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六)
容厌向来思维极为快速而敏锐, 他此刻却恨起他为什么一瞬间就串起了所有事,想清楚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裴成蹊的眼睛,他的唇形。
都只是楚行月的一部分。
这一刻, 御书房中的时间仿佛停滞住, 容厌僵住, 瞳孔缩紧着, 呼吸在这一刻也凝滞。
他不想去想——
为什么她总是捂着他的眼睛吻他。
为什么他主动去亲吻她时,她那么排斥。
为什么他有时候都能看到她眼里的冰冷,可是只要捂着他的眼睛, 她总能亲吻他,一重冰天一重火地, 一时地下一时天上, 让他觉得……
她还能接受他。
叶晚晚, 她对他那么无礼,那么放肆,那么过分。
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气, 不是感觉不到羞辱,也不是一点不会难过。
他没有一次与她真的计较过,从来没有过一次。
她再怎么样对他,他都忍下来了。
可是……
容厌手指捏紧, 几乎听得到骨骼的声响, 眼眸泛起可怖血丝。
可是,他得是他啊, 他不能是别人。
他承受下的那些, 得是作为他容厌所去忍耐。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将他当作楚行月的替身,当做一个还不如裴成蹊相似的赝品。
容厌力气一瞬间被抽空, 气血疯狂上涌,头颅眩晕而眼前忽明忽暗起来。
气到极致,他头昏脑胀,额头青筋绷起。
他抬手撑了一下额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楚行月。
楚行月。
他笑起来,眼中隐有压抑不住的疯狂之色。
他居然还被当作是楚行月的替身。
是,他当然知道,楚行月,一等一的风度韵致,光风霁月,和光同尘,面对强权行止依旧从容优雅,不管是得胜还是危难都进退得宜。
她喜欢她的师兄楚行月。
可她知不知道。
她的师兄那么好……是踩着他的骨头、那些年日复一日用他的骨血打磨出来的这些风度。
而他……
到了如今、到了今日他已经至高无上,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任人摆布打压的废物。可是,他……居然被当作是楚行月的替身。
直到方才,他还在心疼她,想着应该如何能让她心情好上一些。
他明明不想做最先动心的人,不想做付出更多的那个人,不想做感情被牵制住的人,他一边挣扎一边沉沦一边怜惜一边心动,他不想去做的如今全都做了,已经接受他就是那个更用情的人。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就算她就是喜欢不了他,他该怎么平衡他和她两个人的欲求,他不舍得让她一辈子那么多年郁郁寡欢。
多么可笑。
容厌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大笑起来,笑到眼前发晕,一片黑暗。
头颅的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骨冲破出来,身子摇摇欲坠。
气到极致,身体里的毒性被疯狂翻滚的气血激发出来,他浑身颤抖起来,却已经感受不到几分身体上的疼痛,思维快速涌动,身体却几乎要昏厥过去。
叶晚晚,叶晚晚。叶晚晚……
容厌头痛欲裂,眼眸血红,猛地挥落长案上的奏折密函,咣当一声,砚台笔洗悉数被打落,名贵的玉质碎了满地。
他从下方抽出一把匕首,抬起手臂直接割下去。
衣袖被割碎,裂锦之声尖锐刺耳。
一刀落下,紧接着又是一刀。
鲜血涌出,尖锐的疼痛猛地扎进脑海,逼他从混沌中又得了几分清明。
随着血液快速涌出,他身体越来越冷,融进血中的毒性也稍微平缓下来一丝。
容厌没几分力气地伏在长案上,一双眼眸疯狂到极致,却忽地冷静起来。
都去死吧。
一个都别活着-
晚晚回到椒房宫,解下沾了尘的狐裘,将寝殿之中的熏香换成更舒缓些的味道。
沐浴前,她卸下发间的珠翠,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放回到妆奁之中。
她余光扫过白日里,容厌给她戴上的那串佛珠。
晚晚没什么表情,看向窗外。
冬日里,外面的银杏都已经落完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黢黑的枝桠间,明月挂在其中,窗边,月牙形的碧玉随着寒风而轻轻晃动。
冷风搅乱寝殿中的暖意,吹动她的长发,将她裸露在外的脸颊脖颈吹得泛起凉意。
晚晚关上窗,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块月亮。
容厌知道她寝殿中喜欢放置一些和月亮有关的物件,便也为她准备了一些。
这块碧玉已经是当世罕见的一大块美玉,被精心雕刻出来,那么漂亮的水色,里面却还是有细微到近乎看不出来的几点瑕疵。
能握在手里的,哪里能有无缺无憾的。
只有明月在天上时,才完美无瑕。
她喜欢无暇的月亮,可完美无瑕的明月,她也永远、永远得不到。
就像她想要的,从来也都得不到。
晚晚放下手。
她没再去看殿中大大小小的月亮,沐浴后,回到床上便熄灭了灯先去睡。
寒夜无声。
晚晚一觉睡醒,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和往日不同,她没有在另一个人怀中被紧紧抱着,身边没有人。
晚晚睁开眼睛,起身下床,看到守夜的宫女,出声问:“几时了?”
宫女恭敬道:“回娘娘,如今已经是四更天。”
四更天,正是人入睡最沉的时候,子时已过,再等两个时辰,便要天明了。
容厌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晚晚想了一下,自从他囚禁她以来,除了他第二次毒发那日,每晚都会来椒房宫。
他第一次毒发是中秋那日,毒性两个月发作一次,第二次发作没有满两个月,今日距离上次也还差几日才到两个月。
他今日没来。
若是今晚毒性发作,这已经是第三次,他还没有服下缓解毒性的药。
他真的会死。
她还不想陪着他去死。
晚晚烦躁地皱紧眉,那么晚,四更天,让她去哪里找他确认他是不是毒发?
她上次警告过他了,这次必须要服药。
晚晚挥了一下衣袖,转身回到寝殿中点上灯,脸色有些沉地穿好衣服,带上金针和药瓶,便提着灯往外走。
守夜的宫女连忙又找来两个人一起跟上。
晚晚走到宫门口,值守的侍卫纷纷行礼,却不再拦着她。
深夜的寒风在宫道之间呼啸,穿过回廊与巷道,风大时,凄厉的声响如同呜咽。
晚晚收紧了身上的斗篷,凝着眉站在岔道上,往帝王居所还是前朝御书房。
她没有多想,直接往御书房走过去。
此时宫中便只有来回巡逻的侍卫,看到她,齐齐行礼,整齐的声音在深夜格外清晰。
还没到御书房,便见饶温神色慌张地迎上来。
“娘娘。”
晚晚看过去。
饶温皱紧眉,道:“娘娘,陛下在御书房,灯都已经灭了,他在里面不让人进去……”
容厌不怕黑,可他在黑暗中眼睛看不清东西,情绪也会格外容易失控。
如今他日日与她共寝,那时寝殿中是熄了灯的,他勉强适应下来。然而,夜间在别处时,他必须有光的习惯依旧没有改。
可是今日御书房的灯火灭下了他还在里面?
晚晚看了一眼天色。
若是毒发,现在勉强还来得及。
她没有多说,随着饶温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隔扇门紧紧闭着,凛冽的寒风之中,隐隐透出些许血腥味。
晚晚抬手敲门,不轻不重的三下。
“陛下。”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开。
饶温紧紧盯着紧闭的门扉。
没有反应。
晚晚往旁边让了一步,侧头对饶温道:“把门撞开。”
饶温愣了愣。
晚晚重复了一遍,“把门撞开。”
饶温抿紧唇,只犹豫了不到一眨眼,便立刻听令,吩咐手下人一个个上前,直接撞门。
晚晚用力捏着袖中的药瓶,心底烦躁越来越甚。
她不是说过,毒发了要来找她吗?
这毒是下给他的,不是让她还要算着他有没有毒发来给他解药的。
不到片刻,隔扇门被从外撞开,里面的门闩断开,血腥味一下扑来。
晚晚提着灯走进去,对饶温道:“把门关上。”
饶温担忧地皱紧眉,欲言又止,却还是听令,让人将门又掩了回去,继续守在门边。
晚晚提着灯走近御书房里面。
历代的御书房其实不算很大,容厌执政之后,让人将御书房连通了旁边几处殿宇,形成了一处极大的办公处所。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文牒竹卷与墨香的味道混着血腥味,越发让这处殿宇显得悄然而深静。
晚晚穿过一扇屏风,手中的宫灯照亮屏风后面的空间,脚步忽然顿住。
地上尽是摔碎的碎片,奏折、密函、卷轴悉数被扫落在地。
灯光抬高,晚晚往前走了几步,书案上已经空无一物,后面的独坐上沾着血迹,点点滴滴的血迹汇聚在龙椅旁边的地面上。
晚晚提着裙摆,走上台阶,来到龙椅旁边。
灯光照出地上深深浅浅的血迹。
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晚晚皱了一下眉,她将宫灯放到桌面上,俯身去看书案上的深色痕迹。
也是血。
宫灯忽然被扫落,晚晚背后一冷,她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倒,身子后仰,重重摔在书案上。
后脑和脊柱传来刺痛,晚晚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一个浑身浸着鲜血味道的身体覆上来。
她颤抖了一下。
容厌手肘撑在她耳边,气息猛地拉近,另一侧,擦着她耳际,一声利器没入紧密木料的声响划破寂静,扎入咫尺之间她耳中。
晚晚紧紧闭了一下眼睛。
他压在她身上,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她控制住,他长发如上好的锦缎,柔软而冰凉地垂落到她脸颊脖颈。
伴随着柔软发丝的,还有另一个更为冰冷锋利的气息,贴在她脖颈。
被扫落在地上的宫灯燃起火光。
晚晚睁开眼睛,低下眼眸去看。
随着她的动作,那锋利气息丝毫不让,割破了她的下颌。
容厌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贴着她的脖颈。
他眼睛看不清东西,火光从他垂落的发丝间透过,映入他眼眸之中,无神的琉璃目泛着血丝,狰狞而凶狠。
他将匕首翻转,刃处挑破了她被割出的血口,匕首宽面冰冷地贴着她下颌,慢慢往下压。
晚晚浑身冰冷又僵硬,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要杀她。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他冷静思索之后,就是要杀了她。
所以匕首往下压地很慢,可她被压制着,没有办法推开他。
容厌的气息距离她那么近,她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封锁在他的气息之中,他唇角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血腥间那股淡香轻微。
他低声道:“叶晚晚,你我一起去死吧。”
容厌稍稍低下头,声音轻地如同自言自语。
晚晚却知道,他是在对她说话。
“我先杀了你,明日、后日,我会让该死的人,都一起死,谁也逃不了。都死完了,我便也到地狱里,继续和你纠缠。”
寒意沿着他碰她的地方传到身体每个角落。
晚晚试着挣了一下,他手指穿过她发丝,扣住她头顶压在书案上,她头颅被控制着微微仰起,匕首搁在她颈边,引颈就戮一般。
她就好像成了被人拎着脑袋按着,下一刻就要将她头颅割下来的祭品。
她还是反抗不了他。
晚晚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
“容厌,你发什么疯。”
容厌眼前只有一片猩红的血色,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距离她那么近,近到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却看不到她的神情,看不到她用什么表情,去问他发什么疯。
她下颌流出鲜血,新鲜的血腥气在冬夜中格外浓烈。
容厌声音轻而慢,笑了一下。
“我想过了,我果然做不成什么好的郎君,守着一个……”
他顿了一下,没有将那些伤人伤己的词说出口,继续轻声道:“你,我为什么非要饮鸩止渴、引火烧身呢?”
“得不到,杀掉好了,谁都别想再得到。”
晚晚听到他这些话,忽然笑了出来,她视线从他无神的眼睛,慢慢移向他唇角颜色深暗的血液。
他果然毒发了。
“得不到,杀掉就好了,谁都别想再得到。”
晚晚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声微微嘲讽。
“容厌,你早就应该杀了我。”
容厌将匕首抵住她颈间的皮肉。
晚晚仰着头,却笑地讥讽而恶意。
“从我为你解瘟疫时,你便应该清楚,一个会趁机给你下毒、喜欢看你痛苦的人,怎么可能只对你下手一次?一个能愉悦地看你痛不欲生的人,怎么会喜欢你?”
“这样你居然能忍得下我,我都没想到啊。”
“多能忍啊,忍得了我三番两次见裴成蹊,忍得了我给你下毒折磨你作践你,如今,你是又知道我对你做的什么了?终于忍不住了?”
容厌神色冰冷,听到她的话,他呼吸凌乱而微颤,宫灯燃烧起来的声音劈里啪啦乱响。
他眼眸颜色清浅,无神而空洞,使得他面容有种疏远的神圣感,可脸上和眼中血丝与跃动的火光又让他显得格外可怖。
晚晚笑出来:“你杀了我啊。”
“动手啊,别犹豫。”
她嗓音轻柔:“你若是真下得了手,我反抗得了你吗?你随便哪一日都能杀我,让我怎么死、死得多惨,你想怎么做都做得到。”
“我从对你下手之后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还能活一日都是我赚到的。”
她抬手扶着他的肩,他中了毒,本就没多少力气,把她推倒按住的这一下差不多已经让他提不起力气再做更多的事。
可这个时候他还用手肘撑着他身体的重量,没完全压在她身上。
晚晚笑道:“你要真能动手杀了我,一开始刺在我耳边的那一刀就不该落在书案上,应该落在我心口、脖颈、头颅,直接能让我死的位置。”*七*七*整*理
将匕首从书案上拔出来,再抵着她脖颈,这一下得浪费他多少力气?
他还能再按倒她第二次吗?
晚晚轻声讥讽:“我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动不了手啊容厌?就那么喜欢我?”
容厌额头青筋迸起,手肘渐渐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疼痛让他说不出话。
她那么明显地激怒他。
她下毒不遮掩,见裴成蹊不遮掩,喜欢楚行月也不遮掩。
如她所说,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她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
他怎么会那么可笑。
容厌心口已经绞痛到麻木,却还是因为她这的话,心脏重新被剁碎了又塞回他心口,怒与恨撕扯着要将他的头颅撕碎,在死在毒药之前,他或许更可能死在怒极的气血倒流之下。
他抓紧匕首,眼中通红,他感觉自己口中又要涌出鲜血。
晚晚敏锐地看出他情绪隐隐失控,扶着他肩膀的手猛地用力,容厌被狠狠往一旁推开。
他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
他痛苦到根本连站都站不稳,直接被推倒摔在地上,背倚着龙椅的边缘。
晚晚看了一眼沾了两个人血的匕首,她从书案上起身,随手从地上抓起几张空白的宣纸,用燃烧地只剩几点幽蓝火苗的宫灯引燃,而后去点亮御书房之中的灯台。
她拿起一支蜡烛,将还能点燃的灯烛全部点燃。
做完,她才重新回到龙椅之前。
容厌跌在地上,绸缎一般乌黑的长发散落着,遮挡着他的面容,胸口的起伏剧烈。
晚晚站在他面前,低头俯视他的狼狈。
可惜了,她惜命,她就算当自己已经死了,那也要给自己争取一日又一日,说不定哪天她能活着离开他,便是她的新生。
方才,谁知道他压着她脖颈的匕首会不会真的割下去。
她必须找机会推开他。
看着眼前的容厌,晚晚笑了下。
真可怜。
他之前一向不愿让她看到他失态的模样,这一次,她看得更加清楚。
晚晚低下身,抬手将他长发拂开,露出他的脸。
那么多明亮的烛光之下,他眼前还是一片血红。
晚晚看到他眼角,口中,都已经流出血来。
七窍流血,已经有了三窍。
他还是看不清她,只能感觉到面前有一个影子。
她拂开挡在他脸上的乱发,她身上的药香被血腥的覆盖,她受伤的鲜血滴在他手背上。
晚晚松开一只手,单手捏着他下颌。
容厌提不起力气,他下颌被捏着,她手指柔软纤细,力道却强硬地直接将他脸颊抬起。
烛光洒在他脸上,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落在他脸上的视线。
她笑了一声。
容厌心底的杀意忽地被另外一丝极为陌生的感受取代,酸涩疼痛,是欲说又说不出的酸楚,好早之前就闷在他心底,这一刻,却厚重到他再也无法忽视。
他挤出一丝力气,抬手按着她的颈后往自己身上拉近。
晚晚猛地被拉近,手从他下颌松开,撑在龙椅上,才免得整个人跌到他身上去。
她与他近到额头相抵,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往外流的鲜血。
容厌仰头朝着她的方向,声音喑哑微颤,却强撑着发狠道:“叶晚晚……我是谁?”
