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绪(一)
叶晚晚昏迷的第十九日。
关雎宫中, 白术和紫苏都已经习惯陛下每晚来关雎宫里。
嘉县那场刺杀当晚,娘娘宿在陛下房中,她二人便也没有在旁边伺候。
夜半, 嘉县忽地起了一场暴|乱, 随后燃起滔天大火, 将刚收整出来的一片屋舍悉数烧毁, 而灭火期间,她们却得知……娘娘为陛下挡了箭,太医令正在拔箭, 生死未卜。
紫苏当场呆住。
等到白术哭出声跑出去,她才反应过来。
可她二人那时甚至不能靠近娘娘所在的那处院落, 陛下已经将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封锁起来。
直到几日后, 启程回宫, 一路走的是比马车更加平稳的水路,她们求见了许多次,这才有机会看一眼晚晚。
她昏迷着,脸色雪白, 侧卧着被陛下抱在身前。
容厌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可两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胆战心惊, 下意识不敢在他面前发出半点声音。
这是真正能生杀予夺的镇定和平淡, 他也不曾收敛这股气场,一路上, 让人见之胆寒。
随后只记得, 即便是在船上,每日的刑讯和血腥味便没有断过。
一直等到回到关雎宫, 娘娘还没有醒来。
太医令说,那支箭入体不深,却带了毒,他回到宫中便能有法子尽快解了,之后只要她能醒过来,便没有大碍。
可回宫了、毒解了,她还是不醒。
容厌看了眼天色,暮色四合,又到了晚上,还有几个时辰,叶晚晚便昏迷了整整二十日。
白日里,他将皇宫最后几处防卫也重新布置完成,金吾卫、暗卫、机关、奇门,若说先前的皇宫是靠着他的威仪和层层禁卫管控,如今则像是又被加了好几层禁制,真真正正做到,整个皇宫,只要没他点头,一只苍蝇都进不来也飞不出去。
皇宫这几日也被清洗出来了许多人。
宫中本就各股势力错综复杂,他本来没有理会,只要不触碰他不想让人触碰的,他乐得看那些人乱斗,可这回,那些各自有主的宫人,要么直接失踪,要么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只能在最外围做些浣衣洒扫的苦事。
人心惶惶中,容厌每日平静地布置着皇宫,批复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折子、密函。
一个皇朝的事情太多,往日,大小事宜也并非全由他一人处理,无伤大雅的小事,交给合适的臣下去处理,再给他汇报也无妨。可如今,所有政务全都到了他面前。
他用了最直接的办法,要自己来从细微处分析,尽快将动手的楚氏余孽连根拔出来。
往日他喜欢慢慢收网,甚至像这回,还可以给他们一些甜头,可如今,他不想了。
整个大邺,最好能平平静静下去。
这日全部布防完成,他倒也用不着再在御书房部署到深夜,踏着夕阳拉长的影子,又来到关雎宫中。
寝殿中的白术和紫苏退下,容厌走到晚晚床边,垂眸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叶晚晚。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最开始那几日,箭上的毒未解,她整个人肤色苍白,唇上却泛着乌色,如今,毒已经解了,她背后的伤口也在愈合,甚至面色也有了些许血色。
可她还是不醒。
睡着很舒服吗?
为什么那么多日了,她还不醒?
这是她昏迷以来,第二十个夜晚。
容厌看着晚晚,和过去那么多天里一样,静静地看着,脑海里第无数遍复盘着从第一次见到她到今日的每一刻。
好像一直都是他在逼迫她,她一开始还不敢太出格,自从她咬了他那口之后,才开始明目张胆反抗。
她在没有神智时说,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自在不了?
她挡箭时看他那仿佛告别一样的眼神。
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在他脑海中一寸寸切割,分析,试图找出为什么。
叶晚晚是个怕死的人。
她要是不怕死,一开始就不会费尽周折勾引他,试图让他庇护她。
她也不是不理智的人。
不管他用权利诱惑,还是悬园寺生死关头,甚至是她中了媚药那时,她都在做对她有利的选择。
她甚至理智地过分,把感情和肉|体分得那样清楚,吻他时认真地仿佛爱惨了他,可他一回想便知道,她吻他没有一次是出自于喜欢。
……可是,当她得知有瘟疫之后,没有把握能制得药方还来找他,那个时候她若是逃走,他抽调人的时间隙或许也赶不及将她捉回来,可她没有。反而在他染病试药时,那个晚上,还来吻他,最终她自己也染了瘟疫,成了最后一次确定药方的试药人。
他扔了她的文殊兰,丢了许愿笺,毁了红玉檀香珠,可她还是在他面前挡了箭。
生死之前,她……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能如此?
他如此不敢去确定一个人的心思。
容厌垂下眼眸,看着她的面容,忽然就想起她刚中箭的那几日。
她流出的血好像也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眼前血红一片。
她身体那么轻,那么柔软,还一直病着……
他那时居然在害怕,怕到手都在颤抖。
那一晚,他一直压抑的头疾爆发,向来平稳的情绪也濒临失控,让他忍不住想杀人。
他也这样做了。他手上终于又沾满了血,浑身上下兴奋又自厌地微微颤抖,最后一把火将遍地残尸碎肢烧了个干净。
饶温和晁兆只在一旁控制着局面,从没有人敢拦他。
回到她床前,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厌恶目所能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手上多少血,他名声好坏……他早就想毁了这一切。
他若真死在试药之下,按照他的安排,整个皇朝转瞬就会四分五裂,什么氏族,什么权贵,全都消失个干净,民不聊生又如何,这才痛快。
可他幼时没死,登基没死,年复一年被折磨没死,中了那么毒没死,后来宫变没死,试药没死,刺杀也死不了……他命那么大。
叶晚晚不一样。
她那么脆弱,那支箭再危险半分,便谁都救不了她。
回过神,容厌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慢慢将她颊侧的发丝理顺,他眸色微微晦暗,眼里的偏执之色难以再遮掩。
她昏迷的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他想着,只要她醒过来,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哪怕是自由,只要她好好地活下来,别死去。
可一日日过去,他思索地越多,越能想清楚,他那时为什么会怕,也想清楚了,他为什么会喜欢她,那些阴暗的情绪也在一日日等待中发酵、膨胀。
越是让人吝啬的才越是宝贵,叶晚晚那么在意性命、甚至自私凉薄的人,面对生死,她曾为救白术置身于危险过,这次是为他。
生死面前不能骗人,她那时,那个告别的眼神……她真的一点不喜欢他吗?
她最好一辈子在他身边,一辈子这样,如此,他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什么都行,怎么都行。
殿外,曹如意通传道:“净明法师求见陛下。”
容厌慢慢将所有情绪收敛,轻轻将她的手收进薄被之中,仿佛最亲爱的情人之间的温存。
出了寝殿,到了正殿之中,便见净明捻着佛珠,眉头微微蹙着。
看到容厌过来,净明弯身行了一礼,看着容厌面无表情的神色,担忧道:“陛下知道贫僧为何入夜过来。”
容厌没有回答,他叹息一声,“陛下这两日入夜之后,能看得清十步以外了吗?”
容厌有许多毛病,头疾、眼疾,虽不致命,却一直会影响着他。
他幼时在悬园寺中,从不曾发现这些难症,也不知道他在宫中何时有了这症状。
一旦身处暗室,情绪便容易失控,眼前也会有红雾看不清东西。
这么多年,陛下这眼疾没有好转,却也没有恶化。
净明得知晚晚遇害,想去看一看容厌的状态时,他在夜里登船,月光下,便见容厌眼眸无法聚焦。
即便不是漆黑一片的环境之下,他也开始看不清东西,眼前只有血红的一片,像是被血涂满了眼眶。
容厌淡淡道:“已经恢复了。”
这几日,他在皇宫设下一层层的管控,用至高无上的权柄编织出来的一个界,只要他想,谁都靠近不了叶晚晚,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一分一毫。
权力色彩压过感情,他眼前的红雾也随着他的情绪趋于平缓,于是慢慢消散。
容厌甚至笑了出来。
快点醒来吧,晚晚。
不管她到底是真喜欢他,还是又在骗他。
没关系。
就算是装,装一辈子,也就是真的了。
净明皱紧了眉。
当初晚晚在他面前暴露医术,第一个反应是要杀他灭口,即便后来暂时同一阵营,也给他下了毒,后来还用金针锁了他的脉,让他只要想活就得听从她,两个月之内必须见她一次来续命。
如今陛下也知道了她的医术,他不觉得,她不会用医术做点什么。可若是两人针对起来,他不想看到医术这样高明的一个女郎,折在陛下手里。
前朝晁兆又有消息请示容厌,容厌不再同净明多说,便往外走去。
净明正欲离开,却被一个侍女拦住。
白术眼眸弯弯,掩不住地惊喜,“这位大师,我家娘娘请您暂留片刻。”
净明看着容厌刚走出没多远的背影,容厌等晚晚醒来等了那么多日。
那么巧吗?
容厌一走,她便醒来要见他?
净明一霎间感到一股甜蜜而柔软的危险气息-
晚晚这些时日,并非半点意识都没有。
她偶尔也会清醒着,她能感觉得到,容厌在她身边,帮她换药,偶尔握住她的手,有时候也会枕着手臂睡在她床头。
他很少说话,安静地过分。即便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只会一直看着她,没有多少碰触,更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她清醒的时候,更多是在看自己的前世。
前世的她,后来总是一袭皇后衮服,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在椒房宫甚至设置了小朝廷。
外人眼里,她有圣眷,有实权,一人之下,风光无两。
可是,在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她屈辱着只着一层轻纱,赤足踏入宸极殿中,拿自己去同他交换。
轻纱扯开,不着一物。
宸极殿中,寝殿书房,床榻桌椅、窗边镜前……他想什么时候要,想怎么要,她从来只能强颜承受。
她开始认同他。
情爱果真是最无趣的东西,权力才是能握在手里的。
她用身体交换了那么多,可他仍旧能将她控制在掌心里,不论她做什么,他总是让她差一点。
差一点,偏偏就是让她差一点,她无数次以为,她就要赢过他,就要能为自己挤出一条生路,而他下一刻让她知道,她又差一点,她永远逃不开他。
一次次交锋中,她渐渐恨透了这个没有心的帝王,他这样傲慢自负,她早晚、早晚要用他给她的,杀了他。
那么多日,容厌,容厌……
到最后,晚晚几乎在心里恼火,“你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突兀地笑了出来。
谁说前世今生的自己就应当是同一阵营?
叶晚晚就是天性自私,她曾阻拦这一世的自己学医,而这一世的晚晚,也早就厌烦了前世弱小的自己。
脑海中的声音道:“等我看到了想看的,自然也就会消失。”
晚晚想了一下,那这伴随着前世记忆的声音,算得上是前世的执念吗?
晚晚问:“你想看到什么?”
那声音轻笑道:“我想看到……”
想看到容厌困于情爱、重新沦为废人、最后凄惨死去。
若看不到那一日,那也要看到容厌求而不得、因她而痛苦不堪。
“我想看到,你去背叛他。他可以有别的妃子,你也可以有别的郎君。”
晚晚愣了一下。
“出墙?你是想让我去死吗?”
容厌再怎么说,也是皇帝。
那声音只道:“你可以试试看,你为他挡了这一箭,他能有多容忍你。”
晚晚意识沉浮。
等她又有意识时,这一次,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可以醒过来了。
容厌还在她身边,他的手指冰凉,划在她脸颊上,没有半分温度可言,她却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她听到净明来求见的传唱,听到容厌要先离开,这个时候,她才让自己醒过来。
睁开眼睛,让白术去请净明先留下。
净明的毒已经快两个月没有疏解了。
等到净明到了配殿,晚晚没有多说,直接要来金针,便要施针。
净明看着苏醒过来的晚晚,“娘娘醒了?”
晚晚应了一声,计算着自己的力气还能下几针,下在哪里。
净明感受着她的针法。
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她始终防备着,每次都会改变针法。别说他根本没尝试着找别人去解,就算去找了别人,就算终于能破出她一种针法,可下次,她便又改了另一种,也是徒劳。
净明道:“娘娘与陛下相识时间尚短,陛下喜怒无常,对您应当也没有深到不可割舍的情意。娘娘此番故意挡箭,若是想逼陛下在意您、正视您,应当很是成功。”
这才几个月?怎么会有多深厚的情爱。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让容厌还没开始冷落她之前,便彻底经历了一遍失去她的滋味,他甚至因此眼疾加重,半个多月里,一到晚上便视物模糊。
谁能相信,生死之前,距离心口仅差一毫,她却是在算计。
就算陛下知道,可是一个惜命之人的拿命去赌,难道不更让人动容。
陛下已经失了一子,而她醒来甚至不想看到他,这一局谁占尽先机显而易见。
晚晚没有说话,慢慢将手下的这根针往深处又扎进寸许。
净明只感觉自己的左臂慢慢失去了知觉。
等他尝试用内力去冲开穴位,便察觉左臂已经彻底没有半分反应。
晚晚在他身后轻声笑:“大师,我对你那么好,刚醒就记着要给你续命。有些话,可不能胡说。”
净明叹一口气,眉目间忧愁,“贫僧不会多说。”
他一直的担忧,比起等待陛下何时失去控制,毁了这个皇朝,如今……不会更差了-
等到容厌听到晚晚醒过来的消息,他没有再听晁兆说完,左右都是他能猜到的东西。
他立刻打断,起身往关雎宫走去。
刚到关雎宫宫门外,他脚步顿了一下,寝殿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不像她醒过来的样子。
紫苏走出来,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陛下。娘娘刚醒,太过疲劳,此时又睡下了。”
容厌没有说话。
那么多日,他守在她身边,今日他只离开这一会儿,她便醒来,见完净明,便又睡下。
因为一路走得太快,容厌发丝微微凌乱。
他忽然觉得,入秋还没多久,天气便开始冷了。
沉默着在门前站了片刻,原本加快了些的心跳,此时也跟着寂静下来。
容厌和往日一般,走到晚晚床头。
他手指轻轻抚了抚她脸颊,她脸上微微有了些血色。
既然从昏迷中苏醒过,这回只是睡着,她还会醒来。
那他便在这里一直等到她睡醒。
等到第二日,晚晚觉得日头已经高了,才懒懒散散睁开眼睛。
一睁眼,便对上另一双眼。
容厌向来睡得少,应当是天生面上没有疲态,可她看到,此时他的眼中,居然有了血丝。
晚晚愣了下,眼眸一弯,笑了出来。
千万绪(二)
他居然担心她担心到这种程度吗?
晚晚觉得新奇。
她一睁开眼便神采奕奕, 眼睛明亮地看着他笑,就好像……一切还在文殊节之前。
容厌目光便更显得沉沉,对着她这样明媚的笑意也看不出丝毫动摇。
“你不想见孤?”
晚晚稍稍克制住脸上的笑意, 解释道:“不是不想, 是不敢。”
容厌微微露出一个笑意。
“不敢?”
他声音低沉, 晚晚无视隐隐的危险, 看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道:“怕你再想让我去死。”
她这样突然的回答, 容厌没有说话。
晚晚小心地想用手肘撑起身子,可身体一用力, 背后的箭伤便疼痛难忍。
她皱紧眉, 容厌伸手去撑住她的身子, 她顺着他的力道枕到他腿上,环抱着他的腰。
他也瘦了。
原本就劲瘦的窄腰,此刻抱起来又细了些。
晚晚又有些想笑,她将脸颊埋到他小腹。
容厌身体僵硬了一下。
她嗓音轻轻道:“我怕我为你不要命也不够, 你还要我继续证明给你看。如果一个人的一颗心只能算一朵文殊兰,陛下要千万朵文殊兰,可晚晚只有一条命,怎么也不够啊。我昏倒之后, 四周好黑, 晚晚太害怕了,已经有了这样一次, 下一次, 晚晚再也不想经历死亡了,不想再证明给陛下看了。”
千万朵文殊兰。
他自己说出口的。
容厌淡声问:“你要证明什么, 证明你心悦于孤?”
