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三)
晚晚紧紧盯着容厌, 眼睛酸涩。
他垂着眼眸,长睫在他眼眸中投落下一片阴影,阳光被浓密的长睫切割成稀稀落落的线状, 浸入清透琉璃一样的眼瞳之中, 美不胜收。
那么多算计, 那么多阴谋, 却是拥有那么漂亮一双眼的他操纵着。
他眼眸微抬,对上她的视线。
他眼睛还是那么清透平静,就好像这件事和正正常常的吃饭喝水一样, 没有任何不同、不会有任何影响。
晚晚忍到眼眶通红。
可这对她来说,不一样!
就让师兄死在三年前, 不管她再怎么思念, 都不要再出现, 已经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
师兄那么好,就让他永远那么好,不行吗?
如今活生生的师兄要回来了。
容厌想要让尝了三年思念的她怎么做?
这和三年前不一样,再让她去做出选择……
师兄、师兄、师兄……
晚晚闭上眼睛, 长睫微微颤抖。
容厌将她眸光闪动的痛苦和挣扎全都看在眼里。
人从来都是只能被自己在意的伤害到。
只不过是楚行月要来上陵,她就已经这样痛苦。
他扯了扯唇角,道:“还有七日。”
他的手腕还放在她面前的书案上。
容厌低声道:“诊脉吧。”
晚晚笑了一声。
他那么擅长挑动人的情绪和情感,终于, 又要让她也尝一尝被他算计的滋味了吗?
她看着她面前, 他的手腕。
他肌肤白地看不到血色,薄薄的肌肤之下, 青紫的血脉看得清晰而真切, 腕间红肿,骨节处甚至已经青紫起来。
晚晚气极, 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那么大的弱点袒露在他面前。
容厌一辈子任她欺辱,不对她这弱点做些什么,才不应该。
他从来不是会任人摆布玩弄的人。
晚晚低低笑了一声,她看着他的眸光忽然瑰丽地有些危险。
她将他的手推下去,而后揽起衣袖,取出墨条,往砚台中又添了些水,将里面所剩不多的墨汁磨出更多来。
容厌看了看自己的手。
晚晚研着墨,淡淡道:“衣服脱了。”
容厌怔了怔。
他看着砚台上渐渐浓黑起来的墨汁。
……让他,脱去衣物做什么?
晚晚书案上摊开着好几本医书,其中一册是人体经络图的那一页。她的镇纸之下压着几张宣纸,画着这些各种角度的人体经络图注解。
容厌身体里的血液流动似乎都慢了些。
晚晚轻声道:“陛下您知道的,我不喜欢听话,不喜欢按照别人的算计做事。”
容厌猜到她和师兄之间多少?
他让师兄出现在她面前,是想让她做什么?
是觉得,师兄活着,让她看到师兄不好的那一面,她就能不再喜欢师兄,转而来喜欢他了吗?
怎么会呢。
过去的师兄是没有错的。
他若是有错,那当初只被他和师父、师娘珍视的她,算什么?
她研好墨,又取出彩墨,一样样地在书案上准备好。
她淡淡笑起来,没有再提起楚行月,反而只是慢慢念出那两字:“诊、脉。”
她轻笑道:“陛下不想让我把脉,我便不能碰,陛下想要让我诊脉,我就得立刻为陛下把脉。是啊,理应如此,我怎么能不听陛下的呢。”
容厌呼吸颤了颤。
“你若不愿……”
晚晚笑着打断道:“怎么会不愿呢?能为当今陛下诊脉,这是行医之路的荣耀啊。我当然愿意,也用不着陛下再多说什么。我也不会像昨晚一样逼陛下开口求我。虽然好听也顺耳,可一整晚实在听够了。”
听到她后半句,容厌整个人蓦地一僵。
昨夜的不堪画面一瞬间又涌进脑海,让他没办法不去正视。
求人。
他若是清醒,若是还有意识,他怎么会求人。
死也不会。
可是,当他任人摆布到觉得自己会毁掉时,他被剧痛、和尖锐憋闷到痛苦的快感折磨到神志不清时,当他记着给予他这一切的是她时。
容厌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眸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破碎而痛苦的神色。
怎么会有人,懂得那么多折磨羞辱人的法子,还可以那么平静地施加在他身上。
再看此刻。
她在这种时候,究竟是将他当作了什么?
晚晚已经开始提笔蘸墨,抬起一双冷静到寒意刺骨的眼眸,甚至唇角还轻柔地弯着。
“陛下身中数种毒素,脉象想必也复杂得很,我担心不能全面地找出到底哪些经络有了什么样的问题。可在纸上记下,哪有陛下身上漂亮。”
耳边仿佛是惊雷响起。
容厌视线落在她手中那管狼毫上,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些。
晚晚耐心地将这支狼毫彻底用墨汁浸透,吸足了墨水的笔下轻轻点在砚台边缘,饱满的笔尖下轻轻一点就流出一道墨痕。
他是皇帝,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一点也不担心……他对她是不是什么都忍耐得下。
门外,宫人走动的声音此刻也仿佛放大了千万倍。
容厌胸臆中有千百般不甘,最终,他攥紧的手,还是将手指一根根放松下来。
她那么讨厌他,他还逼着她留在他身边,想方设法想让她在意他。
这不都是他活该吗?
容厌艰难地低声问:“这些事情,你也会对楚行月做吗?”
晚晚淡淡道:“我师兄,当然不会。”
容厌觉得他是在自取其辱。
他抬手按住腰间带钩,手指落在玉扣上,力道慢慢将这玉扣打开。
这种事情,只会对他做。
不会对楚行月做。
只有他,那就,当是一分慰藉。
容厌手指用力,解开了带钩,外袍、中衣,一件件解开。
晚晚握着笔,淡淡看着。
他的手落在最后一层里衣上,最后的衣物也很快落下,再无一物。
他呼吸轻而微颤,垂着眼眸,没去看她,忍着一阵一阵越发浓烈的耻意。
只是,他这样,她会对他有一点点好的情感吗?
晚晚的视线从他的面容往下落,淡淡看过去。
他的身体果然很漂亮。
肌肤是象牙美玉一样白皙莹润的颜色,肩膀胸膛舒展宽阔,腰身窄瘦,双腿修长笔直,肌肉薄而紧实,线条流畅优美。
两侧分明而精致的锁骨上下,他的伤痕也在日光之下袒露。
一共四处瘢痕,大小形状不同,却都是凹凸不平,像四只浅粉的蜘蛛,趴伏在他两侧锁骨的中央上下方。
手臂上她曾经留下的咬痕此时消了大半,他全身上下的线条挑不出一处缺陷,让那四道伤痕都显得没那么丑陋。
晚晚没有坐起身,将书案上的医书等物收起来,只留下笔和墨。
容厌望着空荡的桌面,静静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迈动长腿,走到书案前,让自己躺上去。
乌黑的发丝铺下,沿着书案边缘散落下去。
他喉结滚动了下,长睫颤了颤,压下那股难堪,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他此刻就好像是躺在了案板上,这样一个自愿又献祭一般的姿态,任人鱼肉。
这比让他站着,还要难堪。
他下颌微微抬起了些,面上神情很淡,看不出多少羞耻。
大部分时候,折磨他对别人来说,都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看不到他的失态,甚至看不到他神情有什么变化,再大的恶意也显得无力又无趣。
可当他有了反应时,快意便是成倍的叠加。
晚晚看着他放在身体边的手,指关节惨白。
她低声道:“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轻轻道:“容厌你不委屈,你只是咎由自取。”
容厌喉头似乎哽动了下。
他没有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晚晚捏着笔,不再说话,看着他,走神了一会儿。
他的长发垂落在她的左手上,晚晚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捻着这缕头发,柔软的凉意缠绕指间,她将这缕头发移开,而后视线落上他的身体。
她对人体经络的了解,不管别人是什么体型,高矮胖瘦,她都一眼就能找出那人的经络走向。
容厌的身体很漂亮,不论是单纯外表上,还是解剖意义上。
经络走向,这些都是医术的基本功,她何须借助笔再去记。
容厌感觉到他左眼上先落下了一点微凉的触感。
不是墨。
是她的指尖。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晚晚看着他,视线对上。
一人低眸俯视,就像是神佛冰冷而漠然的由上而下一瞥,另一人躺在书案上望着,身上不着一物,像是最虔诚又最堕落的信徒。
书房中安静极了,他和她好像也平静极了。
其中的汹涌和暗流,大概只有容厌清楚。
晚晚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手指依次撑开他的眼皮,对着光线去看他的眼珠。
她的手指按在他眼周。
片刻后,她道:“你的眼睛,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他神色还是很淡,还是那副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若是真的不在意,他不至于落下这样的眼疾。
晚晚没再说什么,笔墨从他下颌落上第一笔,笔尖贴着他的肌肤,一直往下拉,划过他的喉结,沿着胸膛,一直到小腹胞中。
男子的身体和女子的身体有非常大的不同,她笔下的触感传到她手中,并不算非常柔软。
他雪白的一层肌肤之下,肌肉紧实,每一个线条,每一块形状,都是矫健而充满力量的漂亮。
却在她的笔下温驯着蛰伏。
晚晚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她的笔尖却没有犹豫,一直画到底。
一笔落,仿佛将他切割成了两半。
这是任脉。
人正面走的经络最多,晚晚一笔一笔,专注而认真地在这体与肤上落下。
书房中的地龙不如寝殿那般旺盛,空气寒冷,游走在他身上的笔墨也冰冷。
容厌睁着眼睛,看着书房顶上的彩绘。
上面绘着的是神佛与飞天,藻井边缘将凡人受苦、为神佛者飞升、为恶鬼者堕落的故事,悉数以最精致的笔墨绘出。
他看着沉入幽冥的青面獠牙,只占了彩绘极为不显眼的一角。
他只静静地看着这只恶鬼。
画完了正面的经络,他从书案上坐起,赤着的足踩在砖石上,转过身,将乌发揽到身前。
晚晚在他身上画完了经络的走向和循行,又用另一种颜色,根据曾经他身中瘟疫时,把脉出的结果,一一画在他身上。
她的每一笔,也像每一刀,一下一下,将他一块一块。剖开
最后一笔落下,晚晚后退了一步,专注地欣赏。
她看过不少人的身体,有高门大户,也有贩夫走卒。不过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一张脸,看多了,也没有多少触动。
可这样好看的一具身体确实难得。
她的每一笔精确贴合他的骨骼和肌肉,一层叠加上一层,纯粹意义上的美。
容厌唇上原本那点淡粉似乎也消失不见,只剩下惨淡的青白。
他不能去深思,头疼到眩晕。
又疼,又冷。
晚晚道:“去软榻上吧。”
容厌看了眼几步之外的软榻,又垂眸看了一眼他的衣物,没有去捡,走到软榻上躺下。
晚晚刚一站起身,走到软榻边上,便听到白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娘娘,我带了些糕点过来啦!”
容厌看向书房的隔扇门,微微错愕。
晚晚抓起她椅背上搭着的氅衣,从下而上地遮到他身上。
这是她的氅衣,他比她高出许多,氅衣遮住他的脚,往上便只能到他胸口下面。
晚晚倾身伏到他身上,用衣袖遮挡住他的胸膛和半张脸上的墨痕。
容厌看着蓦然贴近的她。
晚晚出声道:“不要进来。”
白术刚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地上地上堆叠的玄衣,没再看到更多,便立刻转过身。
晚晚看到这门缝很快合上,被人在外面用力关地紧上加紧。
白术会在外面守着,不会让人靠近。
晚晚转过头,视线平齐他的锁骨。
看着这几道疤,想象得到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晚晚看了一会儿,道:“这疤,去了吧,不好看。”
这疤痕,确实对他身体的美感还是有些影响。
容厌应了一声,“好。”
晚晚继续看着他的脸,而后抬起手,按在他唇上,用力摩挲了几下,直到他唇瓣不再是那么惨淡,被揉出些许血色。
这样浅淡的唇色,和他的容貌不相称。
这次他抬起手腕,晚晚看着他手腕上的红肿和墨色线条,从他身上起来,没有将氅衣拿开。
她寻到一方矮凳,搬过来,便握着他的手腕,放到他身侧。
晚晚娴熟地将手指依次搭上他手腕的寸关尺三部,纤细的十指压着他的脉搏。
只几个眨眼,理应诊不出什么的这一个片刻,她忽然将手拿开。
容厌侧过脸颊,看着她。
他眼神平静。
晚晚没有看他,盯着他的手腕,重新将手指放上去。
他能感觉到,她手指按着他的脉搏,这一次,没有像方才那样很快拿开,而是重复了好几遍,用了很久的时间。
容厌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从冷淡变得有些惊愕。
她的神色居然会因为他而有变化。
容厌轻笑了一下。
他便也明白了,这几个月他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也不曾让任何人诊脉,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到底到了哪一种地步。
他这几日的虚弱,他也清楚。
容厌神色很淡,继续看着头顶藻井上的那只恶鬼。
他其实给过很多人杀了他的机会。
一寸相思一寸灰(四)
他的身体, 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遮掩不住,容厌全都清楚。
他平静道:“我还能活多久?”
晚晚愣了片刻, 没有回答。
这一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他的身体……她也没想到。
容厌轻轻笑了一下, 他唇上被她用力揉按出的血色慢慢退了回去, 又恢复了那副苍白惨淡的模样。
半响,晚晚才道:“你这段时日,体内毒性不加克制, 已经完全蔓延。”
他身体已经糟糕到,平日正常的模样都是他在强撑。都这样虚弱了, 这几次毒发, 他却不曾开口提起过, 甚至还会继续激怒她。
晚晚理解不了他。
他从什么时候不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的?
容厌出神地想起几个月之前的中秋节那日,他还没有得知他是楚行月的替身,却已经触摸到那层他怎么也打不破的隔阂。
他将自己的药扔进了酒池。
药太苦,他吃了那么多年, 已经不想再吃了。
晚晚嗓音干净而和缓,她的咬字很清晰,一字字,像是珠玉一下下叩击的声音。
“毒若不解, 即便从今日开始, 继续用药抑制着,你, ”她停顿了一下, 才接着道:“再好的状况,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若是再夙兴夜寐, 思虑过多,心神不宁……二十四,二十三,甚至只有一年,也都难说。
过了这个年关,他才是刚刚加冠的年纪。
他总是会让人忘记他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
那么突然。
上一刻,他和她还是暗潮汹涌,下一刻,就开始这样突兀地面临生与死。
晚晚深深望着他。
若是太医令能解他体内的毒,早就解了,不至于那么多年都只能压制在他身体里,让他日复一日忍受头疾。
天下间,熟识本草、擅长医毒的人,她可以自信,她会是最精湛的人之一。
他的生死,他能活多久……这一刻,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只要她什么都不管,甚至也无需她做什么,只是放任下去,容厌最迟五年,也必死无疑。
晚晚捏紧了手指,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容厌出奇地平静,面对他自己的生死,他的神色也依旧平淡。
他眼帘微微敛下,看不出半分震惊或是恐惧的模样。
他只是在回忆着他第一次服下毒药那时。
那时,他刚被楚行月用铁钩穿透了锁骨,那是很黑的一间暗室,四面的壁上高高地挂着盛着灯油的玄铁盏。
他和楚行月年纪都不大,楚太后逼着楚行月动手,可毕竟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从下不去手、不敢动手,到没办法不去动手,力气却又不足以利落穿透他的血肉,锋锐的尖端最后在他锁骨上下戳出数个血窟窿。
行完刑后,他流了很多血,躺在血泊中,锁骨上的钩环连接着两条锁链。
他知道楚行月带来的那碗止血的药粥里搀着毒药。
那时的楚行月还没有那么圆融心狠,站在一旁,还在因为方才手中沾的少帝的血而微微颤抖。
容厌那时的乌发也被血水浸透,眼睛里也是沿着碎发滴落的血。
他明明知道里面有毒,他还是只能爬到那碗粥前,暗室的地上被拖出一道凄厉的血痕。
咽下第一口毒药时,他就知道,或许有一日,他会死在这些毒下。
可他活到了今日。
就算如今终于要面临彻底的毒发,他也没有意外。
他随时都可以去死。
只是,叶晚晚……
容厌躺在软榻上,叶晚晚的氅衣只能遮掩到他胸口下面的位置,胸膛和两侧的腰身便继续袒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已经这样□□,没有半分尊严地全然展露在她面前。
他握着她的氅衣,用力攥紧到掌心。
后来,他得知自己是楚行月的替身,又赶上毒发,他对她既爱也恨。
她怎么能把他当作替身,还是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他恨,他怒,他恨不得让所有人一个个全都去死。
可他又太清楚了。
他清楚,晚晚最初在宫中做贵人时,若是按照她的计划,说不定哪一日,宫中消失了一个贵人,江南多了一个神医,她这一生,本应该能够无忧顺遂。
他清楚,是他逼迫她违背在她师父临终前许过的誓言。
清楚自己的卑劣和恶行,清楚晚晚的心意,知道他是在逼迫她强制她,看着她也陪着他互相折磨、渐渐凋零,可他放不开手。
他不想,他做不到。
晚晚没说错,他为什么要委屈?
他没有资格在加害了她之后,还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垂怜,而虚伪到令人作呕地觉得自己委屈。
容厌眸光似乎在破碎。
他轻声道:“晚晚,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们谈一谈,给我一些时间,总有办法,让你和我都得偿所愿。”
晚晚记得。
她记性很好,他只这样提了一句,她便想到那个时候。
他刚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撞上毒发,被她独自留在御书房中昏倒过去。
第二日,他却没有半分责怪。
她想起最初相见时的容厌,高傲、冷淡、危险,耀眼地像天上的太阳。
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呢?