这近乎是送上门让人羞辱的质问。
晚晚柔顺地贴着他的额头,看着他往外流血的眼睛,明白了他今日为何失控。
知道他也是替身了啊。
晚晚想笑。
这不是和前世一样的吗?
前世的她就是以为她被他当做阿姐的替身。
这一世她能有医术作为她人格的支撑,她前世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在长姐的阴影之下,她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独宠她……原来,是因为她头顶的阿姐。
就算只是误解,只是他没有解释清楚,可那个时候的她一概不知,只觉得她的信念再一次崩塌,她的痛苦会比他少多少?
他是最劣质的赝品。从他身上,她很少能像看裴成蹊一样,觉得自己在怀念师兄,偶尔才能亲一亲他。
晚晚捧着他的脸颊,温柔道:“你觉得呢,陛下?”
容厌心口已经麻木起来,眼中鲜血往外涌出,温热流到她手上。
晚晚轻声笑:“已经三窍流血了,陛下,再不服药,你可就真活不成了。”
容厌闭上眼睛,长睫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昏倒还是疲惫。
晚晚松开手,在御书房中找了找,看到不远处茶案上的一壶茶水,便拎过来。
她不是来找死的。
他不能就这样因为毒发而死。
晚晚再次捏住他下颌,她单手捏不开他的齿关,她抬手按上他唇瓣,指尖轻易分开他唇瓣,用力挤进他口中。
容厌忽然睁开眼睛,长睫眨动了下,眼中流出的血从眼尾滑落,没入鬓发。
她两根手指伸进他口中,湿热的气息中,她手指用力按住他的舌。
这样的一个姿势……容厌挣了挣,想要挣脱开来,却被她屈膝抵住胸口,死死按在龙椅上。
他长睫颤抖着。
晚晚另一只手单手开了药瓶木塞,贴着自己的手指,便直接将药丸顺利倒入他口中,随后拎起茶水,直接灌入他口中。
容厌口中药丸被茶水裹着强行滑入咽喉,多余的茶水有些呛入气管,她手指还放在他舌与齿之间,他喘息剧烈起来,含着她手指止不住得咳。
晚晚将手指从他口中拿出来。
他俯身侧伏在地上,脊背的骨骼突出,虚弱地咳到气息奄奄,没有力气再移动一下。
药已经强行喂进去,他现下已经平安无事。
晚晚看了眼手指上被他咬出来的齿痕,发白的几小块。
容厌闭上眼睛,无力地躺在地上喘息。
他终于安静下来。
晚晚翻开他残破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痕。
难怪。这个时候,按照往日,他早就疼昏过去,今日却还能一直清醒到四更天她来找他的这个时候。
晚晚取出金针封住他穴位对他的伤处做了处理。
疼痛渐渐从他身体里褪去。
这已经是后半夜,他已经疼了两三个时辰,加上方才动怒伤心,容厌实在撑不下去,脑海昏沉起来。
片刻之后,晚晚收针,淡淡看了一眼。
他眼睛流出的血迹干在脸上,撇开这深红的颜色,看着就像他哭出来的泪痕一般,从他的眼角坠落。
可惜,他眼睛里流出的是血,不是泪。
晚晚又看了看他的脸,再次掀开他袖口,露出手腕,探手就要朝他的脉搏按下去。
容厌猛地清醒过来。
他休息了那么久攒出来的一丝力气全用来将她的手挥开。
他嗓音低而虚弱,眼中似是锥心刺骨般的耻辱和痛意,捂着手腕,只能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哑声道:“……别碰我。”
晚晚顿了顿,眼眸微凉,站起身。
她难道就想碰他?
她来只是保住他的命的,她已经做到了,不需要更进一步,诊脉那就不必了。
晚晚头也不回地走到御书房门边,解开被他碰过的狐裘和外袍,又用水洗了手,而后将外袍和狐裘都直接扔到地上,随后不顾外面寒风的夜风,大步离开御书房往回椒房宫的方向走。
容厌捂着他的脉搏,他勉强听到有衣物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居然真的就这样直接走了。
纵我不往(一)
上陵的冬日寒冷刺骨。
那夜晚晚脱去狐裘和外袍, 从御书房走回椒房宫,只吹了这一路的冷风,第二日, 便昏昏沉沉地病了起来。
她不足而生, 从胎里带了弱症, 幼时经由她的师父, 当世神医骆良亲自调理,日日服药、晨练,年复一年, 才将身体养好大半,却还是比常人要容易生病一些。
白术和紫苏对照顾病倒的她非常熟悉, 不急不乱地按照她病中的习惯, 开了窗, 清新干净的空气将殿内温热却又沉闷的气息换掉,床榻上堆了厚厚的被子,她整个人陷在柔软又温暖的锦被之中,只露出微微出汗的脸颊。
过了好几日, 晚晚才从这场伤寒中恢复过来,喝完药便靠坐在床头,懒散地握着一卷医术杂论在看。
椒房宫的禁令已经解了,天气太冷, 她在病中也不想出门, 幸好容厌这几日也没有再踏进这里一步,后宫中也没了旁人, 无需应酬, 她和白术、紫苏几个人在椒房宫,反而得了些许自在。
禁令一解, 椒房宫中的宫人也能自由出入,所有人终于都有了些鲜活气。
白术将从宫中梅园折过来的几支红梅插到寝殿之中,随口同她聊着些外面的事。
后宫少了许多聊头,闲谈便多了些前朝的事。
容厌这些时日在筹备北境的战事,夙兴夜寐,原本还惶惶不安的边境子民,被一道道政令安抚好,朝中武将也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出征。
这几年的积累毕竟还没有让大邺彻底重振,可眼下的外患倒是让内忧缓和了些,也算好事一桩,朝堂上各党也不再针锋相对。
这也离不开容厌前些时日遣散后宫,顺便又夷平了哪个后妃的家族再次降下来的威慑。
她虽然做了皇后,可是她也就掌了一个多月的凤印,后来被囚禁之后,后宫的事她也懒得理会,看也不看,一切全都推给容厌去处理,因而后宫发生的事,她的的确确一概不知。
容厌开后宫一年多,她是名义上第三个承宠的人,一朝封了皇后,确实有不少人心中也有了计较,只是在她面前风平浪静而已。
遣散后宫也没有那么简单,她不理事,便也不知道容厌到底是怎么将所有人都送出了宫,其中又怎么引蛇出洞,将后宫之事引上朝堂,达成他的目的。
这段时间,容厌在她面前屡屡受挫、失控、毒发,可这半年多,大邺朝堂运转没有一丁点被影响,一项项政令颁布、推行、验收,蒸蒸日上,甚至比往日还要高效迅速,该如何让一个皇朝一日胜过一日,容厌做得极好,至今从未出过错。
晚晚思索着,捧着脸颊,长睫垂着,眼中却没多少吃惊的情绪。
她猜想着也是这样。
他哪有那么容易倒下真的被她左右。
他愿意纵容她,是因为他有资格有能力去纵容她一切出格,所有后果他承担得起。
只是,她想要摆脱他,一样艰难。
那日之后,他得知他被当作替身,便不再来椒房宫,想来他也得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处置她。
先前她做什么,他没责怪过她,要么平静忍下来,要么裴成蹊去承受,可那夜他是对她动了杀心。
他终于忍耐不下去了。晚晚等着,冷静了那么久,他下次还要不要来杀她。
总得干脆一些,让她有个结果-
宸极殿,容厌寝殿中又点上了浓重的安神香。
他撑着额头,忍受越发严重的头疾如刺一般在他头颅中爆发。
晁兆刚退下,饶温便皱眉道:“陛下,该休息了,您将近四个月没让太医令来请平安脉,压制毒性的药也没吃……”
容厌没理他。
饶温已经从担忧转变为焦躁不安。
“陛下,您……”
他的话被外面曹如意的传唱声打断:“张群玉、张大人到——”
容厌淡淡道:“进来。”
饶温只好止了话头。
殿门被推开,冬日正午的阳光从门缝中洒进,踏着碎金般的浮光,凛冽的寒意中,携着清冽的风,走进来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青年人。
青年相貌清俊,行止文雅,红衣玉带,清瘦挺拔。他衣上是猛虎纹,本应当是深红色的官服,却因为洗过的次数多了,颜色呈现出发旧的黯淡,将深红色柔和出一股格外的温润且潇洒之感。
一眼就看到容厌神色冷淡,而饶温一副忧愁皱眉的模样,张群玉先笑了出来,随后才正色走到阶前,郑重行大礼。
“臣,张群玉,外放三年,听召回朝,特此拜见陛下。”
容厌将撑着额头的手放下,淡声免礼。
张群玉抬起长眸,去看长案之后的容厌。
君臣三年不见,当初的少帝变化不小,已经从一个单薄的阴郁少年成为风华正茂的俊美青年模样,没有变的是他周身依旧强大而稳定的威势和气场。
这些年,陛下坐稳了皇位,比当初设想地还要圣明称位。
张群玉年龄也不大,甚至刚加冠也没有几年,此时却生出一股沧海桑田之感。
他轻轻笑了下,道:“群玉幸不辱命。只是如今距离三年之期还差四个月未满,陛下为何提前召臣回朝?”
当初,宫变事成之后,张群玉外放,只待三年一满,便回朝直入中书,若再几年,政绩足够,他的才学能力足以做到大邺最年轻的宰执。
当前忽然被提前召回朝中,虽然北方有了战事,可这还不至于到必须要将他提前调回的关头。
容厌垂眸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再过些时日,你会知晓。明日孤会在朝会上让你入翰林,辅佐起草诏书。”
这个位置,天子近臣,能最快得知朝政。
这比当初的规划还要快,张群玉清隽的眉梢动了一下,没有提出异议。
容厌做出的决断,不管是什么,后面总会有用,他现在不说,问也问不出来,索性不问。
容厌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一路风尘,“还有事?”
张群玉本不该一入上陵,连身新的官服都来不及领,就来他寝殿见他。
张群玉点头,神色却微微凝重了些。
“应当算是公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佩玉,镂刻锦瑟图样。
容厌看了一眼,眸光凝了一瞬。
张群玉仔细道:“回朝路上,臣路经肃州,在一处山林溪涧里发现一具女尸。想要将这女尸送官认领时,从她身下发现了这枚佩玉——臣不巧在上陵见过。既有可能是皇后娘娘的阿姐,臣便自作主张先托官府妥善保管那尸身,而后带了这佩玉回来,理应交由并告知皇后。”
两年前,叶云瑟做了军中女医,跟着几次剿匪之后,在一次大型的作战之中坠崖,从此再无音讯。那么高的悬崖,没有音讯便意味着死讯。
肃州,不在那次剿匪的范围之内。
张群玉上前,将木盒送到容厌面前的案上。
容厌没有去碰那木盒。
两年前的事,当年便查过,如今虽然多了肃州这个线索,可查起来也并不简单。
可事关……叶晚晚,他沉默了下。
他已经九日没去见她。
那夜,他真恨不得让她死在那儿,她对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值得一个死字?十条命都不够她死的。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
这九日,整整九日,他多少次对她又动了杀意。他不去见她,她也不曾过问过他半句,是她错了,可她一句解释都没有。
将他当作楚行月的替身,被他察觉,这种事,他没杀她没折磨死她,难道还应该是他退步?
片刻之后,容厌才道:“你亲自去将这佩玉交给皇后,她问什么,你答什么,她若想查,便告知晁兆,让他安排调人去肃州。”
张群玉微微有些讶异。
他早就在那次瘟疫之中听过皇后的功绩,心中感激,一路上也听说了不少传闻中的小道消息。
他也清楚一些,陛下当年没有别的方面的心思,什么替身之说,自然不会是真的。只是如今瞧着,陛下和皇后之间,似乎也没那么不简单。
张群玉却没再多问,收回木盒,便告退。
寝殿中的安神香味道厚重,张群玉走后,容厌又抬手抵住额头,慢慢施力舒缓着近日越发严重的头疾。
他不会去见叶晚晚。
他也不想见她。
一想到她看他的脸就不知道是将他当作谁,他的怒意就止不住。
她得付出点代价。
他给她那么多日的机会,等着她伤寒病好,哪怕她不忏悔不愧疚,她主动来缓和,哪怕只是试探他对她的态度,就算又是冷漠相对……
可她是不是真就当他已经死了。
这样的事,是她的过错,她却还是见也不见他。
……她到底是怕死不敢见他,还是嫌他对她的杀意还不够重?
这一次,她绝不能好过,他不会轻易放过她,让这件事过去。
容厌神色冰冷。
午后,他批完今日放在他面前的折子,依旧没有一点胃口,让人撤下没碰一下的午膳,支着额头小憩,身体太过疲惫,昏昏沉沉间,他难得能睡过去。
他的睡眠一向不好,即便到了如今,他不论何时都还是习惯戒备着,身边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幼年时,独在深宫,他还没中那么多毒,没有那些眼疾头疾,睡眠也比现在要好。那时他偶尔会有些满眼血腥的杀戮梦境,后来,随着权力慢慢过渡到他手中,他头疾缠身,睡得少,那些宣告他无能的梦境也慢慢消失。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一次,他清醒地知道他在做梦。
明明是冬日,他却看到了皇宫之中草木葳蕤,枝叶繁茂,嫩黄的迎春花招展。
梦境是在皇宫,每一个的掌权者都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对皇宫稍微修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他确定,这梦境是在他掌权两三年之后。
这个时候,他想的居然是……
论起时间,那叶晚晚也应当在这座皇宫之中。
去椒房宫,去看,他梦里会不会有叶晚晚。
如果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等她找他解释等了九日,她总归也该在梦里有些说法。
不需要他去椒房宫,眼前的场景忽然转换,他看到叶晚晚的背影。
她没有挽发,一头青丝悬瀑般垂在身后,一袭单薄的深衣,腰间丝绦束出格外纤细的腰身,随着她的走动,不饰一物的长发与随风飘起的衣摆交织在一起,空荡的衣袂飞扬,就好像随时能乘风远去一般,不系一物的伶仃之感。
她走进椒房宫中小花园的一座水榭阁楼之中,一步一阶,慢慢往上走。
她那么消瘦,似乎要融进风里。
可梦境中的她,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一起慢慢走上这座阁楼,看她拖着脚步,极为疲惫地往上走。
这一条台阶,好像长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这是他的梦境,他梦境里的她,却还是,至始至终都不会回头。
容厌原本想着。
她只要道歉,哪怕是梦里。对他服软,对他做个保证……
哪怕只是主动对他说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他就当她是想要与他和好。
可是,她只是僵硬地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直要走到阁楼最顶上去。
……
容厌平静地从梦中醒来。
他那么久没做过梦,他如愿梦到了叶晚晚,可梦里的她,还是只管往前走,不回头。
她在阁楼上走上又走下,一条台阶上完又下去,安静而压抑着……
已经九日了,他不去见她,她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他。
就连梦里的她也一样冰冷。
容厌隐忍地深深呼吸了一下,那么久了。
不管她对他做了什么,有多伤人,是不是她就是不会对他有一星半点的后悔之意,是不是一句解释都不可能对他说,是不是连敷衍的话只要他不去逼她她也不会同他讲。
九日了,就算再有一个九日,她会服软吗?会主动来见他吗?
