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她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止住。

    只有手中那簇紫色的小花, 在春日轻柔的风中,不住地摇曳。

    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她一点一点听到了自己心脏跃动的声音, 随后是风声, 水声, 不远处街边的嘈杂声。

    她望着身前这个因为害羞红了脸的少年,他问出那一句话后,浑身无不写着拘谨,却还是一直认真又真挚地望着她。

    在姜婳的回望中, 于陈的耳又一次变红。

    但即便再害羞,他始终眸光坚定地望向面前的少女。

    在这江南清晨柔和的光亮之中, 少女眉间染了淡淡的喜色, 眸微微弯了一瞬。春日的花,悄然在角落, 为其难有的娇羞绽放。

    姜婳捧着那簇紫色的花, 轻声道:“那我每日都会有这样的花吗?”

    于陈怔了一瞬,起初未想到这是少女的委婉。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 就看见了姜婳笑意盈盈的眼, 他心一怔,恍然意识到这是独属于阿婳的应允。阿婳应了他

    不过片刻,少年眉骨都被喜悦染红,手指茫然地动了动。

    本来就害羞的少年此时在巨大的喜悦之下, 结巴了数次才珍重承诺:“会有,阿婳一生, 一生都会有的。”

    说完, 向来温和守礼的少年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抱住了身前的少女。

    少年的怀抱, 有一种皂角的清香,恍若一片明朗的光亮。

    姜婳也笑着轻垂了眼。

    只是到底是守礼的少年,即便少女并不介意,但还是很快便红着脸松开了心爱之人。他红着脸,甚至手指尖都是红透的。

    他害羞着,从怀中拿出了从前姜婳交还给他的那方玉佩和令牌。

    这一次,姜婳没有再推脱,而是珍重收下。

    少年便又红了脸。

    姜婳轻声一笑,替于陈寻了个法子:“于夫人不是还在府中等我们吗,虽然夫人和善,但如若迟到也实在不符合礼数。要不,我们先上马车?”

    于陈自然点头。

    一直在不远处,装作看不见听不见的马夫这才跑回来掀开了车帘:“小姐请,等会如若在马车上有何事,小姐吩咐小的就好。”

    一旁的丫鬟也扶住了姜婳的手,姜婳顺着上了马车。

    到了马车上,姜婳轻轻打量了一眼,有些讶异。

    马车从外面外只是寻常,但是马车里面却十分华贵。书桌用的是上等的红木,车内燃的香是上等的檀香,就连为她准备的水果和点心所用的盘子,都是进口的琉璃。

    但她前世珍宝亦见过无数,虽初见有些讶异,但一瞬过后,便也只觉得感受到了于陈同于夫人珍贵的心意。

    马夫驾得很稳,姜婳翻着马车内的书,轻咬了一口点心。

    马车外,少年骑着马,偶尔会一眼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阳光洒在于陈的眼睫之上,映出未曾掩饰过的欢喜。

    今日是个大晴天。

    *

    不远处,橘糖将手中用玻璃罐子装的糖抱紧。

    今日她同公子告了假,通过寒蝉打探到了姜三小姐的住处,便想将这几日熬的糖送给姜三小姐。

    她同公子请假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唐,但是梦里面她总是会遇见这位这一世仅有几面之缘的姜三小姐。

    她不记得具体的事情,只觉得她同这位小姐之间,当不是如此陌生的关系。

    她说不清那种感觉,为何她在梦中见到那位小姐,总是会无由来地想哭。

    她也看得出,公子对待这位小姐,格外地特殊。

    甚至这种特殊,公子都没有特意掩饰。

    她今日明明未同公子说具体的事情,但是公子就像是知晓一般,沉默地允了。然后她寻了个小姐应该起床了的时辰,准备上门拜访。

    只是还未上前,就看见小姐的院子前,有一辆马车和一道修长的身影。

    然后她就看见了适才的一切。

    不知为何,这同她无关的情节,却让她红了双眸。橘糖垂头,看着手中的玻璃罐子,觉得自己似乎不用再送糖给这位小姐了。

    她轻眨了眨眼,扯起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泪无端从眸中滑落,一种不知是什么的复杂情绪裹挟着她,让她缓缓踏上了回去的路。

    很久之后,橘糖才知晓,那是一种厚重的喜悦。

    *

    抱紧怀中的糖罐,橘糖回了小院。其实今日公子给她允了一日的假,她便是再在外面游荡一日,公子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想到今日姜三小姐同那公子的亲昵,橘糖心中不由一涩。

    若是被公子瞧见了,当是要伤心的。

    公子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哪怕是深夜,她也能看见公子房中昏暗的烛火。

    她很担忧公子。

    她抱着糖在公子的门外蹲着,恰巧碰见寒蝉走过来。

    寒蝉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直直向屋里面走去。

    橘糖眨了眨眼,也不知在江南,寒蝉还有事情要忙。

    *

    寒蝉推门而入,望着对面端坐的公子。

    昏暗的烛火下,是一张如玉的脸,即便火烛中烈烈的火“刺啦”燃着,也渗不进他周身的死寂。

    寒蝉俯头。

    “公子,你要我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说完这一句,他放低了声音。

    ……

    听见某一句时,谢欲晚的眸淡淡抬起,随后放下了手中的笔。

    寒蝉复述完之后,问道:“公子,我们需要同长安那位知会一声吗?”