容厌道:“两个月。”
晚晚回过神,轻轻疑惑了一声。
容厌侧过脸颊,他脸上也被用笔画出经络循行,因为这一动作,肌肉和筋脉扯出极为漂亮的一条线,从脖颈没入锁骨。
漆黑的墨,雪白的肤,美地破碎而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让人读不懂地笑了下,“不需要那样久,我只再要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怔住。
她又在脑海中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个月,再不相干。
他,愿意放过她了?
晚晚思绪一瞬间清空,眼中绽出极为明亮的光彩。
她如今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自由只能是她最大的追逐。
而现在,容厌松口了。
他愿意放过她了?
就像是终于有什么引燃了她的心火,她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从平静一滩死水,变得鲜活起来。
她面上的惊讶之色丝毫没有遮掩。
“两个月?”
容厌望着她的神色。
她那么开心。
只是,她因此而生出的每一丝喜悦,都像是一把刀,在将他千刀万剐。
他笑了下。
唇角稍微扬起,像是自嘲,可这一点点的弧度,对他来说,也太过艰难沉重了些。
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容厌不再尝试去笑出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她怔忡了片刻,清醒地意识到,“我能信你吗?”
容厌是不是又在谋算些什么?为什么是两个月?两个月的变数也太多了。
两个月之后,他应诺也好,反悔也罢,她都只能接受。
容厌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一般,这回淡淡笑了出来,“能不能信,两个月之后,自然清楚了。”
晚晚心口似乎被什么烫到,颤了一颤,神色忽然间有些许茫然。
容厌也没再看她,继续望着藻井上的那只恶鬼彩绘。
多丑恶啊,活该下地狱。
过了许久,晚晚才重新找回声音,“条件呢?”
容厌想了一下。
条件?
若他只给自己两个月,这两个月,他最想要的,是她爱他。
假的、骗他也可以。
容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条件,当然是有的。”
晚晚莫名松了一口气。
容厌看到她的神态,笑了一下。
他和她谈了条件,她才稍微定心。他的感情和真心在她这里,确实一文不名。
笑完之后,他也觉得有些可悲,慢慢地将话说完,“这两个月,我做你的药人,你可以日日用我来试药。你需要为我做的,是解毒。无需你一定要解开我这些年的毒,两个月后,不论解到哪种程度,我都会放你走。”
晚晚怔怔地看着他。
容厌望着她,问道:“我的毒还可以解吗?”
晚晚忽然好想让他闭嘴。
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让她气极,突然间她却面临他的生死,他还对她说这些无凭无依的话。
生死面前,他太无所谓了。
前世今生,一次次……她对他已经很累了。
她这一日面临了太多选择。
这一刻,她说不能解,她不救他,他便绝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她若说能解,为他解了毒,那她呢?
他此刻被毒和痛折磨地清醒吗,他若平安健康,还会放过她吗?
晚晚不敢立刻给他答复。
容厌看着她的神色。
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容厌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他没有追问她。
晚晚一时间烦躁起来,心乱如麻。
容厌在想,药人。
她那么精研医术毒术,若是她得了能被她随意处置的一个药人,能去试那些不能在别人身上试的药,她应当一日日都得盯着他的状态。
他状态好不好,他死没死,她都得时时刻刻关注着。
他还有什么丑态是她没见过的?不管到时候他会有多难堪,反正,她都看过了。
她的视线在这两个月里,会有很久都在他的身上。
就装作她也喜欢他,也够了。
早些年,他也曾广招名医,想要让自己摆脱这头疾和痛苦,寻寻觅觅,多数都说无解。
只要他一直服药,忍着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他便没想再过,他有一日能摆脱这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毒。
晚晚看着他身上的墨迹,他躺在软榻上,身上便只披着她这一件氅衣主要遮着他的下身,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没多少精神的模样。
晚晚问了句:“你冷不冷?”
容厌怔了下。
她又执起他的手腕,看着那些红痕和墨迹,再次将手指放到他脉搏上。
他的肌肤冷得像一块冰,她的手也没有多少温度,很快被他身体的寒冷染地更冷了些。
容厌感受到她手指的柔软和温度。
他这时居然发起了呆,眼眸中的冷淡不知不觉又化作了柔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情人的低语般轻轻道:“不觉得冷了。”
晚晚又认认真真沉下心诊了一会儿他的脉象,而后走到一处矮柜前,取出一套金针。
她声音是独属于医者那般的平和沉静。
“我先为你止痛。”
她将针灸包打开,上面一字排开许多不同长度粗细的金针,针尖依次过了一遍烛焰之后,便将其夹在左手手指之间。
容厌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这般专注时,一举一动,都美得独一无二、世间再无。
越了解她,越靠近她,哪怕被刺伤,只要她给他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还是会越来越被吸引。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认认真真地开始进针。
容厌曾经看过她为别人扎针,手法娴熟,速度也很快。
可这个时候,她每一针都很慢,很仔细,她是用了她此刻全部的精力去思索,应该落在那些穴位,金针应当进去几寸几分,用什么手法、力道。
最后一针落下,她额头已经出了许多汗。
从她落针过半之后,容厌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头疾带给他的头痛,在慢慢减退。
他晃神了一下。
他有多久,是能正正常常,没有疼痛的了?
她的医术,或许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好。
她也早就察觉出他的病痛,只是,他不想让她那么早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也不想让他好过。
好像每一日,都能让他再看清楚一些,她对他的冷漠。
晚晚道:“在我为你诊治期间,你不可以再去别处求医,不可以随意用药。我用针用药偏向于剑走偏锋,与他人不融,若药性冲突,我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在容厌回答之前,她看着他的眼睛,经过这一会儿的施针,她好像也整理清楚了思路。
她今日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故意让楚行月来上陵。
就算他活不过二十五岁,那也不会影响他对她和师兄的算计。
晚晚仔细想过,她不能可怜他,不能对他动摇。
前世今生一次次全都引以为鉴,这两个月,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容厌不能信。
晚晚道:“容厌,*七*七*整*理两个月后,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轻轻将话说完,一字字郑重而认真,她期待,却更提防。
“你可以不同我提起放过我这种话,你我至少还能有比两个月更久的时间。可若你拿这件事骗我,就算不计后果,性命为代价,我也一定会让你死的。”
容厌静静听完,他想着自己二十五岁的最后期限,又看了看自己苍白看不到血色的手指。
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信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想通了一般,笑了下,“好。”
一寸相思一寸灰(五)
两个月, 能改变多少东西?
晚晚不知道两个月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只看眼下,容厌身体里的毒,到今日为止, 对于她来说还不是无解。
不过, 她还没有想好, 要不要为他解毒。
若容厌死了, 她也就不用再面对他的压迫。
可是。
平心而论,容厌执政无可挑剔,他若死了, 她想不到谁可以取代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晚晚深吸一口气,烦躁起来。容厌说了两个月, 她知道他的话不能轻信, 可这句话他既然说出口了, 她免不了生出那么一些期待。
她太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若她放任着什么都不做,两个月后,就算他骗她,她也无需与他玉石俱焚, 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最多五年,他自然而然会病死,她再让他痛苦一些, 两三年都有可能。
他死之后, 只要他不让她殉葬,她便可以自由无拘无束。小几年而已, 她或许可以再等。
可若他没骗她, 拖到两个月之后,他体内的毒还能不能解……就不一定了。
她和他之间, 明明还不是非死一个人的局面。
他若能说到做到,她……也不希望,容厌那么早就死去。
晚晚在心里补了一句。
毕竟,他在,大邺百姓才更能尽快安居乐业,今后作为他千百万子民之一,有平稳的政局,也能顺利一些-
约定的试药,这几日的晚上,每一次容厌如约配合。
不管什么药,只要晚晚放到他面前,他问也不问一句,就会服下去。就算上回的药又让他痛不欲生,下一回,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将药咽下。
椒房殿中,灯火明亮,暖意融融。
他很少会因为试药露出什么与平日不同的神情,可在这段时间里,她冷静地观察着他时,她好像可以看出一些。
有一次服药之后,容厌除却全身麻木之外,视觉、听觉也暂时失去,他站不稳,撑着身体跌在床边。
他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东西,他的世界时间的流逝都只能靠心跳来确定,时间久了,碰不到她时,他神色和往日看不出什么不同,晚晚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居然察觉到,他在无措、茫然;在碰到她的那一刻,他长睫眨动间,又那样惊喜。
再难熬的药性,只要让他知道她在旁边,不论她对他有没有恶意,他好像都可以甘之如饴。
平日里,或许很少人敢去直视他的面容,尽管盛赞他姿容如神仙临世,可是,应当没有人像她这般仔仔细细地、每一个线条都不放过地看过他。
试药的不同滋味,让他展露出来不同的神态,他的容貌本来就足够美,如此,更是美到勾心夺魄。
而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明明只是试药,偏偏在他这里,仿佛成了通宵达旦、滋长欲望的堕落。
晚晚不是会无底线放纵自己的人,对于试药,她也不会得到一个药人就对自己不加限制。
可容厌好像就是在引诱她,让她品尝在他身上肆意沉沦于堕落的痛快滋味。
……似乎唯独他能忍受,还不会对她有愤懑和怨毒……只有爱意。
晚晚对他的心绪越来越复杂。
每回试完药,他睡过去,她就会披衣起身,捧着一杯茶到殿外的屋檐下独自坐上许久。
是让她能冷静下来,也是让她再去思考。
……要不要放任下去,要不要看着他去死。
容厌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晚晚不能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让她在这个时候,陷入不断面临抉择的深渊里。
她周身被冷意围绕,身上氅衣被殿内烘烤出的温度很快就被冬夜的寒风吹去。
晚晚坐在屋檐下,仰起脸颊,月光照她脸上,像是蒙上一层晦涩不明的霜雪。
晦月当空,弯弯的一轮。
她记得,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上次所说,师兄会到上陵的日子-
除夕。
容厌站在西侧的墙面之前。
他眼前的这面墙,上面挂着一幅疆域图。这图中除却大邺的版图之外,还有历朝历代,中原铁蹄所踏过的每一处。
大邺往北是金帐王庭,西接西域,南抵南海。西域还有以西,金帐王庭还有再北。
大邺是已知的国度疆域最大的皇朝,可在大邺之外,还有辽阔的疆土。
国力最强盛之时,邺朝的疆域还要更大,当今金帐王庭的四分之一都应当归属大邺,四周小国亦是大邺的附属。
盛久而衰,皇室昏庸后,外戚另起,作为宗主国,衰落的大邺渐渐控制不住周围的附属小国,十五年前,又被金帐王庭夺去大片疆域,举国一度颓靡畏缩。
如今的大邺,靠着两年前容厌亲征收复十五年前的失地,堂而皇之震慑宵小,终于迎来中兴之机,可他真正掌权,不过才三年,重振之路还长。
朝中大臣每每看到这幅疆域图,都各有心潮澎湃,为国开疆辟□□创盛世,是为官者都曾有过的壮志。
容厌望着图中天地,他眼中神色却很淡。
没有勃勃的野心,没有大业未成的希冀……只是一片冷淡至极、水波不兴的漠然。
御书房高悬的宫灯昭昭如白日,将他日渐清瘦的身影投在光可鉴人的玄黑砖石上。
这里,是大邺朝堂最核心的位置,无数风暴的风眼都是立足于此,是他掌权之后,最常停留的地方,是他的皇权。
两年前亲征凯旋,他曾登过泰山,行至峰顶,面前是云海茫茫,山下,是他麾下的兵与将,山风将他的袍袖吹得几欲凌风而起。
他独自在山顶站了一夜。
他也曾思索过,在他心中,究竟有什么是不可以割舍的。
天下间,好像所有的一切欲望,都已经在他手底下待选,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给自己选一个未来,可以以他想的任意一个方式去活着。
他想了一夜,露水沾湿衣袖。
朝阳升起,军队拔营静候。
此刻,他下山,便继续是至高无上的帝主;不下山,或许,他也可以留在世间任意一个地方,就像这一晚,漫无目的地等一个日出。
他不讨厌,却兴趣寥寥,甚至还有一股让他烦躁的恐慌。
失去权力和掌控,和让他直接去死没什么区别。
只要他活一刻,就不会再去做任人拿捏的废物,他就是要如今这种能掌控全天下的滋味,所有人都得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也知道这一路的血腥和肮脏,可权势已经长进他骨子里,尽管他也觉得无聊透顶,还是得握紧在自己手中。
这是沾上就离不开的东西,再让他选择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他也会走到今日。
容厌没有再去设想,转过身,去看这墙前面搭起的沙盘。
金帐王庭因近两年气候不佳,再次筹谋南下。容厌看着依照边境战况摆出来的小旗,黑色是大邺,红色是金帐王庭,双方在北境围绕燕关交手。
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动燕关附近的黑旗,手指往西,将红沙沼泽上的红旗旁边放上大邺的黑旗,另又几处也随之布上。
战事被这几面旗帜,从燕关一角,扩大到了整个北疆,就好像张开了一面弓,箭尖指向金帐王庭核心。若战,金帐王庭近几十年便系于此,战胜便是数十年边境无忧,若守,也能保证金帐王庭的战马踏不入大邺一步。
临近年关,却又有战事,朝堂内外并不轻松。
今日御书房中又议事到午后,议事结束后,张群玉、饶温等人跟着容厌继续留下,处理完今日需要及时批复和下达的决策和诏令。
张群玉前几日又被往上提拔了一级,从在翰林院中复核与记录日常的诏令,到跟随君侧,能第一时间得知朝堂上下各类诏令的来去。
今日一直到入夜,张群玉终于复核完最后一份卷宗,舒展了一下筋骨,抬起眼眸,看了看上面容厌微微带着倦意的面容。
容厌没有提笔写字,垂着眼眸,左手正压着右手揉按着,他右手已经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
缓过来之后,他继续翻着案上的卷宗,不时写下几句批注,落笔的字迹笔锋和力道甚至比往日还要锋利漂亮。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
张群玉看了眼天色,皱了一下眉。
三年前,他外放之前,面临当时气焰正盛的金帐王庭,也不曾见容厌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处理政务到这个时刻。
三年后,容厌处理政务的速度就算不能再快,也不应当那么明显地慢下来才是。
张群玉整理好他负责的部分,却也没说什么,行礼后便告退离开。
今日除夕,按照惯例,会在宫中设一场宴,身在上陵的三品以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入宫赴宴,因此,宴会上的人也算不得多。
宫宴本应该是皇后操持,不过自从容厌软禁过晚晚之后,她便懒得理会宫中事务,他便让紫苏配合饶温按照往年的规制准备。
估算着除夕宴开始的时间,容厌赶在晚宴开始之前将卷宗看完,而后起身往椒房宫中去。
椒房宫中灯火明亮,晚晚已经换上了皇后规制的金红色华丽宫装,长发挽起,黑压压的发宛若浓云,颈后散开的些许碎发落在肌肤上,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听到容厌回来的脚步声,晚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玄金的龙袍,袖口之下,手指微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晚晚多看了两眼。
两人对坐在罗汉床案几的两侧,容厌将手抬起,和往日一样由她来为他诊脉。
晚晚手指搭在他晚上,好一会儿之后,也没有将手移开。
他的脉搏不再是过去的强劲,此时跳动的力道也微弱下来。
她没有为他解毒,也还没有为他准备压制毒性的药,他的身体这些时日还在继续恶化。
晚晚又开始发呆。
容厌神情倒是自然。
晚晚回过身,看着他没有一点不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他握了一天的笔,在他手指之间留下的痕迹。
“还撑得住吗?”