晚晚埋在他身上的声音闷闷响起,“那不然呢?我当时也没想证明给你看,只是……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你站在那支箭前面,什么都不去做,再有下次,我大概不敢了。”
她声音轻轻地去复述那时的心境,有懦弱,也有情意,话里话外,是她喜欢他。
容厌怔了*七*七*整*理一下。
太可笑了。
她喜欢他?
她……怎么会喜欢他?
可她说地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地反问他,就好像他的怀疑才是多余,就应当像她说的那样。
他虽没经历过情爱,可他不是没见过他人动情,叶晚晚对他这种,也是喜欢?
容厌低笑了一声,那就如她所说,他就当作是喜欢好了。
他直接将她从自己身上扶起来,唇边竟然带了一丝笑意,袖间划落出一柄硬物,晚晚低眸看了眼。
是一把极为精致的匕首,柄鞘镌刻的是文殊兰的图样,他将匕首拔出,寒光凌厉,中央一道血槽,虽然看上去精致而优美,却是一把真的可以杀人见血的短匕。
晚晚皱了一下眉,不明所以。
容厌握着她的手,冰凉的温度覆上她手背,让她将手柄握紧,而后握着她的手,刀锋指着他的心口。
他带着她的手用力。
这的确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轻易就割破了他心口前的衣衫,而后抵上他的肌肤。
晚晚看着匕首没有丝毫停顿地被染上血色,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匕首刺入他的皮肉,抵上他的肋骨。
他还在用力,尖端碾磨骨骼,就要割断阻拦匕首刺入他身体的那两根肋骨。
晚晚惊得睁大眼睛,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同他的力道反向挣扎了下,皱眉出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容厌没有同她争夺,匕首从他身体里被拔出,溅出一道鲜血。
这是同她身后那道伤同样的位置,只不过一个在身前,一个在背后。
他给她换过那么多次药,她那道箭伤在背后的位置、留下的痕迹,他一清二楚。
容厌身上穿的还是玄色的衣衫,鲜血涌出来,也只是将黑色的衣衫染得颜色更浓重了些。
可溅出来的鲜血,却滴落在她浅色的薄被上。
晚晚确定,她若是没拦,这匕首眨眼间就真的能彻底刺入他体内。
容厌从她手中将匕首接过来,用一张白帕将他的血迹擦干净,重新将这柄匕首收进鞘中。
他起身将匕首放到她枕边。
“若你所说为真,这一刀,你日后随时可以刺进去。”
晚晚愣愣地看着这匕首,他居然直接握着她的手要将匕首刺进去……他对他自己也那么狠。
容厌唇上血色渐渐浅淡,神色却好像丝毫察觉不出疼痛一般,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晚晚回过神,她动了动方才惊讶到僵硬的手指,纤长的眼睫眨动了一下。
她稳下跳动剧烈的心跳,看了看外面层层的守卫。
她没有尝试去谈什么自在,道:“我想做皇后。”
容厌看了她一眼,“你已经是了。”
晚晚怔住。
她前世百般用心才得到的位置,这一世,他真就直接给她了?
容厌淡淡道:“这次出宫,瘟疫是你制出的药,刺杀也是你为的挡箭,封后的圣旨早几日已经下了,椒房宫正在修葺。等你伤好,便择吉日进行封后大典,民间你是叶云瑟替身的流言,也会用你的功绩去掩盖,筑叶圣医馆,封妙晚娘娘庙,入库的金银、封赏,你可以去找紫苏看一看圣旨。孤说过,该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晚晚没有立刻给出回应,思索了一会儿,才斟酌道:“陛下那么喜欢我吗?”
容厌微微勾出些许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觉得呢?”
晚晚想起自己故意让他又等了一夜,任谁这样守了那么多日,终于守到人醒了,却被晾着都不会好受。
她眼眸柔软清澈,无视他隐隐的冷意,声音轻软道:“可我刚睡醒,你就这样吓我,我早晚会被你吓死的。抱你你又推开我,伤口都疼了,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我醒了,你见到我不仅不高兴,甚至像是在审问我,让我忍着疼说那么多话,也不递一杯茶来,就算互相喜欢,你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好啊。”
互相喜欢。
容厌低眸看着她,他和她算是互相喜欢?
看到晚晚微微干燥的唇瓣,他起身,去一旁案上,倒了一杯茶。
晚晚没有接过茶杯,捧着他的手,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小口饮了一口。
不管他态度如何,她总能这样让人心软又觉得暧昧。
淡粉的唇瓣贴上柔润的玉质,又被浸上一层水光,容厌静静由着她喝完这杯茶水,他胸前流出的鲜血已经在衣衫上滑出长长一道,方才匕首几乎要去割断他肋骨刺入他胸膛,确确实实没有半分掺假。
等到晚晚将这杯茶喝完,容厌将玉杯放回桌上,随后便出了她的寝殿。
晚晚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在意他留在自己身上的血迹,小心翼翼侧身靠在引枕上,拿起他放在她枕边的匕首。
指腹抚摸着上面文殊兰的镌刻,晚晚看向外面层层的封锁,托腮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前世,容厌便喜欢这样封锁着皇宫,让她再怎么挣扎,也脱不出他的控制。
毕竟是同一个人,容厌前世和今生的做法越来越像。
他对他自己都那么心狠,挡箭能让他动容多久?
前世的自己想看她出墙、她也有自己想要对他做的事。
她的时间不多。
晚晚感受着背后伤口的疼痛,想了片刻,又慢慢躺回了床上,懒散地仰面发了会儿呆,又睡了会儿。
等到她再醒来,便听外面通传,尚药司宋御药携蔺青岚求见。
晚晚果断请二人进来。
一早就埋下的这根线,经过避暑瘟疫一事,她可以用起来了。
借着对蔺青岚施以援手,取得宋御药的信任,再借着和太医令的交好,以及如今的圣眷,她可以从宋御药手中,悄悄获得一些药,不让任何人知道。
晚晚笑容格外温和。
等到和宋御药寒暄完,宋御药想求的让如今身为皇后的她,帮一帮蔺青岚,别被族里随意指婚。
这很简单。
容厌给了她地位和名声,她只要留蔺青岚说一会儿话,便能借此让人知道,蔺青岚颇得宫里头的喜欢,她的待遇当然也不会和之前一样,家族也会重新评估她的价值。
蔺青岚毕竟是将门女,她眼眸干净而犀利。
等到宋御药先离开后,她果断俯身拜下。
“青岚多谢皇后娘娘。”
晚晚听着这声皇后,还有些不习惯。
前世她得到这皇后的位置,是和容厌睡了两三次才换来的,这一回,她一醒来,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封了皇后。
蔺青岚不知道晚晚到底是看中了她身上哪些价值,可是,她都愿意。
晚晚笑盈盈道:“日后你可以时常来宫中,互相解解闷也是好的。”
蔺青岚连忙点了头。
晚晚借此问了下门口的金吾卫,要让蔺青岚能自由一些出入宫闱,麻不麻烦。
毕竟如今她身边的禁卫、暗卫,多到几乎是将她软禁。
负责关雎宫的金吾卫首领道:“娘娘下令即可。”
晚晚看着层层的守卫,让人送蔺青岚出门后,便琢磨着,她试着去太医院看一看。
由紫苏搀扶着,在地上走了片刻,她全身还是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强撑着,由成群结队的宫人和金吾卫陪同,去到太医院中。
药材各有味道,当各种药香混合在一起后,便形成了太医院中特殊的满殿药香。
她有在瘟疫中证实过的精湛医术,又是如今的皇后,在太医院中畅通无阻。
晚晚从小到大就是泡在药材中,她对各种各样的药太过熟悉,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太医院,却觉得,这里甚至远比关雎宫让她熟悉。
等到太医令过来之后,晚晚借走了他常翻阅的几本书。
容厌身体情况复杂,那么多年,由太医令负责他的身体状态,那太医令最常翻看的、最常研究的病人,便应该是他。
她光明正大借走了几本书,回到关雎宫中看一会儿睡一会儿。
一步一步,在他眼下,慢慢来。
入夜之后,容厌还是如她昏迷的那几日一样,来到她的关雎宫中,亲自看一看她的状态,为她换药。
晚晚背对着他。
容厌熟练地将她背后的长发顺到身前,而后拉下她左肩的衣衫,雪白的肌肤在温暖的灯光之下,仿佛散发着珍珠一般的色泽。
中衣扯开,露出半个背部,除了包绕她身躯的细布,再无他物。
她里面没有穿心衣。
容厌没说什么,动作很轻地解开她身上的包扎,随后用拧干的棉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
她背后光洁如玉,仅仅箭伤这一处,狰狞地爬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容厌看着这距离心口极近的伤疤,视线停留了片刻,随后才将新的药膏敷上,缠上干净柔软的细布。
她配合地微微抬起手臂,方便他将细布绕到她身前。
等到最后打好结,容厌将她的中衣整好,便用手托着她的后脑,扶着她慢慢侧躺下。
他做起这些来已经格外娴熟。
晚晚头还没有沾上枕头,便抬手搂住他脖颈,亲吻上去。
中衣轻薄而顺滑的衣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敞开,他扶着她身体的手,毫无阻碍地直接贴上她的肌肤,细腻如最柔软的丝缎。
容厌克制着,一根手指也没动,由她亲了一会儿,分开后,唇瓣含着水光,格外红润。
“你不疼了?”
晚晚轻声道:“有一点疼,但是还好,可以忍的。”
他问的是伤口,她答的也是伤口。
他目光扫过她泄露春光的身前。
她在引诱他。
可如今她是皇后,她无需再像以前一样,想着靠尽快侍寝来固宠。
容厌手扶在她腰后,一只手就能握住她腰身,让她难以挣脱,他却只是看着她。
晚晚搂着他脖颈,声音轻而柔,问道:“你不喜欢吗?”
容厌眸色似乎沉了些,抬手重新又将她衣衫整理好,让她躺到床上,道:“你如今是皇后,不用再讨好孤穿成这样,伤好之后侍寝。”
晚晚笑吟吟道:“也是,伤还没好全,死在床上就不太好看了。”
她和文殊节之前一样,对他就没几句正经话。
容厌没有同她计较什么,连句威胁警告的话也没说,道:“这事不用急,孤没那么看重。”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是吗?”
前世那些梦境里,他可一点也不像现在一样清心寡欲。
晚晚问道:“那陛下会经常让不喜欢的人侍寝吗?”
她的问题冒犯且失礼,在探究他。
容厌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她睁大眼睛期盼地等着他回答,又强调了一遍:“我想知道。”
容厌用不着答她这种问题,看了她一会儿,还是答了:“不会。”
晚晚追问,“真的不会吗?”
容厌有些想笑,“不会。”
晚晚问完便窝进他身前,不再说话,若有所思。
前世到了后来,她恨他时,他反而更经常地让她侍寝,每一次她都屈辱地颤抖,那时的记忆中,侍寝的人,也只有她。
梦境中前世的她,对容厌已经只剩下恨意,从她的话里,好像不觉得容厌喜欢她。
如果容厌没有骗他,他不会总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做,那前世,他也是喜欢她的。
最后,她却还那么恨他。
晚晚有些好奇,今生她用挡箭暂且让他对她宽容,前世容厌在喜欢她的前提下,她做了他不喜欢的事,他对她的折辱和狠心能到哪种地步?
今晚一入睡,又能梦到些许前世的片段,晚晚直接在梦境中与前世的自己对话。
“我想知道,前世的结局。”
千万绪(三)
梦境里是她不曾去过的椒房宫。
紧闭的门扉中, 她端坐在香案前,双手在膝上交叠,长长的衣摆拖在阶下。
这里是椒房宫的“小朝廷”, 一整面墙壁都是书架, 摆满了印信、书卷、简牍、木椟。
她好像没有听到晚晚的问话, 独自对着一张密函。
夕阳完全落下, 殿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门外白术较之现在微冷而明显沉熟下来的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在此,退下。”
她的阻拦没有作用,殿门很快被破开, 白术冲进来拦在这些小黄门面前。
“谁敢无礼!”
小黄门恭恭敬敬道:“陛下今晚歇在娘娘这儿,还请娘娘容奴婢点亮宫灯。”
梦里的她声音低沉。
“出去, 本宫不想燃灯。”
小黄门为难:“陛下就要到了。”
她嗓音冷了些, “出去!”
小黄门沉默着对着她行了叩拜大礼, 而后一盏盏灯亮起。
一人之下,上面终归还是有着一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长睫颤颤着闭上眼睛。
宫灯还是亮起。
面前的密函上, 还压着一支染血的簪子,这支簪子,是紫苏最喜爱的那支。
晚晚看到那支发簪,眼眸凝了一下。
梦境中的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个时候, 我身边只有白术了。”
紫苏……没了?
晚晚呼吸凝滞,看着那一盏盏为容厌点起的宫灯, 还有那支就连静静祭奠都不能的簪子, 声音卡在了喉间。
“你想知道最后?”
她轻声笑出来。
“最后,我棋差一招, 没能杀死他,索性放弃与他夺权,谋划逃离。可我在他手里尝了那么多差一点,逃,也是差一点。我被他抓回去,彻底囚在椒房宫,这个时候……我连紫苏都没了。”
“我认输。他想要我怎样,做他锁在深宫的禁脔也无所谓,我听话就是了。这次,他终于厌倦了我,允许我带着白术离开上陵。这几年在宫中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身伤病,苟活也无趣。我服了慢性的毒药,不到三年,身死江南,郁郁而终。”
“我死前,他膝下刚立了小太子,大邺四海升平,他还是人人称道的贤君。”
她声音压不住的讽刺。
“只要有机会,我恨不得让他去死一百遍。这就是你的上一世。”
晚晚沉默着想了一会儿。
囚禁、禁脔、伤病。
她问道:“你知道,容厌最后,是喜欢你的吗?”
梦境中的她笑了一声。
“喜欢?他那样待我也是喜欢?我所承受的折磨和屈辱,我所忍耐的那么多痛苦,因为轻飘飘一句所谓的他也喜欢,就需要让我感恩戴德吗?不可能的。”
晚晚低眸而笑。
是啊,不可能的。
“我只是觉得,得让你知道。”
知道有多好笑。
她不清楚前世到最后还发生了多少事,可是,容厌既然能够一边喜欢她,一边那样对她,他所做的,她其实能明白。
不过就是要她好好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妻而已。
……而她的意愿,她想不想再待在他身边,在他滔天的权势之下,一点也不重要。
这一世,皇宫上下已经严格封锁,再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同吗?
至少,她不会任由他对她做那些事。
晚晚没有回应,默默思考着。
她不喜欢自己被人影响,想让前世的她消失是真的,可她也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更不可能放任自己落入险地。
一直到最后醒过来。
天光大亮。
容厌已经去上朝,晚晚掀开被角起身,从梦境清醒过来后,木屐还没有穿好,就连忙出门喊道:“紫苏!”
门外的紫苏连忙推门进来,看到晚晚快步跑来,皱眉道:“娘娘唤一声就好,还伤着,怎么能这样急地下床?”
晚晚感受着紫苏半搂半抱着她,跟随着她慢慢走回床边。
她抓紧紫苏的手。
紫苏比她年长一些,平日里也是再周全不过,前世,这样谨慎的紫苏,为何会出事?
