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有龟奴送来了干净的衣物,打来了一桶热水,他对崔珑这个人的存在视若无睹,做完这些事后就一言不发离去了。
崔珑对着他的背影诚挚地道了声谢,这么多天以来终于能将自己浑身上下好好洗濯一番,对此他早就难以忍受了。
脱下那身脏污的囚服,能看到身上有十几道鲜红的鞭痕,好在都已结痂,很快便会脱落。只是他生来体质敏感,痕迹淡化得慢,看上去总是较寻常伤口更骇人。
初入诏狱受了那场鞭打后,起初没人管他,期间姜澧进来见了他一面,一见上就盯着他脖子上被鞭尾扫到的一处痕迹,上来扯开他的衣襟,冷声置问:“谁做的?”
辜铭立刻跪地告罪,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
彼时只觉得姜澧很奇怪。
明明将他打成逆臣贼子的是这个人,让他戴上枷锁和镣铐进了诏狱的也是这个人。如今却摆出一副和这个地方、和始作俑者这一身份划清界限的姿态。
那之后姜澧还亲自帮他上药了。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身上的伤好得快,唯独前几日一双手受过刑后不曾处理,当下还有创口隐隐作痛,沾着热水就有好几处一起发作起来,他只得将两只手轻轻搁在了木桶边沿。
崔珑怔然望着水面,不禁又想道:为什么?
在诏狱那种地方很难不受周遭环境的影响,他不曾放任自己浸入无益的思绪中,眼下是这些天来头一回得到安静的余暇,一道长久以来的迷惑如雾般蹿升而起。
他想起了一桩经年前的旧事。
在一回东宫的夜宴上,席间不知吃了什么,竟引发了他的过敏,脸上一阵疼痒后冒出许多红肿的疙瘩来。
彼时他已是帝阙里颇负盛名的少年英才,又是常随东宫的宠臣,他的一举一动不止看崔家,也代表着太子殿下的颜面,别提席间还坐了几位朝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种情形下怎容失仪?他忙向太子姜垣请示,借口人有三急匆匆离席,出去后奔走到东宫的一处僻静角落,兀自苦恼起来。
那时他还未上过战场,本朝也已久不经战事,大名鼎鼎的神机营近年来多充作仪卫之用,只在重大的场合里登场,用以彰显威仪。因此这些年神机营选拔的多是俊俏挺拔的青壮年,即便如此,崔珑身处其中仍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由此早有美名远播。
于是遇到这种窘境,他连太医署也不愿去,只怕在路上撞见其他人。
少顷,忽闻身后有一道脚步声接近。
只从脚步他便听出了来者是谁,所以没有躲开。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位素衣少年。
他不大记得那是哪一年发生的事了,却还记得姜澧当时的样子。
九皇子比他小上几岁,却已与他这个行武中人差不多高了,少年身形清瘦,面如冠玉,只因神情寡合,显得像一块毫无温度的冷玉。
今晚太子特意将还留在帝阙里的诸兄弟一起请了过来,避免有心人给他宴请朝臣的举动安上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皇子龙孙,天潢贵胄,个个都是不凡人物,位居太子之下,却没有叫旁的兄弟比下去的道理,所以到场的皇子们个个华冠丽服,堆金叠玉,只有九皇子一人最简朴,不过着了身素色衣裳,那副异族的深刻五官却被映衬得愈鲜明,瑰华英冶,叫人过目不忘。
姜澧走到近前,问:“怎么了?”
崔珑遮住了脸,姜澧来拉他的手,他挣了一下,提醒道:“九皇子,臣如今的样子恐怕有碍观瞻……”
姜澧道:“我不怕。”
崔珑便没再挣扎,实际上他也不是很在意让姜澧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已看过姜澧好几次狼狈的模样,让姜澧看一次自己的又算什么?有来有往,就当是还他的了……
姜澧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仔细观视他的脸,“这是……”
崔珑解答道:“过敏。”
“过敏?”
“个人的体质不同,对一些东西里包含的成分不适应,身体就会产生排异的反应。”
“这说法倒有趣,”姜澧道,“可知是哪种成分?”
“先前我从未出现过对吃食过敏的情况,今晚进嘴的东西有好几样,一时也分辨不清是对哪一种过敏。”
“过敏,”姜澧也学他说这个词,“这样的症状我也有过。”
“噫,那殿下可有解法?”
姜澧一颔首,“我知道一种药膏见效,今晚正好带在身上。”
崔珑感到奇怪,也不急着问他要东西,“为什么会随时携带?”
