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崔珑感到自身发生了一种变化,浑身上下分外疲软,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从榻上爬起来,在室内走了一圈,行走动作间倒无大碍。
泰半是午食的饭菜里掺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食物是其他人都有,抑或只针对他的?
因为不同于教坊司里的女乐,他是个昂藏挺拔的七尺男儿,又是行伍出身,握过火/枪,上过战场,或可凭恃几分武力,所以事先要将他身上的刺都一一拔除。
如今还能如何?只有静待变局了。
不觉间夜色和灯晕洇染了薄薄的窗纸,楼里奏起丝竹管弦,很快,客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那些声音今天果然来到了这一层。
住在这里的都是新进的女乐,她们过去是诗书仕宦之家的淑女,有才有貌,大多正值未出阁的桃李年华。今晚来教坊司的人泰半是为了这个由头,一阵阵脚步声络绎不绝,只听一扇又一扇门开开合合,一时热闹极了。许是因独处偏僻的角落,起初来到崔珑门外的人不多。有一两个人来看过,经提点获知内中是一名男子后,便无甚兴趣地离开了。
却有追求新鲜的纨绔子留意到此地的独特,呼朋引伴招来一群人聚集到门外。
“快,你们快来看!”
“咦,此地竟有男子?”
“什么,教坊司的官妓中有男人?”
“绝无可能!”
“奇哉、怪哉!”
“这是什么时候改换的规矩,怎从未听闻?”
“眼见为实,你们就不好奇,这里面的人是谁?”
“算了吧,我们又没有龙阳之癖。”
“这事儿倘若传出去……不好听。”
“叫旁人看了去,也不知会落个什么名声……”
“一群大老爷们,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子?”那第一个发现此地的纨绔子粗声粗气地扯开了嗓门,“都让开!”
周围的人从中让出一条道来,他冲上去一手掀开了挂在门上的牌子,一手狠狠拍开了门扉。
※※※※※
沈靖平坐在姜澧下首,静待皇帝阅办奏折,对方看过折子会转递给他,结合内阁的票拟说出自己的处理意见,妥当的直接由沈靖平写上蓝批,尚存疑虑的也会让沈靖平说上一二看法,再做最终的决策。字太多的、折子上写不下的,还得由沈靖平代为起草正式的上谕。
姜澧自登基以来事必躬亲,乾化宫的书房内君臣二人不舍昼夜、焚膏继晷处理政事乃属寻常。只是今夜却有些不同,姜澧处理奏折的速度较往常慢了一些,思虑间所花费的时间更长,他沉思时一双眼睛微垂,眸光沉淀,竟似完全沉入了夜色最底处,难以为烛光浸染。批示了二十多本,他斜过身子靠在引枕上,阖眼以指尖轻按眉心,沈靖平看在眼里,只待手里这本折子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转将毛笔轻搁在笔架上,站起来欠身施礼,“国事事重,可陛下的龙体更关乎国本,千万轻忽不得,再这么下去,只怕臣也会落得个佞幸误国之罪。”
姜澧抬起下颚,淡淡扫他一眼,“大逆不道的事也一起做过了,岂还怕担这等微末罪名?”
沈靖平坦然道:“微臣从一而终,只为忠君事君,何罪之有?”
聪明人的漂亮话,姜澧了然,却也成功被取悦,笑了一笑,忽而思及另一人,笑意凝滞了一瞬。
于崔珑而言,他对姜垣是否也是如此?——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甚至甘愿为他舍身忘己,九死不悔。
这……叫他怎能无怨尤?
沈靖平将腰伏低,又道:“臣斗胆,恳请陛下宽宥一次,今夜便放愚早还家吧。”
“卿家中有事?”
“无事,不过……最近是十五,内人爱赏月,无奈中秋之月也受不测风云左右,不一定是最亮最圆最美的,所以每个月毗邻望日都要在庭中赏月,若我不在身侧盯着她,哪怕露水沾湿了衣裳也不知道回房。这会儿算起来,我已有足足五个月未陪她一起赏过月了。”
姜澧道:“若吾记得不差,卿与夫人少年夫妻,早早缔结姻缘,是因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不错,相识于微时,相守已经年,相望如初识。”
姜澧摇摇头,“肉麻。”
但沈靖平今夜这席话到底起了作用,皇帝挥退了他,临朝以来破天荒生出懈怠之举,将剩下的奏章晾在案上不去管,外面的人寻欢作乐踏访教坊司,沈靖平赶着回府陪夫人看月亮,皇帝也来到了自己的后宫。
偌大的后宫颇冷清,这些年姜澧身侧不过一位侍君,还是昔年他在肃王位上所纳,除开外就没什么人了,更无一儿半女。好在这位乔侍君虽是男子,却明/慧识分寸,无论从前在王府,还是如今身处后宫,都担得起一份主持中馈之职。
内侍早早通传了过去,姜澧来到乔佶宫外,远远便见那人侍立在门前,欠身恭候。
他径直从乔佶身边拂过,对其人视若无睹,在炕桌边落了座,才抬眼看过去,乔佶又乖觉地改换了面朝他的方向,许是察觉到皇帝这会儿心情不虞,原本只是伏低的身子也换作屈膝稽首,卑微如蒲苇。
姜澧冷然道:“抬头。”
他望定乔佶那张韶秀而难辨齿岁的脸容,眉心微凝,委实记不清这位侍君刚来到他身边时是个什么模样了,实则他从不屑将此人放在眼中,唯一一次入眼,还是因为他站在那人身边……
那是哪一年的事?天肇五年?
云南土司叛乱,崔珑携神机营数人随左副都御史深入云南平乱,此战最终大捷,俘获了一众当地的土民。
大多数人交由当地官衙放归乡里,领将却格外留下了一些年轻美貌的男女,用以回京后送进宫中或是各大王府。就因为这一举动,路上生出了事端,苗女多美貌,一些盗匪出身的兵痞见色垂涎,夜里潜进收押她们的帐篷欲行不轨。被崔珑听见异响,赶过来制止了他们,并施以军法。
许是见崔珑清正耿介,那些俘虏们连成一气向他求情,禁不住众人苦苦哀求,崔珑出言为这些俘虏求情,愿意做宫女的就进宫去做宫女,而当中大多不愿意入宫挨一刀做内侍的男子,则跟着崔珑回到了崔府。
乔佶正是其中之一。
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哪里入得姜澧的眼?他从未留意拥簇在崔珑身边的人里又多出了哪些凡夫俗子,这人一向招蜂引蝶,身后总是跟着群鱼龙混杂的人。
直到一次宫中举办马球大赛,崔珑大汗淋漓地从场中下来,有人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为他擦拭汗湿的额头,那时姜澧远远望着,也一眼看穿那人眼底映着崔珑的影子,那身影何其光彩、何其高贵,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实在刺眼。
比姜垣看待崔珑的眼光还令人作呕。
这些年崔珑一直伴姜垣左右,是作为臣属追随着尊贵的太子殿下,姜澧自然不能拿姜垣如何,但一个跟在崔珑身后的小小侍从又如何?
于是他一径找上崔珑,直截了当向他要人,要将乔佶讨要了去。
他留意着崔珑的神情,对方闻言果然面露讶异。
“怎么,你从没想过我会喜欢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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