没有了紫苏,向来天真活泼的白术也变了。
看出晚晚神色间的忧虑和隐隐的伤痛,紫苏轻声细语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晚晚摇了摇头,看着紫苏,微微笑起来。
“没事的,紫苏,我不会重蹈覆辙的。”
紫苏皱了一下眉,不明所以,忽然又想到什么,悄悄在晚晚耳边道:“宋御药着人送了些药材过来,太医院收藏的几味药,今日也会送到。”
晚晚挺直脊背,背后的伤痕已经愈合,只是动作大了,还是会有疼痛。
她认真道:“过几日,这些事情,你不要再做了,我亲自来。”
紫苏不太明白。
晚晚搂着她的手臂,轻轻靠着她,就像过去许多年,她这样靠在她身上一样。
这一世,她不会让紫苏和白术,再去做有危险的事。
她自己来,就算事发,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让紫苏和白术出事-
秋意渐浓,椒房宫的修葺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尾。
清晨,晚晚站在关雎宫一处配殿的窗边,面前摆放着两碗药。
她拿起其中一碗,慢慢饮尽,伤口又经过这几日她自己开药调理,恢复地更快了些。
另一碗,她拨开窗台上那株蕙兰的叶片,将药汁倒进去。
坐在窗边翻看医书看了半日,直到午后,她抬眸看了看这株蕙兰。
叶片已经发黄,叶茎也已经软下。
这株蕙兰的作用,便结束了。
晚晚取出一个玉瓶,用水掺了一杯倒进去,将土壤中能查出的药性完全搅乱,随后放下医书,抱起花盆,没有让人跟着,自己去将这土壤和花在关雎宫中处理掉。
从小花园中出来,正对着侧门门口,侧门外的宫道连通着去御书房的路。
晚晚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巡回,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了一会儿碧蓝的天际。
有几人自御书房出来,经关雎宫侧门这条宫道,往宸极殿而去。
晚晚的神游被一声见礼的声音打断。
“末将见过皇后娘娘。”
她随意看过去,眼眸却凝住。
是……和师兄极为相像的,裴成蹊。
他今日着了武官袍,绯色的窄袖扎进护腕之中,宽肩长腿,长发高高用冠束起在脑后。
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世家气度,却是不一样的风流气韵。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想起他在嘉县暴动时,在她到容厌身边之前,一直半步不离地护着她。
她弯起一个笑容。
“裴将军。”
裴成蹊看着她的面容,今日她脸上没有着半点粉黛,便是原原本本她的模样。午后的阳光之下,她肌肤被映照地几乎透明一般,美中带了一丝沉静、一丝微微的凉意。
她虽然在对她笑,却心事重重的模样。
晚晚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主动说什么。
裴成蹊微微低了些头,视线投下一边斜下方。
晚晚默不作声看着。
她很喜欢裴成蹊,有一双和师兄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只要看一眼,心情就会变得很好。这几日埋头在医书和药剂之中,一次次小成和失败仿佛也成了过眼的云烟。
在江南医馆中时,她有时会被师父罚地生闷气,琢磨药方时焦躁而易怒。
师兄承受了她那时所有的情绪,每每当她在窗下的书案前盯着药方如盯着仇人时,师兄便会从窗外一样一样递到她面前许许多多的东西,一直到堆满她的书案。
有时是他从外面买来的她喜欢吃的糕点,有时是许多珠宝首饰,有时是他看到的开得极好的花,连他去同人垂钓,溪边看到颜色漂亮的卵石,也会给她带来,混着一奁珍珠与宝石,随她怎么扔着玩。
裴成蹊和师兄更像的是,师兄的眼眸也很温柔。
师兄会在她义诊到没耐心时,任劳任怨接手她的位置,结束之后,带她去最大的酒楼点上满桌的菜来犒劳她。
想到他一边在她身前的小碗里布菜,一边笑她:“幸好那些百姓不知道你是骆曦,我们曦曦呀,寻常人最怕见到了。”
她只看疑难杂症和绝症,谁也不想染上这些病症。
她便看着他,问:“师兄也不想见到我吗?”
师兄笑着说:“我当然不一样,我每日都在想,怎么才能得上世上最难解的病症,是不是这样曦曦眼里就能只有师兄了啊?”
师兄长相好看,性情温柔,连名字也比别人好听。
月。
看到裴成蹊,她便总会想起师兄,总会让她生出些许别的心思。
晚晚轻轻笑了一下,眉间舒展。
裴成蹊看过来时,微微怔愣了一下。
她站在宫门内,笑意浅而甜,柔美动人。
他也笑了一下。
两人都没有多说半个字,短暂的视线相接,一道高高的门槛,隔在两人之间,还是皇后和大臣。
裴成蹊抱拳告退,晚晚轻轻点头。
他一直又走了很远,却觉得,身侧始终缭绕一缕香气。
晚晚心情如拨云见日,晴空万里,回到寝殿也依旧是笑意盈盈。
她只是看着裴成蹊,在心里面将他当作师兄。
可是,裴成蹊若真是师兄当年在江南那般光风霁月,她又怎么能去玷污这一份皎洁。
晚晚去太医院又与太医令交流了许久,这才踏着月色回到关雎宫。
宫道一路都燃着宫灯,寝殿灯火通明。
一看便知,容厌已经回来。
晚晚脚步依旧轻快地回到寝殿之中,里间依旧换了安神香的气息。
室内,他已经解下了玄色的龙袍,坐在矮桌前正煮着茶,雪白的中衣逶迤堆叠于地,积雪浮玉一般。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他抬眸看过来一眼,浅淡的眼瞳清如琉璃,而肤如白玉,不再总是一身玄色,让他整个人也都明亮了些。
晚晚笑盈盈坐到他面前,他煮茶的手艺极好,却几乎不会亲自动手。
知道她喜欢,他也只偶尔得闲了会给她煮一壶。
晚晚熟练地将茶海中备好的茶水斟了两杯,放到他和自己身前,慢慢喝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只穿这白色的中衣好漂亮。”
容厌皮笑肉不笑,即便是这个神情在他脸上也十分好看。
“是吗?”
晚晚点头,“是啊。”
容厌含着笑意,容色殊丽,“和你盯着看的裴成蹊相较何如?”
晚晚愣了一下。
再好看的一张脸,生在他身上,也总让人欢喜不起来。
“你让人一直监视我吗?”
容厌道:“你就在宫门口,那么多禁卫,无需专程让人看着你。”
他低眸将她面前空了的茶杯重新斟满茶水,道:“你喜爱看人美色,为何偏偏总是看着裴成蹊出神呢?”
在嘉县时是,如今在宫中,只碰面了一次,便又是。
裴成蹊是有多好看?
晚晚心下一紧,容厌不至于会因为她看裴成蹊就对无罪的臣子下责罚,可是……他可以调职。
她小声问道:“陛下会将他调走吗?”
容厌淡淡看着她,等着她给出一个解释。
不是喜欢他吗?怎么次次见到裴成蹊,都看得移不开眼。
晚晚坦诚道:“裴将军生得像我学医时的一位师兄,那些年,师兄对我很是照顾,我总会恍惚……太像了,我总会忍不住借着裴成蹊怀念他。”
容厌静静听着,“你师兄呢?”
晚晚轻声道:“死去已经快有三年了。”
她垂下的眼眸似乎很是伤心。
“裴成蹊和师兄那么相似,过去我得到的善待不多,师兄是其中一个。晚晚只想看一眼,偶尔好像师兄还在一样。”
晚晚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凑近了些,淡淡的香息迎面而来。
宫灯下,她眼眸若盈盈秋水,楚楚动人,红唇开合也诱人。
“陛下疼疼我,不要这样快就将裴将军调走,留我能再慰藉些许时日,好不好?”
千万绪(四)
晚晚将那句话说完, 恰在此时,新煮的一壶茶忽然沸腾起来。
咕嘟的气泡一个个炸开,热汽腾腾而上, 一霎间, 让四周都躁热了些。
容厌垂下眼眸, 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侧的晚晚, 她唇色鲜艳欲滴。
他在想,她已经是当朝皇后,是他愿意亲自来钦点的发妻。
容厌不再忍耐, 微微侧身,抬手扣住她颈后, 按向自己, 吻上那总是能有千百句话等着、让他退步的唇瓣。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
他不像之前温存着由着她来主动, 这回,他动作不重,循序而近,却丝毫不容她抗拒, 气息强势闯入。
晚晚攀住他臂膀,有些喘不过气。
她手指收紧,攥紧他的衣襟,身下忽然腾空。
她下意识惊呼的一声也被融入唇齿之间, 成了轻声的呜咽。
他另一只手臂托在她臀下, 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晚晚手指微微颤了下, 双腿被迫分开屈起在他腰间。
她想要往后推开一点, 又被他按在她颈后的手紧紧抵着,只能继续同他亲吻。
他抱着她往床榻上走去。
随着他长腿迈开, 身体不可避免地贴得越发紧密,衣衫和双腿摩擦,身体传来的感官让她呼吸都轻轻颤抖起来,而唇齿之间也丝毫没有放过她。
晚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浪尖上的浮萍,她推了推他,可他身形比她大那样多,她挣扎的两下就如同泥牛入海,他纹丝不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被他放到床上,手臂垫在她肩下。
她手臂和双腿修长而线条优美,此时却只能像被雪压弯的柳枝一般,手臂柔韧而轻易地被他举过她头顶压倒按住。
唇间亲吻的力道越发深而重,他似乎掌握了能让他主动着,还能在她忍受范围内的法子,每每看到她皱眉露出难耐神色,他便会放她喘息一二,等她稍缓,而后继续吻上去。
她能感觉到,他没有将他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晚晚却还是轻轻颤抖起来,额发也被汗水浸湿成一缕一缕贴在她脸颊。
“陛下……”
颤声又被吞入到口中。
衣襟散乱开来,晚晚甚至察觉到了他身体的情动,她用力挣了挣,身躯在他胸膛与床榻之间扭动,身前玲珑有致的曲线擦过他前几日被文殊兰纹匕首刺出的伤口。
容厌顿了一下,微微的刺痛。
让他在这时记起,她的箭伤还没好全,今日不能真的继续下去。
容厌微微睁开眼睛,松开控制着她两只腕子的手。
晚晚刚将几乎僵硬的手臂放下,一只手又被他压住,手指根根扣入她指缝之间,用力握紧,掌心潮湿而炽热。
他没再继续吻她,额心相抵,低低的喘息声入耳。
晚晚颤颤避了避。
两具年轻而热烈的身躯这样亲近地紧靠着,片刻后,容厌才松开她。
晚晚努力平息着第一次亲吻那么久的呼吸,比她采药爬到山腰还要累。
容厌侧躺在床榻上,将她拥抱在身前。
又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说话,嗓音明显比平日低沉,带着扣人心弦的微哑。
“裴成蹊,他毕竟是裴相亲力培养提拔出来的人,你最好不要接近他。裴相并不是完全没有二心,若他真有了什么动作,你同他有了牵扯,孤不希望日后有这一层束手束脚。”
晚晚终于将呼吸稳定下来,低低应了一声,嗓音又柔又弱。
此时忽然让她觉得,好像她和他还是在往前世那样发展着。
她提出想要什么,随后便要由他在她身体上索取。
容厌不确定她有多失落,将她拥地更紧了些,还是退了一步,道:“像裴成蹊是吗?孤可以再给你找个相像的,供你偶尔看一看怀念你的师兄。”
晚晚愣了愣,有些想笑。
像来像去,她像阿姐,他和裴成蹊像师兄,还要再找来一个?
这一世果然和前世一样,与他亲近之后,他会给她她想要的,倒是不会无赖。
晚晚还是觉得可笑。
“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我像阿姐,是因为我小娘和母亲本就是眉眼相似的堂姊妹。师兄族亲不多,哪里还能轻易再找出一个相似的。”
容厌低声笑了一下。
“这天下大得很,坐在这个位置上,想要个相似的人,没那么难找。从你封妃到今日,送入宫中像叶云瑟的人不知凡几。找一个和裴成蹊相似的人,不难。”
晚晚不知道这些事,容厌也没让那些人出现过。
提到和阿姐相似的人,她怔愣了会儿,笑了笑。
她也曾担心过,世间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扮作阿姐,所以才处处想让他心里也有她,而不是瑟瑟的影子。
如今成了,却发现,得到他的喜欢,重要也没那么重要。
晚晚随口问道:“都知道陛下珍爱阿姐,阿姐与陛下是如何相识的?”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他甚至不太想说什么。
她明明知道他喜欢的是她,甚至他方才还丝毫没有收敛情绪地亲吻她。
容厌还是兴致缺缺答道:“孤十二三岁时,身中多种剧毒,寻到神医私下出宫,回去路上遇乱匪又中了毒箭,被叶云瑟救下。”
那个时候,何曾想过什么情爱。
晚晚恍然,还是她非常熟悉的、俗套至极的故事。
阿姐心善是真的心善,晚晚从她那里听到过无数个被她施过恩、甚至救过命的人,因此心仪于阿姐的故事不在寥寥。
可偏偏会有人觉得,阿姐对他们是特殊的。
让她时常被逗笑。
晚晚问道:“陛下后来与阿姐再见过吗?”
容厌和阿姐应当是相同的年纪,大她不到三岁,阿姐十六那年,她十四,两个孤女开始相*七*七*整*理依为命,最艰难的时候,她也并未听说过后来阿姐提到过容厌。
而他不是见过之后会让人忘记的人。
容厌散漫道:“算是见过。”
晚晚皱了一下眉。
他如今喜欢她,那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阿姐?
她不在意他之前喜欢过谁,只是他说过,她是被人故意送入宫中来的,他若是一点没有表露过对阿姐的关注或者看重,又怎么会有人盯上她?
而且……他三年前宫变,她和阿姐也是三年多之前丧父丧师。他开始掌权时,阿姐也还好好地,没随军而去,他看重阿姐,却也不曾表露过半点照顾或者让阿姐进宫的意思。
晚晚这样想着,也问出了口。
容厌已经明显不想再提,懒懒地道:“她不适合,经不起半点危险。”
晚晚忽然抬眼看他。
瑟瑟经不起半点危险。
这句话没有错。
从小到大好像都是这样,瑟瑟哪里都好,她天生就应该被所有人精心护着,半点风雨都吹不到,什么危险都触碰不了她,而在瑟瑟阴影之下的她,却是在对立的另一面,她哪里都不好,却什么都可以承受,都可以自己消解过来。
外人不提,就连骆良狠下手罚她时,也不曾觉得她会崩溃受不住,只有师兄和师娘,连她早起晨练、嫌热少穿了一件衣裳都会心疼念叨,她想独自去旁边山头采药,师兄都得在后面悄悄跟着,免得她遇到危险。
只有师兄和师娘。
容厌是她见过权势人心一道最厉害最透彻的人,可他也不是例外。
晚晚轻声认同道:“阿姐不能承受的,我便可以,我适合。”
确实,在他身边那么危险,她也好好活到了今天,还成了皇后。
容厌皱了一下眉。
他听得出她的语气不太对,却也没察觉哪里有异样。
叶云瑟确实经不起半点危险。
他还未宫变时,一次出宫遇上,得知她处境,便在茶楼上等她。那个时候,他出手帮她解决掉麻烦的叶家之事也不难。叶云瑟与他隔着一重屏风,不再走近半步,恭恭敬敬,却不愿同当时明面还是傀儡的他扯上半点关系惹上麻烦,不敢冒一丁点的风险。
他伸手抬起她下颌,不让她将眼眸低下,道:“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
晚晚想了一会儿,却并不打算再问感情上面相关的问题。
没有什么必要。
她问道:“晚晚不懂的太多了,我想知道,与陛下相处这些时日,陛下究竟在做什么呢?”
