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姜玉郎顿时后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谢欲晚何时说话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语,面色有了苦恼, 蹙了眉:“从前你不还同我说, 家中情况特殊, 不会迎娶高门女子吗?小婳虽然是庶女,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姜玉郎后退一步,面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先将小婳迎为妾吗?这般丑事, 不可,不可, 父亲不会答应的。”

    许久, 却也未见友人说话,姜玉郎抬眸, 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平静, 依旧看着小婳离去的方向。

    姜玉郎心一怔,他怎么觉得, 看着模样, 谢兄这一次,像是认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只听见一道淡淡的男声:“谁同你说,是妾?”说完这一句, 原本同他说好一起去观赏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过他, 未停留一瞬, 向远处而去。

    就好似,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

    姜玉郎口中的话被堵住, 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他将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姜玉郎忙摇了摇头,谢欲晚和小婳成婚,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门前独自呆愣了数刻,姜玉郎还是同之前一般摇了摇头,谢兄和小婳,他不能敢想。

    迈开步子,他眸中的讶异褪去大半,换做一股担忧。

    若谢欲晚欲求娶小婳的事情为真,彼时消息传到玉莹耳中,玉莹当是会伤心欲绝。他轻叹一口气,玉莹追了谢兄数年,谢兄怎如此铁石心肠。

    当年在书院之时,玉莹虽然年轻气盛,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为玉莹太过爱慕谢兄。现在想想,全因当时玉莹太过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错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后,谢兄再也没有正视过玉莹一眼了。这些年玉莹的难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紧。这才趁谢兄上任丞相,告假这几月,借之前的恩情,让谢兄来为府中公子小姐授课。

    却不想,今日谢兄同他说,他想迎娶小婳。

    他知谢兄应是看中了小婳那副好皮囊,但单论皮囊,玉莹又哪里比小婳差,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边。

    姜婳怔然望着水中的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侧身,发现是三两丫鬟。她望了一眼,没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鱼。

    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们姐妹当是谁,原来是三小姐呀,哎呀,这一月的帕子绣好了吗?”

    另一个衣着稍精致些的丫鬟轻声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姐妹:“春沈,勿要再胡言。”虽是这么说,她的眼眸,也在上下打量着身前一身素衣的人。

    见到姜婳洗的发白的衣袖时,也不由偏头笑了一声。

    姜婳眸很平静,转身望向面前的几个丫鬟。

    如她所想,她一个都不认识。她垂下眸,想了一瞬,前世她是否遇上了这些丫鬟。太久远的记忆,她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似乎是快要遇上的时候,她避开了。

    适才她心中想着如何离谢欲晚远些,便也没太注意,又在这亭子中停了片刻,这才遇上了。

    此时,她望着面前这些丫鬟,将她们肆意轻视的目光尽收眼底。她淡然立在原地,没说什么,同平常一般,转身离开。

    丫鬟们互相相望了一瞬,又一个个捂嘴笑了起来,倒也没有将这当做一个多大的乐子,只是转身,就挽着手,走了。

    十年未回来,但这姜府的路,她却没有丝毫的陌生。

    她像往常一般,低垂着头,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路上又遇上了两三人,她们待她的态度,无不是嫌恶,轻视,遇见她,先是要嘲笑一番,再恍若什么脏东西一般走开。

    前世她看着这些,心会有些隐隐的痛。

    但现在看着,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刚重生,就遇见了谢欲晚,掩饰前世的痕迹,已经花费了她大半力气,她实在没有再有心思同旁人计较。

    她低垂着头,没太管顾周围。

    直到被一道衣袖拦下——

    她抬眸望去,眼神定在那一张熟悉的脸上,杏眼薄唇,眉梢含笑,是希芸,姜玉莹奶妈的孩子,也是姜玉莹院中的大丫鬟。

    上一世,希芸随着姜玉莹一同出嫁,最后上了王家姑爷的床,怀了身孕。姜玉莹知晓后,让她在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府中打探消息的人说,那白雪,都成了一滩滩血水。最后,希芸难产,一尸两命。

    她总是会想到善恶有报四个字。

    故而此时希芸揪住她衣袖,直接将她推到一旁时,她没有挣扎。

    “砰——”地一声,她摔到了柱子上。她听见希芸尖着嗓音,斥责:“谁许你去见谢大人的,我家小姐一早便同你说了,让你这般脏物,不要去谢大人身前晃荡。”

    说着,希芸掐起她的脸,眼中闪过了一丝艳羡。随后冷着脸,刻薄道:“一张狐媚的脸罢了,是想又如你姨娘一般,以色侍人”

    前面,哪怕是被掐红了脸,姜婳眸色依旧很平淡。

    直到——

    希芸口中,开始出现姨娘的名字。

    她眸一暗,反手握住希芸的手,清淡说道:“你再说一遍?”

    仗着姜玉莹权势,在府中横着走的希芸,何时受过如此委屈。还是一个不受宠,人人可以欺辱的庶女,她离开尖了声音,大声道:“我说你姨娘——”

    希芸本是想说,那般贱人,以色侍人。但不知为何,对上姜婳那双平静的眼时,她心中生了一丝害怕,甚至眸都在颤抖,她张了张口,到底没在姜婳的注视下,完整地说出那一句话。

    只能心虚地甩开手,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软弱可欺的庶女的眼神吓到了,她直接甩了衣袖:“反正,你离谢大人远些,那是我家小姐的。还是如往常一般,不要去学堂,如果去了,后果你懂的。”

    说完,她便强装着镇定离开。

    姜婳淡淡看着,随后,望了一眼天。

    春日的光,似乎清透些,她此时再看不见如前世一般昏沉的云。她不知在想什么,就那般,站了许久。

    等到天色晚了,姜婳差不多想好了之后的事情,才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陡然发现,狭窄的小院门前,挂着一盏不算亮的灯。像是天边的月亮一般,能映出地上人淡淡的影子,她不知为何,生了乐趣。

    循着自己的影子,轻抬起腿,再抬起手。

    看见细而长的影子随着她而动,她似乎寻到了乐趣。

    小院偏僻,她也不怕,有人看见她的异常,抬着抬着,唇角突然带了一丝笑。但笑意过后,眼眶又陡然红了。

    正当她眨眨眼,准备整理衣衫,转身进去时。

    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小婳,你回来了。”

    她浑身都僵住,手指尖茫然地颤动了一瞬,随后,她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向身后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

    轻薄的月光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层银白的纱,她微微弯着腰,手持着帕子,放在唇边,见她望过来,眸又温婉了一分。

    她眼眸陡然红了,适才没有落下的泪,就那么划过脸颊。

    她唇微张,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姨娘。”

    季窈淳见她落了泪,一双眸也心疼地红了,却因为身子孱弱,不等上前,被风一吹,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姜婳顿时指尖都慌了,忙跑过去,将人搀扶住。

    接触的地方,传来皮肤温热的实感,姜婳颤着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人,眼中的泪又是成片地落下。

    “小婳,咳咳咳,怎么了?”季窈淳一边咳嗽,一边心疼地抚上了姜婳的脸。

    姜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随后,垂着眸,将自己送入季窈淳怀中。

    季窈淳不明所以,今日不是她才送小婳出的门,怎么小婳,像是许久未见过她了。她轻声一笑,温柔将女儿抱在怀中,温声哄道:“没事了,怎么还如儿时那般,去了学堂还要哭着鼻子。”

    姜婳将人紧紧搂住,眸颤了又颤,随后闭上。

    如若今日这一切,只是她死前的一场梦。那上天待她,也太好了些。

    半生苦楚,在这一刻,竟也不过云烟。

    她等着,这一场梦的消散,泪甚至浸湿了姨娘的衣衫。可许久,温热的触感依旧围绕着她,那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砰砰而动的心

    不是梦吗?

    她怔然,身子开始颤抖,抬起眸,望向一直温柔望着她姨娘。

    姨娘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小婳,告诉姨娘,怎么了?”

    她浑身僵硬,怔怔看着姨娘。

    她能看见姨娘唇边浅而温柔的笑,素白衣衫下纤细孱弱的轮廓,和正抚摸她头发时衣袖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皓腕。

    常年不出门,姨娘的脸,是一种病态的白,在这月光之下,柔美至极。

    此时她在姨娘怀中,甚至能听见姨娘清浅温热的呼吸声。

    她再一次,直直垂下泪。

    原来,猛烈欢喜降临的那一瞬,人还是会哭,起码她忍不住。看着姨娘温柔又心疼的目光,她再次将自己埋入姨娘温热的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像是从未离开过姨娘身边,只是做了一场,有些长的梦。那个梦太坏了,知晓如何让她最为悲伤,带走了姨娘。

    但幸好是梦,梦醒了,姨娘就又回到了她身边。

    许久之后,姜婳颤抖着声音,扬起微颤的唇,认真道:“没有发生什么,小婳就是太想姨娘了,很想,很想。”

    季窈淳温柔地应了一声,轻声道:“好,咳咳咳,姨娘也在想小婳。算起来,从早上送小婳出去,咳咳咳已经有数个时辰了,姨娘也很想小婳。”

    听见咳嗽声,姜婳恍然将抬起头,擦干了泪。

    “外面冷,姨娘,我们进屋。”说着,她牵起姨娘的手,像是握住了此生的珍宝。不算亮的灯笼,同着月光一起,照亮了小小的一段路。

    一边走着,姜婳一边抬眸,望着身旁温热的人。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在她十五岁这年,姨娘并没有死。但这一定,是神佛,对她两世最大的恩赐。

    烛光之下,姜婳撑着手,呆呆望着对面的姨娘。

    季窈淳温柔一笑,放下了手中正在绣的帕子,轻声道:“夜深了,小婳,该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学堂。”

    姜婳摇头,她舍不得。就连摇头的时候,她都一直看着姨娘。

    她原是想,这府中左右已经没有她留恋的东西了,这几日她可以寻个法子,先离了府,去外面躲藏一段日子。

    今日谢欲晚虽没发现她的异常,但是时间一久,他定是能发现的。

    如若被发现了,按照谢欲晚的性子,她定难以逃脱。

    他是当朝丞相,后来,便是天子,也要看他三分脸色。且不说她只是奉常府中一个不受宠的小姐,便是她有了通天宠爱,这世间,宠爱也永远大不过权势。

    她于他,不过是笼中雀,掌中鸟。

    一种不安在她心中升起,那种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开始缠绕着她,她惶然地摇了摇头,心中泛起的疼让她淡了眸。

    她想,她不能再如前世一般,绝不能。

    她真的,真的不要再嫁给谢欲晚了。

    更何况,姜婳眼眸顿时温柔了起来,望向了身前的人。

    见到她望过来,姨娘也对她盈盈一笑。

    姜婳撑着手,怔怔看着,只觉得,姨娘是这世间最美的人。姨娘的美,似温柔的水,包容万物。

    再想起谢欲晚,她便更蹙了眉。

    有了姨娘,她此生更不可能再嫁与他了。他那般冰寒清冷性子,姨娘一看,便不会喜欢。

    她才不会嫁给姨娘不喜欢的人。

    只是如今有了姨娘,她便不能,直接逃出府了。她需得再好好谋划谋划,首先要谋划的,姜婳望了望一贫如洗的屋子,轻声叹道,她得想些法子,去寻些银钱。

    季窈淳正绣着帕子,见女儿发呆,也没有打扰,只是温柔一笑。她总觉得,小婳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是神佛送给她的欢喜。

    姜婳察觉到了她的眸光,也弯起眸,轻轻一笑。

    待到自己意识到时,她眨了眨眼,她其实,都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她许久未如此轻松地笑了。

    嫁与谢欲晚那十年,她不是没有过欢喜。

    只是哪怕是好一些的情绪,都带着又厚又重的枷锁。让她又悲又喜,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

    她不能说,她那些又厚又中的情绪,是源自谢欲晚。但离了谢欲晚,她应该,也能拥有不一样的一生。

    同一世间男子,做一对寻常夫妻。

    或许,待到年长之后,她同他,还会有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不会三岁便要苦读诗书,也不用被困在高高大大的围墙中。

    孩子能自由地去山间玩水,他的布兜中,会揣着两三颗糖。待到路上时,就忍不住吃了一两颗。最后在小溪边,可能会遇见一个正在哭泣的妇人。

    孩子搓搓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想送上布兜中娘亲为他装的糖时,却有些害羞和胆怯。

    回到家中,孩子别着脸,小声同她讲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她扬起手,温柔抚摸他的头时,又“噌——”地一下扑倒她怀中。

    这般想着,其实,也是不错的一生。

    望着对面的姨娘,在温暖的烛光中,姜婳竟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见到女儿睡着,原本正绣着帕子的季窈淳,轻柔了手中的动作,小心放下帕子,再忍着咳嗽,轻唤了院中的晓春。

    看着晓春将姜婳安置好,季窈淳坐在床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

    今日小婳,似乎,同往日不太同。

    *

    隔日。

    被晓春唤醒时,姜婳怔了一瞬,惶恐涌上心头,她掀开被子就要去找姨娘。等到赤脚传来的冷意让她不由瑟缩时,在晓春惊讶的眸光中,她才缓缓停下。

    坐在凳上,接过鞋袜,一一穿戴好。

    姜婳出了门,看见姨娘房中,正亮着一盏灯。或许是太怕昨日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她带着不安的情绪,没敲门,只如贼一般,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此时,她的指尖,还在颤抖。

    下一瞬,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她侧在门扉前,同室内的姨娘,对上眼。那般熟悉的温柔,从姨娘眼中向她涌来那一刻,她那一颗提起的心,才恍然放下。

    “小婳,该去学堂了。”温柔的声音,说着不太温柔的话。

    学堂有谢欲晚,姜婳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去。但看着姨娘温柔的眼,她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同晓春吩咐了一两句,就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如今姨娘在府中,有些事情,她就要早做打算了。不知哪里同前世的轨迹有了区别,这一世,姨娘并没有在她十五岁这年死去。

    是姜玉莹没有动手,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她无从得知。

    但是按照上一世姜玉莹的性子,她动手,也是迟早的事情。她今日同晓春说的,便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晓春都要守在姨娘身边。

    这般事情,姜玉莹不会假手于人,但是她害怕万一呢,她再不能失去姨娘了。要如何彻底解决姜玉莹的事情,她也得好好想想。

    从后面入了学堂,她未抬眸,就能感受到一道深重的眸光。

    她指尖一顿,随后按照前世的模样,坐在了最后面。

    最前面的姜玉莹和希芸见她来了学堂,姜玉莹蹙眉望向一旁的希芸,希芸垂下头,不敢说话,只是过了一会,恶狠狠地看着姜婳。

    姜婳没太在意,她浑身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谢欲晚身上。

    她将自己扮做前世模样,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向周围打量一眼。等到陡然一片阴影映在她身前时,她惶然地抬了头。

    是谢欲晚。

    谢欲晚眸清淡而平静,似乎比她死之前的记忆中,更冷了些。她不太记得,前世谢欲晚是否也在此时到了她书桌前,她只能,努力扮着前一世这时姜婳的模样。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慌张:“夫,夫子。”

    谢欲晚长眸半抬,定眸看了她许久。

    姜婳指尖凝住,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吗,她这两日都未做不符前世性格之事,他是如何发现的?

    她不敢将自己心中的慌乱表现分毫,也不知,为何众目睽睽之下,他要这般看着她。就在她因为高度紧张身体有些虚脱之际,谢欲晚突然走了。

    就那么走了?

    姜婳垂下眸,只能感觉到自己颤动的心。

    只是,这一次,再不是如前世般,盈满了不安的欢喜。

    而是忐忑与畏惧。

    她知晓,她瞒不了他一生,待她被谢欲晚发觉,抓住把柄的那一日,她将面对他滔天的怒火。

    她得想个法子,她不能,一定不能,再走上同前世一般的路。

    谢欲晚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内响起,她垂着眸,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直到学堂开始喧闹,姜婳才放下了手中的书,轻声动了一口气。平日这般时候,便是谢欲晚已经走了。可等她抬头,却陡然同台阶之上,谢欲晚的眸光对上。

    她怔了一瞬,不知为何他眸中的光是如此地寒。

    下一瞬,又学着前一世姜婳的模样,颤着眼眸,垂下了头。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看着,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进书桌的少女,眼眸深重了一瞬。他指尖一动,到底还是没有上前。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不知为何,大雪纷飞之中,他回到了初遇姜婳的这一年。他略去心中淡淡的欢喜,等待着既定的命运。

    酒宴之上,她会将那杯酒,递给他。

    待到她入了丞相府,他遣人,将那湖填了就是。

    此时,他该克制。

    谢欲晚有些失神,甚至未细究,为何此时,他会用‘克制’二字。只是迎着春日的光,一步一步走远。

    *

    姜婳未能走,她被希芸堵在了学堂中。

    见到希芸到了她桌前,学堂中其他人噤若寒蝉,忙收了东西就走。生怕走慢一些,就会被全府捧在掌心的姜二小姐迁怒。

    待到学堂只剩下姜婳、希芸和两个嬷嬷,姜婳抬眸,淡淡望向了希芸。

    又是这种眼光!

    希芸咬紧了唇,那日回去后,她问了自己数遍,一个无权无势无宠爱一直任由人欺|辱的庶女,到底有什么可以让她怕的。

    若是再有一次,她定不会因为姜婳一个眼神,如此狼狈。也不知这小贱蹄子是哪里学了这般眼神,上次生生将她吓到了。

    希芸上去,抬起手,就要打。

    姜婳侧过身子,抓住了希芸的手。她眉间情绪很淡,似乎有些不解为何自己只是来了学堂便惹了姜玉莹这般怒火。

    姜玉莹爱慕谢欲晚,她知晓。

    但学堂的女学生,并不止她一个。数个姐姐妹妹,不都同他们一起上课。还是,只是想教训她,随便寻个借口。

    希芸被控住手,直接对着身后两个嬷嬷道:“你们上来,给我按住她。”

    两个嬷嬷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姜婳望着希芸,轻声道:“现在你让她们停下,还有机会。”

    希芸一滞,不知为何姜婳如此淡定,她心总无由来地一慌,是有什么人会为姜婳撑腰?此时看见了,便有了证据。

    这般想着,希芸向四周望了望,见到空荡无一人,顿时又嚣张起来。

    无人,姜婳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随后,希芸又想,便是有人又如何,这府中,又谁会为姜婳撑腰?小姐去大人公子老夫人那里说上一说,再多的证据都无用。

    她顿时更加嚣张。

    这时,两个嬷嬷上前,一人一只手,将姜婳按在了墙上。

    希芸抬起手,就是要打。

    然后就听见,姜婳轻声道:“二姐姐知晓希芸姐姐也喜欢谢夫子吗?”

    两个嬷嬷脸色一变,希芸一怔,手都忘了挥下去:“你个贱人说什么胡话,谁,谁喜欢,喜欢谢大人。”

    姜婳淡着眸,也没看她,而是对按着她的两个嬷嬷道:“可是那日,我看见希芸姐姐暗暗捡起了夫子丢弃的手稿,难道希芸姐姐是为二姐姐捡的吗?”

    希芸脸一白,忙否认:“我才没有,你有证据吗?”

    姜婳就等这么一句,轻笑着,对两位嬷嬷说道:“去搜一搜,不就有了。两位嬷嬷,你们知晓的,我日常同夫子,话都不敢说上一句,不像希芸姐姐,不仅借着二姐姐向夫子搭话,还收藏夫子已经扔掉的手稿。你们说,若是二姐姐知道了”

    她装作惊讶的样子,对着希芸的眸却是平静的。

    “那可怎么办呀。”

    希芸慌乱了,两个嬷嬷也放下了手,对视一眼,扯住希芸的手,就向外走去。

    姜婳瘫在墙边,任由自己的身体靠着床,眉间没有一丝情绪。

    直到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暗处而出,声音清淡:“在下怎么不知自己有过手稿?”

    姜婳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欲晚。

    他怎会在此处?!

    她想隐藏,却已经晚了,谢欲晚定眸望向她,适时抬起一些笑:“在下倒是未想到,姜三小姐还有如此一面。以在下为幌,可还好用?”

    姜婳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情绪面对,干脆冷下了脸,垂着头。

    她扣着手指,想着等会自己能不能狡辩一番,可谢欲晚说完那一句,也没有要等她答复的意思,将一孤本放在她眼前,就走了。

    她怔了一瞬,手久久不敢触碰桌上的书。

    谢欲晚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发现?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姜婳陡然松了一口气。她望着那人走远的修长的身影,手极轻地压住那本书。

    不知何时,她同他前一世纠缠的爱、恨、怨,就都变成了惧怕。

    她也恍然察觉,她同他之间,如若没有那杯酒,山高路远。

    真好。

    *

    姜婳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见姨娘。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转了个方向,向着一处院子而去。

    “元宁居。”

    到了人前,她开始扮做前一世的模样,抱着书,轻颤着眸,对着守门的侍卫道:“小哥,能同祖母通报一声吗?我是姜婳,三,三小姐。”

    侍卫轻蔑望了一眼,随后不耐烦地向里面走去。

    姜婳垂下了眸,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前一世的她,总是低着头,因为低着头,就不会看见旁人厌恶的神情。

    这一世,她倒也挺喜欢低着头的。因为低着头,别人就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

    只要想到谢欲晚,她恨不得低一生的头。

    半刻钟后,侍卫回来了,态度好了一些:“进去吧。”一旁一起守门的侍卫像是看不过去了,伸手拍了那侍卫一下,随后对着姜婳友好地笑了笑:“小姐进去吧。”

    姜婳将一切暗流涌动看在眼中,弯下头,轻声道:“谢谢。”侧身那一刻,她眼底的情绪,又全都淡去了。

    在她身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她似毫无察觉,入了院子之中,开始等待祖母召她进去。

    又是半刻,祖母的大丫鬟盎芽开了门,温声道:“三小姐,进来吧。”

    姜婳轻声答谢,走入房中。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间祠堂,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佛像,姜婳进门,便跪在了黄蒲团之上,先恭敬行了礼。

    这一次,大概是她两世,行的最认真的一次。

    因为,她知晓,这世间真有神佛。

    在她坠入湖水,魂归故土之后,予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让她回到了十五岁这年。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她唯一想虔诚相谢的,是神佛将姨娘送回了她身边。

    所以,漫天的神佛呀,请接受信女虔诚一拜。

    她恭敬持香,跪拜,然后将香正中插好。

    姜老夫人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她如此虔诚,脸上笑不由多了些:“小婳,姨娘最近可好?”

