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珑无意与赵姑娘叙旧,打断了对方的言辞,递给她一方锦帕让她拭干泪痕。在教坊司这种地方叙旧?——不合时宜。
见了故人,难免会念及过往的生活和家中的亲友,再对比如今的处境,只会徒增惨状,陷入无尽的伤怀自怜。
教坊司里那些原本出身官宦人家的贵女,有多少不因此日夜煎熬,深陷屈辱和痛苦中?
来这里能够改换姓名,反而是一种仁慈的待遇。
于是崔珑暂且作为主人,为赵姑娘改了一个名字。
“盼儿。”
还望你明白这个名字里的寄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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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是为期三天的考校,考校的内容无非琴棋书画,这难不倒崔珑。
父亲崔榷年轻时是冠冕京华的才子,子孙后辈自然也要承袭他往昔的风采,不能堕了崔家的名声。
后来崔珑又被选入东宫做伴读,为侍奉姜垣,父亲命他日夜勤修苦练,将君子六艺加倍进益,万不能在宫中丢丑、扫了太子殿下的颜面。平日他陪姜垣温书习字,姜垣无聊了就陪他手谈消遣,姜垣烦闷了就为他弹琴解闷,又或是一起出去蹴鞠、打马球……太子殿下和他毕竟都是少年,也不只听雅颂之音,便是如今教坊司要一些谐趣或香艳的词曲,他也是能做的。
为难他的并非考校本身,而是教坊司竟将他与诸多女乐放在了一起。
他走进那间指定的屋子里时,一时空气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先是千人一面的错愕讶然,随即响起阵阵私语,众人神态各异,明里暗里的目光萦绕在崔珑周遭不散。
“呀,教坊司里何时有了男子?”
“怪事、怪事!”
“他一个男人,来这里做什么?”
有人把话说的尖刻:“以后教坊司是要让男子也来倚楼卖笑了?”
“只怕是专程为那些嗜好龙阳的人准备的吧?”
“他是谁?”
又有人揶揄:“此等美貌,说不得还真能将我们中的一些人比下去。”
也有人语带怨毒:“早该如此了!让这些男人也来尝尝我们遭的罪,我宁可像父兄一样被流放千里,也不来这种魔窟!”
“噤声!”
“慎言!”
“他,你们这些人都不晓得?”静默中有人冷笑了一声,“不就是曾经神机营里最有名的神枪手、怀仁太子最宠爱的眷臣、大学士崔阁老家中最出众的儿子。”
崔珑的身份被叫破,引起了一声声惊呼,他听出说话的人是方握瑜的妹妹,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只在琴案前垂目安坐,不动如山。
自然也就没看到方存菁死死盯着他,目中的憎恨之意愈浓。
很快考校开始,由左韶舞、左司乐出题,李奉銮携右韶舞、右司乐四下游走,她们手执戒尺,一旦发现谁在考校中出了错,便会毫不留情地进行责打。
考校进行到第三项,有被责打过数回的女子已压不住哽咽,李奉銮当即肃容道:“对镜自揽,看看你而今是何模样?身为教坊司的女乐,哪怕哭起来也不能显露此等不堪的形容,只会碍了贵人们的眼!”
“你们当中的一些人也莫要给我耍小聪明,以为这会儿吃些苦头过后就能躲过去、不做这份差事了,哼!我只告诉你们,教坊司里从不留废人。”
右韶舞接道:“没通过的一律会被遣送出去,匀给本司胡同的其他所在。”
右司乐是个圆脸杏眼的年轻女子,面容一团和气,也笑盈盈道:“想来诸位在此之前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你们不会知道外边那些地方都是个什么情形,也不会想知道的。”
哭泣的人渐渐压下了声音,也有好几个女子愈加挺直脊背,严阵以待,仔细投入考校之中。
崔珑发现,这几位考官的耳目中竟是完全没有他的。
在李奉銮适才斥责那位女子时,他有意弹错了好几个音,她们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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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时间在考校中过去,入夜后就到了教坊司最热闹的时候,整条本司胡同里都亮起了红灯笼,完全压过了天上的月光。楼上楼下尽是莺声燕语,楼里出现了许多男子的声音,女声娇软,那些男声则截然相反,或轻浮狎昵,或张狂肆意。又有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直接近两更天这些声音才渐渐歇下来。
新进被送来的女子和崔珑都被安排在最上层,崔珑一人独占了角落的一间厢房,左近的房间都无人居住,在这时愈发显得宁谧。但他知道,只要到了明天夜里,那些声音一样会浸染此地。
翌日上午结束了所有考校,晌午盼儿从厨房里取来几样午食,用过后崔珑起了困倦之意,本欲只在美人榻上小憩一阵,哪想一睡过去却是天昏地暗,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意识被困在混沌的边缘,四周缭绕着黏稠的浓雾,眼前昏恶一片,如何也撩不开眼睑。
这是“鬼压床”了?
恍惚中他听见房门被推开,有人走过来,他依稀瞥见一抹绯红的衣角,待要去看那人的脸,对方已俯下身来,用微凉的手指擒住他的下巴。
“从玉……”
“送你的这份大礼,还满意吗?”
他心头微惊,竭力睁眼去看,眼前的脸又像是变了姜垣的,他眼噙泪光,涣散了一贯的神采,双唇苍白地嚅动着。
“从玉,我该怎么办?”
“殿下……”
“你明不明白?我不是忧虑自己该如何保命,如何听凭你们的安排,受你们的保护,而是事到如今,本宫又该如何保护你们、他们、东宫的所有人?”
“我必须得让他亲手抓到我。”
他说着,袖缘从榻边拂开了,崔珑连忙伸手去挽——
“阿垣!”
崔珑陡然惊醒过来,出了一头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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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姜澧一张脸上不见变化,语声也四平八稳,整个人似乎未泛一丝波澜。
辜铭将头伏得更低,赤/裸的后颈上仿佛滑过一道凉意,“崔珑在梦中叫了……废太子的名讳,叫的是,阿垣……”
这句话似乎许久才落地,只因那之后室内就陷入了一派死寂,空气如被冰冻,凝滞而厚重。
许久后殿外传来一声通禀:“庶吉士沈靖平到。”
辜铭才听到皇帝说话了:“出去吧。”
辜铭如蒙大赦,“是,微臣告退。”
他走到殿门口恰好撞上沈靖平,对方一来就解了他的围,辜铭心存余悸,也生出对他的感念,不由多看了沈靖平一眼,正巧对上那人看过来的目光,对方释放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主动迎了上来。
“辜指挥使。”
“沈大人。”
“迩来炎夏将至,气候多变,这一时晴一时雨的,委实让人捉摸不定,指挥使一向眼光独到,洞烛幽微,以你看,今晚的天气会如何?”
言下之意分明是探问殿中那位贵人这会儿的心情如何。
辜铭摇了摇头。
沈靖平轻叹一声,道:“这些年神州风云多变,天相愈发难测,也不知钦天监那边可观测到了什么,有何种说法?”
这话是探问天子心情不好的缘由。
辜铭只低声说了两个字:“胡同。”
沈靖平微微一笑,“多谢指挥使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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