容厌看了她好一会儿,没等到别的问题,才答到: “治国,无非对内对外,对内再分对臣对民,无趣得很。大邺上数两任帝王为外戚掌控,门阀暗斗,如今孤掌大权,平衡分化氏族党派,安民乐业,待国力再强盛,便着手国境之外,扩大版图。如今朝中尚算平稳,外戚楚氏也将被连根拔起,剩下的,不过是稳固统治而做出的手段罢了。”
他回答笼统,没什么具体的手腕算计,却并不敷衍,将他所放眼的都讲了出来,隐隐听得出他对这些朝事的散漫不在意。
他行事偏激疯狂,大方向,确实不是什么昏君所为。
裴成蹊裴氏属于对内氏族党派、他稳固统治所要盯着的,他不想她和裴家有任何会影响他决策的联系。
容厌没有将阴暗的那些说出来。
若他哪日真的被惹烦了,什么鸿图,什么子民,等他把楚氏杀干净后,他会毁了这个他扶起来的皇朝。
净明、晁兆……追随他又知道他一些的,便是既因折服听命于他,又心有朝廷百姓,始终怕着他会厌烦的那一日。
可若此后就如现在般安稳,那一日便可以没有。
至于晚晚口中,所谓和裴成蹊相似的师兄,楚家倒是有个和裴成蹊几分相似的人,行踪不定,活得好好的。既然有相似的脸,那他杀楚家这个人时,得避着她-
初秋,蝉鸣依稀,炎热依旧。
又过了几日,晚晚终于觉得自己背后箭伤没什么大碍,她想方设法想要研制的,也有了眉目,面上总算有了些许笑容。
也幸好关雎宫中蕙兰多,死去一株,她便从小花园中再挖出一株,将花盆摆回原位,就连棱角侧出的角度都一样,倒也无人注意。
今日是七月半、中元节,佛教也称做盂兰盆节,传说中鬼门大开、祭司先祖的日子。
恰逢十五,后宫妃嫔前来问安,晚晚以节日为由,免了这次。
民间惯例的祭祖样式繁多,宫中禁烧纸钱,祭祀过后,便可以等夜间登上城楼,去看护城河中连绵不断的河灯,还有这日会燃起的焰火。
等到了晚上,晚晚给师父、师娘、师兄都敬了香后,带着白术和紫苏,登上了皇宫中观景的高楼,望仙台。
因是祭祖的日子,宫里来去的人不多。
出宫门时,同样有许多禁卫、侍女、小黄门跟在后面随行。
晚晚坐在车辇上,听着今日当值的禁卫偶尔交接班时,迎面爽朗的笑声。
临近登仙台,台下禁卫交班轮次,终于能歇下来下值的一行禁卫总算可以说两句话。
“今晚是裴将军守皇宫?”
“裴不言可是裴家的郎君,当值还这般认真……”
裴将军,裴成蹊,裴不言。
晚晚正要踏上楼梯的脚步忽然顿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言,裴成蹊的表字。
这两个字,她再熟悉不过。
阿姐曾经满心期待地念过的一个名字,在后来一年辛苦之时,渐渐沦为瑟瑟口中“阿赵”、“阿钱”一样称号的,不言。
原来是裴相家里的郎君,裴成蹊。
当年,瑟瑟接到从江南一身素衣的她时,曾保证过,让她安心留在上陵,她已经同人私下交换了信物,那个人会庇护着她二人。
可她没见过那个人,后来瑟瑟再也没提过她的不言。
晚晚忽然明白了,她见过裴成蹊三次,他对她总是格外温柔,可他是裴家儿郎,她是他妹妹徽妃的敌对,是容厌后宫里的人……他却对她有超出臣子本分的关注和照顾。
为什么他每次也都会看她的脸看好一会儿。
原来如此。
可阿姐已经不在了。
晚晚没觉得什么,只是心头忽然轻松了些。
既然裴成蹊也是借着她怀念亡人,那,她也就放心了。裴成蹊也不是什么表里如一的好人,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将他当做是师兄了。
她心里生出奇异的滋味,等她登上了最高的那层,趴在阑杆前坐着,整个上陵收入眼底。
护城河中流淌着一条河灯组成的线,蜿蜒到极目的尽头。
晚晚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月色也不佳,却方便了赏焰火。上方烟与火花在上空绽放开来,蓝色、绿色、红色的火星交织。
她让身后的禁卫去叫来裴成蹊,而后继续靠在阑干旁边,仰头去看烟花。
今夜无月,四周黝黑,每一朵焰火升空,四周便被一刹那的火光点亮,等到烟火灭下之后,眼前色彩又被抽走,陷入一片寂静的漆黑之中。
裴成蹊登上登仙台后,又一大簇烟火腾空而上,将四面映照地清晰,他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晚晚。
这样的环境之下,不像点了灯那般明亮,也没那么漆黑,影影绰绰之下,她和瑟瑟脸型骨相几乎如出一辙。
裴成蹊行完礼节,走到晚晚身边,静默地站在她身旁。
他思索着,下一句该说什么。
烟火很美,各种颜色的光芒混合在一起,灭下的那一瞬,火花炸开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犹豫间,他身子忽然顿了顿,衣角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
他低眸去看。
隐隐约约的亮光之中,一只白皙到在黑暗中还微有光泽的脚背露出……
她漫不经心地托腮看向天际,下面赤着的足却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
裴成蹊看向她的面容,手指猛地攥紧。
楼台之下,所有禁卫叩拜,小黄门在前提灯开道,容厌从楼下拾阶而上。
彩云易散(一)
今日是中元节。
朝臣若无要事, 便可自行在家中祭祖,无需上职。宫中一下空荡起来,递过来的奏折也少了小半。
容厌刻意放慢了批阅的速度, 也只拖到傍晚就处理完了今日的折子和密函。
叶晚晚醒来的这些时日, 他除了入夜之后, 很少会去关雎宫。
随着入秋, 头疾也渐渐加重,又因为先前的瘟疫与刺杀,他这段时间处死了许多人, 可他也清楚,叶晚晚的受伤, 和他行事的方式、对暴动的纵容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对她不再有往常那般逢场作戏的笑, 却也不知道当下该用什么样的神色见她。
皇宫中蜿蜒着几条河流, 容厌走到御书房外的一道桥梁上,视野中,下方水面清波推来几盏宫人放的河灯。
即便是在宫中,还是会有人想要为心里记挂的人祭奠。
容厌想了一下, 他无人需要祭奠。
容氏先祖无需他去,裴露凝、容澄,二人弱小了一辈子,却着实干净良善, 应当也不想受他这般大凶大恶之人的香。
又看了一会儿河灯, 折身回到御书房,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木盒中, 只放置着一张被雨水打湿过的红色心笺。
是他在文殊节那日, 写下的许愿笺。
他看了一会儿,合上木盒, 重新找来一张许愿笺。
他重新写下——
“叶晚晚。”
他的心愿,是叶晚晚。他这次非常清楚,他是用怎样的心境写下的这三个字。
一笔一划落下,他心间似乎也被拨开了迷雾。
情爱并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言。
而他对叶晚晚,喜欢便喜欢了,不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难道承受不了?
容厌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笑起来也不难。
他将两张许愿笺放回到木盒中,顺手从柜子中取出一串白玉檀香佛珠手串。
这是裴露凝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在嘉县时,他也为晚晚买下过一串红玉的佛珠,后来毁在了那场刺杀之中。
他握着这佛珠手串,离开御书房,问出晚晚所在,便直接往登仙台而去-
上陵城上空,不同方位的焰火此起彼伏,将整个天空都染上了颜色。
烟花炸开的声响之下,裴成蹊看着露出的那一截足背。
皇后的宫装繁复而华丽,织金秀凤的金红色一角之下,她露出的足背色如白雪,肌肤薄而透,侧面依稀可见血脉细细的青紫纹路,就像是玉雕中精心镂刻上去的丝缕鲜活之气,美、艳,透露出不明的意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他应该后退,然后立刻行礼、认这冒犯之罪。
晚晚没有看他,托着脸颊,只露出露出侧脸,看向城楼外天空中的烟花,华美的宫装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沉静之意,就像是被繁华缚住的鸟雀。
可裴成蹊没有后退。
晚晚唇角弯了一下,没有回头,轻轻哼唱了几句江南的小调。
瑟瑟知道她年年大半时光都在江南,于是曾让她教了许多首水乡的曲子。
瑟瑟说,不言在上陵忙碌,许久不曾回到幼年的家乡。她学一学江南的小曲,可以弹着琵琶、抚着古琴,让他稍有慰藉。
回忆着阿姐当年的神色,晚晚慢悠悠唱了两句秦淮景,又随意转为声声慢。
裴成蹊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愕慢慢变得复杂起来,隐隐掺杂着深切的怀念。
到最后,晚晚放下托腮的手,侧过身来,正面对着他。
她静静看着他,黑眸在漆黑的夜里深不见底。
瑟瑟的眼睛是柔润的深褐,显得温柔而不过分锋利,而相似的眼型,晚晚的眼睛却是这般纯粹的黑色,让人觉得冷冽,却又被吸引。
两张脸重合,如梦似幻,真假难辨。
裴成蹊嗓音低了些,唤了一声,“娘娘。”
晚晚轻轻抬了抬小腿,纤细的足踝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将他衣角也跟着荡起。
她就像是无意只想玩闹的小女郎一般,只是单纯地踢了一下他的衣袂。
裴成蹊还是没有动。
晚晚轻声道:“裴将军。”
裴成蹊应道:“末将在。”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这些年,我未曾听说过裴将军有婚配侍妾,是吗?”
裴成蹊抬眸直视着她,眸光锐利似乎要将她看透一般。
晚晚没有在意他的目光。
片刻后,裴成蹊才应了一句,“是。”
晚晚轻笑起来,“嘉县那晚,裴将军对我说,我可以信你,是吗?”
这一次,他答地快了些。
“是。”
晚晚将手撑在膝上,微微向前倾身,面容便忽然在他面前拉近,让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漂亮的脸颊上,施了一层粉黛。
这样看她,她和……瑟瑟,一模一样。
裴成蹊掩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
他想起,如今被压下去,先前却铺天盖地的一个传言——
叶晚晚是叶云瑟的替身。
他见晚晚的几次,她脸上似乎都画着瑟瑟的妆容,神情也像,行止也像。
晚晚仰头看他,黑眸澄净,“你会保护我吗?”
裴成蹊低下眼眸。
“护卫娘娘安危,是末将职责所在。”
晚晚忍俊不禁,慢慢叹息了一声。
“你陪一陪我吧。”
没等裴成蹊回应,晚晚又重新倚回阑干,往外去看天际一下下升起的焰火。
绚丽的色彩在她眼眸中绽放又泯灭。
晚晚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又哼唱一小段江南小调。
裴成蹊垂眸看着她微微抬起的小腿,她的足尖在他衣下。
她嗓音很温柔,很适合唱起这般软语的调子。
也都是,他听过许多遍的曲调……和声音。
裴成蹊注意到,她不知何时转了声音,和瑟瑟的声音也一模一样。
过了片刻,晚晚哼唱声落下。
裴成蹊正出着神,等他反应过来,那柔和的浅唱已经停下,晚晚正回眸看他。
“我听说过,不言,你身在上陵,有许多不愿为而不可不为之事,我也一样。”
裴成蹊心绪一瞬间杂乱。
他脊背挺得很直,骨子里都被刻入了世家的端方持重,他在脑海中强调——
她是皇后。
晚晚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一般,轻轻道:“皇后很风光吗?可我不高兴。”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
裴成蹊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后退。
晚晚伸出手,将绢帕一点点,慢慢塞入他胸口处的交领衣襟之中。
她的力道很轻,就像是一缕风入怀。
裴成蹊身体僵硬,却仍旧没有退后。
楼道间忽然出现的灯光还在往上移动,已经到了最后一段台阶。
晚晚微微侧头,从裴成蹊肩上的空间往他身后的台阶去看。
曹如意侧身提着灯,已经走上了最后一阶,几乎眨眼之间,他身后走出另一人。
……容厌。
他站在灯影之中,抬眸看过来,眼眸平静而有些难得一见的柔和,似乎还有着一丝笑意,这点笑意在看到阑干前面的两人时,渐渐凝固住。
晚晚神色没有变化,视线移回到裴成蹊身上,将锦帕最后一角也完完全全塞入他怀中。
裴成蹊吞咽了一下。
“娘娘……”
晚晚轻轻笑了笑,道:“你往左边走,从侧边的楼梯口下,别回头,我会等你的答复的。”
裴成蹊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他听到晚晚所说,脑中一片混乱,往左侧转身,不自觉抬手按了一下胸口多出的绢帕,将指尖的颤抖压住,便顺着晚晚口中所说离开登仙台。
裴成蹊一走,晚晚才又看向正面对着的这处楼梯。
容厌已经完全走上了这处天台,后面跟着的小黄门上来将四面高悬的宫灯点燃,四下很快明亮起来。
他神色依旧平静,却没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柔和之色,是比往日还要冷淡疏离的神色,仿佛她刚刚看到的那一眼,只是单纯的错觉。
明亮的灯光下,容厌目光从她脸上叶云瑟的妆容,慢慢移到她没有穿鞋袜的足。
他方才看到了什么?
她按着裴成蹊的胸口,赤着的足尖若有若无勾着他的衣摆。
又是裴成蹊。
她知道,她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吗?
容厌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眼眸冰冷。
她背后的烟花还在不断地绽放,她却不再回头看,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一般,神色淡然而柔和,唇畔甜润的笑意依旧没有落下。
彩云易散(二)
裴成蹊离开了登仙台, 叶晚晚甚至没让他和裴成蹊正面见上。
容厌微微哂笑了下,从木梯旁慢慢走过来。
他身形高大,携着摄人的威仪。当他不用装出来的温和模样待人时, 眼眸无情而危险, 他的气质其实压迫地很让人害怕。
晚晚微微俯身, 慢慢去将罗袜穿好, 把被风吹冷的肌肤重新掩上。
穿好绫袜,她又将外面的云履穿好,而后从阑干下的廊凳跳下来, 迎到他身边,主动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触手可及。
晚晚拉住他的手, “陛下来接我回去吗?”
容厌眼中旋开一抹笑意, 没有说话, 等着她来解释。
晚晚镇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半分心虚或者慌张。
晚晚不知道容厌听到了多少,可是他没有立刻让人拦下裴成蹊,甚至神色除了冰冷, 看不出半分怒意。
她也好奇他会做出什么。
晚晚就这样仰头看着他。
晚风拂动她脸颊上的碎发,细小的发丝挠在肌肤上,带来微微的痒意。
晚晚抬手捂了一下脸颊,将碎发拢好。
容厌看着她自然至极的动作, 俯下身, 将她抱起来。
晚晚顺从地勾住他脖颈,眨了眨眼睛。
他却没有往回走, 而是将她放在了阑干上。
登仙台极高, 因此阑干修建地也更宽了些,可毕竟下面有廊凳容人坐着, 阑干只是倚靠所用,不是让人坐在上面的。
晚晚坐在不宽不窄的阑干上,抬手扶着一旁的廊柱,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身后是登仙台下的园子,假山流水,花丛草木错落,这样高的角度往下看过去,居然有种眩晕之感。
她只要稍微往后倾一些,掉下去……一定会摔死得很惨。
晚晚心跳快了些,掌心出了汗。
她还没有回头,脚踝忽然被碰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她后面没有阻拦之物。
晚晚呼吸一僵,身体往后仰倒,失重感霎时间传来,下一刻,她腰身被一双坚硬的手臂勾住,将她即将坠落的身体托了回来。
晚晚被这力道带地往前倒去,额头砸到他胸口,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低着头,这才发现,容厌是脱去了她左边刚穿上的鞋袜。
晚晚闭了下眼睛,抬手攥紧他衣襟,将方才瞬间狂跳起来的心跳平稳下去。
她感受着他将她另一只脚上的鞋袜也脱去。
他握着她脚踝,手指轻松就将她整个脚踝环握住,手背上微微绷起青筋。
晚晚平静下来,看着这对比过分冲突的画面,抿了抿唇。
没有去多想别的,她沉下心思索,要是他就让她这样,不穿鞋走回去,她回到寝殿会疼成什么样子。
他在等着她给解释,可她偏偏不提,他总不会当作没看到,轻轻松松放过她。
晚晚蹙眉,微微叹了一口气。
赤脚便赤脚好了。
容厌在上方将她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他扯了一下唇角,将她横抱起来。
“是担心孤将你扔下去?还是怎么折磨你?”