    谢欲晚停顿了许久,最后抬起轻薄的眸。

    寒蝉望着,只觉得公子如木偶牵丝,此时只剩下一具皮囊。

    只是,公子似乎还不知。

    寒蝉冷淡地想,他其实不懂公子为何困扰,从前这般事情,稍稍计谋,那小姐便再挣脱不得。

    如今怎么生了些无用的犹豫。

    *

    马车一路都很稳,姜婳一口一口咬着点心。等到用完了一个,稍稍填了肚子,便没有再用了。

    她下意识用指尖摩挲着书页,等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手生生止住。

    一瞬间,她也失去了看书的欲望。

    她向窗边望去,偶尔风会吹起上面的帘子,路边喧闹的声音在她耳中便又大了一点。其实是有些嘈杂的,但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撑着手望着路边大大小小的摊贩。

    即便如今人们已经开化了许多,但是对于商贾的偏见依旧存在。

    若是家中有适龄的孩童,便是倾尽家财也要为孩童寻个好些的学堂。孩童若是不听话,便会有人指着家门前来往的摊贩,厉声道:“如若不好些用功,日后便会如他们一般。”

    但姨娘从未这般对她说过,因为从前,外祖父母家也是商贾。

    姜婳眼眸划开一抹笑,待到成婚后,她倒是想为姨娘开一家铺子。

    虽然姨娘从未同她提及,但是她知晓,姨娘一直为当年外祖父母遭遇山匪的事情遗憾。当年因为族中人欺辱,姨娘被迫颠簸,到了长安姜家。

    此后便再也没出来过,因为病弱,一身制香本事也都被埋没了。

    如今姨娘身体渐好,待到来了江南,从前遗憾的一切,能做的她都想为姨娘一一实现。这般想着,姜婳望向外面骑马同行的少年郎,眼眸弯了一瞬。

    如若是于陈,这般事情定是不会拒绝她的。

    *

    “嘶——”

    “嘶————”

    随着一阵马鸣声,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姜小姐,我们到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马车才将车帘掀起来挂在钩子上,一旁的小丫鬟如来时一般将她搀扶下了马车。

    她站立在地面上那一刻,抬眸就看见了少年微红的脸。

    于陈见她望过来,忙眨了眨眼,很快又温声道:“阿婳,不要紧张。”

    姜婳看看他通红的耳,通红的指尖和泛红的眉骨,也学着他,轻轻地眨了眨眼,倒也不揭穿到底是谁在紧张。

    随着于陈的目光,她望向面前的府邸,便是寻常的府邸模样。

    于陈领着她进去,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少年注意着距离,离她始终半尺之远,偶尔见她步子慢了,也就更慢些。

    来到主人家,不四处打量是最基本的礼仪。但是余光中瞧见的东西,姜婳还是有些讶异。

    府内的布置,一看便是精心设计过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看着富贵异常。

    但这些惊讶,也只在她心中停留了一瞬。她上一世便是宫廷都是看了个厌倦,这一世见到再好的东西,也觉得不过是寻常。

    到底只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

    于陈温声为她介绍着府中的布置,直到路过一片澄净的湖。她们要穿过湖,便一定会经过那方桥。

    姜婳再抬头时,于陈已经站在了桥上,他眸中满是欢喜地冲她招手:“阿婳,你快来看,这是这湖中最大的红锦鲤。”

    姜婳迈上桥,同于陈一同向水中望。

    只见澄净的湖水中,有一尾尾鱼,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一条胖胖的红鲤鱼,大概是旁边其他锦鲤的三四倍大,此时正在她们脚下,翻着鱼肚子撒娇。

    于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条最大的红锦鲤名为‘初初’,是我娘给它起的。说是她和父亲第一次相见,便是因为一条红锦鲤。那时娘亲豆蔻年华,父亲刚刚及第,在宴会中旁人都在交际时,娘亲觉得无聊逃出了宴会,后来就在湖边遇见了父亲。”

    “恰巧那时,湖面涌起一尾红锦鲤,后来父亲和娘亲成婚,重新修筑府邸时,便留了一面大大的湖,其中全部养的红锦鲤。这是这些年最大的一条,且很长寿,娘亲闲暇之时,便为它起了名字。”