    姜婳点头:“姨娘近日已经可以下床了,昨日还说,待到身体好些了,要来给祖母请安。”

    姜老夫人一听,笑意更浓了些:“窈淳那孩子有心了,这些年一直病着,也是可怜。如今好了些,也是上天看你恭敬虔诚。”

    姜婳没有反驳,只是安静陪着祖母一起念佛诵经。

    姜老夫人在一旁看着,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小婳,你是有事,想同我说吧?”

    姜婳轻点头,随后对着祖母行了个大礼。

    “祖母,小婳已经及笄,到了适婚的年纪,希望祖母能为小婳尽快定下亲事。”

    姜老夫人一又是叹了口气:“小婳,我原为你寻了江南那边的殷家,说的是殷家的大公子,如今年方二十。只是殷家那边,前些日子来信,说你的八字,同他家公子不合。故而,这才耽误了。当年祖母答应你的事情,你放心,祖母没有忘。只是,小婳,你刚及笄,其实不需这般急迫。”

    谎话,都是谎话。

    殷家那边根本就没有来信,更别说什么八字不合。是姜萋萋看上了这门婚事,将这事告诉了姜玉莹,姜玉莹在祖母这闹了半宿,祖母头疼,便把她这门婚事推给了姜萋萋。

    但知晓,此时也不会说。

    姜婳手指尖顿了一瞬,轻声说道:“祖母,姨娘这些年,一直很想回到江南。您也知,姨娘身体不好,日后有些事情都说不定。比起这些,只要能嫁去江南,小婳嫁什么人,实在无所谓。”

    她已坦诚至极,希望面前这位老人开恩。

    她这般急迫,甚至搬出了姨娘,不仅仅是因为姨娘的身体,还因为谢欲晚。

    思来想去,她不知何时谢欲晚会发现她重生的事情,如若不想终日惶恐,她便得寻法子。今日,望向谢欲晚的背影时,她似乎寻到了。

    定一门婚。

    只要她赶在谢欲晚发现之前,同他人定下婚约,此生,她同谢欲晚,便再无可能全然陌路了。

    即便他心中将她归为他所有。

    但,那般端方守序的矜贵公子,万干不出破坏婚事的事情。

    彼时,谢欲晚发现,不发现,早些发现,晚些发现,与她都无关了。想至此,她眸中甚至有了笑意

    她望向祖母,用着祈求,微弱的目光。

    她知眼前这老人偏颇,在她和姜玉莹之间,偏颇姜玉莹,在姜玉莹和嫡兄庶弟之间,偏颇嫡兄庶弟。

    但总归,在未知晓她会杀了姜玉莹之前,老人还是将她当做孙女。

    予孙女一门合适的亲事,是老人不会拒绝的事情。

    果然,思虑片刻,姜老夫人点了头:“好孩子,这些年,也苦了你了。祖母一定会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的,到时候,便让你姨娘随着你出嫁,到了夫家,日后就是新日子了。你这般情况,我去问问,江南可有显贵一些的家族的公子,父母双亡”

    姜婳一怔,不知为何,陡然想到,此时,谢欲晚也是父母双亡。

    在谢欲晚六岁那年,谢大人因为被诬陷贪污,天子盛怒,关押不过三日便被问斩了,隔日,谢夫人于房中自尽。

    彼时谢欲晚,不过六岁,两日之内,失去双亲。听说,还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娘亲的尸骨。从始至终,他未哭闹分毫,异常安静。

    此后谢欲晚便同族人一起,被流放。

    她将自己杂乱的思绪甩出脑中,许久之后,眸中又变成了往日的平静。祖母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她却有些听不清了。

    得了祖母应允,她放心了不少。

    离那场宴会还有半月,她已表现得如此急迫,祖母应当十日内,就会为她定下亲事了。想到此,姜婳松了口气。

    至于那杯酒如何,谢欲晚又如何。

    姜婳眸一怔,那不是她应该想的事情了。

    出门,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提着盎芽递给她的灯笼,迈出了门。门口,那个适才恭敬唤她“小姐”的侍卫轻声道:“小姐,这般晚了,小人将您送回去吧。”

    盎芽在旁边,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那吕盏,你先将三小姐送回去,再回来。”

    盎芽已经说出口,姜婳不好拒绝。且按照她前世的性子,此时也定不会拒绝,她垂头,低头向盎芽道了声谢,随后望向被唤作吕盏的侍卫,轻声道:“麻烦小哥了。”

    吕盏一笑,直接拿过了她手中的灯笼:“哪里哪里,三小姐,走吧。”

    姜婳一怔,适才,这个侍卫似乎摸了她的手?

    是她的错觉,还是

    吕盏已经走了两步,在黑暗中回身:“三小姐,走吧。”

    盎芽也在一旁,温柔对她笑着:“三小姐,走吧,我这便回去老夫人那边伺候了。夜深了,小姐注意些,跟紧吕盏,莫要摔倒了。”

    姜婳眸静了一瞬,随后,扬起些笑:“多谢盎芽姐姐。”

    她迈步,向吕盏,和吕盏后方,那一片茫茫的黑暗走去。

    路上,吕盏一直在试图同她搭话:“三小姐,这里的路,有些陡,小人扶着你吧。”

    她垂着头,轻声道:“多谢,不用了。”

    “三小姐,这里风大,你过来谢,莫要摔倒了。”吕盏直接一手拉住了她,就向着一处黑暗中去。

    “放开我。”她蹙眉,小声道。

    吕盏像没有听见似的:“三小姐,这里太黑了,这灯不太亮。若是不跟紧小人,等会便要摔了。”

    她声音大了些:“放开我!”

    吕盏还在装模作样,手却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她眉心一蹙,就陡然被拉进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衣襟被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脖子。

    吕盏正准备将人推进山洞,喉间就陡然感到了一股刺痛感。

    “哧——”

    吕盏不可置信般望向姜婳,似乎不知道事情为何变成了这样,昏暗的烛光被风吹得一眨一眨,姜婳望着他,平静着眸,缓缓拔出了趁他猴急解她衣衫时,她无声插入他脖颈中的银簪。

    “哧————”

    银簪浑身染着温热的血,又腥又稠,顺着滴落。姜婳平静看着,前方,吕盏眼眸睁大,痛苦伴随着不可置信,随后,如山一般的躯体,轰然倒下。

    倒下去之前,吕盏的手,还惶然地指着她,眸中是适才才反应过来的惊恐和愤怒。但是什么,他都不能在言说了,只能不甘地倒下。

    姜婳随意扔掉簪子,抬眸——

    然后,就看见了,对面持着一盏灯,长身玉立的谢欲晚。

    第一次,姜婳无由来地,有些烦闷。

    第二十六章

    谢欲晚静静看着面前的姜婳。

    少女的衣衫微乱, 素白的衣袖溅上了几滴适才贼人的血,染出如梅一般的红。此时眼眸有些慌乱,望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 未同平时一般垂下头。

    他没有再看向她, 眼眸淡淡转向倒在地上的吕盏。

    是姜婳打破的沉默,她捏紧手,轻声唤道:“夫子晚好。”

    谢欲晚这才缓缓抬眸,望向她。

    “不太好。”

    姜婳心一紧, 忍住心中的畏惧,轻声颤道:“夫子也瞧见了, 是, 是这侍卫的问题,他, 他欲行不轨, 我,我只是”

    “只是杀了他?”谢欲晚平静替她说完。

    姜婳手指尖又一瞬间顿住了, 明明谢欲晚是这般平淡的语气, 她怎么觉得,他好似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已经察觉了吗?

    她眸颤了一瞬,一种恐慌涌上心头,那种被诸多情绪缠住的恐慌, 又开始裹挟她。

    就在这时,谢欲晚递突然将手递了过来, 她还未看清是什么, 就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眸也一瞬间红了。

    谢欲晚一怔, 递过去的灯笼,映亮少女泛红的眸。

    他无由来地又想起了前一世,明明是她自己褪去了衣衫,她却眼眸红的,像是他欺负了她一般。现在又是如此。

    灯笼摇摇晃晃在两人之间,烛光映出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一阵风吹过,矜贵冷漠的青年,欺身上前,在少女惶恐的眼神中,他似拾起一片落叶一般,拾起少女的手,抬眸,静静看着她,随后,以不容拒绝之势,将手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塞入她的掌心。

    一瞬间,少女衣袖的红梅,颤了又颤。慌着眸,看着那如青竹一般的身影,缓缓踏入手中灯笼不曾映亮的阴暗之中。

    等到一切归于死寂,姜婳瘫坐在地上。

    手中的灯笼,也随着她一起,跌在地上,火光闪了闪,又闪了闪,最后‘扑腾’一声灭了。一时间,万物都归于寂静。

    只有姜婳,颤着身,青年手指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在她掌间。她顾不及其他,从地上爬起,却陡然被尸体绊倒,摔到了地上。

    至此,她眸中那一颗泪,才惶然地落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她怕谢欲晚。

    那个曾经被她亲密唤了十年夫君的人,如今,只是相见,她便能在心中生出无限的畏惧。她怕自己有一日,终有一日,会露出巨大的破绽。

    彼时,她又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未曾责怪他分毫,也再无心去管顾当年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她只是怕了,怕了。她不要再嫁入丞相府,听那满城的风言风语,不要去商阳,在那黑暗的祠堂中跪上整整一日。

    她不要再爱他了。

    太疼了,湖水太冷了。

    她有自己的家了,姨娘要看江南的雪,她要自己带姨娘离开这牢窟一般的姜府,去乘船三日便可到的江南。

    她怔怔想着,尸体温热的血留到了她手边,粘稠而滑腻。手被血缓缓染湿,混着泥土,姜婳从地上拾起已经熄灭的灯笼,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随后,缓缓地,直起弯下的身子,向远方的黑暗处走去。

    天色黑吗?

    很黑。

    她怕吗?

    她不怕,因为她知道她再走上数百步,就能看见一盏昏暗的灯。那灯挂在窄窄的房门上,随着风一晃一晃的,但是无论过了许久,都不会灭。

    她从怀中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将手掌染上的血和泥擦干。

    杀了那个侍卫的时候,她很怕。

    但其实从祖母院子中出来,那侍卫恭敬迎上来,温和着声音同她说话时,她就知道不对了。这府中,怎会有这般对她的人呢。

    而且,她望向那侍卫的眸,他装的,真的一点都不像。

    如若是谢欲晚,当让她看不出丝毫不对。

    但那侍卫的眼中,是肆意狂乱又脏污的欢喜。她不是没有看过这种眼光,只是前一世,不是这个时间,不是这个侍卫,但是也无异,想必,也只能是她那二姐姐的手笔。

    如若是前世的她,定然是选择避开了。

    前一世,在姜府时,她常年垂着头,一双眸很少同人相望。因为日日都在观察他人,所以极易辨清他人的情绪。

    当意识到侍卫可能对她不利时,她定是千般万般地避开。

    但是她那般时,换来了什么呢?

    姜玉莹手段的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重和恶毒的怨恨。

    这些对着她,本来都没什么,但是姜玉莹将手伸到了姨娘身上,她害死了姨娘。重来一世,姜婳知晓,要护住姨娘,她不能再不能,如前世一般了。

    很难,真的很难。

    但她总要踏出第一步。

    那侍卫猴急扒她衣衫时,她没想过自己会如何,只是想到了前一世她推开门,姨娘吊在房梁之上纤细苍白的身躯。

    那本就被放在衣袖中,足够锋利的银簪,在下一刻,就猛地刺入了侍卫的脖颈。

    她甚至,没有犹豫一分。

    她的心,在那一刻,也恍然停止了。她其实不太知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望着那侍卫,看着他怀着惊讶和怨恨倒下。

    她心突然喘了口气,那就从这里开始不一样吧。可抬头,就看见了谢欲晚。正想着,她已经看见了那方门上的灯笼。

    那一瞬间,什么谢欲晚,在她心中,陡然散去了。

    她又将手用帕子擦了擦,还特意拂了一下两边的头发,随后迈着步子向里面走去。门上昏暗的灯笼被风吹得‘咯吱——”发响。

    那烛火,昏暗得,像是下一阵风来,就要熄灭,可直到姜婳走过,一直摇摇晃晃的灯,都在为她亮着路。

    姜婳推开门,望向屋檐下的素白身影:“姨娘。”

    说完,她就向姨娘奔了过去,她直接伏进姨娘怀中,蹭了蹭。季窈淳不知女儿这几日,怎么又粘人了许多,但依旧如平日一般温柔地将人抱住,一只手抬起,像给猫顺毛一般,轻轻摸着她的头。

    却不过一会,姨娘轻声‘咳嗽’起来。

    姜婳眸中的笑意,顿时换做了心疼,她起身,拉着姨娘的手,走入了屋中,等到关上了门,将姨娘安置在木凳上,她才安心了一些。

    看着姨娘苍白的面容,她蹲下身,轻轻将自己靠在姨娘腿边。

    “姨娘,春日的夜,很寒,你身体受不住的,以后别去外面等小婳了,好不好?”她伸手,攥了攥姨娘的衣袖。

    季窈淳眸色更为温柔,轻声道:“只是偶尔咳嗽,不是天寒的缘故,我这身子,小婳知道的。小婳每日都要去学堂,很辛苦,姨娘在屋中,除了绣绣帕子,也没有事。也只是这几日身子好一些,才能,咳——”

    季窈淳又是咳嗽起来,姜婳忙倒了温热的茶水,一手端着,一手抚着姨娘的背。待到姨娘止住咳嗽,她忙将茶水递过去,看姨娘又是想说话,看着姨娘,摇了摇头。

    姨娘温柔地看着她,无奈笑了笑,随后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

    姜婳从床底下寻了炭盆,又去隔壁拿了几块炭,拿了火折子,轻燃起来,气味有些刺鼻,她一时间有些呛住。

    在丞相府十年,她已经许久未用过她和晓春自己烧的炭了。

    其实姜府每个院子,平常的东西,衣裳,茶叶,炭火,都是有份例的。她们曾经也有,不过那是她很小的时候了。等她长大些,姨娘卧病在床,姜玉莹开始百般针对,管家的柳伯娘见风使舵,不知吩咐了什么,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等到过任何东西了。

    她身上这件衣衫,还是姨娘从前的衣裳。那时外祖父母一家被山匪屠杀,姨娘孤女被旁族欺负赶出家门,不得不前来投靠外祖母从前的闺中密友,也就是彼时姜家的主母,如今的姜老夫人,她的祖母。

    那时姨娘刚丧亲,衣裳都是些素白透净的,给她的这件,也是素白的,浑身上下,只有裙底用丝线勾勒着一株玉兰。

    本来有些大,晓春改了改,她便能穿了。

    这衣裳她应该穿了有三年了,最开始穿得时候,有些大,晓春为她改小了些,后来长大些了,今年晓春又将用针线叠起来的袖子放了下去。

    她垂眸,望着衣袖上被血溅出的几朵梅花。

    她嫁给谢欲晚之后,所拥有的每一件衣裳,都很贵重,但她总是觉得,那不是她的。若要谈论喜欢,在她心中,竟谁也抵不上身上素白被洗得发黄的这一件。

    等到气味有些消了,她才将炭盆,放入姨娘房中。

    待到将姨娘哄上了床,姜婳垂眸,望向了炭盆。细微的烟飘出了一缕又一缕,她静思片刻,出去净了下身,拿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

    发着呆,她知道,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姨娘的病,总是在春日好些。但这一世,所有事情的轨迹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她不能赌,没有银钱,日后姨娘病情稍重些,她要如何

    她被困在府中,一步出去不得,去哪里弄银钱?

    而且,还有谢欲晚的事情,那酒宴,也只有半个月了。姜婳轻怔了一瞬,手突然被人从身后握住,她轻声转头:“姨娘怎么醒了,是我吵到姨娘了吗,那我现在出去。”

    她转身欲走,却被姨娘拉住。

    季窈淳的力气,当如羽毛一般,但是姜婳瞬间就止住脚步了。她蹲下来,望着床上的姨娘,轻声问:“怎么啦?”

    姨娘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姜婳一怔,随后安静褪去了衣裳,上了床。她怕挤到姨娘,故而身体紧紧靠着床沿,稍不注意些,就是要掉下去。

    季窈淳自然也看见了,轻声道:“过来些,不会挤到我的。”

    姜婳听话地过去了“些”。

    看着只有头发丝动了动的姜婳,季窈淳眸中又多了几分温柔:“小婳。”姜婳眨了眨眼,同季窈淳对上眼,不过一瞬就认输,轻声道:“好嘛。”

    她小心翼翼靠过去,被褥之下,姨娘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蜷曲在姨娘怀中。

    是热的。

    热的姨娘。

    季窈淳没有问,她知道女儿这几日的异常,也看见了她衣袖间那丝丝血迹,但既然小婳没有告诉她,她便也不要问了。

    她一生已是无用,只是可怜她的小婳,这世间百般苦。

    姜婳没有觉得苦,她呆呆地眨着眼睛,心砰砰地跳。直到深夜,她也未睡着,睁大眼睛看着姨娘仍旧苍白的脸,手指尖,轻轻同姨娘的手触了触,又像是怕姜姨娘弄醒,她忙将手移开,像是儿时她不想去学堂同姨娘装病一般心慌。

    温的,热的。她的姨娘。

    即便已经过去几日,她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姨娘刚刚在床褥中将她抱在怀中那一刻。

    好温暖呀。

    她在心中像个小孩般重复道,她的姨娘,不再是那个冰冷苍白的尸体的。姨娘的温的,热的,会为她燃起一盏灯,会在屋檐下待她下学堂。

    眸弯起后,姜婳睡了,这十年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以至于早晨,天还没亮,晓春来唤她起床,梳洗打扮去学堂时,她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中。做出如此孩子气的动作的时候,她一怔,随后就看见姨娘眸中含笑,温柔望着她。

    她红了脸,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

    出了小院的门,姜婳面上的所有神情,就都放下来了。

    她似前世一般垂着头,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遇见人时,便避开。路上也遇见了三两个丫鬟,但今日比起为难她,她们明显有更有‘乐趣’的事情。

    一人掩着唇:“我听说,那侍卫,是被山间的狼咬死的,听说可惨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谁说不是,小鸳今日偏要跑去看,去了,就看见满地还未来得及清洗的血。不过,有件事情,你应当不知道吧,那侍卫呀,昨日是送三小姐回去的。”

    另一个丫鬟顿时嫌弃:“果然是丧门星,怪不得大人小姐都不喜欢她,日后我们也绕着些走吧,我可不想遇上那从山下跑下来的恶狼”

    垂着头的姜婳一怔。

    恶狼?

    随后一股森寒从心中涌起,这一世的姜玉莹,见侍卫死了,此时选择的,居然是用恶狼销毁侍卫尸体

    姜玉莹早她一个月生辰,两月前,姜禹才为她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如今姜玉莹不过及笄之年,自小又被姜禹兄长祖母宠爱着长大,如何会做到如此地步?

    姜婳眸颤了一瞬,随后又紧紧捏紧手中的书,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曾以为,前一世,是她表现得太过软弱,给了姜玉莹一步一步逼紧的空间。但似乎不是。

    见她用银簪杀了欲行不轨的侍卫,姜玉莹反应,竟然是,同要如她比较一般,用恶狼毁了侍卫的尸体。

    惶然间,她到了学堂。

    依旧是坐在最后面,垂着头。抬眸,就看见姜玉莹正随意抽出她五妹妹姜袅袅头上的簪子。

    顿时,姜袅袅头发全部散落。

    她的五妹妹,姜袅袅,自小说话就结巴,此时慌乱地转身,伸手想将簪子拿回来,却被一旁的姜萋萋止住手。

    姜萋萋望着妹妹,随意地从自己的头上取下玉簪,不过片刻,就为姜袅袅簪好头发。

    姜玉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

    姜婳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几乎是瞬间,姜玉莹抬起手,直接将银簪向她扔过来。

    她连忙侧身,脖颈间,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银簪“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姜玉莹侧后方的姜萋萋,抬眸,望了一眼正垂着头的姜婳。

    过了三秒,随着姜玉莹的一声笑,学堂内又喧闹起来。

    姜婳平静地拾起地上的银簪,放在了桌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大抵是姜玉莹对她的警告?

    真没脑子呀。

    窗外的光映入屋中,衬得姜袅袅那根银簪轻轻巧巧的。姜婳平静看着,虽是银的,但比她昨日那根,要精巧不少

    应该能换些银钱?那姨娘下次的药钱就有着落了。

    姜婳平静想着,又看了被簇拥的姜玉莹一眼,她眼眸停留了一瞬,脖颈间传来微微的刺痛,待到下了学堂,祖母和兄长的丫鬟,就又要来找她了,她就能给姨娘买些好点的炭了。

    谢欲晚进来的时候,淡淡向后面看了一眼。

    平常这般时候,他眼就应该平静地移开了,但今日,他看着少女细白脖颈间那道细微的血痕,手滞了滞。

    只是那双凤眸,依旧平静地可怕。

    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响起,姜婳怔了怔,轻抬了眸,望向了谢欲晚。

    她得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十五岁的姜玉莹,比她想的还要疯狂。而十五岁的姜婳,什么都没有,即便计谋用尽,依旧可能护不下姨娘。

    即便是重生一世的她,面对这一世姜玉莹的疯狂,仍然会害怕。

    就如前一世。

    一身紫纱的曼妙身影缓缓从光中退散,少女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姜萋萋说:“妹妹我呀,有软肋,得罪不起二姐姐呐。”

    她如今也重新有了软肋。

    姜玉莹的确被宠爱地失去了脑子,有时候对她的伤害,反而造成她想要的后果。

    但这是她。

    脖子一道血痕,手腕一道伤,摔几次,都没什么。

    但,如若有一天,姜玉莹发了疯,便是什么都不管顾,如今日公然对她动手一般,直接去伤害姨娘,她要如何,她能如何?

    一个连府邸出不了的在府中连奴仆都可以欺压的庶女,能如何?

