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三确认了任知秋的气息在魔火中湮灭了后,白十九和闻浩然这才从阵中出来。
白十九上前,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陆遥遥摇了摇头,起身将身上的灰尘拍掉。
“我刚才与你说过的,我有保命的法宝,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是的,在被任知秋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算计了之后,陆遥遥也长了个心眼。
和少年一并操纵四方焚魔阵强夺主动权只是计划中的一步,她知道要想真正打败任知秋,如此是远远不够的。
这里真正能够伤到他的是魔火。
魔气这种东西对于修者来说是极为阴毒的,一旦被它侵蚀要么走火入魔,要么根骨断裂,修为尽失。
无论是何种都再无望于仙途。
而魔火更是能焚魂烧身,让其身消道陨。
任知秋既想要清清白白,不堕魔道,又想要操纵魔火,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握住的是他的底牌,也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最后身死在自己炼化的魔火之中,当真是讽刺至极。
不过他也的确差一点成功了,就差一点。
任知秋算无遗漏,却唯独算不到她这个变数。
她不是此间门人,也不是此间门魂,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在最后关头使用蚀骨戒操纵魔火,将任知秋反噬,反败为胜。
想到这里陆遥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两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将其放回了芥子囊。
白十九微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东西?也是你那位尊者给你的?”
有些邪性。
这话是他在心里补充的,并未直言。
她也知道瞒不过白十九的眼睛,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在她拿出来的瞬间门就觉察到了上面非比寻常的气息。
考虑到闻浩然也在,也不好胡诌,陆遥遥斟酌了下语句。
“你说这个啊,这是我在昆仑仙府的一个半妖朋友送给我的,你感知到的上面的妖气应该是他的。”
她补充道:“人有好坏,妖也有善恶。我的朋友人很好的,我经常和他一起组队做课题。这一次我能从凌云长老手上得到入太虚幻门的机会,他功不可没。”
起初闻浩然也还挺奇怪陆遥遥手中怎么会有妖族的东西,听到她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
好像的确有这么一个人,陆遥遥和他提过,他也没太在意。
之后因为要渡人劫,早早就下山入了归墟,所以至今也没和那个半妖见过面。
不过……
闻浩然:“这东西沉师兄不是让你处理了吗?”
他猛地反应过来,“啊我知道了,你没处理,你骗了他。”
陆遥遥听了不高兴了,“这哪里是骗?我这是善意的谎言。这样既没有糟蹋我朋友的心意,还没有忤逆师兄,惹他不快,这样两头都好。”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掰着手指给闻浩然讲道理,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看了他们一眼。
“而且今日要不是有这东西在,我们都得玩儿完呢。”
闻浩然顺着想了下,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陆遥遥赶紧说,“既然你也承了它的救命之恩,之后你回去了可不许把这件事告诉沉师兄哦。”
闻浩然:“……好的。”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白十九没有说话,也没办法插话
他听着陆遥遥一直在说一些他听不明白,也不了解的事情,这种似被排挤在外的感觉让他心情很不愉。
他薄唇抿着,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耳中。
陆遥遥和闻浩然也听到了,他们不再说话,屏息戒备了起来。
原以为会有什么意外,又或是任知秋留了什么后手,不想什么都没有发生。
魔火消散后,无数金色碎片从中而出,在空中如星辰萤火点点。
它们在缓缓往阵中而去,最终骤停在半空。
陆遥遥没见过这种情况,不明所以,扭头问白十九。
“这是什么?有危险吗?”
