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七)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 垂下眼眸,抬手擦了一下唇角。
手背沾上了他自己的血迹。
脸上被打过的地方滚烫起来,半张脸又疼又麻。
可是远比单纯身体疼痛,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巴掌背后的意味。
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神情, 看着他从一开始的懵住, 到眼中写着的不可置信。
谁能想到呢?她这样一个靠着他的垂怜才能活着的人, 居然真的敢动手打他,还不是曾经咬他那种出于她自身难过的报复,而是这样一个侮辱意味极强的巴掌。
晚晚没有出声解释找补、更没有道歉挽回的意思。
她沉静地低眸揉了两下同样疼痛的掌心, 走到窗边的书案前,抬手将被他扯开的衣襟完全解开。
手指缠绕腰间的丝绦, 抽下腰间束带, 外袍便直接从她肩头滑落下去, 紧接着是雪白的中衣。
晚晚眼眸清醒而冷静,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一件件除去身上穿着的衣服,直到最后一件蔽体的心衣也被解开。
她轻轻松开手,藕粉色莲纹的心衣, 轻飘飘落到地上那堆衣物最上方。
她长发披在身后,却也挡不住什么,背对着他,全身不着一物。
容厌眼瞳蓦然颤了颤。
他还没有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 视野还没有完全清晰过来, 便看到她一*七*七*整*理件件除去身上所有衣服。
“你……”
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愿意同他行夫妻之事……却除尽了全身的衣物。
他的震惊在下一刻看到了答案——
晚晚没有理会他,垂下眼眸, 拿起玄青色笔搁上的狼毫蘸墨。
她伸出素白的左臂, 右手握笔,认认真真地往自己身体上写字。
容、厌。
容厌的视线随之落下。
他高出她许多, 即便此时站在她身后,他也能看清她背对着他在她自己手心上写的大字。
“容厌。”
他的名字。
这一刻,他僵在原地。
晚晚从手心手背往上写,接着写到手臂上,对着铜镜将字迹写上自己身前、腰腹。
容厌没有让她继续下去,立刻走上前,抬手挡住她继续落下的笔。
玄色的宽大衣袖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狼毫的墨色在他手背上碾开,掩住了原本沾上的他的血迹。
他将她圈在身前,却没有触碰到她一星半点。
她身上不着一丝半缕,他的手微微僵硬。
晚晚握着笔杆,轻轻笑了一下,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怀中转过身,抬手将他往后推向后面的一张座椅,而后双膝分开,跨坐到他腿上。
雪白的艳色乍然冲撞入眼底。
容厌立刻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却又忽然感觉一条柔软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带着清淡药香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逼着自己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她不着一物地端坐在他身上。
他却只能注意到……她雪白肌肤上,一个个他的名字,触目惊心。
视线最后回到她脸上,瞬间一股浓重的不安之感裹挟全身。
晚晚冷静地抬眸看着容厌的眼睛,准确来说,是他琉璃般的眼眸中,她的倒影。
她看着容厌眼中的自己,仿佛对镜梳妆一般,一笔一划慢慢地在自己脖颈上写下重复的字迹。
墨色侵染上她的面容,一个个字迹爬满了她的肌肤。
容、厌。
容厌眼中惊愕。
晚晚微微笑了一下,唇角扬起的弧度甜美,黑眸却深不见底。
“你不喜欢?你不就是想让我的每一寸都烙印上你的名字,让我完全属于你吗?”
晚晚凑地更近了些,女子的馨香和柔软尽数贴在他身上。
容厌呼吸一紧,往后靠了一丝。
晚晚向前抱住他,轻声笑了出来。
“装什么?”
“你想要的,我都已经写在身上了,你难道不喜欢?”
“看啊,这样谁都知道叶晚晚是容厌的,她身上写满了容厌的名字。”
可笑的占有欲。
如今她满足他了,他怎么还后退呢?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眉心蹙紧,从她手中夺下这支笔,她柔软的手臂顺势缠上他的脖颈,“陛下,你想一想,你在气什么呢?气我不够乖顺,不能做你安分守己的好皇后?我确实不能啊。”
她抬手去够他身后的水壶,而后高高举起,直接倒在自己身上。
水流骤然被泼出,墨迹被水冲刷地一片模糊,她写得再满,一壶水浇上去,此时也都看不清一个字。
留不下他的印记。
他身上也被水迹墨迹染成一片狼藉,向来高贵整洁的陛下,此时居然也显出几分狼狈。
容厌心尖微颤,身体僵硬住,他喉间有千万句话想说出口。
不是的。
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
不只是那些阴暗的占有欲,比起这些欲望,更是他喜欢她,在意她。
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明明是他喜欢她,他对她的喜欢,反倒是成了他去束缚她的网。
他不会去否认他的低劣,却也不愿意去拿帝王的身份去警告她什么。
千言万语,他此刻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向来利益为重,情爱上也在意得失……她口中充满恶意的占有,他此时竟也想不出可以拿出什么来证明去反驳。
晚晚抱紧他,冰凉的肌肤蹭了蹭他已经红肿起来发烫的脸颊。
容厌脸颊刺痛,他却全然不再在意这一巴掌。
“陛下,你在担心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对我、对这个皇朝有多强大的掌控,我就算在宫外,也不会忘记,我是你的。我没想过让陛下大发慈悲了解我,只是,就算下一次我对裴成蹊厌倦了,之后也会有别的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只要我在皇宫,那我就得想法子让我自己好受一些,陛下就会不喜欢。”
她吻了吻他干净的脖颈,缠在他身上,咬着他颈间的肌肤,在上面辗转,留下红痕和泛着血丝的齿印。
仿佛是要继续方才没有做完的事,她解下他腰间的束带,将他胸膛前的衣衫解开,俯身继续吻上去。
唇瓣印上他锁骨上的疤,他身体颤了一下。
容厌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她的腰身,让她趴在他身上,下颌抵在他肩上,做不了别的什么动作,而后将衣物一件件重新为她穿好。
晚晚偶尔配合地伸一伸手、抬一抬腿。
他脸上的指痕有两道被指甲刮破,此时过去了一会儿,这半张脸的痕迹已经肿起地格外显眼。
晚晚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她的力气虽然远不如他,可是她毕竟都是自己炮制药材的,从幼年锻炼到长大,她的力气一直都不算小。
她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疼吗?”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
当然是疼的,现在也在疼。
可她方才一字一句……如她所说,只要她在皇宫,她就要想法子让她自己好受一些,他就得接受让他不喜欢的事,就得尝到一些痛苦和代价。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会让她离开皇宫,离开他。
于是,他回答:“不疼。”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而已。
晚晚沉默了片刻,小小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回答。
她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掌,没有再管殿中的他,扯开了些身上半湿的衣服,走到门边,出声喊道:“紫苏,备水。”
门外很快应了一声。
晚晚转过身,瞧着他身上凌乱湿透的龙袍,稍稍歪了一下头,贴心问道:“沐浴,陛下要一起吗?”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淡淡答道:“不用。”
他随即转身去了另一边殿宇中的盥室。
晚晚面色如常地沐浴更衣,而后走到寝殿里间,没有看到容厌在,便吹灭了灯,准备直接入睡。
紫苏为她放下床帏,心有余悸道:“方才陛下抱着娘娘回来,可真是吓人,好在那么快陛下就走了。”
晚晚应了一声。
这一日精疲力竭,一躺到床上,她很快沉睡过去。
没过多久,殿外守夜的紫苏看到陛下又回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容厌发尾还湿润着,免了礼,没有让人喧哗,便直接走到里间。
房中漆黑一片,又熄了所有灯光。
他在外面站了会儿,没让人将灯点起,等待让自己去习惯寝殿的漆黑。
此刻他眼前是模模糊糊的红雾,视野中的床榻与书案屏风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他闭上眼睛,没有再用眼睛去看,按照记忆中的方位,解了外袍,而后躺到床榻外侧,轻轻拥抱住她。
沉睡中的晚晚习惯性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过去,手臂软软地搭在他腰上。
容厌感受着怀中属于她的温度和气息,轻轻将手臂收紧了些,又不至于让她不舒服。
他缓缓调整着气息,让自己入睡。
一夜里,他反复醒来多次,醒来后便下意识再碰一碰她。
她还在他怀里,安静沉睡着,扫在他身体上的呼吸温热。
一直到清晨,他头颅胀痛,疲惫却又极为清醒,再也睡不着。
想到这一晚的惶惶不安,容厌忽然觉得可笑。
他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昨夜,他在沐浴完后,晚晚还在盥室中,他站在寝殿外片刻,没有让人跟着,漫无目的往外走,独自走在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之中。
上陵皇宫层峦耸翠,飞阁流丹,是举天下最为精美壮丽的殿宇,他在这里面生活了十五年,屈辱、仇恨、快意、放纵……都有过。那么多年,他成了这里的主人,已经和这里密不可分。
他幼年回宫之后,便一直都知道,只有手握天下间最大的权力、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时,他才能肆意放纵,得到快慰,才能不像容澄和裴露凝一样弱小可怜。
所以,他对楚太后也算不上有多大的仇恨,毕竟,是那时的他无能,他活该被踩进泥里欺辱。
后来在宫中,他最常看到的,便是楚太后与数个貌美郎君厮混,他也曾被押着跪在屏风后,被当作容澄的眼睛,去看太后媚眼如丝躺在几个男子怀中,宫中歌舞达旦,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戏码。
那时的楚太后一手遮天,她有这个本事,所以她想要几个人陪她、想怎么折磨任何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等他上位,他逼疯楚太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人的情感那么复杂,他过去从简单干净的悬园寺,到了皇宫之中,生涩地体悟着他不曾见过的那些种种复杂情感。
他学地那样好,记得宫中那么多肮脏的关系和心思,都成了他认知的养料。
——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只要有那个本事,就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他动了心,将系在他脖颈上感情的绳索交付到了叶晚晚的手上。
叶晚晚如今握着他的颈绳,那她就是有这样对他的资格。
只要一日他喜欢着她,在意着她,那她就有一日可以继续肆无忌惮。
他也不是没决定过舍弃这份喜欢。他清楚,只要他动了真心,他极有可能会再次陷入无能的困境里,陷入偏执,对叶晚晚这样一个没那么确定的人献出软肋。
可他没做到。
就连最近几次……他不喜欢她这样做,厌弃裴成蹊,可在他心底,却还是很难去责怪她。
看惯了宫闱之间的浑事,世间情爱,向来便是一心一意的少,头一日可以与这个人相亲,下一日就可以与另一个人相爱。再长久的情爱,也总有变质的那一日。
天下间夫妻相处,有男子纳妾蓄外室,也有女子养面首,也不是没有能继续好好在一起的,大都是有人退让,息事宁人,夫与妻继续一道生活。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有人容忍。
晚晚一直忍他曾把她当作替身折辱,容忍他一开始对她那么不好,甚至三番两次威胁她,要杀她,他后宫中也不止晚晚一个人。
他待她确实不好。
那他如今……或许,这都是他该受的。
只要她不动要离开他的心思,该他去承受去偿还的,他都可以。
只是,除非他死或者她死,否则,谁都别想让她离开他身边-
天际隐隐有晨光熹微。
晚晚醒来时,寝殿中光线微弱,她忽然察觉自己颈边似乎有一点冰凉却又轻微的重量压着。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容厌怀中。
晚晚没有意外,低头看了一眼。
是他的手指,按在她颈间,位置恰恰是命脉所在。
冰凉的手指轻轻捏着,只要他用力,她就会陷入窒息。
他就这样将手指放在这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晚盯着他的手指看了片刻,没有拉开,依旧是枕着他的手臂仰起头,初醒的嗓音细小又绵软。
“陛下,是对我动了杀心,想要杀了我吗?”
容厌看着她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聚焦起来。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后慢慢将手松开、收回,改为放在她腰后,将她搂在怀中的一个姿势。
他淡声道:“没有。”
晚晚“哦”了一声,催促道:“今日有早朝的呀,陛下不去上朝?”
容厌应声起身。
等他走后,晚晚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这回等到天光大亮才起。
椒房宫中晒着的本草,将整个殿宇都笼上了一层药香。
晚晚走在黑白卵石铺设的步道上,静静分辨着药香中混杂的药材。
这些时日,她用自己的方子,认认真真在给自己调理,身体也不再总是虚软无力。
从太医令和宋御药那里又得来了些她想要的药材,混在这上百种药材之中,除非顶级熟悉药草的医者,否则说不出里面到底包含哪些药。
她在宫中随便走了走,而后又回到寝殿,继续将自己这段时间在制的药完成。
殿中窗牖紧闭,只点了一盏灯,青釉鎏金博山炉上方,香息如线一般上浮,而后散开,遍布整个寝殿。
容厌这几日都宿在椒房宫中。
白日里,他虽然伤了脸,取消了几日的早朝,可平日要处理的政事却分毫没少。夜晚,他便会回到椒房宫,有时候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就好像她和他之间,不曾有过那些不悦;有时候他也会带她出宫,去宫外走一走。
平静几日后,直到有一日,晚晚忽然又收到了裴成蹊的来信。
问她是否安好,表达情意,还附着一串茉莉花的手串。
晚晚看着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视线停留在这句话上许久,她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成蹊,他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喜欢的是阿姐,她喜欢的是师兄。
两情。谁和谁的两情?
这些时日,她虽然偶尔还是总会想起师兄,却也不至于心急如焚。
既然来了裴成蹊这封信,那她这几日便准备再出宫去。
晚上,晚晚想了一会儿,决定事先告知容厌。
自从上次那晚之后,容厌待她格外温柔。
他习惯了对人态度疏远冷淡,此时对她虽也是冷淡着,很少主动说起什么,却也比之前让她舒服不少。
寝殿中,晚晚靠在他手臂上,唇瓣还残留着一丝麻与痒,整个人懒散着,静静看着他将方才煮老了的一壶茶倒掉,重新起了一壶。
她忽然想到,那次在茶楼,他撞见她和裴成蹊私会,那个时候,他也为她煮了一壶茶。她当时还在想,他的情绪似乎对他的行为完全没有影响,多么无情而可怕的一个人。
这回看着他将方才因为和她亲吻耽误了时间,煮老的的茶水直接倒掉。
……那上次,是真的没有影响,还是他会将失误的直接倒掉,让人看不到呢?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
他脸颊上的手掌印和伤痕已经消失,再看不出一点痕迹,唇色是刚刚亲吻过的泛着水光和红润,垂下的长睫漆黑浓密。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低眸看了她一眼,眼眸情绪淡却也温和,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怀中,单手去加水、取茶叶。
晚晚出声道:“陛下。”
容厌应了一声,将小炉的火先熄了,而后侧过身,抱着她问:“怎么了?”
晚晚观察着他的神情,道:“我明日想出宫去见裴成蹊了。”
她看着他的神情顿了一下,没有表露出多么生气的迹象,只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晚晚诚实道:“反正最后都会被你带走。”
容厌扯了扯唇角,“你这是嫌我耽误你和裴成蹊了?”
他语气依旧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并不好接。
晚晚摇头,“你不想提前知道也行,我以后不告诉你了。”
容厌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提前告诉我,就不担心我拦着你不让你去?”
“陛下会拦着我吗?”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去见裴成蹊。”
晚晚叹了一口气,道:“一个替代品而已。”
提到替代品三个字,容厌沉默了下。
随后,他淡淡道:“你还想见他多少次?”
晚晚认认真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要是做不好师兄的替代品,那可能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要是能继续做下去,那可能还有很多次。”
师兄,师兄。
她提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师兄。
容厌沉默了半晌,这次依旧没有对她口中的师兄多问,淡淡应了一声,“可以。不过有三个条件。”
晚晚呆了一瞬。
可以?
