他随意翻了翻最上的几个卷宗,上面全是与这起案子相关联的内容,他指着上面某个村民,浏览过大概的信息后,皱眉道:“这个是?”
萧赫:“哦,那个,是从小看着受害者长大的养父,前些年犯了事儿进去了,关了三两年,前段时间刚出来。”
“问过了?”
“还没来得及。”
程砚安合上卷宗:“走。”
“哎不是,”萧赫拉住他,“又去?上回你去那儿就差点被那家村民给锄了,这次还敢去?换个人吧。”
“我又不去上回那家。”
萧赫一噎,服了:“你丫是真猛啊,办个案要搭上命是吧,童检怎么跟你说的,必要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保全……”
程砚安没什么表情,只慢悠悠打断他,问道:“去不去?”
“……”
萧赫知道自己拗不过他,这人办起案来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稳拿快狠,不然萧赫也不会向童检要他。
男子汉大丈夫。
牙一咬,心一横,萧赫点头,应了他。
“唉不对,”走之前,萧赫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拉住程砚安,脱口道:“昨天出去走访的两位同事,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程砚安目光扫了一圈,也反应过来。
两个人无声相望,萧赫骂了一声:“靠!不会出事儿了吧?!”——
兰泽看见那辆卡宴就在前方,安然地摩挲着方向盘上颗粒纹理。
她是打好了主意才跟上来的。
等到路上车流不算多的时候,再次踩下油门,猛一个冲进,直接冲到了卡宴尾巴斜后方。
柏檩似乎没注意到她,现下车开得正平稳。
兰泽努努嘴,望了一眼两边的车耳朵,确定好了以后,果断加速,上前,逼近那辆卡宴。
曾经学车的时候兰理便教过她许多花招。
好歹昔年也是京城里肆意潇洒的名门公子哥,什么东西都玩过,当年教给她也只图个乐。
可她那时候偏偏看一遍就学会了。
超车别停,不给对方一条生路,玩的就是刺激,赌的就是对方不敢拿命跟你搏。
兰泽咬了咬手背,筹谋着,愈发贴近卡宴,将卡宴死死别住。
卡宴的主人这时候也注意到她,不耐烦地摁着喇叭,示意她让开点。
她却轻漾开笑,直接一个猛扎头,二话没说,油门一松,朝着卡宴就给了她一剂猛药。
吱——
卡宴被她别停,被迫急急停下。
她也跟着停了车,等着。
果不其然,十秒后,她听见后面一声震天的关门响,女人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用力拍打她的车窗。
兰泽降下窗,神情淡淡,与柏檩对视。
柏檩眸子里怒气滔天,指着她鼻子就骂道:“至于吗?你是不是贱的!你他妈不要命了我还要,别来连累我。”
兰泽静静瞧她,也没急着回骂,而是朝柏檩无辜一笑:“抱歉,我车技不好。”
嗓音温软,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柏檩都准备与她大吵一架,大干一仗了,却没想到她就这么轻风云淡地把自己打发了,一时无言,只干瞪着她。
兰泽的态度毫无愧疚,却把话说得无比诚恳。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咱们俩是一条回家路呀,那正好,以后下班应该会经常遇见姐姐的。”
柏檩听得懂。
这话中软软的威胁,全是警告。
没想到这姑娘不若外表一般好欺负,竟还是个硬茬儿。
本就是想教训教训她,让她当新人的别这么风头太盛,谁知道,竟被反咬一口。
柏檩心上一紧。
接着,又见兰泽歪头,又笑眯眯地对自己道:
“哦对,差点忘了……姐姐胆子这么大,我刚才应该没有吓到你吧?”——
这段日子案件梳理得毫无头绪,上头给的压力如无形泰山,搞得萧赫头都大了一圈。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全是念着这桩案子,到最后,只能起身去会议室加点班,至少心里能安。
到了会议室,萧赫脚步一顿。
看见会议室里坐着一个男人,对着案卷,正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周围落了一地的烟蒂,说明这人也没表面上的泰然自若。
想想也是,此事牵涉太广,想结案又不易,如今一个两个全都紧绷着呢。
萧赫走过去,看见他手机屏幕亮着,玩笑了一句:“这大半夜的跟谁聊天呢?”
