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等他走到温泉池壁旁, 一眼便能看到,泉水中并不是空无一人。
叶晚晚在一旁有巨石掩着的池壁旁,上面摆放着几盘瓜果、几小壶果酒, 趴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白皙的脸颊被压出些许红印, 就连他走过来的动静都毫无察觉。
她……只是睡着了?
她没走。
容厌站在原地, 静静看了会儿。
这次,是他给过她机会了。
片刻后,他沿着石阶走入温泉, 温暖的泉水包绕全身。
他走到她身旁,揽着她腋下, 将她横抱起来。
晚晚睡得迷迷糊糊, 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脸颊贴到他颈间,呼吸细细洒在他喉结上,激起一小阵微微的战栗。
容厌抱着她往石阶上走。
晚晚对此一无所知。
她近来总是梦到前世。
这次,她尝了几杯酒, 微醺之后困倦,便小睡了会儿。
这样短暂的休息,她竟也做了梦。
前世,容厌也曾这般带着她南下, 一路游玩, 即便有过船上那一遭,她还是忍不住地……
对他越来越痴迷。
白日里, 晚晚躺在温泉的池壁旁, 看着头顶的蓝天,仔细思索过。
她前世, 为什么会喜欢容厌?
是不知道自己被当作替身,还是将他视作能把她拉出叶家泥沼的浮木?
前世的记忆里,她只看到过容厌,只看到她和容厌的百般纠缠,甚至……
她的师兄,一次都不曾被提起过。
晚晚忽然想到了五岁那年,她第一次有这种梦境,第一次听到梦境中的人对自己讲话。
上一世,她应当没有学医,这一世,她阴差阳错,偏偏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从这一年,两世便已经有了分歧。
前世的她,或许都不曾见过师兄。
那么,容厌虽然危险,可他教她权术,给她权利,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她体面。他有世间顶好的皮相,是最尊贵、最强大的帝主,承他独宠时,他待她又足够特殊。
前世的叶晚晚一无所有,容厌给了她足够多。
于是,容厌与所谓她和他之间的情爱,便成了她的全部。
可这一世,于她完全行不通。
前世今生,最终走向的,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吗?
晚晚被酒气催地困倦起来,仰面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直到月上树梢,她又盯着月亮看。
她的师兄也是月亮。
师兄失踪后,生死未卜,但这样,他会成为她永远的月亮。
梦境到了最后,还是同一片温泉,晚晚看到自己和容厌在温泉中拥抱亲吻。
她看到自己在亲吻中忽然抬眸,与她对视。
梦境中,隔着虚空,前世和今生遥相对望。
逐渐坍塌的场景之中,晚晚似乎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她听到梦境中的自己开口。
“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晚晚在心里回答。
没有。
她永远不会喜欢这样的容厌,他这样的人。
她永远只能同这样的他虚情假意。
半梦半醒间,晚晚察觉有人抱住她,花果酒的劲头还没过,她面色泛红,有些懊恼。
管事说,这酒不易醉人的啊,她居然睡着了。
她只是有些晕,思绪却不见有丝毫迟缓,睁开眼睛,看到是容厌,张开手臂抱住,用脸颊蹭了蹭他,喊出了他的名字:“容、容……”
念了两遍他的姓,终归还是没有将他全名当着他的面喊出来,放肆又没那么放肆。
水中她的重量更轻了些,仿佛轻轻一推就能将她推远。容厌从横抱着她,到顺着她的力道,让她直身立在水中。
晚晚立刻按着他的肩,轻轻一用力,身体便往上浮起,让自己比他高了些。
她终于能低头俯视他。
容厌抬起头仰视着,似乎在笑她:“你在叫我什么?”
晚晚定定看着他,道:“容容,冒犯陛下了。”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
她睁大朦朦的黑眸,等着容厌发怒或者斥责她。
容厌懒散地笑了下,“在宫外,随你怎么叫。”
晚晚惊奇,“真的吗?”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想起在悬园寺中看到的,裴夫人裴露凝的牌位,净明是那僧人,那琉璃儿……
是他的小名?
牌位上的药师经,便是是名字的典故?
晚晚想了下,还是没有叫出来。
酒气渐渐散去,她那点眩晕也舒缓了些,夜间的温泉依旧温暖舒适,吹到身上的微风也是温暖而温柔。
她在泉中泡了将近一个时辰,手指指腹被泡地有些发皱,全身湿透。
容厌将她抱在身前,手臂在她臀下轻轻拖着。
湿透的衣衫在水中搅在一起,肌肤相贴之感,在水中仅仅隔着几层流动的面料。
晚晚低头,脸颊抵住他侧脸,没有说话。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肌肉的线条,明明隔着几层衣物,却如若无物一般。
一圈圈的水纹荡开,轻柔地拍打在人背上,仿佛是一个茧,将她和他包裹、缠绕。
此时才觉出两人之间涌动的那种氛围。
晚晚长睫细细颤了颤。
容厌丝毫没有察觉一般,神情平静,却始终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
没有亲吻,没有行房,只是单单纯纯地在水中拥抱,却有种更为隐秘难言的暧|昧之感,就像一只蝴蝶飞进心脏。
太过和谐静谧的气氛,引人沉浸。
晚晚将脸颊埋进他颈间。
泡得太久,容厌看到晚晚泛白的指腹,重新改为横抱着她的姿势,缓步走出温泉。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吸足了水的衣料随着他的走动,偶尔会带起一丝丝摩擦。
晚晚揽着他的脖颈,靠在他肩上。
容厌垂眸看了一眼。
她低垂着眼眸,长睫浓密,恰到好处的卷翘,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水墨画上写意飞扬出去的浓墨一笔。
至美至艳。
一路上,容厌避开人,横抱着她,从温泉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院落。
泉水一路滴答,水汽又被夏夜蒸发了些,到了院中,两人衣摆都已经不再滴水。
晚晚还记得,最开始,他微微哂笑,连扶都不会扶她一把,到如今,他很少说什么,却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
回到房中,容厌便先离去。
晚晚擦净身上水迹,重新换上一身干燥的中衣,躺到床上,忽然便觉出几分惬意。
一路南下避暑的行程,也能让她舒适愉悦起来。
第二日,不能再耽搁,用完早膳便继续启程。
晚晚自觉先爬上容厌的骏马,靠前坐了些,容厌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
路上晚晚时不时看看周围风景,或者倚在容厌怀中小憩,甚至仰头看他的脸。
迎面偶尔遇到一两辆北上行色匆匆的马车,晚晚打了个哈欠,窝在他怀中昏昏欲睡。
容厌放慢了速度,单手控缰绳,看了眼那些北上的马车,朝着饶温示意了一下。
饶温领命,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一人一马登时加快了速度,如离弦的箭一般,快速往南而去。
等到正午,容厌带着晚晚找了一处清溪,在旁边架起篝火。
晚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问:“我做些什么呀?”
容厌看了眼她纤弱的身形,道:“什么都不用做。”
晚晚还是走到架起的火堆旁,添了几根柴烧火,看着他拿剑将一根树枝削出锋利的一端,而后静静站在溪边。
她四处走了走,抱了些干柴过来,容厌已经将鱼处理好,架到了火堆上方。
等到鱼肉原始的香味冒出,晚晚接过容厌递过来的树枝,吹了吹,小小咬了一口。
而后微微怔了下,忽然笑了出来。
是苦的,好难吃。
他也有做不好的啊。
容厌冷淡瞥她一眼,晚晚立刻将唇角压平,安安静静挑着看起来好一些的地方慢慢吃着。
午后再次上马,继续朝南。
到了傍晚,行至一处城池前,与饶温会合后,便进城到一处宅院里休息。
终于能吃到味道好的餐饭,晚晚心满意足回房休息,容厌在她房中点上安神香,随后出门到厅堂中。
饶温领着一队人整齐站在下方。
“上个月,泽州一带雨水泛滥成灾,泽州西北被淹没了三个县、十数个村庄。陛下拨银派官员赈济,这个月刚回。县城重建,灾民过多,难以管理……嘉县以重建为由,封控周围,昨夜失控了,跑出去了几十个人,逃入周围几个县城。”
又一人上前,出列道:“嘉县附近几县,便有几人闻风破胆,带着家人北逃。”
容厌在上首,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长案上。
他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像是逃难,却没有消息报到他这里。
随口让饶温去查,果然不是多此一举。
容厌冷静地思索着,片刻后,问道:“避暑的仪仗走到哪儿了?”
“泽州东北方向。”
容厌笑了一下。
一同南下的,还有一些来着各大世家的臣子。
平日里,在他掌控之下,争斗也都太过平稳,这次在泽州碰上,但愿那些有异心的,别太没用。
容厌道:“调兵,随孤往泽州。”
饶温怔愣,“陛下亲自去?此番不妥……”
容厌瞥他一眼。
饶温不再就此多说,又道:“云妃娘娘呢?”
容厌淡淡道:“将她送回上陵,让她乖乖回宫。”
饶温领命-
晚晚在安神香中睡着后,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头脑都因为昏睡太久而胀痛。
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在房间的大床上,而是在一辆马车中。
车厢华美,身下铺着厚厚坐垫。
晚晚立刻起身到车门处,掀开车帘,便看到车辕上仅有一名车夫,车后跟有整齐的马蹄声。
车夫注意到晚晚醒来,恭敬道:“云妃娘娘。”
晚晚问:“陛下呢?”
车夫答:“陛下命我等护送娘娘回上陵。”
晚晚皱了皱眉。
送她回去?
昨天白日里,明明还好好的,为何忽然之间,他就要将她送回宫中?
晚晚试着再从车夫和侍卫口中问出些什么,可不论她问什么,他们都只回答:“陛下有令。”
晚晚心底有些不安。
离开上陵至今不过四五日,这回,车夫等人没有在路途上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一直到正午,一行人在一处茶寮歇下,棚外另有一辆马车,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携着妻女护卫,坐在晚晚等人后面的几桌上,似乎也要北上。
晚晚忽然想起,容厌看到路上有神色慌张往北的车驾,便让饶温先行去探知消息。
到了傍晚,她并不知道饶温后来同他汇报了些什么。
商户和妻子低声碎语。
“……那么远了,应该没事了吧?”
“谁知道……死掉的人,都被烧成了灰……嘉县有人逃进咱们县里……咱们去上陵叔父家里避难,到了那里,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晚晚只听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愕。
死掉的人烧成灰,逃难……
她想起今年格外多的雨水,天灾后面瘟疫盛行。
这是……瘟疫!
若这时疫易于感染,若有人乱逃,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容厌是去了这商人所说的“嘉县”,却让人直接连夜将她送回?
晚晚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也好,她可以先平平安安回上陵,如今容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她身上再投以多大的关注。
若路上有机会,她甚至可以找一找逃出去的机会。
之前在容厌身边,她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固若金汤,她怎么也没有可能逃得掉,没必要自讨苦吃。
可是如今不同,遥隔千里,他分身乏术,而她身边也没有多少人。
按照一般时疫的处理,控制住流民之后,还需要找名医研制药方。
她并不专精时疫,没有必要追去,况且,这可是真正难得的,她有机会逃开、再也不用被宫墙困住的时机。
骆良果然是对的。
他当初每日除了教习她医术,还会引导她要有医者仁心,兼爱天下。
可晚晚终归是将她自己放在首位,骆良数不清罚过她多少次,掰正了她借助医术生出的无数不好的念头,终究无法根本上改变她。
晚晚面上冷静至极,午后,随着车夫侍卫继续北上。
入夜之后,晚晚躺在马车上静静思索。
容厌为什么要让人送她回来?
是担心她的安危吗?
人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
晚晚不相信他会有这种想法,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他嫌她累赘。
带着她,对他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因为要顾及她而碍手碍脚。
这次去控制时疫——还有可能是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还刚刚好能在泽州遇上仪仗和朝臣。
按照容厌的性格,他亲自过去,便不可能仅仅是控制疫情。
他怕是还会要对某些世家设圈套,浑水里面不知多少人会在其中摸鱼。
可笑的是,如今她和容厌已经百般亲近过,相处起来似乎如同如胶似漆的情人。
可遇到危难,他嫌她碍事,她想着逃离。
让晚晚有些想笑。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条,找机会,上山采药,药倒侍卫等人,抛下紫苏、白术,日后找机会将她们从宫中接出来,如今她先逃出去。
第二条,乖乖回宫。
第三条,折回去找他。或许会暴露她的医术,或许共患难会真正让他心里有她,让她从此能更加有底气一些。
到上陵还有两三日的路程,她还有时间考虑。
夜间的睡梦之中,前世的此时悄然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前世的她傍晚才醒过来,同样得知了容厌抛下她,她怔怔落下两行泪。
夕阳如残血。
晚晚平静地看着那个自己哀哀哭泣,她试着出声,同梦境中的自己道:“你回宫了。”
肯定的语气。
梦中的自己面容越来越淡,她却好像隐隐听到了回答,没有理会她上一句话,而是在问:“你打算如何选择?”
晚晚没有接话。
那声音淡淡道:“只要你愿意舍弃白术和紫苏,你可以逃,我会帮你谋划,让他永远找不到你。”
这是她的声音,却更为深沉冷寂,久浸权势一般,和容厌有一丝相似,隐有威仪。
这是前世的容厌亲手教出来的叶晚晚。
甘苦(一)
来到嘉县的第五日。
这是天灾, 也是人祸。
瘟疫最初,嘉县县令本以为,这只是几个人得的一场小病。
洪灾之后, 所有人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几处赈济所中, 简陋的一处棚子, 住满了人。等到终于发现不对时, 一处赈济所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相同的症状。
县令大惊,就在这时,有人服药扼住了症状, 县令如获良方,为了弥补自己疏忽大意, 立刻大肆推广。
几日后, 服药缓解的人忽然恶化, 一晚上,数十人身亡。
就在这时,便有上陵皇城之人来到嘉县,代县令封锁城门, 民怨达到最大之时,灾民暴动,染病的流民迅速蔓延到附近几座城池之中,从一场有机会控制住的时疫, 彻底成为威胁大邺安稳的大灾。
五日内, 容厌强横镇压嘉县连同附近一共三*七*七*整*理个县城、一个州府。
违令者,斩。
这几年皇权高高凌驾于各世家, 强势无匹, 更兼陛下亲临,无疑是直接稳定了民心。
今日嘉县县令被问斩, 临时搭建的一处的刑房之中,故意扩大瘟疫的那人已经被严刑四日,正值炎夏,血水已经腥臭,招来阵阵蚊虫。
容厌坐在刑房之外,手肘支在扶手上,指间把玩着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刑房仅开了一扇窗,夕阳斜入,橘金的光辉撒在他身上,他颇有闲情逸致地对光看着匕首上镶嵌的红色宝石。
金吾卫统领晁兆压抑着怒气,阴沉着脸,劈手又狠狠一鞭下去。
带着倒钩的铁鞭刮下一大片肉沫。
“五城,这可是五城之民!那么多人……好、好一个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惨叫一声,又大笑起来。
“痛快,真痛快!”
他笑容疯狂而歇斯底里,“狗皇帝,知道我等这一日多久了吗?六年,整整六年!不过是因为我父发现你在杀人,你居然就把他害死在宫中。树倒猢狲散,一个个落井下石,最后居然到被诛九族的地步……我改名换姓、为人犬马、日日折磨地活着,就是要你下地狱!”
容厌闲闲地观赏着匕首上血红的宝石,懒散回忆了下。
“六年前。”
他微微笑出来,遗憾道:“终于报复到孤面前,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可惜了,六年前杀的人,你父亲是谁,孤早就记不清了。”
礼部侍郎又哭又笑,一直以来的仇恨明晃晃被人羞辱,他目眦欲裂。
“原本以为杀不了你,可你既然来了,你等着,你若敢走,你看这五城还能不能安定?流民遍野,你看你能不能离开这五城之地?”
他狂笑起来,“只要你走不了,那些表面逢迎实际还想拉你下马的,可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狗皇帝,我要你也尝尝众叛亲离、煎熬悔恨一生的滋味!”
晁兆额头青筋直跳,又是狠狠一鞭下去。
“闭嘴!”
容厌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捧场地轻轻拍了两下手背,为他鼓起掌,温和笑起来。
“你的命到今日,能让孤没那么无聊,也算是最大的用处了。”
他走进牢房之中,几乎称得上柔和地笑着。
抽出匕首,轻轻拍了拍他血肉模糊的脸,叹息道:“可惜,纵你怨恨一生,也看不到孤有那一日。”
众叛亲离,煎熬悔恨?
这多余的情绪,他不会有。
匕首扎进他口中,锋利的刃往斜上划开,颅骨霎时间四分五裂。
鲜血高高溅出一道,血红混着黄白之物迸溅而出。
容厌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整洁干净,没有被溅到一滴血,笑容平和,像是在欣赏什么美丽的图画一般。
走出牢房,傍晚的火烧云连成一片,好似怎么也抹不去的鲜血。
容厌将手抬起,对着刺眼的阳光看了看,肌肤洁净白皙、纤尘不染,他却还是觉得上面黏黏腻腻,时刻沾满了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的血。
晁兆沉默着跟在后面。
他看过许多次陛下杀人,陛下亲自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也越来越少。
晁兆下意识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好事,却也无计可施。
他默默祈祷,陛下治国无可挑剔,不管怎样,他只希望陛下安稳着,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容厌走到暂时扎起的营帐中,撩起门旁铜盆中的清水,平静地清洗每一根手指。
晁兆退下去巡逻,饶温进营帐,汇报四方的消息。
朝中无事,行宫无事,银两赈济、太医、四方名医也已经披星戴月先后到来。
还有最后一事。
饶温皱紧眉,声音压抑地低了些,“云妃娘娘……”
容厌淡淡道:“她怎么了?”
饶温低头,不带情绪地将消息转达出来。
“送娘娘回宫的侍卫忽然昏倒,云妃娘娘……失踪。”
容厌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手上的水迹沿着他指尖往下滴落。
饶温有些不敢再看。
转瞬间,容厌唇角一点一点、极慢地弯起。
“选在这个时候,有意思啊。”
饶温看着陛下平静地擦干手上水滴,却无端有些惊悚。
川阳山岭的山庄里,陛下算是给过云妃娘娘机会,可这个时候……
回宫路上,她身边人不多也不少,不乏有武功高强的专程保护着她。
若在山庄,云妃娘娘要跑,陛下能很快就将她抓回来,就像是捉回探头出牢笼的金丝雀,却也因此,只是会小惩大戒。
可这个时机逃出去,云妃确实能成功逃脱陛下一阵。可天下都是陛下的,就算逃一辈子,她又能逃去哪儿?
饶温难以想象,云妃娘娘若是被抓回来,会是什么下场。
容厌走出营帐,往城门随意走了走。
路上灾民感恩戴德叩拜。
他没有理会,看了眼城后的山岭,夕阳映在他眼里,里面平静冷淡,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城门处植着一株梨树,这个季节没有梨花,伸出的梢头只有深深浅浅的绿。
记忆如走马灯,一幅幅在他脑海中次第而过。
委屈和娇纵,温顺和殷切,亲吻和拥抱。
不过如此而已。
容厌抬手,将梨枝折断。
长靴踩过断裂的树枝,叶片被碾碎。
杀了吧。
城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士兵策马的声音微微杂乱。
应当又是有人闹事。
容厌懒得理会,转身往回走。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娘娘!不拦着您了,您慢点,这马凶得很!”
容厌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直到饶温惊异道:“陛下!”
容厌看了看饶温,饶温看着城门之外,惊奇之色完全没有遮掩。
他这个时候才回眸,青山夕阳火烧云的撞色映入眼底。
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场景。
血色的火烧云染红半个天际,远方青山苍翠,整齐的官道上,她笨拙地策马,红衣散落在枣红的马身,乌黑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脸颊染上了些许泥渍,却依旧美得让人惊心。
容厌静静看着她朝他而来。
像什么呢?