他居然说可以,她万分惊奇地看着他,“什么条件?”
容厌看出她满脸的惊讶,情绪没什么起伏,道:“第一,我会同你一起去。”
晚晚愣住,思考了一下。
她其实不介意,她又不会同裴成蹊做什么,说一说话,随便走一走而已,她完全可以无视他的。
晚晚笑了出来,“可以啊,你别让裴成蹊看到了,他一紧张,眼神都变了,就不像我师兄了。”
容厌瞥了她一眼,“第二,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用叶云瑟的声音和妆容。”
晚晚神色没什么变化,点了点头。
“第三,”容厌顿了一下,“既然裴成蹊是将你当作叶云瑟,那你只能用叶云瑟的声音和妆容去见他。”
晚晚听完第二和第三,她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出来。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问道:“答应吗?”
晚晚连忙点头,“答应答应。”
她眼睛此时都亮了些,容厌看着她高兴起来的模样,唇角扯起,也跟着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
彩云易散(八)
翌日, 晚晚一早醒过来,容厌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易容的工具,他亲自动手为她易容成叶云瑟的模样。
他一只手抬起她下颏, 另一只手手指依次点过她眉眼唇鼻。
微凉而轻柔的触感落在脸上, 是一种淡淡的酥痒。
晚晚仰头看着他。
容厌模样确实生得足够好, 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他, 他不管是五官还是脸型,都好看地无可挑剔。
他偶尔会对上她的视线,很快又将目光移开。
容厌手指的动作略微生疏, 但因为她和瑟瑟本就相似,对易容手法的熟练程度要求也没有那么高, 最终易容完成, 她看上去和瑟瑟没有什么不同。
晚晚一直忍到最后, 妆点完成,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到他昨日里的第二条和第三条……
在他面前只能用她自己的面容,见裴成蹊只能用阿姐的容貌声音去。
欲盖弥彰。
就算用瑟瑟的容貌和声音,那也是她, 掩饰不了什么的。
他垂眸在门旁的耳盆处清洗手指,听到她的笑声,没有回头,仿佛不想再看用着这张脸的她一眼。
马车一路顺利地出宫, 到了裴家门口。
晚晚起身, 正要下马车,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她回眸去看车内的容厌, 他安静地凝视着她许久, 最终只是淡淡道:“记得回来。”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他眼眸中情绪平静, 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皇后当着他的面去与人私会。
她忽然对他有了些兴趣,望向他的眼眸漆黑而明亮,笑着点头。
车帘落下,容厌神色才渐渐透出冷意。
去见区区一个裴成蹊,就让她那么高兴?-
晚晚下了马车,来到裴家附近,没等多久,便看到裴成蹊匆匆出来,右臂还绑着固定的木板。
晚晚瞧了一眼,语气平淡地关切道:“上次被陛下打地很重吗?”
裴成蹊勉强弯了一下唇角,没回答这句。
他转而问:“娘娘,你我今日去哪里?”
晚晚想了一下。
随着信笺一起的那个茉莉花手串,被她随手收在了窗台上。
她问:“茉莉花是在哪家园子里摘的啊?”
裴成蹊露出一个“果然”的神情,笑起来,道:“是我家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娘娘今日想去那里吗?”
晚晚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总归只是找个地方说说话、看看他的眼睛而已,就算再在茶楼待上一整天,她也不觉得哪里不好。
裴成蹊很快做好安排,叫人套上了马车,命上心腹驾车,一行人便往城郊而去。
裴家的家宅占地大,位置也不是在上陵皇城正中,而是在偏东的城区之内。
裴成蹊今日要去的那一处庄子,也正是在城东郊。
马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停在了一处园林之前。
晚晚下了马车,站在外面看了看,随后便跟着裴成蹊进到这处园林之中。
这是一座江南水榭风格的园子,假山流水林立,最中央的正堂设在一片水面之上,水中残荷显出颓势,两边的银杏金黄遍地。
裴成蹊取来一小束银丝,而后便带着她穿过好几片游廊,到了一片专门移植过来的茉莉花前。
他笑道:“就是这儿了。就算上陵没有江南的茉莉花手串,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养起茉莉,想要多少手串,都可以做出来。”
晚晚笑了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眸清明而含着希冀。
这茉莉花,说不定是他最近刚刚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是花费了心思,想要让她这难得一次出宫能开心一些。
这样一双眼睛,若是能再多几分随意不羁的从容,还可以更像。
可即便如此,他的模样,也是她见过最像师兄的了。
晚晚心情轻松地找来一个小花篮,放到茉莉花丛旁边的亭子中,而后稍稍将衣袖挽起一些。
裴成蹊走近过来,主动靠近了些,伸手帮着她一起整理袖口,指尖擦过她的手腕,留下一道轻轻的触感。
晚晚顿了顿,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抬起眼眸看他。
他看着她和叶云瑟一模一样的脸,几个呼吸后,才又继续手下的动作,将她衣袖上的褶皱捋平,轻声道:“好了,晚晚。”
晚晚听到他口中说出她的名字,不再看他的眼睛,莫名低声笑了一下。
她走向茉莉花丛之前,小花篮挂在肘上,耐心地一朵一朵摘下她想要穿成手串的花苞。
清淡雅致的香气缭绕在这一处,将两个人的衣袖、发丝,都染上了这股沁人的清香。
裴成蹊看着晚晚自己提着花篮走到凉亭,没有进到亭子里头,而是直接寻了一处临水的台阶,坐下之后,纹饰着精致绣样的裙摆在石板上铺开了一角。
她将花篮放在脚边,素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花篮中颜色素雅的茉莉花,拈起一朵,指尖沾上的香气,仿佛化作了实体,让人能看得见她周身萦绕的幽香。
晚晚没有说话,鬓发散落几缕碎发,落在侧脸,柔美至极。
她认认真真地用银丝去将花苞一朵一朵穿起。
裴成蹊坐到她身侧,手指克制地按在石板她的影子上,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丛眉眼到指尖,一分半刻都不舍得离开。
瑟瑟明媚鲜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先露出三分笑。晚晚是另一种,像是江南深山云雾中,带着几分清晨霜色的山茶,总是寂然多于明媚,却别有一番风骨。
最后将银丝的首尾绞在一起,晚晚将自己穿好的这串茉莉花手串戴到左手手腕上。
今日出门,她手腕上已经戴上了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手腕上绕了三圈,垂下一个小小的莲花样血玉,如今又戴上了这串茉莉,不显突兀,更觉美得相得益彰。
裴成蹊想起,上次在夜市中时,他戴在她手腕上的菩提珠。
他忽然开口问道:“娘娘,上次的白菩提……”
当时,陛下将晚晚带走,那串菩提珠,想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晚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了。”
裴成蹊沉默了片刻。
他就知道,容厌不会让她留下。
他攥紧了拳,双臂骨头被折断,至今还疼得厉害。
裴成蹊低声道:“娘娘……您可知,陛下当初为何能宫变夺权?”
晚晚手肘支在膝头,托腮颇为惊奇地看他,意外地听到他居然会说起这些朝事。
他慢慢道:“旁人或许所知不多,可是,裴氏是他的助力,还是知晓一些的。”
“大邺三代皇后出自楚氏,皇室式微,到了陛下,更是直接被当作傀儡……天下即将就要改名换姓,成为楚氏的江山,可楚氏名不正言不顺,欺压上陵各族数十年。陛下与先前几任帝王不同,比起放任楚氏取代皇室,各族更倾向于正统的幼帝。”
“陛下年少时,各族举棋不定。后来,只有我父,他去与陛下合谋,一夜宫变,血洗上陵楚氏。九层之台、悬于大邺之上的楚氏,一夕之间倾塌,仅剩下高台之下的累卵,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氏还没那么容易被完全拔起。可没了楚氏,陛下就成了上陵氏族头顶唯一的剑。”
“陛下两年前虽借着亲征彻底握住兵权,可毕竟年纪尚轻……世宦人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看他稳坐那个位置。头顶的那个人,没那么专权、没那么大的野心才好。可陛下的性情,你我都清楚。不仅外面逃窜的楚氏余党,还有些人,没那么想要看他继续安稳坐在皇位上。”
“瘟疫一事,陛下借此又削弱世家,重压之下,人心易变。”
他看着晚晚的眼睛,道:“陛下根基毕竟不深,他没有那么不可撼动。”
晚晚静静听完,看着裴成蹊的眼眸越发闪烁奇异的光彩。
若如他所说,容厌危机四伏。
可她梦中前世所见,即便他教出来了一个她去与他抗衡,最后却依旧是他稳坐皇位,山河稳固。
不能小看一个从最底下爬上来的人,也不能偏信任何一个人口中的话。
她笑了笑,好奇问道:“我是陛下的皇后,你怎么敢同我说这些?”
裴成蹊道:“他让你不开心了,不是吗?娘娘既然与我私会,本就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
他的手从石板上抬起,握住她衣袖一角,渐渐往上,隔着衣衫,他的手背贴着她的手腕。
“不言不止可以同娘娘有短暂的欢愉,也可以长久。”
晚晚愣了一下,这下算是被彻底告知了他如今的心思,她却忽然笑出了声。
怎么会那么可笑。
他居然会生出这种心思。
裴成蹊,和她?什么长久?
裴成蹊又道:“当初……你和瑟瑟独在上陵,陛下私底下已经有了能帮你们的能力,可他也没有出手,放任瑟瑟最后身死,而你入宫做了瑟瑟的替身……”
晚晚懒得再听下去,站起身,茉莉花香一霎间远去。
她在园子中走了走,找出了几株药草,而后走到泉水旁,挤出汁液,涂在了脸上,而后用泉水将脸上的易容慢慢洗干净。
水迹擦干后,她自己的面容映在阳光下,不笑时,吃肉文黄纹都在腾讯君 羊 丝儿尓儿无九宜四期便少了几分明艳,多了几分稍显锋锐的冷意。
她立在水边,用自己的声音道:“你分得清,我是叶晚晚,还是叶云瑟吗?”
裴成蹊看着她的面容,闭了一下眼睛,喉头哽了一下。
叶晚晚,叶云瑟。
他忽然被置身于两相取舍的挣扎之中。
裴成蹊挣扎许久,最终才艰难道:“……分得清,娘娘,不比瑟瑟差半分。”
晚晚慢慢理好脸颊上的碎发,漆黑的眼眸微微透着嘲讽之色。
这双眼睛,不像师兄了。
她淡淡勾起唇角,道:“回去吧。”
她没有等裴成蹊回应,便直接往园子外面走。
裴成蹊立刻几步跟上去。
可在回城的路上,有些大不敬的话,已经不适合再说。
只是他不理解。
她都能当着陛下的面,同他这样三番两次私会,她不喜欢皇宫,他……明明可以帮她的。
回到裴家门口。
晚晚下了马车,裴成蹊跟上来几步,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又唤了一声,“娘娘……”
他眸光缠着隐约如雾气的亲密。
就像是……喜欢她。
晚晚没有挣开他的手,转过身。
她真的很不舍这双眼睛。
晚晚认真地看着他,道:“你最初是将我当作阿姐,那你知道,我为何愿意同你相见吗?”
裴成蹊愣了一下,“为何?”
晚晚笑了一下,“因为你的眼睛,像我的师兄啊。那个我在江南,已经死去三年的师兄。”
裴成蹊神色僵住,眼眸一瞬间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屈辱。
晚晚实在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得大声了些。
“你不是喜欢我阿姐吗?我可是瑟瑟的亲妹妹,你怎么会、怎么可以……对我动心思呢?”
裴成蹊震惊之下,下意识想要辩驳,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了些。
“娘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晚微微笑着看他,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震惊和不解。
她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
她捧起他的脸颊,让他的眼睛对着她,最后认认真真又万分珍惜地看了看。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角,眼眸温柔下来,像是对情人的爱抚,手指流连,依依不舍。
“我只是将你当作师兄而已。”
可好不容易遇上的,那么像的一个人,她又要失去了。
晚晚看着这双眼睛,轻声道:“我只是太想见到师兄了,留在上陵,如果看不到他,我会疯的。可是,你的喜欢,让我的师兄又不见了。”
她吐息如兰,在他面前低语,“日后,你我便不要再相见了。”
裴成蹊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愤*七*七*整*理怒和耻辱之间,听到晚晚要结束地明明白白,他反手握住她,低声道:“叶晚晚,不管哪一方面,你我没那么容易结束。”
晚晚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听着他话语之下隐隐的威胁和纠缠,微微笑了一下。
她踮起脚,轻轻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像是在告别。
裴成蹊心底又屈辱又愤怒,却又因为这样一个万分怜爱的吻,心尖颤抖。
可是,这吻,是给他这双……和他师兄相似的眼睛的。
看着他眼中升起的怒与怨,她低笑了一声,轻轻在他耳边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师兄是我从小到大,最在意、最喜欢的人。你知道我那么喜欢的师兄,是怎么死的吗?”
“江南的邢月,是我逼死的。”
“你还远不如他。”
她漆黑的眼睛映着街道上的灯火,却如漆黑夜间升起的点点鬼火,对着他轻轻而笑。
“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哦。”
彩云易散(九)
今日天气算不得好, 晚晚刚走没多久,天色便阴沉下来。
宽阔的车厢中,仅有两面的窗帘透光。容厌手指敲击了两下车壁, 暗卫如一片黑云飘落在侧。
“点上两盏灯。”
天际虽然笼着乌云, 天光却也明亮, 听到陛下的话, 暗卫没有任何质疑,很快有人进到车厢中,将两盏灯悬于车顶。
因天色稍微暗下来的车厢, 顿时一片明亮。
方才视野中隐隐又要出现的红雾退开,他眼前再次清晰起来。
容厌看着暗卫将他今日应该处理的文书一摞摞搬上马车, 又取出小案、笔墨砚台等物摆放好, 等到车帘落下, 硕大而空旷的车厢中,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垂下眼眸,重复日日不知道要做多少遍的动作。
翻开奏折,蘸墨批复。
此刻的晚晚, 应当是和裴成蹊在一处。
容厌走神地想着,他竟然允许了让她去见裴成蹊。
他退这一步,其实只是为了能让她好好在他身边。一个裴成蹊而已,自以为有几分凭仗, 其实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管她为了什么想要见裴成蹊, 见便见罢,如果裴成蹊不敢赌上整个裴家的话, 他也不敢做什么。
三年前, 裴相见他,借着裴露凝是裴氏旁支远亲的名义, 主动要帮他,谋划在宫变那日,挟制住来援的世家,给他动手保证充足的时机。
那一日,他言笑间将裴氏纳入计划。
裴氏投诚,他自然不会拒绝,在这之后,裴氏受他扶持,在朝堂之中越发壮大,来个人同他分担些,倒也不错。
可裴氏从来不是他的必选。
只要裴氏安分,至少裴相活着时,裴家不会落败。
可是,能给的,同样也能收回。
这样一个贪心不足思前顾后的人,裴成蹊若要拉上裴家来为他陪葬,他倒是不介意。
而叶晚晚也从未在他面前偏袒遮掩过他。
她若对裴成蹊有一点私心,都不该那么坦然。
至于为什么是裴成蹊,她的师兄……
有些事情,他已经没那么想去深思。
一个已死之人。
多思多虑,伤人伤己。
容厌如此告诉自己,可低眸却看看着自己落笔的字迹越发掩不住凌厉。
垂眸看了一会儿字迹,外边又有暗卫来报。
“陛下,江南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的师承已经有了头绪,这两日就会将师门众人的消息汇总过来。”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写成卷宗再递交给孤。”
看不看,也另说。
车外飘荡着甜腻的香味,还有松仁、核桃仁等炒出来的香气。
是月饼。
他想起来,明日便是中秋了。
中秋节……
他忽然觉得庆幸,幸好晚晚挑的日子,不是中秋。
这些时日下来,总归,她和他相处着应当还算是不错。他温柔一些、体贴一些、让她在他面前可以轻松随意一些,也不难。
明日总能在一起。
容厌将写完的折子和密函递出去。
马车停在一处安静的巷尾,应当是在一户人家膳房附近,月饼的甜香越发浓郁。
他慢慢思索着,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发妻,对他说过那么多次喜欢他、她与他两情相悦。她有一些出格他也能忍。
那明日,他应当怎么样同她一起度过?
