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在看她。
任知秋对此意外又不意外。
他静默注视着画面中的人良久,久到天完全暗下来后,才移开了视线。
皇女陈辛择的离开对于任知秋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影响,他每日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毫无变化。
唯一的不同是,在没有从投影阵看她的时候他也会时不时想起她。
修行时候想,祭祀时候想,隔着阵法看她的时候更想。
任知秋觉得自己变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太在意陈辛择了,在意到已经有些扰乱他的生活了。
[任知秋,明日是我生辰。]
画面中的人这么说道。
她总会在没人的时候自顾自和他说话,也不在意他到底在不在,有没有听到。
[靖国女子十五成年,若我是个寻常女子想必已经到了能相看郎君的年纪了。]
五年的时间,原来的小女孩眉目已经长开,眉眼精致,玉立亭亭,哪怕不施粉黛,头无珠翠也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任知秋,你说我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
任知秋薄唇微抿,半晌,沉沉回了句。
[不知道。]
这是五年来头一次他回应了陈辛择,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有些懊恼。
这太蠢了,她又听不到。
谁知下一秒,少女笃定道。
[我猜你会说不知道。]
任知秋一愣。
她又道,[可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修道者,是可以窥探天机的仙人,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你只是不想算罢了。]
陈辛择凤目微眯,前一秒还天真浪漫的神情变得晦暗明灭。
[任知秋,你怕天命也怕我。你不敢算任何有关我的事。]
她说到这里突然扭头看了过来,那个方向好巧不巧正好是投影阵对面。
猝不及防,两人相隔千里,四目相对。
陈辛择红唇勾起,似笑非笑地无声说了三个字。
任知秋瞳孔一缩。
他读得懂唇语,她说的那三个字是——胆小鬼。
任知秋默然撤掉了投影阵。
若是以往对方那么嘲讽他,他肯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可这次他没有,什么情绪都没有。
在关掉投影阵的前一秒,任知秋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的嘴唇好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任知秋整个人如雷轰顶,他慌乱起身拿出命盘占卜。
三百年来一直在算,却从没有算出的劫数在这一次有了答案。
任知秋愕然看着卜算了无数次的结果。
没有错,是情劫。
陈辛择不是他的人劫,是情劫。
之前他就疑惑,为什么陈辛择才是祸乱靖国国运的煞星,为何靖国国运会在三百年前他入归墟不多久就开始乱了。
祸是在陈辛择,也在他。
他和她因果相连,乱了紫微星,乱了这国运。
任知秋不能接受苦等三百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连着三日,他都不再看投影阵。
他不敢看陈辛择,他逃避她,逃避他的劫数。
在第四日夜里,任知秋猛地感知到了陈辛择的命星异动。
那个一直顽强到连天都奈何不了的命格第一次有了紊乱坠落的迹象。
他慌忙打开了投影阵。
在看见投影的画面后任知秋浑身血液倒流,僵硬在了原地。
脏乱污秽的牛棚中,少女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雪色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的淤痕。
她手中紧握着一根簪子。
手上血迹斑驳,地面一片血泊。皎洁的月光从外面缓缓流淌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银光冷色。
她的身旁躺了一具尸体。
一具男尸。
陈辛择眼眸沉如死水,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骤然出现,将整个牛棚都震得微微颤动。
她知道是谁来了。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往动静传来的地方看去。
[任知秋。]
任知秋一身月白,好似天上月落在了她的面前。
圣洁干净,和她的污秽狼狈全然不同。
[你看,我又活下来了。]
和往常时候一样,陈辛择面无表情的和唯一能倾听她的人讲述着今夜的遭遇。
[我力气太小了,我挣脱不了他。他说如果不从了他就杀了我,我不想激怒他,我放弃了挣扎。]
[不要说了……]
[我很痛。我想为什么同样都是人,男女在力量上相差会这样悬殊。]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我让他尽兴,我开始从挣扎变得顺从,我开始取悦他。我使出浑身解数折腾他,我想只要是人,总会有累的时候。只要累了,我就有机会。]
[然后他终于睡着了,我杀了他。]
陈辛择拿起沾血的簪子,脸上也有殷红的痕迹,衬得她那张精致的脸更加美艳诡谲。
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用簪子狠狠刺进了他的脖子,他的血喷涌而出,很烫,也很臭。]
[我还刺了他身下,我把那东西刺得血肉模糊……]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任知秋苍白着脸色,胸膛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
陈辛择被打断后怔然了一瞬,继续握着簪子往地上刺去。
[我这样刺他,刺他……]
她话说到一半,被猛地拽入了一个檀木冷香的怀抱。
陈辛择眼眸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抱住了她。
可他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
紧到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你在害怕。]
陈辛择感觉到对方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怕我死?怕我死了你这劫数渡不了,出不去?]