像一团火焰奔他而来,像林间野鹿,像昙花一瞬间极致的芬芳,像金乌坠落火红的余晖,像朝阳升起、天地间的为之一亮。
让辉煌的落日、巍峨的高山也为她退让。
像……
世间最美妙,冥冥坠入他怀。
甘苦(二)
那一团热烈的火从马背上落下, 朝着他奔来。
容厌没有避开,而是张开手臂,任由晚晚扑入他怀中, 而后面无表情将她柔软虚弱的身躯用力箍紧。
抱得太紧, 晚晚有些难受, 抬手推了两下。
“陛下, 疼,轻点。”
容厌低眸,怀中的她鬓发凌乱, 脸颊除了泥渍,还有几处擦伤, 就连衣衫都被划破了几缕。
他淡淡道:“还知道疼。这里有瘟疫, 不知道吗?”
他丝毫没有放松抱着她的手臂, 晚晚挣不开,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就趴在他胸膛中,闷闷道:“知道啊。”
“那你还敢来?”
他这回让人送她回宫,又不是在害她, 她本该乖乖待在宫里,等着他回去,一点危险都不会有。
可她偏偏来了。
晚晚眼睛眨也不眨,甜言蜜语道:“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再危险、就算你不需要, 我也想陪着你, 我不会那么没用的。是你说过,让我永远不用担心会扰乱到你, 我才来的。难道你对我说的话要不作数了吗?”
容厌低眸看着她, 没有说话。
他对她说过的话,没有几句是怀着好意。
她心里应该都清楚的。
他眼眸被漫天红霞映得微微有些橘红, 就仿佛里头静默地燃着一堆压抑着的火。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危险一般。因为一路骑马而来,脸颊被热地泛红,幸好他身上凉,这样抱着她倒也还能忍。她骑术不好,一路颠簸,此刻双腿又酸又疼,她忽然怨声道:“都怪你。”
容厌声音平静:“怪我?”
她先发制人:“都怪你给那些榆木脑袋下死命令,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就是要把我送回宫里去。我这几日躲着他们奔波,辛苦还危险,害得我那么狼狈才追上来。可明明是陛下你说,要带着我一起的。”
容厌抬手慢慢擦拭她脸颊上的灰尘。
“你本就不该来。”
晚晚皱紧眉,“你是在嫌弃我没用、是你的累赘?”
容厌没有否认。
晚晚瞪大了眼睛,他还真的承认?
容厌看她睁圆了的眼睛,有些想笑,“你不是不想沾染权势吗?这回瘟疫所涉甚广,本就劳心费神,带着你,还得要在你身上浪费心思。”
他想也没想就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在她身上花心思?
“陛下对我真好。”
容厌安静了一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又没说什么好话。
他低身,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城内走。
“五城都已经控制住,你只要在帐中,等着瘟疫过去。”
因为她的到来,他原本的安排,全部重新布署。
晚晚搂着他脖颈,没有回话。让她安分等在帐中,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居然真的那么顺利就留下了?
他没盘问她,没问她是如何药倒武功那么高强的侍卫,又是如何一路隐匿着来到他身边。
他这样对身边所有事都习惯掌控着的人,居然轻轻放过这件事?
晚晚反而有些摸不准他想法。
到了营帐之中,容厌轻轻将人放到简单搭建出的床榻上,凝视着她。
晚晚眼下微青,纤瘦单薄,虽然双眼明亮,可脸色看上去还是疲惫又柔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然而,他清楚,她本人和她的外表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半晌,他取来干净崭新的棉帕沾湿,而后坐到她身边,手指托起她脸颊,晚晚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长睫微微敛着,半遮住那双琉璃一般漂亮的眼眸,神情冷淡却专注。
他依旧没有问她为什么能来到这里,看着她脸上的灰尘和擦伤,用棉帕一一擦净。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想要探知些许他的态度,然而他从始至终都像是包裹着浓浓黑雾,他对她有多少容忍、多少恻隐,都无法让她准确触摸到。
片刻后,容厌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瓶药膏,指腹蘸取一些,覆上她脸上擦伤。
他动手给她擦脸敷药,下手却没有什么轻重。
晚晚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带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容厌手顿了顿,看她一眼,“疼?”
晚晚下意识摇头,很快反应过来,又重新将脸颊放入他手中,一抬眼,眼中波澜如春水漾起,轻声道:“好疼,陛下怜惜着点。”
容厌看她一眼。
她真是虚伪的不得了。
他没说什么,放轻了力道将她脸上最后一处擦伤涂好。
她方才下意识是要回答不疼,可是因着在他面前,又改口矫揉造作喊疼。
他忽然想起,她中药的那一晚,在他怀中挣扎到用尽了力气,最后只能失神地靠在他怀中。
她服下了解药,那股药力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却不再试图发泄,躺在他膝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放任那股几乎能毁灭人理智的躁意在她身体里宣泄。
他那时不确定她是否还清醒,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她好像听到了,将脸颊转向他。
她的目光看着他,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他。
人在神志不清时说出来的话才可信。
尤其叶晚晚这种嘴里净是甜言蜜语的。
那个时候,她没有哭,神色也没有悲伤,只是声音极轻地、几乎是气声一般,自言自语道:“叶晚晚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自在不了。”
容厌低眸看着她,此时清醒着的她,漆黑的眼眸明澈而柔软,那一晚的空洞眼神似乎从没在她身上出现过。
可是,人活世上,包括他,本就没有谁能得到自在。
容厌看了她好久,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平时这双眼只让人觉得冷淡讥诮,觉不出半分多情,可这般垂眸静静看人时,便好似带了钩子,无端地有些诱惑。
晚晚手指空空攥了下,眼瞳往下转了些,看了眼他的唇。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要亲吗?
容厌注意到她的视线,低眸看了看她唇瓣,眸色微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她脸颊散乱的头发理顺,道:“好好休息,孤还需做些安排。”
晚晚点头,看着他起身出了营帐。
听不到动静了,她才摸了摸脸颊,呼出一口气。
她如今花言巧语越来越能张口就来。
晚晚叫人备水,解下身上沾了一路风尘的衣裙,沐浴后放松地躺到床榻上。
四周是容厌身上总是沾着的清淡安神香气息,晚晚闭上眼睛,困倦地想要小憩一会儿。
脑海复盘了一下方才,她逢场作戏,他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晚晚叹息一声。
他费心神,她也费心神。
他没问她如何用药药倒那些侍卫,但她会让他知道的。
她既然来了,就算没那么擅长瘟毒,也不可能漠然不管。
晚晚想起几天前,她听到的那句,前世的自己,似乎是全然好心一样的提议。
帮她,让容厌一辈子找不到她。
她唇角好笑地弯了一下。
除了死去的师父、师母、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她谁也不信。前世的她,她同样不会给予半分期待,她只是她,此时此刻的她。
在容厌手中虚情假意;还是背弃白术和紫苏,一辈子躲藏,一辈子被她所谓的前世操纵着与容厌对抗,非要让她选一个。
她更愿意把所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医术毒术,暴露那便暴露。
她要一日,容厌心甘情愿放她离开-
容厌出了营帐,径直走向饶温所在的营帐,召集晁兆等人,重新安排接下来的谋划。
晁兆脸上止不住地高兴。
他掌这次带来的军队,对陛下原本的安排最是清楚,当下陛下却改变主意了。
原本,按照安排,这场瘟疫到最后,会拉下马大半朝中积腐已久的一些大臣和世家。
这不是坏事,却太快、太危险了。
陛下从来不去顾及成事的危险,他只在意能不能做成、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便会引火烧到他自身,他也从不在意,这一次更甚。
可这次,陛下却要收手了。
这期间唯一的变故,便是傍晚忽然闯入城中的云妃娘娘。
晁兆本是觉得云妃不识大体、冲动莽撞,但她一来,却是让陛下改了主意。
他忍不住开心了些,引得一旁皱眉忧愁的饶温语气不好道:“瘟疫不见好转,你还笑得出?”
晁兆刚扬起的唇角又压了回去。
容厌处理完要紧事,便去临时搭建出安置染病之人的几座医馆巡视。
城中四处冒起中药烧出的烟,民间医者连同太医,在医馆中忙地四脚朝天,艾灸和燃烧苍术的药味蒸腾在封住的五城上空。
另一侧,太医令率许多医者共同研制药方。
容厌看了一眼,便折身回了营帐。
还没走多远,便见安置未染病百姓的赈济所的角落处,晚晚正为人施针。
她进针速度很快,手法熟练,捻、拨、提、插,还没有等他走近,晚晚便已经直起了身。
容厌淡淡看着她。
被医治的这人是位衣着整齐的中年妇人,她躺在几张拼在一起的长凳上,不放心道:“姑娘,你这、跟着师父学了几年啊……我记得平日都有十几针的,你这……”
容厌看了一眼,不到十针,他视线转过她身上。
望闻问切,查出病症、辨证论治,用针讲究少而精。
晚晚只笑了笑,笑意稳而淡,没有解释、不曾夸下海口,却无端让人信服。
“放心。”
拿起针的她,气定神闲,沉着自若,和平日全然不同。
晚晚忽然看过来,瞧见容厌,笑容立刻大了些,朝着他招了招手。
妇人见到他,不顾身上扎的银针,连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晚晚一只手轻轻按了回去。
她起身,稍一净手,便朝着他快步走来,挽住他的手臂,仰脸笑道:“我医术不错的。”
容厌眉梢微微抬高了些,配合地勾了勾唇角。
等到时间足了,晚晚走到妇人身边,拔针后又在火上过了一遍,便将将银针收回针灸包内。
妇人起身,愣了一下,而后又晃了晃脑袋,发现久治不去的头疾确实不再疼痛,她惊喜至极,合掌连连朝着晚晚和容厌躬身。
晚晚这才走回来,自然地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自然而然道:“瘟疫之症,我不是只来拖累陛下的,晚晚也想要帮陛下。”
容厌没有立刻说什么,反手捏住她手腕,她立刻慌张睁大眼睛,“有话好好说,陛下别用力!疼,拿针的手,金贵着呢!”
容厌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晚晚笑盈盈又主动握上去。
回到营帐,晚晚还是没有放手,眼巴巴等着他来问。
容厌本不想问,可看晚晚紧张瞧着他的模样,脸上带了笑,“不会自己坦白?”
晚晚不好意思道:“难以启齿。”
容厌似笑非笑,“不会骑马,是你自己说出口的。”
南下路上一直和他同乘一骑,可她却是自己骑马而来。
他继续道:“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你精通医术,你只说过懂医,平日却不曾碰过药与针,不曾看过医书,当着孤的面,宁愿把那搀了药的酒喝下去,也要隐瞒你医术精湛。”
“让孤问,是担心你自己解释起来来龙去脉,若有缺漏被孤找出,便会暴露更多,索性孤问什么你答什么,不问的便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
叶晚晚,嘴里没几句实话。
若是几个月前,被他这样问,她怕是会吓得背后冰凉,此时,晚晚只眯着眼睛讨好地笑了笑,举手立誓。
“没有别的了,保证!”
容厌皮笑肉不笑。
晚晚看出他一个字都不信,凑上去,踮脚够到他颈后,将他往下按地弯了身,亲了亲他唇瓣,小声道:“陛下不要和晚晚计较好不好?”
容厌将她的手臂扯下来,气笑了,“你以为这样有用?”
晚晚推着他到床榻上,又要再亲上来,“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容厌按住她,将带着她到一旁的茶案前坐下,淡淡道:“你藏得好,知道酒里有那种药也喝得下去,此事孤不会计较。”
晚晚垂眸看着他慢慢煮茶,想起那时她拦下客船管事,自己将酒喝下的那一刻。
那时是因为他在看她,她不能有什么异样,可他知不知道那里面有药?
他应当是知道的,就站在对面看着,没有拦。
试探、猜忌,早就有了。
晚晚低低“哦”了一声。
容厌察觉她情绪的低落,慢慢将茶水倾倒进茶海之中,“如今怎么舍得在孤面前坦白了?”
晚晚低声道:“南下同行,这些时日,你对我好,我都知道的。瘟疫无情,这和一个人智计多高超、武力多强悍无关的。如果,我说,是我不自量力、放心不下你,你会信吗,容容。”
容厌忽然抬起眼眸,长睫抬起如出锋的剑刃。
他眼神锋锐,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晚晚眨眼间仰脸笑起来,好似没有说出那些话一般,“不管你信不信,医者这样多也忙不过来,多我一个也好,我师从大家,医术真的很好的。”
容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顺着她的话道:“你可以去医馆,孤不会阻挠,但要想清楚。你来了嘉县,若只在营帐中待着,时疫结束,回宫孤自会赏你。多少金银、什么位份,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他话音一转,“可若你凭着你的医术踏出门外,若在你手中死伤,所有责难皆会在你。你是孤的妃子,甚至有人会为了捉孤的错处,故意让你医治的人不治身亡。而你所要遭受的贬斥还会因这一层更甚,认为孤在纵容你胡作非为,你是在班门弄斧、不顾百姓生死仗势博名。”
“孤并无所谓。你能做到哪种程度,都没有人动得了你,可你自己得想好。”
若人因为在她手中,却死于非命,这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会是心结。
晚晚怔了怔。
容厌煮好了茶,将她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而后起身,却是径直出了营帐。
晚晚坐在原地,拿起容厌为她煮的茶,茶水微烫,她小口抿了抿,清润馥郁的茶香在口中漫开。
很好喝。
看了眼茶海中满满的茶水,容厌出去了,那就可以全是她的,她有些满意,又有些淡淡的忧愁。
是呀,他说得没错。
甜言蜜语说的多了,话从口中过,不在心中留,她要参与瘟疫的制药,对利弊都很清楚。
她没有师父骆良那般出神入化臻至当世最高的医术,不可能一去,就能给出最合适的药来。
晚晚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她漆黑的眼眸,可是,她一定会去。
喝够了茶,晚晚精神异常地好,从带来的包袱中拿出特意带来的医书,在灯下一直看到月亮爬到了最高,终于困了些,又坚持了许久,没等来容厌,这才阖上医书,躺倒床榻里侧先睡。
容厌并没有走远。
隔壁军帐无人,他站在绘有五城之地的地形图前,视线却并没有落在这上面。
他眼眸平静冷寂,却又有些出神。
叶晚晚那些话……
他想着,下次,叶晚晚若是再满口胡言,他不能总是放任不计较。
直到月落星沉,他才回到自己营帐前,从外面来看,里面留着一盏灯。
不算明亮的一点灯光如豆,是在等他。
容厌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晚晚已经蜷在床榻里侧睡着。
他走到床头,半晌,才拿了半透的灯罩掩住了灯火-
第二日,晚晚一醒来,问了问,容厌一早便去城中议事,晚晚收拾了医书和银针,便往医馆去。
她路上当掉了一些首饰,才匆匆买了套制好的银针,如今医术也让他知道了,回到宫中,她尽早要再打制一套趁手的金针。
到了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者应在例行小议,晚晚托药童递了消息,等了两三刻钟,没等到答复。
五城死亡的百姓已成千上万,所用的度瘴散、老君神明白散无法遏制这时疫的致死。
这等焦头烂额之时,换任何一个有名望的医者,听说帝王的妃子要来一同研制药方,必然也是愤愤而不愿有好脸色。
她垂眸思索了下,以三层棉布遮面便走进医馆之中,她没有行针,只是看到醒来的病患,便询问是否可以诊脉,一连诊了数十人。
已经有医者回来,艾灸烟气袅袅,中药苦涩味道浓郁卷来。
晚晚将还能诊脉的病患都诊了一遍,直到日头已经升到最高,她眉心渐渐锁紧。
前方忽然有人挡住去路,因陛下也在,这次前来的太医当中,也包含了太医令,主管此次瘟疫。
时疫焦灼,太医令鹤发白须,身形清癯,原本清亮的眼睛此时却难言疲惫,精神状态都大不如前。
他略一拱手作礼,“云妃娘娘大驾。”
晚晚敏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善,柔和地笑着,恭顺行礼:“太医令大人。”
太医令道:“既然陛下有令,娘娘可来旁听……”
他一边说,一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敢问娘娘可有师从?”
晚晚抿了一下唇。
骆良多番告诫过她,不要让叶晚晚这个名字,沾上骆良弟子这个名号。
骆良不喜上陵,不喜达官贵族,他的遗愿也是如此,逼着她在他最后一刻立誓。
容厌面前,她说有师从,他不会追问,可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出具体哪个人来,收不了场。
晚晚垂眸,摇头。
太医令微怒,忍了又忍,“诊脉诊了那么多人,娘娘可有什么思绪?没有师从,不曾单独行医,您是能拿出救好人的良方?”
晚晚微微怔了怔。
她当然不可能当场就写得出解决这场瘟疫的方子。
太医令已经是大邺医术最好的医者之一,他率众人研制几日都没能研究出的方子,骆良就算再强,她也只是他的弟子,怎么可能眨眼就能写出?
晚晚在来到医馆等待的那半个多时辰,便已经想到了可能面对的场景,她有太多不能说的,倒是可以让太医令当场考校,却也没有必要因此而生出芥蒂。
毕竟,她只是要来诊脉就足矣。
她用药凶险,也不太能和温病派的太医等人融洽。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及时想出方子,她也不确定太医令能否想出。是她多有隐瞒,没有必要在此时与太医令再进一步交恶。
晚晚没有辩驳,没有进一步为自己正名,仿佛真的只是皇帝的宠妃恃宠掺和。
太医令也是脾气极好,没有破口大骂。
“娘娘为何好好的营帐不待,非要来医馆?娘娘自称会医术,在宫中还大病一病就是一年?您身子金贵,若有了半分差错,医馆上下,谁能担待得起?”
晚晚没有再解释,欠身一礼,便出了医馆。
身后,她隐隐听到有人怨道:“还不是因为叶家大姑娘,就是前些年死在战场上的那个小女医。”
“陛下宠她是因为她生得像叶大姑娘,她倒好,难不成嫉妒嫡姐嫉妒成这样,想借着这次瘟疫,将她已经死了两年的嫡姐名声比下去?”
“无知善妒的恶妇。”
晚晚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大概因为烧着中药,天空阴翳不见阳光,她掌心冰凉,眼前也有些眩晕。
嫉妒?
晚晚觉得可笑,又笑不出。
站在医馆门口许久,才重新举步,回到营帐之中。
匆匆用了些午膳,晚晚伏在案前,一刻不停地思索着,按照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列出药名。
宣纸黑字被修改地凌乱如麻。
晚膳也没有心思,吃上两口便撤下,一张宣纸写满,换下一张,最后拿着一张多次修改的方子,十二味药,思索许久,终是难以落笔。
星月再次爬上夜幕。
容厌听说了白日里的为难,他吩咐了两句,让人带话给太医令,又将人喊住,没有再插手。
回到营帐之中,便看到晚晚伏在案上,肘下压着一小摞写满字迹的宣纸。
容厌没有叫醒她,尽力轻柔地将她抱起来,另用一块镇纸压住这一摞方子,而后便抱着她到床榻上,除去鞋袜外衫,将人放到床上。
晚晚一沾床榻,便下意识缩成一团。
额头微微出了汗,将墨迹也染到了额上。
容厌看了眼,起身洗了一块帕子,-
晚晚在梦里又见到了前世的自己,她坐一处水池边上,白雾氤氲,池水中的影子模糊不清。
她直接问:“前世,这场瘟疫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影子淡淡道:“我不知道。”
前世,她被送回了宫中。
她被送回来时,那是六月初。她在宫中,和徽妃等人争斗,吃了亏,也害了人。她满心以为,是容厌自己走不了,却在意她的安危,到了嘉县边上,也还是让人将她送回了宫中。
这一等,就是两三个月,从季夏一直到秋意转浓。
容厌平安回宫,京中倒了一大片世家,这几个月君主不临朝,朝堂也居然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稳。
那一日,霜重枫红,她等在宫门出,从早到晚,终于看到帝王的仪仗出现在眼前。
她哭到颤抖,拼了命地奔向他,却被禁卫拦下。
容厌看到她,抬了下手,才被放行。
她扑到他身前,他侧了侧身子,单手拦住她,没让她撞到他怀中。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先回去,明日再去看你。”
京中堆积的要事太多,她这些时日也知道,更明白身为帝王的容厌,其实一日没有多少能空出来的时间,更遑论今日。
她忙不迭点头,只记得,他回宫后,只见了她。
那时看不清,此时再看。
今生的她,奔向他的那一刻,是他将她拥抱进怀中,用力将她抱紧,还当着那么多的人,抱着她走进营帐。
他可能都不觉得他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是在意的。
晚晚打断回忆,“我要知道药方,你知不知道有哪些药?”