想了一会儿,暗卫来报,裴成蹊的马车已经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如今还没有到午膳的时刻,她今日,只同裴成蹊相见半日。
这居然也值得他心生愉悦。
掀开车帘,走下车辇,在地上刚站稳,头颅的疼痛一瞬间麻木起来。
他忽然有些眩晕,眼前天旋地转。
暗卫看出不对,上前两步,正要搀扶,容厌那一瞬间的不适又很快消失。
他缓了缓,那种不适再没再出现。
容厌抬起手,看了一眼,掌心极淡的血色,折身又回到马车上,取出一丸药服下。
车帘被掀开着,他往外看着,裴家门口停下了一辆车辇,晚晚率先走下来。
裴成蹊紧随其后,他主动去拉住晚晚的手腕。
隔着很远,也能让人看出隐隐约约的情意与暧昧。
容厌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轻轻碾了一下。
他允许晚晚见裴成蹊,却没允许裴成蹊对她做什么。
下一刻……他忽然看到——
门口的银杏树下,落叶如碎金,晚晚主动捧着裴成蹊的脸,踮脚亲吻上去。
是她主动,去亲吻裴成蹊。
容厌瞳孔紧缩了一下,再多的心理准备此刻也碎裂开来。
思绪一瞬间清空,手中药瓶骤然被捏碎。
他从车壁上取下一柄长剑,大步走下车-
裴成蹊听完晚晚的话,身体僵硬在原地。
他看着她的眼神既有被当作替身的滔天怒意,又有忽然被亲吻了一下的怨愤,此时又生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她的气息温柔,腕间的茉莉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甜,可她这个人却忽然让人忍不住心慌恐惧起来。
裴成蹊几乎是一字字消化她口中的话。
江南,邢月,她的心上人,她的师兄,她逼死的。
晚晚轻轻叹了一声,呼吸仍然距离他那么近。
“不言,你为什么会害怕呢?这和当初你对阿姐做的,区别很大吗?同样是爱的人,你怎么也能狠得下心的呢?”
裴成蹊一愣,眼中的愤怒压过了心慌。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晚晚轻轻笑着道:“当初父亲身死,我从江南回到上陵,阿姐对我保证,让我放心,父亲不在了也没关系,她可以护着我,她已经与人定了终身,等她嫁过去,叶家、上陵,没有人敢欺负我。”
“你是怎么做的呢?你明知我父亲死后,阿姐一个人守不住家业,更难以在叶家之下,决定她和她的庶妹的婚事。可你为你的建功立业走得干净,阿姐在你眼中又算什么呢?你不会不知道,阿姐这般身世不好,还有着上陵第一美人的名声,多得是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借机攀折。”
“那个时候,我与阿姐走投无路之时,你在哪里呢?”
“等我与阿姐实在撑不住,被逼嫁人,你家中也有意另议亲事,她心爱你,但她不可能再去找你,给你做妾。阿姐为自保,想法子联系上我父亲的旧部,凭着医术随军出征,最后再也没回来。”
“你促成了她的绝望,却在她死之后,先是借着她的妹妹怀念她,而后又对她的亲妹妹动了心思,让已经是皇后的人,同你有些谋逆的念头。”
裴成蹊几乎咬着牙,受她的话影响而痛苦至极:“别说了。”
晚晚忍不住又笑了笑,“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你最后同阿姐说的是什么吗?你还记得她给你写过几封信吗?你精打细算的美妾没了,你才发觉你有多喜欢她,迟不迟啊?”
裴成蹊攥紧了拳,眼眸泛红怒吼道:“别说了!”
晚晚微微笑着,“别把自己想得太清高傲岸,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些羞辱的情绪,在我面前没有必要。你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对自己的低劣坦诚一些而已,做不到吗?”
晚晚无奈摇头,“我倒是忘了,你口口声声附和我说不喜欢虚伪的上陵,可你这骗过自己的深情和虚伪的光风霁月,我看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裴成蹊紧紧闭了一下眼睛。
晚晚笑了一下,正要转身往回走,刚刚侧头往旁边看,便看到容厌提剑而来。
她顿了一下,看向他手中那把剑。
剑身流畅,通体漆黑,没有一丝多余的纹路,不是什么风流的装饰,而是一把能杀人的剑。
晚晚不紧不慢地想了想,他定然是看到她亲吻裴成蹊的眼睛了。
她揣度了下他的心思。
容厌这剑,是要对着她呢,还是对着裴成蹊呢?
若是裴成蹊,不管是为了什么,她也不会让他死在今天。
裴成蹊,他就算要去死,也不应该那么简单。可他不能是因为她死于容厌的愤怒,她不愿意被扯进皇权和裴家的争端之中,日后留下什么把柄,更不愿意今日就看着这双眼睛死在她面前。
师兄让她明白,有时候做事不可能太狠绝,留一丝余地才好。
晚晚转过身,看着容厌。
他没有看她,冰寒而极为危险的眼神落向她身后。
晚晚拦了拦,道:“别杀他。”
容厌眼眸冰冷,转而看她的目光依旧寒意逼人。
晚晚对裴成蹊道:“愣着做什么,走啊。”
容厌冷眼看着她在他面前护着裴成蹊,他低笑了一声。
“叶晚晚,我不动你。只是杀个裴成蹊,莫非还要经你点头?”
晚晚听他这话,皱起眉,“你冷静一点。”
容厌一瞬间几乎要被怒意冲昏头脑,忽然觉得自己可真是可笑。
他还不够冷静?
拔剑出鞘,暗卫登时控制住裴成蹊,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手中寒光凛冽。
晚晚快步追上去,单薄纤细的身躯拦在他面前。
容厌低眸看着她,寒声道:“让开。”
他沉下面容时,浑身的气场都极为压迫人,强势地要让人对他提不起反抗的心思。
晚晚烦躁地皱眉。
对着裴成蹊,这个人好歹听话、好控制一些,几句话就能让他崩溃,顶多就是恶心了点。
可在容厌面前,他永远都是——
只要他想,他可以温柔,只要他心思变了,他也可以对她强制。
他还是在高高在上地向下“宠”她,试图掌控她。
她心里烦躁不堪,却还是尽力耐心道:“我让你别那么急着杀他。”
容厌冷冷看了她一眼,抬手按住她颈后,直接将她按进怀里。
晚晚额头撞上他锁骨,疼得她又皱紧眉。
他身上肌肉都紧绷着,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冰冷也讥讽。
“不过是杀个人而已,我还不需要听你首肯。”
紧接着,她听到身后一声利器刺入肉|体之中的声响,裂锦一般,快速而刺耳。
他还是直接动了手。
晚晚闭了一下眼睛,她立刻低声威胁,“陛下,你若是要在这里杀他,我也会让你死在这。”
她手指间一根金针随之没入他身后的腧穴。
容厌只感觉自己身后一下急促的针感,而后那股他在下车时的眩晕又开始发作,全身渐渐生出酸软疼痛。
(审核员同志好,这只是单纯的进针而已,和色|情没有任何关系、氛围也不暧昧,请不要产生多余的黄色联想。)
他这一瞬间忽然就想明白了,她为什么敢对他那么肆无忌惮。
她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的占有欲,知道他的隐忍……她却还是敢在知道他就在等她的时候,去亲吻裴成蹊。
她那么好的医术与毒术,这回又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已经尝过一次。
她从来不是仗着他对她的喜欢……而是仗着她绝顶的医术。
晚晚这回轻而易举挣开他的控制,她侧过身,没想到却看到容厌还是没有半分犹豫地,将这柄剑彻底送入裴成蹊体内。
剑柄一直到直接抵着他胸口,尖端从他身后穿出。
晚晚紧抿了一下唇,仔细看了一眼,不是心脏,或许还活得下来。
她转身去看他。
容厌此时的眼眸已经没了半分温度,就连看着她的眼神也冰冷至极,他唇角却弯了起来。
一缕血迹从他唇角流出,脊背却仍旧挺直,说出的话也同样生硬。
“要我为他陪葬是吗?”
彩云易散(十)
裴成蹊算个什么东西?
难道在她眼里, 不过区区一个裴成蹊的命,就能让她拿他的命来威胁他?
裴成蹊不是替身吗?她不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吗?
可他那么多次想让裴成蹊死,她都拦着, 甚至这次, 这次她竟然能对他说出这样毫无余地的话。
容厌气极, 眼前眩晕, 身体渐渐生出的疼痛又逼着他清醒。
他的心脏似乎被人掏去了一大半,疼到呼吸发颤。
她还说他不冷静。
他就该把裴成蹊大卸八块。
她怎么敢的。
想着她护在裴成蹊面前的模样,再一想到他一直以来的纵容和退让, 容厌想要冷笑,他退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难看吗?
他忍着全身上下的疼痛, 长睫颤颤闭了一下, 而后睁开眼睛, 裴成蹊毫无反抗之力地昏死过去。
他抬手去擦拭唇角,他口中腥甜的血腥味浓重,手背被蹭上大片红痕,他唇角却慢慢勾出冷漠的笑意。
晚晚看着裴成蹊中了这样一剑, 他胸口涌出的血迹晕开了一大片血红,脸色苍白地昏倒着,她轻轻叹息一声。
伤得这样重,就算侥幸死不了, 以后也会落下病根。
晚晚对押着裴成蹊的暗卫道:“人已经快死了, 还不快将人送回裴家请医者?”
暗卫面面相觑,想到陛下片刻前, 丝毫不犹豫要取裴成蹊的性命, 此时没有一个人敢动。
晚晚看了一眼容厌。
他眼眸冰冷,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的不适, 若不是看他方才唇角流了血,她甚至会怀疑,她的药在他身上是不是没有作用。
晚晚最后同暗卫强调了一遍,“把裴成蹊送回裴家。”
随后,她不再理会暗卫有没有行动,抓住容厌的衣袖,半扯半推拉着他往马车上走去。
容厌袖底的手握紧,骨节攥紧到苍白毫无血色,手背青筋绷起。
一直到了马车上,他将衣袖从她手中抽走。
晚晚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寸一寸观察着他的状态。
她那一针不是让他立刻毒发,只是散出了一些药性,让他知道,他已经中了她的毒而已。
此时他也应当是痛苦的,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让他浅色的瞳眸此刻更像是易碎的琉璃,被冰冷的寒意笼着,簌冰濯雪,依旧难掩姿容。
容厌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里有极为浅淡的笑,有探究、好奇……
他在期待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情绪?
一次次,他已经足够难看了。
容厌垂下眼眸,漆黑的长睫落下,更显地苍白无比,面无血色。
他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些,缓缓道:“你想让我怎么给他陪葬?”
晚晚道:“裴成蹊只要救治及时得当,死不了的,所以,你也不会有事。”
容厌却没有回应。
多么可笑。
他瞧不上裴成蹊,可在她眼里,裴成蹊的命值得他用命去抵,他连裴成蹊都不如。
容厌平静了好一会儿,神色难测。
他依旧是冷漠迫人的帝王模样,从他外表的姿态,看不出半分颓色。
容厌看着车窗外,像是不想和她多说半个字。
晚晚也不急着说什么,欣赏着他越发易碎的苍白脸色。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始终都在他身上,片刻也没有移开
容厌忍着一阵阵裹挟上来的疼痛,用极大的自制,才让自己能够淡淡问道:“你师兄真的已经死了?”
晚晚应道:“死了。”
他平静道:“他最好已经死了。若是他活着,我也会杀了他。”
他只想着将人杀掉吗?
晚晚失笑:“陛下,若我师兄还活着,却是你杀了他,我只会恨死你。”
容厌低低哂笑了一声。
“你要恨就恨。”
马车忽然停下,已经到了皇宫之中。
宫人掀开车帘,容厌握住她的手腕,与她一同下了车。
他低眸看了一眼他握住的她的手腕。
上面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一串茉莉花。
他伸出手指,将她手腕上的手串全部摘下,扔到皇宫之中的河道里。
水流缓缓,素白的茉莉随着流水飘远。
晚晚看着他的手指,泛白的指骨捏着她的手腕,似乎还是和往日一样。
他只要想强制她,她怎么也反抗不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就要走上一条宫道,晚晚忽然反手挣开。
她这一次挣开地这样顺利,甚至没有用全部的力气,就成功从他手中挣脱。
他的手指颤了一下。
他本就浑身上下阵阵疼痛,十指连心,此时没有多少力气,又被猛地挣开,手指几乎疼到失去知觉。
晚晚却又忽然主动握住他的手,走在前面,没有过问他接下来的安排,便直直往椒房宫而去。
同往日他对她一样。
这回,是她要强行带他回椒房宫。
她的毒,他想控制,只能跟着她来。
在宫人眼中,帝后二人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总是牵着手,或者挽着手臂。
可是,晚晚知道,这与往日都不一样。
容厌在疼痛中隐约察觉到不同。
往日,是他在主导着她,往哪里去……可这回,反过来是她在强制拉他去椒房宫。
容厌用力抿了一下唇,没有说什么。
回到椒房宫,他又看到寝殿窗台上的一串茉莉,她手腕上的已经被他扔走,可在她的寝殿,却还有一串。
他呼吸颤了一下。
阴魂不散一样,怎么又是裴成蹊……
她与裴成蹊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有了这样多的,代表着情意的物件。
容厌忍着所有疼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说过的,裴成蹊只是替身?”
晚晚自然而然地点头,应声道:“是呀,他有一双和师兄极为相似的眼睛。每次看到这双眼睛,我就能想起师兄。”
师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的师兄。
容厌冷笑了一下,心口也越来越凉。
“真有你师兄这个人?”
晚晚好笑道:“不然呢?”
难不成到了现在,他还在怀疑她的师兄是不是真的存在?
若没有师兄,若裴成蹊没有那双眼睛,她难道还会对他有别的什么兴趣?
容厌其实清楚,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瞒他。
她对裴成蹊,从第一次被他看到,是在登仙台的顶层,她赤足勾着他的衣角,手按着他的胸膛,这样一个无限暧昧的动作……又因为她说是怀念师兄,她刚中了箭苏醒过来,他不想去多想。
后来,接二连三。到今日,她去吻裴成蹊的眼睛。
若真有这个师兄,她对她师兄……
已经明显到,他再怎么在心底去为她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容厌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身体内的药性,还是情绪影响到他的身体,让他这个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力气在流失,身体四处无力感越来越浓重。
他唇瓣抿地紧紧,泛着白,开口说话时,被用力抿过的唇瓣又被挤出了一丝血色。
他控制着,用平稳而平静的声音道:“所以,你是同时喜欢了两个人,还是……”
晚晚听到他的话,忍俊不禁。
她当着他的面说了那么多回师兄,一直到今日这次,他才问出口。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还是,你一直在欺骗我。”
就在不久之前,她刚从箭伤中醒过来,她还会说与他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他当时想着,如果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她怎么能不要命地来为他挡箭?