任知秋没说话,他只紧紧抱着陈辛择。
[……你想活下去吗?]
良久,任知秋涩然问了这么一句。
[即使很苦,很艰辛,日后甚至会比今日困难百倍。如此,你也想活下去吗?]
[想。]
陈辛择看向天上高悬的月亮,面如枯井般死寂。
[我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比那些辱我欺我的人活得更长久。]
[好。]
[我帮你。]
……
三百年的岁月,如白马过隙迅速在陆遥遥他们的眼前飞逝。
看完任知秋的记忆,他们都沉默了。
周遭的荧光点点,好似漫天繁星。
一颗星星从上面落下,好巧不巧在陆遥遥指尖停留。
她垂眸看过去,和寻常金丹自爆后神魂瞬间消散于天地不同,这些碎片许久都萦绕在半空。
“原来如此……”
半晌,白十九出声打破了平静。
“怪不得任知秋之前说他疯了,一个修道者却为一个凡人逆天改命,不惜断送了自己的仙途。可不就是疯了吗?”
陆遥遥手指微动,将那点荧光捏碎。
“他这不是疯,是清醒的沉沦。他喜欢女帝,喜欢一个人,为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眉眼冷沉。
“只是他太偏激,也太自私,为了改一个人的命不惜牺牲成千上万的人的命。也活该他落得如此下场,世间因果报应,这是他咎由自取。”
任知秋已死,十万将士的灵魂没了他的束缚和操纵,若是用这个佛器来度化应该能够重入轮回。
就是可惜了,那个被无端牵扯到任知秋和女帝因果之中,承了天雷而死的张平修了。
闻浩然叹了口气,“好了,任知秋已死,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完全松口气了。你们别忘了,还有这个阵呢。”
他指了指四方焚魔阵。
陆遥遥莫名:“这个阵怎么了?”
和他们抢夺阵法操纵权的任知秋已经死了,这个阵法于他们再无任何威胁了才是。
“不是有没有威胁的问题。”
闻浩然走上前用神魂感知了下上面的灵力波动。
“这个阵法是个佛阵,是祈福庇佑之阵。如果布阵之人死了,只要佛器尚在,它便能够一直存在这里,十年,甚至百年。”
“所以我们得把它给毁了才行。”
虽然这是个佛阵,对靖国百利无一害。但是这个阵的对面还连接着另一边的魔阵。
若是不把这边的佛阵破坏,那边一旦献祭开始,魔气就会涌现过来。
他们刚才身死在阵中承担了因果还好,他们活得好好的,魔气便无法控制。
到时候整个靖国,不,是整个归墟都会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
陆遥遥皱眉,“可若是我们破坏了这个阵法,那边献祭的魔气过不来,不就不能度化了吗?”