容厌眉梢微微挑高了些,似是在惊讶她忽然而然的一句关切。
他道:“撑得住,好得很。”
晚晚面无表情收回手。
“是蛮好,手臂经脉凝滞,腕部酸胀虚软用不得力,今日头疾又犯,居然没有昏倒,确实好得很。”
容厌确实有些昏沉,听到晚晚这样直白的话,他哑然失笑。
“……晚晚,我没有那么虚弱。”
今晚还有宫宴,容厌这个时候不能忽然出什么事,晚晚又检查了一番,于是便起身去拿金针。
等她取了金针过来,听到容厌这句话,晚晚看了他一眼。
容厌看起来确实正常地不得了,他伪装的正常,似乎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实际上,留给她去选择解不解毒的时间,不长了。
“你的身体,我如今比你清楚。”
容厌没有辩解。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距离宫宴开宴的时间迫在眉睫,除夕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将要结束,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十二根金针刺入他头部的穴位,她另又取了四根金针,撩起他的袖口,将他的衣袖全推到他手肘处。
四根金针依次落下,晚晚扶着他的手腕,精确地将针尖刺入他骨缝之间,剧烈的酸胀形成尖锐的痛。
对于容厌之前忍受的头疾来说,这点酸痛之感算不得什么。
他懒散地靠着背后的引枕,他感觉到她进针的位置和手法都和以往的医者不同,却也没有多问,疼也没有躲开,就这样伸着手完全交给她去处理。
晚晚捻转金针,针尖下的凝滞之感一点点散开,被施针的人这一刻的滋味怎么也算不得好受。
她看着他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的神色,抿了一下唇。
他确实太习惯疼痛和忍耐了。
片刻之后,晚晚将金针全部收起,拔他手腕上的金针时,容厌试着伸展了一下手指,微微的酸胀感还停留在腕间,可那股过度使用的胀痛已经完全消失。
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
晚晚视线转过来扫了一眼,便又移开。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这只手,没有将指尖移开,而是沿着她的手腕,将手指沿着她里侧的腕间,滑入她掌心。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
他手指扣入她的指缝,轻轻握了一下。
十指相扣是一个很亲密的姿势。每根手指都被分开,被另一只手完全扣入,掌心相对,就像两个坦诚而紧紧相拥的人。
晚晚看着两人扣紧的手指。
还没等她问出口,容厌就已经又将手松开。
晚晚默了默,她要是再问,反倒是显得她很在意他这样忽然一个动作。
他和她,更亲密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
这样一个动作,有什么可在意的。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她眉眼平静,没有厌恶和抵触。
只是这样,他心情便能好上一些。
窗外已经有焰火升空。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
不再耽搁,晚晚收好金针,便和容厌一同前往宴会的殿宇。
宴会不用她花费半点心神,准确来说,在皇宫之中,她没有半点需要忧虑的地方。
她想要的,容厌都会为她找来,她作为皇后,大小事宜也是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容厌会为她解决。
晚晚配合地跟着容厌出现在除夕宴。
他牵着她的手,即便是入座时,也是先扶着她坐好,他才落座。
晚晚一边出神一边望着高台之下的朝臣。
他们对她也十分尊敬。
不久之前,她还是听惯了贬低她的那些流言蜚语。
晚晚看了看容厌。
他神情很淡,侧脸的线条精致,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悦,下面朝臣也早就习惯了他不辨喜怒的态度,不管各自心里想的什么,都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喜气洋洋的氛围。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微微侧过头,宫灯璀璨的灯火落入他清透的眼底,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晚晚没有移开视线,漆黑的眼眸沉静而平和。
视线相接,谁也没先开口,周围和乐的喧闹之声却模糊起来,就像是成为了她与他相望的背景,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
容厌握住她的手,掌心不大的力道,将她整只手背都轻轻拢住,微冷的温度,凉湛湛地沁入心底。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样……
晚晚没有想下去。
宫宴顺利地慢慢到了尾声,晚晚透过花窗,看着外面的夜色。
除夕夜,就快要结束了。
殿外来了几人,同守在外面的曹如意低声讲了几句,随即,曹如意立刻小跑进来,从侧方上到丹陛之上,行礼后,在容厌耳边小声汇报。
“陛下,楚行月已入天牢。”
晚晚这个位置,也听得清曹如意的声音。
她心脏重重一跳。
周遭的喧嚣又清晰起来,方才那股难言的和睦氛围眨眼间消弭,换成了另一股绷紧到极致的气息。
容厌看着她骤然滞住的神色,方才那些舒缓喜悦的心情,此刻荡然一空。
他做了那么多,却比不过有关于楚行月的一句消息。
晚晚手指不自觉收紧。
容厌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随着她蜷起的手指而将手微微合拢,依旧是维持着握着她的手的姿势。
不想松开。
晚晚喉咙干涩起来。
师兄,此刻就在皇宫的天牢之中。
他距离她那么近了。
晚晚呼吸也有些乱。
容厌看了一会儿晚晚的神情,心情沉落谷底,他下颌微抬,示意曹如意先退下。
不过是这样一个点头的功夫,晚晚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看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晚晚嗓音微涩,“陛下。”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唤了他一声之后,声音便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平稳。
“我,要去见师兄。”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回答:“如果我不想让你见他呢?”
晚晚不想再与他争执,嗓音低柔地反问:“不是陛下让他入上陵的吗?陛下知道楚行月是我的师兄,不仅没有阻拦他入皇城的计划,甚至还让我知道,难道不是允许我可以去见他吗?”
容厌是想让她看清楚行月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了下。
“我会让你见他的。只是,他刚入天牢,你就要去见他吗?”
那么急切。
晚晚轻声道:“知道他在上陵,距离我那么近,我却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才更会多想。我不喜欢臆测那么多。”
在意和不在意,有时候就是那么清晰明了。
楚行月什么都不用做,他随随便便的消息就能牵扯她的心绪,而他费尽心思,才勉强能走入她的眼中,让她看一看他。
还不知道有几分,是因为他故意展露出的漂亮皮囊。
容厌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下坠落。
楚行月横亘在她与他之间时,他便永远是楚行月的赝品。
这样的情况之下,隔着楚行月,他还想让她眼中有他容厌,两个月和两年,也没多少区别。
如今楚行月回来了,他应当不用再被当作他的替身了。
容厌同意了。
晚晚浑浑噩噩等到宫宴结束,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天牢走去。
他为她穿好狐裘,颈边的白色毛领贴着她的脖颈和下颌,衬地一张小脸更加粉雕玉琢,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稚气。
晚晚走在月光之下,她思绪纷杂。
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过去的邢月师兄,是她最喜欢、最在意的人啊。
如果有一个人,在自己厌恶世间所有人和事的时候,像阳光,像空气一样地包裹着自己,让自己能再次看到花朵的五彩斑斓,看到自己也能被爱……
谁会不动容。
晚晚最开始,对师兄没比对容厌好多少。
什么师兄,同一个师父手底下的陌生人而已。
她也无需去请教一个天赋不如她、记性不如她、心思还不在医术上的师兄。
最开始那一年,她面对师兄,常常是懒得搭理他,不管他如何对她有兴趣,她也只觉得他烦,甚至烦到设计他中了浑身又痒又痛的毒。
师父发现后,盯着她问,是不是她做的,师兄朝她眨眼,让她咬死不要承认。
晚晚瞥他一眼,小女郎为了表示讨厌他,脆生生的声音丝毫不惧地承认下来。
师父面色不明地看着师兄努力对她使眼色。
听到晚晚的承认,师兄哑然。
晚晚被罚之后,跪在庭院里抄清心咒,师兄蹲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夏日蚊虫多,他弄了些草药,又差人搬来几座冰鉴,在她头顶搭了个遮阳的棚子,一旁摆着冰镇的瓜果甜汤,旁边还有人为她打扇。
师父气得罚师兄一起跪在院子里。
一起受罚,一起学医,一起将足迹遍及整个大邺。
在师兄眼里,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美好之处。
他在身边时,晚晚不用担心自己被欺负,师兄会带着她教训回来,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打搅,万事都有师兄在,她的心情也时时刻刻都是愉悦的,他总有法子让她轻松高兴起来。
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晚晚虽然没有立刻同意,看他苦恼,看他反思,看着长袖善舞的他笨拙地买来一堆话本苦读,还四处请教。
她只是在调整、尝试,她在思索,自己愿不愿意让师兄成为与自己更亲近的那种关系。
那么多年,她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师兄的喜欢和在意。
她看得到他在外面一呼百应,光风霁月,走到哪里都受人推崇爱戴,也看得到他下手利落地解决掉妨碍医馆和觊觎她的权贵。
师父对她好,却过于严厉,师娘温柔,却没有几年就撒手人寰。
她是在师兄的爱护之下长大的,让她随心所欲,时刻都将她放在第一位。
大概,再也没有可以对她更好的人了。
她的师兄。
她想答应他,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骆曦和邢月,从小便在一起,一辈子也应在一起。
和师兄一起那么多年,他纵容着她,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好,离不开这样的好。
晚晚被容厌牵着手,慢慢走在通往天牢的路上。
她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她也想起,师父临终前,絮絮叨叨将他多年的心事的告知于她。
他书房中的暗格里,藏着一封信,是他捡到养大的大弟子,也是域外某个国度的王子留下的,拿着这封信,凭着这份养育之恩,能得到多少好处与搅动风云的机会,不言而喻。
师父说,外戚把控皇室太久了,朝堂早晚会有大变,他等不到那一天,不知道大邺的未来在哪里,可是至少,他不能让这封信成为威胁。
他死了,这封信,便也直接烧去好了。
师父死去之后,晚晚看着空荡荡的暗格,还有处处被师兄封锁的医馆。
她想了许久。
师兄那时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她那么多年,她却不肯顺从他一次,不肯与他站在一起,她难道不相信他吗?
他眼里似乎有着绝望的神色。
他那么伤心,因为她不肯帮他。
晚晚只是静静地在想。
师兄是知道她的全部的。
知道她总是生出的邪念,知道她总是忍不住发作的恶意,他却还是对她那么好。
她其实一点也不好,那么多年,师兄却肯对她那么用心。
为什么呢?
这些年她过得太好了,她拥有最好的师兄,可到了此刻,晚晚不想去想那么多,推翻过去的一切。
这件事,他也没有选择她,不是吗?
以后,他会不会有更多需要她去妥协的事情,当邢月不只是邢月,可她只想做邢月的曦曦。
晚晚看着他带着那封信毒发跌入深涧之中。
她的师兄死了。
那么多年,她的预感似乎成真了。
这世上,只有邢月会对她那么好。
她就是被邢月养废了。
比他差一点,她也忍受不了。
她太想要邢月了。
走到天牢之中,容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
晚晚眼中情绪很乱。
容厌轻声道:“晚晚。”
她不想回应。
容厌看了她许久,他唇瓣微微分开,像是想要嘱咐她许多许多。
最终,过了许久,他只低声道:“我等你。”
晚晚抬起脸颊,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便将手从他掌心之中抽出,独自走在天牢阴暗的小路上。
他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之中。
晚晚望着照进来的月光,耳边只有火光跃动的声响,还有她缓慢的脚步声。
最后停在最后那间牢房之前。
一寸相思一寸灰(六)
晚晚梦到过许多次和师兄的过去, 却从未设想过与他的重逢。
她站在牢房外面,月光透过墙壁上方开的那扇窗洒下来,落在牢房之中。
外面的墙壁上火光高悬。
这里安静极了, 这一整条牢房, 只有这一间关着人。
牢房中, 他背对着她, 微微仰着头,似乎也在看窗外的月光。
他雪白的衣袍简单而干净,不算名贵的衣料没有丝毫纹饰, 长发散着,披在身后如同一块上好的绸缎, 小半发丝拢在后脑, 用一根陈旧的竹青色发带束着。
他的背影清绝而沉稳, 料峭却出尘,周遭的飞尘宛若浩瀚星辰,围绕在他身边,将苦寒的牢狱映衬地也多了那么一丝飘渺。
他比三年前更加沉稳, 也更加孑然,好像真的成了一片皎洁而冰寒的月光。
晚晚视线落在他发间的发带上。
这还是她曾经送给他的发带。
他转过身,光影在他俊美清隽的面容上转换,从落满月华, 到尽是跃动不稳的火光。
晚晚看得清他每一个动作。
他长睫抬起, 眸光平和地往外去看。
——他看到了她。
晚晚眼睛也不舍得眨。
楚行月怔住,长睫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要眨去那些不真实的幻影。
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眼前的人还在。
晚晚站在牢房边上,抬手握着一根木栏, 只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视线落在她面容上,眼中从恍惚到绽出惊喜。
他脚上拴着镣铐,朝着牢门走近,锁链拖动的声响在空荡的牢房中极为明显。
随着他走近了几步,他看到的她更清晰了些。
她比三年前长开了些,眉目清冷,容貌秾艳,眉、眼、唇、鼻,都还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下一刻,他目光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发上的凤钗,还有她身上繁复华美的宫装,鸾凤纹,金红色。
她如今是皇后,皇帝的妻子。
一人在牢房之外,是天子的发妻,一人在牢房之内,是束手的囚徒。
光阴的沧海桑田残酷而惨烈。
他又怔了怔,再次看向她时,眼中弥漫开些许悲意。
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皇后的身份,他唇瓣分开,嗓中轻轻唤出来的,还是——
“曦曦。”
和三年前一样,他声音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清润平缓。
晚晚眼睛忽然就有些酸。
她明明不喜欢哭,也很少出现想要流泪的情况。
可就这一声,就让她心酸到眼睛也酸涩。
她凝望着他,抿紧唇,没去回应。
楚行月继续走近,一直到站在她身前,镣铐的摩擦声尖锐刺入耳中。
他的影子将她笼罩住,距离近到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每一分神色。
他在看她,好像要将这三年的时光,全都看一遍。
晚晚只是在外面凝望着他,一句话都不曾开口与他交谈。
片刻后,楚行月看了看地上拖行的镣铐,眼中的无奈压过了那股沧桑的悲意。
“三年、九个月,又十七日。”
他低笑了一声,“这副模样,怎么就被你看到了啊。”
他的语气好像还是过去那般亲近而熟稔。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从容有度的模样,三年多之前,他被她逼着坠入深涧时,唇角流出乌色的鲜血,也还是优雅而矜贵的风度。
三年之后,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晚晚却能看得出,他这三年,过得很不好。
过去,师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头到脚,看上去再寻常的,也都精致而名贵,如今,却只能随意应付,衣服上连个纹饰都没有。
晚晚望着他,眼眸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就能汇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上一次相见,还是生与死,这一次,他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好像还是过去那么好的师兄。
那时她的不留情面,到了今日,他对她也没有责怪,隔着木栏,眼眸温柔包容,她好像还拥有着世上最好的师兄。
晚晚咬紧唇瓣,忍住抽噎,眼中迅速汇聚大颗的眼泪。
楚行月怔了怔,立刻将和她之间最后的距离拉近,他的从容姿态这一瞬间悉数瓦解,慌乱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安慰她。
他抬起的手却蓦然悬在半空,没有落向她。
她就在门边,他可以握住她的手,也可以隔着木栏去拥抱她。
楚行月却看了眼自己的手,目光落在她宫装的凤纹上,神色间的苦意酸涩。
他只将自己的手握在她旁边的拿个木栏上,掌心隔着两个木栏相对。
楚行月低声哄着,语气是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无奈和纵容,“曦曦,别哭啊,都是师兄的错。”
晚晚忍着哽咽,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师兄,你就永远做曦曦的月亮,好不好?”
楚行月沉默了下,片刻后,他轻笑了出来,笑意中蕴含着的涩意难以遮掩,“曦曦啊。”
他想说的许多话凝滞在口中,最后,只低声道:“我也想的。”
他笑了出来,晚晚看得清他眼中的悲哀。
“曦曦,如果可以,我比谁都想要永远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个早春。 ”
她刚刚答应他的求娶。
少年炽热的爱意能将一切烧化。
什么都还没有确定,他便欣喜若狂地在江南最大的酒楼宴请三日,他设想了许多种未来,兴奋地在书房中书写着传往上陵皇宫,他的姑母楚太后手中的书信。
他难得强硬,丝毫不容更改。
他的婚事,他要自己做主,邢月要娶江南的骆曦,楚行月要娶上陵的叶晚晚。
可是书信还没有递出去,他却接到了来自上陵的噩耗。
宫变。
楚氏倾塌。
晚晚也想到了三*七*七*整*理年前的早春。
那时,她也想好了,她想与他永远在一起,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邢月师兄呢?
江南的邢月,身份只是富商之子,可是,连当地的一州之长都对他礼遇有加,晚晚自然清楚,他不会真的只是邢月。
不管他还是谁,只要他待她不变,她不在意他都遮掩了些什么。
可是,一旦他对她那么多年爱护的动机被袒露,她相信后来他是真心,可师父死了,临死前的心愿,他偏偏不让她做到。
他开始拿出理由来欺负她。
她宁愿这样的他立刻去死。
楚行月凝望着她,缓缓道:“我姓楚,名行月。”
晚晚泪眼朦胧,没有说话。
他低笑了一声,苦涩自嘲:“也就是,如今被喊打喊杀的楚氏余孽。”
楚行月低声道:“年少时,我风光无两,有多少是因着楚氏的荫蔽?一朝楚氏遭遇劫难,抄家灭族,曦曦……”
他嗓音涩到说出不下去。
他握着木栏的手指用力收紧,袖口沿着他的肌肤往下滑。
晚晚看到,他手臂上交错的伤痕。
成年累月的旧伤,尤其在手腕处,一层又一层的伤疤叠加上去,像是丑陋的蜈蚣缠绕在他腕上……
明显不会是别人割出来的。
他抬起眼眸,悲哀地望着她的眼睛,“曦曦,师兄能怎么办呢?”
若什么都不做,他会死在朝廷的追缉之下。
若握住还能得到的筹码,他这些年唯一的真心,就成了利用和笑话。
他嗓音也飘渺,回忆着。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曦曦和师兄就算分开一段时日,也总会再相聚。等到我回来,犯过的错,用一辈子去弥补也好……”
可如今的皇权遮天蔽日。
他垂下眼眸,笑起来。
“要是不曾有过宫变,要是我只是江南的邢月……该有多好。”
晚晚怔愣着听完。
她思维极为敏锐,他没有说尽的话,她也能在脑海中推演完全部。
三年前的那场宫变,让楚氏倾覆,楚行月从天之骄子沦为四处通缉的余孽。
她与师兄反目。
让她在失去师父之后,从此又失去她唯一在意的人。
而她如今却是……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的发妻。
当初若没有容厌,她本可以拥有一辈子的月亮-
这一处天牢极为安静,中央往四面延伸出去的一列列牢狱中,看守也没几人。
容厌等在中央的刑讯处,他面前的火炉燃烧的声音闷且躁,幽蓝明黄的火焰烧得烈烈凶残。
火光在他面容上跃动,明亮和晦暗交叠。
这里太安静,安静到,他无需刻意,也能听到他面前这列牢房尽头,楚行月与晚晚的交谈。
她那么喜欢她的师兄啊。
若是不曾有过宫变多好。
容厌面上神色清淡而平静。
若是没有筹谋宫变,他握不住权力,那楚氏依旧一手遮天。
——容澄和裴露凝惨死的仇不能报,他在宫中,继续被羞辱折磨,等到年龄到了,再被强制与楚氏女留下一个皇子。楚氏有了身负一半楚氏血脉的唯一正统皇室血脉,他就可以作为弃子被抹杀,后世再为他封一个无能蠢笨的灵帝幽帝废帝的名号。
他就应该选择这样潦草可怜的一生吗?
