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璘由他抱了一会儿,摩挲了几下他的头发,后来搡搡他肩膀,提点他去洗把脸,换身衣裳。
崔珑换回了一身往日的着装,顿时觉得浑身舒坦。
崔璘收起他换下的大红色曳撒,垂下眼若有所思。
他将崔珑唤到桌前,桌上不知何时已罗列好了杯盘肴馔,个个都是崔珑喜欢的口味,碗箸也只摆了一副。
崔珑坐下进食,在自己的房里和兄长面前,总算吃上了三个月来最美味的一顿膳食,他吃得安安心心、慢条斯理,崔璘就坐在一边,为他将各样菜都拣出一些夹在碗上。
气氛本是平和温馨,二人皆表现得一切如常。崔珑吃够了搁下碗箸,擦净了嘴,忽而问起:“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
“你吃过了?”
“是。”
“父亲呢?”
崔璘微怔,立刻道:“也吃过了。”
“他不肯见我?”
崔璘没料到崔珑敏锐至此,下意识道:“怎么这么说?”
“为何不引我到前厅吃饭?便是不出去,我回家也有一个多时辰了,父亲为何不来看我?”
“你也知道,内阁的公务一向繁重……”
崔珑不理他的推搪,“究竟发生什么了?”
崔璘正欲开口,只听对方又道:“阿兄,不要连你也骗我。”
崔璘欲言又止,低头叹了一声,抬首道:“罢了,你早晚也该知晓。”
“你可知,今日你为何会被送回府中?”
提及此事,崔珑的脸色古怪起来,“他说……要我在家中等他,来日要立我做皇后。”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听闻这话崔璘的反应却很奇怪——他根本无甚反应,既不觉得荒唐,也没显得诧异。
诧异的人就成了崔珑,“难道……此言当真?”
“再等上几日,宫里的册书传到,即可知道是真是假了。”
崔珑喃喃道:“他疯了?”
“慎言!”
“本朝也不是没有立过几位男皇后,既然有先例在,这册立也算不得惊世骇俗。”
“不算惊世骇俗?”崔珑直言道,“但父亲不能接受?”
崔璘低声道:“可从五姓七望之中出一位男皇后,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五姓,是指从古至今最尊贵的五个世家大族,清河崔家正是其中之一。
“哦,可知士族中都怎么说?”
“若还是从前的士族,连王侯公主也可以不放在眼里,何其骄傲,自然不会落得什么好话……到如今式微凋敝,他们大多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不少人还松了一口气,以为新帝与我们缔结姻亲,是递给士族的一个好兆头。”
“但父亲和他们那些人不同。”
崔珑幽幽道:“在他看来,是我崔珑给清河崔家丢脸了。”
“何况我做了这个皇后,此后崔家人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崔璘移开目光,不再言语。
看来他所料不差。
“呵,”他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双肩随之颤动,很快笑声散去了,却还在抖,是当真觉得有些冷了,“昔年我不肯去东宫,是他逼我去的,那时有心攀附皇权的是谁?如今有登天之梯摆在眼前,却不乐意了?”
崔璘不赞同地喝止:“崔珑!”
“封我做皇后?当今天子是怎么说服群臣的,是怎么给我洗脱钦犯身份,让曾经的东宫逆党摇身一变做他的后宫之主的?”
崔璘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露。
崔珑也不愿再理他,倒回榻上一转身只将后背朝向外面。
崔璘伸出手搭住他的肩,轻轻唤道:“从玉……”
他知道兄长不容易,或也有许多苦衷,许多顾虑,或也在崔家做不得主,但他确切感到那只手不如适才那般温暖了。
“怎么还如小时候一般同为兄置气?”崔璘和声道,“这些时日来,我想你已受够了委屈,如有可能,我也不想再叫你伤心……”
“弟弟,”崔璘又唤了一声,手上微微攥紧了,“可无论是我又或崔家,只怕皆护不住你了。”
他睁大眼静对着床帐发怔。
“你家中的父亲和兄长亦很挂念你。”
原来皇帝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
回到家中的生活竟与在扫心庙时无甚分别,崔珑不被允许离开自己的院落,四周都有人严防死守。以前身边熟识的侍婢皆换了一拨,个个都是生面孔,待他恭敬到生分,谨守分寸,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还不如扫心庙里那视他若无物却怡然自得的哑僧呢,至少他看着轻松。
只有崔璘每日会走进来“探监”,与他说说话,生怕他憋出个什么毛病来。
没过上几天,皇帝的册书果然到了。
如崔璘所说,那也是一道聘书。
“内阁首辅崔榷嫡子崔珑,容姿顺丽,窈窕柔仪,端雅慧至。着,册封为后,内驭后宫,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贤臣……*”
册书的主角状若平静地接下玉轴,众人起身后,崔榷还带着崔珑上前与宣旨的公公攀谈了几句。
等宫中的人一走,崔榷登时变了脸色。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父子二人头一回相见,他却不再看崔珑一眼,一拂袖径直离去。
崔珑捏紧手中的册书,感到这不止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也像一张会咬人的捕猎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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