“他说的会涌现过来的魔气不是此次女帝献祭形成的魔气,是二十年前十万将士的亡灵未散的魔气。”
白十九也知道有些绕,他斟酌了下语句解释道。
“是这样的,任知秋虽然已将亡灵的魔气炼化,但他此番操纵的却并非全部,还有大部分在北戎草原上空徘徊。这也是为什么北戎二十年来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不得不靠进犯靖国,谋求生存空间。”
之前陆遥遥就奇怪二十年前明明双方已经议和了,怎么如今双方的关系越发交恶,摩擦不断。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女帝紫微星乱,到账国运也乱,自然国家也不可能多安稳。
如今听白十九这么一说,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女帝和任知秋故意将魔气留了一部分在北戎,以此加剧两族的矛盾。这样她发动战争就是顺应天命,解救百姓于水火,不用承担因果。
陆遥遥:“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魔阵一开,无论那边献祭与否,那边的魔气都会涌过来。”
他微微颔首,“所以要毁了这阵。”
“同样的,也只有毁了这阵才能阻止那边的献祭。”
魔阵和魔气不同,魔气是天地之间的污浊之气,而魔阵的作用只是聚集魔气和献祭生魂。
布魔阵的如果是个魔修的话,只要魔气不断,阵法就能永远维持运转。偏偏任知秋没有入魔,他布阵所用的是灵力。
无论魔阵还是佛阵皆是如此。
而北戎那边的魔气浓郁,二十年间更是滋生得磅礴无穷,在那种环境之下别说灵力了,就连草木可能都难以存活。
所以这二十年间维持魔阵运转的灵力是从佛阵这边传送过去的。
只要这边的四方焚魔阵被毁,灵力供给也断了,魔阵自然也就无法启动,献祭也就终止了。
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后,陆遥遥也不再墨迹,撸起袖子拿起那截匕首。
“成,我这就上去把那佛眼给毁了。”
毁四方焚魔阵,最主要的是要把与之相连的佛器给毁了。
先前她已经把那里弄裂了一道痕迹了,现在再过去补几刀应该就差不多了。
陆遥遥说着往金身仙人像方向走去,“啪嗒”一声,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
顺着看去,是那枚从魔气之中掉落出来的青鸟面具。
它不是什么法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物。凡物都很脆弱,要说它能够从魔气和任知秋金丹自爆中幸免于难,陆遥遥是断然不信的。
如今这面具能安然无恙,无非是有心人有意护之罢了。
闻浩然顺着陆遥遥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那枚青鸟面具。
在闻浩然以为她会径直绕过,或是踢开它的时候,陆遥遥盯着那面具看了半晌,而后弯腰把它给捡了起来,顺手放到了衣袖揣着。
少年一愣,一旁的白十九更是按捺不住先一步开口。
“你干什么?死人的东西拿着也不嫌晦气。”
白十九皱着眉,伸手就要把它给捏碎。
陆遥遥侧身避开了。
在对方不悦的眼神下不慌不忙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不是,你忘了?这面具可是你花一锭金买的,一锭金啊,啧啧,把我卖了都不一定值这么多钱。”
白十九没想到她捡起来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说完收好面具,也不管白十九什么反应,提着匕首去砍佛眼了。
他噎住了,扭头问闻浩然,“你们昆仑这么穷?”
闻浩然连忙反驳,“不,是他穷,不关昆仑的事情。”
事关昆仑名声,他必须得澄清。
再说了他这话也是实话,说真的,他入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陆遥遥更两袖清风的仙门弟子了。
对于两人的谈话陆遥遥浑然不知,她此时已经爬上了金身仙人像。
握紧匕首往佛眼上用力一刺。
这一次很轻松,几乎一下去就刺中了,没有丝毫阻拦。
也是,任知秋已身死,这佛眼虽是他本命法器的一部分,无主的法器,想要破坏轻而易举。
正在陆遥遥一鼓作气,想要再往里面刺深一些的时候,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的周围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罡风。
山林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天边黑沉的乌云也被吹开。
云后露出的不是月亮,而是微弱的日光。
天亮了。这意味着那边魔阵已经要开始启动了。
明明他们是算好了时间,按照归墟夜长来算,距离天明还有半个时辰才对。
不想今日的夜竟比昨日短。
“?!是因为任知秋死了!如果说女帝是祸乱国运的元凶,那任知秋就是帮凶!他们因果相连太深,他身死之后永夜也会消退一部分,所以这才比往常更早天明!”
闻浩然朝着陆遥遥大喊,“师弟,快!来不及了,快毁了佛眼!”
周围山摇地动,陆遥遥被晃得险些从金身像上摔下来。
她双手握紧匕首,运转灵力用力一刺!