晚晚立刻搂紧他脖颈,嗓音轻轻柔柔道:“那看来这两样陛下都不打算对晚晚做。”
容厌没有理会她,抱着她往登仙台下走。
他体力极好,下楼梯时尤为考验人对力量的控制,他抱着她往下走,脚步平稳,甚至心跳也没有加快。
晚晚想起他试药那日全无力气的模样,对自己这些天琢磨的方剂又有了想法。
离开登仙台,他走的宫道,却不是回关雎宫的路。
晚晚愣了一下。
她看着前方,一直走到皇宫中一处园子。
里头被圈出一汪清泉,这是平日都被封禁着,只有历任皇帝,以及经皇帝首肯之后才能进来的一处汤泉。
宫人将四面的竹帘合上,里头纱幔飘飞,宫灯明亮。
容厌将她抱到汤泉前,低眸看了她一眼。
晚晚看了看她身下不浅的汤泉,直觉,他不是想将她从登仙台上扔下去,而是想将她扔进这里面。
不至于会淹死她,却能把她碰过裴成蹊的都洗一遍。
晚晚收紧了搂抱着他脖颈的手,容厌侧头看她一眼,终究是没把她扔下去,俯身将她放到池边,小腿垂落下去,水面刚好浸没她的足。
她松开紧紧抱着他的手,改为将裙摆提起到膝上揽着。
她低着头,长发高挽为云鬓,便将脆弱的后颈露了出来,纤细而漂亮的小腿完全露出,半截浸在水波之中。
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像是在勾人。
容厌低眸看着她。
她一言不发地顺从着,默默坐在池边。
要是真那么乖就好了。
她不开口,容厌淡淡道:“孤说过,不让你和裴成蹊有牵扯,你今晚,是想与他有什么?”
该问的还是会问。
晚晚看着脚下的水纹,轻轻叹了一口气。
“晚晚忍不住。”
容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晚晚低声道:“陛下是不是还说,会给晚晚找一个和裴成蹊模样相似的?要找多久?”
他眼眸冷淡地看着她。
晚晚调整了一下呼吸,没打算敷衍过去,认真而缓慢地道:“裴成蹊……虽然只见过几次,可每次,他待我都十分珍重,很像师兄。”
她低眸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
“师兄对我真的非常好。师娘不在地太早,没了师娘,便只剩了师兄。他死后的这些年,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日复一日,晚晚也会非常难过,非常想要再被人重视着疼爱着。”
“裴成蹊模样像,性情也有几分相似。”
“太难过了,我不想克制着自己,继续忍下去。”
“晚晚不想难过。”
容厌神色从一开始的冷漠,渐渐归为看不出半分喜怒。
他对她确实不好,更称不上珍重。
晚晚不再说话。
容厌淡淡道:“孤这回没让人去江南查你,师兄,这个人最好存在。”
晚晚愣了一下,低笑了声。
似乎人总是这样,总是只相信自己查出来的、猜出来的、自己愿意相信的,而被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反倒让人不那么相信。
可她确实没有说谎。
晚晚忽然侧身,仰头去看他。
在他目光之下,她忽然往后仰倒,身子往池底坠去,整个人落入池中。
容厌僵住,手指动了一下。
池水清澈,能清晰看到最底下,从水中,也能看清上面的人。
晚晚在水中睁眼,她依稀看到容厌站在池边,俯视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坠落到深渊里。
水中无法呼吸,晚晚闭上眼睛,屏着气息,静静感受着一点点窒息的滋味。
她真的没有骗人。
没有师兄的这几年,她整个人就像是淹没在水底一样。
一点一点,慢慢窒息,直到挤出她胸腔最后一口生气。
她怕死,不想死。
可是她也在看着自己渐渐在水底沉落。
她整个人已经沉到了汤泉最底下。
水波温柔平缓。
片刻后,她还没有上来,甚至动也不动。
容厌皱了皱眉,衣衫也来不及解,立刻跳入水底。
晚晚躺在池底,闭着眼睛,唇瓣也紧紧闭着,脸色因为窒息已经涨红。
容厌此时才忽地有了几分压不住的怒气。
今晚这事,怎么也该是他生气。
他是要对她做什么了吗?
她就这样一副要寻死的样子?
晚晚感受着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息也吐出。
她日日都是这样。
心里压抑地久了,今日忽然让身体也承受一番这般感受,她居然生出几分痛快。
唇瓣再抿不住,她正要将身体撑起来,上方忽然一声池水被破开的声音,下一刻,她腰身被人狠狠握住,疼得她蓦然睁开眼睛。
容厌唇瓣堵住她,撬开她唇齿,一口气便随之度过来。
他将她用力按在怀中,另一只手推了一下池底,两人的身体在水中便往上浮起,很快露出水面。
一离开池水,晚晚便有些脱力地咳起来,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肩上,大口大口呼吸。
容厌抱着她走出汤泉,直接走向另一侧的软榻,将她放到上面,冷冷地掐住她下颌抬起。
“你方才是想做什么?找死吗?”
他话音中压着危险的怒意。
晚晚还没喘息过来,被这样高高掐起下颌,又有些想咳,抓着他手臂脸色有些难看。
容厌看出她不舒服,松开手,坐到她身边,让她伏在他腿上咳了两声顺过气来。
晚晚趴在他腿上,慢慢平稳下呼吸。
两人全都是从水里上来,浑身湿透,轻薄的衣衫贴在身上。
晚晚感觉得到他腿上的肌肉也紧绷着,硬地硌人。
她干脆没有起身,继续卧在他膝上,低声道:“不是的。我那么怕死的人,怎么可能是寻死。”
她腰间还疼着。
应当是他将她拉起来时,握住她腰身的手没有控制力道。
晚晚轻声道:“只是心里不舒服,很难受,那样我还可以好受一些。”
容厌抿着唇,下颌绷出的弧度也显得比平日冷硬。
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晚晚继续道:“陛下不要在意我方才胡说的话。接下来要做什么?晚晚让陛下不高兴了,陛下要罚我吗?会打我吗?会杀我吗?”
容厌将她从他膝上扶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腰带,脱下浸透了水的衣物,直到只剩下一件中衣紧贴着身体。
他从一旁柜子中取出一摞干燥的衣物和棉巾,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提起,直接解开她身上的宫装。
湿透了的金红色宫装被随意扔到地上。
晚晚闭上眼睛,任他并不温柔地扯开她的衣物,直到连贴着身体的里衣都被解下,只剩一件心衣,身体几乎没有遮蔽地暴露在他面前。
随他要做什么好了。
微微的清风还没吹到她身上,一块干燥而宽大的棉巾便罩到她身上,将她身体上的水珠吸去。
他……不是要对她做什么。
容厌手按在她肩上,往侧边跨出半步到她身侧,看了看她背后的箭伤。
幸好在水底的时间也算不得很长,深褐色的硬痂没有被泡软重新加深伤口。
他拿着棉巾将她背后擦干,小心避开了伤口周围,视线往下,她腰间已经有了明显红肿起来的几道指印,衬着她雪色的肌肤,触目惊心。
还是弄疼她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隐忍地睁开,拿起一件他的中衣,先行裹到她身上。
“不会动你。不过,就算你让裴成蹊先走,孤要惩治他,他也逃不过。”
晚晚低着头,配合着他的动作,将手臂伸到袖中,过分宽大的衣衫垂在地上。
容厌很快将自己身上草草擦了两下,背对着她换上干燥的衣物,随后又拿出一块棉巾裹住她的长发。
他一下下攥出她发间的水,语气不算好。
“再不痛快,折腾自己做什么?世上那么多人,不够你发泄的?不高兴可以杀人,折磨别人,一样能痛快。”
晚晚愣愣地抬眸看他,神色有些琢磨不透。
容厌低眸对上她的眼睛,“叶晚晚,孤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的。孤是属意于你、放不下你、甚至这个时候也舍不得动你,可孤共情不到你这些情绪。”
晚晚仰头看着他,眼眸依旧湿漉。
容厌捧住她脸颊,看了一会儿。
他眼眸冷淡时,身上那股血与权为基石的气势也万分迫人,实在让人忍不住生出微微的惧意。
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他最后宣判。
容厌却只淡淡道:“这次算了,不要有下次。”
晚晚着实愣了下,唇角不自觉翘了翘。
怎么会那么轻易?
容厌再次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
晚晚抱着他脖颈,还没反应过来,往前看了看路,这次,是回关雎宫的。
她慢慢缓过神,有些想笑,又有些累地将头颅靠到他身上。
到了关雎宫,容厌直接走近寝殿,将她放到床榻上,对紫苏道:“照顾好她,夜间注意着,看她会不会烧起来。”
说完,容厌便出了门。
一出关雎宫,便有暗卫现身。
“陛下,裴将军与人交接下了职,便回了相府。”
容厌走在宫道间,提灯的小黄门战战兢兢。
晚风将他身上沾染的*七*七*整*理属于女子的香气吹散,容厌眼眸沉沉地看着前方,慢慢走回宸极殿。
他冷静地在脑海中谋算。
今晚这事,叶晚晚就算了,他不追究,裴成蹊……
片刻后,他嗤笑了一下。
“裴成蹊而已。”
裴成蹊,算得上什么。
至于她那个师兄……
若没有这个人还好,若有这个人,那也已经死了-
第二日,晚晚一醒来,便立刻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着。
一味味药草被行云流水写下。
容厌……
可真是她的药师佛。
晚晚看着写完的药方,在脑海中反复推导药效,轻轻笑了出来。
彩云易散(三)
晚晚自从醒来, 便一直琢磨着,想要制出一味药,药性要和骆良罚她的那药相似, 毒性却要更强一些的方子。
当初骆良决定要用药来驯戒她, 也就一两日, 便制得了那药, 而她想这方子,想了那么久,才终于见到了曙光。
她的医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不过没关系,她和骆良之间的距离, 她早晚能填平。
晚晚这回多挖了几株蕙兰搬入殿中各处, 又找人要了几只兔子。
只需要再试一试药性。
她仰头去看白日的天空, 湛蓝如洗。
可始终有一只手,牢牢地遮在上方,压制掌控着整个皇朝,将她也握在手中。
试药格外顺利。
晚晚观察各株蕙兰的长势, 以及那几笼兔子的反应,这次的方子,她应用地越发得心应手,即便听到裴成蹊被调离金吾卫的消息, 她也没能从这次的方子上分神。
从关雎宫移居椒房宫后, 那几株蕙兰枯萎,兔子被解了毒, 萎靡地在笼子中嚼着喂给它们的草叶, 晚晚彻底确定下来这方子,也想清楚了再调整的思路。
容厌这一晚终于又宿在她宫里。
晚晚熟悉了新的宫殿, 寝殿中,她点上他时常用的安神香,微微思索了下。
她的医术,他应当也清楚。
论起外伤病痛,她不如太医令,可若论起疑难药毒,她自信不会比太医令差。
可他却没提过,让她为他再诊脉调理。
他染瘟疫那时,脉象被瘟疫之征覆盖着,并不能准确让她分析出他的身体状况,只能大致摸得出,他身体非常不好,更多的便模糊不能确定。
他今晚依旧没有让她除衣侍寝的意思,晚晚枕在他手臂上,捧着他一只手在眼前看着。
容厌的身体着实无可挑剔,他的手也是,手指长,指甲也好看,关节处是淡淡的粉,肌肤白皙,筋络既不过分突出,也不过于秀美,是刚刚好一个恰到好处的好看、极为有力的漂亮。
容厌随她把玩着他的手,看着她偶尔捏一捏他指腹,按一按他手背的筋络血管。
这几日,他总是会想起她在汤泉说出的那些话,想起她自己跳入池底,躺在底下一动不动……
她在想什么?
一直以来,她的情绪都很浅显,真正触及她内心的情绪……除了汤泉这次,还有过吗?
或许还有他试药的最后一晚。
能让她在意的,只有她的师父、师娘、师兄。
容厌一句句在脑海中回想着她的话。
珍重和疼爱是吗?
想到末了,他忽地无声笑了一下,略含了些许讽意。
她师兄很是疼爱她,于是她想要借着有一张相似的脸的裴成蹊,去怀念她死去的师兄.
她那晚的做法,知道别人对她会是哪种心思吗?
他居然还在想着,日后如何待她,如何给她她想要的。
晚晚没有看他,也没有察觉他的情绪,随口问了问:“陛下将裴成蹊调去哪里了啊?”
容厌淡淡道:“兵部。”
晚晚扬起脸颊,“这可是个好地方,陛下居然会告诉我?”
容厌垂下的眼眸平静而冷淡。
“孤随时都有无数个法子弄死他,和去哪里无关。”
现下,若真有那个师兄,在他找到干净清白的人之前,裴成蹊的命对叶晚晚还能有一点用,只要她听话,他也不是要逼着她一点念想都不能留。
晚晚愣了愣,忽然笑了下。
也是,裴成蹊,在容厌眼里算得上什么?
他写几个字说一句话就能弄死的人,根本不值得他生出更多的情绪。
晚晚忽然理解了他的态度,心里生出几分好笑。
他真的是一个很骄傲而自负的人。
也确实,在他面前,没有几个人不黯然失色。
可是,她只是要师兄而已,和黯不黯淡无关。
晚晚指尖戳了两下他的手背,而后摸向他的手腕,指腹自然地压上他的脉搏。
容厌反手捏住她手腕,淡淡看她。
晚晚长睫掀起,“不让摸吗?”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不让。”
她皱起眉,“你试药时我都能随便摸的。”
容厌笑了一下。
“你又想试探什么?”
晚晚低下头,从他手中挣脱,扯起被角掩上半张脸颊,闷声道:“你不想让我试一试解你身上的毒吗?我的医术不差的。”
容厌道:“不想。”
晚晚噎了下,“不能讳疾忌医。”
容厌声音中含了丝笑意,“太医令一直在为孤诊治。你近日与他探讨有方,他不已经为孤调整了几次方子了?”
她去找太医令问他的事情,他都知道?
晚晚静了一瞬,“你为什么不让我为你直接诊治,却放任我和太医令交流?”