“从前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频繁,习惯了。”
“你也不知自己对哪种成分过敏?”不然又怎会屡次中招?
姜澧挑动嘴角笑了一下,“我知道。”
“那……”
“是芙蓉糕。”姜澧道。
“我若直言对它过敏,下回只怕不能再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
崔珑愣了一下,想到了姜澧幼时是处处受排挤冷落,不为旁人看在眼里的存在。这些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似乎还是对姜澧的处境有多艰难缺乏想象,没想到即使是一块会引发过敏的糕点,对那时的他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
崔珑摇摇头,不赞同道:“各人体质不同,过敏的症状迥异,严重者发作起来,只怕会当场送了性命!”
见姜澧对这话似浑不在意,崔珑蹙起眉不满地看住他,倏然计上心头,柔声呼唤了一声阿澧,姜澧整个人僵了一下,旋即只听耳畔送来一道温言软语。
“你当更珍视自己才是。”
好一会儿,姜澧才有了动作,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形漆盒,低声道:“我为你上药。”
“有劳了。”崔珑也不客气,主动将脸凑了过去。
姜澧用手指沾染药膏,再轻轻往他脸上涂抹。
这个姿态让崔珑只有直直看着对面的人,姜澧的目光却没有与他相接,而是专注在自己手上,那谨慎而小心对待的模样,仿佛在做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一般。
崔珑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想法:这个人,当真对自己极好呢……
过后几年北边乱了,神机营受命倾巢而出,大举赴边。崔珑要上战场,临行前姜澧送了他一件护体的金丝软甲,还有一大堆灵丹妙药。再后来姜澧也做了与他同袍的战友,每回从战场上下来,姜澧都会亲自到帐中探望他,看他身上这回有没有又添新伤,还会亲自为他涂抹膏药……
姜澧清楚他的体质,一度甚至比他自己更关心他的身体,留意他的每一道伤口和疤痕。
如今的姜澧却能亲自命令手下的鹰犬对他用刑了……
他心里清楚姜澧今非昔比,已做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却又忍不住因为过去的九皇子计较起二者间的差别,一面暗嘲自己的情绪来得不合时宜。
难道在诏狱里困了一个月还不足以清醒?
崔珑轻哂一声,索性将两只手没入温水中,疼痛感随之翻覆,他轻垂双眼,没有皱一下眉头。
※※※※※
沐浴后崔珑换上了新衣,好在既不是女子的衣裙也不是多艳丽的服饰,一顶黑纱软翅唐巾、一袭翠蓝绉纱道袍和一双朱鞋、绫袜。
他随军数载,早已习惯了身边无人侍奉,衣冠都是自己就能穿戴好的。
不多时,只听屋外又响起叩门声,这仅是一道通知,作为教坊司里的人谈不上自由,不等崔珑回应,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李奉銮领着十几个女子鱼贯而入。
“崔公子可从中拣选一人做侍女。”
崔珑将目光落在那些女子身上,她们多是十三四岁的少女,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超过十六岁。
他的目光触到其中一位身上,那少女目中登时放出一种奇异的华彩,隐含殷切渴盼,直勾勾地望着他。
还有一位少女,崔珑看了她好几眼,她才慢吞吞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泪水涟涟的杏眼。
崔珑心下一沉,这二位竟都是他的旧人。
一位是神机营中同僚方握瑜的妹妹,如不是受他牵连,方握瑜不会经受牢狱之灾,在诏狱中惨遭琵琶酷刑,家中唯一的胞妹也不会被贬入贱籍,沦落教坊司。
一位论起来还是他的表妹,曾经的凤阳巡抚赵昶家中的女儿,只因赵家和怀仁太子的侧妃有一层沾亲带故的关系,此前更收容了从东宫里逃窜出去的亲旧,招致血光之灾,阖府上下斩的斩,贬的贬,悉数零落凋残。
※※※※※
“他选了谁?”
乾化宫中,皇帝靠着把凭几,单手支额,另一只手轻按眉心,状若不经意问起。
辜铭答道:“赵家的那位罪女。”
“哦,他的反应如何?”
“做这个决定没用太长的时间,崔珑的神情不见动摇,语气不闻异样,说完后那方氏当场变了脸色,狠狠瞪视他,却不见他动容。”
姜澧冷然道:“在那种地方见了故人,他倒还能视若等闲。”
至今为止,崔珑的种种反应似乎还没有一个是他期望看到的。
姜澧微一阖眼,感到胸中似有一道心血翻腾,隐隐炽烫,却是有些捺不下去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