“咔嚓”一声,金身裂开了无数道裂痕,密密麻麻宛若蜘蛛网。紧接着轰然崩塌。
那伫立于山林,靖国几百年之久仙人像终于倒下了。
周遭尘土纷扬,陆遥遥呛得直咳嗽。
她从废墟之中走了出来,挥手将面前的灰尘挥掉。
“咳咳,怎么样,阵法毁了没……”
陆遥遥话还没说完,刚稳定下来的地面又剧烈晃动了起来。
白十九和闻浩然感知到了什么心下一惊,一左一右拽着陆遥遥往后退去。
巨大的灵力在整个山林之间涤荡,悬浮在半空的金丹碎片似被磁石吸引了一般全部朝着那阵法之中涌去。
金光逼仄,无数碎片慢慢聚拢,最后凝聚成了在了一起。
本该自爆散于天地的金丹重新恢复了原样。
以金丹为能量源,阵法还是启动了。
陆遥遥心下一惊,赶紧引灵力防御。
然而预料之中魔气纵横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灵力退去之后,一个隐约的身影在光亮中显露出来。
被传送过来的不是魔气,是女帝陈辛择。
她站在阵法中,那颗金丹似找到了主人一般往她胸口而去,最后融入在了她的体内。
看到这一幕,陆遥遥他们也明白了刚才任知秋自爆金丹并不是为了和他们同归于尽,而是为了让金丹从魔气中离开。
他想要把这颗金丹留给女帝。
这是他算到的最坏的结果。
如果他死在了他们的手中,他便用金丹帮她褪去凡身。
“倒是朕小瞧你们了。”
女帝的反应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因为任知秋的身死而感到伤心难过。
她拍掉身上的灰尘,感知到周身的灵力涌动,勾了勾唇。
“不过也谢谢你们,让朕得到了一颗元婴金丹。毕竟这可比从练气开始修行要省事许多。”
陆遥遥盯着女帝许久,道。
“……他死了。”
女帝抬眸,看向陆遥遥笑了笑。
“朕知道,不然这金丹也不可能易主。”
她以为她没明白她的意思,忖度道。
“他为你逆天改命,为你放弃了自己的仙途,甚至在最后放弃了重新凝聚神魂的机会,自爆金丹承了因果,将一身修为全数留给你。”
“他是为你而死的。”
女帝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所以呢?要朕以命换命吗?”
“他为朕逆天改命,那是因为朕是他的情劫,朕若死了,他谈何仙途?他也得死在天劫之中。”
她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你们应该看过他的记忆了吧。”
金丹脱离的时候会有走马灯,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女帝看陆遥遥他们不回答也没否认,便知道他们看到了。
她冷笑道:“你们觉得他为朕做了这些,布局如此,朕就会感谢他?你们觉得他对朕这便是喜欢?
他只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女帝的眉眼冷冽,山林之间的日光投落在了她的身上,满身金光,却森然如冰。
“生我的母国弃朕,北戎辱朕。朕的父皇,群臣百姓,他们从未真心待过朕。他们固然可恶,可最可恶的是任知秋。”
“他冷眼朕的一切苦难,目睹朕最狼狈不堪的模样却袖手旁观。他比施暴者还要可恶百倍,千倍。”
女帝的眼神如刀锋利,冷冷注视着陆遥遥他们。
“这样的人死了,朕有什么好难过的?”
陆遥遥原以为女帝对任知秋多少是有些感情的,毕竟他们朝夕相伴了那么多年,任知秋为她做了那么多。
不曾想在她眼里,任知秋竟是她最憎恶的存在。
不过这也能够理解,虽然任知秋是修者不能干涉因果,可要是换作一个人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袖手旁观的话,陆遥遥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你和他的恩怨我们管不着,你恨他也好怨他也罢。但是其他的人是无辜的。”
“这道你修不了,也不配修。”
尽管刚才佛眼破的及时,那边的魔阵并没有启动。
但是献祭没成,但是因为任知秋的这颗金丹,女帝已脱离了凡身。
这是个坏消息,同样的,也是个好消息。
修者不能伤凡人性命,女帝已不是凡人,他们杀了她便不用承担因果了。
陆遥遥说着从剑鞘中拔剑而出,带起的剑风将她额前的碎发拂起,那双眸子澄澈明亮。
“今日不只是为了完成天命令从归墟之中出去,更是为了二十年前无辜枉死的张道友和十万闻家军,我都要取走你的项上人头!”
她话音刚落,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直接瞬身朝着女帝方向而去。
闻浩然见了下意识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白十九拦住了。
“你做什么?”
白十九道:“你忘了陆遥是因为什么入的归墟,接的天命令。我们若是动手帮了他,那这机缘就不是他的,而是我们的了。”
少年一顿,这才想起这么回事。
闻浩然看着和女帝缠斗隐隐落于下风的身影,心下不免担忧。
“可是师弟恐怕不是女帝的对手。”
尽管任知秋的那颗金丹为了帮女帝重塑仙身耗费了大半的灵力,修为已从原本的元婴跌落到了结丹巅峰。
然而对于陆遥遥这个堪堪筑基的修者来说要赢过她实在太过勉强。
白十九耸了耸肩,对此并没有太在意。
“输了就输了呗,大不了机缘不要,这人我杀了。如此我们照样也能完成天命令离开归墟,也不亏。”
……是哦。
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毕竟现在的情况又不是刚才面对任知秋那样的九死一生,好像的确不需要太担心。
闻浩然微微颔首,想到什么又问:“那我们就这样看着吗?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的吗?”