若真是这样。
她便不会遇上他,被他缠住,她便可以与楚行月继续下去。
她不会再那么难过,不会被这样欺负和受委屈,不会日日对着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他。
可他过去最不可割舍的,恰恰是在楚家的高压之下攒出来的权力。
这直接否定了他这年活着的根基,他的全部。
容厌慢慢笑了出来。
他想要站起身,试了一下,没能立刻站起来,他此刻没有多少力气。
容厌抬手扶着火炉撑起身体,火辣的灼痛立刻从掌心传来。
他这回成功站起来,放下手,低眸看了看。
他的掌心被烫地红肿了一大片。
其实也还好。
他还曾被泼过刚烧开的茶水,烫伤的肌肤和衣物粘连在一起。痛确实痛,但死不了人。
太医自然会给他用上好的伤药,毕竟总不能让他这样可笑地去死。
他体质不易留疤,这么些年,也就锁骨上的那四个窟窿反反复复伤了太多次,才没有长好。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中不再有什么声音,容厌走到第一间牢房之前,等着晚晚出来。
里面,楚行月说完,便不想再提那些旧事。
可是眼前,他和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成了容厌的妻子。
晚晚慢慢擦干眼眶中的泪珠,她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低头将眼睛贴在干燥柔软的衣袖上,很快水迹就被保暖的衣料吸干。
她思绪没有比来之前清晰,反而更是乱成了一团乱麻。
她平稳住声音,却还是带了一丝哽咽。
“师兄,我今日先回去了。”
楚行月松开手,望着她,脚步微微往后了一些,他脚上的镣铐声粗重。
他低低应了一声。
“曦曦,一岁将尽夜,明日又逢春。我只愿你,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如此,便好。”
晚晚已经转过了身,听到他的声音,她倏尔咬紧唇瓣,却没有回头。
她一步步,几乎算得上是在挪动,低头小步小步地往前走。
走到第一间牢房前,她看到门边站着的容厌,撇开脸颊。
容厌看着她的动作,想了想,难怪自古多情最伤人。
她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让他心脏难受到抽痛。
若是以往,他或许还会问一问她,他是不是就活该被人折磨到死、利用到死,死后还得被青史钉在耻辱柱上?
容厌不想问了。
好像确实只要他不存在,她这一生便能好过一些。
他也不想再与她争吵。
容厌揽住晚晚的肩,晚晚僵硬了一下,他半搂着她往外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最里面那间牢房之中,楚行月依旧站在木栏旁边,脸颊微侧,往外看着晚晚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同样看到了外面容厌在等着,也看到了容厌搂抱着晚晚往外走。
两个男人视线对上。
楚行月神色平静而莫测,周身微微的冷意清寒。
容厌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随着脚步迈开,视线下一刻便错开。
寒夜霜重,月色如冰。
晚晚思绪纷繁杂乱,她不想坐辇车直接回到椒房宫,容厌便还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广袖和他的身体又为她遮挡了一些寒风。
她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却又好像有一层隔阂,在两个人之间快速生长起来。
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晚晚想了好多好多。
从师兄邢月,楚行月,到容厌。
她烦闷而压抑,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走到椒房宫中,推开宫门,里面红色喜气的宫灯高高挂着,来往的宫人眉眼间神色也轻松。
见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一同回来,宫人喜笑颜开地行礼,说着一些好彩头的祝福。
晚晚还在出神,容厌淡淡道:“赏。”
宫人身上的喜悦气息更浓烈了些,等到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便看到张群玉和程绿绮在一处抱厦中对坐着说话,面前的瓷碗中是煮好的娇耳。
白术和紫苏也在这里,坐在绿绮的两边,听着稚气的童言,时不时大笑出来。
绿绮开心到扬起的唇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在师父面前跟着学习开心,和师父、紫苏姑姑们过年节开心,群玉小叔来陪她也让她开心。
第一个发现师父和师丈回来,绿绮小脸红着,兴奋趴到窗台边,用力朝着晚晚招手。
而后扭头道:“师父回来啦!”
说完,她便匆匆起身,外袍也不披,踩上软靴便往门外跑去。
她一路奔跑而来,猛地扑入她怀中。
晚晚被抱住,身子被她奔跑过来的力道冲撞地往后倾了倾。
容厌的手扶在她身后,让她能稳稳抱住绿绮。
晚晚低头看着她的小徒弟,绿绮很快松开手,规规矩矩地行礼,而后吉祥话一串串地从她口中冒出来,好一会儿才说完。
从里面跟出来的张群玉、白术等人也行了礼,容厌让人一一又备下丰厚的赏赐。
张群玉瞧着表面规规矩矩的绿绮,无奈地揉着额角。
幸好皇后娘娘脾性也好,绿绮再怎么活泼好动,她也不会讨厌。
张群玉目光落在容厌和晚晚两人身上。
牢房中的气息与平日宫中的香息泾渭分明。陛下和娘娘应当是在牢狱中停留了许久,周身也残留了一丝牢狱中的阴森味道。
他眸光动了动,低眸和往日一样又逗了绿绮两句,随后便请白术和紫苏将匆匆跑出来、衣衫单薄的绿绮带回抱厦之中。
人都散开,周遭只剩下他和容厌、晚晚三人。
张群玉正色着与容厌聊起公务。
“陛下,楚氏余孽里最大的威胁已经入上陵,他说见到陛下之后,会亲自默写出来金帐王庭剩余的地形图和布防,陛下可有决断,什么时候从他口中继续撬出些有用的消息?”
容厌神色很淡,“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那么轻易将他这份冠冕堂皇能拿上来的筹码用出来,心急也无用。”
张群玉轻叹一声。
“他入上陵,是蓄谋已久。楚氏已经末路穷途,他手中能抓住的不多,可臣这几日看了往年与楚行月有关的情报,他确实能谋善断,心性和手腕都不缺。如今,他必然会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十倍百倍用出来。常言道穷寇莫追,他已经成为穷寇,却送上门来,所谋必然甚大,陛下千万当心。”
容厌和楚行月不陌生,这些话,不用张群玉提醒,他也心知肚明。
张群玉向来有分寸,话也不会多说什么,尤其这样你知我知的事,他对容厌说出来只是些无用的废话。
他没有直接与晚晚说什么,可晚晚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容厌明白张群玉想要给晚晚提醒,提防着楚行月。
他扯了扯唇角。
晚晚看了看张群玉。
他朝着晚晚抱了一下拳,笑意温和,寒夜也多了几分暖融融的春意。
张群玉没有再多说什么,道:“叨扰了陛下和娘娘,臣告退。”
晚晚重新将眼眸垂下。
张群玉的提醒,她听到了。
张群玉是王臣,是容厌的臣子心腹,他说出口的话,也都是站在拥护容厌统治的基础之上。
晚晚心中对他的话却没有排斥。
张群玉是全然出自为大局考量的好心,她听得到他的言下之意。
楚行月手中筹码不多,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她都是他手中的利刃。
如今,她这把利刃正压在容厌的命脉之上。
是。
她那么不想掺和进朝局之间,可她居然还是成了容厌和楚行月之间博弈极为关键的一环。
她成了棋盘上最有用的棋子。
只要她心中向着师兄,毫不犹豫对容厌下手,容厌会死;什么都不做,容厌会死;她若死去,容厌也会死。
……为什么就到了今日这样一个局面。
不仅仅是两个月之后,他是否兑现诺言的抉择。
他和楚行月之间的输赢,居然就系在了她的身上,她成了师兄决胜的关键。
容厌将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他到底想做什么?
让她成为师兄的棋子,去看师兄为了利用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吗?
可容厌凭什么觉得,他在师兄面前,有半点可比较的份量?
晚晚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明明是除夕,大好的时节,周围人都高兴而欢悦,她此刻却又怒又烦躁。
她居然还对容厌生出过那么一丝,心软,有过想要为他解毒的心思。
容厌在她身边,那么近的距离,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她在愤怒,在生气。
她不愿做别人手中的棋子。
夜已经这样深了。
晚晚走进寝殿,容厌跟随在她身后,她忽然转过身。
晚晚很想笑。
“容厌。”
从天牢中出来,她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容厌平静地听着。
晚晚低声道:“你觉得,在你和师兄之间,我有选你的可能吗?”
容厌看着她,琉璃目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心里当然有答案。
晚晚低声笑出来。
他这样逼她,将抉择就这样强行塞到了她的手中。
让容厌去死,她便成了师兄的棋子,本就没那么完美的感情,更加千疮百孔。
可让容厌活下来,对她和师兄有什么好处?
晚晚不觉得,容厌当年就应该被摧残到死而不加反抗,他和师兄是注定的对立和死局,谁高谁下、谁输谁赢而已。
可这不妨碍她此刻对他只有厌恶。
晚晚觉得她这一刻也并不理智。
师兄回来了,她终于见到师兄了,她似乎知道了她和师兄当年避无可避的反目原因,她还成了这个人的妻子。她握着他的性命,成了权力之间博弈的棋子。
她那么不想掺和进来。
晚晚抬手攥着他的衣襟,微微上挑的眼角勾出一抹危险的弧度。
她漆黑的瞳孔冰凉而充满想要发泄的恶意,她想要发泄到他身上。
“在师兄面前,你配什么?”
一寸相思一寸灰(七)
上陵位于大邺北部, 这里冬日的寒风向来是极为刺骨的,就像拿了一把从冰水里浸过的刀子,或紧或缓地贴在人肌肤上, 不知道哪一刻, 寒意就会扎进去。
容厌垂眸, 看着冰冷着面容凑近的晚晚, 她这一刻的情绪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收敛。
他胸口似乎被酸涩填满,以至于他的每个动作都缓慢下来,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维持得体的模样。
他配什么?
容厌迎着晚晚冰冷而恶意的眼眸, 却朝她走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这一步彻底弥合。
他忽然抬起手,将她拥抱入怀中。
她身子清瘦, 隔着冬日厚厚的狐裘和袄裙, 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纤细和柔软。
就这样抱着她, 好像就能让他周身刺骨的寒意好受一些。
只要这样就够了。
容厌俯身拥抱着她,低头埋在她颈间。
她的手还攥在他胸口的衣襟处,忽然之间的这个拥抱,晚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神色怔忡一瞬之后,依旧是冷冰冰的厌烦。
容厌安静地想着,之前,她心中闷着难受, 却是跳入水底, 靠着身体上折磨自己去舒缓。
如今,她能发泄在他身上, 也好。
也好, 他总归有那么一丝不同,总归对她还有些用处。
容厌唇角扯了扯, 眼中弥漫开浓重的痛色,这点笑意勉强地只能看出悲哀。
“我知道,我不配。”
过去已成定局的,楚行月确确实实真心待过她,他明白,这一点无论生死他都越不过去。
容厌冷得微微颤抖,晚晚却没有答话。
他等了一会儿,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再将情绪释放出来。
她什么也不说。
见了楚行月,回来之后,便只是这样吗?不继续吗?
容厌渐渐有些难受的昏沉。
他想过,是不是真的,他确实只是一个错误。
他松开手臂,放开她之后,压着手指的微微颤抖,便执起她的手往里间走去。
里间的暖意包裹上来,他将鹤氅脱下,苍白的面色在烛光下莹润地像是没有一丝生命力的玉质死物。
容厌微微弯起一个笑,“今晚试药吗?”
厌恶他,那就折磨他好了,他也想在那种时候,细细品味她对他的目不转睛,感受到她如今还可以带给他的滋味、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什么样的滋味他都渴求。
提到试药,晚晚猛地挣开他的手。
容厌被这力道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后抵上屏风,才勉强站稳。
晚晚的目光烦躁而满是寒意,她也扯出一个笑,“好啊,试。”
她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向她在里间摆放药瓶的柜子。
拉开木门,里面一字排开数个颜色不同的瓷瓶。
是之前试在容厌身上的药物,上面没有贴药物的名字,若是换别的医者过来,必然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药性的毒药。
因为这根本不是毒药。
她没有为容厌压制他体内的毒性,也没有为他解毒。
这些时日,让他服下的药,是她调整了方子之后,用来试他能承受多大的药性、承受哪些药,试他体内的毒若要一一用泄出的方法解,他能不能撑得住毒性的爆发。
她不至于为了折磨他,费心思一日又一日不重样地去配什么毒药。
晚晚打开另一层柜子,取出催动他体内她下的毒的引子,揭开木塞,嗅过确定之后,她很快转身。
容厌已经脱下了外袍,床头叠放着她搭在架子上的一条披帛。
他的发冠也已经解下,长发散开,微微卷曲着垂在身后,发尾落在腰间,半遮半掩之间,能看到他腰间细地,让原本合身的衣袍空荡起来。
容厌看到晚晚手中的药瓶,什么也没有问,便直接接过来,倒出一粒在手心中,而后送入口中服下。
晚晚今晚看也不想看他。
容厌看得出她的态度。
垂下眸,遮掩住眼底的涩意,他心口浓重的不安弥漫开来,慢慢解开剩下的衣衫,他牵着她到床边,引着她的手按在他身体上。
“玩我吗?”
晚晚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眼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这是容厌能说出口的话?
前世,他不逼着她在床上说一百遍爱他都是好事。
比起前世直接让她在床帏之间付出代价,这一世,他的逼迫和囚禁,这一回用在她身上的算计……
晚晚抓起叠放好的披帛,和上次一样紧紧束缚住他的双手,而后取下帷幔上的丝绦细绳。
帷幔落下,将床上这一方小天地彻底围住,灯台的烛光只能隐隐透过,四下顿时暗下。
……
晚晚习惯了帷幔之中的亮度,便能够清晰地看到容厌的神态和变化。
他合着的眼眸颤着,脸颊潮红,呼吸微重,下颌仰起,露出脆弱的喉结和脖颈。
一线血迹从他口中溢出,他额上的汗水也随着一同落下。
容厌实在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鼻音浓重,唇瓣分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喘息的声音重了些。
晚晚轻声靠近,冷淡而冰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喘大点声。”
容厌僵了僵,用力抿紧唇瓣,猛地睁开眼。
她俯视着他,她漆黑澄明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他迷乱的神情。
这双眼中此时没有轻视也没有厌恶,只是干净而平静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他呼吸轻颤,手被捆束着,浓重的不安、欲望和痛苦之中,他还是挪动身体,想要朝她再靠近一些。
她神色间没有一丝动容。
晚晚看到他垂下了长睫,因为羞耻而如滴血般的耳垂,血色一层层淡去,直至苍白。
容厌只觉得,这像是一股比寒冰的还冷的,狠狠扎进他心口搅弄。
他被疼痛和欲望折磨到神志不清。
却恍惚意识到……
过错,就必须是永远的错过了吗?
……
容厌面容红得不正常。
晚晚将他那处系着的细绳解开,他身上衣物皱地一片狼藉。
等他结束后,她将他往外推了推,容厌手腕已经被松开,没什么力气地跌下床,头脑昏沉地捂着额头。
“……疼。”
晚晚看了看他。
他确实病了,不然也说不出疼这个字。
晚晚伸手轻慢地抬起他的下颌。
他僵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后缓缓松开。他看了一眼晚晚,她冰冷淡漠的眼神钝钝击在他心口,容厌闭上了眼睛。
床下的容厌散开的黑发和凌乱的雪白中衣混乱披在身上,唇色被血迹染得艳红非常,整个人湿漉漉又靡艳到了极致,好像一朵盛放到极致又被折断落在泥土中腐烂的花,伴着熟透到烂掉的馥郁缠绵。
晚晚走到床下,找出解药,塞到他口中看着他咽下。
她情绪平稳下来,他身体那股疼痛也终于趋于平缓。
容厌也渐渐清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将今晚又在他脑海中回忆了一遍。
他撑起身体,回到床上,将中衣拢好遮掩住身体,低声喊道:“晚晚。”
晚晚看着他。
容厌觉得自己像是起了高烧,浑身烫热。
今晚算是结束了,他脑中疼痛昏沉,勉强理清楚思绪,道:“今晚,我没有逼你。”
晚晚看向一旁。
容厌用的是“没有”,而不是“没想”,他觉得,他今晚的谋算不是逼她?