白十九:“这是任知秋的金丹,不过已经被炸成碎片了。没了身魂寄托飘无所依,没什么威胁。”
“等到灵力完全消耗殆尽后便会自行消散于天地。”
闻浩然拍了下手,提议道。
“既如此要不你们把他的灵力给吸收了吧,毕竟归墟内没有什么灵力。这么任由它消散了也是可惜。”
陆遥遥和白十九同时沉默了。
吸收这种手染鲜血的人的灵力,他们觉得反胃恶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就这样让他消散吧,就当净化周遭魔气了。”
陆遥遥这么说着,盘腿于阵中准备静修运转周天调养下。
不想她刚一动,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点金光。
只一下,好似荡漾开的粼粼波光。
霎那间门整个悬停在半空的碎片也跟着动了起来,一片,一片,无数片碎片都迸射出夺目的光亮,令人目眩。
等到反应过来,他们已被包围其中。
陆遥遥下意识握住了剑柄,正欲拔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阻止了他的动作。
白十九抬眸望向满目粲然,平和道。
“这是任知秋的识海,是他最深处的记忆。”
人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也有走马灯。
这是任知秋生前的走马灯。
她一愣,下意识想起了之前不小心进入姬容识海的场景。
识海斩不断,也走不出。
他们只有等这走马灯结束才能离开。
陆遥遥眼眸一动,顺着那光亮看去。
……
三百年前,仙门玉京。
千道宗是玉京众多仙门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等宗门,自末法时代后,门中势微,隐隐有挤出中等宗门,沦落为小宗的趋势。
直到十年前一位弟子拜入门中,宗门才有了一线转机。
那位弟子火系单灵根资质,悟性极高。不到十八便已至金丹,在大宗门或许只能算中上水准,于中小宗门已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这天才不是旁人,正是任知秋。
在所有人都以为任知秋会仙途坦荡,带领千道宗重回昔日辉煌。
不想他十八至金丹后,修为十年再无寸进。
任知秋试过很多办法,入秘境,重苦修,然而不单无甚效果,修为还不进反退。
他十分懊恼,只得回宗请师尊破例为他算一道天机。
师尊道:[你本是凡身悟道入仙途,你尘缘未断,命有一劫未渡。]
任知秋问:[可是人劫?]
师尊默然片刻,道:[或许。]
或许?
这当真是个模棱两可的卦象。
任知秋心下有些不满,面上并未表露分毫。
算了。
他想,无论人劫还是金丹天劫,于他都没什么两样——只要能渡,只要有解。
他跟随师尊的指示入了靖国。
刚入靖国,恰逢国运有异。
没过多久,此方便成了归墟。
他也被困在了其中,除非国运扭转,他再难离开。
任知秋浑然不在意,以为拯救靖国,修复国运是他的劫。于是他入世成了国师,为靖国祈福,庇佑百姓。
这一庇佑便是三百年。
然而他的劫还在,他在这里浪费了整整三百年。
任知秋很恼怒,很想撂挑子不干了,出去问问那老头儿究竟是算的劳什子卦,卜的又是个什么劫。
可是他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脱离此方归墟。
他需要帮手,需要有能力和他一起改变国运的帮手。
归墟落下的三百年里,前后一共有十几个外界修者接过靖国的天命令。
于是他帮助他们,同他们一起,试图扭转这偏移的国运,这难续的气数。
结果都无济于事。
他们都失败了,有的死在天劫,有的则被归墟境内的魔气蚕食堕落。
只有任知秋还活着,甚至还因祸得福,从金丹突破到了元婴。
讽刺的是,这点突破竟用了整整三百年。
在困在归墟的这三百年里,任知秋学会了自行卜算,算来年是否风调雨顺,算国运是否稳定,再有异变。
而算得最多的,还是他如何也算不到的劫数。
再后来,任知秋不再算了。
不是放弃了,而是他快没时间门了。
他寿数将尽。
是了,入世的修者寿命本就比仙门修者短,再加上归墟之内环境这般恶劣,他若是找不到劫数,渡不过这劫,最多只能再活百年。
在任知秋以为自己当真要羽化在此境的时候,皇后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双生子降生当日,天出奇观,一半乌云一半紫霞。
一正一邪,正为紫气,天生人皇。
邪为黑气,命中犯煞。有亡国之相。
感知到这两股气息,任知秋心下欢喜。
一为紫气稳国运,靖国有救了。
二为他苦等三百年之久,终于在山穷水尽时,等来了他的劫数
——那身携黑气的皇女,是他的劫。
他高兴了没多久,又被新的难题给难住了。
渡劫之人出现了,可任知秋还是算不到对方到底是她的什么劫。
倒是皇女三岁时,占星官姗姗来迟算到了皇女命中犯煞的亡国命格。
皇帝龙颜大变,匆忙来天宇宫找到了他。
