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过我,答应过不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你答应过我的啊!


    许是这份执念太过强烈,记忆中的场景突然开始扭曲变幻,梦与记忆的边界模糊,时井稚紧紧抓住了荆焕烨的手。


    “荆焕烨,你不会违约的,对不对?”


    男人沉默的望着他,目光几乎称得上温柔。


    “可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时井稚顿时如坠冰窖。


    荆焕烨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指头,力道温柔但不容抗拒。


    “回去吧,然后平安健康地活下去。那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吗?”


    上辈子时井稚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损失惨重的苦战,双双从重症病房中醒来后,时井稚望着天花板,突然自言自语般说道:


    “要是有下辈子就好了,安稳无趣的生活说不定也不错。”


    当时荆焕烨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好像并没有听见,又好像只是睡着了。


    遥远的地方传来悠扬的吟唱,梦境开始坍塌,时井稚感到一只手在自己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


    “忘了我吧,今后你不会再被任何人舍弃了。”


    不……时井稚拼命摇头。


    就在脚下将要踏入光明的那一刻,他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了荆焕烨身前飘散的长发!


    “可是我只想在有你的地方生活!”


    直到得知荆焕烨的死讯,时井稚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生命中曾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来自于这个人,又全部回归于这个人。


    “哪怕在你身边的那些日子危险又艰难,却能让我有活着的实感!”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时井稚每说一句都更用力几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就算只剩白骨也会亲手给你刻字立碑,就算尸骨无存也要招魂再见一面!但是如果,如果你还活着……”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过安稳无趣的生活……吧


    少年松开手中的长发,踮脚搂住了自己心甘情愿奉献了一切的指挥官。


    “到那时,请再一次,让我追随您吧。”


    梦境碎作点点光芒而去,与之相反的是愈来愈清晰的吟唱,轻柔神圣的旋律像一张网,打捞起了眼角带泪的少年。


    [回想着一件永远想不起来的事,直到你呼唤我的名字。


    请让我从这悲伤混沌的世界中苏醒,请你呼唤我的名字……]


    时井稚在歌声中缓缓睁眼。


    他先是看见了林玄衿疲惫而喜悦的脸,刚想说些什么,后者却伸手示意他噤声。


    然后顺着林玄衿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站在床尾唱歌的少女。


    称她为少女是因为那面容极为年轻,但阖眼时周身沉静的气质,却透出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银色长卷发直垂到腰际,单边刘海遮住左眼,发尾处泛着浅淡的蓝。


    如果说林玄衿的美像一尊瓷器,眼前的少女无疑是用最为纯澈的蓝白坚冰雕刻而成。


    她用捕梦者古老的语言歌唱着,歌声里似乎蕴含着神奇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在修补着时井稚重伤后的躯体。


    [当我孤身沉睡时你在耳边轻吻低语,而我不知这苦涩的泪水为何而来。


    请不要用花瓣将我埋葬,我还要在这尘世流连,即便记忆逐渐空白也无法安眠。


    直到你呼唤我的名字,拥抱我的灵魂]


    时井稚好像再次跌入梦境一样痴痴地听着,连歌声停下都浑然不觉。


    “好悲伤的梦……”少女霜雪般的眼睫轻轻一颤,和发梢一样浅蓝色的双眸望过来时,竟有种冰层断裂的破碎感。


    “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了。”


    说这话时她没有使用捕梦者的语言,明明长了一副外国人的面孔,中文却异常标准流利。


    “我来介绍一下。”林玄衿站在两人中间的位置,“这位是伊芙贝尔·凯斯洛,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用我们的词来形容就是发小。是她救了你。”


    尽管在看到女生的样貌时,时井稚就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真的听到那个姓氏从林玄衿口中说出来,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行礼:


    “公主殿……”


    “哎哎哎干什么你!”林玄衿忙把人按回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帝制三拜九叩那一套,给我好好躺着。”


    然后她就被时井稚反薅住了,后者整个处于瞳孔地震的状态:


    “你为什么会跟凯斯洛家的人是发小啊!”


    捕梦者的存在延续了上千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社会体系和运转规则,政教合一的格洛学院就是这套体系的最中心。


    而学院的奠基人,亦或者说统领全世界捕梦者的,就是凯斯洛家族——他们的历代家主,都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现在想起来,上辈子自己还真没打听过林玄衿的身世。两个人相依为命那么久也没见她联系过亲人,导致时井稚一直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无亲无故的孤儿……


    “说来话长。”林玄衿把他整个掖进被子里卷好,“但是我懒得长话短说。你只要知道伊芙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行了,要不是她,你这会儿还破着相豁着窟窿呢。”


    被卷成寿司的时井稚试着挣动了两下,再次瞳孔地震。


    “我睡了多久?伤怎么全好了?”