    姜婳认真听着,明晓这些都不是于陈想说的。

    直到少年温声说道:“古书中常言,红锦鲤寓意着好运。平日‘初初’身影,都难得一见,阿婳一来府中,‘初初’便出来了,它一定很喜欢阿婳。”

    铺垫了许久的少年,终于说出了那一句喜欢。

    姜婳望着于陈,垂下头,轻声笑了一声。

    一旁的丫鬟轻轻捂了捂眼,不知道究竟是谁给公子出的主意,这样也太刻意了些。做完一切,于陈似乎也察觉到了,通红了脸。

    他转过身,领着姜婳继续往前走。

    听见姜婳含笑的一句“都不像你平日说的话了,是写了书稿吗?”直接脚步踉跄,随后,小声地‘嗯’了一声。

    “娘亲说,这样阿婳会开心些,在下就做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在他的世界中,他从未遇见过像阿婳这般的人。或许是因为初见那一眼,她是如此地悲伤。

    此后的岁月中,他总是在想。

    他要让阿婳开心一些、再开心一些。

    就在他因为心思被心爱之人戳破而羞赧局促不安时,就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轻笑声:“开心。”

    听见的一瞬间,一股热流从指尖涌上耳朵,在姜婳温柔的眸光中,少年也轻声笑了笑。剩下的半刻钟,少年依旧温声介绍着府中的一切,姜婳认真地听着。

    在这一刻,似乎有一个光亮的未来,在缓缓向她展开。就像她手心中那簇紫色的花,风轻轻一吹,就在温柔地摇曳。

    她重生以来惶恐的一切,都一点一点消失在了眼前。

    在她回神之际,已经快到了。

    原本应该在大厅中的于夫人,此时正站在屋前,见到于陈后面的她,眸中的笑意一下子就和善了起来。

    她原以为于陈会用同她一起去见,却没想到,于夫人‘嫌弃’地看了于陈一眼:“我同阿婳说贴心话,你一个男子在场算怎么回事?”

    于陈羞红了脸,却看向了她。

    她冲着于陈眨了眨眼,意思是‘不用担心她’。她被于夫人挽着手,一起走进了大厅之中。关上门的那一刻,于夫人温柔地看向了她。

    那一刻,她想起了还在长安的姨娘。

    说来已经一月未见,她虽然派人传回去了信,但心中还有有隐隐的担忧。在姜家眼中,她是同人私奔了,这个消息一定也被他们散播了出去。

    她此时若是回去长安去寻姨娘,反而是为姨娘寻麻烦。

    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在江南这边一切安定下来,再将姨娘接过来。在此之前,只能多多麻烦当铺当家和李大夫了。

    于夫人望着她,不知不觉间,眼睛居然红了。

    姜婳一怔,忙拿出了帕子,于夫人对着她摆摆手,笑着说道:“无事无事,只是听陈儿说了那些事情,看见姑娘便觉得心疼。若是陈儿能早些遇见姑娘便好了,姑娘的姨娘也能活下来,到时候姑娘带着姨娘一起嫁到江南来,我也多了个交心的人。”

    见到姜婳没有说话,于夫人忙挥手:“还请姑娘不要怪罪陈儿,那日是我初见了姑娘只觉得喜欢至极,回来便问了陈儿。陈儿犹豫了许久,说想为姑娘寻一个旁的身份,需要我这个娘亲帮忙才说的。”

    姜婳忙摇头,轻声道:“于陈同我说过的,是姜婳要多谢夫人不介意长安那些事情。”

    正说着,于夫人想到了什么,小声说道:“陈儿父亲那事,姑娘也不要介意。府中事务都是我做主,我同意的事情,陈儿他父亲便是不同意都不行。”

    “少些麻烦,我这边为姑娘重新安排个身份,彼时他父亲即便知晓了,也只能哑口无言。”

    这些于陈一早便同她说过,但是当姜婳真正从于夫人口中听见的那一刻,还是有些诧异。

    她未被人这般珍重过,即便知晓于夫人是因为于陈才对她如此和善,此时真正将这些话听在耳中这一刻,也不由心中一热。

    于夫人见她情绪尚好,温柔笑了笑。

    “其实在姑娘之前,陈儿从来没有求过我这个娘亲什么事情。此次多亏姑娘,我才有了些当人娘亲的感觉。姑娘出自高门,能够不嫌弃陈儿身上无功名,是陈儿的福气。”

    说完,于夫人轻叹了一声:“说起功名,其实我是惋惜的。陈儿自小就是个神童,三岁成诗,五岁成文,从前在江南这一代都是有名的。”

    说着,于夫人苦笑了一声:“只是世事难料,陈儿六岁那年,有一云游四方的老神仙来到府中,说陈儿万不可踏上为官之路。”

