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制书很快在朝会上正式颁布,同一天崔珑也被带到姜澧的书房,旁听皇帝与内阁及六部诸臣工议事。
至于朝中诸人对这番变动的反应……
此事既是由姜澧敲定,那底下的臣民就该由他去安抚,以皇帝的能力,不至于连这种事都做不到吧?
但他也能料想这块石头丢下去激起的惊澜,不出几日,崔璘就请示要入宫来面见他,他立即允准了。
散朝后崔璘由小黄门指引,穿越层层宫禁进入中宫,来到了他面前。
如今他们兄弟见面,崔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对他拱手作揖,口称皇后殿下,坐也只能坐在他下首。
崔珑摆手让左右退到门外,出言请兄长不必拘束。
崔璘先将教坊司那边的情况告知了他。
“此令一下,当日教坊司就关门大吉了,至于众多女乐的去留……运气最好的一类,是父母亲眷都还在本地的,亲族肯前来教坊司领人,也就直接放归家里了,但大多人的亲族都被发配或流放到偏远之地了,她们全无去处,就按制书上所安排,要么选择嫁人,分派给军中的军户,此后有个依靠。要么选择去城郊的涂山村……不过,”崔璘话音一顿,“你也知道,涂山村虽然是一个几乎只见女人的村子,但里面大多是守节或受了旌表的寡妇、节妇,要让她们过去后融入到原住民中,即便有里正和官吏从中斡旋,只怕也极其不易……”
“将当中种种难处和益处皆剖开与她们分说,让她们自己拿捏清楚,无论来日是何结果,自己的命运只有自己承担,”崔珑道,“至于你所说的问题,听闻涂山村的女子平素以养蚕缫丝为生,可差织造局的人前去采购她们所生产的蚕丝、布匹,再让里正效法军队的编制,将村子里的人以几户分为一个‘小旗’*,往日分配好各人的任务,最终换来钱了大家一起平分。”
崔璘眼睛一亮,“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
崔珑道:“利益关系足以将原本素不相识、哪怕怀有恶感的人联系在一起,甚至比感情或血缘关系来得更紧密。”
崔璘微一怔,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由抬眼观视崔珑,还是那张清美端丽的脸,只是彼时对方身着皇后的朱色鞠衣,衬得眉目愈黑,脸色愈白,一派冷淡的神色也愈凸显,这玉人如今却像是雕琢冰雪而成的了。
从玉他……是不是哪里变了?
崔璘低声道:“殿下如此了解,所以这道制书……果然出自您的手笔?”
崔珑问:“阿兄为何这样想?”
“遣散教坊司一举,已是大大的出人意表,直接将诸女乐发配给军户,倒还像陛下的行事,偏偏又愿意给她们这么多宽裕和选择……”
“或许只是陛下曾与我这个枕边人商讨过。”
“我却听闻你最近日日出入乾化宫,在御座前执笔红批,甚至……能动用玉玺,”崔璘道,“那么,这道制书出自皇后殿下之手也不足为奇。”
“人言可畏啊,”崔珑叹一口气,“这才短短几日,传言就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再过段时日,我岂非就是那越殂代疱的武则天?”
崔璘或许不知道他口中的“武则天”是何等人,却听得懂另一个词,忙向外扫了一眼,告诫道:“慎言。”
崔珑道:“朝臣们都是这样说的?”
“他们也只敢私底下偷偷议论几句罢了,”崔璘道,“况这道制书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好消息,这代表今上对下面的态度彻底缓和了,不会再与人追究过去的事了。说起来满朝谁在教坊司中没个沾亲带故的亲旧?如今她们这些弱女子能脱离苦海,总归是一桩善事。”
崔璘道:“许多人料想,若非有你的缘故,陛下也不会下这道制书,若他们反对你,岂非就是反对取缔教坊司?”
“当真就没有一个反对的人?”
“总有那么一两个好色贪欢之徒吧,但沈靖平站出来念了一道奏疏,当中大大攻讦了一些官吏往日流连烟花之地、狎妓冶游的不良作风,陛下极认同他的观点,翌日就提出将严令禁止本朝官员狎妓以至狎优*,令五城兵马司下去彻查帝阙中大大小小的勾栏院、青楼……”
“这时也就没人敢站出来反对,否则必定会被扣上一项立身不正、为官不清的罪名。”
听到此处,崔珑方才露出一个笑容,将公事暂且搁置,追问起私事:“那……赵表妹与方姑娘呢?”