    姜婳心一怔,一种隐隐的痛蔓延开。那种巨大的恐慌,几乎在她意识到的一瞬,就袭向了她。她眸轻颤了一瞬,只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谢欲晚平静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必须要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

    只要她告诉谢欲晚,她也重生了。

    此时困着十五岁姜婳的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可

    姜婳平静地垂下了头,想起那湖冰冷的水。比起姨娘,其实那些,她都不太在意。如若以她余生,换姨娘的平安,对她而言,这是一笔太值当的买卖。

    她知晓这对不住谢欲晚,但是,她必须得承认,即便是在她对他爱意最浓的时候,在她心中,他不曾越过姨娘一分。

    可,即便如何,她也不要了。

    她不能这么做。

    如若第一世是因为姨娘之死,她彻底乱了心神,才设计了一个曾经对她和姨娘有恩的人,那这一世呢?

    她并未走到山穷水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惶恐和害怕,就再犯下如前世一般的错。姨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不会同意的。

    一定,一定还有什么,是她可以试一试的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望着下方,眼眸在某处停留了一瞬,随后又移开。

    待到散学,姜婳如前一世每一次一般,垂着头,不去多看别人一眼。直到一道身影停在了她身前,少女的声音很娇甜:“三姐姐,别人都已经走了。”

    姜婳抬眸,轻声道:“四妹妹。”

    说着,她身子向后退了退,试图离远些,她的四妹妹姜萋萋,是府中同姜玉莹关系最好的人,从前姜玉莹欺负她时,通常姜萋萋就在一旁笑看着。

    姜萋萋也不太在意,只是笑着说:“三姐姐,那根银簪,是我妹妹的心爱之物,如若真没了,袅袅怕是要哭鼻子。”说着,她将一袋银子轻放到桌上:“那根银簪伤了三姐姐,是那银簪的错,妹妹特地来赔罪了,看姐姐能不能把那根银簪给我。”

    姜婳眸抬了一瞬,随后小声道:“不用,本就是五妹妹的东西。”

    姜萋萋却只是一笑,轻柔道:“多谢三姐姐,我这便走了。”说完,没有管顾桌上那袋她放下的,满满当当的银子,拿了银簪,转身就走了。

    姜婳的神情也恢复了寻常,平静地看着桌上的银子。

    特意为她送来银子?那前世姜玉莹伤害姜袅袅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姜婳望着这一袋银子,许久之后,眼眸坚韧了些。

    *

    晚间。

    姜婳在姜玉郎的院子前,对着侍卫轻声道:“可以同哥哥说一声,我想见他吗?”

    两个侍卫没有多言,进去通报了,半刻钟后,侍卫让开身:“三小姐,请进。”

    姜婳垂头,轻声道:“谢谢。”

    侍卫这才看见,她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有点深,但是因为擦去了血迹,不太明显,适才她垂头时,溢出些血,侍卫这才看清。

    姜婳慢着步子,脸色苍白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正准备好虚弱的眼神,准备演给姜玉郎看的时候,抬眸,就发现为她开门的人是谢欲晚。

    她一声带着些许哭腔的‘哥哥’已经说了一半,见到是谢欲晚,顿时怔在了原地。谢欲晚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望向她脖颈间那道深深溢血的伤口。

    “姜婳。”他唤了她全名,眸中依旧平静。

    姜婳眼眸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唤了句‘夫子’,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就绕过他,走了进去。

    谢欲晚手一顿,望向她的背影。

    恰巧这时,姜玉郎处理完了手中事物,抬头温润道:“小婳,来了,是脖颈间如何弄的,怎么没有包扎?”

    姜玉郎忙拿了帕子,走过去,将姜婳脖颈间溢出的血迹擦干净。白帕子瞬间就被染红了,姜玉郎蹙眉,仔细看着伤口,心疼道:“如何弄的。”

    等到姜玉郎抬眸望向姜婳时,才发现,姜婳眸中盈满了泪。

    姜玉郎一愣,他这妹妹,向来坚强,在他面前,还未如此哭过。他忙安慰道:“怎么了?小婳,告诉哥哥。”

    姜婳哭着:“哥哥,是二姐姐做的。”

    姜玉郎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玉莹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孩子气了些,小婳你不要同玉莹计较。”

    姜婳怔住,似乎连失望都不会了,轻声道:“哥哥”

    姜玉郎看着她,想到玉莹,眉头发蹙:“小婳,对不起,我替玉莹道歉。小婳最近有想要的东西吗,上次玉莹那一件九彩琉璃裙,小婳是不是也喜欢,哥哥去”

    谢欲晚眉心跳了一下。

    姜婳垂眸,默默落泪。

    姜玉郎忙又道:“那哥哥去给小婳买珍珠簪好不好,就是现在长安城最流行的,玉莹前几日头上的那种。”

    谢欲晚指尖动了一下。

    姜婳轻声哭了出来:“哥哥,我不要这些,我这些日才知道为何二姐姐这般不喜欢我,是因为姨娘对吗,那我不要姨娘了,二姐姐能喜欢我吗,小婳好疼,好疼,好疼啊。”

    姜玉郎青蹙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小婳,别说胡话,哪有你要不要的道理。”

    姜婳上前,拉住了姜玉郎的手:“可是哥哥,真的,真的好疼。”她脖颈间又是溢出了血,看得姜玉郎眉心发蹙,陡然间,才发觉,谢欲晚还在门边。

    “谢兄,不如你——”姜玉郎想说让谢欲晚先出去。

    谢欲晚语气平淡,抬眸望向姜玉郎:“她的伤口,在流血。”

    说了这一句,定眸看了姜婳一眼,转身走了。

    姜婳一怔,却瞬间垂下了眸,她才不管,这人又在生气什么。

    姜玉郎这才想起来,忙去唤丫鬟去找大夫,等到丫鬟都走了,姜玉郎才望向姜婳:“小婳,在外人面前,怎可胡说?”

    姜婳一怔,似乎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有些错。

    可已经走到这里,她只能垂着眸,默默落泪。姜玉郎一看她又哭了,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轻声哄道:“即便玉莹有万般不是,你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这般说玉莹。”

    姜婳垂眸,一边哭,一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夫子在房中,我,我只是想同哥哥说,府中,府中我也寻不到其他人了,哥哥你帮帮我吧。”

    姜玉郎眸中升起一丝疑惑:“你真想将姨娘送走?”

    姜婳颤声:“是,姨娘,姨娘走了,二姐姐就开心了,二姐姐开心了,就不会再这般对我了。哥哥,二姐姐下手再重些,你便见不到我了。”

    她垂着眸,掩藏住眼底的冷漠。

    她的好哥哥,这时候就该想,如若有一日,姜玉莹真失手杀了她,姜玉莹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就完了。

    果然,姜玉郎迟疑了。

    姜婳眼睛在哭,但是心却很平静。她一早便知道了,姜家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她从前以为祖母和哥哥是不同的,但是上次祖母口中那些话,让她明白了,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只是一些坏的毫不掩饰,一些会在面子上掩饰些罢了。

    她每次受了姜玉莹欺负,就会有东西往她和姨娘的院子中送。姜玉莹欺负得重些,他们送的东西就值钱些。姜玉莹欺负得轻些,他们就不送或者送些小玩意。

    这些年,她靠着变卖那些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养着姨娘的病。

    唯一一只留下的小兔,还被姜玉莹拿去剥了皮。

    她抬起眸,满是泪地望向姜玉郎。

    许久之后,姜玉郎蹙眉应下:“那,便把季姨娘送出府吧,父亲那边我去说。”

    其实哪里用说,大夫人死后,姜禹就再不管后宅之事了。但是听见姜玉郎应了,姜婳抬起眸,眼眸中流露一丝开心:“好,姨娘走了,二姐姐肯定就不会像以前那般讨厌我了。哥哥要将姨娘送去何处,乡下的庄子吗,可是姨娘身体不太好”

    她犹豫间,轻声说道:“要不,哥哥,把姨娘送到以前姨娘住过的那个尼姑庵去吧,姨娘也同我说,她想去那住住。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先回去同姨娘说说,明日再送吧。”

    姜玉郎根本不在意姨娘去哪,听见姜婳这一句,便轻声应了。这时,大夫来了,在房中为姜婳包扎好了伤口。

    告别姜玉郎,姜婳推开了门,眸中平静而冷漠。

    *

    消息很快传到了姜老夫人那里,姜婳也不出所料的,被侍卫来传话了,说让她现在去一趟。

    姜婳转身,对着姨娘,轻声道:“姨娘,祖母唤我去,应该是为了婚约的事情。”说着,她脸上适时露出一抹娇羞。

    姨娘温柔一笑:“去吧。”

    “那姨娘不用等我,早些睡。”姜婳眨了眨眼。

    出了门,姜婳望了望天,黑黑的,一丝光也没有。她提着一盏灯笼,同传话的侍卫一起,去了元宁居。

    侍卫留在了门外,她也将自己提着的灯放下,向佛堂走过去。

    门没有关,就那么开着。

    见她来了,姜老夫人轻声叹了一声:“先同神佛上个香吧。”

    姜婳点头,同上次一般,对神佛虔诚相谢。

    等她插完香,祖母望着她,许久之后道:“真的想好了吗,送入了那个庵,你这些日,可就见不到窈淳了。你自小未同窈淳离开过,这般做,同窈淳商量过了吗?”

    祖母不是姜玉郎,姜婳知晓,自己骗不过她。

    于是她坦诚道:“想好了,今日回去,我会同姨娘说的。”说着,她望向这个前世最后住在陋巷的老人,行了个大礼。

    “也请祖母,应了小婳。”

    姜老夫人轻叹一声,恍惚间,摇了摇头:“你若是心意已决,明日记得去送送窈淳,同你分别,她当是不舍。”

    “多谢祖母。”

    姜婳横在心间担忧的一抹气,这才缓缓放下。走出元宁居中,姜婳眼眸有些红,她终于终于能彻底改变姨娘的命运了。

    待到她嫁人,彼时再将姨娘带走,一切就都变了。

    她依旧提着来时那盏灯,走在路上。

    因为上次侍卫的事情,侍卫们看着天色,都没再敢说,天黑了,我们送小姐回院的话。

    天色昏暗,漆黑一片,姜婳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抹修长身影,静静看着她。

    待到一盏灯笼出现,姜婳眸弯了起来,轻声对着门内的人唤道:“姨娘,我回来啦。”

    随后,门打开,门关上。

    门外的人,淡淡看着,转身离去。

    第二十七章

    此时, 夜已经深得,全然让人看不清了。

    屋前那一盏灯摇摇晃晃,看着马上也要灭了, 可就在一切要归于寂静的时候, 姜婳面前斑驳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她抬眸, 就看见了姨娘温柔的眼。

    姜婳眼眶顿然一热,自她记事起,姨娘便是这般温柔。姜禹从不来姨娘的院子,但是姨娘每次只是抱着她, 说她是上天赐予她的珍宝,其他的, 都不太重要。

    她那时太小了, 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听见那一句珍宝, 开心道:“姨娘是说小婳是二姐姐吗?”

    姨娘怔了一瞬,将她搂在怀中, 轻轻贴着她的脸:“小婳为何这般说?你是你, 二姐姐是二姐姐,小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那时扬起头,眨了眨眼:“因为今天在学堂,夫子对我们说, 二姐姐的名字,名为玉莹, 玉莹玉莹, 就是珍宝的意思呀。姨娘说小婳也是珍宝,那小婳也是‘玉莹’吗。”

    那时她记忆中, 姨娘第一次垂泪。

    她慌了,忙用小小的手,拿起帕子去擦,一边擦一边摇头:“姨娘别哭,别哭,小婳,小婳不当二姐姐了,别哭,姨娘别哭了。”

    但姨娘只是抱着她,不住地摇头。

    她心疼地看着姨娘,在心底对自己说,她才不要做什么珍宝,她要做能够保护姨娘的府中能够保护姨娘的,只有祖母和爹爹。

    那,她要做祖母或者爹爹,给姨娘买许多许多好看的衣裳,夏日用最好的冰,冬日用最好的炭,生病了用最好的药。

    她那时,把姜禹,还是唤爹爹的。

    思绪回眸,姜婳上前,抱住了姨娘,就像是儿时,姨娘未缠绵病榻时,她每日从学堂回来时,都会扑进姨娘怀中一样,轻轻地将头埋在姨娘肩上。

    季窈淳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地用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头发。

    姜婳抱得更紧了些,因为常年生病,姨娘常年喝药,身上不可避免染了些药味,闻起来苦苦的,涩|涩的,但这种味道,比日后她嫁入丞相府之后,用过的所有名贵的香,都要让她安心。

    许久之后,她轻声对姨娘道:“姨娘明日就要去道华庵了,许久小婳都要见不到姨娘了,小婳舍不得姨娘。没有小婳在身边,姨娘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认真喝药,好吗?”

    季窈淳一怔,随后望向她。

    她何时要去道华庵了?

    姜婳抬眸,同姨娘的眼睛对上,轻声点了点头:“姨娘,应我。”

    季窈淳温柔一笑,轻声应:“好,姨娘应你。”

    姜婳陡然红了眸,又抱住了姨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是她无用,才要想出如此波折的法子。

    季窈淳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儿。感觉到自己怀中的人在颤抖,她将自己身子轻轻靠了上去,随后,如儿时一般,轻声哼起了那首歌。

    那时她从前儿时,娘亲哼给她听的。

    她年少时啊,被小婳的外祖父母保护得太好,不知人间险恶,不知情深也会搁浅,也不知这世间利益驱使人心,后来,这些东西,在那一场山匪之后,她在之后漫长的数年中,体验了个遍。

    原也没有什么,前半生她已经得到了世间最真挚的爱,后半生便是困苦些,潦草些,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有了小婳。

    季窈淳轻垂上眸,掩上其中的情绪。

    她本不欲再问小婳什么,小婳希望她先离开姜府,她便先离开。若是明日小婳反悔了,舍不得她,那她便留下来。

    但突然听见怀中的人轻声道:“姨娘,不要怕”

    季窈淳手轻轻抚上去:“那小婳也不要怕,想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小婳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怕。”

    她其实想说,想让小婳不要担忧她。但她又觉得,这话便是她说了,也无用,索性直接没说了。

    她此生困顿软弱,误了小婳。

    但她又不能先一步离小婳而去,若是没了她,她不知她的小婳,要如何绝望地在世间行走。

    姜婳轻声应下:“小婳不怕的。”只要姨娘在,她什么都不怕。她望向季窈淳,后面那句话,没有说出来。

    *

    两日后。

    姜婳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在她翻开书本的同一时间,一辆窄窄小小的马车从姜府的侧门驶离了姜府,路过喧闹的大街,向着处于山林间的道华庵去

    她在发神,轻声对自己道:“姜婳,不要怕。”

    谢欲晚在台阶之上,依旧淡声道着书中的一切,今日,他的眼神,再未在最后座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眼。

    只是,也无人在意。

    下了学堂,姜婳依旧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院子中没有姨娘了,她也每日下学堂就立刻回去的热情。

    她认真思虑着,下一步棋,她要如何走。

    即便重生,拥有十年的先知,在这府中,她依旧举步维艰。但她一点都不怨,姨娘尚在,只要不是死局,对她而言,多难都没有关系。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用姜禹贪污的事情做文章,能够早一日扳倒姜府,她和姨娘,就能早一日彻底自由。即便是婚约定下了,也不会立刻就能成婚,她如何都要在府中再待上几月。

    姜禹贪污的事情,如若她要做,就要一击致命。否则,面对她和姨娘的,定是她不能承受的结局。可现在的她,无权无势,无凭无据,空口无凭,如何都做不到。

    她必须要寻一个人

    眼眸中浮现谢欲晚的身影,姜婳一怔,眼眸暗下。谢欲晚既然也重生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只会比她更知晓。既然谢欲晚现在还没出手,便是权衡之下,不愿出手。

    她太了解他了,如若谢欲晚真的想做什么,姜府倾覆,不过就是朝夕之间。

    姜婳脑子开始有些乱,前一世,姜府其实是慢慢颓败的,她不知其具体细节,只知道,贪污之事,是压垮姜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堂之上的事情,谢欲晚很少同她说,她还是在橘糖口中听了两句,那时橘糖一副‘解气’模样,像是过年了一般,为她盛装打扮。

    她那时,开心吗?

    或许吧,但是一整个姜府,也换不回她的姨娘,故而再开心,其实也就那样。

    思绪回转,姜婳扣住了手中的书,不管如何,现在也还不是时机,她得想到一条能庇护她和姨娘余生的法子。等到姨娘的事情过去,她再去思索。

    走出门,就发现门外有一修长身影正在待她。

    不是谢欲晚。

    见她出来,青色衣衫书生模样的公子温声道:“请问是姜三小姐吗?”他眸中含着笑,是那种,和姨娘一样的温柔的笑,姜婳看见时,眸怔了一瞬。

    随后,她轻声道:“公子是?”

    那青衣公子的脸陡然红了一些:“在下来自江南于家,家父前些日来长安上任,在下未来过长安,便随家父一同来了。今日受姜老夫人之约,来府中”他陡然有些结巴,脖颈间涌上一层淡淡的红,很像姜婳儿时养的那只小兔。

    姜婳手指尖轻颤了一下,一瞬间,便垂下了眸。

    如此年纪,江南于家,这大抵就是祖母为她寻的婚事了。只是,姜婳眸一怔,现在长安城中,都流行未婚先见面了吗?

    她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娴静地行了个礼:“于公子好,是祖母有何事寻我吗?”

    她抬起眸,认真地注视着他。

    然后,就看见,这位于公子,耳朵一点一点都红了。

    姜婳眸一顿,她知晓自己这幅皮囊生得好,但是也没好到这般地步吧?见他不回应,姜婳轻声开口:“于公子?”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温柔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局促:“在下名于陈,字扶吟,年方十九,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扶吟。”

    知晓祖母的意思,今日能唤他来接她,必然是祖母已经定下的人选,来让她相看一番。他有一双温柔的眸,说话也温声细雨的,望着她的模样似乎也是满意的,府邸又在江南。她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不同于谢欲晚,于陈一身书卷气。

    他们一同去了祖母的院子,其间,于陈时不时温声说一些话,有江南那边的闲谈,也有这几日长安的见闻。

    姜婳便在他身侧,听他慢慢讲着,偶尔会回应一两声。

    她望向他时,他若是瞧见了,就会故作正经地向她回望过来,彼时,耳朵就会红的像冬日艳丽的血梅,同他周身的温润书生气,倒是不太相符。

    便是她不算热情,于陈依旧温声,断续说着一些事情,偶尔她被逗笑,他就会一顿,然后,再继续讲。

    有那么一瞬,她望着他明明害羞却还是温柔地说着她不曾知晓的见闻,觉得,就这般一生,也是好的。

    情爱什么的,都太虚无缥缈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祖母门前。于陈止了步,她也就停了下来。

    他似乎真的有些害羞,但是还是遵循着礼数,望着她行礼:“姜三小姐,家母今日也来了长安,在下需得回去了。”

    姜婳眸轻微一弯,回了礼:“公子走好。”

    她没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亲近,从始至终,只是不近不远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婳才入了祖母的院子。

    依旧是那间佛堂。

    “小婳,给神佛上个香吧?”姜老夫人见她的第一句,依旧是这般。

    姜婳轻声应下,虔诚跪拜之后,从老人的手中接过了香,安静地插到了香炉之中。做完一切后,她望向祖母。

    “可还满意?”姜老夫人慈祥道。

    姜婳知晓,是在说于陈,于是轻声点了点头:“于公子性格温润,待人有礼,若为夫君,是小婳之幸。”

    随后,她就听见那个对她向来平淡的老人说道:“若是要带着姨娘过去,定是要寻一个好相与的人家。于父虽然官职不大,于公子志不在科举,但是于家富庶,于公子性情温和,为人君子,好相与。”

    姜婳一怔,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但许久之后,还是轻声应了一声:“多谢祖母。”

    姜老夫人眼眸一红,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一个侍卫闯了进来,大声道:“老夫人,不好了,送季姨娘出去的车夫说,在路上,路上遇见了劫匪,他一人难敌数人,只能看着季姨娘被抓走。然后,那些山匪,就当着她的面,杀了姨娘”

    侍卫复述完,发现佛堂的一切都变得寂静。

    靠得近的三小姐,眼眸已经无声落下泪来,推开他,就是要向外走,嘴中呢喃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不过半日,怎么会”

    她说着就是要出去,姜老夫人看了侍卫一眼,侍卫连忙拦下。

    姜婳听见姨娘被杀的消息,原本就情绪崩溃,此时被拦住,下意识挣扎。但侍卫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她茫然许久,最后瘫坐在地上痛哭。

    姜老夫人蹙眉:“先让那车夫过来。”

    车夫低着头,衣衫破烂,手臂上和脸上都有轻微的伤口,浑身都泥地进来。似乎是怕冲撞了贵人,他远远就跪下了:“老夫人,小姐,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车夫,他们三四个山匪,一个把我按在地上,另外几个去马车里面翻找财物,结果什么都没翻到,他们一生气,直接就一刀抹了季姨娘的脖子。”

    马夫说话断断续续的,浑身都在颤抖。

    “饶命啊,小姐老夫人,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杀了季姨娘,本还想杀了我,但因为旁边有人来了,他们拿带血的刀向我比划了一下,就走了。怕人发现,他们还直接把,把季姨娘的尸体推下了山崖”

    姜婳怔怔听着,听见尸体被推下了山崖时,手颤了起来。

    爬起身,就要出去,被身后的姜老夫人一把拉住:“小婳!”姜婳满眸是泪地望向祖母:“祖母,是二姐姐,一定是二姐姐做的,我要去我”

    她眼眸慌乱,精神恍惚,侍卫收到老夫人的命令,直接一手砍晕了姜婳。

    姜婳彻底昏过去之前,眸中还盈着泪,被砍晕,身子顿时软了,眼眸垂下,那泪就那么在脸上滑落。

    姜老夫人拄着拐杖,沉着脸,在佛堂中走来走去。望向了唯一知情的车夫,刚欲开口,却想到这是在佛堂中。

    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对侍卫道:“连夜将他送去乡下的庄子中去。”说完,她望向马夫,威严说道:“去了乡下,便将长安的一切都望了。若是日后我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大夫人院中的那个丫鬟秋礼,是你的孩子吧。”

    马车不停地磕着头:“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已经不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的。那姨娘的尸骨,可要我为侍卫指一下路”

    姜老夫人看着脸色苍白惶然晕在地上的姜婳,摇头:“不用了,盎芽,明日去散播消息,就说季姨娘病逝了,三小姐因为伤心过度,晕厥在元宁居。现在,直接去把人下葬吧。”

    盎芽犹豫了一瞬:“老夫人,尸骨”

    姜老夫人闭上眸,颤抖之中说道:“寻两件衣服,混些兽骨,烧了,埋了便是。”

    盎芽望了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少女一眼,心中轻叹口气,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转身下去办了。

    是夜,月晃晃悠悠挂在水面之中。

    姜婳被人抱到了客房之中,安置好,拄着拐杖的老人叹了口气:“小婳,也别怪祖母。玉莹才及笄,若是残害姨娘致死的事情,到时候被传了出去,以后便不好嫁人了。玉莹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姜婳是被人打晕的,自然听不见。

    *

    隔日。

    姜婳再醒的时候,就已经是正午了。

    她惶然了一瞬,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边,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她不停地拍门,哭喊着:“开门,你们开门啊,你们开门”

    从最开始的大喊大叫,到后面的哀求。

    “求求你们了,让我去见见姨娘,我不相信,求求你们了,让我去看看姨娘吧。祖母,祖母,让我去见见姨娘吧。”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外面却只有寂静。

    她不停地拍着门,许久之后,眼眸已经完全黯淡。等到晚上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动声,她一下子抬起了眸,在门打开的那一瞬,望向门外的人。

    是盎芽。

    她端着膳食,送入房中。

    姜婳连忙要跑,就被侍卫一把抓住,然后推到房中。盎芽轻叹了一声,小声说道:“三小姐,先用膳吧。季姨娘已经下葬了。”

    姜婳一怔,眸中的泪直直垂下,她似乎已经失语了。

    许久之后,她怔着,声音很轻到:“盎芽姐姐,是假的,对不对,姨娘怎么可能死呢?前两天,她还给我哼歌了。她,她还对我笑了,不可能的,姐姐,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盎芽心疼地看着她,用帕子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痕,温声道:“三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老夫人已经将季姨娘下葬了,等再过几日,小姐情绪平复些了,不再说些胡话了,便能出去了,到时候,小姐也能去祭拜一下姨娘。”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用了很久,才轻声道:“昨日,那马夫不是说姨娘被人推下了山崖,都未去寻,如何今日就能下葬了,而且,不是要几日后才能下葬吗?”