    “那时谁会把这般事情放在耳中,直到老神仙走的第二日,陈儿在学堂之时,忽然昏厥了过去,连续几日高烧不醒。”

    “那时我都被吓坏了,大夫如何都查不出原因,还是陈儿他父亲想起来老神仙的话,沉着脸让下人将陈儿书房中的书都烧了。”

    姜婳一怔,然后就听见于夫人继续说:“说来奇怪,那些书烧完了,不过一刻陈儿就醒了过来。我们将那老神仙的话讲给陈儿听,他那时小,什么都不懂,即便我们不允许,还是自己偷偷寻书学。”

    “起初我们没发现,直到一日陈儿又晕倒了,大夫来了,又是同上次一样的说辞。我们去陈儿书房中,看见了陈儿偷偷藏起来的十来本书。”

    “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我和陈儿他父亲谁都不敢再不信老神仙的话。但是陈儿他喜爱看书,平日听话的孩子,说了几次都不听。”

    “他父亲没有法子,只能在又一次烧了陈儿的书后,带着陈儿在祠堂面前起了誓,说他于陈此生决不为官。这之后,陈儿再看书作诗文,便不会再同从前一般晕倒了。”

    说完,于夫人拍了拍姜婳的手,眼眸红红的:“所以多谢姑娘不嫌弃陈儿,日后姑娘嫁进来了,便把我和陈儿他父亲当做亲生父母。”

    姜婳轻轻点头,眸也有些红。

    *

    被于陈送回小院时,天已经隐隐有了要暗的趋势。

    姜婳想着今日于夫人同她说的一切,她轻轻地牵了牵前方少年的手。

    几乎是一瞬间,于陈的眸停住,耳朵一下子通红,对上少女含笑的眼,轻轻向她的方向靠了些。

    月色下,最后一段路,两个人是散步回去的。

    *

    同于陈分别后,姜婳推开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今日小丫鬟不知为何没有亮烛火,还只是黄昏,屋子里面已经暗暗的。

    想着也不叫醒某个偷懒的小丫鬟了,姜婳自己拿了火折子,向着屏风后走去。

    轻声吹了吹蜡烛,见到更亮了些,姜婳终于有了一丝倦意。

    今日便是欣喜,也是累了。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按照时下的规矩,要成婚的夫妻,在成婚前三个月是不能见面的。

    这般事情,一般是长辈念叨,小辈倒是都不太在意。

    但于陈那般守礼的君子,从明日,应当就不会来见她了。

    于夫人说三月后的六月初八是个好日子,适合成婚,也不算太仓促。

    其实是有些仓促的,时下从订婚到成亲一般都需要半年,只是前一世情况特殊,她同谢欲晚从订婚到成亲花费的时间的更短,她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谢欲晚。

    陡然想起这个名字,姜婳眸怔了一瞬。

    随后像是不在意一般,轻眨了眨眸,想着何时去长安将姨娘接过来。这三月,足够她细细谋划了。

    她只在信中同姨娘简单讲了于陈的事情。姨娘回信时言,这世间,只要是她喜欢和信任的人,便是良人。

    *

    此后一月。

    于陈果然如姜婳所料,并未再来见她。

    只是每日会派一个奴仆,送来一封小信,一盆花和一份礼物。

    似是怕她厌烦,每日小信都只有寥寥几语。

    礼物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花,有时是华贵的金簪,有时是江南很有名的点心。

    每日待到她推开门,小侍就会将东西捧到她身前。小侍总是笑着,最开始她也同于陈一般,多了些害羞的情绪。

    可一日复一日,她也就习惯了,甚至每日推开门时都会期待,今日又会是什么。

    直到一日——

    她打开小信,上面是少年隽秀的字迹:“阿婳,昨日在下在街上偶遇了谢兄身旁的橘糖姑娘。”

    “在下从橘糖姑娘口中得知,谢兄会在江南留至七月,念及乘船的恩情,在下同橘糖姑娘表述了想邀请谢兄来府中小住的意愿。”

    “希望谢兄能同意。”

    小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礼物放在花都被小侍放在一旁,直到黄昏,姜婳才拆开。

    今日是一罐桃花酒。

    想起小信的内容,她眸凝了一瞬,即便知晓上一次她那般同他决绝之后,谢欲晚应当不会再出手阻拦了。

    但想着那不算长的小信,她还是心会一紧。

    谢欲晚不是那一日就离开江南了吗?

    为何橘糖还会在江南这边。

    隔日。

    姜婳几乎是手颤抖地,拆开了于陈的小信,今天的小信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阿婳,谢兄同意了!”