他问他,[国师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
任知秋觉得这皇帝当真虚伪可笑,他分明已经知道那皇女有亡国命格,却还要来问他何解。
一国和一人,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选择前者。
皇帝不敢做这种决定,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怕被人扣上冷血无情的帽子,怕被人戳脊梁骨骂。
可若是任知秋做决定那就不一样了。
他是国师,是能与天交流的仙人,在靖国,这个尊崇修士的国度,有时候他的话比这圣旨还要权威,让人无法置喙。
但他没有那么蠢。
任知秋是修者,一言一行都受因果束缚的。他不能轻易决定什么,更不能许诺什么。
若是像往常这个情况,皇帝找他,他大概率会给予一些建议,推他一把。
毕竟只要不是他亲自动手,那因果便落不到他的头上。
只要是为靖国好,任知秋这个国师不介意当皇帝背后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只是这一次不同。
那皇女是他的劫数,她不能死。至少在他还没有渡劫之前,她不能这样轻易死去。
于是任知秋折中提出了一个建议。
[把她与皇子隔开吧,最好永远不要和皇子相见,不然会影响他的气运,乃至靖国的国运。]
任知秋是这样说的,但是他知道,皇帝会做的比他说的过分十倍,甚至百倍。
他就是这样一个昏庸又自私的君王。
在这个本就不会长久的国运中,他想要尽可能地延长他统治的时间门。
至少不能让靖国毁在他手中。
没有人想要当这个千古罪人,任知秋是,皇帝也是。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皇帝做了他能想到,能做到的一切事情。
他将皇女扔进了冷宫,只允许一两个宫人每日去送饭,不让她饿死就成。
除此之外不仅是皇子,其他所有皇氏都不允许和她接触。
任知秋看在眼里,并未干涉。
他干涉不了,也不能干涉凡人的因果,哪怕那是他的劫数。
况且他能够从皇帝手中救下她的命,对于任知秋这样一个循规蹈矩,遵循天道的人来说,已是破天荒的逾越了。
皇女的命保住了,任知秋这才有时间门思考天道的劫数于他究竟是什么。
他应该怎么做才能渡劫。
任知秋在靖国有一好友,一个是云游四海的散修。
他将自己的困扰告知他。
散修心怀天下,觉得渡劫渡劫,得渡。皇女一身煞气,他应该度化感化她,煞气退去,没准他的劫便过了。
任知秋对此很认同。
于是他去了冷宫。
那是他和皇女第一次见面,皇女八岁。
她身子单薄如纸,面黄肌瘦,和她粉雕玉琢的胞弟毫无相似之处。
偏偏那双凤目森然,不似个孩子。
冬日大雪,皇女只穿了一件外袍,上面缝缝补补,洗得发白。手脚还短上一截儿,早已不合身了,难以抵挡严寒。
[今日有饭吗?]
她看到任知秋的时候,这么平静问道。
她把他当成送饭的宫人了。
任知秋只是来看看她,手上空空如也。
她眨了眨眼,默认了今日也没有吃的。
这很正常,这些日天冷,那些宫人懒得挨冻来这样远的地方送饭。有时候来了也是傍晚时候了。
小皇女转身,任知秋跟了过去。
然后看到她跑去外面捧雪吃。
[你这是做什么?]
任知秋上前扣住她的手,皱眉道。
小皇女:[饿了,吃雪。]
任知秋默然了一瞬,看着她冻的发红的鼻子和生了冻疮的手脚。
国运乱了三百年,他见过太多人间门苦难,横死的,冻死的,饿死的,比比皆是。
这其实不算什么的。
况且她本就是命中带煞的人,过得越好,对国运,对靖国越坏。
于他渡劫也不易。
任知秋想了许多,可在对方挣扎着想要再去抓雪吃的时候。
他却道,[别吃。]
小皇女不满,冷冷瞪着他。
[我不吃,我就得饿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父皇,母后,靖国上下的人都希望我死。]
[我偏不如你们愿。]
小皇女仰着头,明明是仰视的角度,却给人睥睨之感。
雪窸窸窣窣落在她头上,那双眸子是刺骨的寒。
[我偏要活下去,活得比你们任何人都要长久。]
任知秋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他静默站在雪地和她对视了许久,许久。
久到白雪也覆了他满头。
他沉声道:[恐怕天命不会如你所愿。]
对方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这样的话对她太重,太伤人。
可任知秋还是说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说出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劝说她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人是不能胜天的。
不若服从天命,早早结束今生苦难,早入轮回。