    “时间不长,也就六七个小时的样子。”一直在边上看着两人闹腾的伊芙贝尔终于走上前来,“我喂了一滴龙泪给你,它的药效太厉害,只能治疗濒死的人。”


    即便是普通地说着话,她的嗓音也像唱歌一样悦耳,叫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些。


    “后来你开始做噩梦,一直淌冷汗说梦话。我征求小玄同意之后,试着用异能帮你减轻症状,之后你就醒了。”


    回想起方才的梦,时井稚一下紧张起来:“我…我说了什么?”


    伊芙贝尔笑着摇摇头:“没有听清呢。只听出来了焕烨的名字,你一定是梦到他了吧。”


    “我……”


    “这种吟唱方式的歌词是不固定的,刚刚我唱的那些也都是你在梦境最真实感受的反映。焕烨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的人吧。对吗?”


    “……”时井稚点点头,“荆焕烨他,真的已经……”


    他实在说不出“已经不在了”这几个字。


    “抱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跟你一样希望他活着,我和小玄绝对也在其中。”伊芙贝尔轻声说,“但我们已经努力两年了,始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活着。”


    “那有能说明他已经不在了的证据吗?”时井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眼神殷切的望着她。


    “两年前秋分难爆发,焕烨带了一队捕梦者在麓原市进行救援,可是当小玄和阿勒斯小姐赶过去帮忙时,现场突然发生了爆炸。”


    “当时荆焕烨一个人留在里面善后,阿勒斯小姐立刻冲进了火场,小玄被其他的捕梦者拦了下来。等到能使用火系异能的捕梦者进去找人时,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伊芙贝尔浅蓝色的双眸盛着忧伤,“两个人都尸骨无存,唯一留下的只有阿勒斯被烧毁的斗篷和面纱……”


    尸骨无存……烧毁的斗篷和面纱……


    等等!斗篷和面纱?


    时井稚突然觉得这两样东西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以说一下那位阿勒斯小姐的全名吗?”


    林玄衿刚要张嘴说些什么,伊芙贝尔已经抢在她前面回答了。


    “killaallers,基拉·阿勒斯,但是大家一般习惯用代号称呼她。可能你对knightkiller——‘骑士杀手’这个名号会有所耳闻。”


    骑士杀手……上辈子时井稚似乎的确在哪听过这个称呼,但他很确定这份熟悉并非来自前世,而是重生之后。


    kight…killer…k……


    时井稚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林玄衿!


    “我是不是见过她?是不是两年前医院里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时井稚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你不是说她最近很忙,去别的地方出任务了吗?”


    林玄衿耸了耸肩膀,似乎很想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可揪紧袖口的手出卖了她。


    “是啊。kk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任务了。”


    时井稚眼圈一酸,看出姐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转头又询问起伊芙贝尔。


    “我刚刚听见你们直接喊那个人焕烨,想必关系很好吧。”


    伊芙贝尔点点头:“因为kk是我和小玄最好的朋友,而他是kk从小带大的,是她唯一的入室弟子。”


    时井稚:入室弟子?!!


    他终于想起前世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的了。


    荆焕烨和他说过,把自己领进捕梦者这一条路的师父非常厉害,有“骑士杀手”的尊称。


    而且上一世kk也走得很早,以至于后来荆焕烨经常会叹息自己没机会带时井稚去见对方一面。


    兜兜转转,没想到这个遗憾竟然在重生后补全了。


    可当年……时井稚一直以为那是个男人啊!


    他强行逼自己忽略这件事:“……所以除了阿勒斯小姐的衣物,没有别的痕迹了吗?”


    伊芙贝尔再次点头,林玄衿补充道:“我们也曾经试着从两人的身世背景入手调查,但是荆焕烨是孤儿,kk从出现的那天起就一直是个谜,不管怎样追查,最后都毫无收获。”


    “有没有收获没关系,重要的是,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死了不是吗?”时井稚的眼中重新亮起光芒,“说不定很快就能再见到面了呢?”


    林玄衿失笑:“你啊……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和荆焕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时井稚:……就知道逃不过这一通盘问。


    “只是被救过一命不可能那么激动。还有你之前和水银对战时的表现,说是从未接受过训练的学生傻子都不信。快点如实招来!”


    说完,她还半真不假地伸手要掐时井稚脖子。


    说吗?


    时井稚犹豫了。


    虽然这两个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但眼下自己的情况实在特殊,又有太多和前世有出入的未解之谜,真的把所有事情全盘托出,说不定反而会牵累她们。


    还有水银背后的那个主人,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但对自己似乎有很大的敌意。而且,他们对于荆焕烨的死,可能会知道更多的东西。


    “我可能暂时……没办法说太多。”


    “嘿你个小兔崽子!”林玄衿有些不高兴了,“不放心你姐啊?”