    第三十二章

    这一日直到深夜, 姜婳才去拆开角落里的礼物。

    今日是一方沉木梳。

    小巧的木梳安静躺在她的掌心,明明很轻,她却有些托不住。姜婳怔了一瞬, 脑海中只回荡着小信中的那一句:“谢兄答应了。”

    一种莫名的慌张在她的身体中蔓延,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对于于陈, 谢欲晚即便谈不上厌恶,也绝不会如于陈一般‘一见如故’。

    谢欲晚去于府,定当有所求。

    但是她实在想不出,于陈和谢欲晚之间, 除了她之外别的交集的地方。可那日她已经同谢欲晚说了那般的话,谢欲晚也已经应了她。

    为何, 现在谢欲晚还要留在江南, 还要去于府小住。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七月谢欲晚已经回到朝廷任职了, 现在为何会在江南留到七月。

    想不清的事情恍若一团毛线, 堵住了姜婳的喉和唇,带着这样的惶恐和不安, 姜婳一直失眠到深夜。

    她这些日总觉得, 于陈太好了,她此生能拥有这样一个郎君,是幸运之事。

    姨娘见了于陈,也当十分欢喜。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了, 但只是谢欲晚陡然的出现,便又让她处于一种惶恐之中。她其实真的没有怪过谢欲晚什么,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谢欲晚都没有什么错。

    她只是怕了。

    现在,连他稍稍出现在她安静的生活中, 她都会心生惶恐。

    最后,姜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了,只是隔日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小丫鬟一边为她掀开被子一边轻声道:“昨日小姐是做了噩梦吗,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奴去为小姐准备沐浴的水吧。”

    姜婳轻点头,指尖有些颤抖。

    她其实不太记得她梦见什么了,只知道梦里萦绕她的那种绝望,竟然比她前一世还要深上不少。不过,如何想,也只是一个梦。

    沐浴的时候,丫鬟在外面轻声道:“小姐,送东西的小侍来了。小姐在沐浴,我就为小姐先把东西收下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想起昨日小信的内容,她眸颤了颤。

    沐浴完,穿好衣服,向着院子的方向走过去。今日她连礼物都没看一眼,直接拆开了小信。小信依旧如从前般只有寥寥数语。

    “阿婳,我今日在池塘边写给你的小信,初初突然跃出水面了。于是我直接将之前的小信折叠好了,重新给阿婳写了一封,初初一定很喜欢阿婳。”

    小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姜婳一怔,心中蔓延开的情绪很复杂,她无法直接同于陈说清她同谢欲晚的关系,但是让谢欲晚一直在于府,她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初丞相府修缮,谢欲晚去姜府小住,是因为姜玉郎以当初书院之恩情‘要挟’,谢欲晚向来不喜欠人口舌,于是明知姜玉郎目的不纯还是去了姜府。除了那一次之外,她鲜少见到谢欲晚会在别人府中借住。

    就在她惶惶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小丫鬟突然敲响了房门。

    她将眸中的情绪收了收,轻声道:“进来吧。”

    小丫鬟拿着一封请帖,上面依旧是如上次一般的‘于’字。姜婳眼眸一凝,打开请帖,发现是于夫人写给她的。

    “小婳,今日春光正好,府里后院的桃花都开了,明日来府中一起赏花可好?”

    姜婳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请柬,随后眼眸深重了一瞬。于陈今日小信中没有提到谢欲晚,应当是谢欲晚应了还未去。

    她便是明日去了于府,也应该同他碰不上。

    若是碰上了她也可以问清楚。

    *

    隔日。

    姜婳起床时,才发现昨日的礼物忘记拆了。她眉心一蹙,心中陡然生了些烦躁。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同谁生气,但是知道来接她的马车来了,她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依旧是上次那个马夫,也依旧是上次那辆马车。

    只是这一次,在她身旁骑马的少年,因为避讳着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见,没了身影。

    想到少年的羞赧,姜婳的眸稍稍多了些笑意。

    她很好奇,她们大婚之时,于陈的耳朵会不会从头红到尾。彼时那抹红,倒是可以同少年身上的红比较一番。

    马车悠悠停下,姜婳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

    她被人领着,一路向前走,不同于第一次来于府时小小的紧张,此时她也开始缓缓地打量四周。上一世她也算见了许多华贵的府邸,但即便如此,于府比起它们,也并没有被比下去。

    一种淡淡的疑惑在心中升起,只是还未等她想清楚是什么,于夫人已经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

    她一边有些害羞一边请安,面对长辈如此的亲昵,她还是会有些不太适应。

    “小婳,都是于陈那小子的错,外面谁家小辈成婚前三月真的不相见呀,真的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小婳你别同他计较。”

    姜婳忙摇头:“是因为礼数,我怎会计较。”

    于夫人看着自己未来的儿媳,越看越满意,一边亲昵地挽住姜婳的手,一边轻声道:“于陈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可以说是把规矩礼仪吃到肚子里了。小时候我和他父亲都没怎么管束过他,但他自己对自己严格异常。”

    说着,于夫人看着姜婳,笑了笑:“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小婳,那时陈儿跪在我前面,将一切事情都说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这般不符规矩的事情,竟然是陈儿做出来的。如若没有小婳,陈儿可能一生都不能体会到一些东西。”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眼眸也有些红。

    于夫人点到即止,等到姜婳回神,她温柔指着前面一片摇曳的桃树:“小婳,看,等到你嫁过来的时候,府中的桃子就该熟了。到时候让陈儿给我们娘俩摘桃子吃,小婳喜欢软一些的桃子还是脆一些的桃子?”

