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珑第一反应不是被冒犯或多羞恼,只错愕于原来姜澧也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怔忡,倒来不及有更多反应。
姜澧竟对自己有情,为何此前从未想到这一层,对方又是何时起有了这心思?
这份情意……对如今的姜澧来说轻重几何,又能称几两?
姜澧身上有异,那个漩涡是否也代表着一种预兆?——这些即使当下还活着的人,未来也都会死在他手里?
不行,他必须要阻止这样的事成真!
何况这恐怕与他在这个世界必须要做成的事有关,为今之计最好是待在对方身边就近观察,徐徐图之。
但姜垣……自姜澧带兵攻破皇城那日后就断了音信,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那些人有没有遵照部署将他平安送出去?若此后一直呆在姜澧身边,他又要如何寻时机和那边的人联系上?
还有诏狱、教坊司、神机营……方存菁、赵盼儿……
一时连根带梢想得多了,大脑某一处就抗议般突突的疼,他低头按住太阳穴,姜澧留意到,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多思无益,若是累了,再好好睡一觉吧。”
“我就在这儿。”
崔珑顺从地躺回榻上,姜澧起身解落束帐流苏,任纱帐垂落下来——室内只有他二人,皇帝竟为这些琐事亲力亲为。他走出去在一侧坐下,身影隔着床帏映在薄纱上。
崔珑望着那道身影,一时有些恍惚,仿佛依稀又看到了往日的九皇子。
※※※※※
一直守在这儿自然只是姜澧用来哄骗他的……甜言蜜语?皇帝多的是公务缠身,日不暇给,崔珑再醒来时垂帘外已是空荡荡一片了。
他又睡过去了整一个晚上,这回醒来感到精神爽利了很多,像是大好了。这才有余暇观视周遭的环境,继而讶异地发现这里像极了他在家中的房间,每一处陈设布置,乃至于一砖一瓦皆如出一辙。
桌上已摆好了膳食,看过去都是他惯爱的口味。
想必这些都出自姜澧的授意。
他推开房门走出去,左右并无侍卫,四周一片宁静,但他还是很快感到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那些眼睛仍蛰伏在暗处盯牢了他。
崔珑只做毫无所察,四处随意游走,发现此地竟是一间……寺庙,占地不大,拢共也就三进院落,正殿纵深狭长,里面摆放的是一樽卧佛,乃释迦牟尼涅槃像,造像线条流畅,还能看出旧日金描彩绘的痕迹,只是这古寺有一定年头了,又年久失修,着色悉数斑驳破损,处处还弥漫着一股木质朽坏的气味。
寺内空旷无人,崔珑走出正殿,才看见台阶下有一老僧正埋头清扫阶前的落叶,对他的脚步声置若罔闻。
笤帚一下一下扫动的声音倒将此地映衬得愈发幽静,像极了王摩诘*诗中会出现的地方。
——这是哪儿?
崔珑回首看去,殿前的牌匾上写着“扫心庙”三个大字,是从未听过的地方。立在台阶最高处远眺,周围的树木葱茏,遮蔽了许多视线,透过剩下的空隙看出去,能看到极远极开阔的天空,视线久久挨不着一个边界。
他茫然若迷,坐在台阶上发起了呆,定定望着那老僧扫地,后来老僧收起笤帚走入殿里,他仍一人枯坐在原地。
直到黄昏时老僧又出来了,将一个漆盘在他身边搁下,崔珑低头一看,本属佛门清静之地,这老僧送来的晚膳里竟毫无避讳多是荤腥之物,他抬头又看看那块牌匾,道了声谢,端起漆盘回了房。
晚膳吃到一半姜澧来了,身边只跟着一个带刀侍卫、一个小黄门,皆被他留在了屋外。崔珑颔首道一声陛下,并不起身行礼,继续埋头吃自己的,姜澧也不介怀,就坐在一边默默看着他。
饭后崔珑主动和姜澧攀谈,问起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姜澧反问:“你来猜猜?”