    盎芽眸一颤,哄道:“老夫人心疼季姨娘,连夜派人出去寻了。只是那山崖有些高,虽然寻到了姨娘,但是姨娘的尸体万般无奈,老夫人只能先将姨娘火化了,也是想早点让季姨娘入土为安。”

    姜婳怔怔听着,许久之后,应了一声。

    盎芽走到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蜷曲成一团,不断地在抽泣。她心中又是叹了口气,老夫人这事情,做的实在不地道。三小姐若是聪慧些,此时便该将马夫说的那些都忘了,等待几个月,嫁去江南,此生也就别回长安了。

    二小姐这些年,被宠的日后若是去了夫家,怕是要出事。命运多舛,但愿三小姐,能早些走出来了。这个府邸,对三小姐而言,太压抑了

    *

    此时,城外的一间小屋中。

    季窈淳怔了一瞬,望着手中的茶水。

    昨日,那些山匪将她从马车上抓下来,马夫也被他们按在地上。她看着贼人们翻找财物,寻不到后,直接抽出了刀,向她走来。

    她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挣扎着向后退。

    大刀挥下来的那一刻,她心中不是惶恐和害怕,而是想着,要是她的小婳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刀光闪在她脸上,很快,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眼睛中。

    她一怔,这血好像不是她的。

    马夫被人按着压进了泥中,她抬眸,望向蒙着面的‘山匪’,‘山匪’动了动自己的衣衫,示意她望向看。

    眼眸中的血让她不适,她眨了眨眼,往下看,一瞬间,突然泪水混着血流了出来。那山匪的衣衫间,挂着小婳的银镯。

    同别的银镯不同,那个银镯因为被摔了很多次,上门满是坑。一日她看小婳因为这个银镯被摔了不开心,就拿了笔,染了朱砂,在银镯上勒了画。

    故而看见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马车的响声传来,山匪们表现出一副很惊慌的样子,将她蒙在了麻袋之中,再将一旁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尸体,直接拖到了山崖边,脚狠狠一踢,丢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她便看不见了,她被放置在麻袋之中,一直到她被马车运到了这个城外的小院中,才重见光明。

    小院中等着她的人她很熟悉,是为她看诊过很多次的李大夫。李大夫是晓春的父亲,这些年,经常借着来看望晓春来为她看病。

    季窈淳恍然间想起,这几日,晓春似乎的确同她告了假,说是爹爹要来看望她,告假半日。

    李大夫同她行了个礼,便开始搭着她的手,为她把脉。

    她没想太多,只是想着,这一切,都是小婳安排的吗?小婳这些日的异常,原来,是为了把她送出府吗

    那独自留在府中的小婳,日后该要如何。

    就在这时,李大夫长舒了一口气:“夫人身体状况好了不少,最近可有用药?若是再调养个几年,日后当时不会再同前几年一般卧病在床了。”

    季窈淳摇摇头,她不曾记得,她最近用过什么药。只是偶尔喝的茶水,有些苦涩,但那应该是她身体的原因。

    李大夫笑了笑:“小姐若是知道,也该十分开心。”

    季窈淳没有多问,小婳既然一开始没有告诉她,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再问的必要。终归,总有一日,小婳会回来寻她的。

    她想了想,从包裹中翻出了一小包银钱,是昨日小婳塞到她包裹中的。一打开荷包,是几块碎银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旁边还有小婳的字:“姨娘,财不外露噢~”

    她不由温柔一笑,倒是不知,谁是女儿了。

    她望向前面的李大夫,轻声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

    姜府中。

    等到门外又变为寂静,姜婳眸轻颤了一下,眸中化为了平静。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失望呀。

    其实,也没有太失望。

    这本就是她的祖母,在不妨碍府中任何人利益的情况下,能够施舍给她和姨娘一些关心。但一旦她和姨娘触碰到了府中的利益,祖母就会叹着气,做下一件一件恶事。

    姜婳轻声笑了笑,胸腔中蔓延开的情绪,像是上一世的余震。

    却又在想到姨娘的那一瞬,同姨娘一般,温柔地笑了起来。

    真好,这一世,姨娘比她,先出了这个泥潭。

    那日,她收下了姜萋萋递过来的银子,回去之后,她发现,不知有银子,里面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大大小小的碎银,加起来,足足有几百两。

    她不知这些银钱,姜萋萋攒了多久,但是姜萋萋既然给她了,她便收下了。无论姜萋萋是因为愧疚,还是想要拱火,她都不介意。

    后面无论她如何谋划,都需要银钱,比起还要先去想如何能得到多些银钱,不如直接收下姜萋萋的。说到底,这府中,又有谁是不欠她的呢。

    姜萋萋从来直接欺负过她,但是姜玉莹欺负她的法子,大多数都是姜萋萋轻飘飘在姜玉莹耳边说的。

    姜玉莹听了有趣,便在她身上用。

    便是这一世,如今姜萋萋身上的婚约,原本也是她的。只是因为姜萋萋想要,所以让姜玉莹去祖母面前闹了许多日,最后祖母实在受不得,搬出了不合的生辰八字。

    姜玉莹倒也不是多想让姜萋萋如愿,只是这般可以让她姜婳不如愿,就有乐趣,就做了。姜萋萋从小到大,便是抓准了姜玉莹这种心理,由此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

    这几百两银子,约莫大多数,都是这么来的。

    那她又有何不可收下?

    她本来还在想着,要如何安置好姨娘,就发生了侍卫的事情,她衣袖中的手,在前一瞬还在颤抖,但是想到姨娘,她知晓,若是这一世她不知变,便又只能落得同前世一般的结局。

    她不,她绝对。

    于是那根簪子,入了侍卫的脖颈,看着侍卫缓缓倒下。

    这是她第二次杀人了。

    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完全不同。如若上一世,杀了姜玉莹,是她的绝望和痛苦,那这一世,杀了这个侍卫,便是她挣扎命运的开始。

    这世间一定有神佛,否则,她不会重生。

    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相信命运,姨娘那般温柔善良的人,凭何拥有那般苦痛的一生?

    她不信,她偏要自己一步步,改了这颠簸的命运。

    隔日,她听见了侍卫被恶狼杀了的消息,她很清楚,她拔出那根银簪的时候,侍卫便已经死了。能够做出用恶狼撕咬尸体的人,只会是姜玉莹。

    这让她有了迟疑,原本的计划被搁浅,因为她发觉,十五岁的姜玉莹,狠毒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能够用恶狼去撕咬尸体,只为了向她示威的人,能够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如若恶狼的事情只是让她迟疑,那那根簪子擦过她脖颈的时候,她便彻底醒悟了。

    她不能,不能让姨娘处在这样一个危险的环境中。

    只要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姨娘便是危险的。现在的她,如若姜玉莹不管不顾直接发难,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得寻个法子,让姨娘消失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

    她最初想,是不是将姨娘送出府,便行了可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若是被姜玉莹知晓,她为了躲避她,将姨娘送出了府,那姜玉莹一定会直接出府对姨娘动手。

    但是府中,亦不能呆。

    思来想去,她望向了铜镜中自己脖颈上的伤痕,从桌上拿起了一根簪子,一点点,将伤痕加深,然后跑去姜玉郎的院子。

    她要求姨娘出府的事情,不能直接去同祖母说,祖母一定会说她思虑一番,然后拒绝她。

    那她只有一条路,来寻姜玉郎。

    她知晓,姜玉莹便是她这位大哥的软肋,所以一开始,她便对他说,她知晓了这些年为何姜玉莹讨厌她。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只是碍于谢欲晚还在,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她顺着他的话,一点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无论如何,姨娘得出府。

    但只有姜玉郎,姨娘是出不了府的,果然,不到半日,祖母院中的人就来寻她了。对待祖母不能同姜玉郎一般,她要承认自己的想法,再引起一些这位老人在神佛面前才罕有的愧疚。

    又因为有姜玉郎的应允在先,这位偏颇的老人不会驳了嫡孙的面子,为了避免麻烦,也会同意。这般,姨娘就能出府了。

    可这只是开始

    她寻了晓春,唤来了李大夫,有前世的事情,她知晓李大夫的郁结所在,从房中拿了晓春的卖身契,直接交给了李大夫。

    李大夫接过那方卖身契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他眸一热,就看见面前的小姐突然对他跪下来,眼眸坚毅望着他,轻声说道:“求大夫帮我一个忙,晓春的卖身契,便是我付给您的定金。待到事成之后,您就是我一生的恩人。日后如若您和晓春有任何事情,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为会您做到。”

    她话说的真挚诚恳,李大夫捏着卖身契的手颤了颤,又想起那一年村民来他家中闹事妻子被迫将晓春卖到姜府的事情,这些年,他知晓,这位小姐,即便自己活的辛苦,但从为苛责过晓春。

    他于心不忍,忙从地上将人扶了起来:“小姐说便是了,我能帮的,一定帮。”

    姜婳眸中一喜,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一大包碎银,还有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麻烦您送到城西那家当铺的当家手中,今日就要送到,一定要送到。这里有些银两,您收着,日后我姨娘如若有什么事情,还请您多照顾照顾。”

    李大夫一怔,将东西都收入怀中,他没有再多言,忙出了姜府,去办姜婳所吩咐的事情。

    李大夫走后,姜婳身子陡然一松,瘫坐在地上。

    她其实也只有七成把握,但无论在府中,还是在府外,只要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姨娘都太危险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姨娘‘死’去。

    那封信,是她唯一需要赌的成分。姜玉郎、祖母和李大夫的反应,她都能直接预料到,也知晓,她要如何做,他们便一定会应她。

    可是那封信她其实不能完全确定。她也是前些日才想起来,橘糖偶然间讲给她听的事情。

    前一世,她嫁入丞相府的第三年,城中发生了一起屠满门的血案。可还不等官差调查,犯人就自己投案自首了。是长安城西一家当铺的当家,据说曾经是个武状元,可就在他任职后的一月,他府中奴仆在花灯节带他幼妹上街,最后走丢了。

    幼妹丢了之后,他四处寻找,魂不守舍,很快,官职就被朝中打压之人趁机摘掉了。他也没有追究,只是一直寻找着幼妹,后来在城西开了一家当铺,明面上是当铺,暗中做着走镖的勾当。

    后来,他终于寻到了他幼妹的尸体,这些年他天南海北地找,但幼妹其实同他就隔了一条街。那户人家用锁链锁了他幼妹七年,他幼妹丢失那年不过六岁,如今十三,尸体却受尽虐待,身体更是如枯骨,看着似八岁孩童。

    他怒极,拿了砍刀,直接将那一户人全都砍了。

    后来,不等官差调查,就自己去自首了。

    那时橘糖同她说,当年那户人家,其实就是看中那幼妹身上的金镯子,就直接把人掳走了。但是又不想杀人,于是就用锁链锁住了那个小姑娘,这一锁,就锁了七年。

    人心会变,最开始只是贪欲,但看着那被锁链锁住的孩童,心理慢慢扭曲,后来就变成了施虐欲

    她其实犹豫过,在信中,是让那当家先为自己办了姨娘的事情,再告诉那当家女孩在的位置,还是直接告诉

    最后,她在信中,直接告诉了那当铺当家,女孩所在的地方。如今距离那女孩死去还有三年,应该还来得及

    被锁链锁住的人生,如若她能为解开锁链尽一份力,她想尽。

    她也相信,为了幼妹能够放弃官位,放弃人生,十年如一日寻找的哥哥,不会不应允她的请求。

    夜晚,她蜷缩在姨娘怀中。

    姨娘温柔笑笑,唱着童谣,哄着她入睡。

    她没有拒绝,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可能都见不到姨娘了,所以,她要好好地珍惜,这最后的一夜。

    事情一切如她所料,她在祖母佛堂中时,那马夫被人架着带了进来,她听着那马夫慌忙的,她安排的一言一语。

    望着祖母,眸直接留下了泪。

    她要很伤心,要很绝望,要让祖母和全部人相信,姨娘真的死了。

    幸好,有上一世,这些事情她都很擅长。

    被打昏的那一刻,她眸中只有佛堂漫天神佛的倒影,那时她轻声说着一声又一声‘多谢’,眼眸怔地留下最后一滴泪,她倒在地上。

    其实从这一刻,她就知晓,自己成功了。

    她太了解祖母了,这牵扯到姜府的名声,祖母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压下。甚至,祖母和姜玉郎谁都不会去质问姜玉莹,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

    因为在他们心中,能对姨娘做出这般事情的人,只有姜玉莹。

    他们只会销毁一切痕迹,无限地替姜玉莹遮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

    ‘姨娘’下葬,马夫处理,关到她沉默。

    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姨娘在他们眼中,也就真的‘死’了。不知晓姨娘出府的姜玉莹只会开心,姨娘病了这些年,终于病死了。

    而她的姨娘,也终于,再不会重复上一世的噩梦。

    姜婳轻舒了很大一口气,却还是很小声地哭了起来。

    同适才的大哭大闹不同,她哑着嗓子,一声一声抽泣着。那些夹杂着两世的苦楚,在她知晓,姨娘从今以后真正自由的那一瞬,袭向她。

    哭完了,她终于,真心笑了出来。

    *

    被放出去,是三日后。

    彼时姜婳已经变为了沉默的模样,祖母将她拉入佛堂之中,慈祥说道:“前些日的胡话便不要再说了,窈淳已经死了,在地下,应该也不想看见你如此折磨自己。听祖母的话,便都忘了吧。上次的于陈于公子,小婳还记得吗?”

    姜老夫人看着眼眸全红的姜婳,难得哄道:“祖母已经为你和于算了八字,是天配之人,再过几日,于府的聘书便送过来了。这些日祖母同于夫人在商量婚期,要不,就定在三月后的十六,是个吉日,小婳看如何?”

    姜婳红着眸,望了姜老夫人许久,最后轻声应了一声。

    祖母拍着她的手,笑道:“孩子,好孩子,小婳出嫁的时候,祖母来为小婳准备嫁妆。到时候一定让小婳风光大嫁。”说着,姜老夫人看向姜婳身上的衣裳,蹙眉:“这穿的什么衣裳,到底是奉常府的小姐,盎芽,去我屋中,寻几套衣裳来。”

    盎芽忙去寻衣裳了,姜婳走出门时,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时间流逝的,比她想象的快。她算是同见了一面的公子定下了亲,那公子温柔,日后如何也不至于走到她同谢欲晚那般地步。

    其实想起上一世,她也很难说谢欲晚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她怕了,真的怕了。

    这一世有姨娘,她再不需要虚无缥缈的爱了。更何况,谢欲晚对她,从来也不是爱。是她用‘爱’这一个词,将自己困住了。

    是她自己的错,但她再不想嫁给他了,当也是寻常。

    而酒宴,就在三日后。

    ‘姨娘’新丧,姜玉莹当是暂时不会来折磨她,她借着‘姨娘’之名,便能直接不去那个酒宴。她不想管谢欲晚到底要如何处理这杯酒,随便他。

    她怔了一瞬,随后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嗯,随便他。

    只要谢欲晚不要迎娶姜玉莹,什么都可以倒不是醋意使然,只是,若是谢欲晚娶了姜玉莹,她后面的计划,便如何都实施不下去了。

    姜婳依旧持着一盏灯,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门前时,那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终于是被风吹散了。

    她看着,随后将那盏已经熄灭的灯笼取下,换上了自己手中的那盏还算亮的灯笼。

    姨娘不在府中了,她还是可以自己为自己点灯。

    待到她出嫁,暗中将姨娘送去江南。彼时,到了时机,她再将前世知晓的姜禹贪污的事情的相关情况,告知相关的人,待到姜家彻底倾颓,变成一滩废墟,她和姨娘,在这世间,也就彻底自由了。

    闭上门,她紧紧靠在门上,许久之后,才低下头,轻声笑了一声。

    *

    隔日。

    姜婳的院子中,来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紫纱,就如前世一般。

    “三姐姐,节哀。”姜萋萋轻声道。

    姜婳听着她同前世一般的话,她也同前世一般应着,直到姜萋萋暴露目的的最后一句:“三姐姐,我知晓,你恨二姐姐。我现在,知晓一个能够让姜玉莹绝对痛苦的法子。”

    说着,姜萋萋声音放轻了些:“三日后的酒宴,二姐姐要在送给谢大人的酒中下药三姐姐只要——”

    她不曾说话,就被姜婳直接打断了。

    姜婳垂着头,扮做一副悲伤模样,轻声说:“我不做。”

    姜萋萋原本的话都准备好了,闻言,表情有点僵硬:“这么好的机会,三姐姐为何不做,若是担心其他的,我会将人都买通的,三姐姐,想想季姨娘,说不定,这一次就是二姐姐的手笔呢,你被二姐姐欺辱了这些年,如今是报复回去的机会。”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不,姨娘新丧,这几日我要为姨娘守灵。而且——”

    姜婳望向姜萋萋,轻声道:“姨娘教过我,要知恩图报,要心怀良善。”说这话时,她格外地认真。

    姜萋萋脸上笑意僵住,随后,转身道:“三姐姐这几日再多想想,如若错过了,可要抱憾终身,那可是丞相夫人的位置,二姐姐若是坐上了,三姐姐可怎么办啊。”

    姜婳轻声在心中说了一句。

    她坐不上。

    谢欲晚不会——

    思绪陡然有些凝滞,有什么东西,在姜婳脑中一散而过。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前世的谢欲晚,还是这一世重生的谢欲晚。

    如若当初,是姜玉莹推开了那扇门。

    谢欲晚会娶姜玉莹吗?