    姜婳轻笑了笑:“脆一些的,于陈还会上树摘桃子吗?”

    于夫人摸了摸自己鼻子,凑近姜婳,轻声说:“从前怎么都是不肯的,但等小婳来了府中,小婳说想吃,不等我说他应该就会自己去摘了。”

    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来,漫天的桃花纷纷扬扬,一小片花瓣甚至拂到了姜婳的指尖。

    姜婳弯着眸,望着指尖上的花瓣,心中似乎有什么角落,一下子陷落了。

    桃林很大,于夫人带着姜婳一点一点走着,偶尔会停下来同她说于陈从前的事情。待到走到了一处庭院时,姜婳才发现,原来这桃林深处,还有一处庭院。

    庭院旁边是潺潺的小溪,四周是茂密的桃花林。

    她有些惊讶,这庭院看着并不小,那这一片桃花林该有多大。在长安便是丞相府也未有如此大的桃花林。

    于夫人拉着她在庭院中坐下,姜婳打量了一眼,亭子四周,也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坐下来后,于夫人冲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丫鬟恭敬地将手中的酒呈上来。于夫人熟练地打开了酒盖,动作流畅地倒了两杯酒,然后将其中一杯笑着向姜婳推过去。

    “是桃花酒,就是用这院中的桃花和山泉水一同制的,因为我不太喝得酒,所以比起外面的酒味道会淡上一些,但是滋味还是不错的。小婳尝尝吧。”

    姜婳轻轻抿了一口,一股独属于桃花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开。

    她望向对面的于夫人,于夫人也抿了一口,此时正笑眼盈盈地望着她。不知不觉,她就将一杯酒都饮完了。

    白日喝酒没有贪杯的道理,两人又各饮了一杯,丫鬟就将酒坛撤下去了。

    于夫人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于陈和他父亲要求的,白日饮酒至多不过两杯。这般小的被子,两杯也不过尝个味,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姜婳静静地看着于夫人,便是她从未见过那位于大人,也知晓于大人同于夫人定是恩爱的一对。她轻声一笑,日后她同于陈,也当会如此。

    正在她出神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交谈声。

    首先是于陈温和的声音:“谢兄能应下小弟的邀约,来小弟府中小住,是小弟的荣幸。在府中谢兄有任何事情,只管寻小弟便是。”

    随后是一声清淡的:“嗯。”

    姜婳一怔,眸下意识向远处两人所在的地方望去。

    于夫人也饶有兴致看着远处两人的方向,向着若是今日陈儿碰上了小婳,这三月不相见的礼数到底算是破了还是没破。

    于陈丝毫不在意谢欲晚的冷淡,一口一个谢兄叫的亲热。

    一旁的橘糖抬眸望天,无奈地看着前方的公子。

    “前些日在船上,谢兄说要来江南寻人,不知是何人,谢兄寻到了吗?若是尚未寻到,小弟在江南有一些关系,可以帮谢兄一同寻寻人。”

    隔着桃花重叠的影,姜婳陡然垂下了眸。

    这般远,按理说谢欲晚应当看不见她,但适才那一刻的心慌,她总觉得同他对上了眸。

    见到谢欲晚沉默着眸,于陈忙道:“是小弟冒昧了,三月之后是小弟同未婚妻大婚的日子,小弟想邀请谢兄来参加。”说完,少年耳垂红了些许。

    姜婳浑身一怔,一旁于夫人已经忍不住,捂嘴在那里笑。

    少许的沉默之后,姜婳听见了谢欲晚的回复。

    他的声音淡又冷,此时眼眸像是越过重叠的桃花瓣,向深处的她望来。

    “好。”

    于陈和谢欲晚没有再往他们的方向来,而是错身同庭院错过了,姜婳眸怔了一瞬,她不明白为何谢欲晚会应下于陈

    “小婳。”于夫人轻声唤着,姜婳瞬间回神,望向于夫人。于夫人没有计较她的失神,只是温柔道:“是昨日未睡好吗,不若在府中歇息一会再回去吧。小桃,去寻一间客房。”

    姜婳才想拒绝,于夫人却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

    最后,她也难以拒绝这番好意,只能随着小桃一起去客房。小桃为她打开房间,她轻声道了谢,闻着室内缭绕的香,她一点一点熟睡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这香的味道有些熟悉。

    晚膳的时候,于夫人带着小桃一起来到客房门外,轻敲了几声门,进到里面没有反应,于夫人轻轻推开了门。

    见到姜婳睡得正熟,于夫人用手指比了一下唇,手指向外指了指。

    是让她睡,别打扰的意思。

    *

    姜婳再醒来时,似乎已经是深夜了。

    姜婳一怔,今日她似乎睡的有些熟了。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轻声道:“是因为昨日失眠了吗?”