还是单纯出于一种恶劣的报复。
因为她,自己在归墟之中苦等了三百年。她却还想要逆天而行,阻碍他渡劫。
任知秋讨厌变数,讨厌脱离掌控的人。
他以为对方会哭,会被吓到,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小皇女直勾勾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勾唇笑了。
[你在害怕。]
任知秋,[什么……]
小皇女:[你害怕天命,所以讨厌不畏天命的我。]
任知秋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他被那双凤目看得浑身发冷,却又带着莫名被洞悉的战栗。
他清晰听到自己如擂的心跳。
那一日,风雪乱了他的衣袖。
恪守天命的修者也乱了道心。
……
第一次见面,任知秋是强忍着不平的心绪离开的。
回去后他少有的没办法静心修行。
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他这不是害怕,只是和其他所有修者一样顺应天命,顺应因果。
无规矩不成方圆,修者既得天修行,自然该遵循天道法则。
另一个声音又在说,那个小皇女说得对,他是在逃避。三百年是,三百年后也是。
或许他本不该入归墟渡什么劫,他可以也试着逆天而行,修者本就是与天争命数。
任知秋冥想了七日夜才从天宇宫出来。
只是没想到在他堪堪稳住了道心的时候,小皇女出事了。
[当真是可怕,八岁的孩子竟然能将一个成年宫人给杀死,太邪乎了。]
[这有啥可邪乎的?她本就是天煞孤星,亡国命格,她连靖国都能亡,杀一个宫人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可是……那个宫人是她乳娘啊。]
皇后在生子之前本就体弱多病,之后更是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有人说她是因为生了孩子身子亏空太厉害了,这才香消玉殒。然而因为小皇女的命格带煞,他们更倾向于是她将自己的生母克死的。
三岁之前还没被占星官卜算出命格的时候,皇女的待遇虽比不上皇子,却也是锦衣玉食,不愁吃穿。
皇帝将她丢入冷宫的时候除了给她安排两个送饭的宫人外,还将自她的乳娘一并给打包了出去。
这是任知秋了解的有关那个乳娘的所有事情,其余的,便不知了。
听到那两个宫人的话,他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起了涟漪。
任知秋冷着脸甩袖一步瞬身到了那幽深枯败的宫殿。
连日大雪已停了,小皇女还是穿着初见他时候的那件满是补丁的破旧衣衫。
唯一不同的是,上面沾染了一些鲜红的血迹,血迹已经干了,衬得她苍白消瘦的面容诡异的多了一分血气。
[为何?]
他这么冷冰冰质问着。
其实这等小事任知秋完全没必要过来,他随便找一两个宫人打听下,又或者掐指卜算一番即可。
可任知秋更想要听小皇女亲自告诉他原因。
[为何要杀人?]
小皇女面无表情,神色比他的语气还要冷。
[她要杀我,为何我就不能杀她?]
任知秋一愣,这才从对方口中得知,是那乳娘无法忍受这冷宫的生活。
但是她是小皇女的乳娘,主子一日还在这里一日,她便不能离开。
有宫人教唆她,杀了她吧。
她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女,生来克母,又克国的煞星。你这是为民,为国除害。
杀了她,你就自由了。
乳娘下定了决心,选好了时间门。
在昨夜小皇女熟睡之后动了手。
[她拿着枕头死死捂住我,她想捂死我。所以我用发簪刺死了她。]
小皇女平静的将当时发生的一切告知了任知秋。
乳娘的鲜血流到她的手中有多滚烫,又是如何从滚烫变得冰凉,最后直挺挺倒下,成为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很快,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门。
她杀了她。
她抬眸,再次用那双凤目看向他。
[国师,我做错了吗?]
任知秋一愣,对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他沉默了一瞬,回答,[……自保没错,但你不该杀人。]
小皇女问:[可我不杀她,她会杀了我。]
她并不迷茫,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任知秋:[你既自有判定,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小皇女道:[他们怕我,你不怕。]
任知秋听后笑了,那是一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不达眼底。
[我是修者,怎会畏惧一介凡人?]