太医令只和她探讨方子,没将他如今的脉象说出来过。
容厌道:“太医令好歹也是当世大医,你既然医术好,医者之间互相交流,孤总不能连这都不让你做。”
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她做什么,他知道,也会放任着,不会说什么。
一直都是。
和前世一样。那时,他也不在意她有多少心思,她要什么权力,要朝廷哪个部门,只要她开了口,他就敢给,能不能压得住,只要她放得下身段求他讨好他,他也会教她。
这一世,他同样没有放松过对她的控制,只是让她觉不出而已。在她没有察觉的地方,他对他的控制不会少。
晚晚没再说什么,从心底地有些疲惫。
她仰头去看帷幔上的月纹,又想起了师兄。
和师兄在一起时,她从来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去算计,去担忧,那也是她全部的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候。
越来越思念他了。
过去师兄守在她身边时,她还总是拿不好的脾气待他,他也从来不计较,总是温温和和笑着,让她在他这里能安静下来,平平静静再去面对其他人。
及笄那年,他说,他要让他的姑母去叶家提亲。
不管是作为江南的师兄,还是上陵的贵族郎君,他都会将她求娶过来。
他那么喜欢她,却还是抛下她死去了。
晚晚曾以为,她会永远记得他,他会成为她心里的明月,有这样一份回忆,这样也够了。可是……
她如今才知道,这不够。
晚晚翻身压到他身上,捂住他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她看了一会儿他的唇形,轻轻吻上去。
他抬手去按住她腰身,晚晚发出吃痛的闷哼,他压着她的后脑又亲了一会儿,才将手放下。
今夜依旧只是平静入眠-
第二日,她终于等到了裴成蹊的回信,递信的是一个面生的侍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是他的回应。
晚晚慢慢笑了出来,他果然也不过如此。
可他比容厌像多了。
她想要裴成蹊。
毕竟他是她见过和师兄最像的,还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他将她当作阿姐,也是刚刚好。
晚晚从关雎宫中找出容厌封后时,给过她的赏赐。一块令牌,能够让她扮作宫女,持着这块令牌出宫装作去采买。
他设下了重重的守卫,同时也给了她那么大的权力,出易进难,她有机会溜出去
容厌在关雎宫中安排了这样多的守卫,她不会让白术和紫苏参与进来。这也意味着,一旦她离开,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通传到容厌耳中。
那她也要去。
晚晚趁着容厌召集重臣在御书房议事的那会儿,换上宫女的衣裳,掩住容色,带了些银钱,持着令牌极为顺利地离开了皇宫。
她先去了胭脂铺子,洗去自己脸上原本的掩饰,画上瑟瑟的妆容,又给了一个乞儿银两,去给兵部的裴成蹊递信,随后便走进了一家茶楼的雅座,静静等着人来。
街道两边的高层小楼不多,晚晚看着自己雅座对面紧闭的门窗,起身也将自己这处门窗关好。
面前的茶案上摆放着煮茶的许多工具,她没有动手,没等多久,便听到一道匆忙的脚步声踏上二楼,直奔她所在的这处。
晚晚此时才生出些许紧张。
裴成蹊给了回应,这是不一样的滋味。
雅间的门被敲了两下,晚晚平稳道了一声:“进来。”
木门立刻被推开。
裴成蹊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忙忙赶过来。
他眼中震惊,“娘娘出宫了?”
晚晚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想见你。”
裴成蹊蓦然听到这样一句回答,他怔在原地。
她用的是瑟瑟的声音,脸上的妆容和让她看着和瑟瑟几乎一模一样……
裴成蹊喉间梗动,却几乎说不出话。
她是皇后,是瑟瑟的亲妹妹……
可瑟瑟不在了。
他那冲动之下写出的诗句,似乎已经无法挽回。
晚晚看着他神色间的挣扎,眼眸轻垂。
“你是还没有想好,便写了那句诗给我的吗?”
裴成蹊吞咽了一下。
“娘娘……”
晚晚轻轻应了一声。
裴成蹊忽然明白,那封信送出,他便已经彻底踏上了通往地狱的路。
可是……这世上,和瑟瑟有关的,只有她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将她看作瑟瑟的妹妹,他能补偿一二也好。
如今这般,终归能让他再看到瑟瑟。陛下那边……陛下也不是没有软肋。
晚晚看着他神色最后平静下来。
裴成蹊嗓音柔和下来,走到她面前坐下,“娘娘今日为何这般突然地出宫?”
晚晚轻轻道:“宫里让我不喜欢,于是,就很想见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裴成蹊手指收紧了一下。
他是接受着裴家严格规矩长大的,这种事,他想也没想过。
他声音微微颤着低声回应道:“能见到娘娘,也是臣近来最欣喜的事情。”
晚晚微微笑起来。
情话都那么像。
裴成蹊找不出别的话说,眼睛几乎不舍得离开她,点起小炉煮茶,动作并不平稳。
晚晚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就想起,师兄说要娶她那时,她其实最开始一直没有点头。
后来,她是看够了他紧张不安的模样,才终于给了他一点回应。
师兄高兴地放声笑出来,也是这样一直看着她,那样矜贵风雅的世家公子,煮茶的动作都乱了。
晚晚低声笑出来。
裴成蹊也笑起来。
晚晚在心里想着,在她眼里,裴成蹊真的很好。
容厌瞧不上他,也挺好的,留给她疏解思念,再合适不过-
暗卫将椒房宫的消息传到容厌手中。
容厌面容笼在阴影中,慢慢捻动着手指上的扳指。
一瞬间的令人胆寒的冷凝过后,他神情平静,又让人看不出了情绪,却愈发压抑而恐怖。
容厌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昨夜,她还在主动亲吻他啊。
他对她,是太容忍了吗?
容厌没什么表情地点了几人出宫,来到晚晚和裴成蹊私会的那间茶楼。
他走近那间雅间之前,暗卫悄声询问。
“陛下,直接将门打开吗?”
彩云易散(四)
容厌站了一会儿, 静静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他上次没有同她计较,却也说过,没有下次, 这才过了几天, 她又来见裴成蹊。
……师兄。
他嗤笑了一声。
什么人能记那么多年。
他做到了给她一点她自己的空间, 也没有让人去查她在江南的底细。
若这个师兄是存在的, 她对这个师兄感情到底有多深?这个师兄是不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出现?
可若没有那个所谓的师兄,就是她和裴成蹊呢?
容厌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缓缓低笑了出来,最终还是没有直接进去, 走到旁边一间雅间之中, 等着她和裴成蹊私会完。
她要他温柔, 要疼爱和珍重,可以-
好在裴成蹊也在江南生活过,晚晚可以同他聊起江南的趣事,这个时候, 他便更像师兄了。
她想回到江南,不喜欢上陵,裴成蹊也是。
晚晚尝了一口他煮出来的茶,顿了一下, 看了眼茶汤的颜色, 随后便放下,没再拿起。
裴成蹊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眉眼平和, 回忆起童稚时的江南闲散日子,不由道:“娘娘下次……何时再出宫?”
晚晚托着腮, 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很想见你,可是被陛下发现后,我下次出宫会很难的。”
她根本没有预设,不被发现的可能。
裴成蹊脸色慢慢难看下来,“陛下……会如何对娘娘?”
晚晚笑着道:“不用担心我。不过,你怕不怕?”
裴成蹊笑了一声。
当年他听命行事,担心影响大局,害怕前途未卜,最终结果,便是等到瑟瑟的死讯。
“我不会再怕了。”
晚晚点头,“那就好,我以后还想继续见你。”
裴成蹊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又紧缩起来。
虽然她说他不用担心她,可是,若他二人相会被陛下知道,她怎么可能好过?
他是知道的,容厌不是什么善类。
晚晚丝毫不在意,看了眼天色,她该回宫了。
她开口与他道别,视线却依旧缠在他身上,依依不舍。
裴成蹊握紧拳,方才一句一句聊着的舒心与喜悦,此时冷静下来,一旦去思考后果,便让他又苦又恨。
陛下手眼通天,他和皇后,该怎么继续下去?
晚晚看着他身形僵硬着离开,心底那股时时刻刻的压抑,此时也稍微缓和了些。
果然,她就是离不开师兄。
晚晚安静地沉浸在与师兄的替身相处之后的氛围中,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要回宫,一出门,却看到暗卫现身,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容厌身边的暗卫。
晚晚立刻反应过来,容厌也出宫了。
他就在附近,那他必然知道她是在见谁。
上次,她也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将那事翻页,甚至都没有再深究师兄,可是这回,她不仅私会,还出了宫,她总不会又能那么容易就含糊过去。
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晚晚捏了捏手指,垂下眼眸,跟着暗卫走近旁边的雅间。
房门推开,她走进去,暗卫随即将她身后的门扇关好。
雅座之中,便只剩下他和她二人。
容厌坐在茶案边,一旁墙壁上的窗牖开着,阳光斜照在他身上,一半沐着光,另一半沉于阴影,有种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他看着窗外,手指捏着一枚不大的酒杯。
飘出来的酒味醇厚,不是什么不醉人的花果酒。
晚晚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喝酒。
晚晚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坐下。
容厌饮尽这一杯,脸颊微侧过来,正脸对着她,面容便全部沉入阴影之中,眼眸一扫过来,竟像是从暗中闪过的刀剑寒光,让人心中一凛。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脸,她又画上了叶云瑟的妆容。
晚晚脸颊泛起微微的痒意,没说话,垂眸拿起案上满着的茶海,往自己面前的茶杯中倒满了一杯。
她默默喝茶。
茶汤清澈,茶水顺滑落入口中,不重的苦涩化开后,回味甘甜而绵长。
宫外的茶楼自然不比宫中的茶叶好,可若是手法好的人,煮出来的口感也能再好上许多。
这茶口感很好,她一入口,便能尝得出来,这是容厌亲自煮的。
他和师兄、和裴成蹊都不一样。正常情况当人的情绪剧烈时,总会或多或少影响到手中正在做的事,可他好像完全不会。
容厌看着她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慢慢将一杯茶喝完,又去倒了一杯。
她应当是真的渴了,聊了那么久,唇瓣都有些干燥。
她和裴成蹊确实也只是聊一聊天而已,没做别的。
容厌淡淡道:“这是茶楼,方才与人闲谈那么久,没喝够?”
话音一转,微微嘲讽:“还是别人煮的茶,入不了口了?”
晚晚长睫轻轻眨动一下,放下茶杯。裴成蹊煮的,她确实只尝了一口,便没再碰。
“是啊,别人都没你煮的好。”
容厌静静看着她。
没有他好。
那区区一个裴成蹊,值得她三番两次相见?
晚晚低眸看了一会儿茶汤,又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酒壶。
喝酒太多对身体也不好,她再思念师兄,也没有借酒解过愁。
不过,都已经在容厌眼皮子底下了,她这些时日越来越忍不住对师兄的思念,去做了对他来说是耻辱的事情。她能活多久,取决的不是她身体有没有养好,而是他想让她活多久。
晚晚|干脆探手去够那酒壶。
容厌按住壶盖,淡淡看她,没让她将酒壶拿过去。
就在此时,窗牖对面的小楼传开了些许动静。
容厌朝对面投去一眼,有些嘲讽地笑起来。
他猜得到是谁。
看到这处茶楼被暗卫封锁,便去对面来瞧一瞧这里头的动静。
聊完都走出去一段了,才想起来担心她出宫了那么久,有没有被他发现,再回头确认一遍她是否平安。
若他真要对她动怒,等裴成蹊赶过来,早就迟了。
这样一个废物。
晚晚也听到了对面有了动静,刚想起身关窗,容厌伸手拉住她,往下一拽。
她忍住几乎喊出口的惊呼,背对着窗,直接倒往他的方向。
容厌接住她,没有多说,扣着她的腰身将她按在自己怀中,掐着她的后颈便吻上去。
晚晚身体僵硬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柔软地将整个身体都倚靠进他身前,仰头同他接吻。
他的力道比以往都大了些,就好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一般,唇舌间还有着方才那酒的余味,吻地也格外深,齿间搅动隐隐传出水声。
晚晚忍不住掐紧了他手臂,想要大口呼吸,却又被锁在他怀中一动不能动,低低哼了两声,头颅往后仰。
看出她难受,容厌没有松手,咬着她的唇瓣碾磨了两下,看到她疼得皱眉,才冷笑一下,让她有机会换一口气。
晚晚坐在他腿上,扶着他肩膀低头喘息了片刻,唇瓣舌根都微微发麻,长睫颤颤,连带着手指也在轻轻颤抖。
体格上这样大的差异,在容厌面前,只要他想,她根本反抗不了他。
终于缓过了些,她没有抬头看他,手往旁边摸到杯子,僵硬地送到唇边,想要压下去心底那一股应激出的躁怒与恶意。
容厌看了一眼。
她拿的是他的酒。
酒液入口,烈酒的辛辣瞬间冲上来,晚晚还没来得及反应,唇齿又被撬开,酒液在两人口中漫开,来不及吞咽的,又沿着唇角滑下。
容厌看着她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
这酒性烈,她本来就喝不了。
他分完了她口中酒液,没有离开,按着她的后脑,脸颊微侧,好去吻地更深。
换了姿势去吻,稍微分开的一霎,他抬眸往对面看了一眼。
对面窗户已经被打开,裴成蹊站在阴影之中,一眼就能看得出他的僵硬。
容厌淡淡瞥了一眼。
视线对上,电光火石。
容厌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吻下去。
晚晚难受地脸颊都皱成一团,极为不喜欢这样几乎剥夺她呼吸的亲吻,抬手砸了砸他肩膀,哀哀道:“……陛、陛下,不要了。”
容厌没再继续吻她,却还是握着她的手腕,强硬地带着她往楼下的马车中走。
一直等到上了马车,晚晚疲倦地靠在后壁上,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腕,拿袖口遮掩住,慢慢平复着呼吸。
她这回果然得付出点代价了。
容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有些头晕,喝下去的那口烈酒,被容厌分去了大半,她此时居然还会有些浑浑噩噩。
晚晚仰面倚靠着车壁,等着路上可能会继续的风雨,结束之后,她想赶紧回宫睡一会儿。
见她真的快要睡过去,容厌用车厢中的白水打湿了袖口,捏着她的下颌,按上她面容,大手胡乱揉了两下,将她脸上的妆容擦去。
“孤再给你一个机会解释,你为什么又来见裴成蹊?”
晚晚脸颊被擦得也有些疼,她闭着眼睛,回答:“没忍住。”
又是没忍住。
容厌低低笑了一声。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没忍住。孤是不是说过,不要再有下次。”
晚晚头脑有些朦胧,努力维持着清醒,说话的声音也因此轻地尾音微微飘起。
“我没听你的。”
容厌闭上眼睛按了一下额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她继续用那种尾音往上扬,仿佛带了钩子一般的声音道:“好不容易能看到一个和师兄这样像的人,我在宫中这些日,也总是想着他。如今有了机会,我不想再错过来看一眼的机会。”
容厌声音明显冰冷起来,道:“裴成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他当作是师兄,他将你看作什么? ”
他看着袖口上擦下来的脂粉。
裴成蹊也只是喜欢叶云瑟而已。
晚晚笑了出来,“我又不在乎。”
管他在想什么,只要能让她从他身上找到师兄的影子,她无所谓。
容厌气笑了,怒不可遏,捏着她下颌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他其实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被头疾折磨地心情都不好,可身在高位,也没有人会敢来触他的霉头,于是他表现出来的总是懒散而平稳。
可叶晚晚不同,她是真敢故意气他挑衅他。
晚晚疼得皱眉。
她确实有些醉了,此时头晕地力气更小了些,两只手抓着他一根手指,怎么用力也掰不开。
她听到容厌冰冷的声音:“你师兄就那么重要?他真的已经死了?”
晚晚被迫扬着头,挣不开他的钳制。
“当然重要,他是我最在意的人。他也确实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去死的。”
她难受地抿起唇,身体也颤抖起来,容厌看到她下颌开始泛红的指印,慢慢将手松开。
他低声道:“叶晚晚,你是孤的皇后,有些事情该做不该做,你得清楚。”
晚晚闭上眼睛,醉意让她连平日对他的顺从都彻底抛下。
“你可以废后,现在就把我从车上扔下去,把我赶出宫去、逐出上陵。”
如此她早早能离开上陵,他不用再忍耐她放肆、言行无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也不用再处处迎合他、顺从他、揣摩他心思,皆大欢喜。
容厌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他指间的扳指彻底碎裂。
他语气瞬间平静到了极致,几乎称得上温和,就像是她初见他那时,他散漫又高高在上的模样。
“叶晚晚,你是觉得,孤真的舍不得……废了你?”