他那时就开始谋划,日后,这些腥风血雨,他都不想再波及到她。
她喜欢他。
她那么喜欢他。
那么多次亲吻他,瘟疫之中也要来与他同生共死,危险在前她也要舍命护着他……
她怎么会不喜欢他?他又怎么能不为她心动?
晚晚轻声道:“说谎话而已,这事儿,谁都会做啊。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陛下口中又说过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呢?”
她眼眸一弯,就成了漂亮的月牙。
“你那么相信我说过的两情相悦,所以一直以来连我的师兄也不敢过问……甚至觉得师兄是我编造出来的。我编造出一个死无对证的师兄,只是为了同裴成蹊相处?陛下你不觉得好笑吗?”
那么轻柔甜软的声音语调,却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利刃,轻易就能戳破一切自欺欺人,让人血肉模糊。
容厌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身体骤然加重的疼痛,几乎要让人直不起身。
他手指颤抖着。
晚晚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微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将此时只能勉强站立的他就近带到一处软榻。
几乎没几步,他便跌倒下去。
他忍了那么久,不愿意去深思,不愿意去戳破。
可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更遑论,他在心底最深念的好物,只是他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甘愿去相信的谎言而已。
彩云易散,琉璃脆。
容厌极为隐忍地,平静而缓慢地闭上眼睛。
他躺在软榻上。
这股疼痛他并不陌生,他曾经承受过整整一夜,这回甚至来势更加汹汹。
他感受着自己头颅几乎炸开,唇角再次流出血来。
他在想,叶晚晚知道,那些曾经对他下过毒的人,最后死得多凄惨吗?
容厌睁开眼睛,看到晚晚垂下看他的眼眸,漆黑幽深的眼底,平平静静,就像一望无际的黑夜。
他眼里的她,怎么还是那么美,他还是厌恶不起来她。
他忽然想笑,全身痛极,却还是用他最擅长的伪装,平静道:“你说的没错,我对你就是占有欲,就是低劣的欲望大过于爱意。”
“所以,你人在就可以,而你的心意,我不在意。”
晚晚低笑出了声,眸中微微流露出可怜之色。
彩云易散(终)
容厌在疼痛之中勉力睁着眼睛, 看着她。
他看得清她眼里的可怜。
他问,她是不是喜欢两个人,如果她不是喜欢两个人, 他心里那么清楚, 不被喜欢的, 也只会是他。
疼痛没有无限地加重, 他从此刻的折磨中缓过神,伸出手,扶着软榻, 慢慢坐起身。
窗外天色明亮,日头偏西, 已经到了午后。
再过不到六个时辰, 便是中秋了。
容厌眨眼时, 闭眼的那一下,让他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会昏迷过去。
他看着窗外,撑在软榻边缘的手,因为忍痛, 指骨用力到发白。
他漫无目的地思索,她给他下的毒,就只是这样吗?
他等着彻底毒发的那一刻。
晚晚听到他微微有些颤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晚晚道:“中元节之后。”
她研制出毒药之后, 便立刻下给了他。
她那么熟悉药性, 如何调控在人体中的剂量,如何将其用入人体。
茶水, 餐食, 熏香……乃至与她亲吻时,毒药都在侵入他的身体。
她那么轻易就得手。
容厌思绪迟缓地想了一会儿。
中元节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很难对她温声软语,可是他不希望她怕他,不希望她再因他而受到莫须有的伤害。
他知道她有卓绝的医术毒术,却从没想过,要去防备她。
事到如今,她总不会再怕他了吧。
容厌于是问:“宫中掌控药材极为严格,你是何时想着要下毒的?”
晚晚看向他,他唇角的血迹没有擦干净,在雪白的脸颊上晕出狼狈的一片,眼眸因为忍受疼痛而湿漉着。
她总是真话假话搀在一起。
说了那么多次哄骗人的喜欢他,如今,她轻轻地说着实话,“很早。”
容厌缓声问:“很早有多早?”
晚晚回答:“酒池第一次见到你。”
一直以来,她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她看着他的神色,容厌没有露出裴成蹊遇事那般不可置信愤怒的神色,他只是异常地沉默。
没有再说一句话。
宫中能拿到药材的方法,无非便是尚药司、太医院。
尚药司、蔺青岚,太医院,太医令。
他那么直接地就想起最关键的两个人。蔺青岚……那么早。
她总说他冷漠,可是,她同样理智到无情。
对他那么殷切温柔,那么亲密无间……却从不曾对他有过半分喜欢。
他其实看得很明白,只是不想将她对他伪装出的喜欢也戳破。
他垂下眼眸,等待着毒发。
晚晚倚在窗边,往外看着头顶的天际,今日阳光不好,总是有乌云,将阳光遮去。
房中水漏滴答声响中,时光悄然流逝。
疼到习惯,他呼吸变得又轻又缓。
可是忽然之间,原本浑身上下的疼痛有了具体的形状,他仿佛感受到千万把刀在割着他的骨和肉,从细密针刺一般的尖锐疼痛,变得大开大合。
他微微颤抖起来,脊背如被压下万顷之重,一点一点弯下,慢慢闭上眼睛。
口中又涌出鲜血,沿着唇角往下滴落。
鲜血落入他的衣袍之中,将玄色的衣摆浸成更深重的颜色。
晚晚依旧看着窗外,空气中漂浮起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懒懒散散地仰着头,眼睛望着遮住太阳的那片浓云,看着这颜色深暗的乌云慢慢移动,等着这遮蔽天光的乌云飘走,没有回头。
容厌咬紧牙关,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才是真正的毒发。
疼到极致之时,他其实都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眼前一片白光,全身寒冷如坠冰窟,可他又知道,他是在痛的,痛到眼睛发红,指骨捏紧到发出微微的骨骼摩擦之声。
可她还在室内,他不想在她面前展露出不堪的姿态。
疼痛如同千刀万剐。
他唇角流出的血迹很快染红了他衣摆下的软榻,容厌再次缓过神时,手指都已经没有力气再攥紧,坐在软榻上的身体也摇摇欲坠。
他染血的唇角微微弯起。
让他的身体疼痛而已,这是他最不怕的。
不要去想自己在疼,将所有的思绪放空,就好像自己的魂灵能飘出这具躯壳,飘出上陵的皇宫,融入风霜雨雪。
不要想他的身体就一定要同他的思想感知同步,不要想他的血肉之躯在疼,就当这只是一个物件、一个怎么都能撑下去的东西。
平静而再平静地,等着疼痛平息下来。
过去中毒毒发的痛苦过后,他总是会想清楚对他下毒的那个人是如何得手,他一个个记着。
尽管他还不能反抗,可他每个人都记着,最后那些人总要比他痛苦十倍百倍还回去。
可此时此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太过弱小的时候,他不能反抗,他得掩人耳目,得韬光养晦,便只能承受。
傀儡也是皇帝,穿透他的琵琶骨会废了他,楚太后还不能这样直接对皇帝上这样毫无人道的酷刑,便让人一次次穿透他的锁骨,不至于让他残废,将他像狗一样用锁链锁在暗室。
太傅让温习的书他理应没有时间背下来,面对提问他装作愚昧不能答,大臣一度对他失望,索性通过了太后教养他几年再临朝的提议。
一次次上刑和中毒,他早就痛到习惯,若是怕疼,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任人宰割的滋味……他又尝到了。
她明明没有能威胁住他的权势,没有能抵抗住他的力气……
这是他动心的下场。
容厌笑出来。
低哑颤抖的笑声突兀响起,晚晚回眸看了一眼。
他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鲜血在脸颊上凝出干涸的血痂。
他慢慢道:“你下给我的毒,就只是疼吗?”
晚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没有回答。
容厌疼到了极致,说话声音很小,越来越小,声调却平稳。
“过去,我教过你权势,你当时不想学,可后来你也在看着我的行事手段。生死一线救下蔺青岚,陪伴我,救下我……用自己不在意的,去换取别人在意的,一本万利的生意,你做得很好。”
晚晚静静看着他,他说得没有错。
她从来没有试图对他完全隐瞒过任何事,只是不把话说完而已,她明白,越是编造隐瞒,他越是能洞察。
容厌低笑着:“若这药只是疼,你控制不住我的。你在我身边那么久,也应当知道,若要下手,必要狠绝,让人再生不出反抗之力。”
晚晚又看向窗外,看那片始终飘不走的乌云。
她幼年在上陵那时,学了许多后宅里的手段,后来师从了骆良,他慢慢将她养出了另一个懒得搭理世事的性子。
在容厌身边,她很难不被耳濡目染。
对付他,和前世一样,她也用了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
晚晚后知后觉,她已经许久没有再同前世的自己交流过什么了*七*七*整*理。
容厌的痛苦,前世的她,应当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晚晚轻声道:“不只是让你疼,若连续两次发作,还得不到我的药控制,你会死。”
容厌得知了这回他中的这毒的毒性。
很好的控制他的手段。他只要需要她为他缓解毒性,只要想活着,就得听从她。
他浑身又疼又冷,全身一瞬间轻地几乎可以让魂魄离体,一瞬间又沉重如身负万钧之力。
晚晚看着他撑不住身体,慢慢倒下,却还是挤出了两个字。
“出去。”
和上回在嘉县第三次试药一样,那一回,她就想看着他痛苦,看他的丑态,看他被折磨的样子。
她这回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倚着窗台,不为所动。
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高大的身体此时在软榻上也疼到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身体痉挛着抽搐,低哑而痛苦的闷哼声压抑至极。
一直看他疼到昏过去,晚晚才出了门,叫上紫苏,亲自去煎了几味药材,去了些毒性。
熬药还差几味药材,要去别处取,晚晚走出椒房宫,正要往太医院走去,却忽然被禁卫拦住。
她停住,看着这禁卫。
禁卫歉声道:“陛下有令,皇后娘娘您以及您宫中之人不得踏出椒房宫半步。”
跟在她身后的紫苏脸色霎时间雪白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陛下对娘娘一直都很宠爱,如今还在椒房宫中,娘娘没有失宠!可怎么会下这样的令,连宫人都限制出门,这样不留情面的禁足,就算娘娘在宫中出了什么事,也没法子往外面递消息。
软禁。
晚晚没有说话,仰头看了看天色。
天上的乌云啊,怕是散不去了。
禁卫为难道:“属下听令行事,求娘娘开恩,不要为难我等。”
晚晚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同他交代了她需要的药材,而后对紫苏道:“回吧。”
等到药材送来,她还是煮好了药。
晚晚用托盘端起这药,走入寝殿之中。
容厌还没醒。
她将这碗药放到一旁,而后坐到软榻边缘,挨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等待着他醒过来。
他脸色惨白,血迹斑斑,呼吸也轻极了,好像下一刻就要停下。
她面无表情,偶尔会唤他一声,耐心等着他醒过来。
一直到天色完全陷入漆黑之中,他长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
月光微弱,她能隐隐约约看清他睁开眼后,浅色的眼眸折出的细碎微光。
他双眼无神。
真可怜。
真可恨。
晚晚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容厌完全清醒过来,身体的疼痛也一同苏醒,眼前铺开一片浓浓血红雾气,让他视野中连色块也看不清楚。
晚晚看到他眼眸转了转,似乎在寻找着她。
她将手放到他眼角,看着他长睫轻轻颤了一下,手指沿着他脸颊慢慢往下,一直到他脖颈。
她忽然用力,狠狠掐上去。
容厌皱起眉,却没有说什么。
晚晚俯身,贴近去看他发紧的呼吸,他被窒息到唇瓣分开,无神的眼眸泛起雾气。
而后将身体又低了些,她咬住他唇瓣,轻易分开他齿关,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他卧在软榻上,她咬破他唇舌,鲜血流入他口腔之中,呛得他咳起来。
晚晚冷眼看着他被呛到又要昏过去,这个时候才慢慢松开手。
空气灌入肺腑,夹杂着血气,容厌颤抖着,又咳出几口血来。
这应该是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半张脸都是血,血腥又艳丽。
他也该对她发怒了。
可容厌还是没有,他咳到终于能说话,而后仰躺着,看不清她,可方才的亲吻也让他知道了她所在的位置。
容厌眼睛朝着她的方向,忽然笑了出来。
他脸上身上的血映着这笑,万分可怖。
他一点怒气也没有,声音微弱却兴奋。
“来啊,你尽可以撕碎我。”
他那么平静,眼眸湿润地过分,若是脸上没有鲜血,他的笑容必定漂亮极了。
他又咳了两声,才道:“可就算这样,你也离不了我半步。”
她不给他解药,便可以让他死,可他是皇帝,他也随时能杀她,他死了,她也活不成。
晚晚眼眸冰冷却也平静。
容厌微笑起来。
“你与我,生不得喜乐,那共死好了。”
“青史会笔载你我帝后,一生至亲至爱夫妻。”
乌夜啼(一)
浓云遮天蔽日, 晚晚不想再看他一眼,扭头去看窗外黯淡的月色。
她只觉出浓浓的荒谬和讽刺。
他将她囚禁在椒房宫,让她从此再也出不了这处宫殿半步, 不仅她的身体要被锁在他身边, 就连她死去之后, 身后名都要和他永生永生被捆绑在一起?
得不到他的喜欢, 她早晚会死在他的算计之下,可得到了他的喜欢,她同样不能好过。
遇上他, 这个邪魔一样的人,就是个死局。
止不住涌上来的怒与烦躁冲击地她有些眩晕, 晚晚可笑道:“容厌, 你疯也非要拉上我一起不可吗?”
容厌痛到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 他才挤出些许力气,用轻微而颤抖的声音道:“是。”
他眼中居然还慢慢浮现出一丝痛快的笑意。
“是!那你也得受着。”
晚晚呼吸停止了一瞬。
他说得没错,她就是得受着。
给他下了毒又怎样?他的命如今的确已经握在了她手里,可是他死了, 她也活不成。
这毒,彻底将他和她绑在一起,她可以尽情折磨他,可他也会从此将她囚在深宫。
不死不休。
晚晚忽然起身, 走到放着药碗的那处小案上, 伸手端起那碗药。
容厌看不清东西,只能靠着在让他忍受不住的疼痛中, 勉强用听觉去辨别她在做什么。
她走远了几步, 而后传来一阵什么被倒掉的水声。
一阵汤药微苦的气息冲淡了血腥味。
晚晚将这碗能缓解他身体内毒性的药汁倒去,而后将药碗丢到地上。
不轻的一声响动, 药碗滚到他卧着的这处榻边,药味忽然被拉近。
容厌痛到浑身冒着冷汗,全部的自制只能用在不让自己太过难看上。他唇舌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却连稍微提高一点声音,或者摔碎什么引人进来的力气都没有。
太疼了。
药碗就在地上。
她倒掉的,或许就是能止住这痛的解药。
人总是有想要逃避疼痛的本能,不受束缚的思绪让他想到,就算这药被倒了,或许也还有挂在壁上残留的药汁,或许,还能让他好受一些。
可他没有力气去撑起身子,再想摆脱这疼痛,难道药让一个帝王摔倒地上爬向一个空碗,可怜地去求那几滴没有倒干净的药?
容厌在疼痛中微微抬起头,下意识去找她所在的方向。
晚晚站在门口,她推开门,外面梁上高高悬挂着宫灯,暖色的烛光洒到她脸上。
她此刻声音也格外冰冷,一字字清晰入耳。
“好啊。就算这样,最痛苦的,也绝对、绝对,不会是我,我保证。”
借着宫灯投下的微光,他勉强能看到前方晚晚的身影。
她的身影已经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就连睁眼,都让他觉得艰难而费力。
她要走?