这么光是看着陆遥遥孤军奋战,好像有点儿不厚道。
白十九莫名,“谁说我们没事干的?”
他说着双手拢成喇叭状,朝着陆遥遥方向高声喊道。
“陆遥,加油!兄长我看好你!”
白十九回头:“愣着干什么?你也喊啊。”
“哦哦,好的。”
闻浩然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而后中气十足的为陆遥遥应援。
“陆师弟,加油!俺要说的和白道友的一样!”
白十九:“……”
这学人精。
不远处正堪堪躲过女帝攻击的陆遥遥听到他们的声音一噎。
天命令完成掉落的机缘并不是谁解决了扰乱天道因果的罪魁祸首,谁才能得到。
但是机缘会因为动手的人而有所不同。
若是白十九完成天命令,那掉落的十有是契合他的体质和属性的机缘。那么这个机缘对少年来说可能是好东西,但给了旁人那就可能毫无用处。
这便相当于吾之蜜糖,彼之□□。
所以女帝必须陆遥遥动手才行。
尽管知道他们是为将机缘给她,但是看着他们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还是有些郁闷。
“诶!陆遥,你这不行啊!你躲什么?直接朝她脑门锤啊!要是我,直接一拳把她脑浆都给锤出来了!”
大哥,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力能扛鼎,金刚芭比吗!
“师弟!用锁魂术!把她锁住!”
师兄,我才筑基!锁魂术那么高级的术法我还不会啊!
陆遥遥一边应对着女帝的攻击,一边在脑海中疯狂吐槽。
更是在看到他们竟席地而坐吃起了果子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你在看哪里?”
陆遥遥心下一惊,女帝不知何时瞬身来到了她的身后,长剑凛冽,要不是她躲得快都要把她头皮给削掉。
女帝的身手不差,甚至可以用好来评价。
她虽是一介凡人,但习武多年,加上任知秋帮她淬体,已达到了陆地神仙境。
陆地神仙境本就只差一步便可入道修行,如今有了金丹加持,她的速度和力量更是成几何倍上升。
本来陆遥遥还想着她刚融金丹褪去凡身,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不想她竟毫无影响。
“火树银花,焚!”
巨大的火光如昼,陆遥遥的头发都燎断了一截。
她颇为意外,“你怎么会御火术?”
女帝:“这有什么意外的?”
“任知秋那个蠢货想要与朕一同修道长生,教了朕很多术法。只是朕以前只会口诀没有灵力而已。”
“还有这个。”
她凤目微眯,手腕一动,银白的剑身映照在陆遥遥的眉眼。
“嘀嗒。”有水声。
是水系术法?
“不是水,是镜。”
陆遥遥顺着声音看去,光滑的剑面荡漾着涟漪层层,偏偏上面没有一点水纹。
女帝的身影也似乎在涟漪之中隐约朦胧。
“浮生若梦,水月镜花。”
话音刚落,无数的镜面出现在了四周。
天上是镜,地面是镜,四面八方全部都是镜子。
陆遥遥站在镜外,里面是女帝。
她将自己藏匿在了镜中。
外面的白十九看到女帝施术的瞬间立刻坐直了身子。
闻浩然虽不知道这是什么术法,在感觉到陆遥遥的气息被封印在了里面后心下一凝。
“这是你们之前去天宇宫外面布的那个镜花水月阵吗?”
“不是,好像是个幻阵。”
他压着唇角,神色颇为复杂,“不对,是个迷阵。”
迷阵并非幻阵,幻阵指虚幻,前者却是真实的。
所见真实,所困也是真实。
一旦修者在迷阵之中迷失了自我,轻则意识混乱,痴傻疯癫,重则走火入魔。
它比幻阵生心魔还要可怕,因为它是一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攻击。
白十九没有吃果子的心情了。
“啧,真是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任知秋是个什么东西,他的情劫也是个什么东西。”
闻浩然不大明白白十九这话什么意思。
“怎么了?这迷阵也出自任知秋的手笔?”