她怎么那么可恨?
容厌觉得自己可笑。
又过了许久,他才扶着书案站起身。
九日,又九日,他不见她,她就是不会来见他。
可既然梦见她了……容厌垂下眼眸,近乎卑下地想,他就当是她主动来见了他。
叶云瑟的事,她若有什么打算,隔着张群玉、隔着晁兆,总归不如直接对他说好一些。
椒房宫中。
晚晚亲自去将晒了一面的药材翻动着去晒另一面。
听到有外放回朝的官员要交给她旧物,她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故人。
纵我不往(二)
晚晚看到张群玉的那一瞬间, 忽然有种冥冥注定之感。
张群玉在晚晚回眸的那一刻,微微怔愣了一下。
“你……”
几年了?
晚晚陷入回忆之中。
应该得有四年了,那是她还作为骆曦时, 她与师兄去雪山游历。大雪封山, 她和师兄曾与张群玉困在雪山之中同行过一程, 勉强算得上是一路提防、互相背刺, 最后却又托付生死的生死之交。
那时,有限的物资,不知道何时能停下的大雪, 让同样被困住的一行人,在生死边际露出各种丑陋面目。
师兄依旧沉稳而强大地将她护在身后, 没让她去直面半分险恶, 她看在眼里, 心里都知道。
最后,只剩下她、师兄、张群玉三个人,没有火种、干柴,干燥的衣物也在打斗中被撕碎。
作为仅剩下来的人, 看着少得可怜的物资,师兄和张群玉面面相觑。
四面皆是茫茫一片的雪,谁也不知道明天的日出和死亡哪一个会先降临。
她病得昏昏沉沉,师兄背着她, 手被冻僵了也不松开半分, 不知道他自己的温度和力气还能撑下去多久,却始终没有放弃她, 最后咬牙一步步跟在张群玉身后, 靠盯着张群玉染了半身血色的白衣,才勉强没有陷入雪盲之中。
平安脱险后, 师兄要走了张群玉身上仅有的两枚铜钱,分了她一枚,算是承认了他欠下的这一桩,张群玉也不在意,念叨了两句他师兄妹二人恶霸行为出了雪山也不改,居然还抢走了他最后一个包子的钱,还没有知具名姓,眨眼间张群玉就走得影子都再也瞧不见。
这样一段萍水相逢,没想到,在宫中还会遇到。
只是,光阴似箭,沧海桑田。
张群玉先反应过来,笑了一下,没有开口去提为何当年的师兄妹,师兄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当年那么珍爱的师妹居然成了如今的皇后娘娘。
他抬手行了礼,嗓音依旧是那年雪山里那般,清清冽冽像是寒风吹雪,却又比当年更加温润柔和。
“臣张群玉,见过皇后娘娘。”
晚晚也笑了一下,“免礼。”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叙旧的。
那个时候,她在病中,不想说话,只浑浑噩噩听着师兄和那些人打交道,到最后只剩下师兄和张群玉句句挖坑试探,她和张群玉只是认识,但算不上熟悉,话也没说上过几句。
张群玉还没忘记这一行的目的,从袖中取出木盒,推开盒盖,而后摊开在她面前。
“娘娘,群玉此行是请示陛下后,为娘娘送来此物。”
晚晚低眸看过去,瞳孔猛地缩紧。
锦瑟纹。
这个纹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买到的,是阿姐自己画出来的花样,专门请叶家的玉匠雕刻了几枚。这佩玉玉质算不上非常名贵,不值得人去偷窃,可这个花样,只有叶云瑟有。
佩玉上面并不平整,风吹雨打,还有磕碰的碎裂纹路。
忽然之间,捧到她面前这样一个特殊意义的佩玉,晚晚一瞬间知道了张群玉接下来要告知她的话。
当年阿姐坠崖失踪,那么高的悬崖,找了许久找不到人,便已经代表着这个人遭遇了不幸。
可是两年之后,阿姐的佩玉又被拿到她面前。
晚晚凝着这一块佩玉。
张群玉轻声道:“节哀。”
晚晚心情复杂成一团。
在张群玉面前,她却只是冷静地问:“是哪里有蹊跷?”
张群玉将如何发现叶云瑟尸身的过程、以及当年的剿匪范围又说了一遍。
那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叶云瑟作为军中一个刚刚上手的医女,怎么会跨越了几百里,从南方的青州到了西北的肃州?
晚晚沉默了片刻,“陛下准许我请人去查吗?”
张群玉如实回答:“陛下说,若娘娘要查,可以亲自去通知晁兆,晁将军会从府衙调人去往肃州,也可以由臣代劳。”
晚晚从他手中将这枚佩玉接过来,手指捏紧木盒,没注意到木盒边缘并不平整的木刺险些就要扎进她肌肤里。
张群玉瞧着她的手指,欲言又止了一下。
晚晚注意到他神色,茫然看他。
他略微羞赧,“这木盒是臣身边小厮随手劈出来的,并不光滑平整,娘娘当心。”
晚晚看了一眼粗糙的木盒上没有打磨光滑的纹样,粗制劣造,材质像是随手从伙房救出来的一块木头劈成,她又扫了一眼他身上洗得发旧的官袍。
她没有多问,让人备了谢礼,便请他为她奔走,迎阿姐尸身回上陵,再去通知晁兆。
张群玉没有推脱,收了赏赐便告退。
等到外人都走了,晚晚才回到寝殿,将这块佩玉取出。
瑟瑟的尸身找到了,她真的死去了。
晚晚看着这块佩玉发呆。
她此刻的情绪,平静,低落,还有一股巨大的空茫之感。
之前见不到阿姐的尸身,她其实对阿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
毕竟,阿姐总能绝处逢生,她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所有人的珍爱,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能留有一丝余地,她就走不上死路。
从青州到肃州,她作为随在青州驻军中的医女,却死在肃州,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晚晚回想着,当初阿姐为什么也要学习医术呢?
那是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跟着阿姐在建安伯府中迷了路,却遇上小世子突发急病。那个时候,她刚巧学了如何救治那急病,尽管答应了师父不让上陵的人知道她的医术,却还是施了救,等小世子平平安安醒了,建安伯府声势浩大地来叶家道谢。
谢的是阿姐。
称赞阿姐小小年纪,医术却很好,及时救下了人。
那时,她和阿姐在宴会结束后便回了家,后来伯府夫人问起是谁救了小世子,都觉得,应当是阿姐。
阿姐聪慧之名远扬,琴棋书画,无一不是同龄女郎之中最拔尖的那个。
若说救人,上不得台面的她和声名远扬的阿姐之间,想也不用多想,定然是阿姐救了人。
家中便也如此认下,都知道她只和阿姐算是亲近,她会的,阿姐也必然会一些。有能力救了人的,只能是阿姐。
因此,阿姐开始学习医术,为了不落在她后面,日日苦读医书,很快也真的入了门。
知晓两人都在学医的人,都会同她说一句,你要向瑟瑟多请教啊。
瑟瑟脸色发白,她和晚晚最是亲近,所以她知道晚晚不能展露医术,她也知道两个人医术差距到底有多大。
晚晚所有的天赋似乎都放在了医术上,对琴棋书画连及格都是后来苦练出的结果,比起阿姐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先生的夸赞,她总是迟钝到让族中先生们怒目而视。
晚晚很小的时候便总被说蠢笨、被说没用,阿姐是压在她头顶的高山,阿姐听到侍者背后的笑话,也觉得家里偏爱地过分,于是便对她多有照拂。
后来阿姐也只能去学了医术,她在医术上的天赋比寻常人也好很多,可是头一回,叶云瑟在晚晚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天堑。
可时间那么久了,上陵第一美人,上陵第一才女,都是指代她叶云瑟一人……后来,瑟瑟遇到解决不了的病症,便会由晚晚来处理。
那些名号、称赞、眼光,晚晚小时候或许是在意的。
因为那时她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对她严肃而冷淡的父亲,慈爱却只将委屈在自己和她身上堆积的小娘,那些对她没有什么期待的先生们,还有院中势利的踩高捧低。
到了江南之后,她成了骆良的徒弟,一下有了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的师父,会想着法子打扮她疼爱她的师娘,还有……耐心让她明白,她也没那么差劲的邢月师兄。
于是再回到上陵,她也不在意别人眼中如何瞧不起她,不在意那些名声。
当那次她难得主动动手救人,却都以为是一点医术都不曾了解过的阿姐救的人时。
她心里消失了些什么。
“都看得到的。从小缠绵病榻的是我,自幼研习医术的也是我,那么多年,埋在药房的也是我。可为什么都觉得,瑟瑟的医术会比我好?”
晚晚如今能够坦然地轻松说出来。
阿姐不是坏人,这些年,她是在上陵对她最好的人。当年这件事,是让她和阿姐,两个人心知肚明,却从没有说出口的隔阂。
甚至一直到阿姐做了军医。
阿姐说,神医的遗愿里也不希望晚晚是他徒弟的身份暴露,若是晚晚展现了医术,她*七*七*整*理在江南的过往,藏不住的。
若当年之事重提,本就形同危楼的上陵第一美人之名,同时也会被彻底践踏下去。那个关头,她会遭受一切恶名来将她拉下去,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原本不可及的美人变成人人可以去攀折欺辱的贱人。
就算晚晚能挡在她前面,可是叶云瑟的骄傲不允许。
晚晚没有什么想法。
师父、师娘、师兄都不在了,她明明也没有那种非要哭出来的悲伤,她只是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去思考。
就这样活着吧。
能活着还是要活着的,她若是有寻死的念头,师娘在地下也会被她气哭,她不怕师娘生气,只怕她伤心。
只是,若到了绝境,死亡对她来说也并不可怕。
如今,她好像早就已经走进了绝境。
阿姐的死讯也已经那么明确。
晚晚看着手里的佩玉发呆,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在她身边的紫苏已经退下。
容厌站在寝殿门边,听到了她轻轻笑着,宛如自言自语的那句话。
他怔在原地,来之前的委曲求全,在这一刻却都换成了心疼和酸涩。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陪着她,思绪也飞去了别处。
那日,他拆开派去江南调查她的汇报,看完之后,他脑海中只有——楚行月是她师兄,他被她当作了楚行月的替身这件事。
可是,他忽略了她。
他查过她三次,一次是她入宫时,确定她背后也不简单,第二次是迅速查了她在上陵的过往,第三次,便是她在江南的过去。
他心口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一想到最初他是怎么对待她,就算他没有真的将她当作叶云瑟的替身,可她所受到的轻视和委屈没有因此少半分。
她没有说过,没有展露出在意和伤心,可这不意味着她所承受的就因此少了半分,她不该承受的。
他忽然也想起他没有说彻底的那句话,叶云瑟承担不了风险,可叶晚晚也不应该就被他这样的人欺负。
楚行月与他有再多龃龉,可楚行月……至少作为她的师兄时,他对晚晚确实是好的。
……今日过错,全应在他。
最终让她和他走到今日这一步的,是他。
容厌慢慢体味着胸中那股满溢的酸涩和悔意。
幸好,这次还是他先过来了,她别在他这里再遭受什么委屈了。
容厌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晚晚终于动了一下,将木盒收好。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门边还有一个人在。
她看过去。
容厌平静而温和,对她道:“晚晚,我们好好谈一谈。”
纵我不往(三)
晚晚很多时候都会去想, 容厌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她知道她的容貌不差,最初她用这副皮囊去勾引过他,后来也用过许多方式, 找许多时机去让他去习惯她的靠近。
她对他也好过一些时日, 或许也有共同面临瘟疫那几日的生死相依、她故意凑上去的挡箭, 让他更喜欢她。
可是, 这些事情,不是只有她才做过,也不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
她甚至还做了很多让他心情不好的事, 到如今,她对他做过的那些事, 哪一件不足以让他放弃对她的喜欢?
她能理解他会恼羞成怒, 理解他那日气极时对她动杀心, 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后来都愿意忍耐下去,甚至还在想着与她怎么好好在一起。
容厌走到晚晚身边, 看着她漆黑幽深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刚说出的话。
“晚晚,我们好好谈一谈。”
晚晚看向一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陛下想与我谈什么?”
容厌想与她说的话有很多。
他对她没有恶意, 也不想与她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会因为有些事而愤怒、难过, 可是那些情绪他也可以自己纾解。
他可以为她做到许多许多事,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比他做到更多。
看晚晚似是没多少兴致, 他默了下, 而后只挑了一句没那么卑微的话说出口。
“晚晚,你我没有非要谁生谁死的仇怨, 我亦不愿最终与你走到那种地步。”
晚晚抬起眼眸,神色认真了些,仔仔细细看着他去倾听。
容厌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没有那么刚愎自用、闭目塞听,我会想法子去了解你。过去那些,在试着去理解你之后,我也不认为你有什么错。我过去待你有许多不对的地方,这无法更改,所以你若想让我还回来,我没有异议。你想要什么,不管什么,若告知我,我们都可以商量……”
听到他的话,晚晚怔了怔,望着他的眼神也滞住。
容厌低声道:“晚晚,我们可以尝试着,去好好在一起。你想要什么,不管什么,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我想要的,只是你留在我身边。”
晚晚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掐了下自己的手指。
手指传来的疼痛真实而尖锐。
她听到的话都是真实的。
容厌是真的在耐心地与她探讨如何在一起。
可就在上一次见面,他毒发加上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怒到对她动了杀心,不过几日,他又能忍下来?
他到底为什么能喜欢她到这种地步?
晚晚没有回避他的话,同样认真道:“陛下,平心而论,您认真对待我之后,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好郎君。”
他的改变,她都看得到,他对她的喜欢,不仅仅是容忍,已经是他承受着痛苦去纵容她、拥抱她。
容厌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神情柔和,眉眼微微弯起,“我得寸进尺,但也并非不识好歹地觉得这是陛下的理所当然。我知道陛下的退让和包容,陛下也从没有拿身份去压制我、命令我。陛下治国有方,不偏私、不重欲,是大邺那么多年终于等到的明君。总归我享了大邺的安定,若是可以,我也不想与陛下走到对立的那一面。”
她每一句都发自内心。
或许前世的她恨透了容厌,可是,这一世,就算她知道了前世大部分的事情,可这一世他没对她做过那些事,她对容厌也没什么非要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与他真的走到最后玉石俱焚的局面。
容厌眸光微有动容,他在她眼里也并非一无是处,可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叶晚晚总是这样,她总能把自己摘出去看,坦然地剖析自己和他人,不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片面地去思考。
她的情绪都太平稳、太淡薄,对他也是。
所以,她说完她眼中他可取的地方,她那句“若是可以”,要怎么才能达到这个“若是可以”呢?
