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多了一个儿子这件事,作为当事人崔珑只怕是最后一个获悉的。
那还是姜澧亲自领着人到他面前,皇帝身边跟着一个生面孔,与他并排走在一起,这已属罕见,何况还是个只比他腰略高几分的孩子,崔珑定睛看去,那孩子也着一身红罗圆领袍,形制与皇帝的圆领袍相差无几,俨然是皇子女的着装。
姜澧见他面露不解,还要添一把火,将人轻轻往前一推,“称父后。”
“是……”
崔珑原本正对着窗外的荷花画没骨花,见此一把将笔掷入砚台,好在那方砚足够深,毛笔一径没入水中,并未溅起水花。
左右宫人垂首侍立,对这幅画面视若无睹,一面小心放轻了呼吸。
这些时日皇后频频对皇帝露出横眉冷目的神情,中宫里诸宫人几乎都习惯了,那孩子却是头一回撞上这种情形,以为皇后的作色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又忐忑地侧目去瞥皇帝。
顾忌到孩子的存在,崔珑敛起面上冷色,从桌后绕出来,缓声道:“臣有几句体己话想与陛下单独言说。”
姜澧目光从他脸上滑过,眼底莫名逸出些微笑意,迈步当先朝里面走去。
二人掀开帐帷立在床榻边,外间的人只看得到两抹隐隐绰绰的影子,映在帐帷上被拉近了距离,倒似极亲近。
崔珑冷声质问:“这是做什么?”
“如你所见,现今宫里多了一位皇子,按我想,他也会是唯一的皇子,理应交给皇后你来抚养。”
“这孩子从何而来?”
姜澧微一挑眉,“阿珑是忧心我朝秦暮楚,与旁人不清白?”
崔珑面无表情,“我是怀疑你又暗害了谁家人,强夺了他们的孩子过来。”
姜澧摇摇头,“他也姓姜,姜涞的儿子。”
对这个名字崔珑不陌生。先帝在位时,姜涞是三皇子,后受封雍王,就藩衡州。其人先天不足,自幼体质羸弱,大约是去岁的时候……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早早病逝,留下了唯一一个儿子。
“你要将自己的侄子过继到名下?”崔珑问道,“那雍王之位怎么办?”
“无嗣除藩,此乃祖制。”
“只怕你一开始的目的就在削藩。”
对此说法姜澧不置可否。
“他原有自己的生身父母,你要他认你做父亲,那他的生母置于何位,到雍王祭辰时,他想祭拜又该怎么做?”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他既然进了宫,就不会牵挂自己的母亲,也不会思念自己的父亲,倘若几十年后当真好命做了皇帝,更不会另行追封他们,乱了庙堂宗法。”
“几十年后的事,如今能这般笃定?”
“没有把握的人和事,我不会做这番安排。”
崔珑问:“为什么?”
“朝臣整日盯着后宫这边,关心的终究是东宫和子嗣,”姜澧道,“有了这个孩子,足以堵他们的嘴了。”
“这一点我不是不明白。”
姜澧怔忡一瞬,露出种刻意的错愕神色,“难道我不曾与你说过?”
他弯腰与崔珑接近,压轻了声音:“我立你为后,你愿不愿意领这后宫之主的权位根本无甚紧要,只因这后宫中此后也只会有你一人,谁给你管?让你去管那些宫女太监,岂非大材小用?”
“我这样做,只为了让你长久的、好好的做我的皇后,你岂能不明白?”
崔珑下意识去抓对方话中的纰漏,“那乔侍君呢?”
“不过一介无关紧要之人,”姜澧的语气饶有深意,“还是,你在意他?”
“当初你为何纳他?”崔珑追问。
姜澧阖眼佯作冥思,睁开眼道:“不记得了。”
撒谎。
对方的反应反而更佐证了乔佶此前的说法。
姜澧立他为后,此后也绝不会再纳其他人入宫,不会延续自己的后嗣?
——太荒唐了。
从月前姜澧要册封他做皇后起,之后所有事情的走向都怪诞不经,他如陷入云里雾里般没有实感,直到这个孩子的到来,证明姜澧确实在践行自己的说法。
——他竟是认真的?
怎有可能?
崔珑原本直视姜澧,着意分辨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眼下不由扭过头垂下睫羽,“你大可广纳后宫、为皇室延续后嗣、开枝散叶……我根本不在意。”
“你是真不知哪句话会让我动怒,还是有意挑拨我的怒火?”姜澧把住他的手腕,将人拽到身前定定望着他,“还是,在你眼中我做的一切都极端可笑?”
“你不信我会如此钟情于你?”
“有时我亦不明白,”姜澧眼底显出惘然,低声道,“初入紫宫时,我甚至一度对你动过杀念……我以为,或许我也没有对你用情太深?可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值得入我的眼,只有你一人勾动我的情绪,偏偏你又为我所制……从玉,你要如何是好?我不想放过你。”
崔珑用力从姜澧手中挣脱开来,对方也没多做纠缠。
心头被搅乱了几分,他做不出先前那种冷漠的神态,只道:“无论如何,我不会为你养你的皇子。”
“那得让我想想如何安置他们?”姜澧沉吟道,“雍王之位已除,他们是回不了故地了,只有留在皇宫,既然你不肯养在膝下,外面那个也就做不了太子,对我的用处不大……你不肯管,我更没耐心管姜家人的死活了。”
“说来他还有一个妹妹,更小,是姜涞的遗腹子,方才一岁,这一路来京舟车劳顿,路上染了病,好一阵腹泻,正在另一处宫室休养,所以才没有一起带过来。”
崔珑抬眼怒视过去,“你……”
姜澧等的就是他这个反应,“如何,可有改变心意?”
崔珑不答,却也没再提让人走的话。
二人走出去的时候,众人见皇后殿下的表现比方才正常许多,作为长辈温言问候起那孩子。
得知了他叫姜禾,今年虚岁十岁。
没一会儿,崔珑留意到姜禾频频往屋外看,透出焦作之态。
他心下一动,问:“可是担心你妹妹?”
姜禾双唇嚅动,想说什么又闭紧了嘴,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崔珑哪儿还不明白?自座中起身,“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安置姜禾妹妹的宫室就在左近,没几步路就到了。房间里萦绕着草药的味道,一屋子的人都守在榻边侍奉。
问起内侍,得知太医署的医官已经来看过,开了药方,也喂小公主服下了,今夜观察一晚,不出意外明日就能好转。
却见榻上躺着一个女孩,宽大的被褥下只有小小的一团,柔嫩的小脸一片煞白,双唇略微干裂,正昏昏沉沉地阖着眼,看上去确是极可怜。
她睡得不大安稳,眉头轻轻揪着,姜禾俯下身去一下下拍她的背心。
渐渐的,女孩的眉心向外舒展了几分。
崔珑坐在榻边陪姜禾守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抬头时见皇帝立在不远处,正含笑望着他。
他离开榻边走过去,一直到近前姜澧的笑意也未消散,他有些不解,“笑什么?”
“昔日神机营鼎鼎有名的神枪手,在这幅画面里竟似浑然一体,”姜澧道,“阿珑,我在想,若那当真是你的孩子就好了。”
他的目光向下游走到崔珑紧窄的腰腹间,不知为何露出遗憾的表情。
崔珑心头泛起不好的预感,料想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若是你能生就……”
崔珑狠狠剜了姜澧一眼,振声打断:“满嘴疯话!”
后面的宫人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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