影子慢慢讲完,淡淡道:“这场瘟疫后来是染病的全死了,才结束的,你说呢?”
晚晚又一次问:“后来不可能没有人钻研过。”
影子笑了:“你学医,会一心埋于医术,可我不曾学过,我学的是容厌教我的心机权术,就算后来有,你觉得我会知道?”
晚晚不想再多说,就想要从梦中醒来,影子忽然道:“我只知道,后来那药方与容厌有关。”
晚晚愣了下。
怎么可能?
容厌又不会医术。
影子慢悠悠道:“我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可是这瘟疫的方子,最后是在宫里,在容厌身边制出来的,许是他找了别的医者来罢。”
晚晚醒过来,外面晨光熹微,桌上*七*七*整*理煮好的茶微微冒着热气,容厌已经出了门。
接连几日的光景在医书与方剂之间匆匆而过。
这几日,她和容厌几乎没有碰过面。
他回来时,她已经入睡,她醒过来时,他早已出门,只偶尔给她煮一壶茶水。
晚晚想了想,他这些天,每日最多也就只能睡两个多时辰。
她的方子在经过她又几次去医馆诊脉之后,也已经有了眉目。
她用药险,可想了这几日,最终也只能确定下来这张药方。
看着上面的用药,她默不作声,又将这药压在底下,并不打算拿出来。
若用了她的药,染病的人死了,她都会觉得是死于她的方剂配伍。
但是用前世的法子,那便必得两三个月。
容厌前世是怎么找人制出来的药方?
晚晚眉心紧锁着入睡,朦胧之间,她忽然察觉,身侧还有一个人。
灯火被灯罩笼着,光芒柔润,她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靠坐在床边,对着朦胧的光线看着手中的密函,发现她醒过来,容厌放下手中的书信,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微微温热,并不烫。
方才回来,发现她脸颊不正常的烫,他一靠近,她便抱过来,用他的手去给她解热。
摸出她额头不烫,才发现是帐中冰鉴都化了,她也没去说让人补上。
容厌问道:“近日如何?”
晚晚拿他的手冰了会儿脸颊,并不起身,“不好。”
“孤去同太医令说一声?”
晚晚不太想说话,“不要,我写不出来。”
容厌被逗笑了,将她抱起来,笑着道:“每日不都写着方子了吗?”
晚晚也无处可说,此时初醒,月光些微,天然形成的舒适暧昧氛围之下,她轻声道:“吃了我的药,可能会先被毒死。”
容厌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眸微微深了些,问:“你是制出了能解瘟疫的药。只是用的药药性却可能会过于猛烈让人身体受不住?”
晚晚闷闷应了一声。
容厌笑了出来。
“你是神医吗,这才几日。”
她是江南戏称的小医圣,神医骆良是当代医圣。
晚晚没有说话。
容厌垂眸拿起她一只手,微微抬高了些,放在灯烛之下看了看。
她十指纤细,手臂也细,却不是全然柔弱的细弱,即便没有用力,能看到肌骨的线条饱满流畅,不是完全柔弱的人可以拥有的。
掌心许多处,还有着微微的茧。
许是为了瞒过他,这一年多不曾碰过医药,薄茧在肌肤上也并不明显。
他指尖划过她掌心。
晚晚困倦着,却还是被痒的笑出来,将手抽回来:“陛下,我痒。”
容厌问道:“若你可以试药。”
晚晚想了想,“兔子。”
容厌看了她一眼,“你也要兔子?”
晚晚没注意到他口中的“也”,低声答道:“一只就够了。”
再多也试不出结果,兔子和人毕竟不同。
容厌应了一声,“何时给你?”
“尽快,那便明日吧。”
容厌笑了出来,“那么急?”
晚晚点头,“急。”
找一只兔子,只给一点点药性,若死了,她便不用再试了。
容厌叹一口气,掀开灯罩,光芒透出来,他披衣起身,到书案前铺纸写信,晚晚等了一会儿。
容厌一连写了数十封,最后才一一封好,出门送出去。
第二日,容厌同样一早出门去。
晚晚又竭神调整了一味药的剂量,午后去了一趟医馆,死去的尸体生出瘀斑,被人蒙着脸抬出。
她疲惫地只看了一眼,照例顶着周围冷漠的目光,找到几人诊脉后问了近日用的药,脑海中不断琢磨着如何改变配伍。
晃神间,她回到营帐前,却看到周围围着许多禁卫。
晚晚愣了愣,看到晁兆在门边,立刻跑过去,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晁兆眼中隐隐有悲有愤。
“是陛下他……”
他怒道:“陛下他昨夜怎么忽然又改了安排,今日遇刺。”
晚晚静静听着,脸色没有什么变化。
容厌若是兵行险招,让自己受伤,并不会让她惊奇。
晁兆悲哀绝望到捂脸痛哭出声,传音入她耳:“剑上沾了染病之人的血。”
晚晚脑中嗡鸣一声,她忽然震惊到几乎颤抖起来。
他做了什么?
他要做什么?
药师佛(一)
“冤”字怎么写?
囚兔于笼中。
容厌幼时在悬园寺长大, 读的是万千经藏,食的是山林素味,他第一次摸到兔子, 是在裴露凝受凌迟之刑那日。
悬园寺被禁军封锁, 净明问裴露凝, 她想要什么?
裴露凝温柔的视线望着他, 却只微笑着说,她想要一只兔。
而后,她左手提着关着兔子的木笼, 右手牵着他,走到小院前的溪水边。
裴露凝问他:“琉璃儿, 宫里……是皇后给你赐的名?是哪个字?”
他回答:“厌。”
裴露凝怔了怔, 忽然笑起来, 笑得却难看极了,俯身紧紧抱住他,眼泪滴落如同断线的珠串。
“我的琉璃儿……厌,她便这般不加掩饰了吗?”
裴露凝苦笑一声, “也是,这哪是容家的江山,分明已是她楚家的。我、容澄,谁能让楚家、让她有半分忌惮?”
他只看着笼中的兔子。
裴露凝也看过来, 渐渐冷静下来, 问:“知道冤字怎么写吗?”
不等他回答,她颤声笑着:“我教你。”
她握着他的手, 拔下发上木簪, 掐住兔子的脖颈,将它生生扎死, 血水染红了清溪。
都说兔子不会叫,可这个时候,它会叫的。
他睁大了眼睛,手指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血液第一次那样快速奔涌,心跳狂烈,让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他看着裴露凝将兔子狠狠开膛破肚,料理干净,放在架子上烤。
肉被灼出的味道散开。
裴露凝逼着他第一次尝了荤腥,他捂着脖颈干呕。
自有记忆,从来都是在寺中,读经学佛的他,不曾沾染业障,不曾造任何杀孽……
裴露凝含着泪光,笑着道:“兔在笼中,冤冤不尽。它长在林间、生性善良,从没做过坏事,可它身陷樊笼,弱小不堪,跑不了、动不得,只能受人欺凌,受尽无妄之灾。”
“琉璃儿,这就是无能的下场。”
裴露凝只是裴家不知道旁了多少系的猎户之女,容澄被楚家选中,才登临皇位,两个没有野心、没有邪念的人,可怜地相爱而依偎取暖,又最是弱小。
这是原罪。
后来,烤兔子的火堆还没熄灭,便有禁卫将两人带入一间暗室之中,仅有一座火炉狰狞舞动。
裴露凝受了凌迟。
她看着她,仿佛还在重复那句话。
这就是无能的下场。
她越来越疼,惨叫声越来越喑哑,看着他的眼神也开始有了恨意。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近了刑架。
没有人在意一个稚子,命令便是让他看着就够了,他就算走近了,又能做什么?
下一刀还没片下去,却见裴露凝睁大了眼睛。
那个无人在意的稚子,不知何时从刑架上取下一把匕首,插进了他娘亲的心口。
裴露凝低眸看着他,她的脸也被划过几刀,血肉模糊。
她一张口便是血涌出来,却是笑了出来,“你……确实不像我,也不像容澄。”
她的孩子,名字是她从最喜欢的经书里挑出来的最喜欢的两个字,生得那样漂亮,可从小到大 ,不曾笑,不曾落过泪,不曾违逆过她,安静地像寺庙里的泥胎木塑。
是她的孩子,也是让她遭受这一切的元凶。
她爱也恨。
临死前,却让她分不清,这泥胎木塑里的,到底是神佛还是魔鬼。
容厌想,若裴露凝的原罪是无能弱小,那他生来便是导致她沉沦地狱的罪孽。
他也曾祈祷过的。
藏经千百,神佛无用。他一一烧了。
而后随禁卫入宫,容澄用悲怨的眼神看着自己和裴露凝的儿子。
不止楚太后,容厌也想过,这两个无能又善良的人,怎么会生出他这样的一个东西?
他仿佛是他二人全然的对立面,琉璃儿,这个名字本就与他格格不入。
厌这个字,才衬他。
等他从无能的废物,到登至顶峰、权掌天下,他却觉得,他好像还是笼子里那只被开膛破腹的兔子,和这世间各有各样的兔子没什么不同。
无爱无恨,无生无死-
晚晚走近帐中,只见里面只有容厌一人。
他背对着她,上身赤着,长发用一根发带全部束起,遮不住那具极为漂亮的身躯。
他低头咬住细布一端,自己给自己已经包扎好了剑伤。
知道背后的是晚晚,容厌没有回头,披上中衣,才转过身来,神情似笑非笑。
“来试药。”
晚晚怔怔然,摇头。
“容厌,你疯了吗?”
容厌微微挑眉,“叶晚晚,你是不是真无法无天惯了?”
晚晚眼底藏着恐惧。
“什么时候的剑伤?把肉剜去,把手臂砍了,或许来得及……”
听到她这句话,多柔弱的小女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容厌忍俊不禁,“那真是不巧,现在把孤的手臂砍了也来不及了。”
晚晚拼命摇头,她全身微微颤抖,神色间的恐惧再也藏不住。
“我去找太医令……”
容厌笑着拉住她,将她抱到膝上,冰凉的手指拂过她脸颊,在她耳边温声道:“太医令的方子可治不了疫毒,你手中的药方,才有可能救得了人。如今有人可以为你试药,你不愿意试?”
晚晚却颤颤摇头,她眼中几乎哀求。
“不行的,我不能拿人试药。”
她不能。
晚晚仿佛全身都痛起来,抬手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起来。
“师父他不让我拿人试药,我不可以。”
容厌低眸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
她好像没了隐藏。
她那么大的反应……原来,只是觉得不可以拿活人试药而已。
容厌低低笑了一会儿,温声软语地抬起晚晚的脸颊,哄着道:“为什么你师父不让你试药?这个时候了,只有你能试药救人。”
晚晚拼命摇头。
发现她曾诱着欺负她的人给她做药人后,骆良灌了她一副药,她疼了整整一夜,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为医者,切不能做违背人伦之事。
她屡教不改,于是做一次,骆良让她几乎死一次。
直到她再不敢做,将道德良俗刻入骨子里,平淡却安稳,成了江南受人尊敬的小医圣。
容厌捏着她的下颌,让她看着他,“为什么不可以?”
晚晚还是摇头,嗓音颤着:“这方子多半会要了人命的,就算瘟疫、就算非要我试,兔子呢,我只要兔子。”
容厌叹了一口气。
“你不可以拿人来试药,我不一样。”
晚晚咬紧唇瓣,眼睛睁得大大。
被砍伤、即将染上瘟疫的是他,试药的也是他,却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折磨的。
她低声恳求,“容厌,容容,我真的不行的。”
容厌莞尔道:“罪大恶极之人,人都怎么说来着?畜牲、禽兽不如、妖邪、伥鬼……不觉得这才是我吗?”
他几乎蛊惑道:“或许别人都不能被试,可是我可以。晚晚,你不是在做坏事,你是救人,五城之人的性命。而对我,你不用有任何负罪,我是罪孽,你可以是神罚,是圣者。对我,你不会有任何业果。”
晚晚望着他,几乎呆滞住。
她全身好像又疼起来。
如同被烈火灼身,被针尖刺入,身体被骆良训出来的疼痛本能在阻止她。
她难受地眼中几乎有泪,“你逼我。”
容厌笑起来,似乎很是开心的模样。
“这是逼你吗?”
他托腮打量着她,从她恐惧颤抖的眼神,到几乎痉挛的手指。
他的目光划过她每一寸,似乎要将她剥开来看个透彻。
她的反应怎会那么大?
容厌指尖轻轻点着她肩头,有条不紊地思索。
她拿人试过药。
她如今不敢了。
他血液忽然奔涌起来,就像是幼时裴露凝握着他的手杀死那只兔子一般,那年,他释放出了什么东西。
而此刻,他又碰上了另一处笼门。
这样的笼子,就要撕碎啊。
容厌笑起来,看着这次那么轻易就让她落下的眼泪,轻声道:“晚晚,我不一样,别人不可以,我可以。”
她疼得几乎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容厌在她耳边道:“我已经让饶温按照你放在案上的方子煎了药,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给你试药了。”
晚晚僵住。
容厌笑着道:“你还要改方子吗?”
她看向容厌,眼中还含着泪,目光却如刺一般。
“你非要逼我。”
容厌道:“你说是便是吧。”
他笑盈盈伸出手腕,“叶圣手,不诊脉吗?”
晚晚身体的颤抖渐渐控制住,她长而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红润的唇瓣抿地紧紧。
容厌瞧着她眼睫上的水迹,“看着你哭,我有些想要亲吻你。可惜,你不能被染上瘟疫。”
晚晚没有任何反应,她抬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
帐外,饶温请示道:“陛下?”
容厌将手腕又朝她面前靠近了些,含着笑道:“再不把脉,我就只能喝你原本的方子了?”
炎热的天气,冰鉴也带不走多少温度。
晚晚抬手,手指慢慢放到他手腕上。
她向来怕热,夏日里手也热,可此时手指的温度,不比他一向凉湛湛的温度高。
指下的跳动平稳,仿佛在对她说,对她的步步紧逼,于他来言轻而易举。
晚晚用力闭上眼睛,逼着自己沉下心去感受他的脉搏。
瘟毒还没有作用出来,她能摸出来的,是他此刻的状态。
晚晚全身发冷,她抬眸看了看他。
容厌的身体非常不好。
他中过许多毒,在他身体里堆积,又用过许多方法去解,可时间太久了,还是没有解得了,郁积在他身体里,尤其是头颅的百会、神庭、风府。
他时常用安神香,入睡的时间短暂。
其实是他头疼烦躁暴怒地根本就睡不着,幸而他平日控制地极好,才没有显露于人前。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眉梢微微挑高了些,“方子要改吗?”
他的身体对各种药的承受比一般人都要强,这一角度,他也是最能试药的那个人。
晚晚从他腿上站起身,默不作声走到案前,重新修改出了一张方剂,递到他手中。
容厌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放手去做,孤死了不会让你陪葬。”
药师佛(二)
不会让她陪葬?
容厌若真的死了, 她难道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晚晚没有说话。
饶温被叫进来,容厌将方子交给他。
晚晚看着饶温,他两手空空, 根本不是容厌说的那样, 用她原本的方子煎好了药。
等他出了门, 她嗓音微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厌道:“你是在骗我。”
容厌悠悠然“嗯”了一声,“对,我是在骗你。”
晚晚着看他, 唇瓣微微颤了颤。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逼她?
她又不是守着药方、绝不把药用出来, 她也要了兔子, 只是不能用人试药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晚晚慢慢垂下眼眸, 抱膝坐在软榻上,安静等着饶温将药煎出来。
拿人试药,她真的,早就没有这种想法了。
这是骆良花费数年, 狠下手罚她,让她无数次痛苦到忍不住咒骂,才生生压住的邪念。
做骆良的徒弟许多年后,她才知道, 当年, 骆良收她为徒之前便知道了,那个瘦弱又可怜的小女郎, 内里有多少歪邪的念头。
那时, 医馆学徒正在摇头晃脑背着穴位,背到如何进针风府, 针尖不宜上斜、不宜提插、不宜捣刺……否则轻则头疼昏迷,重则瘫痪丧命。
晚晚抬手,指尖抵上学徒的风府,问:如何上斜能刺出让人昏迷的效果?如何提插会让人动弹不得却清醒?
学徒被吓了一跳,却又哑口无言。
他不明白,一个那么小的小女郎,怎么听得懂这些腧穴针刺,又如何会问出这些问题。
站在门外的骆良深深看了她一会儿。
后来,他应当是看她百折不挠,担心他不教,按照她的毅力和天赋,怕是会想尽办法不折手段去学,走上邪门歪道,这才收下她,看在他自己身边,总能有法子将她掰正过来。
收她为徒后,骆良却不准让她将师徒一事说出去,他多次谢绝上陵递来的纳贤令,如今老了,不愿最后再与上陵扯上关系,收下身为世家贵女的叶晚晚,已经是破例中的破例。
随他学了一些时日后,她很快学会了用药性相克制毒,成日眼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药性配伍。
于是在又一次,邻里讨人厌的小孩儿将她推倒进脏水里,抢走师娘给她的糖,骂她没爹疼没娘爱,说谁都不喜欢她不要她时,晚晚平静地从水沟里爬出来,回到医馆换了干净的衣服,又梳上好看的发辫,高高兴兴捧着几颗糖去找那几个小孩。
“这些糖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们要尝一尝吗?”