白十九:“不是。”
他脸色不大好看地说道:“任知秋再神通广大也算不到他死后的天机,是女帝。她恐怕早就猜到了这次入归墟寻机缘的是陆遥,所以特意布了这个迷阵。”
一旦入迷阵者,似入生死局。
布阵者和入阵者的神魂都会封锁在其中,唯有一方身死才能破阵而出。
旁人若是强行破阵进去救人,那阵便会立刻崩溃,锁在里面的两人都会死。
女帝这么做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插手。
闻浩然也放下了快要送进嘴里的灵果,看向迷阵方向。
“如此,能不能出来只有看师弟自己了。”
……
陆遥遥也发现了这阵法和普通阵法不大一样。
她的神魂似乎只能在这方阵中活动,如果稍微探出去一点,下一秒就会被弹回来。
镜面涟漪渐起,女帝的脸出现在距离她最近的一面镜中。
“朕知道你想杀了朕取机缘。”
下一秒,她的脸又出现在另一面镜子。
“本来按照计划,就算任知秋身死,朕用他的金丹脱离凡体,然后再杀了你们,朕也能逆天改命踏入仙途。”
她的声音出现在了陆遥遥身后。
“可是谁知道他自诩算无遗漏,却算错了那少年的修为。”
她说的那个少年很明显是白十九。
闻浩然虽然修为在金丹初期,比结丹巅峰的女帝高,可他只是一缕神魂,并不是她的对手。
若白十九不是一步元婴,只是堪堪金丹,那么在和任知秋交战这么久,耗费了那么多灵力后,女帝的确有一定取胜的把握。
女帝提起这里语气颇为可惜。
“都怪他太弱了,修行了三百年竟然还只在元婴。如果他再强一点,朕融了这颗金丹修为没准能够更高。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唉,看来续了二十年命数,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天命。”
她话锋一转,镜面中的头突然伸了出来,在距离陆遥遥毫厘之间停住。
两人四目相对,女帝凤目静如死水。
“不过死前能拉一个垫背的也不错。”
出阵之后白十九他们一定会对她动杀手,在此之前,她要陆遥遥先死。
陆遥遥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赶紧后仰和对方拉开距离。
涟漪平复,女帝的身影再次隐匿在了镜中。
她不敢放松,握着剑柄警惕留意着四周。
“哗啦!”
似水声似镜碎的声音响起,镜子碎了。
无数镜片如刀往陆遥遥这边飞来。
她下意识引剑去挡,天上的那面镜子失重压了过来。
陆遥遥挥斩过去。
镜子被划了一道裂痕,下一秒,她的手臂一痛,出现了同样长短深浅的剑痕。
怎么回事?为什么砍镜子她会受伤?
她抬眸看向那面镜子,发现先前里面只映照女帝身影的镜子此时自己也出现在了其中。
镜子将她的身魂给锁在了里面。
这就有些麻烦了。
镜子会攻击人,但是她不能贸然攻击镜子。
那就只有攻击女帝了。
陆遥遥眯了眯眼睛,屏住呼吸感知着她的气息。
在后面!
她反手引剑砍去,不想又是一道伤痕出现在了身上。
“你在往哪儿砍?”
女帝的声音,不,准确来说无数道声音。
陆遥遥心下一惊,抬头一看,镜面中有无数个女帝的身影。
她刚才那一剑砍到的只是其中一个,并非她的本体。
陆遥遥试图去感知气息,以气息深浅来分辨,然而每一个分.身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正在她不知该如何寻找女帝的时候,两只手臂从她后面猛地伸出掐住了她的脖子。
陆遥遥想要挣脱,结果不知怎么,发现女帝的力气大得出奇,动弹不了分毫。
不,准确来说是她被削弱了。
她使不上力气。
“你的神魂锁在了里面,现在朕是刀俎,你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女帝的声音在耳畔,冷得似伥鬼索命。
“让朕想想,先割你哪里。”
她勒住陆遥遥的手没有松开,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搁浅的鱼,缺氧濒死。
但她又恶劣的给了她一线喘息。
她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指尖划过陆遥遥的面颊,很快的便沁了一道血痕。
而后视线往下,落在了陆遥遥的腿间。
“朕讨厌男人胯间的那秽根。就从那里开始吧。”
前一秒还急得不行的陆遥遥听到这话突然停止了挣扎。
女帝以为她是认命了,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下一秒她引剑砍了过去,却落了空。
“你没有?!”
