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留给崔珑的又是一身狼藉,床铺倒不知何时被何人收拾过了,床帐边也点燃了香囊球散去味道,由此更能认定这些痕迹是姜澧有意留下的。
——有病!
虽然对方昨晚从头到尾的动作都称得上温柔,但崔珑体质敏感,仍留下了一身或深或浅的痕迹,只是不比新婚之夜斑斓多彩,皆是暧昧艳丽的绯色,浅的如霞晕,深的如碾碎了碧桃榨出的花液。
今日他还得套上那身翟衣和凤冠,和皇帝一起接受内亲属及六尚等女宫、各监局监使的拜见;到明日第四天,得到华盖殿受各亲王、执事官和百官的进贺礼;第五天应行盥馈礼,即新后侍奉尊者——也就是太后盥洗、进膳食,但皇帝几乎为他免去此礼,只令他为太后端了盆水、布了几筷子菜,简单走了走形式。
到第五日诸事毕,整个婚礼的流程才算走完了。
皇宫果然是全天下规矩最多、最麻烦的地方。
第六日,崔珑总算可以不着冠礼服,只着常服了,尚服局送来了常服的图样给皇后过目,他蹙着眉翻看了一页又一页,显然没什么合乎心意的,翻动的动作越来越大,纸张哗啦啦响。
淮化察言观色,上前道:“殿下,尚服局历年来所有常服形制都在此了。”
“太重、太多、太麻烦,”崔珑眉心深深拧作一团,“当真每日都要这么穿?”
淮化抿唇一笑,“不尽然。”
又凑近几分与崔珑耳语,崔珑才知道原来历来不少帝后也嫌常服礼服麻烦,光皇帝的礼服就有十四五种,一套动辄十几大件,繁琐笨重不方便行动,所以罢穿冕服和通天冠服的不在少数。既然皇帝都不愿为形制所累,皇后自然也可以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适度放过。
他就说嘛,皇帝也是人、正常人,姜澧这样的……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在淮化的指点下,最后崔珑从中选了一身皇后鞠衣,这种衣服一般不单着,要将皇后燕居冠服的大衫霞帔套在外面,当下力图轻便,直接省去外面那身霞帔,单着鞠衣即可。
淮化转而告知尚服局,那边不敢直接应下,最后送来的鞠衣却是不带霞帔的。
皇后鞠衣是一身红色圆领深衣,更衣后崔珑对着镜子看了看,他往常不爱颜色如此鲜艳的衣服,现今却没更好的选择,也就勉强过得去吧。
却不知在旁人眼中看来,深衣的形制凸显其高挑颀长的身材,红色又将他的肤色映得愈白,如一樽裹在绮罗中的玉人,眉眼的墨色也更清艳,一笔一画如由丹青妙手描摹出来的一般,整个人是浮翠流丹,风神秀彻。
此后更有见到崔皇后着鞠衣的翰苑才子当场写了一首诗:尽日无人赏菡萏,人人争睹朱衣郎。*
※※※※※
朝中大臣很快发现,皇帝和他的新后之间是个奇怪的态势,这位皇后更像领受了一个虚衔,人住在中宫,受皇后的饮食用度供给,却没有执掌凤印,终日呆在宫殿里、黄花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由原先那位乔侍君统摄后宫——这可大大的乱了体统!侍君相当于嫔,按规矩上面还有皇贵妃和四妃,与皇后可谓隔着天壤之别,后宫里既已有皇后坐镇,怎能还将各宫各监交在一个小小的侍君手上,那还要皇后做什么?
何况这位侍君出身寒微,此前众人不是没有微词。
再则说,听闻皇帝日日宿在中宫,宠眷不歇,虽没有误了朝事,后宫中也没有更多美人让皇帝雨露均沾,可这哪里是皇后该有的行径?——不掌凤印,不理宫务,夜夜侍寝,安享宠眷,这和宠妃有什么区别?
谏官们合计了一番,几日后推出一位素有口才的谏官在大朝会上进奏,那封折子应当是有善文的大才子帮忙写就,骈四俪六,铺张扬厉,再配上这位谏官的好口才,一番谏言利喙赡辞,气势如虹,极富感染力。
话音落定,不少人开口附和。
漫说话里话外都是些大得能压死人的祖制、体统、规矩……又以“臣唯恐……”这类话术看似为君主、为国邦忧虑,实则是指责他倒行逆施,诅咒他动摇国祚,不得永年。
尽是些虚伪文人的浮文巧语。
御座上的皇帝唇角沁出一丝冷笑,摆摆手示意锦衣卫指挥使站了出来。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辜铭似乎早有准备,抽出一册密函,指名道姓对着那谏官念出了一桩桩不知何时搜罗来的罪证,不多时,就有缇骑入内将那员谏官押送下去。
这群人离开后,大殿上只有更安静了。
散朝后,沈靖平特意留下来求见姜澧。
姜澧正在暖阁中用早膳,还不等人走近,便搁下碗箸,“怎么,你也想来参朕的皇后一本?”