对于贫苦人家的小孩儿而言,一颗糖已经是过年都不能吃几颗的贵重吃食,晚晚用糖将人引到废弃的巷道里,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将她推倒,抢走她手里黑红的、蜜糖包裹的毒药。
又甜又苦,外面那么甜,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难吃又怪异,可谁也没舍得吐出来。
晚晚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笑得极为甜美。
“你们打我、骂我,欺负我,我还给你们糖吃,我对你们怎么那么好。”
她看着那几个小孩脸颊烧成红色,口吐白沫,看到她的笑容,吓得哭了出来,有的人当即昏厥过去,有人上吐下泻,有人浑身抽搐。
晚晚高兴地一个个推测他们吃了哪颗药丸,等到推理清楚了哪颗药会有那些药效,她欣喜地拉住还清醒的一个小孩的手,“我好喜欢你们! ”
小孩不断后退,直接被吓哭,瑟瑟发抖,他往外看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亮光,晚晚一回头,便看到慌忙来找她的骆良。
骆良把她拎回医馆,罚她在院中跪着,等他匆忙救了人回来,拿戒尺将她的手打到高高肿起往外渗血。
后来骆良没有让她去挨家挨户道歉,反倒带着她去了他在江南的另一处医馆,给她另取了个名字,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收了个天才的关门弟子,再也没有人欺负她。
可她却迷恋上了那种看着自己的药作用在别人身上的痛快,痴迷于看药效作用于人的有趣反应。
骆良罚地一次比一次重,到最后亲自给她调了毒药,只要她敢再犯,再用他教她的害人,便灌药下去,看她疼到神志不清跪地求饶,让她的身体记住她拿人试药的下场。
直到她一动这个念头,就会想到骆良让她喝的药,一次次的惩罚和几乎要她去死的疼痛……还有骆良死前也要听她发誓,她绝不会用人试药害人。
叶晚晚的残忍和恶毒早早就被骆良关进了笼子里,而她一日日长大,在骆良之后,最终成了承他衣钵的关门弟子,名满江南的小医圣,骆曦。
骆良好不容易刻在她骨子里的,容厌偏偏要撕开。
晚晚看着账门。
她开的药方中包含有毒的本草,需要在正式煎煮之前,先煎炒一个时辰去毒。
再过一个半时辰,她便覆水难收。
她曾经百无禁忌、肆无忌惮,骆良总是皱紧眉头,狠下手罚她,他自己看着也难受,她险些死在他的药下的那几次,却是相互的折磨和真实的疼爱。
他亲手将叶晚晚养成受人尊崇的骆曦,直到她如今也觉得,做骆曦不错。
偏偏容厌他……他真是一个可恶到不能再可恶的人。
一个半时辰,听起来那么漫长的时间,好像还有机会让她改变些什么,可真的身处在这个时候,却如同指尖的流沙,流逝地这样快,她抓不住,改不了。
饶温用木质的托盘端进来一碗药汁,帐中立刻被苦涩的药味浸满。
容厌神态自然地接过药碗。
饶温忍不住道:“陛下,这个方子药性猛烈,不是出自太医院之手,您……”
晚晚从饶温一进来便紧紧盯着这碗药,手指不自觉扣紧。
容厌看着晚晚,笑了一下,道:“你只管听令去做。”
他将药碗抬至唇边,晚晚立刻站起身,扑到他身侧,想要去夺下那药碗。
“陛下,求你,不要。”
她颤颤摇头,临到最后,还是想要恳求他。
容厌示意饶温控制住她,晚晚拼命挣扎,饶温下意识以为晚晚是同他一样,担忧陛下喝这药会有危险,抓住她手臂的力道不算大。
容厌垂眸将药汁,饮尽。
晚晚刚一挣脱,便见空了的药碗被放回托盘,她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
好像有什么……崩塌了。
这碗药,对她来说,并不是小事。
饶温一松手,她险些站不稳就要跌倒,容厌起身抱住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至于这般吗?”
晚晚眼眸被逼得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迫不及待涌出来。
“我说过的,我不能拿人试药,我说过的!”
容厌笑着道:“你过去拿人试过药,后来,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晚晚几乎要哭出来。
容厌捏住她下颌,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向来情绪都很压抑,控制地极好,只有当他兴奋起来时,他瞳孔会微微扩大,在他浅色的眼珠里格外明显。
这是一双漂亮、残忍、骄傲、高高在上、习惯于俯视天下间任何常理的眼睛,从没有人能这样看着他的双眼,这双眼里的漠然和疯狂几乎能传递到她眼里,晚晚颤抖着想要挣扎,却挣脱不开。
“晚晚,没有规矩。”
容厌声音不大,音质清冽,“只有勉强靠着所谓规则才能在弱肉强食里活下去的,才那么在意要守着限制。过去是你太弱小,如今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天下间、任何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晚晚全身又开始幻痛。
她每次这样疼痛,便是在她又往不该踏出的底线靠近时,骆良刻在她身体里的防线。
疯子。
容厌从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他就是诱惑人堕落的邪魔,从不会考虑后果。
饶温不知道何时便已经退出了营帐,又只剩下她和容厌两人。
晚晚抿紧唇瓣,眼中泪珠越来越大,却始终憋在眼眶中,不让它们落下来。
她太疼了,她在克制,在反抗,可她此时全身都没来由地极为疼痛,疼到她呼吸都在发颤。
容厌将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道:“我体内的瘟毒不一定能被这药解了,旁边给你准备了新的营帐,你可以让饶温陪你搬过去。”
他说完,便起身回到床榻上。
晚晚将脸颊埋在手臂间,眼泪不断滚落,将她衣袖沾湿了一大片。
她无声地哭到难以自抑。
良久。
她再抬起头时,微微恍惚,身体里的疼痛渐渐平息。
她看到,容厌漫不经心擦去唇角流出的血迹,猩红色在他脸上被抹开,绮丽靡艳到了极致。
这味药药性猛烈,在人身体里也极为霸道,药性发散的滋味,不会好受,他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一般。
晚晚眼眶通红,却不由自主默默在心里念着祷文。
她默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
如是我闻……彼佛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尽无边世界……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晚晚听说过释尊割肉喂鹰的故事,若世间有轮回因果,药师佛为人消解灾难苦厄,自身光明照耀娑婆道无边,那所有苦难是不是都要由佛陀度化承受。
那佛陀是甘愿以身试药的吧,如此造化万物,造化承接瘟疫的灾民,造化终日庸庸困于“骆曦”的她。
琉璃儿。
晚晚轻轻走到床边,牵起衣袖一角,轻柔去擦拭他的唇角。
容厌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似乎不再害怕,不再抗拒。
药力彻底上来,他慢慢闭上眼睛。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晚晚眼中的情绪正在剥离,就如同颓败的神庙里,斑驳褪色的琳琅颜彩。
她眼底仿佛有一团鬼火,从密不透风的压抑之中脱离,升起,诡异而绽出异样美丽的光彩。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柔和平静,手指珍惜地从他眼角划到唇瓣。
他似乎是昏过去了,没有半点反应-
凡是染上瘟疫的,都应当被隔开。
故而容厌事先告诉过饶温,要让云妃娘娘去旁边收整出来的营帐之中,都已经布置好了,柔软的床榻、名贵的摆件、精致的妆台,另有搜罗来的许多医书。
等到饶温要请云妃去到隔壁的营帐时,便见容厌的床榻边上,晚晚安静地伏在他手边小憩。
而陛下唇角流出了不少鲜血,他喝了药,可衣袖下露出的手背肌肤上还是生出了和染病之人初期同样的大片红肿。
饶温进来的动静吵醒了晚晚,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陛下用药多久了?”
饶温答:“三个时辰。”
晚晚应了一声,起身将手指搭上容厌的手腕。
饶温皱眉道:“娘娘,若是累了,便去隔壁的营帐中休息片刻?陛下,他……”
他有些说不下去。
“您再担忧,陪在陛下身边,也只会连累您自己染病。”
晚晚一边细细地诊脉,一边分神朝着饶温轻轻笑了一下,“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个方子,是我开的,我也不能确定,这药对人身体会损耗到哪种地步、对这瘟疫又能控制几成。他是在给我试药。”
随着她说出口的话,饶温眼神渐渐惊愕,直至最后几乎是又惊又怒又惧。
晚晚举目看着帐外浓浓的夜色。
骆良也死在一个晚上。
师娘在她十岁那年便已经去世,骆良死的那日,唯独放心不下她,同师兄反反复复说,要对她好,要护着她,要让她日后能彻底留在江南,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等到单独与她说话时,便只说,要她记得他曾经教给她的一切,可以不为普渡世人,可以只精研医术,但一定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她太莽撞了,过去她做那些坏事,全是他跟在后面给她收尾,让她干干净净着,可他死后,谁能再为她周全?上陵不适合她,江南小医圣骆曦,是她永远的退路。
后来师兄失踪,她被迫留在上陵,早就走在了违逆他的路上。
她如今是彻底违背了师父的遗愿。
晚晚转过身,看了眼床榻上的容厌。
他此时终于不是那般冰冷,身体的高热让他脸色也红润鲜艳起来,唇角的血迹都格外艳丽,漂亮地仿佛有种致命的魅惑。
晚晚仔仔细细去触他的脉象。
拨开那一层囚笼之后,她的思绪仿佛也被扯开了一方鏬隙,源源不断的想法和用药思路诡异而大胆地涌入。
饶温看着她的眼神有怒有悲。
晚晚看得笑了出来。
“陛下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她带来的医书,早就被她翻看了许多遍,听说容厌给她准备的新的营帐中,也为她准备了许多医书,晚晚起身朝旁边的营帐走去,从满满一架医书中,只找出了几本她没有看过的孤本。
随后便抱着这几本书,又回到容厌身边。
已经是深夜,容厌的营帐前后,却明亮而肃穆。
直到晨光熹微。
等到容厌醒来,便看到晚晚在床边翻看着医书。
她敏锐地注意到他醒过来,低眸对上他的眼睛。
他向来少眠,眼下却也不见乌青,眼中亦没有血丝,只是这回,他眼眶微红,呼吸都带着热气。
容厌缓了缓,才出声道:“怎么还在这儿?”
帐中明亮,他抬手看到手背上缓慢进展的红肿,便知道
——这次试药失败了。
晚晚轻声道:“琉璃儿,我如果救不了你怎么办?”
容厌听到她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眼神冷淡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之后,他才淡淡道:“不用怕,死便死了,不会有人治你的罪。瘟疫本就难解,孤还不至于因为你制不出解药,就要你偿命。”
晚晚低低笑了一会儿,诊完脉,询问道:“*七*七*整*理有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忍着,告诉我。”
容厌淡淡答道:“没有哪里舒服。”
晚晚怔了怔,失声笑了笑。
他太平静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的药好像也没那么烈。
他明明都吐血了。
晚晚又问了几个问题,等他一一答了,便起身去书案边,又写了一张方子,出门递给饶温。
饶温此时已经知道方子是谁写的,也知道容厌是在亲身试药,他接过药方,一张薄纸却似乎有千斤重。
晚晚没有理会他的心理挣扎,容厌的人,自然承受能力还是足够强而稳的,用不着她有多余的担心。
回到营帐中,晚晚合上医书,歇了歇眼睛。
她垂下眼眸,却看到自己腰间的衣衫,不知道何时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又出门去要了针线,坐到床边的灯下,解下外衫,这个时候才有些迟钝地回想了下,应当如何落针。
琴棋书画、女红射御,她都学过,只是学的不好。身边一直有白术和紫苏,也用不着她去操劳针线之事。
可惜此时白术和紫苏都不在身边。
容厌起身翻看密函,看了几份,便放下,病恹恹地倚着床头,看了她一会儿。
晚晚一针落下,针尖不经意直接扎进指腹。
些微被刺了一下的感觉,她停下,看了会儿指腹,并没有渗出血珠,又重新拿起衣衫。
容厌起身,走到晚晚身边,将针线和外衫都从她手中拿出来。
他一碰她,晚晚怔了一下,看着他接过针线,手法从生疏到渐渐熟练,很快给她缝好了这一道裂缝,刚开始的几针,也比她认认真真缝补的要整齐细密。
除了白术和紫苏,便只有师娘给她补过衣服。
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容厌收了针,看到她看他惊奇的目光,懒散笑了一下。
“悬园寺的僧人都会。”
他幼年在悬园寺,她也早就知道了。
晚晚接过外衫重新穿上。
有时候便总会觉得,他对她很好,无处不契合她的心意,而更多时候,是他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意愿,换言之,他只是玩弄她而已。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道:“试药很痛苦,若受不住,你要告诉我,有哪里感受有变化,也要告诉我。”
她声音软而甜,容厌顿了一下,扫视她一眼。
她除了甜言蜜语时,哪里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他昏倒之前,她还一副又讨厌他又害怕的模样。
容厌懒懒地应了一声。
晚晚扶着他躺倒在床上,容厌神色有些奇异。
“叶晚晚,孤只是试药,不是要死,还没那么虚弱。”
晚晚平静道:“我是医士,你得听我的。”
容厌笑了一声,倒也不再说什么。
晚晚起身去拿来一本医书,靠坐到床边,屈膝将医书放到膝上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侧过身,撑起身体,捏着她的手放在枕边,垂眸看了一会儿。
他的身体从来就没有让他舒服过,这第一碗药,其实也没让他更难受多少。
他看着她掌中的茧,这一处,应当是时常握笔,磨出来的痕迹,指根整整齐齐的这几处,应当是药杵……
种种痕迹,虽然不重,却也能让人轻易就能确认,这是一双勤于学医、事事躬亲而为的医者的手。
容厌看了一会儿,身体深处的疲惫催生出来困意。
他放下她的手,不知不觉陷入昏睡。
晚晚感觉掌心一重,低眸看过去。
他闭上了眼睛,脸颊睡在她掌心。
晚晚怔了一下。
他从受伤自己包扎那时,便舍了玉冠,将长发全用一根发带束起,这一晚,长发微微散乱,泻在他背后与枕上,落在脸上的几缕碎发,将他清醒时的冷淡之色柔和下来。
帝王的脸颊是软的,呼吸是细的,唇是苍白的。
他平日里太惯于掌控而又恶劣至极,好像没有什么能超出他的掌控、是天下的君主,有最强势的权力和最残忍的性情。
于是让人总是忽略,他其实还非常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
还只是一个未到寻常加冠之年的少年人,直到他此时彻底昏睡,才能窥见几分。
晚晚只怔愣了一下。
第二碗药也很快送来。
晚晚将为他泄去药性的银针拔出,而后将他推醒。
饶温递药过来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容厌困倦又散漫地坐起身,接过药碗,慢慢将苦涩的药汁喝完。
晚晚催着饶温出去。
容厌没有理会她此时的异常,随手拿起放在床边柜子上的密函,继续看下去。
晚晚此时已经放下了医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厌瞧着密函上面的字,越来越看不下去,抬眼看向她,道:“孤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吗?”
晚晚道:“我在看这次的药效。”
容厌看了眼手背上的红肿,道:“不急于这一时,你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总是和孤在一处,若是在你研制出能用的药方之前,自己也被感染,得不偿失。”
晚晚没有回答。
良久,她看着容厌慢慢皱起了眉。
他似乎能感受道药力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全身滚烫起来,伴随着扎入骨头里的刺痛。
容厌额头青筋鼓起,抬手将密函放回,额角已经出了冷汗。
晚晚仔细地观察他,从他每一个神情动作,到触摸他额头时滚烫的温度。
容厌渐渐没了说话的力气。
晚晚扶着他躺下,她能感觉得到,她触碰到他身体时,他肌肉的紧绷和忍耐。
手指扣进床沿,晚晚瞥了一眼,床沿被他几乎要掰下来一块。
容厌咳出血来,长睫微微颤抖。
晚晚轻声问:“还忍得住吗?”
容厌抬手擦去唇上鲜血,眼睛也不睁道:“可以。”
他一说话,便又有血流出。
饶温听到营帐中忽然有动静,立刻进来,便见到床榻上大片的鲜血。
他惊道:“陛下!”
容厌忍得青筋直跳,嗓音也已经喑哑。
“饶温,听从云妃的。”
饶温握紧双拳,还是咬牙听从。
晚晚在一旁看着容厌强忍的模样,观察他手背上的红肿,和身体其余地方的变化,头也不抬道:“劳烦出去。”
饶温僵硬着转身出门。
天色正是大亮之时。
营帐中,陛下亲身试药。
营帐外,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从瘟疫五城之地的那场谋刺起,不紧不慢地拔除容厌想要拔除的人。
从一同前往避暑行宫的朝臣,到地方各地的官员,再到上陵的世家,尽管操棋的人此刻几乎已经疼痛难忍到神志不清,可那些棋子,也正丝毫不受影响地一步步落下。
一直等到傍晚,晚晚眼下已经熬出了疲惫的青黑,她眼眸却依旧明亮,平和的目光,却有种因着绝对冷静而显得冰冷刺骨之感。
她又掀开容厌的衣袖看了看。
瘟毒没有蔓延,被控制住了。
没有等容厌苏醒,她摸了会儿他的脉象,便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流畅地又写出一张方子。
晚晚眸中微微流露出些微的轻松之色。
看着这张纸上书写的药方,她正欲搁笔,视线落在其中几味药上,神差鬼使一般,又多写了一行。
这一次,她亲自出门去,找到饶温要来药材,亲自煎药。
亲自将每一味药材称量、浸泡,将有毒的本草煎制、烘炒。
最后一味味药下进去。
等到晚晚终于熬好药,端药进门,便见饶温和晁兆都已经在营帐之中,换了新的薄被枕席,容厌也已经醒过来,吩咐完了接下来的安排,此时恹恹靠坐在软榻上,没多少力气的模样。
看到晚晚又端来一碗药,饶温皱紧了眉,晁兆直接怒目而视。
晚晚全当作没看见,将这碗药递过去。
容厌唇上几乎没了血色,一醒来又看到一碗药,他忍不住笑了。
晁兆道:“陛下,我也来试……”
容厌含笑道:“扶孤去床上。”
容厌向来说一不二,晁兆眉心直跳,咬牙听令,搀着他走到床边。
晚晚跟着走过去,容厌伸手将药碗接过来,垂眸看了会儿这药,笑了一下,道:“下次,好歹别那么难喝。”
晚晚没有回答,看着容厌将药慢慢咽下去。
晁兆在旁边几次想拦,又不敢拦,急出了一身汗。
容厌喝完这碗药,药碗几乎是从他手中滑脱出去。
第二碗药,几乎让他醒来动弹不得,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了出去。
慢慢感受着温热的药在他依旧烫热的身体里化开,容厌等着这次药性散发出来,提起些力气,对晁兆和饶温道:“你们先出去。”
再是愤懑,两人也先出了门守在门口。
晚晚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没几分力气,分明的骨节被这样掌控在她手中,晚晚恍惚了一瞬,心中萌生出的恶意几乎倾泻而出,她将他无力的手指握地紧了些。
容厌抬眼看了看她。
晚晚轻声道:“琉璃儿,若是我真的会让你死在药下怎么办?”
容厌听着她又叫出那个名字,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唇角勾着散漫的笑意,道:“生死有命。”
看到晚晚认真的神色,他笑容淡了些,嘶哑的嗓音也低了些,仿佛在轻声哄她。
“别怕。”
尾音的微颤化入空气中,如同毒药。
“除了诈你试药,孤没骗过你。”
晚晚握紧他的手,声音轻柔而无比笃定,道:“你会没事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容厌能感觉到,这次的药性比前两次的都要温和,可这股温和的药力之外,另外的药劲散去了前两次药都没有涉足过的经络。
随之而来的,让他直觉一般警惕起来。
全身上下,每个角落的疼痛如潮水,将他裹挟入深海,拖进无止境的折磨里。
这次,大概会比第二碗药折磨人得多。
容厌已经没了什么力气,他立刻冷淡地对晚晚道:“出去。”
若这药真的会折磨他到痛不欲生的地步,他还没有那个兴趣将自己那时的模样留给人观赏。
晚晚握紧他的手,摇头,“我不出去。”
容厌没有再同她商量,趁着在疼痛之下他还能说出话,攒出些力气,声音大了些,“晁兆!”
门外的晁兆听到容厌召见,立刻冲进来。
晚晚当即俯身踏到床上,整个人压到他身上,将他几乎没有力气的手腕交叠按住,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和动静。
容厌冷冷看着她,眼眸因为浑身上下要撕毁他一般的疼痛而泛红,呼吸颤抖。
他被第二碗药折磨到没有力气,此时居然会被叶晚晚轻易压制住。
晁兆看到床榻上抱成一团的两人,匆忙严肃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晚晚扭头笑了笑,道:“让人离营帐远一些,备好水。”
晁兆没看到陛下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出门。
容厌向来擅长忍痛,可此时居然会疼到浑身都无法抑制地颤抖,眉心紧锁,又被晚晚控制着,脸颊微微透出极为忍耐的红色,脖颈仰起。
他眼前一片漆黑,内脏似乎被人不断掐紧揉碎,胸膛起伏剧烈,耳中嗡鸣几乎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身上出的汗很快将衣衫浸透,眼中所有情绪都因着要摧毁他一般的疼痛而空白下来。
晚晚看着他扬起的脖颈线条,微微分开的唇瓣,还有脸颊被强忍出的潮红……却觉得,世人赞颂的不假,容厌果真美到了极致,唯有此时的他,忽然对她有了难以言喻的蛊惑。
药师佛(三)
晚晚想, 大概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他。
强忍着痛苦,艳丽到糜烂。
平日里多么高高在上,就好像能走进这双眼里, 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可此刻, 容厌因为三次试药, 已经虚弱到连她的手都挣不开, 甚至都没有多少力气能反抗。
他喊晁兆进来,却被她紧紧捂着口鼻,按着手脚, 没办法传递出去半点命令。
晚晚想,好可怜。
等晁兆按照吩咐将营帐周围空出来, 晚晚才松开手, 跨坐在他身上, 静静地看着他。
容厌睁着眼睛,眼眸却失神,晚晚已经松开了对他的桎梏,他却还没能从疼痛中察觉出来。
晚晚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看他潮湿无神的眼睛,微微张着却苍白无比的唇瓣,汗水沿着他的下颌骨没入颈间。
好一会儿,容厌眨了一下眼睛, 每一次呼吸都因为疼痛而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还能记得, 晚晚没有出去,她还在看着他。
第三次试药, 比他所想的还要让人痛苦十倍百倍……已经不是他忍得住的了。
可是叶晚晚没有出去, 她这样忤逆他。
若非第二次的药让他没了力气,她敢这样按着他……
他几乎用了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自制, 才让这个时候的他还能安静在她身下,没有喊痛出声,也没有露出什么狼狈的丑态。
他艰难吞咽了一下。
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也如同要割断他的喉咙一般,灼痛如吞火。
晚晚看着他微微加重了些的喘息,滚动的喉结,抬手轻轻触碰上去,手指落在他颈间。
容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一只手抬起,握住她的手腕。
“叶晚晚……”
晚晚倾身靠近,整个人伏在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让他更清醒了些。
容厌声音又小又轻,还带着喘息的气声。
“你在做什么?”