    按照于夫人的性子,晚膳的时候应该差人来看过她,怕是见到她睡的如此熟,便让她继续睡了。

    一股淡淡的暖意萦绕在心间,可下一刻,想到那双淡然沉默的眼,姜婳眸中的笑意又缓缓褪去。

    谢欲晚究竟留在于府作何?

    她轻声一呼,只觉得有些胸闷,掀开被子下了床,推了门走到了外面的亭子中。撑着手望着天边的月,只觉得月淡淡的。

    一瞬间,她觉得今日的月很像那个人那双常年寒凉的眼。

    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谢欲晚,姜婳握紧了拳,一时间心中的情绪很是复杂。她想了想,还是未想清楚谢欲晚要做什么。

    天色愈发发暗,她轻声叹了一声。便是谢欲晚住进了于府,她也不能去寻他,无论谢欲晚想做什么,只要同她无关,她就不要去在意。

    她以为她今天又会睡不着,但是上了床不过一刻钟,她便沉溺在了一种淡淡的香中。

    月色顺着窗映入,一抹修长身影站在床前,淡淡地看着被被褥勒出身形的少女。

    她似乎又做了噩梦,额角又开始淌下汗珠。

    青年俯下身,用帕子一点一点将汗珠擦拭干净,偶尔冰寒的指尖会触碰到少女的肌肤。

    他垂着眸,浑身比月色还淡。

    直到天明的时候,他才推开门,静静走出去。回到院子的时候,橘糖正起床,推开门就看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公子。

    她轻呼一声,忙迎上去:“公子。”

    谢欲晚应了一声,随后推开了书房的门。雾蒙蒙的光中,他修长如青竹一般的身影,透着淡淡的寂寥。

    橘糖还想说什么,就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寒蝉一把拉住了。

    橘糖:?

    寒蝉依旧一张死人脸:“准备一番,最多一月,公子就回长安了。”

    橘糖下意识:“可是公子不是应了于公子”

    说到一半,似乎连她都意识到了什么,颤抖地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公子这般的人能干的出来直接抢婚的事情呀?

    寒蝉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隐身于黑暗之中。

    *

    隔日。

    姜婳起身时,以为自己又会满身大汗,因为她昨日又做了那个梦了。

    可摸摸脸,发现上面只有淡淡的一层汗珠。

    她轻声呼了口气,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院子中已经有丫鬟在候着了,见她出门,忙从一旁拿出一直热着的小粥。

    姜婳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收拾好自己就用了起来。她原以为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粥,但是用的第一口,就发现是用许多清淡海鲜熬制的。

    清清淡淡,但是滋味并不差。

    用完一碗后,丫鬟忙递上漱口的茶,她轻轻漱口,想着等会去同于夫人告别了,她就回去了。

    去的路上,路过昨日那片桃花林时,她向着庭院那处望去,陡然看见了于陈陡然红透的脸。

    几乎是第一瞬,少年便慌忙转过身,闭上眼,轻声念叨:“阿婳,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见”

    少年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少年的旁边,谢欲晚正淡淡地看着她。

    她掐着自己的手,将目光从青年身上移开。于陈背对着她,瞧不见她同谢欲晚之间的暗流涌动。

    于陈红了耳,小声说道:“阿婳”

    后面于陈说的什么,姜婳已经听不太清了,因为在于陈开口那一瞬,谢欲晚迈开腿,一点一点向她走来。

    她眸怔了一瞬,几乎转身就想跑。

    但于陈还在不远处,她掐着自己的手,让心中生的那些畏惧,一点一点被吞咽。

    谢欲晚眸色平静地望着身前的少女,见到她颤抖的身子,唇停了一瞬。

    许久之后,却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

    那一次在桃林偶然撞见后,姜婳再也没有见过谢欲晚。

    又是过去了一月,她原本是想寻人将姨娘接过来江南,但李大夫来信说,姨娘这几日正在忙碌其他的事情,过段日子再去江南可能会好一些。

    同书信一同寄来的,是两盒小小的安神香。

    旁边是姨娘娟秀的字迹:“小婳,是姨娘自己做的,看看可还喜欢?”