晚晚轻声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欲望,只是,我不喜欢被强迫、被限制。”
而在他身边,她多得是受限于他。
容厌喉头哽动了下,“我……”
她不喜欢的,他可以改,他可以想法子做到让她不会有这些感觉。
她没有听他说话,继续将自己没有说完的话说出口。
“陛下,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留在你身边,没有办法让自己去习惯你。你可以忍耐我的放肆,前提是都在你的可控范围之内。可是在你控制的范围内,我再怎么样都开心不起来,我只要一想到你随时都能对我随心所欲,我……”
晚晚笑了下,没说下去,无奈揉了一下额头。
“陛下,你与我,在最根本的地方没办法妥协。”
她没办法在他掌控之下对他还能有半点别的心思,她只想摆脱他。
他的底线是让她留在他身边,可她唯一想的,就是随时都可以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晚晚轻声道:“只要陛下愿意放过我,陛下身上的所有毒,我都会想尽办法去解开。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
容厌没有说话。
他和她想要的,完全相悖。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晚晚便知道了答案。
她轻松地笑了下。
他真的也在努力想要好好解决和她的问题,可是,解决不了的啊。
她手上现在还戴着手串掩着左手手腕,容厌平时的控制欲没那么明显,甚至一直都是她让他怎么样他便怎么样,可是一旦受到威胁,他对她的占有和掌控便能立刻让她警醒——
他只是暂时愿意退让。
他不想的时候,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前世没有那能力,今生,也只不过能用共死挟制他而已。
如果死亡都没办法威胁他,疼痛也无法影响他,她又能怎么做?
只是,她永远都妥协不了的。
所以,他和她之间,好像只有了一条绝路。
他和她,必须有一个彻底退却,即便是用死亡的方式。
晚晚想到这里,忽然很想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陛下,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过去对你好吗?”
可她如今待他连一般都称不上。
容厌摇头,嗓音微微有些哑。
“不是。”
他更在意的是“她”,而不是“好”。
他只是喜欢叶晚晚这个人,和她怎么对待他,没有多大关系。
晚晚笑了下,轻声道:“我与陛下不同,我确实就是喜欢师兄对我的好,对我全心全意的好。”
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想到了过去一般,道:“那个时候,我想要的,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师兄不会教训我,都会弄来给我,师父气得骂他,他也替我挡着让我先溜走。那时,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弃我、护着我,死也要在我前头。他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我都没想过,居然还能有人能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可他命都都给我了啊,我怎么也得信。”
晚晚笑着看他:“陛下做不到。”
容厌唇瓣分开了些,想说些什么。
她说的那个人,怎么会是楚行月?
他知道他没办法去质疑她和楚行月的过去,只是,他问:“你怎么就确定我做不到?”
晚晚轻笑出来。
容厌和师兄不一样。
少年那时,师兄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天之骄子,他优雅、从容、做什么都进退有度,更不会偏执。
可容厌不同,他长大的环境促使他偏执、极端,绝不会允许自己弱小,被他人掌控主宰。他的第一位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容厌也轻轻笑了下。
这真的会是死局吗?
绝不会。
他长睫慢慢垂下,遮住琉璃般的眼瞳。
“总有办法的,晚晚,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
总有法子,能让他和她,都得偿所愿-
如果他不放手,晚晚不觉得她和容厌能有不死一个的结果。
有时候就是这样,两个人都清楚,对彼此都没什么怨与恨,却就是无法破局。
晚晚甚至觉得自己算是运气还不错,至少容厌不是那种偏执到理智都没有的人,他在听、在想。
只是,她和他确实没有可能。
晚晚几乎能看到她与他的尽头。
这几日,容厌还是没有留宿在椒房宫,天色阴沉几日之后,终于放晴,张群玉入宫向晚晚汇报叶云瑟一事。
晁兆已经派了人去查案,另外张群玉也派了一行人,去将叶云瑟的尸身从肃州迎回,再过几日,便能到达上陵。
晚晚琢磨着,阿姐的后事,她应当如何操办。
她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作为一个女子,她当时也备受为难,历经好一番折腾,最终才能看到师父顺利入土为安。
张群玉在一旁提了几句建议。
晚晚认真听了,点头记下。
张群玉笑吟吟道:“臣这次来,还是特地来向娘娘道谢。”
晚晚愣了下。
张群玉同她道什么谢?
非要算起来,当初在雪山里,他本可以抛下她和师兄拿走物资独自离开,可他不仅没有,甚至一路帮着师兄照顾她,出了雪山连她和师兄的承诺都没要,就先行离开。
若不是今朝宫中再见,怕是他行的善也没有什么结果。
张群玉眨了一下眼睛。
“臣是嘉县人。”
他笑出来:“臣这几年外放去陇西,得知嘉县大疫,远在边关,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幸好有娘娘医术高明,力挽狂澜。”
晚晚失笑。
原来如此。
她却也没有独自居功,“太医令控制时疫没有肆虐,陛下试药,还有许多医士、兵、民,非我一人之功。”
张群玉认真道:“臣自会记在心里。”
从皇后口中亲耳听到陛下试药,他也并不奇怪,这的确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晚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几年前,我与师兄都欠了你的,你若有所需要,我……若还在,你可以来寻我兑现。”
张群玉眼眸微微有些讶异。
晚晚静静等着他的回复。
当年,皇后和她的师兄,两个人显然不止是师兄妹的关系,他也算亲眼见到的人,没想到皇后居然那么坦然地提起。
不过,张群玉微微笑了下,拘谨而又极为有礼道:“确有一事。”
晚晚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张群玉仔细想了想措辞,谨慎地守着分寸道:“大邺近几年虽然安稳,可边境难免还会有些战事和争端,臣在陇西为官期间,收留了一个军中的遗孤。这小女郎对医术似乎颇有些天资和兴趣,臣此次回上陵,也为她寻个可靠的师父的打算……”
他认真道:“若是娘娘有意愿招个女弟子,不知是否可以给这小女郎一个相见的机会?若她天资不够,或者不合娘娘心意,臣便再为她另寻师长。臣当初也并非为了挟恩图报……只是……”
他微微笑了下,眸光如星光闪烁,恳切道:“臣原知娘娘医术精湛,不敢高攀,可这不是有些巧了,师妹原来就是娘娘……臣还是厚颜想尝试求一求。”
晚晚安静地看了看他。
张群玉抿了下唇,道:“娘娘若为难,便当臣未提此事。”
晚晚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笑了一下。
收徒。
她其实并不排斥。
当年她拜师,厚着脸皮黏在师父后面那么久,最后师父才勉勉强强被师娘说动同意,如今……她也可以收徒了,师父的医术和针法,好歹她也能传承下去。
可是,她不是什么安稳的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在容厌身边安稳多久,就算她有了徒弟,也不可能为了徒弟去妥协什么。
晚晚问道:“我可以看一看这小女郎。只是,若陛下因我而盛怒,你能从陛下手中护下在我身边的她吗?”
张群玉敏锐察觉到她和陛下之间的异样,神色顿了一下,转而眼眸似乎深了些。
陛下盛怒,这种程度,他还没见过。
他答道: “陛下不会迁怒。”
晚晚问:“便只能相信他不会?”
张群玉这下笑了出来,“是啊,只能信他不会。”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臣就算在朝局中有些份量,若陛下决心当真要做成什么,臣也无能为力。”
他却又轻松道:“可这还不够吗?陛下让人感觉很危险,好像随时都会被他当作弃子扔出去,可他没做什么,那也只是感觉而已。就算再难免对他猜忌不安,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做,总不能一辈子过了再来相信。那此刻,为什么不试着放松一些,索性就心大一些去信他呢?”
晚晚看着他的目光专注了些。
她笑了下:“难怪师兄当初也格外看重你。”
听到她又提起师兄,张群玉眉梢微微扬了些,笑道:“不敢不敢。”
他虽然娴于同人打交道,笑容却没有朝堂上的油滑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句句诚恳,如春风拂面。
张群玉没有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皇后娘娘和陛下和她当年的师兄,宫闱秘事,这显然不应该是他能知道的。
晚晚安抚了句:“你不用担心会被陛下问起,也无需担心事后要为我隐瞒什么,师兄之事,陛下都知道的。”
远比张群玉能正常想到的还要复杂,他即便想到些什么,也不会比实际更夸张。
张群玉怔了下,他扶额笑了出来。
“竟是这样啊……”
他不在上陵,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消息,比如陛下是怎么让眼前这心有所属的女郎去做他的皇后。
晚晚这回没有等他问,便笑起来说着她和师兄的收尾:“师兄当年便如天上月,我曾经怀抱了最皎洁的月亮,后来,便见不得月亮染凡尘。这就是我和师兄的结局。”
说得简单,一字字,却是当年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结果。
张群玉想了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那个时候,他在雪山看她和她的师兄二人相依为命,师兄对娘娘情深而温柔款款。
到了雪山之外,那就不只有生死和爱恨,还有更多应该说“凡尘”的东西,哪里会有雪山那么纯粹。
张群玉道:“娘娘的师兄再怎样,也不会是完美之人。天道忌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非要求满,总会不尽如人意。”
晚晚笑了下,道理她都懂。
当年,也有不少人劝她。
可是有些事情,别人做她可以理解,但是师兄去做就是不行。
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他不能变。
“那我还是想要呢?改不了的,我就是要天上没有缺陷的月亮。不然我宁可永远不要。”
张群玉看着她忽然笑出来,眼中光芒明亮而欣赏,没有因为她不同的看法和坚持而辩驳,反而赞成道:“孔夫子说过那么多圣贤道理,也不见得人人听了都得是圣贤。人活在世,听了那么多规劝,好像做什么都得有个规程。可是,只要不执着于必须有个美满结果,那不就是可以恣意而为。人活着,也不必强求所有人眼里的美满,就得尽兴、活出些不同。”
晚晚眼睛亮起来。
张群玉轻轻“啊”了一声,止住了继续交谈,笑吟吟拱手道:“恕臣不能再说下去了,交浅而言深,今日不宜再多说,来日总会再有机会。”
晚晚低笑出来,看他告辞,点头应下。
第二日,晚晚不清楚张群玉何时会过来,在宫中等着他带着那小女郎入宫,另外一大早先去了一趟太医院,寻了些简单的医书回来,便看到容厌今日来了椒房宫。
他坐在茶案之后正在煮茶,朝阳从窗外落在他身上,细小的微尘折出淡金的光芒。
茶案上放着一罐他带过来的山上水,小炉上的水腾波鼓浪,晚晚看着他动作娴熟地量茶从小炉中央下入,片刻,煮好之后,舀出第一道茶汤注入茶海之中。
做完,他才抬起眼眸,斜入的阳光映入他眼底,仿佛水底的琉璃被打入了一道光,从深处透出极为通透的清亮。
他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件颜色明亮些的衣袍,天青色流云纹的广袖,领口赭红,腰间同色,外罩一层深蓝色纱縠衣,将他挺拔优越的身形勾勒地线条清晰而漂亮,整个人好像都鲜活而明亮起来。
看到她,他眼眸弯了些,对她缓缓而笑,就像是极为明艳漂亮的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晚晚向来知道容厌生得极为俊美,看惯了他身着龙袍玄衣气势威严,如今不过换了身别的颜色的衣服,居然让人一眼惊艳住。
她晃神了一瞬。
容厌清楚地看到她看着他怔了怔,他唇角勾起,等到晚晚走近落坐到茶案前,他出声问:“我是谁?”
晚晚顿了一下。
她有些想笑,答:“容厌。”
他和师兄没那么像。两人太过于不同,除非盯着他只去看他的五官,否则不会有人觉得他和师兄有相似的地方。
听到她没有思索的回答,容厌唇边的笑意更大了些。
“你方才是为什么而怔住?”
晚晚看他一眼。
他今日这般花了心思的打扮,与往日的随意一眼便能看出区别。
她也只是吃惊于他的容色而已。
晚晚道:“你。”
容厌笑了出来,笑容完全绽开,漂亮地张扬而恣意。
那日之后,他终于又确定了他身上别的一样能得她喜欢的东西。
至少他的长相,就算在她没有将他当做楚行月时,也能得她一些喜欢。
她喜欢就好。
容厌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话来增加一下心底的确定,门外忽然通传——
“臣张群玉携程家绿绮,前来拜见。”
是张群玉。
这两日,这已经是张群玉第二次来见她。
容厌皱了一下眉,笑意慢慢收敛。
他知道他不应该。
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对自己予以厚望的臣属,升起了一丝警惕的敌意。
纵我不往(四)
晚晚听到张群玉到来, 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起身又要出门去。
容厌垂眸看着衣袖上的流云纹, 出声叫住她:“晚晚。”
晚晚皱眉回头。
他神色淡, 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寂寥。
他淡淡道:“茶不喝了吗?我让人去泸州取的山泉水, 等茶凉了, 味道也变了。”
晚晚有些疑惑。
“我只是去外间见一见张大人带来的小女郎,连椒房宫都不会出。”
容厌抬起眼眸。
可他也好几日没见她了。
他今日终于等来这山泉水,又特地换了这身新做的衣裳, 还不曾与她说几句话。
张群玉来就来了,又不是不能等一会儿。
他也等了许久才等到她。
晚晚皱眉又折身回来, 将那杯茶又拿起, 凑到唇边想要尝一口应付过去, 可这茶水太烫,她又只好再放下,耐心道:“陛下稍等片刻。”
她想了一下,还是解释道:“我是去见那个姓程的小女郎, 才六七岁,她头一回入宫,兴许本就害怕。”
容厌虽然模样好,可他久居高位, 周身的气场没那么平易近人。
晚晚犹豫了一下, 道:“你若是不觉得无聊,想一起去见一见, 也可以。”
说完, 她便先走出了里间。
容厌眉宇舒展了些,随在她身后站起身, 路过妆台,他看了眼打磨地极为光滑的铜镜,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随后刚要迈开步子跟出去,他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
容厌立刻扶住妆台的边缘,撑住身体。
他的感知之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旋转,他扶着妆台的手也用不上多少力气,下一刻,他思绪也缓慢到凝滞住。
视野渐渐往下。
容厌眼前最后是晚晚走过之后,晃动还没有停下的珠帘。
这次应当是好不容易,她愿意接纳他与她一起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他的身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晚晚走到正厅,紫苏和白术已经安置好张群玉和程绿绮。
堂下左侧,依旧是一袭旧红官服的青年俊秀温润,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模样拘谨的小女郎,梳垂鬟分肖髻,配以几朵小巧的绒花,玉白的夹袄,淡粉的下裳,瘦瘦小小,小脸上两只眼睛大而水润,乖乖地瞧着自己裙下露出一点的足尖。
见到晚晚过来,张群玉便携着绿绮行礼。
晚晚抬手免了礼,而后坐到主位上。
她往自己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容厌没有跟过来。
也幸好,这小女郎看着也是胆子不大的。
晚晚在主位上看着下面乖乖学着张群玉动作的小女郎。
绿绮见张群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便也跟着回去。她个子不高,椅子却不矮,坐上去两条腿便悬在半空,踩不到地上。
绿绮小腿刚晃了下,又很快停住,顺了顺裙角,将手乖乖压在膝盖上。
张群玉看着绿绮的小动作,眼里带着淡淡笑意,晚晚眼眸也渐渐柔和下来。
张群玉道:“阿绮,这位便是皇后娘娘。”
绿绮小心翼翼抬起眼眸,往前方看去。
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眼中盈着淡淡的笑,眼眸色漆如黑玉,肤色极白,淡红的唇弯起,她坐在晨光之中,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泽,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绿绮没有被教皇宫规矩,也就这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晚晚。
晚晚笑了下。
宫中太沉闷了,她也不是什么性情活泼的人,在宫中越久,便越觉得压抑。
若真有这样一个小徒弟,似乎真的不错。就像忽然被注入一股鲜活气息,椒房宫也能新鲜一些。
晚晚柔声问了绿绮几句歌诀。
绿绮眼睛顿时更亮了些。
这可是制出瘟疫药方的圣手!在考校她!