女帝一向淡然自若的神情骤然崩塌,“你不是男的!”
陆遥遥闻言泪流满面。
“没想到第一个认对我性别的人竟然是你。”
呜呜,她好感动,终于不是说她是天阉阴阳人了。
女帝还在恍惚,陆遥遥趁着她怀疑人生的时候用力一个肘击砸了过去。
中了!
尽管这有些胜之不武,但是陆遥遥也不管其他,赶紧乘胜追击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把人从镜中拽了出来。
怕对方又隐藏在其中,陆遥遥也顾不上凝聚灵力了,直接欺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女帝瞳孔一缩,看到身上的陆遥遥似乎看到了什么伥鬼索命一般,脸色煞白。
“滚开!”
陆遥遥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么大反应,愕然的同时又很快抓住了时机,手腕一动,操纵着剑直刺向了她的身体。
只是一瞬,女帝很快反应过来,一脚踹了过去。
她慌忙避开,剑被打掉在地。
在堪堪拽出女帝半个身子的时候,一直没有动静的镜面突然逼仄起来,无数镜子从中挤压,把她给挤在了镜子里。
对,镜子里。
陆遥遥愕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眼睁睁从立体变成平面。
女帝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她面对着她站着,面带嘲讽道。
“怪不得外面那个小子那般护着你,朕还真以为你们兄弟情深呢。”
陆遥遥:“?”
不然呢。
她反应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她这番话的言下之意。
事关自己的清白,她得解释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不是所有男女都是那种关系,就像你和任知秋,你和他朝夕相处那么久你也没生出什么旖旎心思,我……”
“闭嘴!”
女帝突然恼怒了起来,冷声警告。
“你若是再提一次那个人,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陆遥遥:“……”
这多大仇多大怨啊。
她识相闭嘴,紧接着一道寒光映在她的眉眼。
女帝提剑朝她逼近。
“?!你,你干什么?我刚才可没提任知秋啊!”
女帝脸色一黑,“你现在提了。”
“……”
不是啊你怎么还诈我啊!
女帝又道:“朕可以不割你的舌头,可没说不割你其他地方。”
她垂眸,落在了陆遥遥握剑的手。
“你是剑修吧,一个剑修若是握不了剑应该比死还难受吧。”
陆遥遥瞳孔一缩,“等等……!”
女帝引剑直直刺进了镜中陆遥遥的手臂,镜面一下子淌下了殷红血水。
陆遥遥被封在了镜子里,躲不掉,也逃不出,只得硬生生承受住了这一剑。
“哦,还有另一只手。”
女帝话音刚落,拔剑欲往另一边刺。
陆遥遥双指一并。
“唰”的一声,原本落在外面的一枝春骤然飞起,朝着女帝方向刺了过去!
她虽被困在镜中动不了,可一枝春在外面,它是她的手脚。
女帝身手或许不俗,可论剑的话她如何也比不过作为天生剑骨的陆遥遥。
“你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在我面前用剑!”
她指作剑式,引诀大喝。
“剑来!”
霎那间镜身颤动,整个阵法都被逼仄的剑气搅动了起来。
陆遥遥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进的镜中。
不为别的,若是她在外女帝在里,和敌在暗我在明一样,毫无应对之力。
可若是她在里面,不让女帝入镜。
那么镜子是她困住自己的武器,同样也是她的保护屏障。
她要用她的阵做防御,将她诛杀在阵法之外。
“逍遥剑意,起!”
这是沉云落的剑意,之前她本来只能学个形像神不像,但是自从从白十九的领域淬体之后,她能够使出五六分剑之真意来。
尽管不多,但是一步元婴的剑意她能够使出这般程度,足以应对金丹以下的修者了。
镜属阴之物,陆遥遥纯阴体质,误打误撞的,在此方天地中,她的剑气竟比平日强上三倍不止。
打得女帝毫无招架之力。
局势逆转,陆遥遥占据了上风。
女帝也觉察到了这样下去她必败无疑。
因为陆遥遥的攻势,剑气隔绝在她和前面锁住陆遥遥的镜子之前,就算剑气没有断了她的命脉,她也会被逼死在镜子之间。
女帝咬了咬牙,衣袖一挥,不得不将逼近的镜子从四方退开,狭窄的空间变得宽敞,中间的灵气也从浓郁变得稀薄。
就是现在!