彩云易散(五)
晚晚意识不清醒, 听到他蓦然间变了的语气。
她恍恍惚惚地去想他说的话。
废了她。
她慢吞吞地想到,他没说是废了她的后位,还是废了她这个人, 让她从此再也生不出反抗他的心思。
晚晚想到, 他前世, 确实是做到了的。
最后, 她确实没再敢有过一丁点忤逆他的念头。
就像骆良拔去她用医药害人的恶意一样,让她疼到真的怕了。
她说他可以废后把她赶出去,可是她也清楚, 就算他真的会废后,也不可能会放过她让她离开。
晚晚睁大了眼睛, 努力去保持清醒,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容厌面色冷而沉, 除了他对她的怒意,她分辨不出他别的的心思和想法。
他慢慢回味着她方才那句话,赶出宫去、逐出上陵。
她就是想逃离他。
想明白她这层意思,他此时竟微微笑了出来, “叶晚晚,你就是死,也别想离开皇宫。”
晚晚顿了顿,抬手揉了一下眼睛。
她忽然就更思念江南, 思念师兄, 思念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她也曾想过,哪有人会一辈子翻不了身, 她的困顿也总归只是一时的, 毕竟她也都遇见那么好的师兄了……可是,师兄死了, 她进了宫,招惹上了容厌这个人。
过去只是困于别人看不看重她,对她好不好,如今是想着她的命能留到哪一刻,她的平静还能留到哪一刻。
晚晚用力抿了一下唇。
她长睫颤抖着,慢慢垂下眼眸。
她也没再想着如何害人了啊,她也不贪心,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晚晚睁着眼睛,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想得多了,她会更难过。
她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眼眸空茫着,一只眼睛却愣愣滚下一滴眼泪。
温热砸到容厌手背上,几乎要将他手背烫穿。
容厌看着她这滴泪,默不作声想要将手背上的泪珠擦去,他的手只是稍微移动了些,晚晚却忽然往后躲了一下,手微微颤着挡在她自己身前。
他倏然抬眼。
她像是被吓到了,在害怕他,他一丁点的动作都能引起她的过度恐惧。
久久没有等到也没有听到又有什么动静,晚晚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
酒气让她眼眸更加潮湿水润,刚刚的亲吻又给这双眼睛添上绯色,脸上的胭脂有些被擦去,有些只是糊做了一团。
容厌看着她,忽然觉得,她这样狼狈,也还是这般漂亮地不可方物,可她为什么……总是要气他。
方才再大的怒意,此时却如浸入了冰水里面,轻易地平静下来。
容厌静静地看着她。
晚晚视线落在下方,没有抬头,唇瓣颤了一颤,嗓音又轻又细。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啊。你想怎么废了我、杀了我,来啊,反正都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轻的声音,她还在说这种话。
容厌这一刻却没有被激起一星半点的怒意。
他慢慢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他手掌之下,她僵硬了片刻,没有躲开。
他又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拥抱在怀中。
那么柔软的身躯,那么轻的重量。
容厌将嗓音放得低而温和,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道:“不会对你做什么,那些话,都是气头上的,做不了数,不会那样对你。”
晚晚一只手攥着他衣襟,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轻轻地抱着她,感受着她在他怀里渐渐放松下来。
容厌看了一眼窗外,是皇宫的朱红色宫墙,叶晚晚安静地在他身前,眼睛也慢慢半敛下来。
她确实醉了。
今日出宫时,他一直在思考着,这次该怎么样让她长一长教训,不能总是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完全不在意。
私会……
她可是他的皇后,这种事情,她不能做。
容厌看着马车慢慢驶入皇宫。
晚晚意识也被酒意催地迷糊起来。
最终,容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又对她退了一步,低声道:“晚晚,只要你到此为止,孤既往不咎。”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再勉强自己提起精神,眼睛彻底闭上,靠在他肩膀上昏睡过去。
容厌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直接行到了椒房宫里面,紫苏携着白术跪在马车下,脸色惨白着。
谁能想到,晚晚她之前一直没想过逃,这回怎么会连她二人都瞒着,就自己出了宫?
告知她们一声,也好给她争取一些时间啊……
看到马车旁陛下的暗卫,紫苏微微颤抖。
车夫侧身半跪着掀开车帘,容厌抱着睡着的晚晚从马车上下来,神情平静,气场也不吓人。
紫苏小心地看着两人。
容厌免了礼,将晚晚抱到寝殿之中,吩咐紫苏白术为她煮上醒酒汤。
他独自回了御书房,看着长案上堆积着的没有处理的奏折密函。
御书房中几盏宫灯一直亮着,他今日却还是觉得暗了些。
又让曹如意添了几盏灯台,他才垂眸一份一份处理过去。
狼毫蘸取朱砂,红色的批字铁画银钩,就像是鲜血凌厉写就而成。
他的皇位,也确实是鲜血堆起来的。
这些事务,他都太熟悉了,甚至批复时,他还能走神。
直到最后一册看完,容厌撂下朱笔,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漆黑的夜里,月光柔和,不明也不暗。黑暗中,他眼前偶尔会缭绕些许血红色的雾气。
容厌抬手捏了捏眉心,闭目休息了*七*七*整*理一会儿,才离开御书房。
停在往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岔路片刻,他还是走向了椒房宫。
沐浴过后,他走近寝殿里间。
紫苏刚刚把晚晚唤醒,喂她喝完了醒酒汤,晚晚一沾枕头,便又睡了过去。
看到容厌过来,紫苏只留了床头一盏微弱的光,随后小心翼翼地领着众人退下。
晚晚睡梦中抬起手,搭在眼睛上方,又往里头翻身,背对着床下的灯光。
容厌看了一眼,便抬手挥灭了灯烛。
室内顿时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走到床边,躺到床榻外侧,和往日一样,将她抱在怀中,让她枕着他的手臂。
他睁着眼睛,看着上方的账顶。
他眼前那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此时铺开成了大片的红雾,月光照进来,红雾也依旧没有被驱散。
眼疾没好转多久,今日却又加重了。
曾经的暗室中,裴露凝心口喷出的血溅满他的眼睛,容澄死前眼中血红,死不瞑目,他受刑反抗时,咬断了数不清多少人的咽喉,那些血让他面目模糊,眼中尽是别人的血染就的鲜红。
他渐渐地落下眼疾,一到那种暗室里,情绪也极为易怒。
那次叶晚晚在暗室中为他挡箭。
头一回是别人主动为他受伤,粘腻温热的鲜血流在他手上,他眼疾无可避免地加重了一段时间,后来勉强控制住,这次,忽地又严重起来。
在宫外,她说那些话,让他又回想起她挡箭那时。
她告别的眼神,她到底为什么会那样看他?
从什么时候,他和她居然开始这样剑拔弩张起来。
她是他的皇后,是他亲手写下的圣旨,让她做他的妻。
她三番两次当着他的面看裴成蹊,到今日私会……他和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寻常夫妻,怎么会是他和她这般。
容厌感受着自己手臂上,她背对着他,沉沉睡着,他侧过身,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长夜漫漫,眼前如血海,他难以合眼-
清晨,晚晚渐渐醒过来。
她虽然醉了酒,却也及时喝了醒酒汤,此时醒过来,也不觉得头疼。
秋日的温度宜人,被衾之中的温暖包裹着她。
她懒散地想着,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她翻了个身,感受到自己身前还有另一个人,和往日一样抱着她,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搭到他腰上,埋进他胸膛中。
手还没有落下,她忽然清醒过来。
容厌。
昨日,她和他算是吵了一次,他也终于对她露出了那么一点他的本性,他若是要对人下手,就是那么强势残忍,对谁都不例外。
她只是还在他忍耐范围之内。
晚晚正要将手收回来,容厌抬起手,将她悬在他腰上的手按下去,实实地贴在他腰间。
“不用怕孤。”
他按着她的手,力道不大,说出的话也温和。
别怕他。
晚晚睁开眼睛,愣愣抬起头。
他没有睁眼,长睫浓密,投在眼下形成一圈漂亮的阴影。
他按着她的手,掌心贴在她肌肤上,微微的烫。
比他往日身体的温度都要高。
晚晚顿了一下,仔细看着他的面容。
他唇色依旧红着,却不像往日柔润,微微干燥,脸颊也是比寻常要红。
他病了。
晚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慢慢回想着昨晚,她醉酒之后的那些片段。
她胡言乱语,故意气他,他被她挑起怒意,最后……
他说既往不咎。
晚晚理智而清醒地去思考着……他对她的底线。
她抬手想去探一探他的脉搏,他病地很明显,让她把一把脉,她能看出来更多,他病得怎么样,严不严重,凭她的医术,反应到他身体上的情绪她都能感知得到。
她毕竟是医者,也不是不能给他开正常调养的药。
她的手指触上他腕间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将她的手推开。
晚晚没有看他,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容厌眼中又出现了血丝,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被他推开了手,便垂着眼眸发呆,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忽然要摸他的脉,也没有去解释昨日发生的事。
容厌今日的思绪凝滞了些,他手背也微微发烫。
谁都没有再先开口。
听着外面宫人来来往往的声音,窗外鸟雀啼鸣。
最终,容厌坐起身,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离宫私会。这件事就是她错了,可是……他对她也不是什么足够温柔的态度,还吓到了她。
他看着她,忽然发觉,他在这一刻,居然不知道还能同她说什么。
片刻后,他平静道:“孤还欠你一刀。”
她挡箭醒来那日,他握着她的手,刺进他胸膛的那一刀,她那时挣开了,没有让那一刀彻底捅下。
他说,她随时可以刺进去。
晚晚回想到那一日,沉默了半晌。
容厌不再说什么,披上搭在屏风上的龙袍,玄金的广袖加身,尽管他脸上还有病态的红,却还是威仪凛凛。
晚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出声道:“你会对裴成蹊出手吗?”
容厌身体顿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头晕,抬手捏着眉心,背对着她,没有转过身,有些可笑地问:“叶晚晚,这一次,孤还不应该动他吗?”
晚晚平静道:“应该。可是,我不想看到他死。”
容厌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晚晚低声道:“可以别杀他吗?”
容厌只觉得自己今日头疾也开始加重,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绪。
可他不能控制不住。
她……
他用力将眉心捏地泛红,极力让自己保持在一个冷静的状态里,唯有声音泄出一丝寒意,“明日再说。”
说完,他不想听她再说什么,迈开长腿立刻出了寝殿。
晚晚静静躺在床榻上,思绪放空,漫无目的地去胡思乱想。
她看得见他的痛苦和隐忍。
什么时候,她和他到了这样的状态呢?
或许是从一开始,她和他就不应该靠近。
她被送入宫中,被卷入酒池,为了在前朝后宫重重夹缝之间生存,只能去依靠这个把她算计进这里头的他。
于是她勾引他、迎合他,就为了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
他也在容忍她,忍下了换个人绝对饶恕不了的那些出格和放肆。
相识地越深,她却越来越痛苦,以往她的伪装、她藏在温顺皮囊下的性情、她的痛苦,也全都被他逼出来。
他是得了刺激和趣味,可她也回不去了。
爆发的洪水,收不回去,出笼的猛兽,除非头破血流,也绝不会再回到那个笼子里。
她已经失控了。
只有师兄是他的锚,可他也已经不在了。
她当初就不该让师兄去死。
只为了她自己,不要去管别人,她那时就不该让他去死的。
是她离不开他。
师兄师兄师兄……她如今睁眼闭眼,只能想他,才能平静下来。
对容厌,她已经回不到徐徐图之的那条路。
容厌一退再退,作为一个帝王,他对她的宽恕已经绝无仅有,她一清二楚。
可是,一日日的难过抑郁和敏感躁怒……她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就当全是她的错,她也会再和师兄的替代品相见。
她才能从压抑中得到一丝喘息。
要么让她离开,要么……继续下去吧。
直到她或者他毁灭-
八月初一,这次的后宫请安如期而来,晚晚没有免去。
这些时日,容厌没有来见她。
他不来,她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她却没有得知宫外消息的法子,她还不知道,容厌到底有没有杀了裴成蹊。
后宫里的其他嫔妃,当初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她们总能得知些许宫外的事情,尤其裴成蹊的妹妹,徽妃。
晚晚坐在椒房宫正殿的高座上,慢慢饮着茶,等待后妃到齐。
一位位妃嫔相携而来,徽妃此时也恰到好处地在众人之间到来,既没有过早,也没有过晚,让人拿捏不出半分错处。
她平静地朝着晚晚见礼,而后落座于一侧的座椅上。
过去,徽妃将后位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看人难免会有轻视。
可是谁能想到,一个没有家族为仪仗,甚至一开始还是借着她自己阿姐的脸上位的叶晚晚,最终会坐到皇后的位置上。
此时再看,当初叶晚晚装出来的单纯,几乎是明晃晃地扎在她心里。
晚晚依旧是柔和轻松地笑着,等到人来齐,便让紫苏上了些特制的糕点茶水,一同品鉴着打发打发时间。
容厌的后宫人不多也不少,他除了来她这里,不曾去过别人的殿中,平日其实鲜少有人会主动生事,她这个皇后,做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看着下面妃嫔从拘谨到放松下来,尝到自己喜欢的口味,还会来问紫苏做法,晚晚浅浅笑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徽妃。
徽妃的言行从来都极为周全,此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姿态优雅地品着茶,看不出半分不对。
晚晚又让人上了些今秋膏肥的美蟹和黄酒,挑起话头,聊起各自家中亲友。
徽妃也低笑了一声,道:“本宫家中第一筐蟹,年年都是兄长自己去城外湖里捕来的,虽没有宫里那么肥美,却也另有一番滋味。”
晚晚好奇道:“今年你在宫中,也能用到裴大人捕来的蟹吗?”
徽妃眼中略起了防备,却还是答了话。
“这两日,兄长便会送入宫中来,届时自会再宴请各位姊妹。”
晚晚不再故意套话。
知道裴成蹊还活着就好。
送走各位妃嫔,晚晚躺在院中苍翠的树下,想到自己这十几日,都没有再出宫了。
她还是想见师兄。
一念起,便如野火燎原,难以遏制。
第二日,晚晚便筹备着出宫,没有再像上次扮作宫女悄悄出去,换下了皇后的宫装,穿上普普通通的衣裙,便拿了令牌离开椒房宫。
门口的侍卫没有阻拦,这次依旧是顺利离宫。
晚晚走到宫门口,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暗中对她的窥视,或许她此刻一言一行都会被汇报到容厌面前,可是,他居然真的没有强行锁着她。
被盯着那就被盯着好了,只要能见到裴成蹊,那就一点都不重要。
天上飘着小雨,晚晚没有准备油纸伞,还没有等她冒着小雨去买,身边忽然走近一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递出了一把伞。
晚晚看了一眼,这人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面色平平无奇,在人海中毫不起眼。
应当是跟着她的暗卫。
晚晚将伞接过来,这人便又隐入暗中。
她握着伞柄,轻轻转了两圈伞面,看了看上面的花纹,便将这伞打开,撑在头顶。
还是同上次一样,她直接去了兵部附近的一家茶馆,使了些银子去传消息,而后便等着裴成蹊过来。
没等多久,晚晚便看到一个人冒着雨直接冲到她面前。
裴成蹊双眼明亮,看到晚晚的那一刻,眼中涌出欣喜。
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这样的神采,尽管她手中还握着容厌的人送来的伞,她也还是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出来。
今日小雨霏霏,时间还早,晚晚索性就在这处茶馆等到雨停,然后再出去走一走。
裴成蹊不无不可。
茶馆二楼人更是少,窗外的屋檐高高翘起,雨水汇成一条线,如散落的珠串,淋漓往下坠。
裴成蹊高兴过后,担忧地询问,“上回……陛下回去之后又罚你了吗?”