绿绮立刻正襟危坐,将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亮地接着晚晚的话背下去。
晚晚又问了几句她平日的习惯,引着她多说了些对背过的歌诀的理解,听完,便朝张群玉点了点头。
张群玉笑了出来,摸了摸绿绮头顶柔软的头发,便请白术先带她出去玩一会儿。
看白术笑嘻嘻带着小绿绮出了门,张群玉再次起身,朝着晚晚行了一礼,认真道:“阿绮年纪虽然不大,恒心、毅力、专注都可圈可点,她喜欢医术一道,也有些悟性。”
张群玉不可避免地在晚晚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不是绿绮的亲人,可这样带着她来拜师,居然有种已为人父之感。
晚晚轻笑出来:“我愿意收她,待会儿也需要看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师与徒都需要相互信赖。”
张群玉道:“她昨日听说可以来见娘娘,兴奋地到了子时才睡,非要找出她最好看的一身衣裳,十句里八句都是娘娘长娘娘短,一路也念叨个不停。”
他叹一口气,“一直到了宫里,才开始紧张害怕起来,臣可算得了清静。”
晚晚安静听着,眉眼弯起。
性情这般活泼也不错。
张群玉终于为绿绮寻到了这样厉害的师父,笑意也有了些怅然。
“臣一开始不敢奢望娘娘这等圣手神医,去拜访了好些医家,因为阿绮是女郎,备足了银钱,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医者。入宫之后拜访娘娘,有了这一桩机遇,实乃臣和阿绮的幸事。”
晚晚笑起来。
“拜师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想起她当年拜师,两辈子,她这辈子是把一生的厚脸皮都用在了拜师上面。
她笑着道:“我师承江南,当初我去拜师,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师父一开始不愿意收我,先是因为我出身上陵世家,后来则是因为我是个女郎,又体弱。他教我一个,要花教别的徒弟几倍的心思,还担心等我学成,还是有可能囿于院墙,白费他那么多年的功夫……”
晚晚低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张群玉沉默了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娘亦是十分不易。”
晚晚道:“张大人,我收下绿绮,日后她行医,若我不在,你得想法子让她能将医术传下去。”
张群玉微微怔了下,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对他人的言下之意极为敏锐。
——他听得出皇后学医、行医的艰难,也听得出她对未来没什么念想。
晚晚玩笑道:“张大人当年是当科状元,如今也深得陛下信任,日后前途自是无量,护着一位医女,必然不是什么难事。”
张群玉无奈而笑。
“宦海无定,臣不敢多言。可不论前路如何,臣对阿绮必当不负她父母所托。娘娘愿意收下阿绮,亦是对臣的恩情,”
他停顿了下,语气着重在这里,继续说道:“臣定然不敢忘。”
点到为此,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他毕竟久浸官场,那些分寸尺度,早已融入他言行之中。可他的点到为止不是含糊不清引人遐思,而是真心实意而不点明。明明是个在朝堂之中再圆融不过的重臣,却丝毫没有惹人厌烦的习气。
晚晚没说什么,只笑了一下。
张群玉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将话头一转,轻松道:“阿绮在宫外拜师,臣都备好了束脩六礼以及一些薄礼,不日就送来椒房宫。”
晚晚忍不住笑。
她看着张群玉身上的旧衣,绿绮的衣裳却精致名贵许多,他当初来面见容厌,装阿姐佩玉的盒子,也是让他自己人削出来的极为简陋的木盒。
晚晚道:“按照惯例即可,不需要再添什么。”
张群玉也想到了自己这几面难免给皇后留下的印象,神色绷了下,还是不由笑了出来,坦然道:“束脩薄礼,臣还是拿得出来的。”
他玩笑道:“礼不可轻,娘娘犹豫,不若请陛下再涨涨俸禄。”
晚晚笑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张群玉无奈:“要做的事太多,银钱怎么都不够。陛下对臣这边的钱财调配也不是全然没有限制。这不是故意看着穷酸些,等着陛下多拨点银两给些赏赐。”
晚晚听得又笑了出*七*七*整*理来。
穷酸其实看不太出来,尽管身居庙堂,这发旧的官服,在他身上,却有种淡泊之感。
敲定了收徒一事,晚晚便让紫苏将绿绮带入堂中。
绿绮脚步轻快,双眼明亮。
晚晚看着她,神色温和。
“绿绮,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绿绮先是呆了一呆,而后眼睛迸发出极为惊喜的光芒,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张群玉。
张群玉笑着点头。
绿绮激动地脸上泛起红晕,立刻屈膝行大礼。
“徒弟程绿绮愿意!”
晚晚不自觉唇角扬起。
她从主位上走下来,亲自去扶起绿绮。
小女郎看着她的眼神又爱又敬,满眼惊喜和孺慕。
晚晚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宫墙上方,冬日的暖阳是泛着白的,天色不似秋日的湛蓝,却有别样的温暖与舒适。
在深宫之中,也总算能让她有了一份愉悦的事-
寝殿里间,容厌没有昏倒多久,便醒了过来。
寝殿附近没有宫人,他昏倒之后动静不大,也没有人发现。
他手脚依旧有些无力,容厌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扶着桌角站起身。
长发沿着他的衣袖划落,缠绕在他手指之间,漆黑的发色,越发显出肌肤血色轻而薄的冷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昏倒,他和往常一样走回到茶案前,倒下一杯茶,慢慢饮尽之后,干燥的唇瓣红润了些,才又站起身,往正厅走过去。
张群玉为什么与晚晚有了牵扯?
一路上宫人神色比往日更轻松了些,容厌没有让她们行礼,径直走向正厅。
今日天色不错,正厅四面的窗都打开着透气,容厌沿着回廊往正门处走去,透过开着的窗,他也能看到里面一些。
晚晚将手搭在一个小女郎的肩上,眉眼笑意温柔。
张群玉站在一步之外,是符合礼仪,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距离。
他望着那小女郎,细细交待着什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女郎捂了捂脸,晚晚直接笑出了声,抬眸看向张群玉的眼神也带了熟稔的笑意。
她笑起来极为漂亮,尤其是这般真正开怀时。
眼眸弯成月牙的形状,扬起的唇角之下,还有浅浅的梨涡,漆黑的眼睛也不再是幽深沉静,而是有了明亮的光泽。
她让他移不开眼。
张群玉登科前,尽管出身寒微,却依旧能够被盛赞为“君子如玉”,外放之后,更是有陇西玉郎之名,是难得才学、习性、姿容都极为上佳的相才、君子。
容厌脸上血色一层层褪去。
门口的侍卫看到他,他没在廊下停留,扶了一下廊柱,手指关节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他继续往正门走去,直到走进大厅之中。
晚晚正面对着门口出,一抬眼便看到他。
容厌没有看她的神情。
他不想知道,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唇角的弧度有没有落下。
张群玉看到晚晚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到容厌,随即示意程绿绮一同过来行礼。
容厌没有等他教绿绮一起见礼,便直接道:“免了。”
他走到晚晚身边,幸而他今日没有穿玄色的龙袍,神色也不冷淡,虽然气场还是难免有些压迫,却也不至于让人胆怯。
乍然看到这样一个模样好到极致,却无端让人有些害怕的青年,绿绮眼中茫然。
晚晚拉着她的手,声音轻柔地介绍,“这是陛下。”
绿绮眼睛瞪大了些,紧张地攥紧了她的手指。
晚晚安抚地摸了两下她的头发,“你要住在宫中同我学医,日后见到陛下的次数不会少,你得习惯,不用怕。”
绿绮用力点头。
容厌知道晚晚已经决定要收这小女郎为徒,面上神色温和,笑了一笑,道:“是,你亦可以叫我师丈。”
绿绮稍微不那么局促了些,朝他笑起来,脆声喊道:“师丈。”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看了看容厌,没说什么。
张群玉多看了两眼容厌的神色。
容厌脸色微微泛白,没有看他。
他好歹是容厌身边的重臣,平日里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连一个眼神也讨不到。
张群玉皱了一下眉。
又看着晚晚和容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眉梢微微动了下,同绿绮招了招手。
张群玉对晚晚道:“臣今日便先带阿绮回去,过两日,择吉日便带上束脩六礼,前来正式拜师。”
晚晚点了头,他便又同容厌道了声告退,而后便先带绿绮离开。
厅堂之中一下又空荡起来,晚晚看着绿绮走远,而后看着容厌,微微笑了笑。
“陛下。”
容厌看着她,晚晚看到他面色微微泛白,看了眼他的手腕,却也没有说什么。
在他试药之后,她又试过两次想为他诊脉,他都不让她碰。
她又不是非要清楚他的身体怎么样。
容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中还有些零星的好心情,因为今日张群玉和程绿绮的到来而心情愉悦。
此刻面对着他,她眼中也没有平日那般清冷沉寂。
越是有千万句话要说,此时却越是无法说出口。
容厌手指微微颤抖,又极为克制地用另一只手按住,让自己自然一些。
他仿佛要将自己撕裂。
他太想让她能一直有面对张群玉和程绿绮那时的笑,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也能给她带来那般的愉悦心情。
容厌朝她伸出手。
晚晚看着他的手,眉梢挑高了些,“陛下不是不让我碰吗?”
纵我不往(五)
不让她碰。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 对她又恨又怒,还刚刚知道自己被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她要诊他的脉,他不想, 才说了那三个字。
后来她不仅没碰他, 甚至还将他碰过的她的裘衣外袍都脱下扔了。
容厌将手放下, 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对他的态度, 他都已经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晚晚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想笑。
这都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去牵她的手, 手掌松松地将她的拢住,感觉到她没有挣扎, 才慢慢让肌肤的碰触落实。
他握着她的手, 又回了椒房宫的寝殿。
里间摆在茶案上面的小炉已经熄了, 方才他专门煮好的茶也已经冷透。
容厌将旧茶倒掉,重新洗了茶炉,而后用火石点出火来,再次为她煮茶。
晚晚对入口的食物和茶水汤药没有什么要求, 却偏偏她的五感都极为敏锐,尝过不少人煮的茶,她能明显分辨出,容厌是其中最好的那个。
察觉她喜欢之后, 他过去也时不时会抽出时间, 专门为她煮上一炉,如今更是只要他在她身边, 她入口的茶水, 都是他亲自煮出来的。
晚晚坐在茶案对面,托腮望着他的动作出神。
容厌看着火候, 等着小炉中的山上水沸腾。
这些动作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
终于又煮好这一炉,他将味道最好的第一道茶水斟出来,而后倾入一枚小巧的茶杯之中,拿到她面前。
这枚茶杯是极薄的白瓷,杯壁上镂刻着梅花的图案,花样处几乎透明,茶水倾入,清亮艳丽的熟茶色泽呈现诱人的红宝石之色,从半透明的白瓷微微透出红光,映着他冷白而修长漂亮的手指,这杯茶瞬间成了世间最极致的佳品。
晚晚看了一会儿,忽然便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做什么都要带着一个美人在身边。
而这几日,她似乎总能若有若无注意到他有多好看。
晚晚又看了一眼他身上这件新衣。
往日他除了龙袍层层繁复而华丽,常服向来简单以玄色深衣、禅衣为主,顶多是绣娘会挖空心思在衣料上做出能显出他身份的暗纹。而这几次相见,他身上的衣裳或是天青或是月白,格外招人。
他拿着这透白的瓷杯久了,晚晚瞧着他手指,慢吞吞抬手从他指间接过来。
茶杯转移到她手中,指尖擦过,他手指蜷了一下,而后又舒展开,往自己面前随便也斟了一杯。
晚晚垂下眼眸,吹了吹热汽,小口抿了一口。
茶香在口中柔顺地漫开,微微的清苦味道之后,是绵长的回甘。
容厌看着她先是因为茶水有些烫,秀美的眉头蹙起,而后眉眼又舒展开。
他垂下眼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为什么你总是只把我那些不好的气话当真?”
晚晚顿了顿,神色淡下去了一些。
容厌不说话的时候她才喜欢。
晚晚道:“陛下每一句话都需要所有人费尽心思去揣摩,晚晚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也不确定陛下的假话会不会有一日变成真话。”
容厌凝着她。
他看到她方才那种发自内心开怀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
茶水回甘味美,可留在他口中的只有苦和涩。
容厌唇角抿平了些。
他与她说过不少狠话。
他还做不到在被她当面折辱时面不改色、把他自己的尊严放在她脚下。于是他只能虚张些声势,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扳回一局。
可是。
事后,最终只有他想要挽回,那些话说了也还不如不说。
容厌道:“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你全都忘了吧,全都不作数。”
晚晚没有回应。
他继续解释道:“那日,我濒临昏迷,只是不想被你诊脉……你,可以随便碰我。”
他的声音平稳认真。
微风吹动珠帘,叮当的碎响不绝,交织成悦耳的一段旋律。
安然恬悦的氛围之中,晚晚只低头慢慢喝茶。
一杯喝完,她将茶杯放下,容厌又为她重新斟好。
茶水注入的声响从小到大,最后轻轻的一声跳音。
容厌不再说此事,转而道:“你的徒弟……程绿绮,之后便要同你一道在椒房宫中?”
提到刚刚收下的小徒弟,晚晚眼中温和之色多了些,点头。
“绿绮确实有几分悟性,她既然想学,我会倾尽我所能去教导她,让她跟在我身边,偶尔她还可以跟着我去太医令那里,接触些疑难的病症,让她耳濡目染些实例。最后,她能学到多少,便看她自己能领悟多少。”
容厌“嗯”了一声,似乎只是随意又问了句:“她出宫之后,还是回到张群玉那里?”
晚晚疑惑,看他一眼,“绿绮拜我为师,张大人也没有就此将她完全托付给我、不再过问的意思。他才是绿绮父母信任托孤的人,我只是她的师父,还不知道这段师徒关系能有几年。绿绮能有闲暇,当然要回到张大人那边,由他来继续照看。”
也就是今后晚晚要和张群玉一起照看程绿绮。
容厌沉默了下。
那无论如何,只要程绿绮在,张群玉和晚晚之间的联系就绝对不会少。
容厌想了想他应该如何措辞,才道:“张群玉是外臣。”
晚晚忽然顿了一下,抬眸认真看了看他。
容厌似乎对张群玉和她之间的见面格外关注了些。
她视线停在他身上片刻。
容厌道:“他这次回京,我让他担起的事并不轻松,时间没有那么空闲。”
晚晚恍然明白,眼里忽地有了些笑意。
“陛下,我过去与裴成蹊相见时,裴成蹊与你算不上君臣情谊深重,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张大人不一样啊,他是你的心腹、你亲自选中的未来宰执。我只是在宫外与他见过一次,话都没说上过几句。他的身世与为人,你都应当比我清楚得多。”
容厌顿了顿。
张群玉的为人他自然清楚,可是,人也不是不会变。
他敏感地追问:“在宫外见过?”