晚晚轻易就挣脱了他的手。
他的手被挡开,砸到床沿,手背的骨骼磕到木板,骨头几乎碎裂一般的疼痛。
容厌闷哼了一声。
晚晚眼中微微浸润了些笑意,俯身握住他的脖颈,就向当初他掐住她一样,嗓音甜蜜温柔,似要将人拽入融化的蜜糖之中一般。
她轻轻道:“喜欢你呀。”
另一只手抚上他脸颊,轻轻捏起他下颌。
对上他已经隐隐压抑不住的愠色,晚晚柔声重复了一遍,“抱歉,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容厌微微失神。
晚晚捏着他下颌的手微微用力了些,他感受的痛意是千万倍的叠加。
容厌喘息更重了些。
晚晚俯身轻轻吻住他,好像真的如同她所说一般,她太喜欢他了。
太喜欢他了。
她这次甚至都没有捂着他的眼睛,便认认真真亲吻上去,舌尖顺利探入他口中,划过上颚。
容厌难耐地皱紧眉,强忍着平静的神情再也控制不住,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疼痛是千万倍,她亲吻他的感受也是千万倍。
容厌微微颤抖。
她掐着他的脖颈,捏着他的下颌,痛意已经让他没了半分力气,只能微微张着口放任她如何亲吻他。
她喜欢他?
呼吸滚烫纠缠在一起,晚晚看着他从纯粹的痛苦、到欢愉与痛苦交织,几乎窒息到昏厥过去。
她分开了些,他此时唇瓣也已经红润起来,长睫无力地低垂着。
这是容厌啊。
晚晚微微弯起唇瓣,笑容纯粹而又甜润,珍惜地又吻了吻他唇瓣,给他度过去一口气,看着他又清醒过来。
容厌已经不想说什么。
疼痛到极致,就连他也有一瞬间会生出,为什么还没结束?死去也比现在好过的想法。
(审核员同志好!这只是单纯亲了一下,男主的反应是因为在以身试药救人,不是性暗示)
可他又有些……
他在极度的疼痛之中,眼前甚至一片模糊的漆黑,他看着晚晚的方向,勉强能辨清一个轮廓。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知道她在对他做什么吗?
等他药效过了,她知道她会有什么下场吗?
晚晚温柔地看着他,时不时吻一吻他的眼睫,吻一吻他的唇瓣,万分珍爱一般。
每当他要疼晕过去,她便会让他清醒过来,看他露出难耐的痛苦之色。
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
晚晚这时才从他身上下来,靠在床头,微微平复着凌乱的呼吸,眼睛明亮,带着柔润的笑意。
容厌被折腾地彻底昏迷过去,脸颊侧着,脖颈仰出漂亮的一条线,只能看到他此时红润的唇瓣和湿漉漉的睫毛。
他衣衫早就被蹂|躏地散开来,她一起身,他大半个胸膛便被露出。
晚晚视线往下,没有去看他优美漂亮的肌理,目光落在他锁骨上顿了顿。
他两边锁骨上下各有一处狰狞疤痕,一共四处。
让她想到……酒池里的荣王。
荣王那时受过的刑,应当是他曾经经受过的。
容厌幼年便登基,应当便是他为傀儡的那几年,这样一个酷刑,却用在帝王身上,羞辱甚至大于折磨。
他会将他遭受的变本加厉还回去。
晚晚生不出同情一类的感受,她只是在想
——真巧,她也是,会将所遭受的变本加厉还回去。
营帐开的窗没有关,晚风吹拂到身上,又凉又柔,将她和他的头发吹地纠缠在一起。
晚晚轻轻将他发间没有拆下的发带解开,漆黑的发丝顺滑地缠绕在她指间,又轻柔地将他的衣衫整理整齐。
她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他。
容厌虚弱地昏迷着,这样的他,怎么能不让她喜欢呢?
晚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她此时才感觉到浓重的困倦,让人动也不想动。
晚晚艰难起身,走到书案前,忍着困倦研磨铺纸,提笔便写下从容厌身上试得的药方。
这方子与她昨夜煎给他的不同,昨夜的药汁,不仅是解瘟疫的方剂,里面还含有另外的一份药性。
——骆良曾经下给她,让她长教训的。她这回借着解瘟毒的药性,将这毒也融了进去,比骆良曾经下给她的还要让人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做?
晚晚认真思考了一下,她昨夜写下方子时,只觉得,她应该这样做。
煎药的那么长时间里,她想了又想,只觉得,这就是她一直想做的,是他应得的。
和她幼年被推进脏水沟后给人吃“糖”一样,她也没做什么,她还会救他、喜欢他。
晚晚写完方子,便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打开账门出去,在门边悠悠然坐着靠上椅背,面朝着还未升起的朝阳小憩。
等到朝阳彻底升起,天地间金光弥漫,如同一层金色的轻纱一般,笼罩在她身上,仿佛披了一层圣光。
饶温和晁兆一早便又到容厌的营帐前,看到晚晚在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饶温急急道:“陛下怎样了?”
晚晚被吵醒,也不生气,抬手,衣袖从她手臂滑落,露出上面渐渐冒出来的红肿。
饶温怔愣地看着,又看向营帐,微微露出些许悲意。
她对着朝阳看清自己肌肤上出现被感染的迹象,半点不急,道:“陛下毫发无损,一滴血也没流,等他烧退苏醒之后,便没事了。”
晁兆愣住,眼中猛地迸发出惊喜之色。
“云妃娘娘,您的意思是——瘟疫,有得解了?”
晚晚从袖中取出一早写好的药方,晁兆弯着腰双手接过,目中狂喜。
晚晚道:“先去熬一份来给我。”
晁兆看到她肌肤上的迹象,立刻点头,满脸喜色拿着药方几乎用着轻功奔走而去。
饶温站在营帐前,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容厌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前两次那般可怖的血迹,呼吸微微起伏,他几乎脱力地靠在门框上,笑道:“总算是……可以结束了。”
瘟疫只要能解,剩下的安排,只要等陛下醒来,一切便是势如破竹,大局已定。
晚晚微微笑了笑,继续晒着太阳睡过去。
容厌今晚受了一整晚的折磨,却不像之前两次一般,是损耗身体到吐出血来。
毕竟是骆良下给她的药,疼是会疼到痛不欲生,对身体却没多少折损。
她也没有想着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反正也躲不掉。
她做都做了,还逼着他保持清醒,生生忍受了一晚上,没必要做完了还怕他质问。
等到晁兆将药煎好送过来,晚晚喝完药,太阳越升越高,此时倒也不是让她受不住的炎热,索性继续在外面睡着晒一会儿太阳。
里面与她几步的间隔,没过多久,容厌渐渐苏醒过来。
他全身依旧提不起多少力气,昨夜毁天灭地的疼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也不是完全没有……
她牙齿磕破了他唇瓣。
昨夜一幕又一幕在他眼前重现,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每一次都几乎让他窒息的亲吻,让他时刻清醒着。
容厌面上神色让人琢磨不清,看不出喜怒。
过了一会儿,饶温带着些早膳和熬好的汤药进到营帐中,看到容厌醒来,极为惊喜。
“陛下醒了,您的瘟疫已经解了……”
容厌将营帐看了一遍,没有看到晚晚的身影,打断道:“叶晚晚呢?”
饶温答:“娘娘在外面太阳底下睡着了。”
容厌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此时瘟疫已解,虽然痛苦了一整夜,此时他竟比昨夜服用第三碗药之前的状态还要好一些。
他一踏出门,便看到门边,叶晚晚睡颜恬静,淡金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让她好似落入凡尘的神妃仙子。
就好像,她一点也不怕他醒过来会对她怎样一般。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日头渐渐大了起来。
容厌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疲惫,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了一下她脸颊上的软肉。
“醒醒。”
晚晚又被吵醒,皱眉睁开眼睛,看到是容厌,眼中的困倦渐渐褪去。
她早就不再对他行礼,此时也只是躺在椅背上睁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
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也瞧不出她的态度。
晚晚脸颊被晒得微红,容厌看了一眼,淡淡道:“要睡进来睡。”
晚晚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他真的不同她清算一下昨夜?
容厌转过身,道:“还要孤把你抱进来?”
晚晚扶着椅背起身,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营帐中,道:“要你抱你此刻也没那个力气。”
饶温又退出去,合上门,密闭的营帐之中,阳光被挡在外面,又之剩下他和她二人。
容厌转过身垂眸看着她,没有答她那句话。
晚晚站在他身前,距离太近,她只能费力地仰起头颅。
他比她高出太多,她头顶也只能到他肩膀。此时的他,完全是掌控者、上位者的姿态,而她娇小柔弱到仿佛他轻易就能将她困住,让她动弹不得。
可昨晚究竟如何,只有她和他知道。
对视的这一会儿,晚晚觉得,她和他脑海中回想的,应当都是昨夜。
她一步不退,坦然看着他。
她确实是一点也不担心。
容厌移开视线,没有再追究,淡淡问:“药方试出来了 ?”
晚晚点头,“陛下鸿福,天佑大邺,药方试出来了。”
容厌嗯了一声,懒得再听她的吹捧,不再看她,让出去床榻的路。
晚晚眼中微微有些困惑。
他真就这样不计较了?
晚晚看着他唇瓣上的伤口,道:“陛下不怪我吗?”
容厌扯了扯唇角:“试药而已,孤允许的,怪你什么?”
昨晚非要清算,她也不过是一边说着喜欢他,一边让他窒息着接受她的亲吻、还让他一直清醒着,回想起来,也不是什么让他真的忍不了、受不住的事。
晚晚却道:“我有几味药,写错了剂量。”
容厌长睫骤然掀起。
他眸光微微晦暗了些,看着她的眼睛,“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有意还是无意?”
感受到他几乎实质般的视线,晚晚垂下眼眸,乖巧无比,慢吞吞回答。
“有意。”
山有木兮(一)
(审核员同志好!这里的药不是春那啥药, 是在以身去试治病的解药,这里是男主复盘昨夜试药过程,不是性暗示。)
容厌这次没想猜忌她。
昨夜已经不仅仅是用他试药, 而是刻意的折磨, 丝毫没有留手地让他清醒着、煎熬着, 忍受那药性带来的疼痛。
纵使她说着喜欢、吻着他, 可他不是察觉不到她甜美笑容之下的恶意。
他也不是什么会以德报怨的人,昨夜,但凡他有一点力气反抗, 她都不会好过。
只是今日醒来,他不再疼痛, 昨夜药性带来的痛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
而她就在他门口等着。
睡颜安然, 平静又温柔。
他……忽然不想再同她计较。
昨夜过去便就过去了,他不会再提,也不会去追究。
可叶晚晚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就是故意写错了几味药的剂量。
强迫他亲吻、逼着他一直清醒, 捏着他脖颈的力道……再次浮现在眼前。
容厌垂眸看着她,语气不明。
“……想杀了我?”
晚晚好像没察觉出面前的危险一般,温声细语,声音一字字清晰低柔。
“不会, 对你的身体没有损害, 只是会让你痛苦而已。第三次试的就是能解决瘟疫的药方,我也喝了的。”
容厌面无表情地想, 那可不是一般的痛苦。
而她居然就这样承认了。
他看着她露出的肌肤上依稀可见的红肿, 她也服了药,一点不适都没有。
那他昨夜所承受的, 全都是她另外加进去的。
容厌淡淡道:“若是想杀我,那你就该在药里处理好,凭你的医术,你可以做得隐蔽让人看不出。若只是想折磨我一回,你也不应该告诉我,我既然由你试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怎样。”
晚晚声音柔和,轻轻应道:“是呀,那怎么办?我已经告诉你了。”
容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是她折辱了他,她居然还来问他怎么办?
容厌没有说话,晚晚低垂着眼眸,微微出神,没有看他。
今日的阳光极好,照进帐中,她漆黑的眼底流光溢彩,睫毛长长翘翘,雪白的肌肤柔嫩温暖,红唇也艳地恰到好处。
那么温柔、那么美丽,没有柔弱、害怕的神情,却还是让人总想要待她再温柔一些、再和缓一些。
这才几日,便给出了瘟疫的药方,她年纪这般轻,医术便已经登峰造极。
她这一回,是有机会,直接让他死的。
总归前两次都试出来了,第三次,她完全可以将让他痛苦的药,换成要他性命的剧毒,他也确实没有骗她,就算他活不下来,也安排了人会送她与江南那些人碰面。
可最终,她没有用致命的药物,在他全然反抗不了时……她完全可以用更多法子折磨他,却也只是说喜欢他、吻他,如今也没打算就将此事含混过去。
她对他做的,此刻回想起来,只要没有下次,他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晚晚始终没有得到容厌的答复,安安静静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要杀了我吗?把我处理掉,然后说是太医他们研制出的解药,反正叶晚晚只是陛下后宫里一个小小的妃子,也不会有人信这药是叶晚晚制出来的……”
容厌打断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晚晚抬起眼眸,里面也是平平静静的,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宣判一般。
容厌看着她,最终,却也只是笑了一下。
其实,她也没错。
……没道理,只能他欺负她、玩弄她,而她连一次反抗都这样用命来抵。
就当互相都留了情。
容厌抬手似是安抚一般,揉了一下她的发顶。
“该是你的,孤都会给你,没有人拦得了。”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眼底的光芒似乎更潋滟了些,极为动人。
“那我故意写错剂量这事儿呢,你打算怎么罚我?你还在意吗?”
容厌笑了笑,“不罚你。”
晚晚唇瓣微微分开了些,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真的可以接受那样吗?
她忍不住抓住他衣襟,又靠近了些,双手环过他的腰抱住他。
她能感受到,在她抱上来的那一刻,他似乎僵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
昨夜的折磨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晚晚在他怀中仰头,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认真道:“那你还敢亲我吗?”
容厌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出来她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会不敢。”
晚晚忍不住笑起来,一双眼完成月牙,“那我可以试试吗?”
她踮脚环住他脖颈,就想要往下按一些去亲他,容厌实在不想继续纠缠在这点细枝末节上,抬手拎着她,直接将她从身下扯下来。
“叶晚晚,适可而止。”
晚晚完全没有被他威胁到,坚持道:“不行,得试试,下次你不让我亲了怎么办?”
容厌几乎不想再搭理她。
“孤让你亲过?你一日日都在想些什么?”
他从没让她亲过他,是她不知道主动亲过他多少次,他只是不计较不追究,她便直接默认了他同意。
晚晚笑出了声,“可这次不一样啊。”
以前,她只是为了讨好他和他亲近,如今……不一样了。
他在她心里,忽然从她应该讨好的帝王这个躯壳,成了他这个人,容厌,琉璃儿。
容厌按着她肩膀,不让她再抱过来,“这两日给你试药,今日既然得了药方,孤还需要做许多安排*七*七*整*理,你……”
晚晚后退了一步,打断道:“亲一下就耽误陛下日理万机了是吗?”
容厌闻言,好笑地看着她。
晚晚“哦”了一声,失落地坐到床上,慢吞吞除下鞋袜外袍,没精打采地慢慢躺到床上,背对着他。
“那陛下去忙吧,晚晚要休息了。”
容厌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会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方才还在生死关头,一句句试探,转眼间就能这样对他。
看着她头发丝都写上了失望一般,容厌忍不住笑了出来,俯身按着她的肩,将她按倒平躺下来,手臂撑在她颊侧。
晚晚平躺着望着他。
他几乎是将她环在床上,清冽的气息慢慢将她包围住。
容厌慢慢俯身下来,另一只手捧着她脸颊,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轻轻的吻落在她唇上。
厮磨片刻,便分开了些,四目相对。
晚晚唇瓣只觉得微微酥麻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她看到他眼眸似乎比往常都多了些什么,亲吻时,他眸光便显得格外缠|绵,让她第一次这般明显地觉出不同。
她忽然想起。
……原本,他同她是说过,到了行宫,便行周公之礼。
晚晚想了想,就算要做,也得用她喜欢的方式。
容厌的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又慢慢移向她的唇,微微灼热。
晚晚不想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朝着床榻里侧翻滚了一圈,避开了他圈出的一块尽是他气息的天地。
容厌好笑地直起身。
亲完一句话就都不再同他多说,她可真是……
低笑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取出柜中的龙袍换上,便出了营帐。
等在门口的饶温看到他出来,犹豫了下,“陛下再休息一日吗?”
容厌唇色依旧苍白着,嘴角的弧度却懒散了些,慢慢变成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睥睨而随意。
“不用。”-
从试药那日开始,晚晚几乎一直没有合眼。
除了看医书想药方,便是观察容厌的状态,此时终于能放松地躺倒床上,一睡就彻底睡死过去,像是想要将这几日的辛苦一口气补回来。
容厌知道她怕热,营帐中始终放置许多冰鉴,使得室内凉爽宜人。
长长的一觉,她又做了许多梦。
梦里,一幅幅场景,将她扯入漩涡般的前世。
深秋,她被封了贵妃,成为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从此掌管后宫凤印,在前朝也有了不小的影响和拥簇。
冬日的寝殿中,游龙瑞凤图腾奢华至极,地砖上铺设华贵地衣,地龙的热气使得整座寝殿温暖舒适。
地衣上散落着龙袍和宫裙,她又看到自己,双手被鲜红的披帛交缠,雪白与艳红如同红梅覆上白雪。
即便在她被感官冲击到不由自主哭喊出来时,眼眸深处依旧藏着怔忡和悲伤,那么伤心的模样。
前世的她那么爱他,此时却并不专心。
容厌捏着她下颌,嗓音此时格外低哑,语气却有些凉,“叶晚晚,这几日,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含着泪摇头,没有回答。
容厌抬手解开她手腕的束缚,从她身上离开,她却又拉住他,藕臂伸出,勾住他脖颈,将他往另一头压倒,伏在他身上主动亲吻上去,嗓音颤颤,几乎带着哭腔。
“陛下,你看看我,你看清……是我。”
他抬手控着她颈后,轻易又控制住她,如她所言,用那双依旧冷淡的眼睛看着她。
冰凉的视线落在她此时的眉眼神情,一一尽收眼底。
她如同剥了壳的蚌肉、去了骨的羔羊,只要他想,她在他面前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前世,他与她,纯粹的欲与纯粹的爱,不过如此而已。
鸾帐坠着的珠翠脆声碎响,叮当不绝于耳。
……
晚晚一觉醒来,眼前光线已经是橘金的夕阳。
梦里那些纷扰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会儿是容厌对她的欲和控制,一会儿是前世的她又爱又悲伤。
从梦中激烈的情绪中脱身出来,回想了片刻,晚晚却还是难以共情。
她已经确定,前世和今生是截然不同的两辈子。
她不会喜欢容厌,更不可能温顺送上门将自己交给他掌控着。
他让她满意的也只有他的身体。
而她有喜欢的人,她喜欢的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这一觉是睡了多久,晚晚揉了揉额角,胃中也空地难受,起身看到床边的小案上摆放着一碗温热的粥,稍微用了小半碗,便先起身出门。
门外侍卫看到晚晚终于醒过来,惊叹道:“您终于醒了!陛下就在隔壁营帐中议事,很快便回来。”
晚晚应了一声,问了句,“我睡了多久?”