沈靖平摇摇头,低首施礼,“恕臣直言,陛下今日朝会上所为确有不妥,实不该让锦衣卫的绣春刀又在大殿上亮相。”
“迩来朝中一切刚刚步入正轨,如此一来只怕群臣们又要惶惶不安了。”
他也是朝臣的一员,就知晓众人今日会上这道折子,还有一层原因是为了试探当今天子对谏臣、对台阁的态度。毕竟自今上入主紫宫以来,这些人被动地沉默太久了。
姜澧只抬手示意沈靖平起身,不欲与对方解释今次为的是杀鸡儆猴,他不打算留今日那位谏官的命,以此直接杜绝这些人日后再对他和崔珑之事加以置喙。
沈靖平顺从姜澧的指示于下首落座,又低声试探道:“此前就锦衣卫之事,臣递给陛下的那道提议,陛下又是怎样想的?”
姜澧道:“裁撤锦衣卫,我不是没有想过。”
“在你之前,崔从玉也曾与我细细分说,言及皇帝、臣子和宦官之间的关系,正如坊主、工人和管家。”
沈靖平纳罕道:“哦,这引起臣的好奇了,不知皇后殿下是何见地?”
姜澧与他解释道:“你是一家织造坊的坊主,你必须仰赖你手下的工匠,可这些工匠做得再出色,你最信任的往往不会是他们,而是一直生活在你家中、围着你鞍前马后的管家。至于工匠,他们或许看不上主人的管家,因为管家并不具备他们的真材实料,可又不得不关注、甚至巴结这些人。”
沈靖平莞尔,“皇后殿下巧思,通透明/慧,着实是一语中的。”
“有管家还不足,管家生活在主人的院子里,不够自由,坊主担心底下的工匠趁他不注意昧了工钱、偷奸耍滑,又或和生意场上别的对手暗通款曲,对他有二心,于是特意饲养了一群恶奴来监视工匠的动向,无论是他们上工的时候还是回了家里又或走在上工的路上,时时刻刻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虽然主人手里有牵制这些人的绳索,但这条绳很长,他给予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放他们出去肆意攀咬。”
“岂非恶奴、恶主?”姜澧道,“此乃崔从玉的原话。”
沈靖平不禁拊掌赞道:“妙哉,妙哉!”
姜澧一手虚握,抵住下颌若有所思,“我读史书,见自古以来,所谓帝王术的关键,无非如何任用和制约臣子,臣子之间出身不同,寒门、士族、河东、河西……衙门不同,都察院、内阁、六部……级别不同,左右、正副……皆可互相制约,后来会分权给宦官,泰半也是为了制约群臣,他们想出了千方百计,锦衣卫只怕是其中最直接最狠毒的一种,名义上是公器,不过为公器私用。”
沈靖平颔首道:“有锦衣卫这把刀悬在头上,底下的大臣是听话了、老实了,却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种心境下,他们很难对君主交付真正的信任和忠诚。”
实则他不甚在意那些人的信任和忠诚,因为他也不会真正信重他们。
他也认为恐惧是个好东西,只要恐惧足够庞大,大可控制所有人。只可惜他要的是这些人为朝廷做事,而不是为他一人,也很需要一些胆大的、能独当一面的人。造反的这一路上他见过朝廷里的诸多臣子,真正有血性、有能力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整个王朝才会在短短数月被他所颠覆。这些朝臣忌惮锦衣卫,终日夹着尾巴畏首畏尾,还如何成大事?
何况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他清楚自己不会是个多和善多宽仁的君主,这皇位原本便是他造反夺来的,倘若一直重用锦衣卫大兴诏狱,岂非更给了一些人师出有名的理由?只怕到头来会像秦末时一样,任一平民都可以对“暴秦”口诛笔伐,揭竿而起——倒也麻烦。
崔珑曾与他说过许多故事,许多道理,他都记得,也有自己的理解。
左右权衡下,锦衣卫的存在确实已成了一块鸡肋。
姜澧顺着对方的话说道:“锦衣卫自开国以来存续百年,已经太久了……”
沈靖平道:“况锦衣卫施行酷刑,铸下无数血案冤案,这些血只怕也会脏了陛下的眼睛。”
沈靖平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用刀杀人时血也会溅到主人身上,锦衣卫的存在会影响皇帝的名声。
不错,锦衣卫的存在太显眼,他若想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刺客,大可销声匿迹偷偷潜入暗中。
不过以他这一双手上沾染的血污和人命来评判,名声还重要吗?想来后世史书上一个“暴君”的名头多半是跑不了了。
“我记得,”姜澧道,“十七年前你的父亲在诏狱中惨死,我最初就答应过你,会让你亲眼看着锦衣卫消失在这个世上。”
沈靖平的面色凝重了一分。
“不过,”姜澧话音一转,道,“这确实是把快刀,能干净利索地斩却乱麻,而今我初登大位,宇内乱象未平,再过段时日吧,待整个朝堂如我心意般规整,自然也就不需要这把刀了。”
沈靖平忍不住追问:“……那是何时?”
姜澧并未计较他僭越,“至少,得在我找到姜垣之后。”
沈靖平静默一阵,径自转了话题:“这段时日,皇后殿下的事遍传朝野,市井间也起了流言蜚语……”
姜澧露出种了然的神色,情知他终究要提及崔珑。
但沈靖平不像那些人满口规训,只道:“长此以往,臣担心会动摇中宫后位。”
以何稳固后位?除家族和声望外,无非君王的宠爱和后嗣……
姜澧微微一笑,“不必担心,我早就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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