晚晚兴致缺缺回答。
“我过去曾与师兄天南海北游历,有一次遇上大雪封山,师兄背着病倒的我,多亏了张大人一路照顾,我和师兄才能脱险。”
容厌沉默了片刻。
师兄、张群玉。
为什么连张群玉都遇到过曾经的她,还有过一段生死之前的相互扶持。
明明没有什么,他都知道,可他……
他甚至忍不住在脑海中开始将张群玉与他自己对比。
容厌难以理清心中异样的感受。
纵我不往(六)
张群玉是臣, 他是君,叶晚晚是他的皇后,他和她死了也得合葬在皇陵里。
就算是楚行月, 他此刻出现在上陵, 也改变不了叶晚晚现在是他的妻这件事。
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去计较一个张群玉?
容厌知道, 他的不安和猜忌已经严重地有些荒唐。
晚晚笑过之后便觉得无趣, 懒得再应付他的情绪。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扶了一下茶案便要起身,容厌忽然拉住正要离开的她。
晚晚被扯住, 皱了皱眉。
她只是想去看看外面晒的药材。
容厌早上便要耽搁她见张群玉和程绿绮,如今她去看一看药材都要拦上片刻。
最近边关形势紧张, 他要做的事情应该比她多得多才是。
容厌微微仰头看着她, “程绿绮留在宫中, 她年纪也小,若需要张群玉入宫来见她……可他毕竟是外臣,就算为他开特例,也不能任他随意出入后宫, 得有个限制。”
晚晚默不作声看着他。
用得着开特例吗?绿绮不可以让紫苏送着出宫回家吗?
容厌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些。
晚晚索性道:“可以,都行,陛下可以去和张大人商议。”
容厌怔了一下,薄唇轻轻抿了抿。
他如今在她面前并不刻意遮掩情绪, 可内敛已经成为他改不了的习惯。
越是心绪复杂低沉, 面上却越是显得沉静而谋算万千。
晚晚看着他。
她也不明白,张群玉明明是他的臣子, 是他的心腹, 当初张群玉来见她也是他允许了的,怎么才见了几次, 容厌就这样防备起来。
她又不是什么让人看一眼就能爱得不得了的人,张群玉也不是说了几次话就能对人死心塌地。
若不是绿绮,她和张群玉本不会再有多少接触。
就算有绿绮,又怎样呢?
绿绮年纪小,却也不是两三岁离不开人的小孩。
晚晚耐下性子思索了下。
他在意,那就在意好了,只要别阻碍她在皇宫中要做什么。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绕了茶案半圈,走到他身侧。
她抬手捧起他脸颊,俯下身,吻了一下他唇角,唇瓣浅浅在他唇角压了一下。
晚晚敷衍地亲了他一下,又解释了两句,此刻她必须要去看一看新得的药材炮制到了哪一步,便用力将他的手推开。
容厌眼睛却睁大了些,心跳也停止了一瞬。
方才靠近的清淡药香,携着丝丝甜味,柔软的温度在他唇上一触即分。
等到他眼前连晚晚的背影也看不到,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忽然感觉脸颊升起一股热意。
他和她又不是第一次亲吻,也早就有过很多次唇舌交缠的深吻。
可她有多久没有主动亲吻过他了?
这次,她也没有捂住他的眼睛。
容厌眼中神色渐渐软下,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
他许久没有那么开心过,就连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的头疾,此刻好像也舒缓了些。
只是……
她为什么那么突然地吻了他一下?
容厌撑住额头,慢慢揉了几下额心。
她亲他亲得多了,就连将裴成蹊当作替身那段时日,晚上也能为了应付他亲吻,这次,大概也是在敷衍他。
等到晚上,他终于又留在了椒房宫。
晚晚今日待在药房中太久,身上沾染了重重的药味。
等她沐浴完,容厌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此时披着外袍在书案前批复些信函。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御书房中处理朝事,他做事的效率很高,在御书房中更是方便他下令,基本傍晚前、偶尔午后一两个时辰,他便能处理完当日需要他过目决策的朝事。若非又有什么需要他出面的算计,他很少会让人将朝事搬到寝殿,熬到晚上还在处理朝事。
最近这段时间,兴许是北疆的战事在即,事情多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此刻书案上还摞着不少折子。
晚晚出来之后也没有打扰他,先行躺到了床上。
见她出来,容厌便撂下了笔,将手又洗了洗,而后才回到床榻上。
晚晚瞧了一眼他没处理完的那些,“不看完再睡吗?”
容厌让人熄了灯台,道:“又没有什么急事,明日上朝前看完也可以。”
晚晚也不怎么在意。
这都是他自己的事。
灯灭之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夜不能视物。
容厌搂抱着她,寝殿之中地龙热气充足,甚至还有些热,他怀中温度刚好,晚晚也没有排斥,便任他抱着。
他和她不知道这样抱着入眠过多少次,感受着怀中她轻轻的呼吸和心跳。
容厌没有见她的这些时日里,那种凝滞般的沉闷和无趣似乎全都被压制了下去。
他轻声道:“晚晚。”
晚晚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他问:“白日你亲吻我的时候,是将我当作谁?”
晚晚:“……”
她真想让他不要说话。
“你睡不睡?”
容厌问道:“这次,应当不是将我当作楚行月?”
晚晚眼睫动了一下。
楚行月。
邢月。
她其实不是很想知道师兄到底是谁,反正他已经死了。
晚晚回答:“这次不是把你当作师兄。”
容厌心中的宽慰彻底落在了实处。
好歹,好了那么一点。
就算她只是想要他别妨碍她,可她这次的亲吻没有再将他当作别人。
而且……容厌眸中微微深思。
他这回说的是,楚行月。
她知道她的师兄邢月就是楚行月。
晚晚没有理会他那么多心思,在他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便睡过去-
许久没有再同容厌一起入眠,她也许久没有再梦见前世。
这一次,再次被他抱着,睡梦中,她感觉到浓重的压抑和窒息之感,将她紧紧缠绕着。
晚晚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她看到眼前是一处殿堂,外面宫人和侍卫针锋相对,漆黑的夜间,雷鸣轰然。
殿舍里面,她看到穿着织金绣凤宫装的自己灭下了最后一处灯台。
容厌这一世是强迫他自己慢慢重新适应在黑暗之中,可最初他身处暗室时,情绪总会升起难以抑制的暴躁。
晚晚静静等着眼睛慢慢习惯这黑暗,渐渐能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隐隐的人影。
雷声中,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听到容厌低笑了一声,微微的笑意,彻骨的冰冷。
“皇后,这是第几次?”
匕首当啷一声撞到墙上。
她死死抓紧手中唯一的利器不松手,他也没将她的匕首夺下,只是将她这只手按在墙面上,她颤抖起来,拼命地想要挣扎,可是她双腿被抵着,另一手再怎么努力也挣不脱。
她没有说话,只有巨大的恐慌蔓延开来。
挣不开,她忽然便生出浓重的屈辱之感,可她已经失手了。
能靠近他的只有她,而他在黑暗中,并没有出现那种推测的失神和恐惧。
他不是怕黑。
她眼中绝望,冰凉的空气扑上她的身体,晚晚轻轻颤抖着。
容厌将她死死按着,锁着她的手腕,过了一会儿,忽然张口咬住她肩头,刺痛之下,她奋力挣扎起来,柔软的身体在他怀中扭动。
她也不知道,这一回他会不会没了兴趣直接杀了她。
他宽恕过她那么多次,这也是第一次他这样失控地对她。
身前那股清淡的香气撩起神经,黑暗中,他全身都绷紧着,身体和精神敏感压抑到了极致,容厌隐忍地闭着眼睛。
一瞬间,她眼中忽然涌出屈辱而愤恨,眼角流出泪来。
却也知道了,这次可能会难熬些,用另一种方式偿还,却不至于要杀了她。
黑暗中久了,容厌克制不住地发抖。
他是不会有恐惧一类的反应,可这不意味着在暗室之中对他就没有一点影响。
敏感、易怒,平日那些压抑的暴躁与恶念也无限涌出。
大雨冲刷地面,雷鸣声中,她背对着他,脸颊贴着墙面,幸好这殿宇墙面也镶了汉白玉,脸颊没有被磨出红肿。她长睫颤颤合着,寒冷而潮湿的晚风吹上她露出的肌肤,她也听得到外面她的人被处刑的哭喊之声。
晚晚颤抖起来,分不清到底是让她感觉折磨的快意还是寒冷与恐惧使然。
她的确不会被他像对待别人一样直接用刑或者斩杀,可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呜咽被他的手完全捂住,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泪落如珠串,失神地软在他怀中。
她能感觉到他的不稳定,她也终于看见他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克己自持的冷漠模样,他严密的情绪终于失控,而她整个人却几乎要被摧毁,匕首从她无力的手中坠落。
晚晚被掰着转过身面对他。
殿外风雨交加,又一轮的风雨让窗外的树枝颤抖摇晃。
她缓过神,坐在他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发软的手臂去勒紧他脖颈,发狠想去咬断他血管,他扣着她腰身,就算她在上面,他也让她仿佛能被狠狠撕碎。
一直到殿外云收雨歇,殿内才平息下来,满室飘荡的气息中,她哭也再哭不出来,嗓音破碎,“容厌,我恶心。”
容厌长睫颤了颤。
他却继续强制地和她耳鬓厮磨,嗓音冰冷,犹如从脚背缠绕而上的冰冷毒蛇,“那你也得受着。”-
晚晚惊醒过来。
梦境中的荒唐和粘腻几乎要蔓延到她现实的身体上。
容厌抱她抱得很紧,好像她随时都会离开一样,将她牢牢地紧紧抱在怀中。
晚晚这次惊醒动作不小,容厌向来浅眠,此时却没有醒过来。
她忽然生出一种不想再被他碰触的厌恶之感,下意识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感觉到她的挣扎,容厌这个时候才将将醒过来,声音带着低哑的倦意。
“怎么了?”
晚晚捏紧了拳,却又让自己平静下来。
隐约的月光之中,容厌睁开了眼睛,眼眸失焦空洞,却没有前世那种冰冷暴戾。
他抬手去抚了抚她额头,她额发被汗水浸透。
“又做噩梦了?”
晚晚手脚有些冷,她将手探到他胸膛之前,可他的身体也没有多少暖意。
她又深呼吸了几下。
那是前世。
前世,已经与如今有那么大的不同了啊。
今生的容厌,已经和前世的他判若两人。
容厌按住她的手,完全清醒过来,“晚晚,怎么了?”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朝会的时辰。
她推开他,道:“你要去上朝了。”
容厌皱了一下眉,他眼前看不清东西,可四下完全寂静,连往日他朝会前,宫人来往备水备衣的走动声都没有。
晚晚补充道:“你昨晚不是还有些奏折没看完吗?”
容厌沉默了下,她这次惊醒之后,对他有隐隐的排斥。
他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他自己的手温度也不足以让她觉得温热。
琉璃和玉
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窗台, 刮过罅隙,发出如泣如诉般的声响。
月光洒入,让人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殿堂中的陈设。
容厌睁着眼睛, 视野中却只有大片铺满的血红, 让他目不能视。
他少时落下眼疾之后, 在黑暗中便容易躁怒失控, 于是便令皇宫之中处处灯火通明,这眼疾也影响不到他什么。晚晚习惯熄了灯入睡,他便让自己也去习惯, 强迫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控制住身处黑暗时的情绪。
他如今眼前已经到了看不清一点东西的程度,可他此时却好想看一看, 她现在是不是做了噩梦, 她为什么忽然又这样抵触起他。
若他的眼睛能看得见, 他起码能看到她的神色。
晚晚将按在他胸口的手抽回,整个人都从他怀中退出来。
柔软和温暖悉数从他怀中退开,容厌手指收拢了一下,却什么都握不住。
他忽然有一种无可适从之感。
就好像无论他再怎么抓紧, 都只是将她越推越远。
容厌心口闷闷地疼痛起来,他不明白,他想再问一问,今日他有哪里做得不好?
晚晚微微蜷缩起来, 也不再催促他去上朝。
容厌沉默了片刻, 道:“那我午后再过来。”
晚晚低低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回应,就好像得到了她的承诺, 容厌暂且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想见他就好。
他没有再多问, 坐起身,重新将被角为她掖好。
晚晚闭着眼睛, 他为她收紧里侧的被角时,垂下的长发扫落在她脸上,他身上清淡的香气铺天盖地一般包绕着她。
她侧过脸颊,微微屏息,不想沉在这种缠绵之中。
不过片刻,他便彻底远离。
衣物的摩擦声之后,晚晚睁开眼睛,朦胧的月光中,他在中衣外只披上了一件外袍。
他的背影好像没有当初那么孤绝高傲,增添了几分料峭的清寒与单薄,长袖当风,随着他的走动扬起。
容厌走到书案前,将昨晚的那些奏折密函抱起,而后扶着书案,辨了一下方向,便往门边走去。
晚晚终于看到他彻底离开她的寝殿,此时才慢慢放松下来。
那只是梦境,是她的前世,不是她。
晚晚反反复复告诉了自己许多遍。
前世和今生就算大方向没有改变,可实际上的相处,截然不同。
她不能将前世的容厌和今生的他混淆,也不能将她自己和前世的自己混为一谈,就算梦境让她的感同身受太过难忘,可毕竟,这两辈子,是不一样的。
她和他现在还没有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他也不是事事都会逼她,回回也都是他在退步,或许,他和她还有相安无事的可能-
容厌出了寝殿,让守夜的侍卫带上一盏灯,随他前往宸极殿。
冬夜的皇宫冰寒凄冷,落在地上的月光就像结了满地的冰霜。
容厌踩着满地凄寒,回到他自己的寝殿之中,换上朝服,便走到灯火通明的书房之中。
明亮的灯火将他眼前血红的阴翳驱散。
他眼前清晰之后,抬眸看了看天色。
距离天明还早。
他坐到书案前,翻开奏折,一个个看过去。
往日,他看这满篇废话,一眼扫过便能落笔批复,可如今他看折子的速度好像慢了些。
容厌看着密函上的字迹,他的思绪似乎也比往日要迟缓。
他微微出神,狼毫聚出一滴墨汁,滴到上面。
他看着这滴墨迹,忽然放下笔,抬手将指关节用力抵着眉心按了按,将眉心按出一片红痕。
而后他又重新拿起,强迫自己看下去。
这些都是他再擅长不过、最得心应手的事。
至少在朝事上,他不能有缺。
朝阳升起时,朝会开始。
容厌坐在上首,听着下面几位朝臣上奏后,众人便又围绕要不要与金帐王庭开战吵起来。
“燕关战事的确劳民伤财。可燕关之后便是天门关,一旦失去天门关,太合岭以北的一州之地再无天险,直接对金帐王庭袒露肚腹。十五年前,燕关失守,多少生民死在蛮夷的铁骑之下?两年前陛下亲征,夺回燕关,退蛮夷近千里,得大片草场蓄养战马,这才两年,又要将燕关拱手相让?”