“前些日子,我已走通关系暗地里将方姑娘赎买了出来,就将她安置在我们城郊的宅子里,她……”崔璘面露迟疑,“过得尚可。”
“制书下达后,几日前我将表妹接了出来,她倒没看出经受了一番波折,反而愈乐观愈坚韧,大有松竹之性。只是她咬定了要与众人一起去那涂山村,至于方姑娘……她听闻制书内容后,也提出要前往涂山村。”
“后来表妹听说方姑娘是经我安置,特意前去看望方姑娘,提出要和她一起同行,到了涂山村两个人就做姐妹,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养蚕织布……她说当初你的选择错不在你,她才是方姑娘真正的债主,余生她都要倾其所有偿还方姑娘。”
崔珑一默,崔璘又道:“方姑娘表面虽不假辞色,但我以为她不是没有动容。”
“我如今被困在这里,也不能走出去见见她们,”崔珑举目四望,最后将目光轻轻搁在自己指尖,“只有烦请兄长继续为我看顾她们了。”
“这是自然,你与我何必说两家话?”
崔珑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样……也好。”
※※※※※
找到崔珑面前来的人还有一个,却是慈庆宫的主人。
一日太后传召皇后前去谒见,宫女为二人煮好了茶,梨茶氤氲间太后以一副温淡的语气闲叙起前事。
“皇后很早就出入宫中了吧,不知什么时候认识的陛下?”
崔珑暂搁茶盏,抬头应话:“很早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我认识陛下的时候,他已是个半大的孩子,被当时的吴选侍养在宫中,”太后面上薄露微笑,道,“选侍位低轶微,衣食用度在这宫中只能说是贫乏,但吴选侍每季总会拿出最好的锦缎为陛下裁衣,只因衣服穿在外面,走出去人人都能看到,没有人会觉得她待这个孩子不好,从她这个养母身上挑出一点错处来……”
“至于关上宫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太后唇角微动,笑容中沁出冷意,“每顿膳食吃的都是剩下的残羹冷炙,冬天连一块多余的炭都不肯送进他房里,锦衣下遮住看不到的地方,很多时候都是带着伤的,那女人在这宫里活得怨气深重,她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到来的,喜欢拿他出气,骂他、掐他甚至以藤条鞭打他。”
“皇后认识陛下这么些年了,这些事,可都知道吗?”
崔珑只有默然。
太后又问:“皇后不好奇陛下最后为何会认一个小小的淑女做太后?”
“臣愿闻其详。”
“只因一件冬衣,一碗面。”
“十多年前有个冬夜,我被吴选侍责骂孩子的声音吵醒,等到她的声音歇下来,走出去看到陛下独自坐在院中的井沿口,如今回想起来,我也鲜有经历那般冷的冬天,四面的树枝上皆挂满霜雪,屋顶的黛瓦也被染成了白色,他一个孩子这时坐在井口边得有多冷?”
“我位分比吴选侍更低,后来她也有了一个自己名义上的皇子,往日哪儿敢拂逆她?但当日我实在做不到对他置之不理,将他带进了自己屋里,给他披了件冬衣,偷偷去小厨房里煮了碗热面。”
“只因为这一晚的举动,就有了我的今日。”
“陛下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太后道,“即便是苛待他多年的吴选侍,念及她对他终归有一场养育,到头来他也没有动她的性命。”
“皇后今日会坐在这里与我叙话,想来过去对陛下也多有照拂,也就是我们母子二人的恩人。”
崔珑忙敛眉垂首,“臣不敢妄谈‘恩惠’……”
“这‘不敢’二字说得好呀,我也‘不敢’,我对陛下做的不过如此,一两件不足道的小事,能有今日一番造化,忝居此位,已令我惶惶终日,不敢再生任何奢念,”太后饶有深意道,“人,必须得知足,知足的人,才是识得分寸的人,不是吗?”
“太后殿下教诲,字字珠玑,臣铭刻于心。”
太后笑道:“我就知道……皇后是个聪明人。”
太后敲打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崔珑了悟:这是提醒他能有今日的殊荣,不过因为皇帝感念过去他对自己的一点微末恩德,是聪明人就不该挟恩图报,得寸进尺,妄谈从后宫进入前朝,临朝称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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