容厌心中难以抑制生出一阵惶然和怒意。
这身影很快消失,门又被合上,宫灯的灯光又被挡住,他又独自一个人被关到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几乎要撕碎他的疼痛。
容厌想要往门口追去,他最后一点力气用出来,也只是让他从榻上跌下,药碗又被撞到,在地上打起了转,残留的几滴药汁落到他手上。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为了求这几滴药。
羞辱人,她也会。
容厌却没有在意这些,摔倒地上的疼痛又被毒药放大千倍百倍,他这一刻的感知几乎让他觉得他好像是从悬崖上掉落,身体已经被狠狠摔碎。
他意识渐渐淡去。
没关系,他下了令的,她出不了椒房宫。
那就好。
她走不了就好-
等到容厌再次醒过来,药效已经过去,身体极致的疼痛一夕之间消失,居然给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此时只有唇舌还残留一些微不足道的疼痛。
殿中已有天光,能让他眼睛重新视物,窗外晨光熹微,朝阳还未升起,他前几日一直在思索和期待的中秋节到了。
可昨夜过后……
容厌没有什么表情地转动眼眸,看了看此时周围的狼藉。
他身上的血迹干涸在肌肤和衣料上,躺在地上,手背几滴干掉的褐色痕迹。
他静静想了想,他有多久没那么狼狈过了?
他握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力,手中有大邺最强悍的兵力,他自己也有不低的武力和不输任何人的智计……
可他还是免除不了,再次陷入这种境地。
容厌不再多想什么,他此时还是没有多少力气,费力地慢慢站起身,而后便立刻往外走。
他所在的这处是她的寝殿,守夜的紫苏在另一处偏殿前,叶晚晚便应当是在那处寝殿之中休息,她还在。
容厌知道她不喜欢被限制,也绝不可能喜欢这样被他软禁,可是,他此时心中甚至在庆幸,他下了封锁椒房宫的令。
她走不了。
他折回寝殿之中,用冷水冲去脸上过于明显的血痕,他肤色白,这样的模样太过吓人。
回宸极殿路上,至少不能让人看到他在椒房宫流了那么多血,不能让人有机会攻讦她。
紫苏听到寝殿传来的动静,立刻打起精神,走到庭院前,便看到陛下还是穿着昨日的衣物,衣料褶皱凌乱并不平整,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还没等她行礼,容厌便已经出了椒房宫。
回到宸极殿,他叫人备了水,脱下身上浸血的衣袍,而后慢慢将自己身上还沾着的血迹清理干净,最后换上整洁的衣物,他又成了往日那个渊渟岳峙的帝王。
容厌浑身疲惫着,却又清醒地睡不着,更没有什么胃口,去到御书房,批完今日的公文,便又去了酒池。
今日没有什么人可以杀。
他沿着石阶往酒池中走,一直到长靴踏上积着薄薄一层酒液的那一阶,才停下。
这里灯火通明,嶙峋的酒液中映出一张极为苍白的脸。
浅色的瞳眸清冷没有光泽,唇瓣上两处齿印已经不再流血,暗红的痂结在血色浅淡的唇上,颈间肿起两片红印,残破地有种触目惊心之感,容色却不减,平添了几分另类的蛊惑。
他看着酒液中这张脸,出神地想。
他之前还想过,就算只论这皮囊,她也不应该有了他还对裴成蹊念念不忘。
可裴成蹊有和她师兄相似的眼睛,于是他便可以轻易将她的目光夺去。
容厌有一刻甚至在想,若是她师兄真的死了、死透了,那他也像她师兄一些也好,她便也能对他目不转睛。
可下一瞬,他垂下眼眸。
裴成蹊的眼睛像她师兄,他对于她的价值便只是那双眼睛,和裴成蹊这个人无关。
幸好,他和她师兄不像。
乌夜啼(二)
今日是中秋, 饶温走进酒池,来到台阶上,将容厌最近需要服用的药丸递交过来, 汇报完今日需要让容厌知道的消息, 他迟疑着提出告假, 今日他想出宫。
容厌没有问为什么, “嗯”了一声便允了。
饶温松了一口气,眼眸中也自然地露出一点儿笑意。
他看到陛下随意地低下身,坐在台阶上, 拨开药瓶的木塞。
陛下这些年一直靠着吃药压制着曾经被灌下的诸多毒药,这么多年, 太医令尽心竭力, 却也没有法子彻底将毒性化解, 如今得知,皇后娘娘居然有能解决瘟疫的精湛医术……
那她总归能试着为陛下解一解?
可他却没有听到半分苗头。
饶温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道:“您如今还是只由太医令诊脉,目前用的这药禁忌太多, 严苛地限制您另外服用任何药就算了,还只能压制毒性,连头疾的疼痛都缓解不了……您就,没请娘娘为您试着解一解毒?”
饶温不知道的是, 他身体里刚又添了新的毒药。
容厌将药丸倒在掌心一粒, 他看了看掌心这深褐色近乎于黑色的苦药,明知道禁忌是混吃, 他近日中了叶晚晚下给他的毒, 如今不能再直接不经处理地服下这药,他却还是拈起送入口中。
苦涩在口中化开。
他淡淡道:“没有必要, 用不着困扰她。”
饶温皱了皱眉,叹一口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告退离开酒池。
容厌将手肘撑在屈起的膝上,支颐看着眼前的酒液。
酒气醉人,他的衣摆随着他坐下,垂落到脚边,酒液浸湿了一截下摆,湿润渐渐往上爬。
许多年前,先帝还在时,大大小小的节日都会举办宫宴,酒池一年四季歌舞不休,为了能让他有机会搭上朝中大臣,先帝不惜把本就不好的名声作践到人人叹息。
后来,楚太后执政,大小节日,便都按着楚氏的规矩来。
中秋节时,楚后会召来族中几个小辈,陪在她身边,也算与家人相聚了一遭。
那个时候,他便独自被关在暗室里,有时被锁着,昏沉不醒,有时候,便听着外面和乐亲近的笑语。
掌权之后的中秋节,他想看人多热闹点儿,便办场宫宴,心烦时,便谢绝觐见,将所有人拦在外面。
昨日,他还以为,他有了皇后,今年的中秋会有所不同。
口中的苦涩慢慢淡去,却转为盘踞在心口,不再散去。
容厌低眸又看了看手中的这药瓶,而后将这瓶药随手扔进了酒池中。
那么多年,这又苦又难吃的药,他早就吃够了。
他慢慢往后仰倒,躺在石阶上,和过去许多年一样,石阶的棱角硌着他的身体,微微的疼痛,在氤氲的酒气之中,放空所有思绪,什么都不再思考。
饶温走后,顺手关上了酒池的殿门,四面悬挂的宫灯明亮,一重重光辉穿过酒池中垂下的帷幔,形成错落的光影,投入到酒池之中。
暖色的烛光,斑驳的光线和浮动的阴影在他身上交错,像是一重重金色的锁链,亘古不变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囚困着什么沉睡的凶兽。
酒气拂动发丝和衣角,空荡寂寥-
夕阳落下后,月上梢头,椒房宫中飘出阵阵甜香。
庭院中有一张石桌,四面是四张石凳,另在不远不近的另一棵银杏树下,又添置了几张长案。
紫苏白术等人脸上带着笑意,从小厨房中端来一盘又一盘刚刚做好的月饼,腾腾的热气一冒出,便是阵阵诱人的香甜味道。
晚晚去年中秋也是在宫中度过,今年从一处小小的偏殿,搬到了这样奢华宽阔的椒房宫中,侍者也多了一倍有余,却也和去年的安排一样。
所有人都可以坐在院子里,吃一吃月饼,赏一赏月亮。
白术最后将两盘小菜放到晚晚面前的石桌上,而后便亲亲热热坐到她身边。
石桌上摆放着三副碗筷,晚晚又让紫苏去添置了一副。
往年,一直都是她和白术、紫苏三个人一起过中秋,桌上,便也只有三副碗筷。
今年这第四双碗筷……朱缨早就又被调走,这一副,会是为谁而备着,不言而喻。
紫苏欲言又止了下,想到自己方才去给门口的守卫送月饼,得知今日的禁令依旧没有改变,再看晚晚笑盈盈地同白术闲聊,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晚晚看出紫苏的顾忌,笑叹一声,道:“别皱眉,今日一起过节,便不要去想不高兴的事情。”
容厌囚禁了她,他摆明了不会放过她。
晚晚托腮看着月亮,微风拂面,唇角懒散地扬起。
耐心一些,如果他的喜欢,不足以让他能够尊重她的意愿,那她也可以再试试,他总会有失落绝望到,再也不想看见她的时候。
紫苏看着此刻完全看不出半点苦闷之色的晚晚,心中稍微平和了些,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看晚晚旁边的位置,叹了一口气。
陛下昨日软禁了娘娘,今日,应当不会来椒房宫了,晚晚备着的这副碗筷,用不上的。
她便也不再担心被陛下看到与晚晚同桌,失了礼数。
三人围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上,聊着不在宫中时的那些趣事。
一年里,大约中秋这段时日,她都是在上陵的。在叶家,从公中能领到的月饼总不会多好,紫苏便会带着白术和晚晚一起做,做什么馅料,便看当日能买到哪些最新鲜的,然后等到灶房空下后,三个人偷偷溜进去,面粉被洒地衣裙上、地上都是。
一模一样的月饼皮,里面却包着各种各样、味道或好或奇怪的馅料,不管吃到哪一个,都必须吃完。
等到玩闹够了,将灶房收拾好,晚晚便会给瑟瑟也送去一盘,等着第二日瑟瑟起来找她,期待瑟瑟是吃到难吃的多来装哭、还是吃到味道不错的多,洋洋得意地炫耀。
想到那时,晚晚又笑起来。
如今在宫中做出来的月饼,各有各的精致,食材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珍馐,却不如当初她溜出叶家,自己在街上逛到哪里便买到哪里的食材,在记忆里那般自在而欢乐。
白术抓起一个月饼,掰开先看了看,她欲哭无泪,哀声道:“这都已经是第四个枣泥的了!我今晚除了枣泥,便是枣泥,还是枣泥!”
晚晚兴致冲冲地笑出来,“就算是第四个枣泥,也必须得吃完!”
白术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的月饼。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几张长案上的宫人忽然起身,齐齐朝着庭院门口处叩拜下去。
晚晚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落下,随意地抬眸朝着门口看去。
容厌站在殿门处,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她还盈着满满笑意的眼眸和他的眼睛对上。
他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玄色常服,宽肩窄腰长腿,高大而清瘦的身影站在院中,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看到便忍不住心底一凛。
晚晚越过重重人影,笑吟吟看着他。
他一来,椒房宫好不容易在被软禁中还凑出来的中秋欢愉轻松氛围,霎那间便成了接见帝王的肃穆。
容厌早就习惯了这般。
他只是看着她。
他不在时,她笑得那么开心,几乎要歪倒在一旁的白术身上。
石桌上,明显不是御膳房做出来的那些样式精致的月饼,应当是椒房宫自己的小厨房中做出来的。
白术和紫苏与她同坐,另外……
还多了一副碗筷。
容厌视线落上石桌明显还留了一人的空位。
晚晚直起身子,叹一口气,“过着节呢,你不会先让她们起来呀。”
她令那些见到他行礼一直跪在地上的宫人起来,继续回桌上赏月吃月饼,而后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不想去叫你,是椒房宫中一个人都出不去,只能等你自己来了。”
容厌愣了一下。
她对他的态度,不是他所想的那般,见到他便会愤怒而尖锐,昨夜的争吵,那些绝情相逼的话,似乎全被抹去了。
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到晚晚身边。
白术不再抱怨,捏着两半的豆沙馅月饼,低着头默默啃着,紫苏垂下眼眸,同样坐立难安。
晚晚主动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到她旁边的位置,而后将那副碗筷推到他面前。
“你的。”
容厌怔了怔。
晚晚瞧着他的神色,眼中笑意更明显了些,瞧出白术和紫苏实在不自然的模样,道:“叫上人,你们去后面的小花园好了,我和陛下这边无需人伺候。”
二人神色一松,而后立刻离开石桌,叫上不远处的宫人,浩浩荡荡许多人一同往殿后而去。
晚晚瞧着盘子中剩下的月饼。
今日做的,都是规规矩矩的馅料,没有什么味道奇怪的。
她遗憾了下,随便挑了一个,而后递到他唇边。
“尝一尝,看这是什么味道的?”
容厌看着这块月饼。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
晚晚又凑近了些,“尝一口嘛,今日可是中秋,一年只吃这一回的,我没往这里面加什么毒药的,放心。”
容厌没说什么,垂下眼眸,启唇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口。
他不担心她会在里面加什么,她若是想对他下毒,完全可以用更为不知不觉的方式。
他慢慢咀嚼,细细尝着味道。
其实味道不如御膳房做出来的口感细腻,甜味也重了些,却好像还是比御膳房的好吃不知道多少倍。
晚晚瞧了一眼,是莲蓉馅的。
她小小失望了一声,“是我喜欢的味道,今晚还没吃到呢。”
容厌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月饼只看表面完全分辨不出来什么内馅。
晚晚瞧了瞧盘中的月饼,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容厌尝过一口的莲蓉馅,而后没有客气地在旁边又大口咬下一块。
她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道:“陛下不计较吧。”
容厌看着她两腮被撑地鼓鼓囊囊,唇角稍微扬起了些。
晚晚看到他居然笑了,不紧不慢将口中这口月饼咽下,又饮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正过身子面对着他,认真地看着他此时的模样。
他颈上的伤痕肿着,已经青紫起来,被领口挡着大半,唇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晚晚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脖颈。
容厌看着她,她指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按着他颈上伤痕。
“陛下,昨晚,你是不是很不好受?”
容厌没有说话,唇角的弧度慢慢落下。
他什么感受,她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他让她出去,她反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疼得昏过去。
晚晚手指往上,沿着他下颌,指尖一直上移到他唇角,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他唇瓣上的伤痕。
她站起身,往前半步,便能站到他面前,微微低下头。
淡淡的香甜气息蔓延过来。
容厌抬起眼眸。
她忽然靠地更近了些,这股甜香扑面。
她轻轻亲吻了一下他唇角。
清浅而留恋地轻轻贴了一下,又很快分离,远不如往日唇舌交缠几乎将呼吸都吞下的热烈。
可她却清晰地看到,他长睫颤了一下。
远不如他表现出地这么平静。
容厌手指慢慢收紧。
许是莲蓉的淡淡甜味还在,这样轻轻的触碰,竟然能尝出一丝甜味。
她没有等他说什么,便轻轻叹息道:“昨晚是第二次了,我没给你解药,你会怪我吗?”