容厌慢慢道:“我知道我活不长的。这样下去,不说五年,两年,一年……我只是想要你的这两个月。”
他眼眸垂着,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两个月,不长也不短,刚好足够他解决完金帐王庭和楚行月背后的楚家剩余的根系。
这两个月,若她还是对他没有一点动摇,那两个月和两年也没什么区别。
就不如,早些结束好了。
晚晚又看回他。
他轻声道:“至于楚行月,我陪着你去见他,是想让你知道,他不是没有心机算计的人。他的算计,也不是没有用到你身上。”
楚行月的攻心只寥寥几句,效果不可谓不高。
楚行月先前已经利用过她一次了,尽管是因为他的宫变,可是他当年毕竟也做出了选择。
晚晚没说话,她都知道。
容厌沉默了一会儿。
不止三年前的江南。
还有。
去往肃州调查叶云瑟死因的人还没有回来,证据他还没有搜集全。
他也曾考虑过,就算找齐了,要不要立刻告知晚晚。
他过去是想避免让她再次难过,可是他要是活不长了,她不能对楚行月了解不透彻。
等到证据都到齐了,他会告知她的。
容厌卧在床边,仰起脸颊看她,潮红的面容带上一丝卑下,“你不能信他。”
他这两句话说得很犀利而有分寸,晚晚也因此没有因他提起楚行月而生出旁的情绪。
她看着他此刻病弱的模样。
他这些话若是早一些说……
就算她情绪不稳定,也能明白他的意图,就不会有今夜。
晚晚将手贴在他额上,滚烫的温度传到她肌肤上。
她又握住他的手,去诊脉。
他今日是故意自找的。
他想让晚晚不要因为心中苦闷去折腾自己,他却开始因为难过想要渴求她折磨他。
今晚他没有挣扎,手腕上也没有磨出红肿。
可是,若没有今夜,没有今夜结束之后,此刻他这样姿态的软语,她兴许也不会愿意再为他诊脉,关注他的状态。
晚晚低声道:“我都知道的。”
是回答他说的那句,楚行月利用过她。
她声音轻地似乎是呢喃。
“毕竟,真正的好东西,从来都不会是我的。”
只是,她还是想奢望。
得不到,那把曾经拥有过的最相似的,修饰成她的好东西,也是好的。
听到她说出这种自轻的话,容厌撑着昏沉,忽然凝视着她,惊愕。
一寸相思一寸灰(终)
不是。
容厌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晚晚微微侧过头,面朝着他,却没有抬眸看他的神情。
容厌紧紧望着她的眼睛, 张了张口。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 他的话, 无力而不能让人信服。
容厌用力抿了一下唇, 还是近乎艰涩道:“……晚晚,不是这样的。”
不是。
在他这里,叶晚晚什么都配得起,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容厌烧地没什么力气,他只能用不多的力量紧紧握着她的手。
“晚晚, 不是的。”
一回忆起来, 从开始至今, 她的师兄,陪伴她长大的让她最在意的人,是楚行月。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楚行月可以做最温柔的春风、最善良的好人, 可是当存在有他想要的利益时,楚行月不会比他心慈手软。容厌一清二楚。
楚行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在上陵的这些时日,楚行月,裴成蹊, 他。
有哪一个, 配得上一个好字。
容厌近乎颤抖地抓住脑海中那个念头。
……是因为他,才让她这样想的吗?
容厌目光中透出一丝惶然, 他还握着她的手, 手掌之下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疼到让他在这一刻想要主动将手松开, 放开她。
晚晚静静看着他。
他面色极为狼狈,高烧的潮红,毒发咳出的血。他向来在意自己是否整洁干净,可此时全然不顾,皱紧眉,近乎无措。
他反复说不是,想要反驳她的那句话。
可是声音越来越轻。
他每一句好像都是扎进他自己的心口。
晚晚平静地看着他,一句句听了一会儿。
她也有些走神。
她为什么会在容厌面前说出这些话。
她又能等容厌说出什么来呢?
容厌低声道:“世间好物,都可以是你的。什么都可以。”
晚晚笑了一下。
听到这句话,她心里没什么感觉,越是美好到天马行空的越是让人难以被触动。这句话她听过了,也就只是听过了而已。
她轻轻道:“夜深了,我去煎药,服了药便睡吧。”
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容厌所有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晚晚已经起身出了门,他想追上去,刚一下床,方才毒发的余痛之下,他双腿没能立刻使上力,险些再次跌下床去。
容厌只能留在殿中,清洗过身体后,他面色依旧殷红,身体每一寸似乎都在被高烧灼烧着,让他思绪混乱而迟钝。
晚晚很快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看着他慢慢喝完,没有停留,便离开寝殿,去了旁边的配殿休息。
容厌喝完药,回过神,只一抬头,就再也看不到她。
寝殿那么温暖,再加上他还处在高烧之中,他却还是只觉遍体寒凉。
这是第二次她用手与他做那种事,事后,她总是不会与他待在一起。
是嫌他恶心?
他渴望她的触碰和靠近,却那么惹她嫌恶吗。
他好像能看到,他和叶晚晚都站在悬崖边上。
他喜欢她,爱她,只要她在,他就不是身心皆无所系。所以,他不想放手,不想放开叶晚晚,他想为自己争取得到这一丝牵挂,这样他就能好过一些,没那么无趣,没那么压抑,没那么想拉所有人去死。
可他强留她的代价,是她在坠落。
她一次又一次让他愤怒失控,都是她在自救,却也是她在一步步往下沉沦。
得不到一方的妥协和退让,他的喜欢,就不会是让她愉悦,而是在摧毁她。
容厌在高烧的昏沉中,慢慢只剩下一个念头。
初见那时,她明明还不是这般逐渐崩塌和凋零的模样。
直到今日,那么多的博弈和阴谋算计,为什么偏偏要牵扯上她。
他是不是,真的是个错误-
翌日。
晚晚煎的那碗药药性太温和,容厌这一夜高烧只稍微退了些许,第二日他醒来之后还是浑身酸痛,极为困倦。
容厌往常因为头疾,总是睡不着也睡不好,晚上睡眠浅而少。白日因为头痛,往往也总能清醒着。
自从他不再服抑制毒性的药之后,就算头疾还是一样疼痛难忍,他睡的时间却长了些,只是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睡着、什么时候是昏迷。
如今高烧中醒来,晚晚为他缓解了头疾的疼痛,高烧的酸痛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浑身疲惫和倦意。
容厌强撑着清醒,去到御书房中处理公务。
这些事情他总是要及时处理完,再加上如今北境有战事,国境上下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得注意到,把控好全局,不能有任何缺漏和错处。
这是他从开始握住权力以来,就已经做了许多遍的事情。
如今这几日也算不得很难,只是面临战事而已,只需稳住朝局和前线。大邺毕竟是最繁华富庶的国度,就算面临外患,也没有到达需要举国惶惶不安的地步。
今日是建安四年新年的初一,来御书房中上值的都是最核心的心腹。
来之前,容厌服了备好的退烧汤药,又用冰水敷面,让他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
晨间,容厌与武将站在沙盘前定下了这次战事接下来的策略。
若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无法休止,那就转为主动,不惜代价将金帐王庭驱逐出苍山以北,彻底扬威,换接下来数十年大邺北境无忧。
张群玉起草诏书,圣旨玉玺盖上之后,经过一人又一人转手,诏令的影响之力从一人人接手之间发挥开来。
外面青色苍穹之中,白云缓慢地往北移动,王师也将同样北上。
张群玉看着远处的琼楼玉宇,眉心极淡地蹙起。
大邺在容厌掌权的这几年虽然日益向好,可容厌掌权还不到四年,建安二年又已经有过一场举国之力的征战,如今还没有做到兵强马壮、兵力*七*七*整*理完全充足。
北部各大营调兵,那拱卫上陵皇都的军队,便不如平日那般牢固。
想到此时还在天牢中的楚行月,以及许多年前,他曾经在不知名姓时,还与皇后娘娘、楚行月师兄妹二人,一同在大雪封山之中死里逃生。
张群玉想了一会儿,没有去看上方龙椅上的人,轻轻叹一口气。
容厌的计划,他做好棋子,在他应该在位置上做好他能做到的,也就够了。随着时间推进,楚氏最后被轻扫干净的这段时间,总会让全部水落石出。
午后,议事基本结束。
御书房中只留下张群玉、饶温、另几位臣子,辅佐尽快处理完今日的所有政务。
容厌比对着到达北境和离开上陵的粮草,以及推算路途上正常的消耗和可以容忍的中饱私囊。
他抬起手扶着额角,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冰凉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额头。
他的高烧还没退下去。
思维凝滞难行,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也滚烫。
他看了一眼黑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书案上所剩不多的案牍,用力抿了抿唇,翻开奏折,提笔在另一份案牍上写下关于粮草辎重的安排。
五万人北上,按照两个月口粮计,再加上运输人力物力,保守估计四十万石。
这个数字,已经让户部尚书在朝会上恨不得长跪不起。
押运粮草的督粮官,在上次朝会上没有立刻定下,他其实也有了几个人选。上次他亲征,是任命祝修永为督粮官,如今祝修永调不开,他身边的副官,当年便表现不错,这两年在兵部政绩上佳,名字是……
昏沉之中,容厌想了一会儿,是柴木戎。
他提起笔,手腕沉重,强忍着无力和难受,落笔。
“……擢柴沐荣为督粮官……”
写完这份敕牒,容厌舒展了下右手,而后才继续凝神处理剩下的文书。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天色渐渐暗下,他往外看了看。
这个时候,晚晚应当快要用晚膳了。
想到晚晚,他垂下眼眸,半晌,才翻开下一份密函。
书案上剩下的折子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份,忽然之间,张群玉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很轻地将一份敕牒文书放到容厌面前。
他如今负责将所下的诏令记录进档,容厌所下的每一份公开的文书,都会经过他的眼下,这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复核的职责。
不过,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日之前,他都挑不出容厌一个疏忽之处。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张群玉便也没有顾忌太多,道:“陛下,兵部有两人姓柴。说来也巧,库部主事叫柴木戎,兵部侍郎也叫柴沐荣,两人姓名听上去是一样的,字却不一样。侍郎柴沐荣年迈,即将致仕,陛下……本是要任命库部主事柴木戎吗?”
容厌蓦地怔了一下。
因为头晕,张群玉的话在他耳边有些不清晰,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明白张群玉的话。
他写错了敕牒?
他要任命的是库部主事柴木戎,这个人不论是能力,还是背后的关系,督粮官这个位置他都可以胜任。
容厌垂眸拿起这份文书,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柴沐荣。
他写错了人名。
发音一致的名字,柴沐荣更经常在他耳边被提起。年前,柴沐荣还曾与他私下相谈,说年后他想要致仕归家。这个名字,不管是他写字,还是与人议事,都是更频繁的名字。
他将柴木戎写成了柴沐荣。
原本的昏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极大的惊与惧裹挟,容厌眼前发白了一瞬。
政事上,他没有出过错的。
从没有。
过后,他慢慢将这张文书撕碎。
张群玉皱眉看了容厌一会儿,便又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
他和容厌认识时,也不是皇帝与臣子这般身份。
四下无人,张群玉随意闲聊了两句,“当年,嘉县张家被嫁祸,家破人亡,我逃入上陵申冤又几多坎坷,险些想要去匪寨当军师来着,谁知道,我居然是当着陛下的面,烂醉后说要反了这破朝廷。后来,陛下指点我应当如何为张家昭雪,条件是我为陛下一人所驱使。就在那时的昨日,我还在绝望之下口口声声放话要反,当时眨眼立刻便应下,陛下当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我那时也说不出口。”
“陛下,当年你只有十几岁,还是楚太后手底下的傀儡,可心性、手段、思虑之周全,让群玉觉得,大邺不管早晚,都只能是陛下的。群玉想要为生民立命,为陛下做事,是最佳的选择。后来也确实如此,我想做的,陛下都允了。而陛下所谋,从未有空,也从未有错,任何情绪都撼动不了心神。让我觉得……陛下你真的不像个人。可也就是这份不像个人,才更让我全无顾忌地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笑了下,“如今,陛下终于没有那么不像人了。”
他早就发现,容厌会被影响了,对他这个外臣带了情绪,处理政务也慢了下来。
而今日,也犯了那么明显的疏忽。
即便这只是一个名字,这样小、这样明显,甚至没有出御书房就已经被发现。
容厌已经写完了新的一张敕牒。
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一点不在意一般,神色姿态也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淡淡道:“孤本来就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
听到容厌只抓着那一句答,张群玉觉得有趣,却也不再说什么。
是人就会犯错。
这只是一件小事。
张群玉走后,容厌却忽然叫饶温进来,将今日所有还能召回的文书全部找回来。
他批复完书案上的密函,而后自己忍着高烧的难受,将所有文书全部再复核检查一遍。身体再难受,他也强撑着,一份份亲自查阅过去。
他不能再有错。
一直到深夜。
御书房中只剩下他自己和等着将文书密函发出去的饶温。
容厌合上最后份密函,近乎崩裂的精神缓和了些。
没有了。
幸好没有了。
只有张群玉找出的这一个错处。
容厌看着最后一分文书被送出去,低头以手撑着额头,长睫细细地颤抖。
他……怎么会出错呢?
政务,朝事,本就是没有那么明确对错之分的地方,立场和结果比对错重要得多,赏罚对错,只是依据达成目的与否判别。
那么多年,他自己都习惯自己在权力上的周全和完善。这也是他从小到大,抓得最紧的东西,最不可能犯错的地方。
……他握得那么紧,还是会失去,什么都留不住-
今晚又到深夜容厌才回椒房宫。
晚晚已经沐浴过,靠在床头,皱着眉读着一本医术,手中捏着的墨笔悬在半空,墨迹微干,显然是困惑于这页医书百般不得解。
容厌终于从外面回来。
他和往常一样,解下身上满是寒意的氅衣,先在外间的明火火盆处将身上的寒意烤去,直到周身不再冰冷,带上一层暖意之后,才往里间走去。
晚晚看到他,也不再看医书,起身将书和笔都放回到书案。
容厌看着她,她这样,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可他没有因此生出半点欣喜。
他要做那些政务,她医术那么好,她本就该有更广阔的路,天南海北,她应该无拘无束。医者之道,哪一条都不应该是在区区一间宫室之内。
为什么是要她等他呢?
他好像每一刻都在生出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思虑。
可这些思虑……犹如万蚁蚀心。
容厌随她一起走到床边,而后忽然抱住她,带着她一起倒在床褥间。
晚晚皱着眉,没有推开他,到最后被他抱着压在他身上。
他因为病着,其实没多少力气,只是借着这样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势,靠着身体的重量,让拥抱紧密地似乎密不可分。
似乎是因为病着,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晚晚懒散地将脸颊埋在他颈间。
他周身那股淡淡的香息今日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不再是轻轻冽冽的气息,而带上了一丝热意。
他身体向来温度偏低,今日却滚烫。
晚晚让他抱了一会儿,而后道:“烧还没退?你的身体禁不住降温的猛药,只能温和一些,今晚的药你没让曹如意为你准备吗?松开,我再去煎药。”
他已经烧了整整一日了。
高烧那么久,不是小事。
容厌不松。
晚晚有些莫名其妙。
她想撑起身体,从他身上下来,掰开他的手之后,晚晚翻身到他身侧,容厌又抱过来,将她抱紧在身前。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
“容厌。”
晚晚又要推开他起身,容厌声音哑着,带着一丝极为不明显的颤,道:“今晚继续试药吧,我还想要你和昨晚一样,再狠一点也可以……绳子我也准备好了,快一些……好不好……”
痛也好,她给他的,他都想要,他想立刻就要。
晚晚怔了下,反复确认了两遍,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手中被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晚晚侧头看了一眼,是一团麻绳。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开,坐在他身侧,只觉得荒谬,“容厌,你清醒吗?”
容厌睁开眼睛,他眼眶微微红着。
“我清醒。”
晚晚皱紧眉头看着他。
看着她澄澈而压抑着不解烦躁的眼神,片刻之后,容厌喉结滚动了下,而后侧过脸颊,道:“没什么。”
他自我厌弃地抿紧唇,声音低而嘶哑。
“只是失控了些,睡吧。”
晚晚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她刚想说些什么,门外忽然被拍响。
“急报——”
“陛下,边关来了急报!”
是曹如意的声音。
晚晚将麻绳丢开,让到一边,低眸将自己被扯地开了些的领口整好。
她手指触到自己衣襟,却发觉,容厌还是躺在床上,眼睛也不睁开,就好像没听到外面曹如意的急报一般。
晚晚皱眉出声道:“不出去吗?”
容厌伸手握住她的衣角,脸颊贴着锦被,靠近过来,几乎称得上温顺地依偎在她身边。
他没有回应。
他想起了那张他写错的文书。
他听到过、看到过太多人的否定了。
递到他面前的奏折,其实不乏有骂他的,有时候骂他优柔寡断,有时候骂他冷酷残忍……
他杀过许多人,多难听、多恶毒的骂声,他都听到过。
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唯独……张群玉什么难听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那么简单地指出他的错处。
幸好张群玉指出来了。
他也……确实错了。
那么简单的文书,他居然也能写错名字,写错人。
他为什么又犯了错?最擅长的也在犯错。
容厌不想看到自己有错。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是错的。
心口弥漫开的厌弃之感,让他太迫切想要用另一种感受去弥补。
可是……他又想到,晚晚为什么非要满足他、陪着他?
容厌哑声道:“我不想去。”
他一想到政事就会想起那张被他撕碎的文书。
晚晚愣了一下。
“陛下?”
容厌将嗓音放得很软,像是商量,像是撒娇。
“我病了,不舒服,很难受。”
晚晚怔忡茫然地看了这样的他好一会儿,才耐心道:“我去给你煎药,边关……北境是不是有战事?你不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消息?”