“大邺两年前是举国之力退敌。不过修养了两年,哪经得起再一次鏖战?百姓经得起这样的战事吗?”
“两年前金帐王庭同样损失惨重,如今为何又敢开战?今冬尤其严寒,蛮夷之地寸草难生,若让出燕关,这是拱手给他送粮送马!下官在陇西数年,对边境之事不论兵、马、民生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如今陛下治国有方,大邺日益昌盛,朱大人不妨听一听,到底有多少人怕战,多少人想要一血前耻,彻底将金帐王庭退回荦干山外?”
容厌撑着额头,被烦得微微蹙着眉,威压低沉。
众臣心中一时有些不安,张群玉在下方,丝毫不受影响,手持着笏板,立在阶下,条理清晰而寸步不让,继续将主和的一众朝臣辩到哑口无言。
张群玉是这个月才刚刚回到上陵,不过数日,便在朝中展现*七*七*整*理出他的机辩和谋略,力压群臣。
朝会结束后,容厌看到不少朝臣朝张群玉投去或是欣赏或是警惕的目光。
他的视线也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君子如玉,陇西玉郎。
当初张群玉一族被诬告而落魄时,家破人亡,也曾被践踏到尘埃,最终,尘埃散去,过往没有让他改头换面,而是将这块璞玉打磨地更加圆融。
容厌心里清楚,张群玉和他、和楚行月、裴成蹊,是本质上的不同。
午间,容厌没什么胃口,还是用不下午膳,索性继续留在御书房,将今日又堆积上来的奏折和密函处理了大半,见日头已经偏西,便去到椒房宫之中。
晚晚午睡还没醒,他坐在床头,视线细细描摹她的眉眼五官。
他心底的不安无处宣泄,容厌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发尾。
他指腹极为轻柔地缠绕这缕发丝。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触碰她,却又不会让她惊醒或是察觉。
片刻后,他去了正厅旁的偏殿之中,让人将今日的案牍搬来,继续处理今日没看完的信函。
椒房宫中暖意融融,不知何时,他又昏倒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脑中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却隐隐听到张群玉和晚晚说话的声音。
晚晚和张群玉。
……他是还没醒吗?
容厌皱紧眉,从书案前站起身,头颅的疼痛如同针尖密密麻麻刺入。
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却还是能听到交谈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今日是……十二月廿三,是之前说过,程绿绮正式拜师的日子。
容厌忽然意识到,那张群玉……日后可以经常见到他的晚晚了。
晚晚一身医术精湛高明,陪他在这座皇城之中,他总不能连徒弟也不让她收。
他不能再做这种事。
可他真恨不得让所有人都见不到她,只有他能接近她。
……如此,他也就用不着多思多虑成这样。
这处偏殿旁边就是正厅,正厅之中,张群玉将束脩六礼献上,程绿绮端端正正行礼、敬茶。
晚晚执笔,沾了一点朱砂,点到绿绮的额心。
拜师礼中的点朱砂是为开智,祝愿绿绮今后眼明心亮、医道通途。
粉雕玉琢的小女郎激动地小脸红着,期期艾艾地喊:“师父!”
晚晚笑着应下,让白术捧出来几本启蒙的书籍并一册医书,绿绮眸光大亮,又高兴又激动地跑去牵住她的衣角,清脆的嗓音清亮:“绿绮谢谢师父!”
张群玉也笑起来,道:“臣在家中也给她买过不少书卷笔墨,也没见她高兴成这样。”
这话不是小声同晚晚偷偷讲,绿绮也听到了这话,呆了呆,讷讷道:“可是、这,这是师父给的,当然不一样啊。”
张群玉做出生气模样。
“有了师父就忘了小叔是不是?小叔真可怜啊,还以为以后能等阿绮有时间回家看看,谁知道阿绮有了师父之后,还能不能再想起小叔。”
绿绮着急解释。
晚晚看着张群玉和绿绮拌嘴,抬手揉了揉脸,笑得脸颊都有些酸。
张群玉担心绿绮以为他是嫌她麻烦才将她推给晚晚,心里难过,故意逗了她几句,也是让她安心,看绿绮气得差点就要抱着晚晚哭出来,才大发慈悲不再逗她。
晚晚搂着绿绮,对他道:“放心,绿绮在宫中有我照看。”
张群玉笑道:“阿绮能跟着娘娘学习,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就怕哪一日,她还真乐不思蜀,把臣给忘干净了。”
晚晚哭笑不得,“我做师父可不会宽容,到时候严厉了些,绿绮若是怕了我,频频去找张大人哭,张大人记得今日的话,可不能嫌烦。”
绿绮终于能插话道:“师父最好了,绿绮才不会哭!”
晚晚不由笑出来。
张群玉也低声笑了出来。
是啊,跟着娘娘这样好的贵人,绿绮是最幸运的女郎。
他余光忽然瞧见外面伺候在容厌身边的曹如意。
张群玉怔了一下,想起这几回碰到容厌,虽觉得难以理解,却还是笑了下,只待看完了全部拜师礼,同绿绮嘱咐了两句,便没有再多停留,主动提出告辞。
晚晚今日带着绿绮先熟悉了椒房宫,布置了些今晚需要温习的内容,便让白术去叫来容厌一同来用晚膳。
容厌平静地陪着晚晚和绿绮用膳,面上是极为温和的笑,其乐融融,只有他知道他味同嚼蜡。
绿绮没想到,乍一看有些吓人的陛下,相处起来居然那么温柔和善。
她渐渐对他也没了惧意,大胆地喊着师丈。
容厌笑了笑,便去看晚晚的神情。
她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心情应当是愉悦的。
可这愉悦远不如张群玉在时那般开怀。
他下午在偏殿中,隐隐能听到正厅里传来的笑声,张群玉在时,晚晚心情总是极好,笑声也不是在他面前的敷衍。
晚晚气质清冷,貌美动人,张群玉俊逸洒脱,兰芝玉树。
下午,他在偏殿的角门看着她和他站在一起,他居然会觉得……晚晚和张群玉,很是般配。
他顿时克制不住那股酸涩和不安。
她和张群玉在一起时,没有哪次不是发自内心开怀而笑。
而和他在一起时,他总会惹她不喜,她是不是从未有过一刻舒心?
时间久了,张群玉在她眼里越好,对比之下,他便会越发显得……面目可憎。
容厌更在意的是,张群玉,他与楚行月并不相像。
所以张群玉在晚晚眼中就是张群玉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替代品。
他呢?
他是楚行月的赝品。
容厌近乎悲哀。
晚晚或许知道她的师兄邢月就是楚行月。
邢月只是江南她的师兄,而楚行月,是当年外戚楚氏在祖籍之地的麒麟子,是楚氏培养出来的下一任掌舵者之一。
晚晚喜欢江南的邢月,可那只是楚行月的一部分。
她选中裴成蹊,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可以和裴成蹊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她不喜欢上陵,也不喜欢他满身的算计。
他,楚行月,裴成蹊,都是烂透在上陵里面的东西。
张群玉,不是。
月亮是假的月亮,玉却是真的玉。
若有朝一日,晚晚挣脱开他和楚行月裴成蹊这些人,她既然喜爱楚行月全心全意待她,喜爱楚行月光风霁月温雅如玉的那一面,那,她有什么理由不去喜欢真正的玉呢?
而惊世的美玉在前,谁又会要斑驳残破又并不纯粹的琉璃?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寝殿的盥室中, 晚晚安静地伏在一张案几上,紫苏手法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发间的水。
她只着了几层单衣,却丝毫不觉得冷。
寝殿之中的地龙烧得很足, 盥室中热汽蒸腾, 她脸颊粉透, 睫毛上也挂着温暖的水汽。
晚晚无聊地拨动了两下案几上盛脂膏的羊脂白玉玉盒。
外头难得一见的大小、成色都极为罕见的美玉, 却只是被雕刻成了她随便装点什么的盒子。
椒房宫中,随随便便一件不起眼的物件拿出去,到外面都能被估出个天价。
容厌物欲不重, 他作为帝王,却少有不必要的开支, 唯独在椒房宫, 处处精细而奢侈。
晚晚懒散地抬起眼眸, 往外看了看。
天色已经黑透,一日又过去了。
一日,又一日,没什么期待, 也没什么不同,她都快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这样的日子,她还得过多久。
晚晚昏昏欲睡地等着紫苏将她发上的水擦干,而后打了一个哈欠, 便往寝殿里间走去。
容厌已经等在里面,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却明显没有再看, 眼神微微游离, 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晚走到妆台前,散漫地拿起角梳, 将散着的长发慢慢梳顺。
容厌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从她手中将角梳接过来。
晚晚看着铜镜,微微泛黄的镜面中,清晰地映出她和他的身影。
他身量很高,铜镜中,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往下,是凸起的喉结、锁骨。玄色的中衣贴身,能清晰地看到他修长的身形,既不过分魁梧,也算不上单薄瘦弱,是极为好看的身形。
他的体型比她大了太多,他站在她身后,她整个人仿佛都被笼罩在了他的身下。
晚晚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头顶微微的麻与痒,让人心尖也跟着微微地颤。
角梳从发根梳到发尾,他的手从她肩头移向她的头发,握着她发丝的力道轻柔,落在她头顶的力气不轻不重,角梳摩擦过头皮,仿佛在慢慢按过她头顶,舒服地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晚晚低头放松地趴在妆台上,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像是一块黑亮而柔软的锦缎。
她出声打断了里间的寂静。
“这几日,我在想,我应该如何去教绿绮。”
身后,容厌应了一声,他在听。
晚晚长睫漆黑浓密,低垂下来,就像一把小扇,遮住黑白分明的眼瞳。
“我学习医术时,是在江南的医馆之中,师父是当世大医,我日日都能看到患有各种各样病症的病人,这是得天独厚的优势。绿绮在宫中学习,就算可以在太医院通过太医令,让她亲眼见一些病人,然而能到太医眼前的,终归是被局限住了。我也在想,我应该如何去教好她……”
容厌安静地听着。
晚晚低眸想了一会儿。
“还是要让她出宫去,去看一看主升浮的药草是在哪里生长,去看一看水土不同南面的人和北方的人脉象到底有多大不同……纸上得来终觉浅,她得能自己去看更多的人。”
晚晚忽然笑了一下。
她想起来,绿绮还兴奋地同她讲过,她跟着张大人一同来上陵的路上,路经过不少高山大川,她曾经在林间发现过许多药草。她一株株指过去,问张大人那都是什么草药,都有什么药性。
问到常见的,张大人还能答上来,问到两人都不知道的,张大人便会为难地皱起眉,两个人一起去翻时下售卖的介绍草药的书卷,一页一页翻着去对比,有时候能找到答案,更多时候是没有结果。于是一大一小便只能暂先将那药草画下来,记下来药草生长的环境。
绿绮拿着那小册子来时,晚晚怔愣了一会儿,才一一去为她解答。
当下并没有什么足够丰富的流传开来的药典。她意识到,她几乎自己去挖采、炮制过大部分说得上来的药材。她见过的本草,比天下间绝大部分的医者都要多。
她自幼体弱多病,身体本撑不住她四处游历。可那时,她只需要说她想要哪些药材,师兄便会想方设法带她去,一路上,她只需要看看医书,与各地的医者畅谈,师兄会让她用最少的精力,去看到她想看的全部。
她的医术与毒术,是师父的教导,还有师兄的陪伴,才让她在医术一道上,从开始就站在了云端。
容厌手指收紧了一下,低下身子,望着铜镜中的晚晚。
她神色恬淡从容,有种由内而外的平稳和坚固之感。
可他却有些恐慌,她好像离他很远。
她似是怀念地笑着,忽然抬眸道:“陛下……”
容厌打断她,“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不止是与他争吵时,任何时候,她都无需对他讲究这些称谓。
晚晚愣了愣,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接着她方才想说的话,想要和他商量道:“我想过了,就算我不能出去,绿绮……”
容厌放下角梳,忽然俯下身去,捧起她的脸颊,将她所有话都吻住。
晚晚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唇瓣轻轻吻在她唇上,没有进一步的缠绵。
“不要再提别人。”
晚晚皱了一下眉,她今日的好心情,只是一瞬间,便又沉入到了水底。
不说这些,她对他,也没什么想说的了。
容厌看到她皱眉,他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就好像这样就能真的将她拥抱住。
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可他好像又拥抱不到她。
晚晚抬手抵住他肩膀,想要推开一些,却又被他拥抱地更紧了些。
她顿了顿,放弃了再抵抗他。
反正,她也推不开的。
容厌感觉到她不再推拒,唇瓣用力抿了一下。
他感觉他这些时日,似乎过分不安了些,不安到他自己都有些陌生。
可是……
自从停了太医令的药后,他的身体已经一日日明显地越来越差,渐渐衰败下去。
那么多人、事,他所做过的那么多抉择,每次那些并不好的结果,他怎么可能有一点安心。
她很少对他主动说什么,终于主动说句话,却从来与他无关。
而一旦只是单纯地面对他,她便只有漠然和冷淡。
在她从盥室中出来前,他还一直在想着,琉璃和玉。
他远远比不上楚行月在她心中的位置。
月亮,美玉,滥竽充数的琉璃。
好像无论怎样他都是最不堪的那个。
容厌呼吸微颤。
不是。
不是这样的,她还是他的发妻,她只是他的妻,只有他才和她是名正言顺的。
容厌抱紧她,重新吻上她,细碎而轻柔的吻略显迫切。
他抵开她的唇齿。
晚晚呼吸窒了一下,有些喘息不过来。
她皱紧了眉,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去呼吸。
他的亲吻不重,很温柔,和在铜镜中看到的一样,他抱着她时,她整个人都被他搂抱进怀中,完全陷入他身前。
晚晚眉心皱地死紧。
容厌将她抱起来,站起身,往床榻上走去。
他将她放到床上,俯身在她身上,而后继续低下头吻她。
晚晚被困在他和床榻之间,她实在喘不上气,挣扎起来。
容厌暂先停下,两人唇瓣稍稍分开。
晚晚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眼中并没有那种尤其让她厌恶的欲望,可他这样覆在她身上,尽管他没让她承担多少他的重量,她还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晚晚抿了一下唇,稳住声音,道:“陛下……容厌……”
容厌眸光是破碎的,似乎有几分无措。
晚晚再次皱紧眉。
他继续亲吻上来。
晚晚看着他这个眼神,没再继续挣扎,心底渐渐烦躁,却还是暂且先忍了下来。
他在用能取悦她的方式温柔而急切地亲吻,晚晚因为缺氧而有些昏沉。
她手指抓紧身下的被褥,压抑着心里那股烦闷和躁意。
忽然之间,她所有感官集中在了同一个地方。容厌很多时候都不想让他不好的那面暴露在她面前,那些事情在他潜意识里应该也是狰狞的,吓人的,却又让人渴望的。他先前没让她感觉到过,可是他每次都难免有有反应,而这一回,他没有遮掩。晚晚怔了一下,她腰间的束带被抽开,中衣敞着,露出一小截锁骨。
她蓦地抗拒起来,手挡在自己和他之间。
容厌握住她的手腕。
他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比绝大多数郎君都要高大的男人,最开始他或者搀扶她、或者握着她手腕,他稍微收不住力道,就会让她手臂上留下淤痕。
此时尽管他不如当初那般健康而有力,可对她来说,他还是难以撼动。
他握住她两只手腕,往上压到她头顶,双腿也被压制着,她一挣扎起来,便只能在他身下扭动,衣衫松散的峰峦擦过他的胸膛。
晚晚蓦地咬紧了牙关,不再乱动。
她手腕挣了两下,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血珊瑚珠串被他一同握住,她一反抗,他便收紧了些力道,左手手腕被珠串硌地微微疼痛。
晚晚愠怒,“容厌……”
容厌的气息贴着她耳边的肌肤,他声音并不强势,就像是在同她商量,“晚晚……你我本就是夫妻。”
晚晚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世。
过去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一个一个在她面前重演。
前世的她哭泣过、哀求过,他从来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逼着她继续说喜欢、说爱。
晚晚陷在回忆中。
容厌看着她,慢慢松开手,放开她的手腕,手指轻轻擦拭她脸颊上的冷汗,“晚晚。”
他又喊了一声,“晚晚。”
他看到她抗拒的神情,长睫颤了一下,唇瓣抿起,放开了她。
晚晚攥紧拳,手指用力到关节将肌肤撑出苍白的颜色。
她之前努力去对自己说,今生的容厌和前世不一样。
她已经这样告诉自己了。
为什么总是在她觉得可以将两世的他分开时,忽然又来提醒她——
容厌本质上还是容厌。
他是容厌。
只要她有一点松懈,他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前世的自己,还不够可怜吗?
