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珑不信姜澧当真会让这两个孩子在宫里发生意外,但在这宫里的活法有很多种,生不如死也是一种。把人丢在一个偏僻宫室,再指派几个不得用的太监宫女去照顾,关上门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回返的路上二人起初都没说话,是崔珑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以为,我并不适合为陛下抚养未来的继承人。”
姜澧道:“怎会?你可是内阁首辅之子,昔年也是依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进入的国子监,国朝说到‘文武双全’,谁不是第一个想到你?”
崔珑轻笑一声,“当年你和先怀仁太子,我不也教了很多?”
他骤然提起姜垣,姜澧的面色顿时阴沉,默然片刻,方道:“不错,你曾对我说过很多话、讲过很多故事,我还记得。”
“那些故事,倒比历朝历代发生过的许多事精彩,真实得像在另一个地方发生过。”
崔珑道:“读史,当以史为鉴,你们是皇族中人,所以我选这些故事讲给你们听。”
“阿垣自少年起就被当做人君培养,却喜欢诸葛亮、王安石、于谦这些志士仁人。而你喜欢刘询、伍子胥的故事,忍辱负重、报仇雪恨,最喜欢的是刘裕,乱世枭雄,凭借一己之力颠覆世家和整个天下……从那时起,我就想到你们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但最初我给你讲这些,本不是为了让你以刘寄奴这样的人为榜样。”
“哦,你原本的意图是什么?”
“天下大势,分合无定,皇权更迭,变换无常,”崔珑叹一口气,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远离权力和阴谋,真正为自己而活。”
“难道我如今不是为自己而活?”姜澧笑了笑,道,“从玉,你不会懂,这世上总有人是为了野心和欲望而活,只有这样活,我才觉得痛快。”
话不投机,崔珑缄口不语,二人默默走回中宫,姜澧止步门前并不入内,言说书房的桌案上还有一堆折子等着他去批。
崔珑点头表示知晓了,转身正要走开,姜澧又在身后叫住了他,他回眸看过去。
姜澧立在阶下抬首望着他。
他几乎没见过姜澧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从前的九皇子韬光养晦,要掩藏的东西太多,如今的皇帝权柄在握,一双眼睛里的内容复杂太多。姜澧望着他的时候,崔珑会联想到一座黑夜里的火山,炽热燃烧的是欲望和势在必得,而暗处的东西一直沉在暗处,浓得化不开。
眼下这些都不见了,夜色消散了,火山消失了……姜澧仅以一种纯粹的目光望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平静而清澈,似一条月光下的河,当中涌动的波光……看上去仿若饶有情意。
他勾动嘴角一笑,“你又怎知,我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
“因为你。”
崔珑看着那双眼睛陷入怔忡,姜澧却撇开头轻嗤一声,“不过,事到如今,不重要了。”
崔珑回房后兀自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放松了思绪,任由它漫无边际地信马由缰,一会儿跑到八九岁时他陪怀仁太子看书的书房,一会儿跑到十岁时他和九皇子在后苑里爬的那棵古树下,一会儿又是二十岁时他和肃王纵马驰骋的西北荒原……良久才慢吞吞地想到:姜澧是说……他也曾设想一种远离朝堂纷争、没有野心没有权力的生活?因为他?
姜澧说“不重要了。”崔珑也赞同这一点,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为什么变了?
直想得心脏一角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当中的情感堵成了一团。
※※※※※
实则养姜禾这个孩子并不用崔珑耗费几分心神。凡是大富大贵之家,孩子的衣食住行、一应琐事多的是人操心,事无巨细都会得到妥善照顾。何况现如今身处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贵为君王的继承人?
姜澧在这个月的大朝会上宣布将册立姜禾为储君,接下来宫中又要为册立太子的事宜筹备,以姜禾的年纪在这个时代不算小了,这个月他只是暂憩中宫,下个月就要正式迁入东宫,由皇帝任命的大儒来亲自教导。
诏命传达下来,中宫里又被送来了不少内侍,这些人专程侍奉太子,围着他鞍前马后,崔珑就是想插手也没余地。
——恰好,他也没这个心。
孩子通常是敏感的,也不知姜禾是否有察觉到他的疏远,每每在他面前只表现得乖觉守礼。
姜禾与皇后最亲近的时候,就是每天到用膳时二人会坐在一张桌上,饭后还会闲叙一段时间。
他的妹妹姜湄很快也康复了,被送到中宫的偏殿居住,宫人们亦将她照顾得很好。
她太小了,还不大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走路也是踉踉跄跄的,崔珑看着不放心,常常会令宫人将姜湄带到自己面前。
一开始身边的淮安淮化会劝导他与小公主多亲近,抱抱她、哄哄她。崔珑只是摇头,不远不近地坐着,旁观宫女们陪姜湄一起玩,便是姜湄偶尔注意到他这边,想要朝他接近,在他的示意下也会被其他宫人引开注意力。
耳闻女孩欢快嬉戏的声音,心里的郁结也会松解几分。
这两兄妹倒是排遣了不少中宫原本的冷清。
问题出在他身上。他不想在宫里再制造任何回忆,无论是温暖的、还是美好的,也不想再与任何人亲近了。
要么是他令许多人失望,要么是在意的人使他失望,终归跳不出这两者之间。
一个月后,姜禾按安排迁入了东宫,此后反倒往中宫来得更勤了。
一是他要来探望自己的妹妹。
二是……皇帝为太子安排了三位老师,一位内阁次辅任太子少傅,一位文渊阁大学士任太子洗马。最后一位人选崔珑也不陌生——翰林院修撰汤骏臣。他约莫有七十多岁了,已是三朝老臣,过去一度曾任姜垣的老师。以汤骏臣多年来的资历和学识,按理说早就该入阁拜相。倘若他入阁,即便是他的父亲也只有退居一步做次辅。只是汤老曾屡次婉拒入阁,一心留在翰林院里埋头故纸堆,在崔珑看来是个专精的学术型人才。
像汤骏臣这种平和无野心的人,过去是很喜欢怀仁太子这个学生,亦与其很亲近的……
姜禾受这三位老师教导了一段时日,皇帝便将他叫到乾化宫亲自考校,看来当真对这位储君上了心。
皇帝的考校显然难倒了姜禾。
他的三位老师都是朝中重臣,都是大忙人,每天给太子上完课还得回官署办差,不会在宫中多待。
皇帝的考校偏偏安排在下午,还要求翌日辰时东宫的人就要将太子的奏对送到他案上。
不知是有人给姜禾提了建议,又或是病急乱投医,他最后找到了崔珑面前来。
崔珑扫了一眼面前的文书,暗暗觉得奇怪,不知出于何种用意,姜澧出给姜禾的题竟是经人又誊抄了一遍的奏折,涉及的只会是朝堂政事。姜禾这孩子不过是短时间内受三位名儒教导,哪儿能这么快答上这种出给皇帝的难题?