晚晚撑着脸颊,看着窗外的雨滴,眼睛惬意地眯起,听到他的问话,眉梢微微扬起。
“回去之后……你知道上回他出宫了?”
裴成蹊顿了一下,那日,容厌将她整个人扣在怀里亲吻的画面又浮上脑海。
他气过了也恨过了,却也只能苦笑,“我不放心,后来想着,得再去看一看你……”
于是,就看到了。
晚晚瞧着窗外,没有说话。
上次,雅座那窗开着,若是从对面来看,能清楚地看到这边里头。
容厌那个时候突然吻她……原来如此。
是吻给裴成蹊看啊。
宣示对她的所有权,想让裴成蹊知难而退,但可惜,裴成蹊对他不是全然的敬畏与忠心耿耿,对她也不是单纯的情深意重。
他那样做,只是羞辱到了她而已。
晚晚觉得自己确实不知廉耻,这个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半点羞恼怨恨,只有一片平静。
随便他怎么样,随便裴成蹊怎么样,不影响她能看到裴成蹊就可以。
晚晚看着裴成蹊的眼睛,看着这双眼中的复杂神色,她今日还是画着阿姐的妆容,她用阿姐的声音轻声说起自己在宫中的不喜,看着他眼中偶有共鸣的愤然,还有对她的心疼。
她又说起今日的期待,想去哪里游玩,便能看到他眼中的笑意。
看着他的眼睛,她便能平静下来。
真像啊。
晚晚此刻心绪平缓而安宁,雨停后,随着裴成蹊去了上陵旁边的碧螺湖,想起徽妃口中的捕蟹,她忍俊不禁。
裴成蹊租来一条乌篷船,只有他和她二人,上船后,离岸渐远,周围再无人声喧嚣。
他带着她躺在船板上,放任小船在湖心飘荡,枕着手臂,睁眼便是辽阔的天空,一片碧蓝。
裴成蹊轻声道:“在上陵这些年,我时常会这样独自泛一叶舟,躺在船中,看着头顶的天空,便觉得,这一刻真自在。”
晚晚也应了一声。
她小时候也时常与阿姐偷偷溜出来,这样在一艘小船里,偶尔折几支莲蓬,听着阿姐去讲她在上陵遇到的事,眨眼便能在水上消磨一日的光阴。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回忆,只余惘然。
晚晚闭上眼睛,小舟飘摇,微微摇晃,清风拂面间,她骤然放松,眼皮也渐渐抬不起来,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地陷入梦境之后,她心情平静舒缓地看着这回的场景。
宫殿之外,是漫天飘起的雪,她穿着皇后衮服,应当是刚刚从小朝廷中出来,来到容厌的宸极殿之中。
一方偏殿里,容厌手肘支在扶手上,支颐看着一卷书册,旁边跪着一个女子,那么冷的天里,她香肩半露,微微倾身,腰身臀腿塌出诱人的曲线,我见犹怜地攀着座椅的扶手,细声同他说着什么,声若黄莺出谷,清脆而甜蜜。
她走到殿中,看了一眼前面活色生香的一幕。
那女子连忙跪直了身子,拉好肩上滑落的衣襟。
梦里的她神色淡淡地同他确认了两句朝事,便道了一声“打扰”,随后转过身,便要直接离开。
他手中的书被捏出褶皱。
他出声道:“皇后,今晚留下。”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胸膛隐忍地起伏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女子,声音冰寒至极,道:“滚出去。”
夜间,帐中春光无限,帐上挂着的佩玉叮当声响不绝。
她浑身透出淡淡的粉,手腕被紧紧捏着,泛起红痕。
多少次的梦境里,她便是这般被捏着手腕,事后总有一只腕子会留下瘀痕。
她额上鬓发湿透,眼神涣散,嗓音也破碎。
恰在最关键那时,他却停下,她微微颤抖,等了片刻,他还是没有继续,她搂住他脖颈催促,难受地哽咽出声。
容厌嗓音低而哑,“想要吗?”
她睁开眼,眼中几乎含了泪,咬着唇瓣,偏不开口。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总能耐心逼她到她忍受不住,让她用破碎的嗓音哭着求他,主动与他亲吻缠绵,必须说出那些情话。
到最后失去意识,她全凭本能,数不清与他说了多少她早就说不出口的话。
喜欢他,爱他,离不开他。
她紧紧抱着他,最后他狠狠地搂抱着她,几乎要将她揉碎,让她融在他身体里,在她耳边,颤声低语道:“让我杀了你好不好?就死在这一刻。”
晚晚清醒过来,额头泛起了微微的汗意。
睁眼便看到裴成蹊距离她极近,近到鼻尖没有一手之距,他眸中隐有担忧,“做噩梦了吗?”
彩云易散(六)
的确是噩梦。
晚晚没有在意他离她那么近, 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
这场梦境里,不管是她还是他, 其实没有一个人是愉悦的, 偏偏有人强行要饮鸩止渴。
想到最后容厌在她耳边, 用那种事之后的声音说, 要杀了她。
晚晚没有怀疑,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让她死, 死在他营造出的她还爱着他的那一刻。
可他终归没有自欺欺人下去,这次之后, 她也还活着。
却让清醒着的这一世的她, 觉得可笑。
前世他对她做过的事, 做过就是做过,她厌恶他、恨他,也都已经无法挽回。
裴成蹊取出一块锦帕,轻轻去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力道很轻柔, 很小心,指腹下压着一层棉帕,轻轻从她的额头往下,触碰到下颌, 脖颈。
晚晚忽然睁开眼睛。
裴成蹊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的手顿了顿,轻声问:“出了那么多汗, 是梦到了什么啊?”
晚晚看了看他手中的那块帕子, 是她在登仙台那日,随手塞进他衣襟里的那块。
她初醒的声音微微有些哑。
“你都说了是噩梦, 我不想再回想了。”
裴成蹊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好,不去回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既然你我在一起,便应当去做一些让自己能欢喜的事情。”
晚晚应了一声。
眼前的天空已经不再是睡着之前的那般蔚蓝,天色已经不早,湖水西方被夕阳染成了橘红。
他距离她这样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的睫毛。
晚晚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中渐渐生出的,不知道是对谁的情愫。
她此时刚从那种梦中醒来,忽然便不想再看,侧身远离了些,扶着船舷撑起身子,吹一吹湖上的冷风。
裴成蹊也跟着起身,看着远方的夕阳,轻声叹息了一声。
“娘娘要回去了吗?”
他语气中有些怅惘,“每次相见,都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何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裴成蹊看着她,忽然道:“如果这就是最后一次再见,娘娘,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晚晚避开了他的视线,轻声道:“只要我不死,这就不会是最后一次。”
裴成蹊顿了顿,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明明只是想怀念瑟瑟而已。
可是,皇后娘娘啊……
即便不是为怀念瑟瑟,皇后娘娘,她也轻易就能让人心动。
裴成蹊失笑,俯身取来船桨,船桨拨动湖水,将这一叶小舟往岸边划去。
岸上渐渐升起的渔火与灯光投入湖水中,在荡起的波澜里,泛着粼粼的金光。
碧螺湖北侧有临水的夜市,晚晚坐在船中,低眸看着自己的手腕,冷白如霜雪,没有前世总是消不下去的被人攥出来的淤痕。
她看向那夜市,道:“我想去夜市走一走。”
裴成蹊应了一声,拨动湖水,改了小舟的方向,往北面的夜市而去。
夕阳渐渐沉落,她听着裴成蹊在她身边说起在这湖边遇到的趣事,偶尔应一声,更多却是看着天际那刚刚露出一角的月牙。
上岸之后,她等着裴成蹊将船系好,而后便护在她和人潮之间,走进夜市之中。
临湖的夜市繁华而行人众多,形形色色的叫卖不绝于耳。
上陵在北方,若是在南方,此时哪个台阶上,应当会有阿婆抱着花篮,坐在一旁安静地串起茉莉花的手串。
师兄心思不在医术上,日日都会离开医馆,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每次回来,都会给她顺手带一串茉莉花,有时候是随手买来的,有时候是他挖空心思费心去做的,或者是手串,或者是头花。茉莉花沁人的香气融进药香,抵去了一丝苦涩,让终日被拘在医馆的她,总能开心起来。
晚晚站在夜市中,往四面看了看,上陵没有江南的茉莉。
裴成蹊注意到她在寻找些什么,问道:“是有想要的吗?”
晚晚回答:“我想要茉莉花手串。”
裴成蹊愣了一下。
他在江南生活过,当然也知道,青石板街上总会弥漫的茉莉花香。
可是上陵没有。
那么想要回到江南的她,却只能被拘束在皇宫,就像这时间最美丽的凤鸟,被圈禁在帝王身侧。
上陵没有茉莉花手串,可她偏偏任性同他要。
裴成蹊心软又心疼,他想着法子,“我知道哪里的园子有茉莉花,不若我们去那里,自己去制一串?”
晚晚轻轻揉捏着手腕,看了眼已经完全黑下的天色,摇了摇头。
“我快要回宫了。”
裴成蹊怔了怔,唇畔的微笑带了些许苦涩。
“是啊,娘娘快要回宫了……”
晚晚没有继续听他说话,她看到一处卖手串的小摊,走过去,借着竹竿上挂着的灯光,仔仔细细去看摊上摆着的手串。
裴成蹊也跟在她身边,走到这处摊位前,他视线从另一侧一一看过去,忽然看到一串白色的菩提珠,上面隐隐镂刻着纹路。
晚晚挑手串的手忽然顿了顿,如有所觉一般,抬起眼眸,看向这一条街道的尽头。
容厌披星而来,星辉与月光落在他身上,玄色的衣摆被风吹得扬起。
他沿着街道走过来,身形高而挺拔,容貌盛极,仅仅是没有任何纹饰的玄衣,在人群中也极为惹眼。周遭百姓并没有见过天颜,或者明晃晃地盯着他看,或者悄悄打量。
他遥遥看着她,眸光沉沉。
裴成蹊拿起那串白菩提,轻轻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手串戴到她手腕上,恰恰是她梦境里事后总是会留下淤痕的左手。
容厌看着裴成蹊握着她的手,袖中的手已经捏紧。
晚晚没再看他,低声对裴成蹊道:“好了,松开手吧。”
裴成蹊眼眸深深地看着她,没有松开,反而稍稍握紧了些。
他克制地移开目光,将她的手抬起,抬到他面前。
晚晚看着他,没有来得及制止。
他低头,轻轻亲吻了一下她手腕上的菩提珠。
唇瓣湿润的气息扫过她的手背,带来细细的痒。
“下次再见,我会给你带来茉莉花手串。”
已经被他亲眼看到了,木已成舟,晚晚轻声道:“好。”
她抬眸看了一眼已经走到面前的容厌。
他按着她的肩,将她半抱到他身后,裴成蹊手中一空,他一抬头,便看到容厌冰冷的神情。
裴成蹊一怔,却没有退开,也没有行礼。
容厌拧住他碰过晚晚的那只手,下一刻,裴成蹊只觉疼痛入骨。
他毕竟是武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废了一只手,立刻攥紧另一只拳狠狠砸过去。
晚晚站在一旁,看着面前两个男人就要发狠地打起来。
还没等她看清几个动作,容厌已经将裴成蹊两只手折断。
裴成蹊膝盖剧痛,冒着冷汗单膝跪下,他眸中泛起些微的恐惧。
他武艺并不差,可是对上容厌,他居然也没过上几招。
周围人群散开,中间空出一块,人群围成一圈,驻足观看这并不少见的戏码。
晚晚深吸一口气,裴成蹊这般武将,居然也应付不了容厌片刻。
她按紧隐隐疼痛的左手手腕,出声道:“别杀他,我跟你回去。”
容厌手背上沾了些裴成蹊的血,眼眸冷然狠厉,垂下去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听到她的话,他手下力道更大了些,裴成蹊忍不住痛苦出声。
容厌看向晚晚,眼眸幽深,冰冷地笑了一下。
“还不能杀他?”
晚晚上前将他和裴成蹊分开,挡在两人之间。
容厌注意到她对裴成蹊这废物的保护,唇畔的笑意嘲讽了些,他骨节又冷又硬,握紧她的手腕,将她带上停在街道尽头的马车。
看到她手腕那串白菩提,他摘下来碾碎直接扔出去。
一直到了椒房宫,容厌挥退所有宫人,握着她的手腕到门旁的耳盆处。
看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容厌,晚晚侧过脸颊不想再看他,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不给她后退的机会,撩起温水去洗她的手,手指穿在她发间,扣着她后脑逼着她看他。
“他还碰你哪里了?”
晚晚看了眼自己的手,手背被洗过又用棉巾擦红,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似乎下一刻就能将她捏碎。
可是实际上,他力道控制地很好,尽管此时气极,落在她手上的力气也不重。
晚晚看着这只手,不回答。
“说话。”
“他还碰过你哪里?”
晚晚没说话,抗拒地撇过脸。
容厌的手沿着她的手指一路往上,沿着手臂,到锁骨,颈侧,脸颊。
“这里?”
“还是这里?”
晚晚难以忍受地皱紧眉。
她还是不说话。
是不想回答他吗?容厌没有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
“一次又一次,孤对你应当足够好了,叶晚晚。”
他对她也只是亲吻过,裴成蹊这次到了亲吻她手的程度,下次呢?
不杀裴成蹊,她还敢有下次。
容厌抬手用力揉了揉她唇瓣,柔软的唇磕在牙齿上,破了皮渗出血迹。
晚晚吃痛,仰头往后退,想要避开一些。
容厌凑过去吻住她,舌尖舔干净她唇上血珠,强制挤开她齿关,让她与他纠缠在一起。
晚晚呼吸不畅,他将她抱起,抵在窗台上,冰冷的窗合着,紧紧贴着她的脊背。
她口中空气也被榨取干净,仰着头被迫着承受,衣襟被扯开。
呼吸越来越艰难,唇瓣被这深吻来回碾过,变得滚烫而湿润。
她的衣襟敞开。
晚晚知道了他今日要做什么。
彻底让她在他身下,就像梦境中那样,让她在床上说爱他吗?
他不喜欢她,于是可以对她冷淡挑剔威逼,他喜欢她,于是她便要欣然接受,他决定不喜欢她,于是就可以对她再冷漠下来,他反了悔,还要她全无芥蒂。他对她好,她就必须得全然接受,感恩戴德,原谅先前的一切,满心满眼爱慕他和他琴瑟和鸣?
很是抱歉,她做不到。
在别人面前故意吻她,是将她当作什么物件?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哪一样都比他所谓的喜欢要来得多。
空气越来越湿润,唇瓣分开放她喘息的那一刻,她感受着他在她身体上的动作,忍着怒气推开他,分开的那一瞬间,她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扇过去。
容厌没有躲。
乍然间,“啪”一声不低的一道声响惊起。
容厌脸颊被打地侧向一边,唇角带了一丝血迹。
她头一回在这种事上反抗他,不是打情骂俏,是丝毫没有留情的一巴掌。
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唇色还是泛着水光的殷红,雪白的肤色很快鼓起了五道鲜红的红痕。
他眼中愕然。
她还真敢打他。
被发现出墙的是她,他没杀裴成蹊,平日还帮着她遮掩,让这件事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她居然还敢这样对他动手?
她到底是怎么敢的?
容厌仿佛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晚晚看着他,想到他今日看到她和裴成蹊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
好像他多深情,多隐忍,多爱她,她狠心辜负了他似的。
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你情我愿的开始,这段时间,情愿在宫中两不相见,也不放过她。
如今到了现在,他连她的师兄都不曾多过问一句,他是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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