什么夫妻。
晚晚隐忍到呼吸都带着颤,她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今晚非做不可是吗?”
容厌凝着她许久。
他想到了许多,从最开始的酒池初见,到宸极殿中她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御书房,折霜殿,关雎宫,悬园寺……
最开始时,明明是她先靠近他的。
片刻后,他低声笑了下,微微自嘲。
“我不强迫你。”
晚晚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脸色越白,便越显出眼瞳极致的漆黑幽深,瞳孔紧缩着。
她视线落向他被撑起的衣衫。
“那你怎么办?”
容厌坐起身,正要下床,这也不是第一次。
晚晚忽然拉住他的手,他看到她冷静道:“我帮你。”
容厌怔住。
他说不出“不”字。
晚晚到床下的柜子中找出一枚玉瓶,取出一粒药,而后递到他面前。
药香凑向前,容厌看了一会儿这药,没有问这是什么,直接便放入口中,喉结滚动,他咽下去了。
晚晚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个浅笑。
“陛下,你知道吗?我还是害怕你。”
容厌手指动了一下。
“你怕我什么?”
晚晚笑了下,“你一只手就能掐死我。”
容厌张了张口,“我……”
她抽下屏风上挂着的一条长长的披帛。
她将他推倒下来,用披帛紧紧缚住他的两只手腕,而后往上紧紧捆束在床柱上。
容厌没再说话,他抿紧了唇,最终还是没有反抗,任她将他双手缚起。
他压抑下心中所有对危险的预警。
他最后看到的是她握住他,她的手堪堪能握下,隔着衣物收紧十指。
灯台灭下前,他看着她,她又用束带缚住他的眼睛。
月光照在房中,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因为失去视觉,其它感官便越发敏锐。
他不知道,蒙住眼睛之后,她眼里的他,到底是他,还是和楚行月有一丝相似的赝品。
……
明月高照,晚晚平静地走进盥室之中,将酸痛的手洗了又洗。
她只是隔着衣物,没有解开他的衣衫,结束之后,她随后往他身上随意堆了层被子。
殿中没有什么味道,她还是去了另一处偏殿。
月光照到她身上,她仰头看了看月亮。
她这次终于听到他毒发忍痛到极致,神志不清地痛苦出声,看尽了他在极限边缘的狼狈姿态。
容厌最后昏厥过去,唇角血迹斑斑,气息奄奄到若有若无。
算是报复回来了吗?
前世的那些场景,她毕竟还是不能全然不受影响,尤其像今晚这样。
容厌尝到了前世她那时候的滋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她心里还是没有什么快慰。
晚晚看着月亮,没有一点睡意。
她等着他清醒过来。
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容厌清醒过来时, 已经接近午时。
意识到自己苏醒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想要将手腕挣开,这一回, 没有披帛的束缚, 上举至头顶的双手顺利分开。
这个时候, 他才意识到, 绑着他的那条披帛解了。
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夜晚……终于结束了。
眼前白日的光线明亮而灿烂,于是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腕居然已经红肿起来。
咽喉也有些痛意。
……束缚着他的禁锢终于解开, 结束了。
容厌立刻坐起身,猛地起身, 他乍然头疼到耳边嗡鸣听不到声音。
头颅内似乎有无数根针狠狠刺入。
他忽然怒起来。
好疼。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那么痛苦。
他闭上眼睛, 抬手按了一下额角, 让自己不去在意。
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
他的衣袖面料皱起,并不平整。
习惯了这头痛之后,他才感觉到, 昨晚那些冰冷粘腻还残留在他衣上,此时将衣料变得干硬而粗糙,被子也只是随意推在他身上,稍微遮了遮他一身的狼狈。
昨夜……
容厌能想到, 他昏倒之后, 她将原本狠狠捂在他脸上的被子扯下,随便盖住他双腿上衣物的狼藉。
然后将他一个人扔在这儿自生自灭。
容厌一想到昨夜, 面色便冰冷下来, 呼吸也跟着颤抖。
那一重刀山伴着一重火海,焚灭理智。
被人彻底掌控, 几乎要把他玩坏掉的恐惧和愤怒,极致的疼痛,和从开始到结束、一直被狠狠扼住不能释放的痛苦。
偏偏他那么疼了,她却还让他能有几分撕裂理智的另类欢愉。
只是这欢愉中掺杂了多少隐忍和屈辱,多少想要弄死她的愠恨,不得而知。
容厌闭了下眼睛,平稳下来呼吸,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一下床,天旋地转,他不防间直接跌倒下去。
身体摔到地上,张口便咳出血来,腥甜的血气再次充满口腔。
他似乎是疼的,可身体经过一晚上的折磨,对疼痛的感知已经紊乱。
容厌摔得眼前一片白光,头疼头晕也更重了些,他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
门外守卫有人听到动静。
外面传来饶温的声音:“陛下?您醒了吗?”
容厌攒出些力气,出声道:“叶……”
一出声,他才察觉,他的嗓音也哑着。
昨夜,他几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个晚上。
容厌沉默起来。
药是他配合着服下去的,捆缚也是他默许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自嘲。
“她呢?”
门外的饶温听到他上一声的那个“叶”,便知道,陛下是在问皇后娘娘。
饶温答:“娘娘刚为程家女郎授完课业,此时在书房之中。”
授课,读书。
他在这里,她却还和往日一样。
容厌脸色雪白,从地上撑起身体,他低眸看着玄青砖石上,他的手苍白地看不到一丝血色,温度也似乎和这砖石融为一体,冰冷寒凉。
他慢慢扶着床沿,让自己终于能够站起来。
饶温在门外尽职尽责问道:“陛下,我进来了?今日的折子都已经带过来了。”
容厌没有允许。
他渐渐去找到身体的感觉和掌控力,不至于忽然迈出一步便要跌倒。
他没有让任何人进来,饶温等在外面。
容厌走到盥室之中,没有让人烧热水,直接用隔夜的水将身体清洗干净。
冷水浇上身体,冰寒刺骨。
也像是,在浇灭他那么多年,真真切切生出的,希望他也能有未来的一丝温度。
将近一个时辰,饶温在外面等着,他忍不住皱眉。
陛下……今日有些反常。
等到容厌终于从房中出来,他看上去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面色好像更苍白了些。
今日天色甚好,冬日难得有这样一日暖阳。
容厌站在阳光之下,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那么明亮的阳光,却好像从来都驱不走他这一生的寒意。
从昨日入夜,到此刻,不到十个时辰。
他遍经爱与恨。而她一如既往,纹丝不动。
容厌眯起眼睛,仰头去看天上的这轮太阳。
刺眼的光亮在他视野中形成一块光斑,眼睛疼痛而酸胀,眼角也因此微微泛红。
他忽然笑出来。
饶温不明所以。
容厌只是笑。
他怕疼,不喜欢疼,可他从小被迫疼习惯了,所以,再疼,他也都能承受,只要死不了,他就能受得住。
她给他的疼痛,他可以不去在意。
只是,他早就该明白的……她对他不会有一点仁慈和心软的。
饶温跟在他身后,汇报着今日需要他处理的事务。
从战事到民生,从党争到乱匪……
说到最后,饶温瞧着容厌,皱紧眉,叹了一口气。
陛下这一年,又瘦了些,身体也弱了许多。
可他明明是正值风华最盛的这几年,却好像逐渐在凋零。
饶温汇报完,没有别的话再讲,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陛下,您这几个月没有用太医令的药,是不是也没有用娘娘开的药?”
容厌没有回答。
饶温欲言又止。
容厌淡淡说了个别的话题,道:“饶温,你想要多大的权力?”
饶温愣了一下。
陛下的算计和谋略他自然清楚,可这样一句问话忽然问到揉揉文十八禁纹都在疼训群四尓儿二吴旧意四企他身上,饶温不安了一瞬,脑海中立刻过了一遍各种回答,表忠、自证……
思索片刻后,他笑了一下,选择坦诚道:“当初臣与您约定,您给臣报仇的机会,臣会竭尽所能做您的鹰犬。三年前大仇得报,臣后来还是继续甘愿为您驱策,臣只想要无需对任何世家屈从的权力。这么些年,我等无数人追随陛下,陛下在一日,臣便为陛下效力一日。”
饶温为容厌做事不遗余力,事事做到能力所在的极限。
他能放心地展露自己的能力,不必担心自己被背刺或者因为功高权盛而被忌惮,因为容厌有那个能力,放给他的,他都能再收回来,不会有什么功高盖主的可能。
到他如今这个位置,容厌身边最重要的臣属之一,权力早就已经足够大,只要容厌在一日,他的权力就不会被摧毁。
容厌走在往书房的游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淡声道:“你要变一变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饶温猛地愣住。
他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便见容厌进到书房之中,去见皇后娘娘。
书房之中,晚晚左手握着一卷医书,手腕上是一个玉镯,右手托着腮,合着眼睛,似是在小憩。
她头发没有挽复杂的发型,简简单单的发髻上,斜簪了一只青色玉簪。日光之下,这枚青玉簪透出微光,她身上仿佛也有一层细碎的柔光,在他眼里闪闪发亮。
他走近,站在她身前看着她。
晚晚睡着了,右手渐渐撑不住脸颊,头颅忽地往下点了点。
容厌伸出手,在她的下颌落到书案上之前,轻柔地接住她的脸颊。
冰凉的掌心捧着她柔软的脸颊,这一下,晚晚也立刻清醒过来。
她昨夜几乎没合过眼,没有半分睡意,今日一早教绿绮,中午用完膳,一闲下来,就开始犯困。
她下意识抬眸,看到眼前的是他,神色也没有变化。
容厌看着她。
她一直都是这样面无表情,昨晚无论看到他什么模样,她低眸俯视着他,她的眼神、神情,都不曾有过一分变化和动容。
就好像,他连放任自己给她玩弄,都是一个不合格的玩物。
晚晚重新低下头,将头颅的重量继续交付在他手掌中,脸颊懒散地压着他的手掌打了个哈欠,随后才坐直身子。
相触的肌肤分开。
容厌没有收回手,俯身握住她的左手,微微抬高了些,放在眼前看了看。
她手指修长而干净,肌肤白皙地看不出一丝瑕疵。
晚晚知道他在看什么,她抬起眼眸,看着他淡淡道:“没有齿印,你咬得不重。”
轻轻的一句话,好像将两个人之间的朦胧遮掩的,那层好似寻常的纱,一下子扯碎,露出血淋淋的另一面。
昨夜的种种,不是不去提起,就不存在的。
昨夜,他因为毒发疼到极致时,对她也有恶意。
手腕的挣扎在他手腕留下深深的红痕,幸好,她的手指伸进他口中时,他没有真的咬下去,却也因此不再能克制住在失神无意识时不发出声音。
容厌没再继续去想,在她面前寻了一处座椅坐下。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衣襟微微松了些,弯身的那一刻,晚晚看到他锁骨上昨夜新添的一道伤痕。
一个被指甲生生掐破出来,留下的月牙形状伤痕,已经结了痂。
他的神情还是和往日一样,平静而矜贵,那双浅色的眼瞳好似浸在水中通透的琉璃,整个人就像是祭台神坛上的琉璃像。
昨夜,果然是让他露出了他清醒时绝对不可能会有的神态,这张脸上展现*七*七*整*理出的任何一个神情,都比现在这般要诱人惑人地多。
容厌凝着她,似乎要将她刻入脑海一般。
他抬起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放在她面前。
晚晚眉梢动了一下,看着他。
容厌面容很白,并不是正常的白皙,而是没有血色的惨淡颜色,唇色也不再红润,变得浅淡起来,只能勉强能看出些淡粉。
他好早之前,面容就已经有了明显的虚弱之色。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晚晚早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她试过两次,他既然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也没那么想费心思去得知。
只要她的毒药在他身上没有失效,那便没什么大不了。
容厌淡淡道:“你可以诊一诊,就能知道我身体到底怎么了。”
晚晚静静看着他,没有伸手。
书房外,传来一阵交谈声。
饶温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匆匆过来了?”
晁兆肃声:“陛下在书房里吗?我有要事。”
书房中,晚晚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稍微歪了歪头,“不去见?”
容厌出声道:“进来。”
晁兆立刻按着腰间的长刀入内,单膝叩地行了礼。
“陛下,末将这边已经确定下来了,楚……”
看到晚晚也在,他愣了愣,忽然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说出口。
晚晚知趣地笑了下,“我回避。”
容厌拉住她的手,没让她起身,对晁兆投去一个略显冰冷的眼神,道:“说。”
晁兆又愣了愣,过了片刻,才“噢”了一声,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道:“楚行月七日之后便能到达上陵,他说他会在见到陛下之后,亲口告诉陛下金帐王庭的地形和布防。”
晚晚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僵住。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扯了下唇角,问:“还有吗?”
晁兆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陛下,挠了挠头,道:“没有什么新的了。”
容厌“嗯”了一声,道:“那就退下。”
晁兆连连应是,而后立刻大步往外走,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隔扇门。
晚晚耳边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她似乎置身在一片雪白的空茫之中,这片无物的天地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思绪也凝在这一片空白之中。
直到她忽然有些窒息的感觉。
她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来是她忘记了呼吸。
楚行月。
邢月。
师兄。
他,要回来了。
可怎么会呢?
容厌不是喜欢她吗?他怎么会允许楚行月再出现在她面前?
晚晚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
沉默片刻,她脑中思绪纷繁,抿紧唇,眼眶忽然红了一圈。
三年。
七日。
……可是,楚行月,毕竟是她的师兄啊。
心神大动之间,她忽然看向容厌,眼眸深深的漆黑藏匿着凶狠。
就算,他需要师兄口中的消息,凭他的本事,他怎么可能就完全任由师兄摆布,师兄要入上陵,他难道就得听师兄的?
容厌想做什么事,除了感情求不得,他从没有做不到的。
只是,想,还是不想。
做,还是不做。
他是故意的,是他要师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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