小皇女盯着他,那双眸子澄澈明亮,将眼前人照得无所遁形。
半晌,她咧嘴也笑了。学着他眼底的嘲讽和轻蔑。
[修者又如何?我一介凡人都不怕的天命,你却怕。]
[你不如我。]
她这么轻飘飘下了定论,却让任知秋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那日任知秋回去后做了个决定——他要看着她。
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女究竟有多无惧无畏,在天命面前是不是当真能够一直保持不顺不驯,还是被生生打碎傲骨。
他要她低头服软,让她知道妄图撼天的蝼蚁有多可笑。
接下来的两年里,任知秋除了平日节日庆典需要主持仪式,祭天祈福外,他都在冷宫。
他看着小皇女饿得吃雪吃草,在她身染恶疾,痛苦哭喊,在每一个宫人欺辱践踏她的时候冷眼旁观。
以前的任知秋虽无法干涉凡人因果,却不会这样冷漠。
任知秋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不允许自己被一个凡人看轻,他无法对凡人动手。
于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等她认错求饶,向他认错,对天求饶。
[国师。]
两年过去了,小皇女依旧消瘦,眉眼却张开了些许。
修者不单看皮相还观骨相,她生了一副很好的骨相。
任知秋迎着月光淡淡看了过去。
床上的小皇女面色潮红,虚弱不堪。
近日靖国污浊之气更甚,皇宫大部分地方有他用阵法隔绝浊气倒还好,唯独冷宫,皇帝没让他布阵。
她这症状是被浊气侵蚀的结果。
[我不会救你。]
任知秋开口,[你知道的,修者是不能干涉凡人生死的。]
小皇女勾了勾唇角,[所有修者都像你这样不近人情吗?]
对于她的挖苦,任知秋并没有回应,也不在乎。
她又道:[那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任知秋站在原地半晌,在看到对方干裂的嘴唇后眼眸一闪,终是动了。
他倒好水将杯子递给她。
小皇女眼睫微动,[我起不了身。]
她艰难抬眸看向任知秋,[喂我。]
任知秋勃然大怒,[陈辛择,你少得寸进尺!]
小皇女咧嘴笑了,[我没有得寸进尺。我知道,你不想我死。]
[不,准确来说你怕我死。]
这个秘密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每当她濒临死亡,性命垂危的时候,她总是能有惊无险的挺过去。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命硬,福大命大。后来渐渐的,她发现每次昏睡之时隐隐有一股浅淡的香气。
不似花草,是一股檀木冷香。
那是任知秋身上的熏香,很淡,很轻,不靠近根本难以觉察。
小皇女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他,带着命令口吻重复。
[任知秋,喂我。]
任知秋强忍着怒气将那杯水喂了,期间门动作粗鲁,好几次都把人给呛到直咳嗽。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他心情舒坦了不少,冷笑道。
[这是臣第一次伺候人,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殿下你多担待。]
小皇女平复了气息后不怒反笑。
[国师之后多伺候我几次就熟能生巧了。]
任知秋是被气走的。
准确来说,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样和对方不欢而散的。
大约是应了那一句祸害遗千年。
小皇女又一次挺过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又一次的逢凶化吉,靖国的气运也受她命格的影响即将断绝。
彼竭我盈,北戎开始逐渐壮大,攻城掠地,已直逼靖国咽喉。
紫微星乱,靖国要亡了。
——本该如此。
皇帝做了最后的挣扎,七年前的那个问题,他再次抛给了别人来做决定。
只是这一次推波助澜的不是任知秋,而是靖国上下的百姓。
小皇女亡国的煞星命格“不小心”走漏到了皇宫外。
一时之间门,群臣进谏,百姓请愿。
小皇女苟延残喘的十年命数,似乎走到了尽头。
[你听到他们的请愿了吗?诛帝女,定民心,稳国运。杀你,是民之所向。]
任知秋将外面的事情一字不漏,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了她。
他直勾勾盯着她,想要看到她脸上的惶恐和畏惧。
[这一次你又要如何自救。]
[毕竟靖国上下那么多人,可是杀不尽的。]
任知秋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又是真的在询问她是否还有绝处逢生的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让她屈服天命,变成了想看她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对她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期待。
小皇女面上无悲无喜,喃喃道:[是啊。所有人都想我死……]
她说到这里一顿,想到了什么抬头。
[不,除了你。你不想我死。]
任知秋:[可我也不会救你。]
小皇女已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其是在靖国这个尊崇修士的地方。
入靖国的修士要么是为了那所谓的天命令而来,要么便是有什么自身劫数要渡。
任知秋是在归墟之前进来的,很显然,他是后者。
而且这个劫数,很有可能和她有关。
所以她一点也不感谢对方曾在她奄奄一息时候搭过手,他对她,像是对待路边的阿猫阿狗,他在施舍,却并不怜悯她。
他或许和别人不同,但是他的那微不足道的善,也是有目的的。
小皇女从记事起就知道,这世界上所有人都靠不住,都不值得信任。
她不能依赖任何人,她只能自救。
许久,她做出了决定。
[不,不用你救。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小忙就好]
[我要见父皇一面。]
任知秋没有问她原因,他答应了她。
在皇帝大发慈悲地召见小皇女的第二日,他下了一道圣旨。
靖国求和北戎,赔款割地,黄金万两,珍宝无数,还有——帝女一位。
小皇女主动请求去北戎为质了。
[这是我唯一的生机。]
如果说最开始皇帝不杀她是怕担个冷血无情的坏名声,到如今,他是真的害怕她克了他的命数。
毕竟这些年但凡靠近她,或是想要试图杀害她的人都下场凄惨。
因此小皇女这次主动请求为质,他几乎想要没想就同意了。
与其用民逼死她,不若让她这个祸害走得远远的,去北戎祸害北戎国运。
小皇女离开靖国那日,只有任知秋来为她送行。
准确来说他并非特意来的,只是履行身为国师的义务罢了。
任知秋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衣服也头一次合了身。
[你看,我又活下去了。]
她这么笑着对任知秋说道。
任知秋不知道她为什么都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心下很烦躁,很想要将她这张风轻云淡的假面给撕下来。
明明这么难受,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怨恨,为什么还要笑?