容厌手指死死陷在锦被之中,所有力道都抵销在云被的绵软之中。
他抬眸看了看她。
他是躺着的姿态,这样抬眸看她,修长的眼眸便睁圆了,眼瞳的色泽像是一颗极为清透的浅茶色琉璃珠,这一刻,他看上去柔软地好像完全无害,一阵风吹好像都能伤害到他。
容厌很快垂下眼眸,低声道:“说笑的,我这就过去。”
他强撑着起身,穿好外袍,便往外走。
晚晚在他身后道:“我让人煎好药,给你送过去。”
容厌转过身,点了点头,便出了寝殿。
晚晚拧着眉。
容厌,他今晚不太正常-
当夜,重臣齐至皇宫。
金帐王庭从燕关欲南下,燕关被围,镇北将军守孤城。
容厌早就准备了方案应对。
如今的局面,开战对两国都不是什么好事,可金帐王庭要战,大邺同样不会退缩。
补充的粮草辎重即刻上路,上陵四面的四大营精锐王师明日一早前去支援,另北境周围大营即刻调兵。
都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今晚,也只是按照他的原定的计划执行而已。
这个时机,楚行月手中地形图和布防图的必要性,便再明显不过了。
他说是见到容厌才会交出这两张图,可是这个关头,见或者不见,楚行月都必须交出来,还得主动交出来。
但是,容厌今晚不想见他。
不想见任何人。
重臣散后,容厌将张群玉留在宫中,两图之事交给他今晚来处理。
另外……
他强挤出精力,布置了接下来几日,各项事宜应当怎么去处理解决的思路。
有饶温、张群玉、晁兆,还有几位老臣,就算在他病倒完全不理事的情况下,他们也能撑上几天。
做完这些,容厌扔下了手中的笔。
玉质的笔管撞到被推到书案边角上的一个琉璃摆件上,清脆一生撞击声响,玉笔和琉璃齐齐坠落,摔在玄青的坚硬地砖上。
地上琉璃碎片粼粼光斑破碎了满地,玉笔滚落到墙角,依旧完整而名贵。
他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的琉璃,手指微微颤抖。
这尊琉璃极为漂亮,极为难得才烧制出那般美妙的清透青碧色,即便和碧玉放在一起,看上去也丝毫不逊色。
可这琉璃和玉一起摔在地上,只有琉璃粉身碎骨,一片狼藉。
好像不管怎样,就算琉璃能变得看上去和玉看上去一样好看,也总是没有办法比得过玉的。
容厌看了一会儿这些碎片,扶着长案站起身,想要去捡,却又顿住。
他好像明白了,他左奔右突,四下求索,再怎样,都是竹篮打水,茕茕孑立。
曹如意敲门,道:“陛下,娘娘让人送了药过来。”
容厌让他进来,拿起药一饮而尽,而后又往椒房宫中而去。
一路寒风刺骨,他浑身的滚烫却已经让他察觉不到那股寒意。
到了寝殿门口,更漏已经到了四更。
殿舍内,烛火依稀。
晚晚还没睡。
今晚她没有及时入睡,又是他耽误了她吗?
容厌每一步好像都是走在刀尖之上,刺地他鲜血淋漓。
他恍惚着,走路也不稳。
推开寝殿殿门,容厌一路找着能扶一把的路往里面走。
晚晚没有在床上,她在外间的罗汉床上端坐着,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本医书、几张宣纸。
灯台明亮的烛光之下,她手中握着一支笔,时不时在纸上写下些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晚晚看了一眼殿中的水漏钟,已经到了丑时六刻,距离日出也就两个多时辰了。
她安排好人煎药,就已经过了子时许久,过了她犯困的那个点,此刻便也没什么睡意。
容厌来到晚晚对面坐下。
晚晚将纸笔挪开了些,头也不抬道:“出了什么事?”
容厌低声答:“几日前燕关开战,放心,是在掌控之内的。”
晚晚手顿了顿,在笔尖的墨水没有滴落之前,及时将笔挪开,在砚台上点了两下,敛好墨。
消息刚来时,容厌那副姿态,说不想去,不舒服、难受。
实际上,他的掌控力依旧一如既往。
晚晚也已经不再想理会那么多,将笔放下,抬起眼眸,道:“我再为你诊脉。”
容厌抬手,将手臂放到案几上,他也不想理会什么病痛医药。
晚晚撩开他的衣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手腕。
薄而白的肌肤下,血脉蜿蜒走型漂亮,可颜色的对比太明显,若不是高烧,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血色。
晚晚慢慢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脉搏上。
她轻轻地碰触。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他克制住想要立刻握住她的手,渴求她给他一些她还在的安全感的冲动。
她的三根手指时轻时重地按压在他脉搏尺寸关三部,认真地在为他诊脉。
她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将手移开的那一刻,容厌反手握住她的手。
晚晚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
容厌压抑着嗓音中的颤,他声音已经喑哑起来,近乎乞求问道:“晚晚……容厌是不是还没到生死都没办法原谅的程度?”
晚晚抬起眼眸,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我不是非要你去死。”
容厌道:“我知道。”
她不是要毁他杀他。
他颤声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恨我吗?”
晚晚慢慢摇头。
她想了一会儿。
前世的她,对容厌不可谓不恨,恨到让容厌再怎么惨死都不可能会原谅。
这一世,她厌过、烦过,但其实都算不上恨,容厌没有真的伤害过她,她也不是非要让他去死。
容厌好像还是不满意,他握紧她的手,惶然道:“那这一年,我……”
什么都留不下。
晚晚看着他泛白的指骨,他比初见时瘦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思虑还是病痛,整个人都清减虚弱下来。
先前,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再怎样都动不了他的模样,他的消瘦也被他的气场掩盖住,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他已经瘦得这样明显。
晚晚不能说,她这段时间不难受。
可是,她也知道。
容厌比她更难受。
晚晚想着那个两个月的约定,平静地想与他好好谈一谈。
“陛下,如果什么东西让你太过痛苦,你应该及时割舍。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容厌倏地握紧了她的手。
“若我割舍不下呢?”
晚晚看着他清瘦的指骨。
她如今也算是清楚了,不管他口中说什么,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他其实还是会退让。只是,每每聊些什么之后,他还是会说这种话……让她忍不住想要反抗、想要自保,互相扎伤对方也无所谓,总归,就算遍体鳞伤,她不想瑟缩着忍受。
晚晚平静道:“那你说的两个月,是在骗我吗?”
她没有抬眸看他的神情,便只知道,对面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又觉得,这种反反复复,一会儿放她一会儿不放她的戏码,真的太无聊了。
她正要将手抽开,忽然听到——
对面传来的声音带着颤和鼻音。
“……我,不骗你。”
视野中,一滴晶莹的水珠坠落下来,勾勒出烛光的星点微芒,砸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迸溅开来。
……是泪。
晚晚眼眸凝住。
妾如石佛本无心
晚晚看着这滴……泪, 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
容厌……哭了。
在她面前,落了泪。
晚晚忽然有些无措。
过去再怎样,容厌都能说出些气她的话, 疯狂、歇斯底里。他不好过, 至少也得让她心里不舒服一会儿, 此刻他却什么都没说, 直接缴械投降。
这一丝不适的滋味淡去之后,她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眸去看他。
容厌望着她, 他唇角抿直了一些,神情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因为唇瓣抿起还更显冷淡, , 若不是他脸上还有泪痕,只看他这般没什么表情的面容,谁能想到
他也会难过到在她面前哭出来。
晚晚才知道,原来人哭起来也可以那么漂亮。
他太能忍耐, 声音已经嘶哑,神情却还没有扭曲。晚晚觉得,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一般。
她怔愣着看,一动也不动, 心脏一下下跳动的韵律此刻也能被感知到。
她抬起手, 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压在他的泪痕上, 湿润的痕迹很快沾湿了她的肌肤, 相触的感觉便连上了一层粘稠和拉扯。
晚晚极为小心地碰触他。
她有多久没有平静而主动地,没有目的、没有愤怒, 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地,来触碰他了?
容厌在今日明白了悲恸,明白了束手无策,明白了无望。
他当然可以困住她,不用顾及她的意愿强取也可以。就算共死,他也能将她锁在身边。
可是……
他从来都不想伤害她,他的情意,不是要毁掉她的。
他也想让她能从他这里得到欢愉和喜乐。
可是感情不是他想就可以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强求就能强求得来的,他也真的不想要以伤害她为前提地满足他自己的情感需要。
晚晚就是不喜欢他,和他在一起,她一日日越来越不快乐。
他前世应当是最大奸大恶之人,应当沦为地狱道,长留炼狱遍历诸事罪与罚,所以他的生来就是错误,这一辈子,好像真的是让他活着来受折磨的。
他就应该这样吗?
可是不这样,叶晚晚她就应该因为他而痛苦吗?
情感总是利己而牵系,容厌之前也从没想过牺牲自己的意愿去满足别人,就算忍耐叶晚晚,也是为了得到她。
当他和她的夙愿对立,只能满足一个人时,难以跨越的沟壑终于扯下了帷幕,展露在人前。
他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喜欢她。
晚晚轻轻地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痕,水迹一干,除却他殷红的眼眶和潮湿的睫毛,好像看不出他哭过。
视野被模糊,容厌恍惚地低下头,随着他的动作,他眼眶中蓄满的泪珠直接从他眼中滑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他低眸看到了这滴水迹。
晚晚也看着他脸上新添的泪痕。
容厌已经烧了一日多,他今日这样失态,晚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始终退不下去的高烧,才让他这样神志不清。
她的药虽然温和,药力总归不差的,只是他这一整日都太过痛苦,心神大恸,让他身体的情况越来越差。
容厌看着她手上的泪滴,眼中怔愣。
他只能感觉到眼睛酸涩难忍,脸颊的高热让他甚至没有什么实感……
他眼前看不清东西,不是因为眼疾,是因为泪水拥挤在眼眶中,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居然,在她面前哭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像那日,在她面前脱下了所有衣物,□□,丝毫没有遮掩地躺在她面前的案板上。
容厌心底涌上来浓重的不甘和绝望,让人再怎么控制都克制不住。
晚晚看着他眼眸中迅速又汇聚出来的眼泪,手指沿着他的脸颊往上,指尖点在他的眼角,湿润便直接流上她的手指。
容厌确实足够美,哭起来也这样漂亮。
她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若是换了别人,比如说换了阿姐,她必然不会让人这样伤心,她必定会好好安慰,总是喜欢帮人救人的阿姐结了那么多各怀心思的善缘,容厌也是其中一个。
若换做她,容厌当时就算在倒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浪费时间救他。
那么冷漠的她,容厌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是。
她眼眸澄澈干净,空灵地不包含一丝情愫,只是惊讶、好奇。
容厌觉得,他已经快要疯了。
踩在崩溃的边缘,而她作壁上观,隔岸观火,难以生出一丝波澜。
容厌偏了偏脸颊,避开了她的手。
长睫湿润之后更显漆黑,他嗓音哑而微颤。
“晚晚,我有没有好好同你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
他到底该怎么做。
晚晚长睫忽然极为明显地颤了颤。
又很快平静下来,放下手,静静看着他。
千万般思绪,她最后只没什么情绪地地垂下眼眸,捻了捻手指上的湿润。
捻了一下,而后又按了两下,慢慢将这湿润消除。
她不想谈这些情爱。
她已经很不喜欢这些让她难受过的东西了。
她早就与他说得清清楚楚,只要他放过她就好。
只要他放过她,她下一刻就能笑着面对他,能与他言笑晏晏,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可是容厌真的,真的……离不开她。
他想让她能好过起来,还能有哪条路可以走?
伤心、恐惧、憾恨、悲愤……无数种情绪涌上来,容厌口中泛起一丝腥甜。
他声音嘶哑而悲切,急急地又喊道:“晚晚……”
再碰一碰他吧,再与他说一说话吧。
……求你了。
容厌抓紧了晚晚的袖口,另一只手攀住她的肩,他距离她近了些,冽冽的淡香迎面而来,却好像不再能将她囚困在他的身前。
晚晚看到他的惶然和不安,焦急和崩溃,她安静看着,没有说话。
意料之外,惊讶是惊讶的,可是……她能对此产生什么情绪?
同情?她没有这种感情。
心疼,她也没有。
晚晚也在仔细想着,她看到他哭,心里有没有可怜和心软。
……她认真剖析自己的心理。
算不上。
只是觉得,何至于此,甚至还想到,他原来哭起来那么好看。
什么心软、心疼,比起一些会妨碍她的情绪,她只要理智还在,就只会更在意她自己的处境。
晚晚垂眸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没有当初的入宫……”
容厌的声音这一刻也与她重合。
“若我们的开始不是当初那般……”
他声音止住,迫切地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跟着他一起停顿了一下,见他想要等她先说,她也没有谦让,慢慢将话说完:“若没有当初的入宫,你我不曾相识,陛下,你是大邺最尊贵的帝主,本该永远高傲而强大,这对天下人都是好事。这样,才应该是最好的……”
如果,她和容厌不认识,只是隔着遥远的宫墙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他的功绩和过往,她会记住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雾里看花,她可能还会对他有几分不错的印象。对她,对他,都好。
容厌望着她,巨大的悲与绝望之中,他却只是笑了出来。
什么最好的,他本该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位置上,他可曾有过片刻欢愉?
他原本想说的是——若是他和她的初遇,能好一些,他最开始能少犯一些错,她和他会不会有不同的可能……
他好像又是错误,又是笑话。
……
此时深切刻骨的大悲大苦之后,容厌情绪仿佛渐渐被抽空,痛到极致是再察觉不到疼痛的麻木,神情空洞而麻木。
“我如今这幅模样,晚晚,你会有一点愉悦吗?”
晚晚看着他的眸光淡而平静。
她逼过他吗?都是他自找的。
晚晚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愉悦?”
容厌眼中绽出浓重地铺天盖地的悲哀与崩溃,心口抽痛到眼前发白。
反正他怎样都和她无关是吗?
容厌手脚发软,撑着最后一些理智和尊严,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的长发从她手边滑走,晚晚低眸看着这缕冰凉的柔软飞速从她面前消失,低眸看了一会儿空荡的手心。
回过神后,晚晚想起他走开的背影,想到他今晚的情况,药方也得改一改,刚想叫住他,却又将话全都闷在了口中。
容厌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一直不想他姿态没那么好的那一面被她看到,可他什么模样她都看过了。
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只是她已经做好了选择,他的痛苦和濒临崩溃,她便只能看着。
不然,难道还要让她抱着他去安慰他?
不可能的。
晚晚将乱了些的衣衫整理好,没有换地方,还是在罗汉床上,抱着膝头,将下颌搭在膝盖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医书。
她最近连绿绮管得都少,日日都在琢磨着如何将思路扩展地更开一些,好让她能有更多制药的灵感和把握。
如今天色已经越发黑暗起来,破晓前的天幕会格外黑沉。
晚晚看着天际。
这一晚,估计是睡不着了。
如今四下无人,这一会儿的时间单纯只属于她自己,不会有人来打扰,容厌也不会再回来。
她转头又看了看手中的医书,一字字在眼底走过,脑海还能正常思考着,只是容厌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复杂心绪。
怅然,思索,选择。
她到最后,是认真在想,要是没有当年的入宫就好了。没有入宫,没有替身,那也就不会有前世的你死我活,不会有这一世的纠缠不清,更不会让她此刻有这样难以厘清的困扰和烦躁。
与容厌那么多次争吵和爆发,这一回,结束之后,她居然没觉得他讨厌。
喜欢、爱。
晚晚想了许多,低眸看了看手指,他的眼泪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什么印记,她按住抚摸过他眼睛的手指。
看到自己的动作,她又将手指分开,舒展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将面前案几上看完的那页翻过去。
四下寂静。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医书,慢慢闭上眼睛,等她小睡后醒过来,再*七*七*整*理去给容厌煎他此刻应该服用的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晚晚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没睡着,却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她。
声音平缓,平和,她再熟悉不过。
“你彻底得到他了。”
妾如石佛本无心(二)
上陵的冬日, 好像从没有这么寒冷过。
四更天里,皇宫的草木上覆上了一层薄霜。空荡的宫道上,一道足迹从椒房宫往外远去。
皇宫这样大, 容厌出了椒房宫, 他没有穿氅衣, 冷得微微颤抖。
他却仿佛全然不觉一般, 站在四下静寂的皇宫之中,他忽然悲哀地发现,离开椒房宫, 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他的过往也是这般没有牵系的虚浮。
因为叶晚晚而生出来的那一丝牵挂,而终于让他能没那么身如飘萍的寄望, 到头来, 全是他一厢情愿。
那么久。
他从接受叶晚晚一点也不喜欢他, 到接受她另有所爱、接受他只是楚行月的替身。
从想要和她好好在一起,到只是留她的身体在身边也好。
到如今,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都留不住。
这好像才是他的常态。
他从小到大, 从来都是这样。
裴露凝受凌迟时,望向他那股恨意的眼神,在皇宫中,容澄一次次望向他的深切痛意。
裴露凝也曾对他精心照顾, 满怀爱意, 可到了最后,她也后悔了。
容澄在皇宫中蛰伏隐忍, 不惜自毁名声为他的蓄势铺路, 可他最后对他说的却是,“你不像我和阿凝, 你身体里同样淌着容氏的血,却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当年,你若晚动手哪怕半刻钟,阿凝便能等到我,你还那么小,怎么就能对将你养大的娘亲动手……若当初,阿凝有孕后没有……”
容澄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容厌如坠冰窟,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滋味。他那个时候才明白,容澄原来是真的觉得,是他杀了裴露凝,才让她必死的结局落定。
容厌让自己没有感情,他将自己当作一个冰冷的工具,准确而严密地计划着逐步掌控整个大邺。
他十六岁宫变,这个年纪,就达成了两代帝王终其一生都没能达成的目的,权力集中在他的手中。
容厌在证明,当初的悲哀不是他的原罪,只是当时太过弱小,他不是错误,他也不会犯错。
可是……如果一开始不曾有他,裴露凝便不会受凌迟,容澄也不会死得那么窝囊,叶晚晚也不会和楚行月分开,她可以如愿以偿。
他好像确实是个错误。
好像没有他的这一种可能之下,才对他在意的人都好。
他生来就是错误。
就算他过去暂时用权力稳固住自己的永远正确,他也还是会犯错,也还是掩盖不了,若他早早死了,他在意的人都能更好的真相。
他这一生曾经拥有过绝境之下的爱意,可他短暂拥有过的爱意,大都伴随着对他的恨和对他存在的后悔,最后又因为他而死去,成为他眼底血红的噩梦。
他当初不想动心,不想将能够伤害他的刀剑交付给别人,更不想再面临一次那个因他死去的结果。
后来……叶晚晚为他挡箭。
就算她不为他挡,他也死不了的啊……他看着晚晚那么久的昏迷,成日成日地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大片铺开的血色。
他弱小的时候,只能接受父亲母亲的惨死,他如今不弱小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再失去她。
他没有底线地,只是想要抓紧叶晚晚。他真的就那么贪心吗?