她顺势坐到他腿上,亲密无间。
晚晚环着他的脖颈,额头相抵,呼吸可闻。
容厌几乎是本能一般抬手握住她腰身,将她按地更紧密了些。
昨晚的她和他,此刻却又一一浮上脑海。
她从来不是蠢笨的人,相反,她有时候比他还要清醒无情。
只要他还囚禁着她,只要她不解了这毒,那昨晚,就不会是最后一次。
即便这样,此刻,她还能对她那么厌恶的他,这般亲近缠绵,全无芥蒂。
容厌没有喜爱受苦的癖好。他不会因为他一厢情愿而后她对他做出的事情来责怪她,可他自己也不确定,如果在她这里,他只能得到羞辱和折磨,他对她的感情还能持续多久。
但是,她只要一碰他,将要熄灭的野火又要燃烧成燎原之势。
可是,他推得开她吗。
乌夜啼(三)
容厌给出的回答, 是轻轻抱住她,她坐在他腿上,下颌压着他的肩, 耳鬓厮磨, 是完全契合的拥抱。
第一次下毒让他被折磨了一夜之后, 她也是这样问他, 他认真答了,不会怪她。
这次也不会。
只是……
容厌长睫垂下,看着月光投在地上, 光影微晃,通明灵动如积水。
上次, 他还能用她吻了他来解释她对他做的事, 这次, 她是明摆着,就是折磨他羞辱他。
他从没在一个人身上那么犹豫过。
过去,伤害他的,他总是会找了机会先折磨一番, 而后杀了、剐了,都可以。
可对着叶晚晚,他千百般思绪,却连不成线, 他一点也不想那样对她。
第一次中毒, 过去便过去了。如今有了第二次毒发,日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
第一次, 毒性散去后, 疼痛也彻底消失了,第二次, 他已经记住那痛,还有连力气都被消解下去的被动和虚弱。若今后还有,这疼痛早晚会让他形成应激,就像狗会害怕总是打它的主人,痛得多了,她总会在他身上刻下抹不去的痕迹。
容厌抱紧她,用力将她死死扣在怀中。
他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她,他也难以再轻易换人喜欢。
可她是那么虚情假意的一个人,用轻浮又假惺惺的爱意,居然就让他动了真心。
她对他的温柔,对他的殷切,对他的需要和在意,都是假的,都是她用来引他上钩的毒。
他明明都知道。
哪怕现在,她对他笑意盈盈,甚至抱着他还亲了他,他也猜得到,她还是没有半分真心。
即便知道她浑身上下都有毒,容厌还是想要尝一尝。
不管她又想做什么……来吧。
他再试一次,再往前一步,他已经接受,就是他爱她更多,还是他一厢情愿。
他会认认真真地与她相处,学着如何待一个人再好一点,让她愉悦起来,从头开始也无妨。他对她永远都是既往不咎,不管她对他会不会有真心,只要今后能好好在一起,过去所有事他都不会再提。
容厌轻轻嗅着她发间的香气,眼中眸光微微晦暗。
可若是她还要持续不断地折磨他,他的确还是舍不得碰她一下,可是,失望多了,终有一日,他会被疼痛消磨掉这刚生出来没多久的情意,就算他还是不能完全舍去这份喜欢,可一旦逼他生了恨意。
他也想不到他会做些什么。
这回,他还是愿意赌。
晚晚每次都是拿着她的性命、她的全部,放到他面前,这一次,他的代价……也可以是他的所有。
晚晚静静地靠在他怀中。
被他抱着其实很舒服。他体型比她大很多,他抱着她时,她整个人都能被他圈在怀中,鼻息间是他身上混着药香的清冽香气,有种想让人一直窝在他怀里不出来的倦怠感。
可她忽略不了他的侵略意味。
他在体型、力量、身高上都轻轻松松压制她,她能摸到他衣衫下的肌肉线条和坚硬的手感,环着她的手也是牢牢的禁锢。
她生性难以顺从,这个怀抱再舒服,她也喜欢不起来。
晚晚轻声问:“陛下,我日后是不是都离不了皇宫了?”
容厌默了片刻,反问道:“做皇后,不好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想要的,除了自由,他都能给。
晚晚没有说话,收紧了环在他颈上的手臂,侧着脸颊躺在他肩上看月亮。
高悬于天际的明月,今日是圆圆的一轮,清辉如轻柔的纱缎,笼罩在天地之间,让景色显得绰约而朦胧。
在院落中拥抱到晚风都带了一丝寒意,容厌抱着晚晚回了寝殿。
寝殿中,窗棂上悬挂着弯月形的碧玉。
容厌看了一眼,而后垂眸动作很轻地取下她挽起的云鬓上的钗环配饰,最后将她的鬓发散开,手指穿插在她发间,指腹按在她头皮上。
他手掌大,手指也长,为她按着头顶的穴位时,酥麻的战栗感从头皮,一直往下,到脊柱,到四肢。
晚晚抱着他的腰,手臂有些酸软。
这段时间,他瘦了些,腰身原本就窄,如今抱起来更是又细又硬地硌人。
晚晚摸了摸他腹部,紧实的肌肉隔着几层衣物也能触摸地到。
按在她头顶的手指顿了一下,容厌垂眸看了看她。
深更半夜,这个动作亲密地并不单纯。
晚晚也想到了这一点,却若无其事地又将手绕到他腰后,闭上眼睛继续抱着。
容厌没再按几下,便轻轻拉开她的手,道:“我先去沐浴。”
晚晚应了一声,看他去了外面偏殿之中,寝殿里的盥室还是留给她用。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又看了一会儿窗边挂着的月牙,最终去盥室中独自沐浴,出来后,容厌也已经回来。
她坐在妆台的铜镜前,容厌用棉巾为她擦着发上的水。
晚晚道:“我去叫紫苏来吧。”
容厌问:“弄疼你了?”
晚晚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同,皱了皱眉,才轻笑了声,道:“陛下,你亲自服侍我,这谁能消受得了啊。”
容厌低笑了一声。
她对他都多大胆了,打过他,下过毒,甚至也往死里掐过他,她说这话,也不嫌脸疼,她什么消受不起?
容厌道:*七*七*整*理“我乐意。”
晚晚索性也不再多说,等他擦净她发上的水,甚至用不着她走回床榻上,他直接抱起她,而后放到床榻的里侧,灯灭之后,一具微凉的身体从她身后将她抱在身前。
仅仅是抱着她,容厌心中居然就平静下来了。
晚晚眼前昏暗,仅仅能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勉强视物。
她问了一句,“陛下不是不喜欢暗室吗,怎么直接把灯都熄灭了?”
往常,他都是留一两盏灯,顶多再拿灯罩将烛台罩上,让烛光再昏暗一些,可室内还是有着不弱的光线。
如今他每回来到她这里,就寝时,也总会将灯台全部熄灭。
容厌闭着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东西的这双眼,只要抱着她,他的情绪也不会失控。
他嗓音平和,“你不是喜欢熄了灯、暗一些,才睡得舒服一些吗?”
晚晚不再说话。
他真的只是抱着她,没去做床上那些事。
晚晚索性真的去睡了。
许久没有再同前世的她说过话,这一回,她终于又梦到了前世。
晚晚试着同梦境中的自己交谈。
“容厌的痛苦,你看到了吗?”
“你还想要多少?”
没有声音回应。
前世,皇宫的红色宫墙,是多少鲜血染就,同一个人,明明都是喜欢的,对她怎么就能天差地别。
梦境里,她看着自己在深宫和朝堂之间浮沉。
她哪里是喜欢这些政斗的人。多少次被容厌为难到失眠、发怒、失态,那么丑陋无助,最后抱着膝在床头啜泣。第二日,她凤袍加身,还得是那个一如朝堂便势如破竹、尽在掌握之中的皇后娘娘。
深宫承载着多少压抑,床榻上,他与她缠绵时,就好像两个下一刻就会死去的人,拼命地要在对方身上发泄出所有欲念。
他与她除了在床上,太久没有和颜悦色过,就算在床上,就算痛快至极,他也会让她讨厌。
她不喜欢他捏肿她的手腕,不喜欢他在那时问她舒不舒服,不喜欢让他吻她。
他和她只是那么卑劣地权与色的交换,做就是了,不需要那么多环节。
前世的她事后又累又厌弃,一根手指都懒得挪动一下,却还是会挤出力气扭过头,不想看他一眼。
前世的自己,终于消失了吗?
晚晚惊醒。
她呼吸猛地剧烈起来,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擦拭着她额上的冷汗,将她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的碎发拨开。
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头、脸颊。
容厌的声音带着刚刚醒来的低哑,一声声撩拨。
“做噩梦了?”
晚晚明显感觉到他对她的不同,那么温柔,那么照顾。深更半夜,她惊醒,他也跟着醒来,没有一点脾气地询问她。
他今日主动拥抱她,又是对之前的事不再计较,她好像怎么做,他都能包容。
这是他的喜欢。
晚晚轻声答,嗓音微哑:“只是醒过来了。”
容厌“嗯”了一声,“还想睡吗?”
晚晚道:“如果我说不呢?”
容厌睁开眼睛,即便睁开了,他其实也看不清东西。
他的手抚在她脸颊上,“睡不着,想做些什么?”
晚晚:“陛下都陪着我吗?”
容厌应了一声,“都陪着你。”
晚晚沉默了片刻。
他是想要对她好,他能那么温柔,那么耐心。
可到了如今,他和她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事,从最开始她还没那么讨厌他时,他不喜欢她、玩弄她,到如今他喜欢她,对她好……她也已经生不出半分动容了。
晚晚本懒得去想,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在心里答了一句,他和她早就错过了,早在她遇到师兄那时,他对她的意义,只能是,极为勉强才能找出一点点相似之处的,赝品。
互相索取好了。
只要他愿意放过她,放开手,她绝对会停手,该解的毒,都会给他解了,不会再对他怎样。
晚晚还是背对着他,闭上眼睛,道:“继续睡吧。”-
就好像他和她换了位置一样,晚晚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改变,用各种方式,试着去得到她的喜欢。
除了还是囚禁着她。
椒房宫中添置了许多东西,外邦进贡来的血珊瑚,江南最有名的绣娘绣出来的双面绣锦屏……让人眼花缭乱的宝物,随随便便堆满了椒房宫的库房,就连最好的御厨,也直接搬到了椒房宫中。
晚晚也耐心与他相处。
会在月下亲吻,牵着手在宫中漫步。
她有时候在宫中炮制药材,他来了她也不想分神,容厌便在一旁看着,目不转睛,她随便做些什么,一回头,便都能看到他眼里的笑容,还有一日胜过一日的情意。
日出日落,天晴阴雨,一日三餐。
晚晚也会回以又甜又温柔的笑意,就好像真正的夫妻,那么和谐而平静。
可是再看头顶被框住的天,心情依旧是阴翳而无趣。
她看着容厌添置在院中的一个琉璃鱼缸,据说是南面的附属国最近献上来的,那是比江南还要往南的地方,里面极为绚丽的鱼儿尾鳍散开地极为漂亮。
晚晚没让别人照顾,自己每日都会亲自来给这些鱼喂食,几粒鱼食撒进去,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
琉璃鱼缸里面布置地也是极为漂亮,透明的琉璃,圈出不小的一处空间,给这些漂亮的鱼儿游动,每日都有最好的鱼食。
它会知道自己生活在别人的施舍和控制之下吗?她愿意,就能多给几粒鱼食,她疏懒,鱼食也会少一些。
晚晚今日往水里滴了几滴药。
她看着里面的鱼游动渐渐缓慢下来。
容厌来到椒房殿中,脸色有些泛白。他身体不好,可平日里的唇色却不显虚弱,总是极为漂亮的红色,今日唇瓣却也苍白下来。
晚晚忽然想起,这些时日,他一直宿在椒房宫,只有昨日,他没有过来。
饶温倒是傍晚过来了一趟,传话说,陛下有要事,晚上让她先睡。
晚晚不在意他来不来,此时乍一看到他这样明显地虚弱的模样,眉梢稍微挑高了些。
她给他下的毒,一个月发作一次,连续三次毒发时没有解药遏制,毒药就会开始直接摧毁他的身体。
如今,距离上一次还不到一个月。
他毒发了?
晚晚想了想,放下手里的鱼食,走上前,还没有牵住他的手,忽然停下了脚步。
容厌平日不喜在衣上熏香,以往,他身上只偶尔会带着些安神香的香气,后来在她这里,安神香也不再用,身上除了会有些药香,便是极为清淡,只有靠地很近时才能嗅到的清冽香气。
如今,他身上很明显地,沾上了另外一味衙香,甜而不腻,矜持而幽雅的一味女子香。
这得是与那女郎相处了多久,身上才会一直带着这香气。
晚晚忽然停住脚步,眼里慢慢升浮起些许笑意,心里含着些许期待。
他……是不是总算腻了她了?
他宫里可还有那么多妃嫔呢。
意外之喜,她没问他有没有毒发,反而期待道:“陛下,您今日身上的香气好香啊……那女郎可在宫中?”
容厌皱了一下眉。
她都在说些什么?
下一刻,他顿了一下。
……她闻到了他身上有不属于她的味道,她居然在问他。
他眼睛霎时间亮了些。
乌夜啼(四)
作为一朝帝主, 对整个皇朝的消息情报控制必不可缺。
所以容厌一想,便能想出好几个夫妻感情深厚的官员,有寒门上来的酷吏, 也有端方持重的世家公子。他曾经一个个将人传来御书房, 与他们闲谈, 旁敲侧击出他们与妻子相处的方式。
他在宫里长大, 没看到过正常人家的夫妻应当如何相处,但他都可以去学,他可以去学着应当怎么做才能让她再高兴一些。
这些时日, 他都很喜欢。
乍一听到晚晚问他身上有别的味道,他下意识觉得, 是不是……她也在意他了?她是不是也开始在意他有没有接触了别的女郎?
晚晚唇边带着笑意,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 柔和而又温暖,美好地这样无可挑剔。
容厌贪恋地看着她,想了想,留有余地道:“在宫中如何, 不在宫中如何?”
晚晚与他回到寝殿中坐下,认认真真商议:“如果是在宫中,那我作为皇后,自然要去好好赏赐一番的。如果不在宫中……陛下是喜欢那女郎吗?”
容厌听完第一句, 唇边的笑便淡了下去。
这种事情上, 她倒是大度得很。
她是巴不得他去别人那里?迫不及待顺势想要推开他?
容厌淡声道:“你不爱管后宫大事小事,便都递到我面前, 让我来处理。我批完的答复都在你书案上, 所以后宫发生了什么,你一概都没有去过问?”
晚晚眨了下眼睛, 无所事事地看向一旁。
她都被囚禁着,还管什么事。
容厌道:“近日我筹备遣散后宫,徽妃那里需要我亲自去一趟,昨日傍晚我挤出空去她那里,她在殿中晒了香料,日落时分正要将香料收起,想来是那个时候沾到了庭院中晾晒的香粉。”
晚晚怔了一下,她注意到,他最先说的那句:“遣散后宫?”