烟雾缭绕中,工作狂魔程砚安的声音,总算是隐隐有了暖意,缓缓吐出余雾,说:“我爱人。”
程砚安有对象这事儿萧赫有所耳闻,哦了一声,又问道:“想你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就为了与他说上三两句话。
程砚安却不语,眉心多的是疲惫——
得了上次教训,柏檩对她的针对少了很多。
一劳永逸,这是她总结出来的结论,也是程砚安以前教过她的道理。
曲目开始第一轮汇合排练,兰泽成天领着那堆小朋友待在汇演中心的台下,有时候指挥小朋友别说话,有时候又牵着他们上台表演。
她的孩子缘挺好,好到有时候她也会想,自己若是不跳舞,而是去做一名幼儿园老师,说不定会十分讨小朋友喜欢。
即便是小朋友们听她的话,可在台上走位的时候,还是忙活了半晌。
下台后她累得歇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走到休息室,抽空喝了一杯水。
这会儿都在前台忙着排练走位,休息室没多少人。
所以那几道议论声也格外清晰。
“哎,最近阳城那边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听说死人了呀……好像是个检察官……”
啪。
杯子落下。
水撒了一地——
萧赫满腹牢骚地赶回招待所,刚一推门进会议室,便看见一堆人围着程砚安的电脑前,个个表情都丰富多彩。
只有他沉着一张脸。
他想起刚才被领导拎过去,叱骂他没封锁好消息。前段时间他们内部有人受伤的事儿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如今网络上竟然都开始造谣说阳城死了人了。
他也知道如今外头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们,他们不能有一步差池。
这段日子,无数的走访、蹲点、审问、摸排,从十年前的卷宗开始,一路顺藤摸瓜到如今,好容易有了点苗头,竟然被外头那帮急吼吼地想拿独家的记者扰乱了节奏。
一帮人,瞎添乱。
萧赫一声戾气,走到程砚安面前,沉声问他进展如何。
程砚安将三个卷宗整理出来摆在他面前,一一铺开。
“这是上个月那群人的财务流水账本,这是案发现场的痕迹勘察报告,这个,”程砚安顿了顿,“是受害者养父的供词,他承认自己的女儿三个月前便失踪,走之前,在家中墙砖处留了一封重要的举报信。”
说完,程砚安又指着屏幕上的那个人,敲了敲屏幕:“抓到这个人,录下口供,咱们的证据链便齐了。”
萧赫拧眉,去梳理那堆证据。
越看,紧皱的眉头越舒展。
不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沓纸被萧赫往桌上一扔,抛出一个潇洒的弧度。
萧赫用力拍拍程砚安的肩头,声音充斥着魄力,细听,又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行了,阳城一案,收网!”——
兰泽一个人躲在洗手间,心口涌上大片大片的窒息。
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没有时间理她,可她还是一遍又一遍,不依不饶地打着电话。
就算是他接起来,责怪一下自己也好。
可是没人接听。
兰泽又拨了好几通,统统无人接听。
那样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心情持续了一整天,连吃饭、开车回家,她都没精打采,心思早已经飘到千里之外的阳城。
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她被噩梦倏然惊醒,喘着气,出了一身的冷汗。
回过神来后,二话没说,拿起一旁的手机,便给他打了电话过去。
这个时候他会接的。
她无比清楚,他这个时候一定会接她电话的,哪怕是他睡着了,也一定会接起来,不让她担心。
嘟音传来,四十秒后又挂断。
她再拨、再断。
再拨、再断。
如此循环十几通后,她茫然地望着眼前屋内,举着电话,突然便不知所措。
那个她信心百倍能打通的电话,此刻,竟然无人接听。
每晚的通话报平安几乎已经成为二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不是会轻易食言的人。
心狠狠地坠了下去——
程砚安记得收网那一日。
阳城几乎出动大半的警力,纷纷汇聚于出海的码头。
海风烈烈,吹得衣摆高高扬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过去几个月的困斗而挣扎痛苦,而如今终于迎来天光,群心振奋,所有人都绷着那根弦,只为最后一刻的黎明。
程砚安与萧赫赶到现场确认时,在场所有警力纷纷持枪围聚向中心,武警在大吼别动,凌乱的脚步间,他看见地上有一群人倒着,如同困兽在作最后的斗争。
混乱之间,那个人也看见了他。
那是他们彼此这几个月里,最后一次的交锋。
今后都不必再见。
“程砚安——”那人终于崩溃颤抖着嘶吼出声。
程砚安凛冽着眉眼,回过身,站定。
看昔日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今却被狼狈地摁在地上,脸贴着地,开始闷声痛嚎。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了!”