侍卫道:“从昨日午时一直到今日傍晚,南下避暑的大臣们也都在赶来嘉县的路上。”
应当是睡了太久,她有些头晕,侍卫的话在她耳边模糊起来。
她忽然看到一个人。
隔壁营帐的账门被从内推开,容厌看到她,便直接朝她走来。
晚晚却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她眼中忽然便只剩下了尽头的那个人。
她想,是她眼花了吧……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人?
山有木兮(二)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盔甲的郎君侧脸。
金吾卫的盔甲是黑色为底, 肩、臂、胸背、下裳配以金色或银色甲片。他还只是银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袖口折痕整齐, 配的是禁卫通用的长刀, 可一眼看过去, 气度从容雅致, 便还以为是谁家的君子剑。
晚晚凝着他的侧脸,注视着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一双介于丹凤与杏眼之间的眼型, 没有丹凤那般锐气逼人,也没有杏眼那般秀气柔软, 是恰到好处的英气勃发, 有着世家公子百年沉淀的底蕴。
看到她在看他, 银甲郎君望着她的方向,微微怔了一下,转眼又看到容厌从另一处营帐中出来,随即抱拳行礼。
容厌看到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 他投过去一眼,抬手免了礼,便让人退下。
银甲郎君又朝晚晚作了一礼,最后朝着她望来一眼, 便率众人离开。
走到晚晚面前, 容厌看着她慢慢收回的目光,问道:“和他认识?”
晚晚摇头, 却又直接问出口:“他是谁?”
容厌垂眸看着她, 捻起她垂在身前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慢慢缠绕, 半晌,才道:“你问他做什么?”
她还没有关心过前朝任何一个人。
晚晚抬眸,又去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唇形,分神回答:“他长得好看。”
容厌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个答复,一时失笑。
“你看人只看脸的吗?”
晚晚认真回答:“不看脸还能看什么?”
外人,能生得与师兄几分相像,不就足够了吗?
容厌扯了扯她头发,笑意不自觉带了些许冰凉。
就算看脸,她是他的妃子,还要去看别人的脸?
他却还是回答她:“裴成蹊,裴家玉郎,徽妃的兄长,裴相的养子……”
他话还没说完,晚晚打断道:“没有你好看。”
容厌顿了一下。
他需要和裴成蹊比谁更好看?
晚晚看着容厌的面容,在脑海中细细比对着。
容厌唇形像他,裴家玉郎眼睛像他……
平日里,容厌周身帝王的威仪和气韵,让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容貌,就算能细细看他,注意到的也是他那双浅色琉璃般的眼睛,难以让人从他身上找出他与师兄的相似之处。
而裴成蹊……
他和师兄一样出身于世家大族,眼里有朝气,有底气,不会像容厌一样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就好像一盏灯,一轮月。
太像了。
晚晚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出容厌看她的眼神不善。
她极为自然地抱了抱他,道:“我就看一眼,你该不会这都不让吧?”
容厌皮笑肉不笑,“让,当然让,要不要孤将他调到你宫里,天天对着看?”
晚晚看他一眼,眼中写满了莫名其妙,道:“不是说了不如你好看了吗?怎么还对我生气?”
容厌:“……”
他重复了一遍:“孤对你生气?”
晚晚轻轻“嗯”了一声,“你语气不好,吓到我了。”
容厌瞬间被气笑了。
他把她怎么样了她就开始说被吓到了?
换做旁人,谁敢对着他说那些话?
“叶晚晚,孤待你还不够纵容?”
晚晚点头道:“是是,陛下待我最好了。”
容厌手指捻了捻她的头发,晚晚瞧着他的手,眉心微蹙,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可怜之态。
他都能预料到,他碰一碰她头发,她下一句都要说他态度不好,又吓到她了。
她有她口中的半分柔弱、半分胆小吗?
容厌懒得再同她争论,揽着她朝营帐中走去,让人准备着摆上晚膳。
瘟疫这段时日,没人有心思享用珍馐美馔,如今瘟疫过去,虽然也没有山珍海味,却也丰盛隆重了些。
没有哪场瘟疫是帝王坐镇,朝廷拨过来的赈济银两也因着陛下就在嘉县,没有人敢在这途中昧下不该碰的。
晚晚与他相对坐着,夕阳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衣摆被风微微吹起,药香和饭菜的香气交融。
没有成群的伺候,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有心惊胆战的讨好,此时居然生出几分静谧温馨。
她好像还没有这般郑重而认真地,单独与他静静用过一次膳。
晚晚先前用过半碗粥,此时也不饿,没有动筷,只坐在对面看着他。
因着她睡了太久,案上摆着的皆是好克化的餐食,容厌给她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放到她面前,同她讲了两句她睡着时发生的事。
“太医令又将药方验了一遍,如今五城已经用上了这方子,瘟疫不日便可解决。裴成蹊率着南下的避暑仪仗其中部分人马,先行来到嘉县。朝堂上下想要借着瘟疫浑水摸鱼的已经收了气焰,这几日,等孤将瘟疫前后清算完,便可离开嘉县,继续北上避暑……”
晚晚写的那张方子,后来到了他手中。她写的是簪花小楷,却算不上多工整,撇捺出锋都显得飘逸了些。
有着簪花小楷的形,却掩不住不拘而放肆的神。
字如其人。
他将这张药方重新誊写了一份,交还给太医令,而后将晚晚写的这份卷起,极为自然地收进了自己袖中。
想到这里,他忽然头也不抬道:“你还吃不吃了?”
晚晚这才垂下盯着他看的眼眸,捧起羹匙,慢慢尝了几口,含糊答道:“秀色可餐。”
容厌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色鬼投胎的?”
晚晚掀起长睫看他,轻声道:“你骂我。”
容厌:“……”
他已经很耐下脾气,声音低了些:“叶晚晚。”
晚晚没再说那些话,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陛下亲自来嘉县,被人传出去行踪,来了便难走,还以身试药,为国为民,不惜性命,不愧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圣主。”
这些话她还真能说出口。
容厌道:“……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晚晚“哦”了一声,这才开始认认真真继续用膳。
容厌不想同她再说什么,等人收了晚膳之后,夕阳已经彻底落下。
瘟疫之后,百废待兴,今日正值嘉县一带的文殊节,晚膳之后,容厌和晚晚换了常服,前去百姓临时组织起来的庙会逛了逛。
就如同前些时日那般,带着她游山玩水。
这次的节日并不比往年隆重,只有未染病的百姓前来,甚至称得上行人寥寥,却因为恰逢瘟疫得救,人人脸上都是由衷的喜色。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天灾,必然要就这样蔓延下去、让数不清的人家破人亡时,忽然有了能解决这瘟疫的方子。
所有的惊慌和恐惧,此时都化作感激与庆幸。
嘉县佛教盛行,佛节众多,而每年的六月中,便会有这样一场祈求智慧的佛节。
晚晚走在简陋的街道上,视线在每一处摊位一一停留,每个摊位都多少有着释家的装饰。
看到有趣的,便会同摊主攀谈,问出两句。
虽然人并不多,容厌还是握着她一只手,防着走散,也防着她走路一眼也不看脚下。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人今日能这般轻松地聚集在一起,能够没有顾虑地走在乡野之间、安居乐业,全都是仰仗着她。
没有欣慰之感,也没有自得之色。
容厌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逐在她身上。
她蹲在地上瞧了一会儿地摊上的彩绘怪石,拉着他一同和她蹲下身,去看怪石投在地上的影子;前方有杂耍,她专心致志看到惊奇处,还会忽然抓紧他的手,说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看她买了些糕点,每一份只尝一个,而后便直接丢给他。
他今日好像也被色鬼附了身,叶晚晚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美到无以复加。
这处摊位前摆着一方八面镂刻莲花的灯,橙色光辉将莲花形的暗影投下,落在她脸上游动的光影,好似都比别处要柔美灵动。
晚晚被他牵着一只手,十指不知何时扣在一起,他体温低,手也凉,因此,这样的夏夜紧紧握着也不会觉得不适。
她低头去嗅摊上不同的香膏,都是檀香,却也有着细微的不同。
等她选好了香,是掺着一丝莲花香的,她回头将香膏放到容厌手中,抬眸便对上他看着她的目光。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在看她,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几乎要将她用力烙进眼里。
她察觉得到的。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将紧扣的左手手指分开,指腹蘸了些香膏,擦在左手手背上,将手抬高了些,凑到容厌面前。
“这个味道是不是甜了些?”
莲花的清香被融进香膏中后,是微微的甜润,将檀香古刹的禅意掺入了些许红尘。
不是些许红尘。
容厌想起他曾经听说过的一则轶事,一僧人圆寂前,曾写下《受十戒文》,写道:“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法相慈悲,也是无情,可这一纸背面却是,“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薄薄一纸,正面是清规戒律,不动如山,是幽寂檀香,背面是红尘滚滚,汹涌似海,是那一丝再轻微也让檀香变了调的莲香。
容厌轻轻握住她的手,靠近鼻尖轻嗅,是十几年的戒律和此刻的红尘迎面缭绕。
一似火烧身。
晚晚试着想要将手抽出来,手指刚要分开,他便重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轻易就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不松不紧地握着,又慢慢将手指扣进她指缝。
十指交缠,似是一种暗示。
他牵着她走向一处无人的合抱之树后,低眸凝着她,没有说话,檀香与莲香缠在两人之间,似乎幽幽袅袅围绕出一圈紧绷的气息。
晚晚抬起头,看到他眼中隐隐的情意和欲色,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容厌喉间似乎发出了一声低笑,不再只看她,俯下身,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吻上她唇瓣。
晚晚微微愣了下,仰头与他亲吻。
她今日说了太多次他凶、他吓到她了,此时的他格外温柔,就好像一根羽毛撩到她唇上,轻轻扫过她唇缝,有些痒。
晚晚抬起手,搭到他肩上,启唇将轻微的碰触落实了,而后主动去分开他唇瓣。
他手中的糕点小物系数从掌心种滚落。
容厌一手握住她的腰侧,紧紧按在自己身上,另一手手指捏在她颈后。
她太纤薄了,他握着她的腰和后颈,似乎稍一用力就能让她在他怀中折断。
容厌控制着力道,手却还是如同寒铁,让她退无可退,更深地去吻她。
晚晚皱眉,喘不过气。
察觉到她的难受,他克制着柔缓下来,轻吻慢啄,由她来吻他。
和她亲吻向来如此,他来吻她时,没一会儿她便喘不过气,亲吻再进行不下去,而她来主动着吻他时,怎样都行。
容厌索性便由着她来主导,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来亲吻,只偶尔缠绵回应。
果然是……火烧身。
晚晚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阖上的眼,长睫偶尔因为亲吻的情绪微微颤动一下。
她将搂在他脖颈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不远处,渐渐又走来一对买了香膏的少男少女,晚晚立即后退一步,和他分开。
容厌睁开的眼中压抑着浓重的情绪,唇瓣也已经吻到艳红。
晚晚拉着他往别的地方走去,换到另一处隐蔽之下,身子一隐到暗处,十指相扣,再次亲吻下去。
容厌捏在她颈后的手不自觉轻轻模仿着亲吻的力道和动作,晚晚颈后的酥痒让她微微战栗。
她的吻算不得柔缓,呼吸微微急促时,还会咬他。
等到他不经意睁开眼睛,却见晚晚一边仰头靠在他怀中吻他,一边留意周围。
她和他,是他在沉浸。
容厌握在她腰上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些。
叶晚晚,她可真是……
让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一直吻到唇瓣舌根又麻又酥,终于分开,他微微低着身子,晚晚仰头将下颌靠在他锁骨上,脸颊比方才更加红润。
檀香与莲香缭绕在两人身上。
容厌终于回答:“是甜的。”
晚晚没忍住笑了一下,随着她的动作,下颌无意间微微碾磨着他锁骨上的疤,她抬起手,伸进他衣襟,摸了摸他另一侧的疤痕。
容厌僵了一瞬。
晚晚便将力道放轻了些:“还会疼吗?”
那个酷刑受苦的不止是皮肉,骨头也会有损伤。
容厌知道,折磨他的那个晚上,她应该也看了他的身体,也会看到他身前的疤痕。
他嗓音还是吻过之后的略低:“太久了,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晚晚轻声道:“那,我帮你去掉吧?”
容厌道:“不用。”
他多解释了两句,“这点疤痕于我没什么影响,时间太久了,已经去不掉了。”
他被上刑上了太多次,又过去了这样久,锁骨上的痕迹,已经平不下去了。
可该死的人早就都死了,这疤也只是几处丑陋的疤痕而已,提醒不了他什么。
屈辱吗?
这是那么多年之前的事,如今所有人都得跪着见他,他亦没了什么感觉。
晚晚指腹轻轻摸了摸他那四道疤,感受了下,她按得重了的时候,他身体还是会绷紧,毕竟这样深的疤痕与正常皮肤,是不同的。
他说不祛,那也省了她费心思去想法子。
晚晚没有坚持说什么,与他十指相扣着,继续走在路上。
路过一处算命先生的小摊前,摊主一眼就盯上了二人之间的晚晚,举着众多香珠手串,捧到她面前。
“夫人,您夫君是难得一见的旺妻啊,好面相、好面相!来看一看咱们的檀香珠吗?”
晚晚又听到那两个字。
来时,船上那管事也说过,此时,又听到这算命先生也说。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看天看地不看他,还不敢太放肆。
而此刻,她抬眸看了一眼,正迎上他往下看来的目光。
他眼中似有揶揄。
等到按照容厌说的,她制出的药,会一分不少地将功劳算在她身上……那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有助于她。
容厌笑着道:“确实旺妻。”
妻,他亲口说出这个字。
晚晚挑选手串的手顿了一下。
她手指停在一串珠串下,容厌看了一眼,这手串是檀香珠之间夹着几颗红玉珠,同裴露凝留给他的那串只是玉珠颜色不同。
他极为自然地沿着她的手背,指尖划过她肌肤,伸手将这手串挑出来,在她手腕上缠绕三圈。
摊主又说了一堆吉祥话,还指了可以去放河灯的路。
晚晚低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珠串,温润地绕在肌肤上,还有他那句妻,她不是迟钝的人,心下确定了些什么。
她若有所思。
出神着与他牵着手,不再随心四处边走边看,按着珠串摊主的话,一路走到河岸前,河灯摊贩迎过来,介绍道:“咱们这儿放莲花河灯,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了,郎君夫人若有所求,写到河灯上,神仙菩萨会看到显灵哩。”
晚晚回过神,对摊贩笑了笑,入乡随俗,她跟随着人潮取来了两盏河灯,牵着他的手,到一旁搁着笔墨的桌案前。
仰头朝他笑了笑,道:“写一写吗?”
容厌无可无不可。
晚晚松开手,拿着红笺,特意转到他看不到的对面,提起笔来,笑意灵动,道:“不能让人看到,不然,会不灵验的。”
容厌失笑。
他看着晚晚拧眉思索了会儿,便悬腕落笔。
晚晚想了许久。
她有什么心愿要求呢……
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这都是她自己可以做到的,想到头来,她如今,只有一个想要神佛成全的心愿。
师兄。
“愿师兄永远皎皎如明月。”
她是晚晚,他是明月。
愿她心底唯一的月亮,永远不要坠落,永远高悬天上。
容厌看着晚晚写完,她悬着的手腕被珠串衬得更加纤细玲珑,脸颊垂下的碎发让她看着更加温柔美好。
他看着她写完,将心愿折好,放进河灯中。
晚晚已经放完了河灯,却见他还没有写,催了一声。
容厌不信这些,鬼神一说,不过是上位者愚民、利用信仰操纵人心的一个手段而已。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实实在在将权利握在手里,想要的、想做的,随时都可以达成。
况且,他已经得到了能得到的一切,到了权利的最顶峰,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对着这一张纸,容厌想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却看到,他笔下居然落了三个字。
他看了看。
叶晚晚。
他想要什么?
这一刻,他只想到了一个人,还未等他想清楚,他便已经写下了她的名字。
他看着手中的心字红笺。
袖中,无人知晓,她亲自写的那张药方被他藏着,纸张的硬边硌着他手臂,让他再也无法不去面对。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喜欢她了?
那么陌生的情感,却在他心底,已经生根发芽。
还是在她并不怎么喜欢他的前提之下,他都知道的。
容厌垂眸看着他写下的这三个字,却没有半点少年人的心动与紧张忐忑,神色微微晦暗。
山有木兮(三)
他喜欢叶晚晚。
容厌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他不是不敢面对、自我欺骗的人, 于是他发觉,他确实无法否认。
他确实喜欢她,不是对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样玩弄的喜欢, 而是可以忍受她对他胡作非为的喜欢。
是从那日, 她红衣策马落入他怀中的那一刻, 还是从避暑路上某一瞬对她的心软, 还是更早……
不多的往事忽然便复杂成了一片细密的网,将他囚在这股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的感情之中。
可是。
他看着她,晚晚坐在河边的台阶上, 双膝屈起,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脸颊, 静静看着她的河灯远去。
她说过很多次喜欢他, 那么多次加起来, 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亲吻时,她睁着眼睛,会是在冷静地用怎样的眸光看他?
她其实不是什么很会演戏、擅长遮掩的人,她是在勾引他,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目的,她没有那么喜欢他……他又怎会看不出?
他得承认,是他喜欢她,而她对他, 并没有几分情意。
他应当是愤怒的。
她对他做过的事, 若换个人,早已经死了十遍八遍, 可他不仅没将她怎样, 心里还会对她隐有疼惜。
她从始至终,只是作为一个要在后宫求生的妃嫔, 他是帝王,她会同他亲近,本就不是什么需要有男女之间特殊情意的事,只是那么久了,她的目的她的情感从未变过。
可他却极为平静,没有半分怒意,便在心底承认了。
他对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动了真心。
容厌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红笺,上面三个字,是他情意正浓之时写下,不过片刻,此时的他却只觉这三字无骨无锋,难看极了。
晚晚注意到自己身边来放灯的人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见容厌。
她回眸去看,容厌站在灯下,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红笺,花灯在他的手侧,蜡烛已经燃去了一小截。
四面烛光在他面容上跳动,将他五官分割成明暗不清的许多块,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种神情。
他的视线从红笺,转向她。
视线相接。
晚晚皱了一下眉。
她忽然觉得,片刻之前他隐忍的情意,此时又重新封回了眼底,表面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泽。
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仰头轻声询问。
“还没有写好吗?”