容厌看她一眼,“章程就在你寝殿的书案上,后宫之事,你是一眼都不看。”
晚晚沉默了下。
她就是不想管。
既然他愿意帮她,堂堂皇帝陛下去处理那些后宫之事,当然不会出任何问题,她自然看都不会看一眼。
容厌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缩了缩,又被他轻柔地握紧。
他身体温度低,冬日他的手总是冰冰凉凉,于是今年便穿得比往年更厚一些,等到进了殿中,地龙烘烤地周身不再冰冷,他才会去碰她。
容厌将她想要收回蜷起的手指抻开,掌心坦诚相对,就像是不容拒绝地要让她展开紧闭的那扇门,去听一听他要讲什么。
微凉的温度握着她,也不是多么紧密的一个姿势,忽然就有种格外缠绵的滋味。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道:“在你之前,我没有过旁人,后宫嫔妃,一个也不曾碰过。”
晚晚垂着眼眸,像是出神也像是在听,没有说话。
容厌继续道:“先前我留在过瑾妃和瑶妃宫中过,瑾妃用怀柔的方式,想要侍寝得到宠爱,挽救家族,我太无聊,便见了几次,等到瑾妃家族一族落狱后,便自请削去封号去了冷宫。瑶妃步瑾妃后尘,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传了出去,按律论罪。只是如此。”
他紧了紧手指,提醒她专心一些,晚晚抬起眼眸看他。
容厌道:“我十几岁时中毒太深,联系到了宫外的神医,出宫后,遇到乱匪,失足坠崖。叶云瑟游玩路过,便顺手救下我。后来宫变前夕,叶铎身死,我在宫外议事之后,曾去请她见过一次。她若需要,我能做到的,便都可以帮她一次。”
那个时候,叶云瑟刚刚遭逢了大变,又联系不上裴成蹊,心力交瘁,得知自己还救过皇宫里偷偷出宫的傀儡皇帝,顿时又惊又惧。
楚氏为外戚几十年,瑟瑟从记事起便知道,楚家有多势大,天下是楚家的天下。当今皇帝年幼登基,却不过是楚家推在前面的一个傀儡,等到小傀儡长大,再由一个楚氏女为后,下一代皇帝便终于能有楚家的血脉。
从小到大,她所认知到的,大邺最顶层不是那个傀儡皇帝,而是楚氏。
忽然得知这个傀儡皇帝要见她,她如今怙恃皆无,与叶家家主也不和,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她不敢去赌区区一个傀儡能压得过楚家。
若是和陛下有了什么牵扯,被楚氏盯上,叶家不会庇护她,她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妹妹。
“叶云瑟后来应当是扔掉了我给她的钱庄信物,却被人捡到,以为我与她有过什么。”
于是便有了暗中推动,送她的妹妹,叶晚晚入宫一事。
他放入宫中的嫔妃,都是背后有人操纵的。
容厌道:“你从来不是什么替身,我对叶云瑟也从来没有半分喜欢。”
晚晚默默听着,这的确会是当初的阿姐,无奈之下做出来的选择。
阿姐张扬了那么多年,到最后两年,她却学会了处处过于谨慎。
她不是替身,他不喜欢阿姐,她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晚晚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你不就是因为我救过你,才愿意对我动心的吗?阿姐也救过你。”
容厌没有立刻说什么,静静看着她。
晚晚见他不说话,便抬起眼眸,他眼里似乎有些无奈的情绪。
“不是。”
她救他,是让他尝到了失去,让他明白,他不想失去她。
若只是救过他,他可以用别的方式偿还。
她也救过他,可她本身对他的意义就不一样。
动心、发现自己动心、和愿意接受自己动了感情,对他来说,这些都是要他跨越的阶段。
晚晚托起脸颊,漫不经心道:“我也没问这些,你怎么忽然告诉我那么多?”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轻笑了一声。
“我不主动告诉你,你会问吗?”
连摆在她面前的都不去看,他不喜欢对人解释,可他若不说,她也不问,难道就放任日后她对他还有什么猜疑吗?
晚晚确实没兴趣问他之前的事。
就连他现在说了,她也听得意兴阑珊。
容厌继续耐心地同她道:“昨晚去了徽妃宫中后,我去御书房等着边关的消息。昨夜忽然毒发,我只来得及让人离开御书房附近,没能回椒房宫。昨夜,我只在徽妃那里待了不到一刻钟。”
“我过去没有过别人,今后也不会有。”
晚晚忍不住笑了出来。
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这是给她的保证?
他说这么多,不如说一句放她离开两不相见让她开心。
晚晚努力提起自己的兴致,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道:“过去,陛下哪家女郎都不曾熟悉过?”
容厌坦然回答:“不曾。”
晚晚认真道:“所以,是不是因为陛下认识的女郎太少,又没有谁能胆大一些接近你,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日后,陛下大可以对别人也温和一些,世上女郎各有各的有趣和美好之处,下次开后宫,总能遇到陛下喜欢、也喜欢陛下的。”
容厌没有打断她,只是脸上温和的神色如同浸入外面冰冷的池水,一点点褪去,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他忽然觉得荒唐。
他对她仔仔细细地剖白,可她呢?一句句,恨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
前些时日,他还以为他与她可以这样相处下去。
可今日不防便是一盆冷水让他清醒。
昨日毒发时,他自己一个人在御书房中。疼到极致时,他脑子里只能反反复复地在想着她的名字。
叶晚晚、叶晚晚。
他的真心都去喂了狗了。
容厌闭了下眼睛,平静下来。
他早就知道的,既然决定要用他的所有再试一次,那在他失去全部之前,他都可以继续尝试着走近她。
容厌张了张口,方才能对她说出许多话,这一刻,又什么都很难再继续下去。
他知道,他的喜欢,毕竟与她无关。
却还是会失望到心底冰凉。
晚晚瞧着他神色冷淡下来,从方才觉得她在吃醋,他眼睛亮起,到耐心温和地去同她从头解释,到此刻神情冷漠。
她认真看着他的神色,唇角总算是高兴地弯起。
容厌平静道:“叶晚晚,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再开后宫,也不会再有别人,这些你想都不用想。”
如果他身边不是叶晚晚,那也不会再有别人。
他嗓音凉湛湛地,清冽冰冷。
他应当很不高兴。
晚晚看到他垂下眼眸,淡淡对她道:“那今日便不用再谈了,就寝吧。”
他松开握着她的手,晚晚反手抓住他手指晃了晃。
“陛下生气啦?”
容厌抬起眼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清晰映着她的身影,她眼里带着笑。
“别生气呀。”
一边说着不让他生气,一边说着恨不得气死他的话。
容厌调整了一下神情,却还是难以对她摆出什么严肃一些的神色。
晚晚笑了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前,轻轻道:“闭上眼睛。”
容厌面无表情睁着眼睛。
她眼眸笑地更弯了些,抬手遮住他的眼,下方的手指掩住他鼻尖,他唇瓣薄而柔软,唇形也十分漂亮,此时浅淡的颜色,很像师兄。
晚晚坐到他腿上,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脖颈亲吻上去,腰身转出一抹柔韧而诱人的弧度。
唇瓣贴合,再熟悉不过地缓缓碾磨着,分开唇瓣,舌尖探入。
他的睫毛很长,她捂着他的眼睛,他稍微动一下,睫毛轻轻刮在她掌心的触感便分外清晰。
她亲上他的那一刻,他睫毛颤了颤,而后闭上了眼睛,抱紧她,配合她的亲吻。
这段时间,他没有主动对她做过什么,没有主动亲她,再也不曾强制过她什么。
只是除了还是囚禁着她。
唇舌热烈地缠在一起,他扣在她身后的手越来越用力。
晚晚坐在他腿根,这个位置,他再忍着、她也感觉到他又有了反应。
容厌想要拉开她捂着他眼睛的手,也好方便亲吻地再深一些,他嗓音低而微微沙哑,“拿开手,我不睁眼。”
晚晚闭上眼睛,放下手,也不再亲吻下去,抱着他,下颌压在他肩上,闷声道:“还生气吗?”
她不想继续下去,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平复下身体每一处涌起的情潮。
“本来就没生你的气。”
晚晚“哦”了一声。
这段时间,她大都很配合他,只偶尔烦闷时故意惹一惹他。
熟练地安抚下来惹怒他之后他的情绪,而后轻轻软着声音道:“昨晚又毒发了?”
容厌手还握在她腰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腰身。
“嗯。”
晚晚被他按得身体有些痒也有些麻,她无视这股不适,问:“你就在御书房,为什么不来找我?”
容厌道:“走不动。”
晚晚:“……”
她无言了一下,重新郑重说了一遍,“我说过,这毒是可以要了你的命的。已经两次了,下次毒发后、结束前,若你还是没能找我来服药,你真的会死。”
容厌应了一声,“我记得,这不是还差一次。”
晚晚只提醒了一次,不会再说第二次,反正是他自己的命。
他若是不在意,她也不会在意。
要死谁也逃不过-
深冬十二月。
晚晚站在寝殿外间的窗边,用力将支摘窗推来,喊人进来。
琉璃缸中的鱼已经死了第六轮。
宫人涌进来,将琉璃缸抬出去,换水的换水,剩下几人重新去内务府准备新的。
这已经是他囚禁她的第三个月。
晚晚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碎雪,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伸出窗外,接住一粒雪,而后拿近,便只能看到自己掌心里,那雪已经化成了一点水迹。
她转过身,看着宫人又将新的琉璃缸摆在原位,鱼缸旁边放着鱼食,再旁边,便是她偶尔会滴进水中的毒药。
新制出来的毒药,无色无味,毒性到底有多重,还在试。
容厌好像以为是她养不活这鱼,又从南面弄来了许多在宫中养着,她这里的死了,便可以让人再换新的过来。
晚晚走到寝殿门边,沿着游廊绕着寝殿慢慢走了走。
紫苏说,容厌今日下朝,在前朝处理完事务,午后便回来了,可到了那么晚天色都暗下了,寝殿却还是看不见他人。
走到小厨房,晚晚看到门口守着饶温,便走近过去。
饶温笑了一下,让出身子,让晚晚进去。
容厌在试着做一碗面。
他不会这些,毕竟他再艰难时,也不会有谁会克扣他的吃食,只不过不知道往里面又加了些什么而已。
他曾经给晚晚烤过鱼,那时她也不敢拒绝他,可是难吃他也吃得出来。
煮面应当不难。
他昨日去让御厨在他面前做了三次,御厨诚惶诚恐,认认真真拿出绝活,刀工漂亮,汤底香浓,手拉出来的细面整整齐齐摞在碗中,佐以几片菜叶、香菇,再卧上一枚金黄的鸡蛋,看上去并不奢华,味道却极好。
他记性好,看一遍就清楚地记得全部步骤,看三遍让自己再严格地能把控每一步。
再过几日,便是晚晚的生辰。
她的长寿面,可以由他来做。
晚晚走到厨房门边,看着容厌认真却僵硬地复刻着刚学到的动作。
案上拉出的面条有粗有细,他应当是取了最满意的那一把放入开水之中。
旁边炖着的高汤香味早就已经飘出。
晚晚怔愣了下,低笑了一声。
他倒是真的用心,什么都愿意去为她做。
听到有人进来,不用回头,容厌也知道是晚晚。
他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一枚将要成型的圆月,月中是广寒月桂。
他也看到了她最喜欢月亮纹,有月牙纹的衣裙,也有许多弯月簪钗、璎珞、手钏,殿中也有许多月亮形状的配饰。
所以今日他也雕刻了月亮。
一个就要吃下去的食材,此时看起来,比她悬挂在寝殿中各种各样的月亮都要好看。
他回眸看过来,看到果然是她,笑了下,“再等一会儿。”
晚晚找到一处小桌,坐下来,托腮继续看着。
他很快盛出一碗高汤,刚煮好的面整齐地码进去,鸡蛋卧在最上面,而后把一旁准备好的小菜焯水,将青菜、雕刻的月亮一一放进去,而后便端起这碗面,放到她面前。
晚晚看着这碗乍一看色香味俱全的面,其实面煮老了,软在碗中。
她没说什么,仰头对他笑了笑。
容厌眼睛弯起,取出一双象牙箸,递到她手中。
晚晚挑出几根,吹凉了些,而后尝了一口。
容厌向来稳重,做什么事都尽在把握之中,就连宫变夺权那晚,他也冷静地生不出半点紧张的情绪。
可此时,他看着晚晚的动作,眼睛一眨也没眨。
她唇瓣沾上了些许高汤,咀嚼了两下,顿了顿。
容厌呼吸也跟着顿了顿。
晚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这口面咽下去。
容厌问:“不好吃吗?”
晚晚笑了笑:“你中途没有自己尝一尝吗?”
面条软烂,没有口感可言,高汤味道又咸又怪。
容厌愣了一下。
“没有。”
他抿了一下唇,就要将这一碗面拿开,道:“别吃了,御膳房也备了饭菜,这一碗倒掉吧。”
晚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到了晚膳的时间。
她拦了拦,笑着摇头,“还要等他们送过来,不想等了。”
她慢慢又吃了几口,饮了一杯茶。
容厌有些怔,“晚晚,不好吃便不要再吃了。”
晚晚轻轻道:“这应该是陛下第一次下厨吧?还只是为了我,我很高兴,是你做的,所以我会吃完的。”
容厌低声道:“别吃了,不重要。”
这碗面份量不大,他本来就不是想让这碗面取代晚膳,几口便可以吃完。
晚晚吃完最后一口,而后起身,容厌跟在她身后离开小厨房。
外面廊上宫灯已经点起,穿过小花园时,没有人跟着,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让人跟着。
他的手冰凉,手背上的肌肤有好几处手感不平整,大概是被烫出来的痕迹。
容厌沉默着。
雪花飘落到身上,他身上沾着的雪粒竟也没有化开,一颗颗挂在他黑发和长睫之上。
月光之下,他停下脚步,摸到她斗篷上的兜帽,为她整理好衣物,才重新隔着她的衣袖牵手。
她仰头看他睫毛落上的那粒雪,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
雪粒被她手指的温度融化,让他的眼睫濡湿起来,显得眼眸也湿漉漉地。
终于又走到一处廊下,容厌忽然抱住她。
好一会儿,才道:“我会学得再快一些、再好一些。下次,若不好、你不喜欢,不要勉强,不用顾忌我。第一次下厨也算不了什么,人活在世,有用不完的第一次,时间还长,没什么珍贵的。”
晚晚仰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还有宫灯下飘落的雪。
她有些无聊,轻轻道:“我不想听这些。你若是自知不好,为什么还要拿到我面前呢?”
她吃下去,是她只能吃下去,就像她只能在他身边一样,他给什么,她便只能要什么,她喜不喜欢,他不在意。
容厌也能想到她的言下之意。
他呼吸停了一下,才又慢慢继续下去。
天气太冷了,他仿佛也随着天气被冻住,就连眼珠稍稍转动一下,几乎都能发出咔咔的声响,僵硬、生涩、寒冷。
他好像更冷了。
晚晚扬起头,踮起脚,又轻轻抚了下他的睫毛。
雪粒几粒落入他眼睛,化在他眼中,让他眼珠彻底湿润起来,眼眶被冰冷气息刺激地微红。
晚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这样真漂亮。
晚晚微微笑起来,笑容甜而温柔,宫灯的光辉落入她眼底,美艳不可方物。
容厌紧紧看着她。
不远处,饶温撑伞快步走过来,手中捏着几封密函。
晚晚余光瞧见,轻轻挣了挣,从他怀中挣开了些,道:“陛下,又有公务了。”
容厌让饶温等一会儿,他先沉默着送晚晚回了寝殿,而后才与饶温一同往外走。
他站在寝殿门外,看着里面又新换的琉璃缸。
这种鱼,哪里那么容易死呢?
摆在鱼食旁边的药瓶,从来没有拿开过,甚至他也见过,她滴一滴下去,那些鱼便会萎靡一分。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那么漂亮的鱼,她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因为他,才让她不喜欢而已。
容厌垂下眼眸,他好像真的被这天气冻住了,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
饶温察觉出什么,陪着容厌安静往外走。
容厌看到饶温腰间悬挂的一枚香囊,鸳鸯纹、同心结。
他却也难以再开口问些什么方法,到了椒房宫外,沿着宫道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许多暗卫、头领、一些大臣,已经等在里面。
容厌在灯下拆开密函,一字字看过去。
往日他扫一眼便能知道信中在讲什么,可此刻他如果不是慢慢地一字字去看,眼中所过根本无法让脑海去处理。
片刻后,他才看完这几封密函。
有人觉得似乎等的这一会儿比往日久了些,却没有说什么。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迟钝的思绪慢慢恢复过来。
“边关来的消息,从北夷一队精兵手底下抢到了一个人,手握金帐王庭四分之一的地形图还有部分布阵图。”
每年深秋,北方金帐王庭便会列兵大邺北境,前段时间已经有了几次摩擦,若情况有变,今年北方极有可能会起战事。
众臣的讨论声音入耳,他继续平静将话说完。
“看相貌,像是失踪的太后之侄,楚氏余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楚行月。”
众臣皱眉,又起了疑心。
“陛下,其中或许有诈。当年问斩楚氏,楚行月不在上陵,后面便直接没了消息。只要他人在大邺,就不可能一点踪迹没有。这几年他销声匿迹,若是去了金帐王庭,他是不是……投了敌?”