    “没有没有!”时井稚拼命摇头,“等到了可以说的那天,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


    林玄衿似乎还想威逼利诱一下,却被伊芙贝尔拦住了。


    “好了小玄,我们谁还没有点秘密呢。”她轻声笑起来,“只要彼此信任、永不背叛,知道一切和知道一些,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林玄衿讪讪地退开了。


    “那么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


    伊芙贝尔看向时井稚,仅仅是一个抬眼间,她身为公主的气质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时井稚不由得坐直了:“您说。”


    “你不相信荆焕烨已经去世,并且非常想要找到他,对吗?”


    “是的。”


    “你有成为捕梦者,并为人类利益牺牲的觉悟吗?”


    “只要需要,我随时可以献出一切。”


    “那么。”凯斯洛的公主像是面对自己的骑士那样庄严:“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时井稚目光坚定:“求之不得。”


    于是伊芙贝尔向他伸出手:“捕梦者时井稚。格洛学院欢迎你。”


    --


    两位女士在离开病房前,向宋迁他们通知了时井稚醒来的消息。


    但在那对母女放下心来之后,她们也抹除了对方与之相关的一切记忆。


    生死这种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好。


    不过宋迁是个例外。


    龙泪这样疗伤效果奇高的药物不能随意使用,他断掉的那只手无法再生,接上也只能当个摆设。


    林玄衿看着他围在时井稚病床前问这问那的样子,突发奇想。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格洛吧?那里也需要历史老师。”


    宋迁一愣,不敢置信道:“可是我也没有成为捕梦者的资质啊!”


    于是林玄衿再次看向自己身边万能的公主殿下,眨了眨眼。


    伊芙贝尔扶额,一通电话打到了学院医疗部。


    半分钟后,有人送来了一个箱子,打开来赫然是右手义肢的骨骼!


    “回头在外面做一些仿真皮肤,接上后你就能使用最基本的异能啦。”林玄衿笑眯眯道。


    宋迁激动得差点要跪下来给她磕个大的,最后还是医护人员看不下去,把吵吵嚷嚷的一帮人赶出了病房。


    --


    终于清静下来后,时井稚靠在床头回忆前世的线索,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记日记的习惯,虽然后来因为太忙而一度放弃,在死前的最后一天,却像有预感一样,写了最后一次——


    ……


    成为捕梦者后,他很多年都没有这样醉过了。


    不过那天不会误事,毕竟生日一年一次,上头特意给批了假。


    时井稚趴在窗边吹风,沾了奶油的衬衫袖口随便卷了几道,拎着酒瓶迷迷糊糊往下看。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下:“怎么躲这儿来了?”


    少年转头,微眯着眼辨认片刻,笑了:“殿下,我等人呢。”


    说完又继续扒着窗台往外望,像只猫。


    “荆焕烨不会来了。”男人长着和伊芙贝尔一样的银发和浅蓝色双眸,语气却不像自己的妹妹那样温柔客气。


    所有捕梦者都知道,如今荆焕烨与时井稚立场敌对,昔日的搭档已彻底决裂,又怎会为自己的敌人庆生。


    时井稚不说话,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他会的。”过了很久,他一字一句小声道,“每年生日他都会陪我过。一定是今天太忙了,所以要晚一些。”


    时井稚太强又太心软,总是担着最重的担子,以至于人们常常忘了这个人才22岁,本该是个恣意的少年。


    男人叹了口气,临走前帮他关上了窗。


    “明天谈判桌上你们会见面的,今晚早点休息。”


    很快过了深夜十一点,庆生的那帮人都散了,房间里盛满热闹后的空寂。


    今天来了很多人,但都不是时井稚最想见的那个。


    大概醉了真的容易表达欲旺盛吧,喝空所有没被藏起来的酒后,时井稚突然突然很想写点什么。


    他想起以前的日记,自从五年前被荆焕烨捡回来当捕梦者,时间就变得奢侈起来,他也渐渐丢了这个习惯。


    日记…日记本应该在……


    时井稚一秒都不想离开窗口,用异能在书房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本子,连带笔也一起召了过来。


    他转动密码锁,翻开墨绿色的封皮,脑袋抵在笔盖上。没一会儿下巴戳痛了,眼眶也越来越酸。


    人总在走投无路后才悔不当初,


    如果当初自己做得更好,他和荆焕烨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于是在生日的最后十分钟里,窗口的少年等着一个不会来的人,写了封寄不出的信。


    【敬启,曾经的我: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如今也果真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我犯了很多错,所以你不要重蹈覆辙。


    ……】


    最后泪水与墨迹一同落下,少年终于不胜酒力,倚着窗沉沉睡去,并不知晓翌日奔赴的会面,亦是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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