    姜婳得承认,有那么一刻,她不是很敢,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幸好,这一世,她从不为难自己了。

    不想去想,那便不去想了。

    酒宴她不会去,酒她不会敬,门她不会推。

    他,她再也不要了。

    待到过几日,聘书到了府中,她同他,就再无瓜葛之可能。

    一个克己复礼的公子,同她一个已有婚约的小姐,还能有什么可能。即便谢欲晚知晓了她重生了,拥有前世同他夫妻十年的记忆,又如何。他那般的人,如何做得出夺□□这般的事情。想到此,姜婳松了一大口气。

    快了,今年,姨娘就能看见江南的雪了。

    *

    三日后。

    姜婳还在床上睡觉,就突然被砸开了门,她一怔,收紧了被子,向门口望去。

    是姜玉莹。

    一身水仙红,娇艳的妆容,轻笑着恶劣望着她。她的身后,是淡淡看着她的姜萋萋。姜婳一怔,轻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姜玉莹看了看四周,嫌恶地捂住鼻子,轻声道:“晚上有宴会,姐姐知晓妹妹最近不太开心,这不是,想着带妹妹去晚宴上见见世面。”

    姜婳眸一凝,轻声说道:“我不,不去”

    看见她那副软弱模样,姜玉莹就开心,甚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妹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去不去。”

    姜婳迟钝许久,不敢说话。

    见此,姜萋萋也在身后补了一句:“三姐姐就去吧。”

    姜婳被握住的手颤抖着,姜玉莹的指甲狠狠掐在她掌心中,很快便溢出了血,但她望着姜玉莹,还是轻声道:“二姐姐,我不去,没有姨娘死了,女儿还去宴会的道理。”

    “一个姨娘罢了,你还要为她守丧?”姜玉莹放开她的手,不再装模作样,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待到擦干净,她直接将帕子扔在地上,柔着声音道:“不去?不行,三妹妹。不去也得去。”

    说着,身后嬷嬷婢女已经一起上来,将她从床上移了下来。

    姜婳一怔,望向姜玉莹身后的姜萋萋。

    是她忘记了。

    她知晓自己了解姜玉莹,但是姜萋萋,同样也很了解姜玉莹。今日她若不是,敬酒的人还是不会是姜玉莹,而会变成姜萋萋或者姜袅袅。

    姜萋萋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一定会在姜玉莹耳边,不断地吹风,让她被迫去晚宴。难怪那日姜萋萋并未再多说什么。

    是她将姜萋萋算漏了。

    于是,姜婳垂下眸,如前世在姜玉莹面前的模样一般,随意让嬷嬷婢女摆弄着,等到衣衫时,她轻声道了一句:“要素白没有一丝花纹的衣衫,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同你们过去的。”

    姜玉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直接允了。

    姜萋萋眸中含笑地看着她们两人,心中想起自己的妹妹袅袅,袅袅自小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成了个说话不利索的小结巴,可那一日,姜玉莹竟然用袅袅是个小结巴这个事情,不断地嘲讽袅袅。

    还‘不小心’将袅袅的耳朵伤了,大夫说,袅袅那一只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了。后来姜玉莹对她说,这是她那门婚事的代价,她予了她那么婚事,那便拿她妹妹一只耳朵。

    姜萋萋眸中的笑骤然变冷,既然这样,那也别怪她。

    *

    那杯酒又到了她手中。

    只是这一次,因为‘姨娘’才亡,姜禹并没有开口说那些话,只是任由姜玉莹说着让她去向夫子敬酒。

    其他兄弟姊妹,特别是姜萋萋,一直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望着她。

    她垂着眸,接过了那杯酒。

    环顾一圈,望向了角落中那个只能看见雪白衣衫的矜贵青年,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她心怔了一瞬,他身上的雪白衣裳,正是前一世那一件。

    为何她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后来,在那房中

    她一怔,向着他在的地方走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同上一世一般,脸上挂起笑,她只是沉默地,平静地,恍若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

    在她抬起眼眸时,矜贵的青年亦望向她。

    他淡淡看着,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他在等待,一切回到正轨之上。这些日他已经予了她玩乐,她应该懂的。

    从那日姜玉郎带着她来见他,他同她对上眸的第一眼,他便知晓,被那方冰冷的湖水带走的,他的妻子,也来了。

    只是,她似乎并不想,他认出她。

    看着她故作娴静陌生的模样,谢欲晚指尖一凝,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只当,她眸中的陌生,是因此而生。

    待到她走后,他望向姜玉郎,这个前世同姜禹一起堕入泥潭的,他的友人,说了那一句:“在下欲求娶。”

    他想,反正最后她也会嫁给他,他说多少次,应当都是无所谓的。可谁知姜玉郎惊讶呼道:“你想纳小婳为妾?”

    彼时他沉默地看向友人,姜婳同姜玉莹同为奉常之女,即便有嫡庶之分,但实际上在婚嫁之事上,并不重要。姜玉郎为什么觉得,她只能为妾?

    他淡淡望着姜玉郎:“谁同你说,是妾?”彼时,他不知自己心中升起的情绪为何。

    他不想再理会姜玉郎,转身便走了。不知为何,眼眸中浮现了那日纷飞的大雪,他总是想,那时,她一定很冷。

    这些日,他一直按照前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字不曾差。今日同她相见了,也不过增了无伤大雅的一句,又无伤大雅地少了之后同姜玉郎的多句。

    他也忘记了,是谁同他说,若是遇见这般奇诡之事,一定要记住,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规律,不可改变,不可打破。

    他向来过目不忘,甚至能记住前一世他同旁人说的每一句话,但这段话的记忆,他没有。

    他想,可能是儿时,长老们对他说的吧。他们对他说的话,太多了些,即便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如他,亦是记不住。

    再次见到她,原本该是在学堂

    但不知为何,脚自己走到了姜婳和她姨娘住的小院的门前。打破轨迹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淡淡想,她看不见他,轨迹便不算改变,无伤大雅。

    他在远处,看着她惶然看着面前的姨娘,不知为何,他眸也弯了一分。不过只是一瞬,在他还未意识到之际,他便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天地之间,小小的一只,看着是如此渺小。

    就像是上一世,她死了之后,这世间的雪,还是照样的下,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七日,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哭一样。

    嗯,是有个人哭了整整七日,他到这一世也未想清,橘糖为何能有这么多的泪。当年在书院被姜玉莹教唆的公子险些轻薄,也不过哭了半个时辰。原来,她离开的悲伤,是当初的那么多倍吗

    悲伤是什么。

    谢欲晚没有想清这个问题,他望着她同她的姨娘相拥,月色洒在她的脸上,他怔了一瞬。

    看她笑,看她哭,他之间微动。

    隔日,在学堂看见她时,他眸定了一瞬。她如前世一般坐在最后面,垂着眸,无时无刻不在发呆。

    一个人,一天可以发这么多呆的吗?

    他是夫子,上课的时候,学生不应该看他吗?

    他得不到答案,便连问题,都一并在心中略过。直到今日的学堂结束了,他捏着书的指骨一顿,今日她不曾看他一眼。

    前世也是如此吗?他怎么记得不是。就在这时候,她抬眸望向了他,他指尖一顿,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又伏下了头,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他眼眸深重了一瞬。然后他告诉自己,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应该等待那杯酒。此后,他将这句话告诉了自己许多次。

    也给自己添了一句又一句‘无伤大雅’。

    恶狼咬毁尸体,前一世没有这个侍卫,无伤大雅。

    跟在她身后赏月色,她不曾发现,无伤大雅。

    同她有关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将一切都概括为了‘无伤大雅’。那时他总是平静地想,她是他的妻,再过些日子,他们便会成婚。

    即便其中她做了一些什么,他还做了一些什么。只要最后他们成婚,便都无事。

    他旁观她的计划,默许她的刻意,却也生了气。明知有危险,为何要独自同侍卫出来,她又不知晓,她的身后有他。

    世间那么多法子,姜玉郎那么好摆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用银簪划开自己的脖颈,以同情为舟。

    为何不来寻他。

    这些日,他总是‘恰巧’就碰见她了,他也不想,但是她就在他身前。算了,无伤大雅。

    深夜,他总是如前世一般醒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空空荡荡的一片,会怔许久,心中蔓延开模模糊糊的情绪。他只以为是那场雪太寒了,只以为那半年太短了。

    可他有时又总觉得,他失去她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但幸好,谢欲晚第一次,放任自己眸中含了笑,看着她慢慢向他走来。

    他已经将前世那方江南的小院又买下了,待到冬日,他便带着她还有姨娘,一同去赏江南的雪。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的心中,也蔓延开一种异样的情绪。他望着她,她的眸,恰好也此时扬起笑,是对他笑的。

    *

    姜婳怔了许久,端着那杯酒,缓慢地,如前世一般地,向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其实,就算她真的将酒递到了谢欲晚手中,就算谢欲晚真的喝了,也没什么。

    且不说谢欲晚亦是重生之人,知晓酒之蹊跷。

    她只要不去推开那扇门,前世的一切,便同她彻底结束了。她望向谢欲晚,可能是她看错了吧,她竟然在他常年平淡的眸中看见了一抹笑意,她垂下眸,恰好望见谢欲晚的旁边,是她几月要要成婚的未婚夫于陈,此时正红着耳朵看着她。

    她收回眸,手指尖颤了一下。

    这杯酒,她端给谢欲晚,实际上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一股生锐的刺痛在心中升起。她想起上一世和这一世惶然的命运,眸中突然含起了笑。

    她端着那杯酒,向着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她便是设计了这么多,甚至用了‘姨娘’之死的名头,命运的轨迹,还是到了这里吗。想起后面正柔笑着看着她的姜玉莹和姜萋萋,握住酒杯的手握紧,她眸中的笑更盛了些。

    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最热烈的花。

    此时,谢欲晚将眸中的笑淡了淡,看姜婳慢慢向他走来,他曾以为,这只会是他们日后的寻常瞬间。

    就在他准备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时。

    却看见,那杯酒,被姜婳浅笑着,送给了隔桌的书生。

    与此同时,姜婳眸抬起,笑意徐徐在眼中绽开,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却如一朵娇贵繁复的花。

    想起这两世的种种,她在心中轻嗤。

    命运?

    她姜婳,偏不。

    第二十八章

    酒盏自身旁而过, 他甚至能看清她雪白耳垂下那颗墨绿的劣质耳坠,随着她摇曳的身姿,细微地晃动。

    风拂起她耳边的几缕发丝, 角落昏暗的烛光, 在她瓷白的脖颈间摇曳着, 映出深深浅浅的一片。

    他指尖一顿,看着,她浅笑着,将手中的酒盏——那杯原本属于他的酒, 生生同他错过,递给了他身旁一个书生模样的陌、生、人。

    她们似乎还在交谈着什么。

    谢欲晚怔了一瞬, 随后, 轻声笑了一声。

    他这些日的放纵和克制,在这一瞬, 恍若成为了笑话。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 在重生的这一世,千般伪装, 万般设计, 用上他前世授予她的一切,竟,就只是为了避开他。

    倒是他的过。

    宴会最为偏僻的角落,谢欲晚一身雪白衣袍, 在昏暗的烛光中,那片白, 如前一世她死后那漫天的雪。雪漫天纷飞, 凝了他的眸中的笑,随后, 那遍地的雪,都化为沉寂。

    感到到身后那道深寒的眸光,姜婳眸僵了一瞬,随后,手中的酒盏不小心洒了,晶莹醇香的酒液,全数洒在于陈月白色的衣袍上。

    旁边的小丫鬟轻呼了一声,忙想用帕子为自家公子擦拭,于陈看着酒撒的湿的地方,脸不明显地红了一下,止住了丫鬟的动作。

    姜婳忙道歉,眸中涌现一股局促,声音轻却急:“原是我家姐姐,让我来给公子敬酒,只是适才我,我,我带公子下去换一身衣衫吧。”

    于陈红着脸,起身,同姜婳一起离开了宴会。

    谢欲晚眸中的笑意很淡,望着两人一起离开的背影,身旁的橘糖见他一直望着那方向,轻声道:“公子,是熟人吗?”

    谢欲晚抬起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轻声道:“不熟。”

    橘糖眨了眨眸,望向面前正轻笑着,独自饮酒的谢欲晚。

    *

    宴会外。

    姜婳眸颤了一瞬,那道深寒的眸光,似乎还缠绕着她。

    她望向身旁的于陈,于陈耳朵又是红了起来。她轻声一笑,道歉:“于公子抱歉,今日实非不得已,那酒其实是我那二姐姐要我给旁人,但我不太想给,那处我熟悉的人,又只有公子,所以”

    于陈忙摇头:“没事的,能够帮上姜三小姐,是在下的荣幸。还有”

    姜婳抬眸,望向于陈,见他脸红了一瞬,温声说道:“还有,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不用,不用唤这般生疏的名讳。”

    姜婳心中原念着谢欲晚的反应,此时听了这话,不由笑了出来。

    她顿了一下,见身前的公子明明局促不安,却还是羞着同她搭话。这是她未体会过的情愫,所以她靠近了一步,在看见公子的脸又红了些的时候,轻声说道。

    “可是公子唤我的名讳,也是同公子口中‘于公子’一般生疏的姜三小姐呀。”

    她呼吸清浅,眸中含着些许笑意。

    于陈垂头,明明耳朵都红的要充血,声音却还是很温柔,只是带了些被调戏的局促。

    “姜三小姐,在下,在下先下去换衣了。”

    姜婳没有在说什么,轻声道了声别。待到周围又归于一片寂静,她才听见自己心跳的局促声。

    “砰——”

    “砰————”

    昏暗无人的环境之中,她眸中终于溢出心中翻涌的惶恐,一念之下,她做下了,这个必然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这颠簸的命运,过于荒唐。

    她才不要,才不要再认命。

    或许,或许她还想了一瞬,前世的荒谬。上一世,她同谢欲晚的开始,源于一个错误,她曾亏欠他一生。

    这一次,就让她用这杯永远送不到他手中的酒,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孽|缘。

    也算是,全了她曾经的亏欠。

    从此,她同他之间,各自男婚女嫁,便两不亏欠了。

    她不知在心间蔓延开来的那些情绪是什么,只知道,这一刻,她眸中含泪,却在笑。她没有笑出声,笑同哭一起,浑身都在颤抖。

    她没有再回去晚宴。

    今日她已经太累了,她不愿意,今日府中大多数人都在晚宴上,这般晚了,她便没有走从前经常走的那的小路。

    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在这府中十几年,她其实都没有怎么打量过府中的一切。路过柳伯娘那方春日花团锦簇的小院时,她停了下来,指尖轻轻触了一朵从石缝中蔓延出的野花。这儿每日都会有奴仆打理,明日,这朵花,便是要被拔去了。

    她轻声一叹,索性自己摘了,用衣袖捧着,一路走到了小院前。

    门上面有一盏灯,她没太在意,可能是晓春放的吧。想到晓春,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姨娘。还不知道,同她几日不曾相见,姨娘是否眼都是红的。

    姜婳低头,轻声一笑,她也得寻个时间,得去将晓春的事情办了。不过,要过些日子,不能让祖母生气一丝怀疑。她出府的事情,也得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不经意间,她打开了院门,四处看了看,未看见晓春。

    今日府中晚宴,晓春可能被唤去一起玩了?只是她也没怎么听晓春提起过府中有朋友,似乎看守门房的有一个小侍卫,同她玩的不错。

    也是这般,每次李大夫进来,塞些银子就够了。

    走入小院,便只剩天边浅薄的月光了,她抬眸,轻轻望着,看着,又是要下雨的模样。不过,姨娘不在府中,她再不准备去学堂了,如何,也无所谓了。

    正在想着,她推开门,迎着淡淡的月光,走入漆黑一片的房间。

    几乎是开门的刹那,她就怔在原地。

    前方,矜贵的青年一身雪白长袍,乌黑的墨发被一根玉簪随意簪起,在浅薄的月光中,眼眸平静,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手一颤,用衣袖护了一路的花,就这般摔落在地上。

    惶然之中,她同他对视着,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子砸在了门板之上。她顾不得许多,脑子一团乱,抓住门框就是要走。

    他没有动,就那般静静看着她。

    可她不曾迈出一步,门已经从外面被关上了。轻薄的月光从窗边照进来,他看见她慌张准备离开的身影。

    两人僵持了许久,谁都不曾开口说一句,只有流转的风,吹起那朵摔碎在地上的花,落败的花瓣,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转了又转。

    许久之后,姜婳眸间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望向那个坐在她小小闺房之中的清贵青年,墨发垂落在脖颈间,衬得他的脸,如雪般的白,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她吞咽了心中了害怕,同这一世他们的初见一般,忍着颤意,娴静而陌生地同谢欲晚行了个礼。

    “夫子好。”

    谢欲晚淡淡望向她,如往常一般平静说道:“为何要扮做未认出我的模样?”他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故而在淡淡的怒意萦绕之际,还是先问了这句。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听不懂夫子在说什么。”

    “那此时,为何见了我,便要逃?”他唇轻启,在‘逃’上轻听了一下,随后,定眸望向她。

    姜婳知晓,今日她已经是破绽百出,但她便是不认,他要如何。

    于是,她也鼓起勇气,望向了谢欲晚,看了看身后被紧闭的门,轻声说道:“这般晚了,夫子未打招呼,出现在学生房中,学生不该怕吗?”

    谢欲晚望着她,看她眸中流转的惶然,轻笑了一声:“小婳,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熟稔的称呼一出,姜婳身子一僵。

    即便她一早便预料到了这一日,但当这一日真的发生,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害怕与畏惧。

    她怕了许多东西。

    怕了他那随意的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怕了那冬日冰冷透骨的湖。

    她知晓,在他们之中,谢欲晚实在算不得有错。她悲痛恍若被丝线缠绕致死的一生,是姜府的荒谬,是姨娘的死,是她终日的惶然。

    但她还是怕了。

    那些被无限放淡的爱意,都是如此地令人痛苦。她不愿,再重蹈覆辙。她只是想放过自己,这一世,她并没有将那杯酒送上去,她同他之间,本就已无瓜葛。

    她可以可以不要他。

    她一遍一遍咽下心中的害怕,缓缓抬头,望向谢欲晚,轻声而坚定道:“学生不知道夫子在说什么,至于这般亲密的名讳,也还请夫子以后不要再唤了,若是被旁人听见,怕是会有所议论。无人敢议论夫子,但学生”

    谢欲晚听不得那一句又一句学生,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议论?”

    她原是在怕这个吗?

    是因为前世,那杯酒之后,满城都会风言风语,她受不得那些风言风语,如今她对他才这般态度吗?

    他的心陡然松了一瞬,眸中多了一层淡淡的喜色。

    他抬起眸,望向前面局促不安的少女,轻声说道:“那杯酒我早已经让人换了,前世那样满城议论的事情,这一世,并不会发生。这世间,除了你我,在无人会知晓,那杯酒有关的一切。”

    姜婳垂头,望着地上那朵摔碎的花,听着谢欲晚的话,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早便换了那酒?

    也是,他这般的人,最重规矩礼数,前世在那般情况下迎娶她,实是迫不得已。这一世有了重来的机会,定然不会再

    一瞬间,她不知自己是否是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是这般的人,就像换了那杯酒,是因为克己复礼的公子,是不该有如此流言,供人取笑的。

    如今他求她为妻,也不过是因他们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在他心中,便是重来一世,遵循礼数,他们也该是夫妻。

    不是,不是因为别的东西。

    她的心“砰——”地停了一瞬,那般,当他知晓她已经快已与人议论婚嫁的事情,便再不会来寻她了。

    她望向谢欲晚,依旧轻声而坚定道:“夫子,学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深了,还请夫子离开学生的房间。”

    谢欲晚一怔,眸中原本就淡的喜意,在这一刻,全数褪去。他又想起适才,少女摇曳着身子,风晃动她素白的衣裙和耳间劣势的绿石,从他身前,径直走过。

    他起身,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姜婳。

    明明他们都在这小小的屋子之中,他只需走上几步,便能同前世一般触碰她。她的眸,如秋水,她的唇,如盛开最烈的花。

    可他不知为何,在这跨越了半年与两世的重逢中,他只想抱一抱她。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但是此刻,却又只能化为浅薄的叹息。但便是这叹息,也只是缓缓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见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后面的门板上,眸中满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认识他一般。

    可是小婳呀,这一世的姜婳,如何会用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这一世的谢欲晚?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静,也染上了些许沉默。他再进一步,她却已退无可退,眸颤抖地已经闭上。

    地上那株花,彻底被压成如叶一般单薄的躯体,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尘埃。姜婳看着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只余下些许叹息的花,一瞬间哭了出来。

    他眸一怔,止住了脚步。

    手指抬上去,想为她擦拭掉留下的泪,但她直接下意识躲开,眸中的害怕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手,悬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丝涩,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属于他的酒,被她浅笑着,端给别人一样的涩。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为何会怕他。

    他放下了手,没有再前进,也没有再后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晓他知晓她重生了,但她惶然着眼,含着泪,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一遍遍告诉他,她没有。

    她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经默许了她所有的计划,他甚至容许了她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的一切,但是,现在,她是想做什么。

    沉默不语间,她眸中的泪,一点一点落下,她无声地哭着,他只能借着月色,隐藏自己罕有的茫然无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过吗?

    谢欲晚遍寻回忆,竟找不到一次。她没有再看他,缓慢地蹲了下来,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为何会这般。

    他想开口,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从书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随被皇帝打压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宫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后,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为他赐予丞相之位。

    他为父亲清了污蔑之名,也在挚友太子死后,按照他之心愿,扶持软弱却正统的皇子上位,为其稳固天下,开荒扩土。可那茫茫一生,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面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飘下的雪。

    便是在他记忆中,她离开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颤着,想上前,做些什么,却止在她满身流露的抗拒前。

    “姜,婳”他迟疑开口,可姜婳埋着头,颤着身,许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突如其来的乱轨让他有些迟疑,他不知心中不断泛着涩的情绪是什么,在她的哭声中,浓厚的,恍似要将他吞没。

    可在缓长的沉默之中,他还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姜婳颤抖的身子一顿,然后,他被她挟持着,缓缓看向他。同他眸对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飘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断侵入她的身体,她其实已经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挣扎。

    但是最后,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乱地别过脸,挣脱开他冰凉的手,带着些惶然地望向他。几乎就要把‘你要做什么’写在脸上。

    谢欲晚怕伤到人,本就没太用力,此时被挣脱,见她终于望向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被气笑。

    一种泛着酸又生气的情绪,袭着他。

    他望向惶然面露防备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挣扎之间,还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姜婳其实很少见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样。

    明知她恐惧,明知她害怕,依旧掐住她的脸,固住她的肩膀,就是为了让她看向他。她眸颤着,望向前方的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一半在她身上,她们此时,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数时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际,此时,依旧生不出怨恨和厌恶。她知晓谢欲晚的性格,当年既然是她先主动爬上他的床,他应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从前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现在,她其实也没觉得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这已经不是上一世了。

    没有那杯酒,也没有满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为何,她还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注定没有爱的一生。

    她颤声开口:“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谢欲晚轻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上移开,缓缓站直,一只手缓缓背到身后。

    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转的情绪,都化作了淡然。

    只剩下眸,还泛着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后,也归于平静。

    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他俯视着她,轻声道:“那,姜婳,我从前教导你那些诗书、规矩、礼仪,就是让你在此时巧舌如簧的吗?”

    他眉宇之间,因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

    姜婳掐着自己手,望向他,同之前一般说道:“学生,并不知道夫子您在说什么,我要休息了,请夫子离开我的房间。”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姜婳也回望过去,缓慢,一字一句地,补了一句:“以后,也请夫子,不要再来。”

    她望着他,许久,都未移开视线。

    那些惧怕仍在心中蔓延,但她知晓,如若她此时不坚定,再坚定一些,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

    她知晓,未成婚,即便她们两人独自在昏暗的房中,他依旧不会对她做什么。

    但只要是接触,哪怕只是指尖,她都万般抗拒。

    明明,只要他也装作不知道,她们两人,便可以相安无事,这一生,再无交集。他也明明知晓,她绝不会拦着他分毫,从前他史书上唯一的败笔,就可以消失了,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从这一世相逢之后,谢欲晚看得最多的,便是姜婳的背影。

    此时,她就在他眼前,他等到了宿命的轮回,终于,他能够好好地看一眼这一张那半年盘桓在他梦中的脸。

    可为何,伸手变能相碰的距离,会如此遥远?