在女帝将镜子退开的瞬间,逼仄的灵力也松懈了。
先前固若金汤的阵法有了薄弱,陆遥遥调动着一枝春旋转了剑身,直直朝着锁住她身魂的镜面刺去。
随着镜面碎开,尖锐的刺痛也从她手中传来。
这个镜子和她融为一体,伤镜就等同于伤了她。
不过上面附着的灵力比之前弱了不少,陆遥遥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就脱身了。
趁她病要她命。
趁着阵法松动了片刻,她不顾手上的伤口,一剑诛了过去。
女帝刚才已经被她的剑气逼得退无可退,身后贴着冰冷的镜面。
她想也没想,直接隐匿在了镜中。
无数的镜子中出现了无数个女帝的身影。
“如此,你还分得清吗?”
和这一次会和之前一样,她又会无法辨认本体而踌躇不前。
女帝这么想着。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收了手中剑。
尽管知道她是怕不小心剑伤到镜子,误伤到了自身。
可还是被她这个举动给蠢到了。
“蠢货,朕若是你哪怕两败俱伤也不会放下手中武器。
没了剑,你要拿什么与朕抗衡?”
陆遥遥双指一并,看着无数镜面冷冷道:“蠢的人是你,我说了,我是剑修。”
“你的剑,自然也是我的武器。”
什么?!
女帝还没反应过来,周遭突然剑鸣铮铮。哪来的剑?
她感知到了什么,瞳孔一缩。
是她的剑。每个镜面的中自己手中的剑都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镜中剑飞到了女帝头顶,密密麻麻,剑刃如箭,全部对准了她蓄势待发。
“万剑归宗!”
眼看着剑要落入她的身体,女帝大惊,下意识从镜中逃出。
刚从里面出来,下一秒一枝春搭在了她的脖颈。
“胜负已分,你败了。”
陆遥遥说着就要引剑绝了她的命数,不想随着她的动作,袖中的青鸟面具落在了地上。
她眼眸一动,余光发现女帝的神情也微怔了一瞬。
很快的,她移开了视线。
女帝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却也坦然,她自嘲地笑了笑,张开手臂。
“来吧,杀了朕,来拿你的机缘吧!”
陆遥遥没立刻动手,淡淡说道:“你若是在意这个面具,你死之后我烧给你。”
女帝一愣,而后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道,“荒谬。”
“你怕不是得了什么癔症?还是这是你羞辱朕的方式?”
“你明知朕厌恶任知秋,竟还想将他的面具烧给朕。””
女帝说着厌恶地别开视线,不耐烦道:“快点,少磨磨唧唧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陆遥遥看了她一眼,而后也没再说什么,凝上灵力,剑气凛冽,正欲一剑诛心。
不想剑刚要刺入对方胸口,有什么飞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剑。
在看清楚了那东西后陆遥遥一愣,女帝也愕然在了原地。
是那枚青鸟面具。
它上面沾染着任知秋最后一道神魂之力,死死抵着陆遥遥的剑刃,不让它寸进分毫。
陆遥遥没想到青年已身消道陨,那残酷的力量竟然还这般强悍。
她蓄力一刺,“咔嚓”一声,那神魂凝聚的灵力罩快要破开。
剑气将落于面具,这样的凡物只要一碰触它便会碎裂成齑粉。
在快要成功突破的时候,女帝突然挥掉了挡在面前的面具。
“噗嗤”,剑入了血肉。
这一次,一剑诛心,绝了帝王气数。
陆遥遥握剑的手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做。
她神色复杂:“你不是一直很想活下去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帝眼睫之下那双眸子闪烁了一瞬光亮,稍纵即逝,很快便黯然了。
“没什么,只是累了……”
她声音孱弱道:“不想活了。”
女帝重重倒在了地上,血泊之中,她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她努力朝着那抹青色伸手。
可是她已经没了气力。
女帝死死盯着那个面具,在殷红的血迹快要蔓延过去,沾染上它的时候。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其拿起,它依旧完好无损,干净如新。
几乎是在陆遥遥把面具拿起的瞬间,女帝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下一秒阵破了。
陆遥遥没有第一时间从里面离开,她一点点看着镜面破碎,消失。
好似一场幻梦,梦醒了,什么也没留下。
她眼眸微动,蹲下了身。
然后将那枚面具轻轻覆在了女帝脸上。
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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