“你来得这般轻易,如今莫不是身处紫宫之中?”
从姜澧的神情里得到默认,崔珑丢开木箸,愕然道:“你竟将我带回了紫宫?”
“此古刹位于后苑西侧,存在于此应已有百年,据传是为前朝一位清修的太后所辟,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儿……可知前朝武元皇后?她与夫君离心,见弃于君王,其后更被废了后位,晚年独自进入‘扫心庙’中潜修,不带一人侍奉,常年闭门不出,就连什么时候无声无息死在里头也不为人知,待旁人进入庙中发现她时,那尸体早已发烂发臭了。”
“从那之后,此地渐兴志怪邪说,常有宫人闻深夜时内中传出女子啼哭呜咽,人人胆寒,不敢靠近。”
姜澧话头回转,又道:“我本想问你一句,留在教坊司,又或到后宫之中,你会选哪一个?”
“只在你昏迷时我已代你做了选择,我想这也会是你最佳的选择。”
“教坊司虽是官宦人家才能进入的地方,但始皇帝尚且二世而亡,如今那些个贵族士族早不复往昔辉煌,后代子孙鱼龙混杂,成色不一,与其留在那儿每日不知要与哪些牛鬼蛇神作陪,被多少人看轻,蒙受多少屈辱,留在宫中却只用陪我一人,岂非更划算?”
他倒极佩服姜澧能端严着一张脸说出这种话。
崔珑沉声道:“陛下如今是越发爱开玩笑了。”
姜澧摇摇头,缓声吟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从玉,我做这个皇帝,心中早已有了属意的皇后。”
“不然你以为自我登基以来,朝臣进谏不止,后宫却至今冷清如幽室,皇后之位空悬,是为了谁?”
崔珑不愿深想,也不肯轻信,“刘彻童稚时尚知金屋藏娇,眼下你将我藏匿在这闹鬼的破庙中算什么?是想让我削发为僧,还是全了外面的怪谈做孤魂野鬼?”
“急不得,急不得,”姜澧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弹动手指,悠然道,“如今将你推出去,岂非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你知道我,我怎舍得这般待你?”
“助你登临后位的这条路,我定一力为你铺得坦坦荡荡,扫清所有障碍,来日才好叫你走得舒服、漂亮。”
崔珑蹙起眉狐疑地望着姜澧,心里拿捏不定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有真有假。
若问姜澧白日里去忙了什么?除每日例行的朝会和一应公务外,他特意召来锦衣卫指挥使辜铭,递给他一册文书。
辜铭翻开细看,内中纪录的竟是崔珑其人的详细信息,性格、癖好、习惯,细致到行走坐卧的姿态或一些鲜为人知的小动作。
“先前让南镇抚司的人去做的面具,可做好了?”
“他们已做好了,臣这就让人送上来呈览陛下。”
姜澧将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摊开,细细检视了一遍,先是蹙眉,继而又舒开眉心无声地轻吁一口气:“罢了,也算可以鱼目混珠了。”
“让你准备的人,怎么样了?”
“原本二人便身高相等,这两个月刻意控制下来,其人身材胖瘦也与崔珑基本一致。”
“好,你悄悄将人送入教坊司,此后崔珑该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教坊司的官妓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让他留意走进房中的每一个人,姜垣党羽皆有可能藏匿其中。”
“是。”
“另外,三天之内,朕要崔珑在教坊司的消息传遍整个帝阙。”
辜铭迟疑一瞬,道:“如此行事,崔家那边只怕会有反应,他们祖上毕竟是清河百年名门……”
姜澧语带不屑:“崔榷丢卒保车,早做了取舍,眼下只怕引火烧身,根本没胆量插手此事。”
“何况和我要找的人比起来,一个小小的崔家又算得了什么?”
辜铭问道:“连父亲都不管自己的儿子了,废太子……倘若他侥幸留得一命,当真还会管自己这个属下?”
“你不了解我这个大哥……”每回提及此事,皇帝皆会露出一种极漠然的神情,“更不了解,他与崔珑之间这些年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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