过去那个时候,他对她说爱也没有多爱,只是不想再失去。他在意留下她让他自己好受一些的意愿,要大过于尊重她的选择。
情意一往而深,不可收拾,到如今,他接受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对叶晚晚,他一开始就错了,对他的权力,他也开始犯错,他的生来就是错误。
容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酒池中。
这里是他第一次杀人的地方。容澄后来在这里夜夜笙歌,肉林酒池……人其实都是他杀的,骂名却全都是容澄担起,为他遮掩而已。
后来他掌了权,也在这里杀人,这是皇宫之中,最罪恶的地方,也是他最常来的地方。
他就该归属于这里啊,圆满和喜乐……
他配吗?
在外面走了一路,他被眼泪濡湿的长睫被冻上又化开,咸涩的冰水流进他眼睛里,刺得眼睛又开始酸涩刺痛起来。
宫灯之下帷幔投在地上的光影凌乱,瘫在地上的黑影,就像是崩塌的山陵,一块一块,被风吹得深深浅浅。
容厌也在崩塌破碎。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称得上极为冷静。
他走近了殿中,脚步每一步都和往常一样,仿佛丈量过一般稳而标准,走下了通往池底的台阶。
酒气在液面之上蒸腾出隐隐约约的白气,刺骨的寒意沾上足底,沿着衣角往上爬。
容厌看上去实在太清醒,可他却在往池底走下去。酒液没过他的足踝、小腿……一直到胸膛,脖颈,最后,他完全没入到酒池的酒液之中。
冬日的酒水比冰水还要冷上许多,这样冷的温度,却还没有结冰。
液面平静。
酒水酒味厚重,全身浸泡在这里面,不仅是窒息的痛苦,还有酒液无孔不入挤入身体之中的刺痛之感。
容厌真想死在这里。
让他永远不用思考,爱和恨都在这一刻中止。
他的眼睛不停地分泌出泪水,是身体浸在酒液之中的自然反应,也是除了刚刚在叶晚晚面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哭之外,他从不曾流露出来的脆弱模样。
他没那么在意他的命,可是权谋争斗上,他们都是一群废物,怎么都杀不死他。
叶晚晚,他对她没有底线、也没什么防备,她也没弄死他。
他不执着了。
杀了他吧。
……
殿外厚厚的云层也崩裂开来,倾塌、破碎,这个冬夜下了一场泼盆的暴雨。
容厌直到胸腔中最后的气息吐出也没有从酒池中上来。
窒息的闷痛开始挤压他的五脏六腑,他由衷地生出一股直面死亡的痛快和悲痛。
即将失去意识的冥冥之际,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容厌崩溃、疯癫、悲痛、求死,尽数被比冰水还要寒冷的酒液掩埋。
最后一霎间的意识,是他张口喃喃出晚晚的名字。
叶晚晚。
他怎么都活不长的,注定他怎样都得不到她。
……
晚晚在破晓之前,亲自去煎好了一碗药。
暴雨停歇,守夜的宫人为她撑着伞,晚晚慢吞吞走出了椒房宫。
上陵太冷了,她实在不喜欢。
晚晚提着食盒,裹紧了狐裘,想了想,去了容厌的寝殿。
他那么晚出去,还高烧着,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昏倒。
宫人若是注意到他,没有将他送回她这里,便应当是送去宸极殿。
晚晚一边走,一边回忆着方才前世的她说出的那句话。
她终于彻底得到他了。
彻底有多彻底呢?她在他心中,已经大过于他过去所在意的一切了吗?
宸极殿中灯火通明,寝殿外面候着许多宫人。
饶温应当也是忽然被守夜的侍卫忽然叫起,站在殿门之外,眉头皱地死紧。
看到晚晚走入视线,他先是惊喜,随后面色又有些复杂。
容厌吩咐过,今后只能由皇后为他诊脉开药,他的身体病痛今后只能全部交付给皇后来处理。
容厌高烧到极为烫人,已经昏迷过去,饶温遵循容厌的吩咐,只能让小黄门用棉巾浸了水拧干敷在他额上。
他额头滚烫,不知道换了多少方帕子。
陛下对皇后太看重,还吩咐不能去打扰她,可是这个时候……
饶温急得焦头烂额。
远远看到晚晚,饶温心绪还是难免纷乱起来。
往日,就算陛下时不时要去杀人,百般阴谋算计让人心生恐惧,可最起码陛下是非都分得清,除了复仇也没有什么私欲,是再完美不过的君主,先前他也还没那么虚弱,不像现在这般摇摇欲坠,原本没有缺陷的利器如今裂开了一道缝隙,不知道最终是好是坏。
他摒下所有想法,朝着晚晚快速奔来,领着她到寝殿之中。
“娘娘,陛下已经昏迷将近半个时辰了,用冷帕子也没有将他的高热缓解下来……”
晚晚应了一声,走到了寝殿之中。
宸极殿中的地龙刚刚才烧起来,殿舍空旷而宽阔,殿中仅仅是比殿外好了一些。
晚晚走到容厌床边,垂眸看着他。
一旁的小黄门换上一张新的帕子,而后行了礼便匆匆退到一边。
容厌长发还微微湿润,没有干透,肤色几乎透明,两颊病态的红色浓艳。
他闭着眼睛,眼窝好像也因为这一年的渐渐消瘦而稍稍陷下了些。
初见那时,她对他最大的印象,便是高大、俊美、凶残,如今,只能看到消瘦、苍白、病弱。
不到一年,他的变化那么明显。
情爱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前世的她是这样,对于今生的他也是这样。
晚晚从好几层锦被底下将他的手拉出来,只露出手腕刚刚足够她诊脉的一小截。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虎口处隐隐可以看到露出的一缕五色丝线。
这样攥着拳,也不便于她诊脉。
晚晚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这缕五色丝线的全貌也便展露在眼前。
——是一条散开了小半的长命缕。
是端午那日,紫苏为她编织的一条长命缕,她没有什么心意地系在了他手腕上甜言蜜语,后来又被她直接从他手腕上扯开,扔在地上。
那个时候,他捡回去了。
长命缕因为她那一下散开有些杂乱,不再精致漂亮。
晚晚忽然想到,她给过他的……好像,只有这个被扯断扔下的长命缕。
她怔了怔,垂下眸,回过神来,将手指按上去,而后嘱咐小黄门去她的椒房宫取来她的金针。
最后看着手中这条长命缕,晚晚想着,她是要收到一边,还是拿回去扔掉……
她想了许久,最后轻轻地放回了他的掌心,又用那么多层的锦被将他的手整个遮住,装作没有看到。
小黄门离开之后,殿中床榻附近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在心里道:“可是,我对他一点也不好。”
那道声音没有回应。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和爱意,晚晚此前明白,想要得到别人的喜爱,她自己就得付出些什么,不管是她的美貌,她的医术,她装出来的温柔好脾气……
总是对她有所要求的。
她不喜欢改变自己分毫去迎合别人,所以很少有人会喜欢她,她也觉得没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在容厌面前的伪装,容厌应该都看得出来。
她不温柔,性格也不好,还总是有很多对他的恶意、欺骗,她和他哪里都不和,哪里都不好。
容厌说他喜欢她,他喜欢她什么?有什么好喜欢的?
在她这里,他什么都得不到。
得不到感情,得不到身体,只有一次次疼痛和伤心。
她脑海中许久才有回应。
“我也终于看到了,他对你求而不得,痛苦到濒临死去。”
晚晚沉默了会儿,才道:“我并不是要帮你做什么。”
容厌这副模样,并不是她的目的。
“我明白。”
屋檐偶尔还会有一滴两滴雨水落下,殿中又是许久的沉默,晚晚才在心里回答。
“若是约定的两个月后,他说到做到,我不会让他死。”
她不会欠他。
妾如石佛本无心(三)
这一晚容厌病倒有目共睹, 去取金针的小黄门很快便从椒房宫赶回来。
殿舍中的温度渐渐升高起来,晚晚又等了一会儿,便让小黄门将容厌身上的锦被挪开一些。
金针过了一遍烛火, 晚晚指间夹持长短不一的十几根金针。
小黄门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身伺候, 他正焦灼于该怎样为皇后娘娘打些下手, 晚晚手指落在容厌胸口处的衣襟上, 她的指尖顿了顿,没有将他衣襟扯开,而是转过身, 对小黄门道 :“你可以出去了。”
她声音平静和缓,却像是定海神针一般, 让人忽地安心下来。因为陛下病倒, 先前宸极殿中大难临头的氛围顷刻间散开, 小黄门松了一口气,立刻听令退下。
晚晚又让殿中随侍的其他人退下,直到殿舍中只剩下她和容厌二人。
这个时候,她才将他的衣襟解开, 用力扶他侧过身,而后将他的衣衫褪去了些,好方便露出颈后的大椎腧穴。
拨开他的发丝时,还潮湿着的长发绕在她指尖, 晚晚握着他一缕头发, 低头看了看手中乌黑的发丝,他的发色漆黑冰凉, 握在手中却柔软。
晚晚看了一会儿, 很快放下他的头发,平静而精准地用针。
脑海中, 她听到前世的自己越发飘渺的声音。
“我就要消失了。”
晚晚认真地捏着金针,震颤后紧提慢按,这句话没能影响到她手下的动作。
声音轻轻叹息,“就算不能亲眼看到他死去,我也应该无憾了吧……”
前世。
最初时,晚晚从酒池中出来,害怕又莽撞地来到宸极殿,这一晚给她的记忆也算不上美好。
她很疼,疼痛之外,她又看到他也没有几分得趣的模样,更怕了些,在他怀中颤抖着哭出来。一次过后,容厌抱着她沐浴,没有理会她,最后只是抱着她一言不发地睡过去。
晚晚全身僵硬着,又疼又怕,睡不着。
他太过冰冷,却用一个很是依赖的姿势抱着她,晚晚害怕,又不自觉生出些害怕以外的情绪。
入宫前,她是尝惯了人情冷暖的。
嫡姐冠盖满皇都,她只是病弱又寡言的庶妹。多少次,一同赴宴时,瑟瑟被许多高贵的女郎围绕着,晚晚很少出门,便总是迷路。一次两次,她迷失在别人家里,难堪又茫然地绕着路,百般为难地问路后回到宴席上。依旧不知道哪里有她的位置,就算瑟瑟专门请人照看她,她也不知道该和这些贵族女郎聊什么,最后被笑话到瑟瑟面前。
晚晚记不清当时瑟瑟是怎么回应的了,瑟瑟阿姐对她算不上不喜,只是单纯的,不在意她这个默默无闻、没有价值的庶妹而已。有时候,她缩在花园的角落,终于等到天黑,家中的马车却已经离开。
一直到父亲去世,阿姐没了庇护,被主家推出去待价而沽,阿姐向来厌恶这些,这个时候,姊妹二人才开始相依为命。
又等到阿姐挺身去随着商队远行,自此再无消息,她也成了筹备着如何嫁出去换取利益的待嫁女郎。
晚晚记得,她小时候睚眦必报,很是凶狠,可后来,她没有那个本事,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机,最后被收拾的还是她自己。久而久之,她变得木讷寡言,喜欢看许多许多的书,却不想离开自己的小院。
被推出去入宫后,晚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可是,她又病又弱,却是一家人里活得最长久的,等到入了宫,她能安安分分地活着就好,这是她唯一的期许。
侍寝之后,晚晚不安又害怕。
她看了许多书,就算不想用那些心机,却也看得明白她的处境。
她想过陛下会将她灭口,会让她去冷宫自生自灭,却没有想到,他偶尔还会来她宫里宠幸她。
遭到后宫里的宫妃记恨时,她大着胆子试探着算计,不想被欺负,却被他看了个正着。
没有料想中的被责怪,他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
晚晚在他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害怕,可他没和她计较过什么,甚至看她的小动作看开心了,眉梢舒展开,唇角弯起,笑吟吟还会给她升个位份。
晚晚没有尝过这样被关注的滋味,她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对她这样另眼相待,可是……这种滋味,她忽然好想,拥有地再长久一些。
入宫之后,她太顺利了。
瘟疫期间,陛下也专程让人护着她回到宫中,他自己一个人陷入危险之中。她一路升到贵妃,期间容厌也不曾去过别人宫里,只有她。他还会教她如何在后宫中斗过那些身世比她好的人,如何透过后宫去看前朝的动荡,如何在狭窄的宫闱之间,得到些许外界和朝堂上的信息。
上陵皇宫一度成为她的极乐之地,困于院墙的少女时期,她从没想过,她还可以看到那么多风景。
那么多风景,原来只是因为,她长得像瑟瑟阿姐。
容厌为什么独独对她青眼?
因为他喜欢的人,是她生死未卜多年,已经默认死去的阿姐,叶云瑟。
晚晚以前只是低落,这一次,她伤心难受到一整日都吃不下饭。
一想到她只是嫡姐的替身,她心如刀割,她想问,他抱着她时,是将她当作谁?
没当这时,容厌向来懒得同她多说什么,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
她做不到,知道自己是替身,还能若无其事。
晚晚开始任性,想要他厌弃她,她和叶云瑟真的不一样,她不如阿姐聪明伶俐,不如阿姐才思敏捷,不如阿姐色艺双绝……别再把她当作阿姐了。
晚晚想尽办法,她真的宁愿不要他了,也不想一日日被按在深渊底下自怨自艾,把她送出宫做姑子,在她看来都是解脱。
当她有了想做的事、有了下定的决心,她才明白,之前为什么她在他身边那么顺利,那么开心。
过去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他不介意纵着她,总归她想做的都在他控制范围内,他都不在意,可一旦当她想要违逆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她才开始直面他的威压和可怕。
对她而言,一场兰因絮果,就让兰因还留存些许美好,让絮果尽快结束,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动不了他,他也只是喜欢阿姐而已,世上长得像阿姐的人,必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他是皇帝,想要这样一个人并不难,放过她,她不恨他也不怨他,不行吗?
做他手里没多少主见的玩物,他可以让她荣华加身一辈子。
若是最开始,没有那些美好的记忆,她没那么真心那么深切地喜欢过他,她可以在荣华富贵之下自得其乐安稳一辈子。
可是没有如果,她喜欢过他。
他不能这样对她。
她尝尽了屈辱,频繁的承欢也无异于对她的一次次凌迟。
她闹过,逃过,不可理喻、无理取闹。最后她的关雎宫,除了白术和紫苏,全都消失在她一次逃离被抓回来之后。
晚晚血都冷了,颤抖着主动去讨好他,他似笑非笑,说她早些听话,乖乖留在他身边不好吗?
晚晚开始有了恨意。
他不是无趣得很吗,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不是不在意她做什么吗?
晚晚要做皇后,要干政,要更大的,后宫之外的权力。
容厌是最好的先生,他敢教,她就敢学。
她敢要,他就敢给。
可她总归是越不过他去的。
她好几次以为,她能掣肘他,有机会能为她争取利益,等到她陷入他的罗网,败给他之后……她已经不再只是她一个人,她有了后党。
差一点,他总是让她差一点,让她看到了一些希望,又让她明白,看啊,她逃不出他的控制,他只是无聊逗着她而已。
差的这一点……是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他看着她是不是可怜又可笑?
晚晚想要挽回一些,只能屈辱地求他,床.笫之间,他想怎么要她都顺着他,几次之后,他便能松口。
……直到她积攒了一年的政变失败,刺杀失败,她沿着给自己留的后路想要趁乱逃走,不出意料,又被他抓了回去。
这一次,她的小朝廷没了,陪她长大的紫苏……也没了。
为她撑过伞的新科探花没了,心疼她抱过她、为她精心制上陵最漂亮的衣裳的尚衣女官没了,慈祥笑着请她一起吃家常饭菜的老将军也没了……
只要在这一次里帮过她的人,都没了。
这一次,死了数不清的人。
晚晚没有再挣扎,她缩在殿舍桌底的角落,甚至不敢出门去,她害怕听到,又到底死了哪些人……
紫苏的血在她手上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看到容厌过来,晚晚怕地踢他咬他。
容厌站在她身前,看了她许久,他眼睛也血红,问她,为什么就是要逃。
她跪下给他叩首,求他干脆一些……杀了她。
容厌将她抱起来,她在他怀里发抖,他软下声音,哄着她,只要她以后不再动离开的心思,她原本有的,他可以再给她。
晚晚哀求他放过她,容厌也冷了声音。
“叶晚晚,再逃,你承受不起那个代价。”
晚晚用力咬他,血迹斑斑。
她还怕什么?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
容厌过了许久,才说了一个名字。
白术。
晚晚瞪大了眼睛。
白术,她只有白术了啊……
他怎么可以这样拿白术来威胁她?
她眼泪奔涌而出,呜咽着,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讨好地亲他,用力点头。
夜晚,她爬上阁楼,看着下面遥远的地面,和被她割破的手腕,一路淋漓的鲜血,她坐在窗台上,只要轻轻一跃,就能……
结束了。
她在阁楼中嘶喊,奔跑,哭泣,撕碎砸碎一切可以毁灭的东西,她甚至已经开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巨大的惶恐和死亡的诱惑拉扯着她,她好像可以从上空看到自己,在阁楼中疯狂地摧毁与被摧毁,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只能看着自己站在废墟中,朝着窗外走去。
这一瞬间,她好像脱离了俗世,情绪一丝丝从她身体和脑海中抽离。
她看着自己形容癫狂,却越来越觉得陌生。
好像一切情绪都在离她远去。
她松开手,身体微微往前倾斜,却在这时,清醒过来。
容厌已经赶过来,正紧紧抱着她,先前她意识恍惚挣扎间,拿金簪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他也在害怕,颤声解释,他都是吓她的,那些人都没死,只是被他关起来了,他也不喜欢叶云瑟,她不是替身。
晚晚已经心如死水,问他:“我的紫苏呢?”