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冷笑道。
[此去北戎,希望殿下日后也能像如今这般好好活下去。]
……
那个总是惹他生气的小皇女终于走了。
任知秋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很轻松,可他好像更烦躁,更难静心修行了。
在无数次路过冷宫,无数次不小心进去之后,他终是不得不承认。
他或许,大概,是有些在意她的。
毕竟那样朝夕相处了两年,对方一时之间门离开了,他难免不大习惯也是能够理解的。
再说对方是他的劫数,她脱离了自己的视野,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在他渡劫未成之前没了命怎么办?
任知秋这样说服着自己,将自己那些不正常不应该出现的想法合理化。
如此,他这才心安理得的在北戎布下了一个投影阵。
任知秋和往常小皇女在靖国时候一样,除了需要处理事务的时候之外,他都会隔着投影看她。
和他预料的一样,在北戎她过得比靖国更加辛苦艰难。
作为靖国求和送来的帝女,北戎人人都可以欺凌她。
他们用驯马的鞭子抽打她,将她和牛马关在一起,把她手脚绑起来用马拖拽她。
那些人折辱她,将食物踩在地上蹂.躏,让她混着草叶泥土一起吃下去。
任知秋就这样看着,和在靖国时候一样冷眼旁观着她的一切苦难。
这是她的命格。
比她更惨的凡人比比皆是,他只需要看着,看着她顺从天命,接受自己的命数。
到时他的劫数应该也该落下了。
一开始他很平静,他以为他很平静。
直到有一日,北戎的小王子找到了小皇女。
他命人将小皇女的手脚绑住,这一次不是一马拖行,而五马。
[你们靖国不是有个酷刑叫五马分尸吗?我没见识过,今日便拿你来试试。]
[他们都说你是硬骨头,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他一声令下,五马慢慢向前走了。
任知秋看着她被勒得越来越紧,浑身充血,几近窒息。
他心漏跳了一拍,顾不上其他,下意识要启动空间门法阵瞬移过去。
然而下一秒,小皇女求饶了。
投影中的人涕流满面,狼狈不堪地朝着那个少年磕头求饶。求他饶恕自己的性命。
那少年达到目的,狠狠抽了她一鞭子后,大笑着离开了。
任知秋注视着这一幕,浑身刹那倒流般,他觉得手脚冰冷。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崩塌。
她求饶了。那个从来不会低头,不会认命的人求饶了。
他第一时间门是难以置信,其次是愤怒。
她骗了他,她说过不会顺从命数,顺从天命的!那个北蛮人算什么东西?他也配,配让她低头!
她的尊严,她的傲骨,应该由他践踏,由他打断,而不应该是这种蠢货,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任知秋气得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在了地上,天宇宫上下的灵力三百年来头一次紊乱到整个皇宫都在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平复下来情绪。
任知秋在满地狼藉中坐下,冷冷盯着画面中同样已经平复下来,面无表情躺在地上的少女。
她眼睫微动,那双凤目冷得让人脊背发凉。
哪有先前窝囊怯弱的模样?
[任知秋。]
正在他想眼不见心不烦,将这影像挥散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
她在唤他。
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名。
世间门万物的名字是咒,最短的因果束缚。唤其名,必有所感,所应。
任知秋烦闷的心绪骤然平静了下来,下一秒,他听她望着天,喃喃又道。
[你看,我又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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