    他想起飘泊的雪,想起书房外那一盅冷透的暖汤,他眉间蹙了一下,轻声道:“小婳,你是在生气吗?”

    他似乎,终于从回忆之中,翻寻出了,她此时这般奇怪的原因。

    姜婳身子一怔,望向他。

    在他蹙眉的眸光中,一字一句道:“夫子,学生并不知您今日的说的一切,学生同您的关系,也不足以让您如此唤学生。”

    说完,她扶着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僵硬地一下一下扣着闭上的门,手指尖被门上的倒刺弄出了血,她感觉到了疼意,停下了。

    月光从半开的窗洒进来,她望向沉默的谢欲晚,手指向窗边。

    “学生房间的门坏了,夫子,请吧。”

    谢欲晚顺着姜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月色映亮窗边的一片,透出窄窄的一片亮。他没有说话,从一旁拿起火折,点亮了油灯。

    一瞬间,屋内简陋的一切都亮堂起来。

    一双手覆上了姜婳的眼睛,微凉的触感从眼间传来,本来是该抗拒的,但是姜婳已经有些疲累和厌烦了。

    再这般下去,她这一生,留给谢欲晚为数不多的前世的愧疚,怕是要消磨完了。

    她应该同他坦白吗?

    告诉他,她的确也重生了,但是姨娘尚在,她并不想重复前一世那荒唐的轨迹。她不想再感受那方冰冷的湖,也不想,再有一丝对他之爱的期盼。

    她能吗?

    不等姜婳想清楚,眼前的手移开了,有了适才被手覆眼的一段时间,亮起的光,并不觉得刺眼。她看着他,只见他拿了帕子,低下头,为她缠着手指尖的伤口。

    她一怔,不明白,他是在干嘛。

    谢欲晚没有再说话,只是轻声对外面说了一句:“莫怀,把门打开吧。”

    姜婳一怔,看着他垂下的衣袖,划过她的指尖。

    随后,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离开了。莫怀在身后,同她行了一礼,为她关上了门。待到耳边能听见的声音都消失后,姜婳沉默地望向指尖的帕子。

    她的手在帕子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扯开。

    *

    “滴答——”

    “滴答————”

    谢欲晚眸半垂着,望着从天上飘落的雨,莫怀从身后撑起一把伞。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

    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吗,可那句话,说的,又不是他。他同她之间,不是两厢情愿吗?

    她真以为,如若他不愿,她能入丞相府吗。

    这世间,对于男子而言,有那么多的法子,处理一个下|药爬床的女人,何故一定要相娶。

    而且那酒中的药,她心中知晓,并不是她下的。那那句话,同她有何关系。为何,她会因为那句话同他这般生气?

    雨从指尖滑过,谢欲晚轻叹了口气。

    难怪那杯酒给了旁桌的书生,难怪今日如何都不认前世之事,原来,是一直在因为前世他那句话生气。

    生气,过些时日,应当就好了。

    这般想着,谢欲晚眸中神色好了不少。

    莫怀望着自己公子,握住伞的手有些颤抖,下面的人,适才上报了一些事情,他不知,是否要此时告诉公子。

    再一抬眸,莫怀便看见,他身前的公子,向姜三小姐小院所在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莫怀声音不似往日般冷,却有些犹豫。

    “公子。”莫怀道。

    谢欲晚没太在意,平静应了一声,然后就听见莫怀道。

    “今日姜三小姐将酒递过去的那个书生,名为于陈,来自江南于家,父亲是一个四品小官,近日才被调至长安于家前几日刚同姜家交了庚帖,是,是姜三小姐的。”

    江南于家,于陈,庚帖,姜三小姐。

    雨漫漫地下着,只有远处的小院的门口的一盏灯,映出些许光亮。莫怀沉默着,不敢抬头,许久之后,就听见了沉默良久的公子,轻声笑了一声。

    莫怀难以形容这一声轻笑。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是隐忍克制,却不曾表露的极致怒火。

    *

    隔日。

    姜婳在鸡叫声醒来,她一怔,什么时候她的院子里面有鸡了。

    茫然向外寻去,在门外发现一只大公鸡,被绳子绑在她的门前,她同那鸡面面相觑,许久之后,解开了绳子,鸡同她跑进了院子

    到底什么人给她送了一只鸡呀?

    莫不是昨日酒宴之事,她丝毫没有按照姜玉莹的想法,姜玉莹气恼了送的,鸡的肉有毒?

    这般迂回,也不是姜玉莹的风格呀。

    她听着鸡在那‘喔喔喔’,头一疼,想起昨日谢欲晚的事情。她昨日犹豫了许久,还是不能同他直接说清。

    等到过两日,于陈来府中提亲,她和于陈的亲事定下了,彼时再去同谢欲晚说清楚,便好了。昨日那般闯她的房间,已经是谢欲晚能够做得到的极致了。

    这般不符诗文规矩礼仪的事情,其实他能做出来,已经出乎她意料了。

    昨日她对他说的那句话,总感觉有些熟悉,但她不是谢欲晚,实在没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能力。

    但是也不重要,这两日她也不出门,只要待到两日后,她同于陈的婚事定下了,这一世,便算是到了正轨之上。

    也不知道姨娘如何了,等到三日后,李大夫来看晓春时,她才能知道情况。但李大夫和那个当家的,都是好人,姨娘应当不会有事。

    她就是担心姨娘的病。

    姜婳用手撑着头,轻轻想着。

    *

    城外,一小屋中。

    李大夫将上一次季窈淳拜托他买的东西,带来了小屋。

    他虽然不会,但能看出,都是些制香的工具和原料。

    门从里面打开,见到是他,季窈淳温柔笑了笑:“李大夫,您来了,快请进。”进了院子,发现院子内有一个小丫鬟,门口还有一个侍卫在盯梢。

    李大夫没当一回事,只以为是那当铺当家的做的。

    前几日,那当家的,寻到了他妹妹已经被那家人虐|待得神志不清了,他去为那可怜的女娃看了病,开了些药,但药也只能治身体上的病,心里的,还要女娃自己走出来。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清醒过来。

    季窈淳没有使唤小丫鬟,自己走到桌边,奉了杯茶给李大夫。

    李大夫受宠若惊:“多谢夫人。”

    季窈淳忙摇头:“我算什么夫人,李大夫日后莫要说笑了。”

    李大夫放下茶,将那日她要的东西递给她:“之前您的银钱有些多,里面有些东西,我便多买了一些。看您这模样,应当是要制香,我不太懂。若是您下次要制丹,我倒是可以打打下手。”

    季窈淳温柔一笑,摇了摇头。

    “是我年少之时常做的事情,不算费事的。如今闲暇无事,身体尚好,便想为小婳调上几盒,李大夫也别打笑我了。”

    日暮之下,门外的小丫鬟一个喂着鸡,一个冷冷站在门边。

    *

    几日,姜婳都没怎么出门,她以为因为酒宴的事情,姜玉莹会来寻她麻烦,但是等了几日,却都没等到。

    便是连姜萋萋,这几日,也不曾来。

    谢欲晚,也不曾。

    她日日同一只大公鸡眼对眼,每日清晨被吵醒时,都恨不得直接将鸡炖了。但是晓春同她面面相觑,没一个会杀鸡的。

    索性,就养在了院中,日常给点吃食,倒是没饿死。

    姜婳望着大公鸡鲜红的冠,轻轻用手戳了戳,大公鸡没有走,只是又在‘喔喔喔’,她脑子被吵的发乱,算着日子,又算了一遍,眼眸中多了一分喜色。

    今日,便该是于陈来府中提亲的日子了。

    她轻声同大公鸡‘哼’了一声:“日日早晨吵我,等今日于公子来府中提亲了,我就将你炖了,晚上同晓春一起吃的只剩骨头。”

    晓春在后面,默默摇着头。她反正不会杀鸡,小姐杀吧。

    姜婳又用手戳着大公鸡的红冠,软软的,又有一些颗粒感。

    可从日午等到了日暮,姜婳一直望着门外,也没看见一个人来相报。看见天彻底黑,鸡都去睡觉的那一刻,姜婳一怔。

    于陈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还是祖母没派人来同她说。

    可是于陈那般的人,在礼数方面,简直是一个翻版的谢欲晚,既然同祖母说好了日子,且祖母派人同她说了,怎么会失约?

    祖母也未曾派人来用她说一声,难道,又是姜玉莹吗?

    她望了望天色,今日已经太黑了,如何也不能出门了,明日,若是傍晚,祖母还未派人来唤她过去,她便自己过去,看看情况。

    这一晚上,姜婳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时,怔然望向窗外,还是黑夜,她从床上爬起来,靠在床边,一下又一下地喘气,她怎么又梦见了那片湖。

    好冷,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月色顺着窗进来,她一怔,她睡前又忘记关窗了吗?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记忆开始有些错乱了。

    从前没有过这种情况,她掀开被子下去,向窗边走去,手放在窗上的时候,眼眸怔了一瞬,随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关上并锁紧了窗。

    隔日,她依旧和大公鸡面面相觑到黄昏。

    她眼眸中的期待,一点点被下垂的暮光磨掉,她望向晓春:“换身衣裳,我们现在去元宁居。”

    晓春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过来为她梳洗打扮。

    姜婳出门向来只是简单梳个头发,故而很快,她们便出了门。到了元宁居门口,一下就被侍卫拦住:“三小姐,老夫人这几日都不在府中,若是小姐有事要寻,可能要等到三日后。”

    姜婳手一紧:“请问小哥,祖母什么时候不在府中的?”

    侍卫不敢多言,只说道:“今日不在府中,三日后可能会在。其他的,小姐问我,我也不知道。”

    姜婳无心为难一个侍卫,转身回去了。

    大公鸡依旧在‘喔喔喔’,她垂眸,如若祖母根本不在府中,那于陈的提亲之事,便

    姜婳不知道哪里出了错,那日祖母已经那样应了她,应当不会再阻挠。且是祖母主动为她寻的于陈,如何都不会现在又觉得于陈家世不够。

    于陈,于陈在她面前,如此模样,起码对她皮囊当是动了心,如何也不会突然就不想迎娶了。婚姻大事,哪有如此儿戏。

    问题不在祖母,不在于陈,那在哪呢?

    姜婳望着那只大公鸡,眉心一蹙,那个雪白的矜贵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暗了眸,沉默许久之后,在心中轻声说道。

    怎么办,谢欲晚,我对你,连淡薄的愧疚,都快没了。

    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晚上,她眸光平静地关上了窗,并,插上了锁。随后,她熄灭了灯,爬上了床。许久,她都未睡着,只是在想着,如若于陈这件事情,真的是谢欲晚做的,她要如何?

    于陈已经是她现在,能够寻到的,最好的郎君了。

    若是这是谢欲晚出的手,那她和于陈之间,便毫无机会了。谢欲晚一旦知晓这个事情,并出手了,他不会给她留下一丝生路的。

    便是有下一个‘于陈’,谢欲晚若是不想,她依旧不能通过出嫁离开姜府。

    姜婳眼眸一顿,那她的计划,便又要重新谋算了。

    她现在,无法靠自己一个人,护住姨娘。

    若是最后她只能逃出姜府,彼时祖母和姜禹一定会生疑,一旦他们细查,她不敢保证,哪个环节不会出现问题。

    例如那个同晓春关系很好,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李大夫放行的侍卫。

    想到可能的后果,姜婳身子颤了一瞬,巨大的恐慌向她袭来。

    就在这时,紧锁的窗传来了敲门声。

    她眸一凝,望向窗边

    谢欲晚还会敲窗?

    她不想理会,不管是谁,这般时间来她一还未出阁的小姐门外,是想作何。这般动响,若是被人听见了,她在长安城中名声还要不要。

    她从一旁寻了匕首,放置在被褥之中,心中有些害怕。

    这是她送走姨娘后第一次,觉得,不能,不能就这么下去了。她的安全,也时刻岌岌可危。即便她自己不在意,也要为姨娘在意在意。如若她出了事,姨娘在这世间,也活不下去。

    只要手中没有权势,这世间,对她就都太不安全了。

    她眼眸紧缩,望向窗边。

    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姜三小姐,是在下,于陈。”

    她紧绷的身子一松,掀开被子,穿好衣裳,茫然地向窗边走去,怎么会是于陈。这般深夜,他来欲作何?

    她没有出声,只是亮起了一盏灯。

    然后,就听见向来温润的于陈吞吐却又坚定道:“父亲突然如何都不同意在下同你的亲事了,原本要提亲的日子,也把我锁在了房中,今日在下打晕了守门的侍卫,才逃了出来。”

    他停了一瞬,然后认真道。

    “姜三小姐,你愿意,同在下一起去江南吗?”

    第二十九章

    姜婳怔了一瞬, 没有说话。

    深夜中,在姜府偏僻的小院中,隔着一扇窗, 于陈的声音有些拘谨又格外地坚定。

    “深夜来寻姜三小姐, 是在下冒昧。在下也知, 小姐并不会信得过,一个只见了数次面的陌生男子。但是,在下还是想试一试。”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隔着一扇窗, 姜婳几次没有张开口。

    于陈并不介意她的沉默,长身玉立于窗前, 温声道:“那日听从父亲的命令, 我来了姜府,姜老夫人让我去学堂, 见一见小姐。我记错了时间, 去得有些早,故而一直在门外。姜老夫人之前给我看过小姐的小像, 故而我知晓了坐在角落的是小姐。”

    “不知为何, 小姐看起来并不开心。出来见我时,却没了学堂中的模样,变得娴静,笑颜如花。有些孟浪, 但我那时便觉得从未见过小姐这般好看的人。”

    “从父亲口中,我知晓, 小姐并不抗拒这门婚事。我很开心, 那日便写了信,飞鸽传书给了尚在江南的娘亲。我看着父亲同姜老夫人换了庚帖, 算了八字,定下了上门提亲的日子,我很喜悦。”

    姜婳看着月光在窗纸上映出的少年的剪影,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口边。

    于陈继续说着:“之所以喜悦,即是因为真心爱慕,也是因为那日酒宴,我回去时,曾无意中听见姜府中的二小姐同身旁的奴仆说,要千方百计将小姐嫁给很不堪的人。”

    “那时在下想,在下,如何也不能算很不堪的人,二小姐那般恶毒的心愿,要落空了。那日之后,在下又稍微打探了一下府中的事情,知晓小姐在府中过的并不好。所以今日在下才打晕了奴仆,这般唐突地跑来了姜府,就是想——”

    窗外,于陈认真地望着窗纸上的身影,耳垂全都红透了,但还是依旧坚定而温柔地道:“小生想邀请小姐,一同去赏江南的花。”

    “砰——”

    门从里面缓缓推开,姜婳静静看着月光下温柔又真挚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于陈见她开了窗,欢喜一瞬间盈满了眸,耳垂和指尖都红的恍若充血。但即便害羞至此,于陈还是温柔地望向只隔着一扇窗的姜婳。

    姜婳声音很轻:“只是赏花吗?”

    于陈一下子红了脸,声音依旧很温柔,只是小了些:“如若小姐愿意,自然春日赏花,冬日赏雪,烹茶煮酒,随行随乐。在下此生无大志,但家中权势能护小姐,家中钱财能供挥霍,此生也当妇唱夫随。”

    说了这般不合礼数的话,他眉骨都红透了,却还是害羞而坚定地将背后的东西递了过去。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浮现在姜婳眼前,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还是轻解开了少年打好的结。

    里面的东西浮现在她眼前,三张纸,一个玉佩,一个令牌。

    她的视线停留在那薄薄的三张纸上,耳边响起少年温柔而羞赧的声音:“三书是在下手写的,不是家中备的那一份,原是希望成婚后给小姐的,但”

    姜婳的视线看向那一方简单的玉佩,于陈轻声道:“玉佩是娘亲给我的信物,说我日后遇上了喜爱之人,待到求娶时,便将玉佩一同奉上。”

    随后,他又从手中拿出了一方礼单,轻声道:“小姐手中的礼单,是家中为小姐备的。我手中这份,是我为小姐备的。只是,来寻小姐逃跑,带着几十个箱子,也太不像话了些,所以我将那些东西都换做了银钱,存在了银庄中,那枚令牌,是银庄的凭证。”

    姜婳看他轻声地说着一切,眸颤了一分。

    那一方薄薄的纸,被递到了她手中,纸明明很轻,风一吹就要掉下去,但她却好似拿不住一般。

    隔着一扇窗,少年依旧温柔而坚定地望着她,轻声允诺。

    “姜三小姐,无论去了江南,小姐是否愿意嫁与在下,在下都绝不后悔今夜的一切。如若小姐愿意,在下会为小姐寻个别的身份,明媒正娶,将小姐迎进门。如若小姐不愿意,那在下同江南于家也会护小姐一生。”

    姜婳眸陡然红了,那一张的薄薄的纸,覆在她的心上。

    上一世她贵为丞相夫人,纸张上少年为她准备的一切,她所见过的有过的用过的,都要百倍过之而不及。

    她唯唯没见过这样一颗真挚热烈的心。

    她颤着眸,却还是应不下。

    在祖母面前,应下与他的婚约,只是她计划的一部分,若是她真按照计划嫁了过去,她的确也会同他相伴一生。但此前,她未知晓,是这般真挚热烈的爱意。

    她真的承受得起吗?

    她开口想要拒绝,对上少年害羞却藏不住欢喜又满含期待的眼,她惶然了一瞬。那片冰冷的湖,在这一瞬,离她是那么远。

    许久之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于陈,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无法此时应下你。但如若只是去看江南的花。”

    她望向他的眸,漾出一抹笑意。

    月色如雪,映出少女眸中浅浅的笑意,隔着一扇窗,她同窗外的少年相望,随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愿意。”

    于陈几乎是一瞬间,欢喜就溢出了眼眸。

    “那小姐快些收拾东西,我,我,我在这里为小姐守门,不对,窗,小姐可能得快些,我买通的人,可能只能再坚持两个时辰了,我,我在窗外等着小姐。”

    他背过身去,脸全红了。

    于陈其实也不知晓,眼前的小姐,是否就是自己此生最挚爱之人。但是听闻那些事情,他想带她离开姜府这个火坑。

    小姐这般美好的人,便该如他们江南春日绽开的花一般,活得灿烂而明艳。

    姜婳怔了一瞬,将手伸向了他:“先进来吧,若是被旁人看见了,想走便是都走不掉了。”

    于陈看着那芊芊细手,眸眨了又眨,用衣袖覆了上去,再隔着衣袖同她的手相握,纵身一跃,从狭小的窗入了房中。

    落到地上,于陈就松开了姜婳的手,转过了身。

    姜婳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之后,轻声笑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她能收拾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只是提笔给晓春留下一封信,让她隔日便直接离府。

    晓春的卖身契,她一早便给了李大夫,如今她这个主子出逃,也没有人会专门去为难一个卖身契已经不在府中的丫鬟。

    随后,她拿了姨娘留给她的银镯,和那身绣着玉兰花的白色衣裳,环顾四周,发现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了。

    “于陈,好了。”她轻声道。

    真同她在一处,他反而变得更羞涩,就好像刚刚那些大胆的话,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他红着脸,上前,准备推开门,被姜婳唤住了:“我们走窗吧。”

    于陈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姜婳那个小小的包裹背道身上,再打开了窗,自己翻身越过,用衣袖包住了手,羞涩地递给姜婳。

    姜婳没有抗拒,隔着一层布料,她却似乎能感受到少年颤抖的心跳。

    她一怔,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碎裂。

    她爬的有些吃力,最后,少年轻声道了一声‘冒犯’,直接将她从窗台上抱了下来,她被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少年垂着头,小声解释:“因为时间,有些急”

    姜婳最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直到随着他,从小路走到墙边的时候,看见了已经被填了一半的狗洞

    狗洞?

    少年羞赧地低下了头:“在下未寻到好的法子,便重金请人挖了个狗洞。难为小姐了”

    姜婳不由得轻声一笑。

    倒不是嫌弃,只是想不到,这般温柔谦和的君子,会想出这般的法子。这时,她才发现,少年的衣摆上,的确还沾着些挥不去的泥土。

    她轻笑了笑,指着墙洞:“公子请吧。”

    于陈瞬间脸红了,但还是按照她所言,直接演示了一番,随后还不等姜婳去爬,他又爬了回来,小声道:“小姐先出去。”

    月光下,深夜里,一个小小的狗洞前,两个人对视着。

    姜婳怔了一瞬,原来,真的有人的温柔,如此细致。她安静地蹲下身,也没太管顾形象,学着适才于陈的动作,从狗洞爬了出去。

    她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而是坐在地上,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姜府后面那片山林,就是传说有恶狼的那一片,此时她却没有太在意。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出姜府。

    她望向身后很快爬出狗洞的少年,突然眸有些红。

    她不想让他看见,转身眨了眨眼。

    于陈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自然看见了,但他没有去打断也没有去提及安慰,只是待她情绪平复后,轻声道:“小姐看,今日的月色真好。顺着月色照的地方,走上一刻钟,有一辆马车,马车行上一时辰,到了码头。在下包了一艘船,待到两日,便能到江南了。”

    姜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林间,月色很淡,其实只有漆黑的一片。

    但不等她回应,少年已经步入了黑暗之中,递过了一只衣袖:“冒犯了,但是天如此黑,小姐能否牵着在下的衣袖。”

    某一瞬,少年的身影,同那个矜贵的青年的身影,缓缓重合。

    但是,牵上少年衣袖的那一瞬,姜婳便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在漫天的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但他牵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出了这片昏暗的山林。

    “噔——”

    “噔————”

    马蹄声在深夜的路面上响起,姜婳的心,也一同剧烈地跳动

    她真的出来了。

    祖母出尔反尔,窗台上有脚印,她便知晓,姜府已经不能呆了。今日若不是于陈来寻她,她也会想个法子,在深夜逃出去。

    她已经开始摸不清谢欲晚了,她便是要做那些事情,也要重新开始谋划,不如先出姜府。

    其中的变故,是这个在一旁为她斟茶的少年。

    于陈见她望向他,害羞地将手中的茶递给她,温声道:“这是我家中的习俗,若是离开了某些灾|厄,便喝上一杯‘安神茶’。姜三小姐,你要尝尝吗?”