容厌将手中的红笺收进掌心之中,挡住了所有视线,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孤没有心愿。”
可他的红笺上明明已经写了字的。
晚晚眉头没有松,点了点头,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起他的河灯,一同又到她方才坐着的地方。
容厌还是和往常一样放任她去牵他的手。
她的手指手掌都那样柔软,身形这般纤弱。
她藏着医术,没有家族依靠,在宫中时,除了依附于他,本就没有选择。当初他逼着她讨他兴致时,手指都不用动,就能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不喜欢他,她没有错。尽管如此,他也还是喜欢着她的。
他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他喜欢她的碰触,他依旧会因为她的亲近而欣然。
晚晚拉着他并肩坐在河边,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将他的河灯推入水中。
她声音低柔。
“陛下没有心愿,那晚晚祝愿陛下……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她的许愿里依旧不会将他和她放在一起。
容厌慢慢笑出来,“只要孤不死、孤愿意,江山、百姓,便无人能犯,这无需求神拜佛。”
晚晚愣了一下。
这可真是……好像什么夸下海口的大话。
可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这句话,那也就只有他了。
晚晚笑了一下,“是,陛下世无其二。”
河灯沿着河水的波澜,被推着慢慢远去。
水中的河灯连成长长一片,将天上月亮的影子搅扰地支离破碎。
晚晚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圆月高悬,明亮地洒下光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太想将那么美好的月光,浪费在思考他又去算计了什么上面。
容厌看着他的那盏空河灯慢慢远去,只觉得,他的手好像更凉了些。
一直到他和她的河灯都没入远处成群结队的花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河道旁,也有结伴而来的少男少女,手中握着兰花,看到心上人,便会将兰花送出去。
河灯摊贩看到晚晚在瞧那些少年人,善意地解释道:“那是佛家五树六花之一的文殊兰。今日是文殊节,文殊菩萨主智慧,开花的文殊兰不仅是智慧的化身,还寓意着夫妻恩爱。这一日,将文殊兰送给心上人,便能怜我怜卿、恩爱白头。”
摊贩翻出一支绽放的文殊兰,递到两人面前。
容厌低眸看着。
偏偏这个时候,好像冥冥中都在推着他,推着他心动,让他继续喜欢她。
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摊贩看着两人,神色探究起来。
方才还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眨眼之间,好像变了一般?
晚晚抬手将文殊兰接过来。
一朵盛放的兰花,细长而晶莹的花瓣,绛紫的花蕊,花瓣开得舒展,晚晚拿在身前看了一会儿,而后递到容厌面前。
她眼眸微微弯起,对他举起盛放的文殊兰,道:“容容,接我的花吗?”
容厌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她还要继续同他进行这样的戏码。
让他接她的花,她是想要和他白首与共?
还是又想要他再多喜欢她一点?
容厌微微笑了笑,从她手中将花接过来,道:“不一样啊,晚晚,我还旺妻,想要与我,这一支花可不够。”
晚晚笑了下,“那你还要几支?”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中这支兰花。
文殊兰,通体都是有毒的。
就像她,像他单方面的这份喜欢。
他其实并不怕自己动情,不担心所谓情爱会让他如何,可叶晚晚没那么喜欢他。
那他便永远不可能再流露半点情意。
容厌懒散笑着,似乎只是玩笑道:“别人只要一支,我得要一千、一万。”
一旁的摊贩听到,没等晚晚答话,皱了眉,不高兴道:“你这怎么说话呢?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要人家给一千倍、一万倍,才愿意交付对着别人一支文殊兰就能得到的。*七*七*整*理哪有这样的?”
晚晚瞧了摊贩一眼,笑了一下。
若是他知道他训斥是这个人是谁,怕是怎么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
只是……
别说一千、一万,一支她也没有,就连手里的这朵,也只是顺手借花献佛。
容厌揽着她的肩,和来时一样姿态亲近地往回走,边走边道:“明日你便继续扮作瑟瑟。”
晚晚愣了一下。
容厌嗓音和平日一般无二,“跟随一同前来避暑的朝臣明日便可以到齐,他们身边跟着的人,来自哪个角落的人都有,你也能让将你送进宫里的人看到。你该不会以为,送你进宫的,就只是荣王这个废物吧?”
能知道他和叶云瑟相识、以为他喜欢叶云瑟的那个人,哪会像荣王这般无用。
晚晚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容厌低笑了一下,“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乖乖继续扮成瑟瑟。瘟疫期间,你制药孤试药,此事已经散播出去,等那个人看到孤这般信赖像瑟瑟的你,他必会有动作,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晚晚怔愣了片刻。
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舍身给我试药?总不能就是为了今日。”
那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陛下和阿姐该是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感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陛下居然愿意以身给瑟瑟名不见经传的妹妹试药。试错了,真的会没命的。
容厌看着她的眼眸笑意阑珊,他那么喜欢她,她总要为他也付出些什么。
“你以为,孤是为了什么?”
不管他为了什么试药,其实都与叶晚晚这个人无关,只是那个人恰好是她而已。前世他也试药了啊。
试药能否成功,是真的关乎到他性命。
他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借着试药,他逼她破了在师父面前立下的死誓,让她真真正正将他看进眼里。
可她小看他了。
他同她的亲近,总不会只是单纯与她调情,他总会有他别的目的。
她来到嘉县之前,便想过,他这般精于算计的人,前世他借着瘟疫牵连那么多人,这一世,她在他身边,难保自己会不会也被卷进去。
果然。
就算一同经历了这样多,可就连试药,他也能拿出来做文章。
晚晚轻轻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
容厌笑了出来:“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酒池初见,她便不该觉得他能被她利用。
可他也确确实实喜欢她。
晚晚想起净明曾经说过的话。
容厌在悬园寺长大,裴露凝裴夫人是他的娘亲,对他自然无处不好,可在那日……
他很可怜,被逼着看自己的母亲被处以凌迟。可是,也是他亲手杀了裴夫人。
或许是他不想看裴夫人继续受折磨,或许是他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裴夫人少一些痛苦。
可是,他杀了她,不曾有过半分犹豫,也不曾有过半分后悔。如今回忆起来,他也只是觉得裴夫人太弱小而已。
爱是爱的,可这与他能下手做什么,并无多大关系。
而她为什么觉得,他的情爱就能比他的亲情更加牢固?
他的感情,不值一提。
前世的他,今生的他,都是他,没有多大的不同。
是她看到那晚因为药性无力反抗的他,被他那时的美和艳迷了眼,觉得他和前世只会控制她的容厌不一样。
可实际没有什么不同。
她高看了他的情意,小看了他的无情。
他喜欢她,可这不影响他会伤害她,逼她,控制她,对她的温存也随时可以收走。
他要做主导两人之间感情的那个人,他想要她千万倍的爱意,自己却吝啬于给予半分 。可事实是反过来的,是他先动心,他便要她付出千万倍,去偿还他对她的喜欢。
他就是这样一个……
冷酷、高傲、无情的人啊。
容厌低眸看了一眼,摊贩送的这支兰花,有一片花瓣被折断了,有了缺点。
于是,临近营帐前,她看到容厌随手将那支文殊兰丢弃,连同他掌心握着的红笺。
她看到,飘飞的红笺上,本是她的名字。
晚晚微微笑起来,用他交给她的变声法子,让自己用姐姐的声音答道:“好啊。”
她踮起脚尖,勾下他脖颈,如往常一般吻上他冰凉的唇。
两个人将情绪悉数封锁的人亲吻,缠绵也变得冰冷。
对一个人的看法转变,其实无需什么山海崩塌、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往只是一瞬间。
这一瞬间,在她眼里,容厌又从具体的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无需她多顾虑的东西。
月明风清,风月无边,这样美好的夜色,却已与他和她无关。
她会记得,他对她的喜欢,和她对师兄的,一样廉价。
既然如此,她便放心了。
他和她是一类人。
那就,过招吧。
山有木兮(四)
回到营帐, 晚晚沐浴后,靠在床头的小案上看医书。
等到明日,前来避暑的全部人马便要到齐。方才刚一回来, 容厌便又出门去谋算什么。
灯架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 在她黑漆漆的眸底撕扯跃动。
她面对着医书, 心思却并没有在这上面。
她在想容厌。
他今夜的变化也是在提醒她。
他是什么人?她初见便应该知道。残忍、冷漠、心机深沉, 这一世的她见到了他更多另一面,知道了他许多过往。可是……他还是他,不会因此有任何变化。
即便他喜欢她, 他一样不会对她留情。
他的情爱并不能作为她可靠的筹码,而她的医术毒术也已经暴露。
晚晚不能说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累。容厌是大邺的君主, 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太习惯于掌控他人, 而她在权与势上,对他撼动不了分毫。
她就像是他要收入笼中的鸟雀,而他也已经想要让她付出代价。
晚晚看向外面高悬的圆月,慢慢想着, 这一局,她还能怎么做。
一直到深夜,她再也扛不住困意,枕在手臂上便睡过去。
摇晃的灯火中, 她的梦境也一片斑驳。
她总是在哭, 从冬日哭到了开春,哭到死心。
春日的杨柳依依之中, 她一袭崭新的皇后衮服, 踏入赏春宴。金红的衣摆下,她狠狠攥着衣袖。
亲切来到她身边的, 以蔺青岚的祖父蔺老将军为首,簇拥出一片繁荣的名利场。
有他漫不经心的推动,她终于算是有了点气候,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人之下的皇后。
等到容厌终于拨冗前来,他神色淡淡,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周围便已经怯于他的气场而噤声。
她在他面前太放肆了,以至于,她已经忽略了,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有着无上威仪的君王。
梦里的她强忍着没有去看他。
容厌却轻轻松松牵住她的手,对她笑出来,春光在他眼底似乎含了情意,“你学得很好,皇后。”
她低下头,似是温婉而笑,袖底的手却几乎将手掌掐出血来。
宴会散后,鸾帐内春色无边,她颤声问他:“我说我想做皇后,你不仅没有拦下我的谋划,还教我,为什么?”
瑟瑟两个字在口边却说不出。
他直接捂住她的嘴,身下那几下的力道让她酸胀到被撕裂一般。
她眼泪瞬间涌出,呜咽也被拦在他掌心之下,浑身战栗起来。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再提她。”
梦境中,晚晚皱紧眉,越来越看不下去前世的自己-
夜里落了一场小雨,风雨飘摇,一直到了后半夜,容厌才回到营帐中。
他衣袍下摆被打湿,解下外袍,走到门旁架子的铜盆前,将双手浸到冷水之中。
他肤色白皙,手指映在水波摇晃的铜盆中,白得苍冷,没有半分血色。
容厌看着干干净净的双手。
上面没有沾染一点鲜血,也洗不出什么来。
他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将手从水中抬起,擦净水珠,而后往屏风另一侧,去给自己的手臂换了药。
上次他故意被带着染病之人血迹的长剑砍伤,手臂上的伤痕不轻。
而这道砍伤之下,小臂上两排整齐的牙印,褐色的痂已经脱落,留下淡粉的痕迹。
视线落在这牙印上,容厌往伤口上撒药的手顿了顿,随后才将细布绑好。
些微的湿润水汽中,灯台灯火葳蕤,走到屏风后,容厌看向床榻。
没有人。
叶晚晚不在。
本来,她也有自己的营帐,不一定要日日与他共寝。
他只稍微冷淡一些,她便头也不回地要和他分开?
容厌敛了眸,收回目光,神色没有变化,却无端让人觉得更冷了些。
等他转过身,才看到,晚晚正趴在书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
她只是没在床上。
那点儿冷意眨眼间消弭。
容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她身前,静静看着她,袖口的纹绣在她脸颊留下些微的压痕。
良久,他俯身,轻轻将她扶到自己身上,横抱起来。
晚晚沉睡着,没有骨头一般依偎在他怀中,呼吸细细拂在他颈间,睡得很沉,这个时候也没有醒来。
容厌动作很轻地将她放到床上,而后拉起薄被,遮到她身上。
晚晚能感觉到,似乎有人把她抱到了床上,她半梦半醒,却懒得睁开眼睛动一动。
容厌站在床边,又看了她许久。
晚晚被那梦境扰得又困又烦,不想在夜里再与容厌有什么口蜜腹剑,知道他回来了也不睁眼,迷糊间又睡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朝里侧翻身,手腕却忽然被用力拽住,身子又只能平躺回去。
她立刻睁开双眼,霎时间清醒过来。
室内寂静而灯火幽微,光影朦胧。
今夜还是和往常一样,烛光被遮着,没有熄灭。
他所在的地方,向来灯火通明,即便入睡,也是这般留着些许灯光。
他攥紧她手腕,好像她是要逃一般。
她没有动作,他很快松开桎梏,重新将她的手继续拢在掌心,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握着。
晚晚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很简单便能想到。方才,她睡着了,他握着她的手,她一翻身,手从他掌心脱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立刻反手抓紧她。
他往常都不怎么会主动碰她,今夜却开始变得这样紧张。
晚晚对此提不起什么情绪。
夜雨拍打在营帐顶上的声音细碎,帐中尽管放置着冰鉴,却也有些闷闷的热。
他的肌肤一直都是冷的,她任他握着,权当消暑,重新攒出睡意,慢慢睡过去。
容厌夜不成眠-
第二日,晚晚醒过来,容厌依旧是一大早便出门,她用完早膳,便琢磨着,得再去见一见太医令。
尽管太医令是温病派,或许会有理念不合,但想要在宫中接触到更多医典、精进医术,她怎么也要同他有点牵扯。
另外……容厌对太医令颇为客气,宫中最熟悉他身体状况的,除了他自己,应当便是太医令了。
她只在他病中摸过他的脉,想要更了解他的身体、了解他曾经的用药,太医令也无疑是最方便的突破口。
还没等她主动去医馆找,便听到门外侍卫通传,太医令来求见。
这几日,她不是睡着,便是同容厌在一起,让人找不到时间来拜见,太医令也是终于等到了她的空闲,连忙赶过来。
晚晚没有起身,等到太医令进到营帐中,她才从座椅上站起。
太医令一进营帐,便扶着拐杖要行大礼。
晚晚走过去两步,搀扶住他,没让他将礼节行下去,“先生不必如此。”
太医令面上神色复杂,惭愧、歉意、自责混在一起,面皮难以拉下去,却还是主动询问了一句,“附子有毒,你用那般重的附子,毒性你是如何化解……”
“这是寒症瘟疫,附子回阳救逆,配以麻黄解表,再与生石膏清泄并施,但生石膏减弱心力,不可多用,再辅以甘草缓去附子毒性……”
晚晚将她的十二味药一一解释了。
附子有毒,虽然回阳的药性强,却向来极少有人敢用,晚晚开出的这方子,配伍老练,用附子也极为大胆,把握的界限也极为精妙,这其中的剂量把控,这般年轻的年纪,不可能是全然自己摸索,她不可能没有师承,只是……不说而已。
太医令苦笑两声,不再追根刨底。
晚晚没有等太医令从她的答复中回过神,便漫不经心道:“幸好陛下身体也与常人不同,积累了那么多的毒,又一直服药没有间断,试药时,我错了两回,也都在陛下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太医令一愣。
“竟然真的是陛下亲身试药?陛下允许娘娘诊脉?”
宫中管控药材这般严格,便是防着不能有陛下不能接触的药性以任何方式出现。
晚晚笑了一下,“这是自然,只是可惜,陛下病中脉象杂乱,我不能全然知晓他的身体……再等两日,我再把一把脉。”
太医令脸色明显亲切了一些,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叹一口气。
“老夫这些年……若陛下愿由娘娘试一试,也好。”
晚晚神色欣喜,太医令又道:“当初不管怎样,总归是老夫对娘娘有偏见……这一疫死伤上万,瘟疫之方既然是你拿出,论功理应是你居于首,老夫虽于疫病不精,可这些年总归有些心得,日后娘娘亦可常来太医院,老夫必然竭尽所能。”
若没有太医令的管控,这场瘟疫死去的人、传染的范围还会更大。
晚晚没有居功,连连应了日后常去。
送太医令离开后,她坐回圈椅,手指轻轻捻了捻,若有所思。
容厌的脉象,她还要再找机会诊一诊,而后慢慢同太医令交流。
她总能知道他如今忌讳哪些药-
外面斜飘着小雨,随着日头越来越高,渐渐喧闹起来,出宫的仪仗已经全部到来。
容厌登上城楼,小黄门曹如意已经到了他身边,踮脚为他撑伞。
县城被洪水冲刷过后,还留着些建筑,如今也都已经清理出来,今日便要从营帐改到府城之中。
他站在嘉县最高的城楼之上,嘉县连同附近几个村落都能尽数收入眼底。
从连绵的青山,到城门外渐渐挪动进城的车马,到渐渐恢复秩序的房屋瓦舍、粥棚医馆,到按照他昨晚安排,如今已经排兵布阵隐蔽好的士兵……
以及这段时日以来,他驻扎的营帐。
叶晚晚着一袭烟粉色裙裾,撑着一把绘着文殊兰的油纸伞,站在营帐前,秀致绝伦。
他站地太高、太远,以至于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偶尔原地走两步,微微焦灼地张望。
她在找谁?
容厌默不作声地垂眸看着她。
曹如意瞧见他的视线,体贴地殷勤道:“陛下这些时日又是试药又是这般操劳,今日又天不亮便批完了折子,如今闲暇,可要去云妃娘娘那儿歇一会儿?”
容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城楼之上,低眸看着自己营帐前张望着找人的叶晚晚。
今日前去避暑的所有人在嘉县会合,晚晚出宫时,白术和紫苏也陪同着,后来是因为容厌带她单独离宫,才与她二人分开。
前几日晚晚一直没有等到白术和紫苏二人,此时她见过了太医令,解决了昨晚心里想做的事,今日她们一定会过来,此时医书也看不下去,只想去外面看看二人是不是平平安安。
晚晚站在门前,难得有些忐忑。
白术在叶家从小陪她长大,紫苏是师父指给她、盯着她不能习恶的,身边活着的人,她只剩下这二人可以再执着。
若是她去了别处,她们过来便是扑了个空,晚晚双手捏紧伞柄,站在营帐前,越等越是不安。
怎么还不来?
在她等不住之前,终于看到拐角处走来几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刻,白术和紫苏立刻惊喜地跑过来。
晚晚由衷笑了出来,她微微倾斜伞面,快步迎过去,白术忍不住直接扑过来抱住她手臂。
“娘娘!白术还没有同娘娘分开过那么久!”
紫苏从晚晚手中接过油纸伞,眼中也带着笑意。
晚晚仔细看了看二人,没有看出一丝不妥,这才放下了心。
从惊喜中回过神,她看到紫苏身后还站着一位身披蓑衣银甲的郎君。
晚晚抬起眼眸,烟雨中,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纱,绰约而梦幻。
是裴家玉郎,裴成蹊。
晚晚目光凝住。
她看着他的眉眼……
她知道她如今还是云妃,应当谨守本分,可是……在裴成蹊的眼睛之前,她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裴成蹊虽是武将,眸光却温润含笑,行止间皆是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
他视线在她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即抱了一下拳,道:“裴成蹊问娘娘安。”
晚晚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想到自己脸上还画着阿姐的妆容,又乍然听到这般礼节,愣了一下,想了想该怎么回答,才道:“不必多礼。”
裴成蹊笑了一下,紫苏连忙道:“娘娘,奴婢和白术二人不知您在何处,刚巧看到裴将军像一位故人,呆了呆,便被盘问了两句。误会一解开,裴将军就专程来指路。”
晚晚看向裴成蹊,虽然他像她的师兄,可他是徽妃的兄长,尽管没有血缘,待她却也太过和善了些。
裴成蹊道:“是臣冒犯了二位。”
已经将二人送到云妃身边,他也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又笑着抱了一下拳,便要退下。
他转过身。
晚晚看着那双眼睛,和三年前一样,再次这样转身就要离开。
三年前她就这样冷冷看着,可这次,她上前追了两步,跑出了伞下,白术惊呼了一声,裴成蹊听到动静,转身回眸。
云妃追到了他面前,雨水将她的额发打湿,漂亮的面容也沾上了雨滴,就像一支落雨的梨花,娇弱而美丽。
他怔愣了一下,身体紧绷起来,双拳骤然紧握,又慢慢放松。
“娘娘?”
他看着白术举着伞面追过来,重新将晚晚遮在伞下,再也淋不到雨,这才嗓音低沉而温和道:“娘娘可还有吩咐?”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
她能说什么?
裴成蹊看着她的眉眼,却也没有催促。
晚晚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在何处当值?”