姜禾似乎很惧怕姜澧,见崔珑半晌没给反应,一向不多话的孩子竟苦苦哀求起来,生怕明日送过去的答案叫姜澧不满意。
崔珑只有将内容从头又仔细看了一遍,忖度了一会儿,再出言提点于他。
姜禾一面听,一面点头,立刻拿起毛笔在纸上做笔记。
那之后,姜禾几乎是每日都要到他面前来求教了。
一日,姜禾骤然说道:“明日有一场正式的考校,父皇会在乾化宫考校我这段时间学业上的成果,三位老师也会到场。父后,我希望到时您也能陪我一起过去。”
崔珑了然道:“你父皇的安排?”
姜禾颔首,却低声补了一句:“但我也想父后在场……我、我才不会紧张。”
对皇帝的这一安排崔珑当下没多想,以为这只因为他名义上还是姜禾的抚养人,何况这段时间姜禾写出的奏对,有不少是他从旁给的建议。
翌日他陪同姜禾一起来到乾化宫,因他这个皇后是男子,按规矩也不必避讳外臣了,座位就被安置在皇帝身畔。而姜禾要站在殿前应答,大殿右侧按品级分别坐着三位大臣。
先由汤骏臣向太子发问,再是剩下的二人,最后是皇帝。过程里崔珑见姜禾虽偶有凝滞,也有几个被问倒的问题,但总体表现还算镇定,思虑可见条理,口齿清晰……这一关应该不难过。他放下忧虑,听着听着便分了心。
将他拉回大殿上的是皇帝点到他身上的话。
一番问对进行了半个多时辰,结束后姜澧看向三位大臣,问起太子的表现,三人语中多有肯定,对太子他日的成长寄寓厚望。
姜澧道:“太子能有今日一番表现,三位爱卿皆功不可没,赏。”
“不过,”他话音一转,道,“除三位外,其实太子在宫里还有一位老师。”
“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每日朕会额外再给太子出一道题,不过朕只负责选出这道题目,下去该如何作答?那都是由皇后辅佐的太子。”
“每日朕会从折子中选取一份拿给太子,得益于皇后指引,太子也写出了好些不错的批复。”姜澧一摆头,示意内侍将这些时日姜禾的奏对拿下去给三人。
“这些折子里做出蓝色标识的,是皇后的主意,红色标识的,是皇后的原话。”
即使摸不清皇帝引出这件事的用意,那三位看着面前这些奏对也频频颔首。
“由此看来,皇后着实贤明、有灼见、善谋断,堪为‘辅政’之才,诸卿以为呢?”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辅政”两个字却是掷地有声。
殿内一时沉寂,崔珑满腹疑云,几乎忍不住扭头去看姜澧。
——他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内阁次辅先说话了:“皇后本就是内阁首辅崔阁老之子,此正是虎父无犬子。”
他既然这样说,内阁的另一位大学士只有跟着附和。
剩下的汤骏臣却是悠然抚须道:“皇后才思间可见慧懿皇后遗风。”
崔珑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汤骏臣,对方的目光与他一触即分,又将头微微垂下去,他从那张爬满皱纹和沟壑的老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慧懿皇后也是先前的一位男后,更是历朝历代最出名的一位男皇后。他出身寒门,却可谓那一朝的旷世奇才,二十二岁时他本应考拔得头筹,偏偏在殿试被皇帝看中,有意将他点为探花,此后做了天子近臣,日日被传召进宫。不多久就被皇帝纳入后宫……后来,有说是他不甘心困守后宫,又有说是皇帝爱之心切,有意成全他的抱负,竟破例准他每日入乾化宫帮皇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不出五年,奉天殿上就多出了一把凤椅,只比御座低了一阶,从此由慧懿皇后与皇帝携手共治天下,形成龙凤临朝的千古奇景。
汤骏臣又为什么在此时提起此人?
等到三位大臣和太子都退出去,崔珑立即回头看向姜澧,“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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