容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道:“除了她。”
后来……
晚晚开始服慢性毒药,两三个月后,他终于松口,愿意放过她了。
可她没有断下那搀了慢性毒药的茶水,三年后,听着民间对容厌的赞颂,还有他立太子的诏令。
爱恨纠缠的这几年,她的结局是服毒自杀,他还是明堂上的圣明君主,有后宫,有太子。
晚晚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怎么能不恨。
而今,她看到这个世界的容厌,对叶晚晚求而不得,弯下脊梁,低下头颅,病痛缠身,行将就木。
忽然便觉得,没意思。
真的好没意思。
晚晚从前世全部纷杂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垂眸将容厌身体上的金针一根一根拔出来,手法并不温柔。
“最开始的酒池,容厌不是上一世的容厌,我,也不是没学过医、没有傍身本事的我。”
这一世,容厌那一晚根本就没想过要她,也比前世要理智冷静。
两辈子,一个节点的改变,就能让她变化这样大,一连串的不同,容厌也不是一成不变,他也被拨动了哪个节点。
“是啊。不一样。”
脑海中的声音低声笑了一会儿,“我的一生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梦,可这却是我真真切切的一辈子。浮生若梦,前世今生这样的际遇,我竟也分不清真假梦幻。”
晚晚看着自己左手上已经习惯戴上的手串,却忽然低声道:“你消失了也好。我不觉得你是我,可你的这一生还是会影响到我。”
对不起,她只是个自私的人,她也难以全部共情。
这一生已经足够累了,她的世界也不像前世那样只有容厌,她还有师兄。
而她和容厌或许也终于达成了可能的妥协,只是最后的两个月而已。
她不要背负前世的恨,那与她无关。
若她面对的是前世的那个容厌,那他一定会早早死在她的毒药之下,早在失去紫苏之前。
可是……她面对的容厌,不是。
她脑海中不再有回答。
晚晚收了针,转头往窗外看了看。
外面晨光熹微,天亮了。
屋内,容厌还在昏迷着。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再不救他,便是骆良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他今夜离开椒房宫的哭泣和表白心意还历历在目。
晚晚缓慢而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慢慢走到门边去。
容厌,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前世今生,她都记得。
前世的自己眼中看不到的,她也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清楚,那个容厌的无力和挣扎,还有同样没有底线的爱意。
可是没有说出口的爱,没有让她觉得快乐的行为,都只是他深情的自欺欺人而已。
太沉重了,她不想要。
晚晚倚靠在殿门口,安安静静地回忆着。
一直以来,容厌其实都强大地让晚晚害怕。
他是从强悍外戚、百年世家手中成功夺权的少年天子,手握天下重兵和权柄,而他本身也有极佳的功夫,更兼有卓绝的智谋和不惜一切的疯狂。
他是高高在上的山巅雪,是冰寒彻骨的涧底冰。
只要他想,他太容易就能摧毁她。
上辈子,她徒劳挣扎了那么多年,却还是逃不出他掌心,最后也只落得个无望自绝的下场。
这辈子,即便他爱她,也满是掠夺欲望和对她势在必得的卧薪尝胆。
但今日,他终于折下了他的傲骨,彻底跪伏在她面前。
他说,他爱她。
他真的爱她。
晚晚举目看向门外。
东方既白,梅树灿烂,朝阳的金色光辉从遥远的远方升起。
风吹过她额发,带来本草清润微苦的香气。
晚晚望着院中池塘出神。
他小名琉璃儿,如今终于成了一片琉璃,一碰就会碎掉。
他成了她的俘虏,他的性命举天下只有她能救他,她能隐隐窥见未来她自由自在的一角。
晚晚忽然觉得,空气似乎清新起来。
那么久以来,遮盖在她头顶的那片乌云
……好像终于散去了。
晚晚眉目舒展开。
她不喜欢总是回头看,只看当下。
他说他爱她。
她的容貌,她的身躯,她的性情,她的本事?
他到底爱她什么呢?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两个月之后,再也不要见了-
天牢之中。
楚行月安静地等待着,月光洒在他雪白的衣上,像是落了一身净白的霜雪,也如同此刻的他,冰冷而洁白。
午夜,一道脚步声响起。
他平静地抬眸。
来人步子不紧不慢,走到面前,才看到,这个人不是容厌。
张群玉手中握着一个篮子,其中摆放着笔墨纸砚,看到楚行月的模样,他顿了顿。
最后只是抬了抬手,后面很快跑来一人,将牢门打开。
张群玉走进,又让人将牢门锁回去,而后在牢房中的小桌上将笔墨纸砚铺开,问道:“楚公子,这样可以吗?”
楚行月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
还真是阴差阳错。
如今局势清楚,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如此已经足够了。张大人抬举,草民当不起“公子”二字。”
张群玉当作听不见,站在一旁,看楚行月拖着脚铐走到桌前,提起笔来。
他行止矜贵,即便如今是阶下囚,也丝毫没有展露出半分狼狈,是自然而然展露出来的底蕴和气质,百年世家才能培养得出来这样一个*七*七*整*理贵公子。
都是聪明人,局势也清楚,无需谁多说什么,便都知道该做什么。
楚行月蘸墨落笔。
张群玉在一旁看着,没问楚行月怎么会知道金帐王庭的地形和布防。他过去三年在陇西外放,虽说如此,足迹却不止是在陇西。
所以他也看得到,他所了解的一些,和楚行月画出来的别无二致。
楚行月画出来的这张图,绝对不完全是假的,但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清。
牢房只开了一扇小窗,夜里又降了一场暴雨,淅淅沥沥的声响琐碎却又清晰至极。
楚行月画了许久,一笔笔,他都记得那样清楚。
怎么会记不清呢?
都是他生死之间换来的啊。
注意到张群玉在旁边认真看着,楚行月淡声道:“若想要嬴了这场战役,这张图你可以让容厌尽快送去边境。”
张群玉注意到楚行月口中的“容厌”,没有尊称陛下,而是直接喊出这个名字。
他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无奈道:“地形图、布防图,区区三年,得是在金帐王庭多紧要的位置上,才能拿到那么重要的东西。既然在金帐王庭有了那么高的位置,如今回到上陵,这张图的可信度,楚公子也应当明白,不可能没有怀疑的。”
楚行月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肌肤。
三年前,这还是累世贵族不沾阳春水、只用提笔握剑的手,如今却粗糙而伤痕累累。
他淡淡道:“我是大邺人,姓楚也是大邺的楚,既然终有一日要回来,就不会做叛国的事。”
张群玉只笑了下,没有再说什么。
楚行月提笔继续画下去,道:“今夜的这两张图,若有假处,我就在这里,项上人头张大人随时可以来取。毕竟……”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大邺若动乱起来,她……也会被影响到。”
张群玉知道,他只能是在说,几年前那对生死相依的师兄妹,如今的皇后娘娘。
当年,师妹病得昏沉,雪山中,不仅不能有什么助力,甚至只能拖累师兄,占用不多的食物和水。可是就连险些坠崖时,师兄也绝不松开师妹的手,生死都要与共。
脱离险境后,师兄面上的如释重负,下意识望向师妹的欣喜目光。
谁都看得出来,师兄师妹情意深厚。
张群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眸光微微复杂。
“楚公子,你想试探什么呢?”
楚行月手腕顿了顿,才接下去下面的动作。
张群玉私下里鲜少那些繁琐的废话,楚行月过了一会儿,才直接问出口。
“她,这些年,还好吗?”
张群玉看着楚行月极为平稳的笔触,摇头笑了一下。
楚行月太稳定了,稳定到处处都显得异常。
“我又能怎么说呢?娘娘好不好,楚公子,不会想不到的。”
第一年,在叶家。
第二年,是皇宫一处偏殿默默无闻的贵人。
第三年,是陛下的身边人,如今是大邺的皇后,后宫中只她一人。可他看得出来,帝后之间不是什么和睦的关系。
楚行月暂先将笔放下。
外面雨声渐停,月明星稀,晨光隐现。
他站起身,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往外看过去。
叶晚晚,骆曦。
这个名字,如今还是和过去一样,他稍稍一想,便有千万般情意和牵挂。
天,就快亮了。
楚行月很快便重新提起笔来,淡淡道:“到最后,不管她想要什么,我会让她如愿以偿,不论得失,不惜代价。”
张群玉垂眸看着他的落笔,不置可否。
楚行月平静道:“群玉。”
他轻声道:“这些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的错。听说,你收养的小女郎拜到了她的门下,日后……在容厌面前,你帮帮她。”
张群玉垂着眼眸,道:“娘娘是绿绮的师父,是大邺的国母,就算楚公子不开口,若有必要,我自然也会尽力,只是……”
张群玉鲜少会有冷淡的模样,此刻,他面上却微微有些冷意。
“肃州,叶云瑟的尸身。楚公子消息这般灵通,知道这回事吗?”
妾如石佛本无心(四)
叶云瑟直到如今才被发现, 她死在与当年剿匪毫不相干的肃州。
而从上陵到达金帐王庭,肃州是必经之地。
楚行月只是笑了笑,垂下眼眸, 不再说话。
天亮后, 张群玉等到楚行月将最后几笔画完, 最后拿着两张完整的金帐王庭疆域图, 没有休息,直接找到曹如意,问了容厌此时所在, 便往宸极殿中而去。
夜雨已经停歇,朝阳之中,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
进得宸极殿的宫门, 浅金色的晨光之中, 朱红色的宫墙之间,明黄的琉璃瓦熠熠生彩。
一眼便能看到,庭间深深浅浅的草木掩映之中,深色的廊柱旁, 倚靠着一道身着深翠色袄裙的女郎,颜如舜华,周身气韵冷清凉薄,而容色却秾艳, 她一眨眼, 漆黑的眼眸便有灿灿的隐隐流光,是与以往有些不同的生动。
晚晚仰头望着天穹。
风烟俱净, 纯粹的蓝, 似乎将她这几年的压抑骤然之间荡涤一空,空气中的湿润气息也清晰而自由。
听到宸极宫宫门处的动静, 晚晚朝外看了一眼。
张群玉握着两幅长卷,眼下略显乌青,携着满身倦意而来。
他看到她,怔了一怔,视线停顿了一个呼吸,很快眼眸便垂了下去,而后揉了揉额角,强行将倦意压下。
容厌将事情交给他,如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也是太疲惫了,才会一瞬间对自己的自控有了疏忽。
张群玉神色如常,朝着晚晚行礼。
“娘娘万安。”
晚晚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从他沾了一根干草的衣角往上,到他手中的两幅图,到他面上的倦容。
张群玉一大早拿着两幅图来找容厌。
晚晚稍稍想了想,便串联了起来。
这两幅图,是师兄入上陵所要献上的,关于金帐王庭的情报。
晚晚捻了捻袖口的纹绣,金线微微不平的纹路硌进她的指腹之中,淡淡的痛意将她过去一想起金帐王庭,就会生出的烦躁怨念也压了过去。
过去,她不想探究师兄当年拿着师父的信,去金帐王庭都做了什么。
可是,她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还得知道地再清楚一些,才好让她不至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晚晚脸颊下意识微微侧了一些,往身后容厌所在的宫室看去。
这一眼,她离奇地心绪平和。
容厌,他会让她知道的。
晚晚出神了一瞬,才道:“陛下还要再过一会儿才醒,张大人稍待。”
张群玉应了一声“是”。
清晨的露水依旧寒冷,张群玉立在庭下,地上还有一层湿润的雨水,他周身也渐渐湿漉起来。
晚晚又看到他衣角上磨出的发旧白痕,心神平静地又转而去看湛蓝的天空。
张群玉注意到她的目光,沿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瞧见自己衣角上的旧痕。
娘娘的眸光清澈而通透,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总是这般随意着见人,似乎于礼也不合。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周遭只有他和皇后娘娘两个人,张群玉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询问,“娘娘,我知陛下身中数种复杂的毒物,如今没有抑制,毒性爆发开来。陛下……可还有彻底解了体内毒素的可能?”
晚晚听到这话,思绪被从飘远的天际拉回来。
张群玉是容厌的心腹能臣,知道他先前的身体情况。可之后的状态,她没有同他提起过她要为他解毒一事,连容厌自己,可能都无法确信。
她没有立刻回答,抬手召来一个小黄门,为她准备纸笔,便道:“张大人稍等片刻,你我去配殿细说。”
张群玉犹豫了一下,点头,随着另一位宫人一同往旁边的配殿而去。
晚晚回到寝殿之中,铺纸提笔,将她早就想好的方子默写出来。
前世今生,这是何等离奇而又天赐般的事情。这是她的第二世,第二次,她总得给自己一个好的结果。
这一世,她不恨容厌,容厌也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当是,与他两清。
她不欠他,日后,便也没有任何心底的负累。
写完这个方子,晚晚找到时常在容厌身边看到的小黄门,吩咐他去按照这个方子将药煎出来,而后便再次出了寝殿,沿着游廊往一旁的配殿中走去。
配殿殿门开着,里面立着几名宫人,见到晚晚进来,张群玉也站起身,正要行礼,晚晚轻声免了礼,便坐到张群玉对面。
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壶清茶,张群玉为她斟满了一杯,在配殿的这一会儿,也足够他收整好方才疲惫催生出的杂乱思绪,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日常的周全模样,倾耳细听。
晚晚捧住这茶杯,细白的手指贴着白瓷,十指晶莹剔透,她没有直接回答张群玉的问题,反而先问了些别的。
“张大人从我这里得知的消息,若是好,会如何,不好,又会如何?”
张群玉笑了下,认真回答:“若是好,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臣便可以在庙堂鞠躬尽瘁直到年迈致仕,若……”
他没有将话说出来,道:“下一任帝王,不论是谁,臣早晚会主动请辞,或者被上位者贬黜。”
晚晚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在口中柔和地弥漫开清淡的暖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张群玉思索了下,笑道:“陛下这般信任娘娘,娘娘若是问起,陛下也不会遮掩,既如此,在娘娘面前,或许臣也无需隐瞒。臣在朝堂上是帝王的刀,在朝堂外,同样在做一些臣愿一生笃行的事。陇西的济慈善堂、科举学堂、女工学舍,是臣想要督办,可一年又一年,所需的银钱非是臣个人所能做到。
“一个权臣和一个父母官的道路,有时候并不统一,反而相悖。三年前,陛下嘲笑过臣不自量力,每次臣交上去请愿的折子,都会被他丢回来,一度让臣觉得,自己选错了路。可最后,臣办起这些善堂学堂的款项,没有走户部,是陛下每年从皇室私库中出的定额。陛下既如此,我又怎好享乐。”
他轻叹道:“所以,陛下在位,我便不惜性命效犬马之力。那个位置上的人,若不是陛下,我就算想留在朝廷,又能留多久呢?”
晚晚怔了怔,沉默了片刻。
容厌或许是……心存百姓,也或许,只是以此套牢了张群玉这样一个能臣,只为他一个人在位时能够驱使的纯臣。
她轻声道:“陛下会平安无事。”
张群玉笑了出来,“陛下所中的毒我也是清楚一二的,那么棘手,娘娘可解……这真是这几年里,让人从未想过的幸事。不过再难以想象,娘娘的话,也比陛下可信多了,陛下一定能更够化险为夷。”
听到这句,晚晚虽然觉得同样难以置信,居然能说她是幸事。
可她又有些想笑,唇角轻轻抿着弯起。
微微笑出来之后,她好似被这一丝笑意感染了一般,心情也轻松起来。
张群玉这样的人,和他相处,好像怎么都能轻松快意起来。
说起这些医毒,晚晚想起来,她还得告知张群玉,“绿绮今后如何学医,我都初步想了想。在我这里,我可以尽力教她如何用针、用药,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究竟如何辨证论治,我讲授再多,也不如她亲身去感受。我会安排她去江南,在我一个师兄开的医馆之中……”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若是两个月之后容厌会说到做到,那,她自由了,她可以亲自带着绿绮行医。
晚晚怔愣了好一会儿,胸膛中忽然升起由衷的欣喜,她低眸浅笑起来,嗓音也轻快了些。
“我也可以带着绿绮在外游医。”
张群玉眼眸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讶异。
娘娘,她日后可以自由在外了?
如今还不是两个月之后,可今日晚晚总觉得,这一次,容厌应该不会骗她。
晚晚高兴起来,“我的师父常常押着我义诊,虽然无趣还累,却总能看到几例新鲜的病人,有了徒弟,我也可以带着她义诊,看到更多新奇挑战的病……”
她忽然顿了顿。
她面前的张群玉是真的“义”,她只是为了她的医术。
对比这样鲜明,晚晚抿了抿唇,忽然不想再说了。
越发显得她徒有术而无心。
张群玉眉梢微微动了下,笑了出来:“娘娘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苛责了些?”
晚晚没太明白。
张群玉略略地点道:“娘娘,有些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追寻医道至高,这是为个人计眼下、为众人计长远,让眼下患有罕见重疾的人能脱于苦海,让日后的人能因为娘娘而惠及更多人。而娘娘为追寻至高医术的过程中,以娘娘医术之高超,有目的的义诊,也是难见的大义。”
他轻声道:“臣不是强词夺理、想要安给娘娘一个仁医的名头恭维。只是,臣觉得,娘娘不应该寻到一处私心,就立刻将自己归为不好的人,将自己圈入这个词里面。就算严以待己,也不应当用这样自轻的方式。”
“这对娘娘来说,太不公。”
晚晚心神凝滞,手指颤了颤,连着呼吸也停了一瞬。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