“我早就该让你死!”
“是你!是你害的我!我还差一点!就差一点!让他给我死!让他给我死!”
真相无懈可击,罪人心虚,瑟瑟发抖。
任他人如何嘶喊,他却无比清楚,这已经是不可扭转的最后的终局。
阳城一事轰轰烈烈地闹了这么长时间,也还落幕了。
都结束了。
而他也终于,即将踏入归京的路途。
砰——
一声震彻天地的惊响。
空气刹那寂静凝滞,世界突然就只剩他沉重的呼吸。
程砚安脸上忽然被溅到几滴的温热液体。而钻心的痛,伴着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一并传来。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大吼了一声:“是自制猎/枪!把那个孙子给我摁住了!”
“全体戒备!注意回避!”
“快!叫救护车!有检察官中枪了!”
他也恍惚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他:“程砚安——”
他抚上剧痛的肩,却摸到一手粘稠的温热。
那里,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他怔怔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看着人群瞬间疏散逃窜,周围变得空旷而寂寥。
滴落在地的血如地狱的曼陀罗,一滴、两滴、三滴……最后越来越多。
夕阳照耀大地,穿透染血的身躯,他微微踉跄后退,在最后一丝没有温度的余晖里,终于缓慢、无力地,仰头倒下。
肩头剧痛持续传来,疼得人几欲昏厥麻木。他张口想呼吸,喉间却突涌一股腥甜,呛得他猛烈咳嗽几声,血便如被割裂后喷涌的脉搏,咳在迅速围上来的萧赫手上。
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逝,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周围的惊呼与痛嚎混乱成一片。
天旋地转之间,他目光扬起,看见天空划过苍鹰。
神思不自控地渐渐恍惚,那一刻,他竟隐约看见千里之外的华夏剧院,车马骈阗,大堂满座,舞台中央有白色国风纱服的姑娘,正牵着孩子们踮脚起舞。
海马体延续不断的记忆喷涌而出,耳侧似有清朗童声响起,歌声断断续续飘进他混沌的意识里:
“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家。有了强的国,才有富的家……”
《国家》。
国家。
他妄图回醒意识。
那是,他的小姑娘,和他的国与家。
“程砚安,你不要睡!”
“程砚安你看着我!”
那些声音却越来越微弱遥远。
他的瞳孔如同蒙上一层别样的希冀,四周在慢慢变得寒冷,呼吸已经短促无力。
剧院的童音歌声犹在,身边人的呼喊却变得徒劳。
就是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再见见她。
脑海中闪过他一生中的无数时刻,一幕幕,一点点,最后记忆定格在当年边城风雪里,那个小姑娘一身毛茸茸冲他欢笑的傻样。
她娇着声问他:程昭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
宝贝,就快了……
他张张口,想告诉她,却涌出腥红。
模糊之间,他又看见她笑如早春暖阳,在他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刻,轻脚迈过黑河寒雪,迈进阳城动乱,迈到他的身边,然后在一地纷乱血痕里俯下身,朝他缓缓伸出手,月牙眼,温软语——
“程昭淮,我来接你回家。”
故里托梦,魂葬今夕。
纷乱声音消逝,温暖褪去。
视线坠入永夜——
十里春风迎归途,万寿山河辞青骨。
我的英雄,我们回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是平安的~别担心
终于正文完啦,番外的话后天开始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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