裴成蹊答道:“皇宫金吾卫。”
也算是天子近臣。
那就是,在皇宫中,也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晚晚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对面忽然传来山呼万岁的声音,她侧头举目望过去。
城楼下面,今日人已经到齐,此时齐聚在城楼之下,恭恭敬敬朝着最上方行礼。
容厌站在城楼上。
天上密雨斜织,犹如一面轻薄的网,皇权在天下间如蛛丝密布。
距离他太远,她只能看到他穿着玄金云龙常服,身形高大修长,着红棕色衣的曹如意高高撑起一把深青色油纸伞,立在他身侧。
他仪态好、气场也强,这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远看了一眼巍巍高山,下方是热切簇拥的臣民,帝王气韵,君临天下,莫过于是。
她只看了一眼,便携着白术和紫苏的手,一起回到营帐中。
等到叩拜结束,臣民散开,容厌又看向营帐前,原本站在那里的叶晚晚,已经不在原地。
她方才那样焦急……此刻,她已经等到了她想要等的人。
和他没什么关系。
曹如意方才没有听到容厌的回答,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
容厌淡淡道:“你是没有事情做了吗?”
曹如意讪讪低头,苦着脸色不再说话。
此时饶温上到城墙上来,照例先汇报了一番今日的情报,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笺。
“陛下,暗卫有人捡到了这张红签……应当是您的字迹。”
容厌几乎在他话音刚响起,目光便看过去。
饶温手中,是他昨晚写下的那张红笺,写着叶晚晚的名字。
此时被雨打湿了些,“晚晚”二字被晕开了几笔。
他昨晚是将这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意的红笺扔了的。
天降一场大雨,本该将这几个字冲刷干净,此时却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容厌盯着这红笺看了片刻。
随后,他才从饶温手中又将它收了回来。
“那枝文殊兰呢?”
饶温下意识皱眉问了一句,“文殊兰?什么文殊兰?”
容厌知晓了答案,垂下眼眸,将这红笺收起。
“没什么,不必再找。一个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饶温没有多问。
今日如曹如意所言,他已经做完了今日要做的事,站在城楼上许久,却始终没有再回营帐。
容厌看着黑沉的天际,浓云蔽日,携着滚滚的压迫之感。
他在外面站到衣袖微微潮湿,又过了许久,才去到城中议事的大堂中,重新去确认了一遍今日的安排。
他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
掌控好一个皇朝,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镇压那些世家,也不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做完的。
同时还要维系他的权力,为利益追随他的,为道义追随他的,为恩情追随他的……
日复一日。
可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天色彻底暗下之后,不再落雨,往来人群稀疏。
容厌没有让曹如意再跟随,独自提灯,思考了许久,从城中往已经空了的营帐走去。
他将灯提地很低,能清晰照亮脚下。
从庙会到营帐,昨日的这条路,他独自又来回走了许多遍,衣摆因为走了那么久积水的路而湿透,掌心比以往更加冰凉。
可那枝文殊兰,他找不到了。
没有了。
撑伞站在夜雨中,孑然的背影仿佛要烙进这条路中。
夜深,容厌终于回到今日在城中的住处,门外依稀能看到里面的灯火,他掌心勉强回了一些温度,推开雕花的木门。
叶晚晚应当知道他是在这里的。
房内,又是空无一人-
戌时过了一半,晚晚才听完白术和紫苏一路上遇到的趣事。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软榻上站起身,整好衣衫,又懒懒散散沐浴之后,才慢吞吞往容厌的房间走过去。
等到她回到房中,便见容厌坐在床头,单膝屈起,手中握着一本书。
听到有人进来,没有行礼,也没有别的动静,他抬眼看过去。
果不其然,是叶晚晚。
她有些困意,唇角却微微扬着,很是开心的模样。
容厌将书合上,放到一边,神情淡淡地问道:“你今日很高兴?”
晚晚笑起来。
“当然啊,白术和紫苏回来了呀!”
容厌看着她的笑意。
她今日还和她称赞好看的裴成蹊说话了,可她此时没有说起他。
容厌将这些想法都压下去,淡淡“嗯”了一声。
晚晚脚步也轻盈,她走到床边,低眸去看容厌。
他神情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他和她的相处和之前并不是完全不同。
就比如这一刻,她想的不是怎么和他亲近,而是……她要看他神色变一变。他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
晚晚看着房中的烛光,想起容厌身边从来没有熄过的灯火。
她提起些精神,步伐轻盈地走到灯台前,拿起鎏金的小勺,掩住烛心,一个一个,将灯烛熄了。
容厌忽然抬眸,最后一个蜡烛却已经被熄灭。
外面天色阴沉,今夜无月,蜡烛一熄灭,房中只剩一片漆黑。
容厌猛地闭上了眼睛。
晚晚按照记忆中床榻的位置,小心摸索着走向床边,摸到容厌的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被绊倒。
她很快除下鞋袜,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拉着躺下,道:“这么晚了,陛下就寝吧。”
容厌没有说话,顺着她的力道躺下。
他闭着眼睛,眼前一篇漆黑,却还是隐隐划过大片的血色。
晚晚靠在他身前,他的心跳和呼吸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在黑暗中爬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住他。
沿着他的手臂,她能摸得到,他绷紧的青筋。
一片漆黑之中,雨夜的温度也清凉,一切感知都被这般纯粹的黑暗放大。
她柔软的身躯压在他身上,严丝合缝,低头吻着他,从浅浅的亲了几下,到舌尖伸到他口中,淡淡的药香和甜味莽撞地挤进他的感官之中。
容厌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做出半分反应。
她吻过他那么多回,这次,为什么熄灭了灯之后,这样吻他呢?
是又要对他做什么?
她耐心地吻了他一会儿。
乌云渐渐被大风吹散,露出月中夜里皎皎的月亮,虽然还是有着厚厚的云层,却好歹让房中有了些许光亮。
不知何时,晚晚脖颈被捏住的触感落实。
容厌掐住她颈前。
他只要轻轻一折,她便会再也无声无息地停留在亲吻他的这一刻。
晚晚皱了一下眉。
“你轻点,手这样重,又会留下红印。”
容厌慢慢将长睫掀开,静静地看着她。
房中光线暗淡,她眼珠是纯粹的漆黑,这样近的距离,就仿佛望进另一片漆黑的夜里。
“试出什么来了吗?”
晚晚老实摇头。
他虎口卡着她咽喉,手背关节处的骨骼逼着她微微抬起头。
这一整日,他心神难安。
他是想让她喜欢他,可她非但没有,还知道他不喜欢黑暗便故意灭了灯吻他。
是要来试探他究竟为何不灭灯,来探知他的弱点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他还没有得到过她,就已经尝了那么多次失落。
这样被另一个人牵动,真是……好陌生的他。
可是,文殊兰找不到了。
那就这样好了,昨日之事,不必回头。
这样想着,他却头痛地几乎要裂开。
太医令给出的最新的药方,因为瘟疫,他断了几日,再加上方才的漆黑一片,他的暴躁和忍痛的怒意已经濒临理智和冷静的边缘。
几乎想要真的就这样掐死她。
成不了他的,那谁也不要得到,直接彻底舍弃好了。
容厌低笑了下,声音寒意逼人。
“叶晚晚,黑暗不是孤的弱点。这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孤还一定会容忍的。”
晚晚没有说话,月光再次被乌云挡住,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打屋檐噼里啪啦的响声也引人躁意更甚。
漆黑与寂静连成一片。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喧闹,像是有人在闹事。
天子所在,金吾卫守卫森严,又怎么会放人靠那么近?
近到她都能听到那些人在喊什么。
“求见陛下!这场瘟疫到底是不是云妃娘娘下毒引起的,她再解了借此扬名?”
“求见陛下,这瘟疫是不是人为?”
……
晚晚近些时日走在路上,也总会收到一些又敬又爱的眼神,可敬爱有,怀疑与猜忌也会有。
这些人便这样聚集起来,在这样一个雨夜起事,他们能成这样顺利闹到面前来,若没有容厌的放纵和推动,这才几日,流民根本做不到闯到眼前来。
接下来呢?
他要借这场暴|乱做什么?
今日这样多的禁卫都已经到齐,却因为赶路而人人都极为疲惫。
今晚是接下来的时日里,他身边守卫最弱的一晚,他主动给人留了空子,帮他们制造出机会,想要杀他,只有今日可能最大,逼着对他还有二心的人在此时暴露出来。
她也能想到他的算计。
他喜欢她,可他利用她的时候,有过哪怕半分犹豫吗?
晚晚握上他掐在她脖颈处的手腕,他只是微微用力,其实还到不了让她难忍的地步。
她也轻轻笑了一下,嗓音低柔和缓。
“陛下足智多谋,您向来是算无遗策、无隙可乘,谁能比得过陛下?”
她轻声道:“陛下不会累,可是,晚晚不喜欢。”
晚晚将他的手推开,从他身上起身,在一片漆黑中下了床。
容厌睁着眼睛,眼前除了黑暗便是大片血色。
听到她一字字好像在夸赞他的嘲讽,他只淡淡道:“今晚你留在这里,不要踏出房门半步,便不会有事。”
晚晚摸到案前,漆黑一片中,在桌上摸索到了火石。
她擦亮火星,将蜡烛点燃,光线又乍然升起。
忽然的光亮之下,容厌眼睛刺痛,他侧头抬手挡了一下这光芒。
晚晚侧身看过去。
他手背掩着眼睛,白而修长的指关微屈。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许脆弱之感,让人想起白日里那场朝拜,他高高在上,被那么多人拥戴,此时却显得孤寂而单薄。
晚晚道:“陛下不喜暗室,晚晚将烛光点上了。”
容厌缓了一会儿,眼前血色才褪去,勉强恢复正常。
外面闹势已经*七*七*整*理越来越大,他披衣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大步离开。
容厌走后,晚晚慢慢将房中数座灯台的烛光次第点燃,房中霎时间灯火通明。
她脑海中悠悠浮现出前世那声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方才,是真的想要杀了你。”
昨日冷淡,夜里便要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么喜欢了,还是要杀。
她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晚晚放下手中的火石,不想搭理。
那声音笑了出来 ,“你这是厌烦我了?”
没等晚晚回答,她似乎自嘲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医术,没有师兄,什么都没有。看我陷在他身上,你觉得我不可理喻?”
晚晚找来一盏灯,那蜡烛将灯盏中的烛光点起,却是反驳。
“我从不觉得你喜欢他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她往门边走,声音很轻,却又极为清晰,“喜欢容厌,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不动声色折断你所有退路,等着你惶然无措的绝境之际,求到他面前,他不吝啬地赐予奖赏和温柔,谁能不对此心怀感激与信赖?”
就像最初她还是叶贵人时,陷入险境,他那样及时地封妃,她做替身一事宣扬出去时,她让他满意了,他又给了她足够多的赏赐和温存。
“后来,他也会给你足够多的幻觉,让你觉得,他待你情深意重、独一无二,其实……他不过是用随手可以做的、他不在意的,去换取你最在意的。”
就像之前他教她权术,忍她伤他、带她避暑、为她试药……
他放在赌桌上的,是别人眼中的珍宝,却是他不屑一顾、毫不在意的。
而一旦当他察觉他付出了他不想给她的,比如他的动心,他就会千百倍讨回来。
今生已经是如此,前世,具体发生的事情不同,可是,总归都是一样的。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笑了出来。
“是啊,只看他做了什么,谁能忍住不动心?你次次不惜用最险恶的心思去想他,才猜对了他的心思。可又能怎么做呢?我试过了,斗不过他的。”
晚晚走到门边,推开门,看向外面。
容厌将暴民控制住,外面夜雨泼盆,所有人进了另一处厅堂。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会走你的路。”
容厌幼年入宫便是太子,后来身为幼帝登基,自幼便是浸在权势倾轧中长大,她此前从未有过权势,从他身上学些皮毛,便同他比起阴谋算计,多不自量力?
那声音微嘲,“是我不自量力,可你便不是?他喜欢你……”
她似乎笑了出来,“是,这一世,他是喜欢你,可他还是能有无数个法子磋磨你。早晚,你的尊严,你的自我,都能折在他的控制之下,生死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会要你一辈子不能离开他。”
晚晚道:“你可以看看,我会不会有那一日。”
她轻轻说道:“若是下次再是你如何难过,便不必让我看了。这样哀戚的脸,我看不惯。”
她站在门外。
禁卫之中,看到她出了门,便走出来一名将领。
蓑衣无法阻挡全部的雨水,裴成蹊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盔甲锋利。
他抱拳道:“娘娘,此处固若金汤,不管发生什么,您不会有事的。”
晚晚看着他,声音轻轻:“是吗?”
雨帘中,她脸上的妆容也有些湿重。
裴成蹊眼中也被雨水浸透,他看着檐下站着的晚晚,问声道:“是,娘娘可以相信我。”
晚晚看向他,视线认认真真地落在他身上。
他可比容厌像多了。
裴成蹊目光没有躲避,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轻轻笑道:“好啊,今日之后,我会信你的。”
天上一声惊雷炸响,轰隆隆的雷声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对面那厅堂的灯熄了,容厌所在的地方,又成了漆黑一片的暗室。
觉得黑暗是他弱点的,不止她一人。
晚晚握紧手中灯盏,忽然奔跑进雨中。
她没有撑伞,刚跑出几步,浑身便已经湿透,这盏灯下方开口,上方紧紧封着,在暴雨中没有熄灭,微弱飘摇。
裴成蹊道:“娘娘要去哪儿?”
晚晚没有答话,她往容厌所在的地方跑去,裴成蹊不能改变排兵布阵,让人随行护着她,此时只好握紧拳,拔剑跟随在她身边。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眼睫轻抬,朝他露出微微一个笑容,灯火在她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明媚之色。
裴成蹊这一点很好,和师兄一样,从来不会阻拦她什么。
看到她的笑,他愣了一下,落后了些,又立刻追过来,道:“娘娘不要距离臣太远,臣会保证娘娘的安全。”
晚晚没有回答,跑到厅堂之前,她浑身湿着从侧门进去。
容厌的人没有拦她,她一边问,一边寻找着容厌,禁卫也在点燃火把,晚晚跟着禁卫的方向跑去,裴成蹊紧随在她身边。
一直到今日暴民聚集的厅堂,一片黑暗中,靠着闪电的白光,刀光剑影在其中对撞。
她提着一盏灯,乍然出现,随着这一盏灯,后面众人手中的火把将黑暗照破。
几乎立刻,容厌看清了,光的最前方,是她。
目光相接,她快速跑到他身边。
晚晚扑进他怀中,容厌抱住浑身湿透的她。
“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吗?”
晚晚冷得声音微颤:“我看到这里没有光,就想要给你点一盏灯,你会怪我吗?”
他说过不用担心会影响他。
容厌看着她手中这盏灯,喉结滚动了下,“没事”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还是止住了,道:“等结束了再说。”
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妆容被雨水冲刷地斑驳。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掩在身后。
她腕骨处戴着那串红玉檀香珠,他握紧她手腕的力道让珠子硌地她骨肉微微疼痛。
有了火光,打斗越发大开大合,甚至有人拼死到了容厌面前,长剑斜斜刺来,容厌顺手摘下她手腕的珠串,用珠串作为缓冲,抓住长剑,往反向猛地击开。
珠串散开,这人被往旁边带了些,暴露出下盘的弱点。
容厌抬腿侧扫过去,肌肉紧绷出极大的力道,那人身体骤然被击出数丈。
和他的那串登对的红玉檀香珠,此刻断开,崩碎的崩碎,滚落的滚落。
晚晚看了一眼地上的散珠,没有在意。
刺客混在暴民之中,此时借着将灯火熄灭,图穷匕见,却是被请君入瓮,一个个被击倒却留着性命生擒。
今晚的刺杀又是在他预料和推动之中。
晚晚低笑了一下。
所以,他确实有资格傲慢、轻视,将人玩弄于股掌。
就在此时,倒在地上的一个刺客忽然扭开身子,扬起手臂。
晚晚目力极佳,在黑夜中视物也较常人更为清晰,看着他的姿势,她清楚看到,刺客袖筒中绑着漆黑的精铁筒。
袖箭。
她思绪飞快运转,脑海中转瞬间就在思考……她应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
晚晚看着容厌的眼睛。
他眼眸微微失焦。
算无遗策的容厌,会不会想到她会做什么呢?
晚晚忽然挡到容厌身前,也转移了他对那个方向的注意。
他愣了一下,因为今晚反反复复的黑暗与光线交织,眼前铺开大片血红,让他视物模糊不清。
容厌皱眉道:“你……”
暗箭瞬发。
暗卫挥剑格挡。
晚晚看着暗箭被挥开的角度,计算好方位,直接扑到他身前,让他拉了个空。
她柔软的身体蓦然撞入他怀中,容厌只来得及抱住她。
他眼眸忽然睁大。
那么近的距离,他看得清……
迎面撞入他身前的,除了晚晚,还有一支箭……扎进了她背后。
所以,她这是给他挡箭?
怎么会?
晚晚身体软倒下去。
容厌神情空白,立刻抱住她,顺着她软倒下去的力道跌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
晚晚疼得身体颤抖,脸色苍白一片。
容厌小心地抱起她,冷寒的声音强硬地压着一丝颤,道:“不用留活口。太医令,去请太医令!”
他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地舍弃原来一切安排。
容厌推开了脑海其余的谋算,只冷静地抱着她,小心避开这支箭,不再在此处控制局面,直接在禁卫掩护下往外走。
寻到一处干净的房间,立刻冲进去,“准备热水、剪刀……”
晚晚扯了扯他衣衫。
容厌沉声道:“别怕,没事的……”
晚晚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虚弱极了,眼眸因水光潋滟而显得格外明亮。
容厌尽力维持着冷静,道:“晚晚,别睡,和孤说说话,太医令马上就会来了,他擅长外伤,你会没事的。”
晚晚失血太多,浑身湿透,向来嫌热的她,只觉冷意透骨。
她眼睛也湿透,像是大哭过了一般。
不到半个时辰前,他掐着她的脖子,还要杀了她,威胁她,让她很不喜欢。
他那一刻其实真的是想要放弃了的。
他不想尝试,得不到就得不到,也不屑于去争取。他不信他喜欢了便收不回,他不会在一个只有虚情假意的人身上花那么多心思。
可是……
她为什么要为他挡箭?
他是想要她千万倍偿还他的喜欢,可是……
她不是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应该把他推出去,让他死了才是。
晚晚面容似哭似笑,唇角扯开,一张口,便有血往外涌。
那么美的容貌,此刻也被鲜血染得凄厉可怖。
她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太小,容厌僵硬着低下头去听。
他听到她微弱的,还带了颤音和哭腔的声音,道:“陛下,晚晚……没有力气,去扮成阿姐……”
他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胭脂斑驳,是她扮作叶云瑟画上的妆容。
她还听了他的话,扮作叶云瑟。
容厌呼吸颤了颤,眼眶泛红,“没有,没有叶云瑟……孤想听的是你的声音。”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越来越紧,看着她心口的箭。
这支箭的位置……
他的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不可以……不可以。
晚晚视线慢慢放空,看着已经明显是强撑着的帝王。
她软下的手从他僵硬的手掌中滑落。
容厌看着她似乎有着微微笑意的眼眸。
像是悲伤,也像是与他道别。
他忽然心慌起来,立刻想要抓住她的手,却捞了个空,他往下重新又握住她。
他的手很冷,此时却想用他的温度去暖热她。
容厌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不论是他对着她的傲慢,什么想要她偿还,那点骄傲、任性和斤斤计较……此刻通通都退散出去。
……她真的会死的,真的会消失,会再也不存在。
容厌握紧她的手,垂下的眼眸瞳孔缩紧。
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向来将他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冷淡伪装,此时一层层卸下,剥落。
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近乎极致的空白,理智和情绪拉扯到崩溃,她终于看到容厌眼里的情绪。
一片空白的茫然深处,是他克制着,却又小心翼翼弥漫开来的……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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