“可是他拿着四分之一地形图,或许还有更多啊……”
“只要沾了楚氏,这事儿绝对不会简单。朝中还有些不满陛下的,民家也藏着些楚氏余孽,若楚行月回来……”
容厌淡淡道:“如果人真的是楚行月,此刻边境都会知道,他握着金帐王庭地形图,九死一生逃回故国,带罪之身,只为献图,为我大邺将士凯旋,九死而不悔。”
楚行月虽然不曾为官,可容厌过去太熟悉楚行月了。
下面安静了一瞬。
楚行月。
他所知道的,裴成蹊和楚行月二人的眼睛便极为相似。
他脑海中一瞬间划过许多片段,关于楚行月,关于他,关于叶晚晚,关于月亮。
容厌慢慢捏碎手中信函,思绪万千。
最终,他淡声道:“让他入上陵献图。”
乌夜啼(五)
这一晚, 御书房的灯火燃到深夜。
容厌冷静地思索着楚行月这个人,从他消失的那一年起,重新分析所有有关的情报, 不放过一切有可能的猜想。
三年前, 他发动宫变, 也是这一年, 叶晚晚回上陵,楚行月失踪。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一直到大臣散去之后, 御书房中仅剩下他和几个心腹,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安排。
饶温看着容厌起身, 去后面柜*七*七*整*理子中取出刻刀, 回到上首独坐上, 又拿出那串白玉檀香珠的手串,用刻刀去重新刻画白玉珠的纹路,垂下的长睫遮掩住瞳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晦暗和刀光剑影。
这些年陛下掌权之后,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鲜少会遇到再让陛下费解的难题,饶温很久没见过他这般深思熟虑的模样。
过去,楚氏遮天蔽日, 容厌还是嬴了楚氏, 如今……楚行月不过是丧家之犬。
容厌耐心地将白玉珠镂刻出茉莉花的纹样。
他不愿意朝着最可笑的那个方向去想,可是感情和朝事不能混为一谈, 就算他再困顿于对叶晚晚的感情, 可在权利和朝事上,所有可能, 他都得绝对周全。
想到叶晚晚,他手下力道一偏,刺刀扎进指腹,一滴血珠滚落,沿着白玉珠上面被雕刻出的纹路漫开,汇成一朵血红的茉莉花纹样。
这一刀扎地深了点,容厌看着指腹血流不止的伤口,放下了刻刀。
在对叶晚晚的感情上,他会做不好、做出错事,可在他浸淫了那么多年的权与血上——
他不会错,更不会输。
风雪敲窗,外面的雪越发大了起来。
容厌包扎好伤口,取出信纸,提笔,一边书写一边开口下令,下方站着的心腹无一不全神贯注。
可能要动用的兵力、可能有用的人,今夜过后便会立刻行动起来,各自赴往北疆、上陵。
一张巨大的网,从上陵起,慢慢往上升起,笼罩往整个大邺-
这一场大雪下了好几日,将整个上陵笼罩在一片冰雪之中。
大雪化后的那几日,最为寒冷,一连冷了将近半个多月,才稍稍回了些温。
晚晚不喜欢那么冷的天气。
师父仙逝前,每年秋冬,她都是在江南度过,下一次雪都难得,更别提积出厚厚一层。后来,她全年都在上陵,在叶家时,房中的炭总是有呛人的烟味,入宫在折霜殿的那个冬天,用着上好的炭,却也算不上很暖和。
椒房宫铺设地龙,门内温暖如春,门外寒冬刺骨,这些时日,她连寝殿都不怎么出。
容厌来到椒房宫,便自己寻了一处座椅等着,看她专注地处理每一味药材。
她偶尔看医书,偶尔研制新药,不管外面风霜雨雪,都影响不到这里,影响不到她。
就算只这样看着她,容厌也想要长长久久。
又过了许久,晚晚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容厌看了眼他让人摆在殿中的兰花,这是他专门让人培育出的耐寒能在冬季生长的花,如今又已经枯了。叶片蔫着,边缘枯黄,泥土是药汁留下的深色。另一盆白术随便从小花园中挖来的深绿的野草,却被照顾地极好,叶片饱满,根茎鲜嫩。
他没说什么,看到晚晚抬起的手,慢慢走近过去,握住她的手看了看。
她掌心的茧又厚了些,手指白皙细长,看着像是娇贵地不沾阳春水,可实际上,这双手攀过高山,拿过药杵,从未有过娇生惯养的日子。
她这几个月似乎很喜欢戴手串,各式各样的珠串、镯子,今日也戴了一个色泽浓绿的手镯。
容厌另外又取出一串佛珠,是他已经雕刻完的茉莉纹白玉檀香珠,一圈圈绕在她腕上。
晚晚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这串还带着体温的佛珠。
她这段时间,偶尔会梦到前世,前世的她,左手手腕总是有着消不下去的红肿,醒过来之后,便总想拿着什么挡着。
容厌戴在她腕上的这串佛珠,她很眼熟。
是在端午时在悬园寺祭祀时,他穿着红莲纹的玄色禅衣,气势又冷又阴郁,手腕上却戴着这串秀致婉约的白玉檀香珠手串,让她去祭奠他的娘亲。
这佛珠,应当是他生母裴露凝的遗物。
在避暑路上,他也曾为她买过一串极为相似,只是玉珠是红玉的一串佛珠,后来毁在刺杀中,当时谁也没有去在意那串碎掉的红玉檀香珠。
如今他将这白玉珠雕刻成了茉莉花的纹路,戴到了她手腕上。
晚晚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
容厌轻轻揉捏着她手掌手臂上紧张的肌肉,道:“今夜上陵城中有场灯会,你想出宫去看吗?”
晚晚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些,仰头看他,“出宫,你不囚着我啦?”
容厌轻笑了下,慢慢理顺她的头发,手指轻柔。
“你觉得我本意难道是故意囚禁着你,限制你不能踏出椒房宫,让你不高兴吗?”
晚晚没回答。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若你无聊,想出去,不论是离开椒房宫,还是离开皇宫,甚至去上陵周边,都可以。”
晚晚问:“那椒房宫的禁令是要解了吗?”
容厌凝着她,“只要你不再去见裴成蹊,不要想着逃离我,禁令随时可以解。”
晚晚想了一会儿,低眸笑了下。
容厌这段时间虽然囚禁着她,可他平日待她反而比之前还要温柔耐心,椒房宫也不曾受到一丁点的苛待,只是她和椒房宫中的人都出不去而已。
只是,他就算解了禁令,也不过让她从只能在椒房宫这个小笼子,到了上陵周边地域这样一个大笼子里。
他还是会在她身边,无法更改。
不过也好一些了,她能出去走一走,总比日日看被宫墙切割成方形的天空要好。
晚晚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再见裴成蹊了。”
容厌不置可否。
晚晚道:“上次,在你那一剑之前,我已经同他讲了许多话。他的眼睛像我的师兄,我不介意他将我当作阿姐去怀念,各取所需而已。可他不应该在喜欢阿姐的同时,还想喜欢我,那么恶心的眼神,他已经不像师兄了。”
片刻后,容厌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动作轻柔而怜惜。
他低声道:“放心,他以后都不可能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默不作声站起身,错开了他的手。
走回到寝殿之中,晚晚去衣柜中找出一套常服换上,容厌身上本就是没有纹饰的鸦青色衣袍,无需再换,便在屏风后等了一会儿。
片刻后,晚晚换好常服,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捧上暖炉便走到了门边,等着容厌带她出宫。
容厌站起身,视野越过屏风,便看到,她妆奁没有收起来,里面有许多手串手镯,他刚刚戴在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随随便便也放在了里面。
悬园寺那个小院,其实不是他生活过的那个小院,那只是后来按照当初那个院落,仿制出来的。
裴露凝受凌迟之后,他一把火烧了那里。
后来找到她所留下来的,便只有一册摆在佛堂中的药师经,和这串佛珠。
他看了一眼琉璃缸中又几乎一动不动的鱼,没说什么。
一路上,晚晚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容厌抱着她,帮她扶着手中欲落不落的手炉,微微出着神。
一直到了宫外,马车外喧闹声大了些。
晚晚从他怀中直起身子,不由自主趴到车窗前,掀开窗帘往外看。
好多人。
已经到了最为繁华的朱雀南街上,百姓往来交织,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灯火,橘色的烛光照的人暖洋洋地。
她那么久没有塌出椒房宫,没有看到这些鲜活的面孔和气息。
晚晚忍不住笑出来,双眼亮晶晶地,似乎盛满了天上闪烁的星光。
各种各样的华灯目不暇接,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却让她觉得无比珍贵。
晚晚双手抓着窗沿,眼睛不舍得眨一下。
容厌失笑,揽着她的肩往车下走。
“下车去看。”
晚晚迫不及待往下面走。
容厌先下了马车,而后在车下伸出手。
灯火交织,橘金的光芒照亮整个天地,他仰头看她,眼眸温和,琉璃般清透的色泽被暖色的光辉染透,像是最香甜醇厚的陈酿。
晚晚站在车辕上,乍然看到眼前的容厌,微微怔了怔。
他安静在车下等着。
她看了眼他摊开的掌心,抬手将自己的放上去。
容厌另一只手揽住她腰身,将她从车上抱下来,而后极为自然地俯身帮她理了一下裙角。
他是大邺的君王,却为她做这些事。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没去看他,松开手,仰头去看头顶悬挂的华灯。
长长好几列花灯,将这一条街的上空都覆盖完全。
好漂亮。
这比江南庙会时的花灯要多太多,猜灯谜的摊子也随处可见。
过去,总是师兄带着她去猜灯谜,师父难得和蔼地看着她放开了去玩,跟在后面,为她和师兄的玩闹付银两。
师兄总是说,难得能让师父付银子,于是两个人非得要将整条街都玩一遍、吃一遍,打包回去也得玩到尽兴。
如今师兄和师父都不在了。
晚晚看着一盏盏花灯,猜过一个个灯谜,赢到的便交给容厌,容厌手中拿不下了,便让一两个暗卫现身,一起拿着。
一直到街尾,她看到一个摊子,是卖各种各样的面具。
容厌跟上来,陪在她身边。
晚晚一个一个看过去。
大多是民间扮作神佛的一些面具,将人的整张脸遮住,也有几个是单独挂在最上面的,只是遮住上半张脸,有银色的,也有金丝缠出来的,精致巧夺天工。
晚晚看了一会儿,从里面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递到容厌手中一个,道:“我想要这个。”
容厌取了银两买下,看了眼晚晚递到他手中的这个面具。
金色的材质,金丝佐以宝石,向上盘绕出羽翼状,精致而张扬。
晚晚拉着他的衣袖,慢慢在街上走,道:“容容,这是给你的,我想看你戴上这个面具。”
街上许多人也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听到她又叫出那两个字——
避暑路上她胡乱给他起的一个名号,容厌唇角弯了一下,停下脚步,拐到一处空地之间。
“给我的?”
晚晚从他手中将面具拿过来,而后踮起脚,想要去为他戴上,甜言蜜语一点也不吝啬:“是啊,我看到第一眼便觉得,这个面具真漂亮。陛下美貌世无其二,戴着一定更好看。”
面具漂亮是漂亮,却也挑人,这样的金色,若是肤色不够白皙,戴面具的人便会显得黯淡。
容厌忍不住笑出声。
相貌而已,真想要夸他,夸什么不好,非要说他相貌美。
他低下头,身子微微弯了些,让晚晚不用太费力地踮脚。
晚晚慢慢将面具后面的绳结系好,而后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去看。
容厌唇色红,发色漆黑,容貌浓艳,若是银色,在他身上会显得过于素淡,张扬一些的金色,便与他相得益彰,不仅没有半分俗陋之感,反而让这面具也多了几分高贵凌厉。
他戴这面具果然很好看,金色的质地让他的肤色更显白皙而温润,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蛊惑,上半张脸被遮住,面具下缘堪堪遮住他鼻尖,露出下半张脸。
唇形漂亮,颜色红润,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流畅……
太像了。
容厌随意地直起身子。
她想看他戴这浮夸的面具,他也没有什么放不开。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眸光温软地仿佛盈盈春水,波光潋滟,脉脉含情,美不胜收。
这样的眼神,就好像……她喜欢他,满眼都是他。
容厌喉结滚动了下。
她从未用这样平和而含情的眼神看过他。就像一个温柔的漩涡,让人忍不住沉进去,不想再出来。
容厌忽然明白,为什么裴成蹊那么快会改了心意喜欢晚晚。
裴成蹊有一双和她师兄相似的眼睛,她看裴成蹊的眼睛时,若她眼中也有情意,如此刻一般,就好像被她万分珍重着……
谁能不沦陷于这样一双眼?
容厌血液奔涌快了些。
晚晚将他拉到树后,藏身在人来人往看不到的间隙之间。
她抬手揽到他颈后,容厌顺势低头微微弯下身子。
这回她没有再捂住他的眼睛,直接吻上他的唇。
容厌将她用力搂到怀中抱紧,手背筋络绷紧地明显。
人来人往的喧闹声压下亲吻时滚烫的搅弄声响,四周有暗卫盯着,不会有人过来。可听到偶尔一两声走近了些的脚步,还是让人在这种将要被发现的氛围中战栗。
他太想要她这样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面具冷硬,偶尔的动作,还会让冰冷的质地硌疼脸上的肌肤。
分开换气的一会儿,容厌抬手就要将这面具摘下,晚晚按住他的手,声音软而柔:“不要摘。”
容厌手顿了顿。
她吻过他许多次,可每次她主动吻他,都会捂着他的眼睛,他还没看到过亲吻他时,她的神情。
这一次戴着面具,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有挡住他的视线,所以这次他能清楚地看到——
当他只露出下半张脸时,她的神情,那样温柔。
看着她眼中情意,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对他表露出的情绪。
她搂着他脖颈的手腕戴着玉镯,他给她的佛珠被随便扔进妆奁,一次次换掉的兰花,一次次死去的鱼……
容厌沸腾的思绪中还能保持些许的冷静,这情意,会是对他的吗?
为什么她在亲吻时,总要捂住他的眼睛?
容厌长睫轻颤,心中忽然冷下。
片刻前按捺不住的情与欲此时好似忽然被冰封住。
晚晚再次吻上他的唇瓣,湿润贴合在一起,几乎全然下意识,他张口配合地回应。
容厌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没有扫兴,安静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
华灯渐落,乘着月色,两人回到马车上,往皇宫而去。
回到皇宫,容厌心神不宁,先送晚晚到椒房宫,而后去了御书房,解下面具,走到一个暗格前。
他打开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封着口未曾打开的密函。
上书二字江南。
这是他在晚晚第二次私会裴成蹊之后,他让人去江南查出来的结果,却始终没有去看到底查到了什么。
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他去查,不如她来告诉她。实在她说不出口的,他再去自己探查也不迟。
这封信他是让人仔仔细细去查晚晚的过往,或许他做得不对,不应该背后再去私查她,可是……
他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
一页页看过去,从叶晚晚刚入江南,到她遇上神医,到她成为神医弟子。
他抿着唇,目之所及是她受过那么多的苦。
一直到晚晚改名骆曦之后,他看到,那个与她年龄相差最小的师兄,是她在江南的青梅竹马,出身上陵的世家贵公子,邢月。
容厌眼眸猛地缩了一下,视线凝在那两个字上。
邢月。
他的心脏仿佛落入冰窖,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这张纸。
和裴成蹊相似的眼睛……那么多证据指向邢月
——楚行月。
楚太后曾说过,没想到,他这个身体里没有流楚家一滴血的人,居然能有和楚行月相似的地方。
……他的唇形。
一瞬间,痛如锥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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