    少年的试探,让人讨厌不起来。

    姜婳接过了他手中的茶,轻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茉莉味在鼻尖散开,清香中带着淡淡的涩。

    放下茶杯,她轻声道:“多谢。”

    于陈红了脸,却还是望向她,轻声道:“是在下多谢小姐,未嫌弃今日之唐突。待到去了江南,在下带小姐去赏花。”

    姜婳没有推辞,轻轻应了。

    马车依旧在疾驰着,码头独有的气息透过车帘传入两人的鼻腔,不知为何,姜婳的心,开始跳跃得很厉害。

    只差一步了

    可她总觉得,那个人,并不会这般放她同他走。

    于陈先掀开车帘,下了车,依旧是用衣袖覆了手,将手伸给姜婳。

    江边只有两三艘船,在江水中晃晃悠悠,车帘被马车挂在车上,姜婳将手递给了于陈,借着他的力,弯身出了马车。

    然后,抬眸那一瞬,陡然看见浩荡的江水边,有一雪白的身影长身玉立。

    他孤身一人,身姿如青竹,一身如雪般月华的长袍映出他眉眼的淡薄。

    似乎也听见了马儿嘶鸣的声音,他缓缓转身,对上她的眼。

    她眸一颤,下马车的脚不小心踏空了,于陈一直看着她,见到如此情况,忙上前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让她不至于摔倒。

    姜婳扯着于陈的衣袖,不敢看他们身后那人的眼神。

    于陈以为她是因为差点摔下马车吓着了,忙轻声道:“小姐是被马的嘶鸣吓到了嘛?别怕,马夫守着,冲撞不到人的。”

    姜婳忙摇头,却又不敢抬头,望向于陈身后的谢欲晚。

    隔着身前之人的胸膛,她都能感受到谢欲晚眸中外泄的冷意。

    于陈见她有些吓着,轻声安慰了一会,姜婳颤着眸,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知道,谢欲晚此时在这湖边,是知晓了多少,又打算如何。

    于陈指着前方一艘船,轻声道:“那便是我们去江南的船了,如若明日不下雨,应当只需要两日。小姐若是在长安还有什么事情,带到去了江南,告诉在下,在下派人为小姐将事情办好。”

    姜婳在他一点一点的安慰中冷静下来,便是谢欲晚,又如何。

    他便是丞相,此时深夜,此番此景,又如何管得到她?

    她站在于陈身旁,同他一起向湖边走去,仿佛自己看不见那道淡薄的眸光。她的手一点一点收紧,路过谢欲晚时,直直望向前方。

    余光中,她似乎看见谢欲晚脸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就在她不明所以之际,一个船夫突然上前同于陈小声说道:“公子,船不知为何,突然破了个大洞,今夜修补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边偏僻,平日也没有什么船来,若是公子真想从此处去江南,不若明日,等小的修好了船再来。”

    于陈眸中浮现一抹纠结,同姜婳小声道了一句:“不要担心,在下会解决的。”

    随后,他在姜婳诧异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了他们身后的谢欲晚,于陈谦逊有礼的声音传入姜婳耳中:“这位公子,在下同未婚妻今日原是要乘船去江南,但是不知为何船破了洞,怕是明日都修不好。”

    姜婳身子僵硬,指尖都未曾动一下。

    那人矜贵淡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笑意:“未婚妻?”

    于陈红了脸,在谢欲晚淡漠的眸光中轻声应下:“是,在下此番同她回江南,也是想将心爱之人带给给娘亲看看,不知公子此番深夜在此,是要去何处?”

    谢欲晚抬眸,望向前方那道纤细的人影,雪白的衣裳被寒冷的月色映得更加的苍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挂上浅浅一层笑,却没有达到眼底。

    “同公子和公子的未婚妻一般,去江南。”

    语气十分平静,但在说道‘未婚妻’时,顿了一下。

    闻言,姜婳心在一瞬收紧,终于也回身望向了月色之下满身矜贵的青年,她深深地望着他,没有再遮掩分毫。

    两人对望的那一瞬,谢欲晚轻挑眉,眉眼之间带了一丝笑。

    似是指控,似是威胁。

    姜婳却冷了脸,望向于陈,轻声道:“陈郎,既然船坏了,那我们明日再去江南便是了。如今夜色已深,我们不若先寻个客栈住下,我也困倦了。”

    被她一声‘陈郎’唤红了脸的于陈,并没有看见身旁青年陡然黑下的脸。

    他羞赧地,许久才同身旁的谢欲晚道:“公子既然也是去江南,不知可否捎在下同未婚妻一程,此番公子去江南的开销,在下愿意全部包揽。”

    谢欲晚脸比墨沉,手中的玉扳指几乎要捏断,定眸望向对面那个平静望着他的少女。

    她怎么敢。

    一股肆|虐的他不能用常理解释的情绪,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言辞,即便在春日这般深寒的夜中,他也感受到了自己漫天的怒火。

    一旁的于陈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丝毫听不进去。

    他以为她只是为了气他。

    但她真的在这深夜,同一个见面不过三次的陌生男人,在这无人的湖边要私奔。

    他耐性已经被她磨完,他深沉了眸,就要唤出埋伏在暗处的人。

    恰此时,于陈问他:“可以吗公子?”

    他同她的眸对上,发现在这寂静的月色之中,她满眸的平静后面,是颤动的惶恐。他又想起前些日在她房中之时,她甚至颤抖地蹲在地上。

    他的手僵了一瞬,如若此时,他强硬地将她带了回去,她会不会更怕他。

    他不想她更怕他。

    谢欲晚眸色深了一瞬,随后放下了手,转向一旁的于陈。

    “可以。”

    于陈立刻道谢,躬身:“多谢公子,待到在下到了江南,一定同未婚妻一起在醉花楼中宴请公子,以感谢公子此日之恩。”

    许久之后,谢欲晚‘嗯’了一声。

    听见了回应,于陈即刻转了身,害羞地回到姜婳身旁,他伏在她耳边,温声道:“是在下冒犯了,在外这般身份会方便一些,还请小姐勿要介意。”

    漆黑的夜色之中,远处码头一盏遥遥的灯,映亮下面站在的三人。

    姜婳同谢欲晚对望着,这般夜色这般远,她只能看见他一双晦暗不明的眼。她知晓待到她同于陈踏上了那船,她所要承受的怒火才刚刚开始

    她掩起了眸中的惶然,轻声对于陈道:“没关系的。”

    于陈耳垂又红了些,轻声应下。

    谢欲晚在远处,眸中神色不明地看着一切,雪白的衣袍下,一抹血色从清瘦的掌间缓缓流出,像是晕染一般红了一片的衣衫。

    *

    很快,岸边驶来一辆船。

    三人一同踏上去江南的路,于陈和姜婳被人领着走在前面,谢欲晚沉默地走在他们身后。

    丫鬟很快为他们寻好了房间,是分开的两个,隔得还有些远。

    于陈一路羞红的脸这才淡了些,轻声同一旁的姜婳道:“那位兄台有心了,为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否认,在下便是太冒犯小姐了。”

    姜婳有些沉默,此时却尽力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是。”

    于陈一怔,看见她发白的脸色,小声问道:“姜三小姐,你晕船吗?”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轻声道:“从前未坐过船,可能是有些,无事,睡一觉便好了。”她本意是不行让于陈多想,却不料于陈解开了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瓶地给她,羞赧道:“这是晕船药,一日服上一颗便好了。”

    说完,他一直紧闭的手,也陡然摊开。

    是三颗包的方方正正的饴糖。

    姜婳怔了一瞬,捏着晕船药的手一紧,就听见面前的少年温声说道:“听说女孩子家都喜欢在吃药后用是一颗糖,在下也就准备了。”

    *

    在房中许久后,姜婳依旧看着桌上的三颗糖。

    就是市井中最常见的那种饴糖,应当是少年今日去药房买晕船药时,在药房旁的小摊贩手中随意买的。

    她刚剥开一颗糖,准备往口中送时,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了。她抬眸,正对上青年清冷淡漠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从她的脸上,慢慢转到了那颗被她捻起的糖上。

    她一怔,直接将糖藏到了身后,眸色复杂地望着他:“夫子究竟还准备怎么折磨学生,深夜闯入未婚女子房间,一次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能放过学生。”

    她语气情绪其实不算太重,她想试着同他讲讲道理。

    谢欲晚眼睫未抬,淡声道:“在下之妻尚可夜半三更同人私奔,区区一个船上的客房,在下便是闯了又如何?”

    他上前一步,眸中神色昏暗,从她身后将那只捏着糖的手,不顾她的挣扎,从后面带出来,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砰——”

    糖块掉在地上,碎裂的糖块洒落一地。

    他淡眸看着,随意吻上她的唇,姜婳怔了一瞬,拼命反抗,唇中不断溢出声音:“谢欲晚,你、在唔,在做什么放开,放,唔,放开我”

    但谢欲晚只是不顾她的挣扎,眼眸清淡、慢条斯理地将她的两只挣扎的手剪起,在她惊惶的眸光中,轻薄的唇划过她的脖颈。

    待到少女挣扎的力气逐渐消失,他淡漠地望向少女惊惶盛怒的眸,平静道:“此时唤我谢欲晚了?”

    姜婳一怔,竟然怔开了他的手,直接一巴掌打了过去。

    “砰——”

    这一声响起,姜婳和谢欲晚两人都有些怔。

    但许久之后,谢欲晚只是轻笑了一声,随后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望向她时,他眸中的笑一瞬间消失,眸中多了些别的情绪:“姜婳,你竟然为了那个同你相识不过半月的男人,打我?”

    姜婳手颤抖着,慌乱地用自己的手擦着唇,怒意几乎要溢出来,手指着外门:“滚。”

    谢欲晚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回嘴的时候,就看见姜婳眸中满是泪珠的和怒意,此时气得身子都在颤抖。

    他还想说什么,姜婳已经拿脚来踹他。

    谢欲晚下意识要帮她擦掉脸上的泪,却被姜婳厌恶地躲开,谢欲晚动了动落空的手指,眉间的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两世,他都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矜贵的青年罕见地弯下了腰,轻声说道:“小婳,是你先唤他‘陈郎’的。”从他口中吐出这两字,都让他蹙了眉。

    抬眸,却看见姜婳毫不在意的眸光,他指尖收紧,心下意识一疼。

    姜婳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厌恶,手指尖颤抖着,声音轻而颤:“谢欲晚,我唤谁,唤什么,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于陈的船,是你派人弄坏的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同夫子你有过何纠葛,让你连我私奔都不放过我。”

    谢欲晚心一疼,想为她擦去眼中的泪,就听见她冷声说道。

    “滚。”

    谢欲晚一怔,眸中的神色变了又变,似乎不止为何他的妻变成了如此模样。他并不是草木没有脾气,此时一连被送了两个‘滚’,眸色也冷漠下来。

    姜婳此时也稍稍冷静了下来,她不知自己心中翻滚的怒火究竟是什么,竟然能直接盖过来前世浓烈的愧疚,还有一股油然的委屈,在心中不住地蔓延。

    她垂着眸,身子虚虚颤抖着,很快心中传来一阵后怕。

    她打了谢欲晚。

    他徐徐而起的阴影,缓缓将她脸上的光全然遮去,她下意识捂住头——

    谢欲晚眸中神色越发复杂,一种苦涩的疼在心间慢慢蔓延开,甚至逐渐覆住了他漫天的怒火。

    这是第一次,他发现,他似乎真的不了解,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望着她颤抖的身躯,他蹲下身,轻声道了一句:“姜婳,你心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姜婳一怔,缓缓放下手,这句话,好熟悉。

    她沉默地目送谢欲晚离开,随后身子一软,倒在了软榻上。她望着望着,突然在这船舱的房间之中,又看见那方垂下的白绫。

    她颤抖地向后爬,却后在下一刻,缓缓地定住身体,逼迫自己,望向那方本该在前世才出现的白绫。

    在她颤抖的眸光逐渐坚定的过程中,那方白绫一点一点变淡,最后消失。

    姜婳身子陡然没了力气,眼眸无神地趴在软榻之上。

    *

    隔日。

    “砰——”

    “砰————”

    姜婳一怔,从惶恐的梦中醒来,望向门外。

    待到响了三声后,一道害羞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姜三小姐,在下为你端来了早膳。船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是白粥,小姐先用些。待到到了下一个码头,在下去询问谢公子,能否让在下去采买些东西。”

    姜婳掀开被子,梳好头发,穿戴好衣裳,才打开了房门。

    见到她,少年便红了脸:“姜三小姐。”

    姜婳一怔,轻声道:“都同旁人说的是未婚夫妻,这般生疏唤我,能掩饰什么,唤我阿婳吧。”

    于陈耳垂一下子全红了,随后垂下头:“阿婳说的是。”

    她让他进了门,随后,看见什么一怔,却还是关上了房门。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旁的橘糖小声说道:“不给姜三小姐送去了吗?”谢欲晚眸垂着,许久之后,淡淡摇了摇头。

    橘糖看着自家公子烫红的手,睁大眼,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也不是她一个丫鬟能决定的事情。

    *

    屋内。

    姜婳小口小口地用起了粥,用了两口之后,眉心蹙起来。

    于陈一直关注着她,见她如此模样,忙问:“怎么了,是粥太烫了嘛?”

    姜婳沉默地吐出还未咽下去的一口,沉默许久后,望向于陈:“这白粥,是你熬的吗?”

    于陈看着她勺中那半生不熟的粥,轻怔了一下:“在下问了厨房的小丫鬟,她说今日厨房就只有粥,我便讨要了一碗”

    说完,于陈脸红了起来,小声道:“虽君子远庖厨,但是,在下还是会煮白粥的。日后,日后姜三,阿婳不会再吃到这般的粥了。我,我去倒了吧。”

    姜婳没有制止,心中摇头,什么人才能熬出这般的粥。

    不如不熬。

    于陈将粥倒了,回来时手中拿了两个干干瘪瘪的东西。姜婳好奇地看了一眼,就听见于陈道:“在下适才寻船夫要的,是他平日行船吃的馕,说是会有些干,最好配着茶水。”

    说完,他给姜婳递过去一个。

    姜婳好奇地接过来,咬了一口,有些硬,于陈已经递过来一杯茶,她一怔,道了声谢。

    于陈在一旁也学着她咬了一口,随后嚼了许久,才咽下去。

    一看,就发现,姜婳已经适应地吃了起来,且很快地吃完了一个。他看着正小口抿着茶水的女子,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温声一笑,引了姜婳注意。

    寝不言,食不言,姜婳硬生生是用完了,擦拭了唇角,才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于陈忙害羞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在下只是觉得小姐用膳的模样很可爱。”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同手中的半张馕作斗争。

    姜婳怔了一瞬,也轻声笑了笑,但想起某个人,眸中的笑意又淡了淡。

    昨日谢欲晚怎么敢——

    于陈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轻声问道:“晕船药有用吗,在下见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有一日我们便到江南了。”

    姜婳又想起那颗滚到地上碎掉的糖,轻声摇了摇头:“我只是晚上没有睡好。”

    等到于陈走后,姜婳头疼地按了按脑袋,她不能在没有解决谢欲晚的事情之前,就去同于陈谈论什么。

    她还是得同谢欲晚谈谈。

    谢欲晚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相反,他比世间一切人都注重规矩与礼仪,否则当年也不会娶她了。

    决定了,姜婳轻叹了一声。

    昨日她很恼怒,但是前世便是更亲密的事情,她们也有过不知多少次。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她这一身皮囊,一时的怒火过去,她心中其实也就没剩下什么了。

    哪怕是现在,她其实也不知,昨日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怒火。

    她为何完全不怕惹怒谢欲晚。

    明明她从指尖到头发丝,都写着对他的惧怕。

    一阵海风从窗边吹过来,姜婳一怔,那些刚有些头绪的东西,便又被吹散了。她实在有些累,便到了窗边,眸一动不动地望向外面的海面。

    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乘船呢,前一世,谢欲晚平日太忙碌了,哪怕是江南都是十年后才同她说秋狩后可去,可恰又遇上安王的事情

    姜婳眸一怔,脑中陡然闪过那双孤傲的眼。

    安王,是天子第四子,同现在尚未因为母族之事废黜的太子一般,都是皇后嫡出的孩子。只是皇后诞下安王时,便难产去世了,天子和太子对安王一直都不太喜爱。

    后来太子因为母族之事被废黜,同安王一起囚禁在府邸中。

    三皇子和五皇子开始争夺太子之位,却未曾想到,天子属意的继位人选一直是被废黜的太子。

    后来天子驾崩,太子在谢欲晚的扶持下继位,但因为太子软弱无能,宫中许多事物,其实暗中都交到了谢欲晚手中,故而谢欲晚一直都很忙碌。

    太子是一个软弱又善妒的人,当上天子之后,他开始肆意对皇嗣进行迫害,谢欲晚暗中阻止了许多,直到安王之事。

    太子直接为安王安插了一个谋逆的罪名,全朝哗然。

    那段日子,偶尔她去书房看见谢欲晚的脸都是冷的,知晓他似乎同人在谋划着什么,但是朝廷之事,她从来不会过问,故而也从来没有问过谢欲晚一次。

    如若她未记错此时安王刚捅出了一个窟窿,被圣上囚禁在安王府。她如若未记错,似乎是半年前,安王将原本要赈灾的银子,自己擅自给用掉了。

    她摇头,这般恶劣纨绔,甚至比不上软弱善妒的太子,她无需去蹚这趟浑水。一发呆,就到了傍晚,她推开了门,走到了船板上。

    谢欲晚不在,于陈也不在,她轻闭着眼,海风拂起她的头发。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

    她原该被吓到,但是不知为何,转过去的那一瞬,眸甚至有些红。她收敛了自己眼中的异样,望向身前一身绿色衣裳的小丫鬟。

    小丫鬟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道:“小姐,要吃糖吗?”

    姜婳望向面前明显稚嫩许多的橘糖,她原不该再同谢欲晚的人有所接触,但是这是橘糖

    她弯了眸,轻声道:“可以吗?”

    橘糖顿时笑出来,从怀中拿出一大把糖,全都递给姜婳:“当然可以。”

    然后,小丫鬟转了转眼珠:“嘿嘿,小姐知晓这叫什么糖吗?”

    姜婳眸一瞬间红了,轻声道:“知道呀,叫橘糖”

    橘糖讶异地捂住嘴,小声道:“这可是我家乡那边的特产,小姐居然知道,嘿嘿小姐,我也叫橘糖,小姐用膳了嘛,橘糖去为小姐做晚膳。”

    说着,她轻声一顿:“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也不知我做的菜符不符合小姐口味,船舱上面的东西不太多,可能做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是小姐先点点菜,我去看看什么可以做?”

    远处,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

    姜婳停顿了许久,轻声说道:“饺子可以吗?”

    橘糖一拍脑袋,笑道:“对哦,有面粉有肉,可以做饺子来着。那小姐等橘糖一一个半时辰,橘糖去给小姐做饺子。”

    说完,橘糖又从怀里面拿了一把糖,塞给了姜婳。然后,笑着道:“那我先去厨房啦。”

    姜婳垂着头,轻声应:“好。”

    她许久没有抬头,很久之后,待到泪一滴一滴从指尖滑落,姜婳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已经许久,未如此哭过,惶然觉得这般哭,似乎还是上一世。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姨娘还活着,她同姨娘都离开了姜府那个泥潭,她也并没有做下此生都要愧疚之事。

    她身旁也有了一个,温柔热烈的郎君。

    她其实很满意现在的一切,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同那个前世的夫君,将一切都说清楚。

    他只是浅薄的占有欲,只要她同他将一切都说清楚了,他应该也会同她彻底两别。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想,待到了江南,过上几月待到风声过去,她能将姨娘接过来。此后,她会喜欢同于陈一同看江南春日的花,看江南冬日的雪。

    她也想知道,江南的雪,是否同长安真的不同。

    第三十章

    天气陡然阴了, 雨下的陡又急。

    姜婳怔了一瞬,然后一把骨伞就从身后探了过来,牢牢地遮住了这世间的风雨。她转身, 对上于陈那张害羞的脸。

    于陈修长的手握着伞柄, 在姜婳转身望过来的那一瞬, 手腕间浮现淡淡的青筋。因为他为她撑着伞,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这骤然缩短的距离让少年的脸有些红。

    见到是他,姜婳倒也不惊讶, 轻笑了一声:“多谢。”

    于陈握着伞柄的手又紧了紧,但面上的害羞局促遮掩住了不少, 小声道:“雨等会怕是会下大, 姜三,阿, 阿婳要不先回船舱。路上在下遇见了橘糖姑娘, 她说待到饺子做好后,会给阿, 阿婳送到房间去。”

    一连唤了两声‘阿婳’, 于陈已经不敢直视旁边的人。

    姜婳心中知晓,也只是唇上轻笑,其他的并未再说什么。两个人,在并不算安静的雨中, 走出了一段安静的距离。

    将她送回房间之后,于陈就走了, 临走之前还将伞撑好了放在房门外。雨水顺着撑开的伞面, 缓缓的滑落至地板。

    房间内,姜婳推开了窗, 雨水拍打着海浪,看着来势汹汹,但其实最后也只是猛烈一点融入海水之中。

    她撑着头,并不知未来她将面对什么。

    只是在这一刻,在那把伞撑过她头顶,她转身看见于陈羞赧的脸时,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

    船舱外,于陈一路寻到了谢欲晚,少年轻声道谢。

    “适才多谢公子的伞,这海上的雨来的实在有些急了。当初在下同未婚妻离开长安离开得急,在江南伞这般必要的物件,在下倒是忘记准备了。”

    谢欲晚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他因为姜婳顺带捎上的人。

    于陈却似乎察觉不出他的冷漠,温声道:“公子此次去江南去为何事,若是有在下可以帮得上忙的事情,公子一定要告诉在下。”

    谢欲晚长眸半抬,在漫天的风雨中,平静道:“寻人。”

    见谢公子并不是很想说,于陈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只是退下去时温声道了一声:“待到去了江南,公子定会寻到期盼的人的。”

    橘糖一直在身后看着,此时手上正端着一碗饺子。

    见到于陈下去了,笑着将饺子端了上来,眨了眨眼:“公子,吃饺子了。奴今日看了看厨房,有肉有面,一想哎呀这不做饺子都可惜了”

    谢欲晚眸色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从橘糖手中接过筷子,一点一点用了起来。他眸很淡,此时手间还有之前烫伤的痕迹,混着两三道狰狞的伤口,偏整个人又生的公子如玉,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混着碎痕的画。

    橘糖沉默了一瞬,却又说不出什么。

    她未见过公子如此模样,她知晓因为谁,却因为不知晓其中纠葛,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她的公子,似乎一脚已经踏进了悬崖。

    可此时公子年方二十,官拜丞相,橘糖不知晓,何事能让公子眸中悲伤如此深沉。

    *

    漫天的风雨,若是有遮风挡雨之处,便是个安眠的好日子。

    姜婳一觉睡到了晚上,终于撵走了心中无由来的困倦。她记得恍惚间似乎有谁敲了门,但她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她也没多想,觉得应该是于陈,看看夜色她倒是也不打算出门了。

    左右还有一日,等到明日用了早膳,她再去同谢欲晚说清楚罢了。即便她想的很清楚,但其实想到谢欲晚,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比起前一世那些复杂的情愫,此时她更多的是害怕。

    是她生如蜉蝣,却明白她前世之夫君手握通天权势,只要他不愿,她此前所有的规划都会化作灰烬。

    *

    隔日。

    依旧是同昨日差不多的时间,门被敲响了。

    姜婳听着熟悉的三声敲门声,知晓是于陈来了,她同昨日一般洗漱、梳妆,然后上前推开了门。

    少年温柔又害羞地望着她,手中端着一盅白粥。

    余光中,姜婳似乎看见了被叠好的伞,她没太注意,只以为是于陈做的。左右这些事情,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郎君,都做的很细致。

    她看着少年手中的白粥,轻声一笑:“又是白粥呀?”

    少年脸一红,小声道:“今日是在下自己熬的,不会不会再出现昨日那般情况了。阿婳要,要试试吗?”

    姜婳自然不会拒绝,同少年一起在桌边坐下。

    看着被放到手边的粘稠的白粥,她轻眨了眨眼,这碗粥看着的确同昨日的不太一般,她轻轻勺了一口,在于陈期待却害羞的目光中,轻笑着点了点头。

    于陈的耳垂一下子红了,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同昨日一般的馕。

    姜婳小声问道:“不是有白粥,为何要吃馕?”

    于陈捏着馕的手紧了一瞬,害羞却还是望向了姜婳:“昨日同阿,阿婳一起吃馕时,便觉得,明日在下再试一试也是不错的。”

    姜婳怔了一瞬,一时间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或许是在遥远的时间里,她总期盼过这般的一幕。

    她对着于陈温柔一笑,也又轻咽了口粥。

    她实在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再需要思考的了,未来未可知,但是这一瞬,她想试一试。她并不知晓,未来她是否能同身前这个羞赧热烈的少年郎君共度一生,或许只是去了江南,她们就会遇见无数的问题。

    例如,即便少年百般坚持,少年家中人亦不同意这一门来路不明的婚事。

    例如,日后少年遇见了世事,不复今日的热烈真诚,她们最终也会成为世间的一对怨偶。

    但是起码,在此刻,她需给少年给予她的温柔真诚与坚定,一个交代。

    *

    姜婳出了门,眼眸在门外的伞上停留了一瞬,随后移开。

    她不算踌躇不安,甚至,她向来慌乱的人生之中,难得有如此坚定的时刻。她向着船舱外走去,一路上四顾,却没有看见认识的人。

    来往的人见了她,也只是低下了头。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涌起,不等她多想,橘糖突然从前方出现:“小姐晨好,昨日的饺子好吃吗?”

    姜婳眸怔了一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随后,她弯了眸,温柔道:“好吃。”

    橘糖顿时眸中绽开了笑意:“那以后小姐想吃,便来寻橘糖。”话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刻,橘糖自己也感觉到了冒昧,正准备解释一番,却听见身前的小姐轻声道:“好。”

    一阵鼓声,不轻不重地在橘糖心中响起,橘糖怔了一瞬,不知这种莫名的熟悉感是来自哪。

    姜婳似眷恋地望了橘糖最后一眼,随后轻声说道:“橘糖可以带我去见你家公子吗,这一次能去江南多亏公子应了乘船之请,想来还是要亲自感谢一番。”

    橘糖自然知晓不是面前这位小姐话中如此,但还是小声道了一句:“小姐随我来吧。”

    一路向着船舱最深的方向走,橘糖未说话,姜婳也沉默了。

    一直到船舱尽头,橘糖才止住脚步,轻声道:“公子便在里面了。”

    姜婳怔了一瞬,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橘糖已经敲响了房门,垂头轻声道:“公子,昨日上船的那位小姐想见您。”

    许久之后,里面才传来淡淡的一声回应。

    在橘糖示意下,姜婳自己推开了门,似乎在她推开之际,里面的人才将这室内的烛火亮起来。她抬眸那一瞬,恰与谢欲晚那双眼对上。

    但这一次,移开眼神的,却变成了谢欲晚。

    他待她似寻常人:“有何事?”

    昨夜那个在敞开的房间内深夜强吻她的人,此时却端坐地恍若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一般,只看向她一眼,便淡然移开。

    姜婳捏紧了自己的手,轻声道:“谢欲晚,我重生在姜玉郎带我去见你的那一刻。”

    谢欲晚持着笔的手一顿,淡然回道:“嗯,我知道。”

    这般熟悉的语调,几乎让姜婳瞬间回到前世,她轻咽下那些复杂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我一直在避开你,那杯酒无论有没有被下药,我都会端给其他人的。”

    谢欲晚眸停了一瞬,随后望向身前的少女。

    即便主动来见了他,她依旧站得如此远。

    昏暗的烛光中,他掩下自己的眸色,轻声道:“我知道。”

    姜婳见他情绪平静,那些微小晃悠的情绪也逐渐停了下来,她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被昏暗烛火映出半边身子的矜贵青年。

    她能理解他们重生之后,谢欲晚做的一切。

    不过是些浅薄的破坏。

    只是因为她曾是他十年的妻,一朝重生,他这般克己守礼的人,仍将她当做他的妻,故而才做下那些事情。

    她温柔一笑,此时谢欲晚正抬起眼。

    他怔了一瞬,一时间以为她会同从前一般笑着奔入他怀中,羞涩地抓着他的衣袖,轻声同他讲述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也想回抱住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告诉她上一世那方院子他早买下了,这一次去了江南他们便一起去看看吧。

    那里他遣人种了很多花,如今正是春日,待到阳光明媚,她可以带着姨娘从早晨赏到晚。这些日发生的一切他便当只是重逢的坎坷,此后他们依旧可以携手走过一生。

    那双向来温和凉薄的眸,此时却有了淡淡的欢喜。

    直到——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温柔地坚定地同他道:“前一世感恩夫子万般包容,是学生生了报复之心,一步步做下那些错事。那日听见夫子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才惶然觉察半生之错。”

    她不曾丝毫提及爱意,只是在分别的这一刻,将前世的愧疚公之于众。

    她略去她那十年惶然的忐忑,学着于陈一般,温柔而坚定地表达自己哪怕有所隐瞒的所思所想。

    谢欲晚手指一顿,望向少女那双清澈的眸。

    一种饱含酸涩的隐痛,让他整个人凝在原地,他惶然觉得,那个曾经同他朝夕相伴的女子,开始距他万般之遥。

    然后,他看见她跪下,同他行了一个师生之间的大礼。

    少女的头磕在地上,砸出一声清脆的响,但她丝毫不在意其中的疼痛,只是用刻骨的规矩和礼仪,一点一点同这个曾距她最近之人,说着今生的告别。

    “夫子,前世您教导我诗书礼仪,教导我诗文道理,此中情谊,学生两生感怀。如今能重来一世,学生再不会去做下那些错事,也请夫子认清心中之酸涩不过浅薄之占有。但学生是人,此生未同任何人许下诺言,在这世间独归自己所有。”

    少女的眼眸温柔而坚定:“夫子,我知晓,若是我今日不来,这船怕是永远到不了江南。但既然学生已经来了,请夫子放我和于陈走吧。”

    说完,少女又是虔诚而敬重地行下最后一个礼。

    “砰——”

    向来克己复礼的公子身子一点一点僵硬,那些年少之时撕扯他的丝线,此刻一点一点将他固在座位之上,他便是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恍如前世一般冰冷的风雪,一点一点迎着他的眸,缓缓向下落。

    最后,在少女长久的沉默和等待中,他只能眸光深沉地吐出一个。

    “好。”

    这一声,从此,山高水远。

    *

    从昏暗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姜婳眸凝了一瞬。

    她没有再往后望上一眼,即便他望向她的那一瞬,她心依旧如初见时般颤抖。这世间,人本就会遇见许多人,她同谢欲晚已算是彼此许过了一生,只是上天都觉得,她们相缠的一生,不过是可以重来一世的笑话。

    他不似她,他甚至未曾动过心。

    也是在出门望见橘糖的那一刻,姜婳终于想起了那夜那一句。

    她对谢欲晚道:“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为何这般话语从她唇间吐出的一瞬,她会觉得这般地惶然和熟悉。

    因为,姜婳望向彼时尚且稚嫩的橘糖。

    前世的十年中,橘糖有时会同她讲谢欲晚从前的事情。

    那时橘糖叹了口气,轻声道:“儿时公子只要甚至不能算错,例如旁人提着蛐蛐走过,公子看了一眼,那些长老便会让公子跪在祠堂之中,用着诗书规矩礼仪,一遍遍为公子脊梁骨上叠枷锁。”

    “公子的童年,很荒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的爱。”

    “后来到了书院之中,作为落魄世家的公子,其他纨绔子弟多少都听了些谢家事迹,最初的一年,公子都是在欺辱之中度过的。”

    “那时我还小,见公子受了欺负,便想告诉长老们。虽然长老们日常待公子严格,但是我觉得长老们定然受不得公子被如此欺辱。可那日公子从书院回家,迎接公子的不是关心,而是铺天盖地的责罚。”

    “长老们说,公子能被他人欺辱,便是无用的表现。谢家要如何将未来压在这样一个懦弱的少年身上,他们要公子正直要公子善良要公子克己守礼,却又要一无所有的公子不受到世间恶意一分沾染。”

    “那日公子一句话没有说,随后沉默地在祠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回到书院之后,公子就变了。他不再藏拙,锋芒尽显到所有人心生畏惧。夫子开始引以为傲,那些欺辱公子的人开始接连出事,但是谁都寻不到公子一丝错处。就那样一步步,公子爬到了巅峰。”

    姜婳指尖颤住,眸中的情愫变得很淡。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可以将谢欲晚彻底困住,但她从未下定决心。一是因她对他满心惧怕,却鲜少有过怨恨;二是她不知为何她和谢欲晚之间要走到这般地步。

    今日,她却做了她从前以为自己如何都不会做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于陈,让她再不能清醒地摇摆从而坠入深渊。

    或许是因为她真的觉得,她同他之间该有一场再不能重逢的告别。

    *

    送走姜婳后,橘糖担忧地望向房内。

    她未听清适才公子同小姐说了些什么,但是看着沉默着脸出来的小姐,她一瞬间脑袋就炸了,怎么看都像公子得罪了小姐的样子。

    到底为什么公子对喜欢的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呀?

    *

    姜婳一路从最深的船舱缓缓向前走,最初油灯昏暗,后来逐渐有了亮光,也不知何时,她越过了所有的房间,走到了尚在淌着雨的船板之上。

    在船板一头,于陈同她招了招手,随后持着一把伞,来到她的身边。

    她望向于陈,即便在雨天,他的周身依旧是光亮灿烂的一片。

    “阿婳,船夫同在下说,这般天气最好捕鱼了,你要不要也同在下一起去看看?在那边,不太远,船夫就是那个昨日给我们馕的人。听说他家原本在商阳那边,在下倒是未去过商阳。阿婳,要去吗?”

    少年眸弯着,藏着害羞和期待。

    姜婳望着于陈,陡然轻笑了一声,咽下心中的情绪,点头:“去,这般天气还能捕鱼吗,鱼,活的我只见过养在池塘中的红鲤鱼。喂点点心,就都围上来了。”

    于陈眸绽开一瞬笑:“在下府中恰有一方很大的池塘,娘亲爱好逗鱼,那池塘里面不仅有红鲤鱼,还有一些在下叫不上名字的其他鱼,阿婳如若同我娘亲相见了,当是一见如故。”

    说完,少年似乎害羞了,忙转了头,只用余光小心看着身旁的少女,看见姜婳一直笑眼盈盈看着自己,本就红的耳尖更像是充血了一般。

    甚至说起话,都有些结巴。

    于陈:“船夫,在,在那边,我们过去吧。”

    姜婳应了一声,漫天的光亮中,她未再向身后恍若浑然一体的昏暗望上一眼。

    *

    遇上风雨,船晃晃悠悠,但也终于在隔日到了江南。

    码头吵闹的声音传入姜婳耳中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指尖在轻颤,抬眸那一瞬间,一滴泪直直垂下。

    对面,于陈呼吸轻了一瞬。

    许多年后,于陈依旧记得,只此一眼。

    而此时,姜婳轻声笑了一声,不远处,谢欲晚的眸开始变得比从前还要淡,恍若日光之下依旧映不出光亮的琉璃。

    于陈看了姜婳一眼,随后走向了一旁的谢欲晚。

    “谢兄,此番多谢了。此番已经到了江南,不知谢兄可有住处。如若谢兄寻人不急迫,在下可否邀请谢兄去家中小住?”

    姜婳在听见于陈邀请的一瞬间,身子僵硬了一瞬。

    谢欲晚从前方收回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

    “不用了。”

    于陈有些惋惜:“那便待公子寻完人,小弟再来邀请公子,此次若不是公子,小弟同未婚妻如何也不能如此快地到江南。”

    谢欲晚站在船头,淡淡看着两人的身影就此离去。

    恍若他同姜婳之间,也就此告别。

    *

    而从始至终,姜婳没有看过谢欲晚一眼。

    只是在于陈下船时,轻声问道:“都同那位公子说好了吗?”

    于陈惋惜摇摇头:“我同谢公子一见如故,但是谢公子在江南还有人要寻,我便不好再邀请谢公子去府中了。看谢公子打扮,日后怕是也难遇见。”

    姜婳是不能明白于陈这种真心的惋惜的。

    她倒是从未见过,有人能同谢欲晚一见如故。

    那人向来就是包着个温润的皮,就差把冷漠疏离写在脸上了。

    不过以后,也同她无关了。

    到了一处酒楼,姜婳打开自己带的包裹,将那方令牌和玉佩都递还过去。

    于陈眸颤了一瞬,耳朵都垂了下来,问:“阿婳是已经想好拒绝在下了吗?”

    姜婳轻声一笑:“自然不是,只是如今我们尚未成婚,这些东西拿在我手中不合适。待到日后,再给我也不迟。”

    于陈怔了一瞬,随后耳朵全红了

    成婚。

    阿婳说同他成婚。

    姜婳又从包裹中拿出了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轻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长安,对什么都不太熟悉,手中的银钱应该暂时只够租一方小小的院子。但是我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去做,能否劳烦你为我租一方院子。”

    于陈忙将手备到了身后,红着脸道:“那些东西阿婳暂时不收便算了,给在下银钱这种事情,在下万万不能接受。院子,我在江南有许多,如何需要阿婳的银钱。”

    他像是被逼急的兔子,一口一个‘在下’。

    姜婳眨了眨眼,收回来了,轻声道:“好。”

    走在江南的大街上,姜婳对什么都好奇,于陈看着她的神色,一路上买了许多东西。

    什么上面画上小鸭子的木簪子,什么用野果子裹了糖浆的小吃,什么

    于陈望着身前的身影,只觉得可爱极了。

    就连喜欢的东西都这么可爱。

    *

    另一边。

    橘糖担忧地看着一直紧闭着门的公子。

    那日最后他们也没有离开江南,而是随意买了一处院子,住了下来。

    公子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和从前那种沉默,似乎又有了些许差别。橘糖形容不出,她能有的,只有满心的担忧。

    屋内,谢欲晚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同往常一般翻阅着书。

    只是偶尔,书止在某一页,他许久都未曾翻阅。

    *

    夜间,又是开始下雨。

    姜婳推开窗,望向雨幕下的一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只要避开心中某一处,她的余生,应当可以平安喜乐。于陈很好,如若他家中人不介意她的身份,待到将姨娘接到了江南,得了姨娘的应允后,她当是会同他成婚。

    这般热烈真挚的少年,姨娘怎么会不应允呢?

    如若于陈的家中人不喜她,不好相处,她便同姨娘一起在江南住下来。姜家一旦查起来,百般漏洞,待到时机到了,她便将前世所知晓的事情,散播出去。

    这般事情,她不敢赌,需得小心谋划。

    就这样,在沉闷的雨声中,姜婳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隔日。

    于陈一早便敲了门。

    姜婳眨了眨眼,同从前一般,掀开被子,梳洗打扮然后开门。她刚欲开口,陡然看见了于陈身后满身华贵的夫人。

    她一怔,夫人直接越过于陈站在了他身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随后喜开颜笑。

    “江南已是出美人,我却未见过如姑娘般标志的美人。是我家陈儿高攀了,姑娘年方几何,家住何方,双亲何在,何时愿意同我家陈儿成婚?”

    听着娘亲越说越过分,于陈脸红了,轻道了一声:“娘!”

    于夫人嫌弃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后上前,直接将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来,塞到了姜婳手中:“我同姑娘一见如故,姑娘能看上我这无用的儿子,是陈儿的福分。”

    这句话于陈倒是没有反驳,而是耳朵红地低下了头。

    姜婳两世都未遇见如于夫人这般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于陈看见了,也顾不得害羞,上前将自己的娘亲扶住,转身羞赧地唤了一声:“娘。”随后转身对姜婳道:“阿婳抱歉,这些年娘亲被爹爹宠的,就是小孩心性,阿婳别要介意。”

    姜婳看见,被他拦住的于夫人,听见他一声‘阿婳’,眼睛都亮了起来。

    手中的玉镯仿佛有温度,暖了姜婳的手。她未细看玉镯,但只是摸着便觉得很是贵重。她未遇见过如于夫人这般热情的人,但是好像并不讨厌。

    她望了于陈一眼,少年的耳垂,自从见了她就没有不红过。

    姜婳:“夫人不若先进来。”

    于陈对着于夫人眨了眨眼,于夫人忙也回了个眨眨眼。

    于陈无奈:“娘,先进去吧。”

    到了屋里面,于夫人四处看了看,随后小声同于陈说道:“你如何能让姜姑娘住在如此地方,如此简陋,为何不请去府中。府中房间如此多,你呀”

    姜婳知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但依旧不妨她心中一暖。

    自从遇见于陈之后,她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世间如何会有于陈这般温柔真诚又热烈的人,今日见了于夫人,似乎能明白一些了。

    有人从生来就在光亮之中,他在光亮之中生长,也就生长为了光亮的模样。

    后来,那抹光亮愿意降落她的人间。

    她轻声一笑,斟茶送了上去,于夫人受宠若惊,于陈害羞垂头。

    她想她愿意,自己走近一些。

    *

    到了夜间,又下起雨。

    今日睡之前,姜婳忘了关上窗,被寒风吹得缩紧了被子。可即便冷的都蜷缩成一团了,她依旧没有醒。

    从前同姨娘在小院时,冬日没有炭火,窗户又都是坏的,每年冬天都是这么冷,她冻着冻着,其实就习惯了。

    一道沉默身影,怔了一瞬,随后关上了窗户的门。

    *

    一月后。

    姜婳看着手中的请柬,上面一个大大的‘于’字,看着不由让人有些拘谨。

    虽然于夫人和于陈这一月已经来她院中看望了她许多次,但她还从未去过于府。之前于陈邀请了几次,她都没有直接应。于夫人倒是自第一次说过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再有,就是今日的这方请柬了。

    这般正式的邀约寓意着什么,她不可能不明白。

    明白,她自然也不打算拒绝。院中有于陈为她寻到丫鬟,她闭着眼,感受着丫鬟在她脸上捣鼓着。

    前世这般时候,她身旁的还是橘糖。

    这丫鬟同橘糖一般,恨不得将所有东西往她头上插。她忙笑着止住了丫鬟的手,轻声道:“不用,不用如此。”

    丫鬟同她可爱地眨了眨眼,然后从她头上拔下来不太华贵的几支。姜婳的眼神落在这些簪子和首饰上,这些都是于陈这一月,陆陆续续送来的。

    有的是府中偶尔看见了,觉得适合她便送过来了;有的是同友人逛街偶然路过一家铺子想着她会喜欢就送过来了。

    她都能看见少年因为撒谎红的脸,送来的东西个个这般贵重,哪里是街上随便逛逛能够买来的。不过,这个谎言她不介意。

    姜婳低头轻笑一声,丫鬟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

    见到差不多了,姜婳轻声“呼”了一口气,竟然有些紧张起来。刚打开门,就看见于陈正在马车前待她。

    见了她,少年便红了脸:“阿婳。”

    姜婳轻声一笑,倒是不如从前会结巴了,她也轻声唤了一声:“于陈。”

    明明不是什么亲密的称呼,但于陈还是一瞬间害羞了。但即便害羞,他也从未错开姜婳的视线,而是红着脸上前:“阿婳,你能先闭上眼睛吗?”

    姜婳一怔,安静地闭上了眼。

    然后,少年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虽然他们之间相隔有些近,但还是是舒服的距离。姜婳一抬眼,就看见了少年手中那一簇紫色的小花。

    就是路边很普通的那种野花。

    少年低着头,轻笑着:“今日来见阿婳的时候,推开门,就看见了这一簇小花。它们生长在在下见阿婳的路上,便是美好的。”

    说着,他将那一簇紫色的小花送到了姜婳的手中,红着脸说道。

    “美好的东西,就要在阿婳手中。”

    姜婳怔了一瞬,抬眸望向于陈。

    于陈也望着她,其实那一瞬,她觉得少年即便吻下来她也不会躲开,但少年只是弯下腰,轻轻地用头碰了一下她的手。

    随后,少年温柔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阿婳,你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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