    夜间,姜婳饶有兴趣地将香燃起,一会儿淡淡的香味便萦绕在鼻尖。

    姜婳眸凝了一瞬,这香怎么给她一股熟悉的感觉前世丞相府她的卧室中,燃的也是这种香。

    有一些区别,但是大体很相似。

    没等她想出个答案,她已经睡过去了。这一日,她未再梦见那些不知为何绝望的情愫,好好地睡了一觉。

    隔日。

    小侍来送小信时,她想了想,轻声道:“烦请小哥等一等。”

    她回到屋中,拿了姨娘送过来的剩下的一盒香,出门递给小侍:“是安神香,可以帮我交给你家公子吗?”

    小侍自然应下,还笑着看了姜婳一眼。

    一时间,姜婳也有些脸红,送走了小哥后,她垂着眸,轻轻地笑了一声。

    正准备拆礼物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她只以为是小侍有事情忘同她说了,手随意打开门——

    就对上了一双如死水一般的眸。

    第三十三章

    是谢欲晚。

    一瞬间, 姜婳连思考的力气都失去了,她扣紧门,神色中的羞涩一点一点褪去。最后, 她并不知晓自己究竟用什么样的情绪在望向谢欲晚。

    谢欲晚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似乎对她的神色毫不在意。许久,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是姜婳轻咽了一口气,垂头轻声:“夫子,请进。”说完, 她再也顾不上那些规矩礼数,松了手就转身向院子里去。

    从始至终, 谢欲晚都只是在她身后, 淡淡看着她。

    到了院中,姜婳忍住无穷的疑惑, 按捺住翻涌的情绪, 为谢欲晚斟了一杯茶,再恭敬地递过去。

    谢欲晚静静地看着, 从始至终, 她一直在以对待夫子的礼仪对待他。

    他接过那杯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了桌上。他静静打量着四周,在看见院子深处那一坛酒时, 眸色暗了暗。

    “于陈同我言,三月之后是你们大婚的日子。”这一次, 是谢欲晚先开的口。

    姜婳一怔, 未曾想过谢欲晚会如此直白。

    她摸不准谢欲晚心思,轻声‘嗯’了一声:“于夫人说六月初八是成婚的吉日, 便将婚期定在了那时。夫子彼时若还在江南,不知可否赏脸来参加学生同陈郎的婚宴。”

    她按捺住自己所有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身前这个人。

    这一世,她同他只是学生同夫子的关系。

    她如今已经同人有了婚约,他这般端方有礼的君子,万万做不出伤风败俗之事。

    谢欲晚神容浅淡,对她说的一切似乎毫不在意,许久之后也只是静静地饮了口茶。长久的寂静之后,他淡淡望向姜婳。

    “明日同我回长安吧。”

    只是这样清浅一句,却让姜婳浑身失了力气,她惶然望向谢欲晚,不知他如何能这样平淡说出这种话。

    她捏紧手指,轻声道:“夫子,我已同于陈有了婚约,三月后我们就要成婚了。”

    谢欲晚静静看着身前神色惶然的少女,那日在船上少女能说出如此狠绝的话,他原本该心硬些再硬些。

    等到她在外面闯荡长了教训,便会回家了。

    可不知为何,他还是留在了江南,还是应了于陈的邀约,如今还是忍不住敲响了这扇木门。

    甚至此时,他亦只是眸一凝,语气淡然:“我知道。”

    姜婳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晓为何谢欲晚能够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一句‘我知道’。她望向小院,于陈为她安排的丫鬟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眸颤了一瞬,还是望着谢欲晚认真说道:“夫子,那日在船上您应了学生。我不知晓这些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您当初既然已经应了学生,此时是否就不该说出如此荒唐话。”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声音特意重了些。

    谢欲晚淡淡看着她,神容淡漠,他没有回答她的诘问,只是平静道:“并不冲突。”

    就这样淡薄四个字,堵了姜婳所有的疑惑。姜婳怔了许久,一阵风吹过,拂起她的头发,也拂起了院子里那一排又一排的花。

    这都是这些日于陈同小信和礼物一起送给她的。

    当初于陈求娶她时所说的话,此后的每一日,他都有在好好的实现。

    姜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移了眼神,望向谢欲晚。

    重生以来,她真的很怕谢欲晚。她在努力避免同他的一切交集,即便知晓自己可能再怎么掩饰都瞒不过谢欲晚的眼睛,但她也有一直在好好做。

    后来,于陈出现了。

    她未遇见过这般的人,她得承认,她欢喜这种热忱。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高高在上的丞相一句话,她就要失去唾手可得的郎君,离开两世梦寐以求的江南,回到那个噩梦一般的长安。

    望着谢欲晚,她眸中多了一丝淡淡的厌恶,轻声而坚定道:“谢欲晚,我不。那日在船舱之中,你明明应了我再不阻挠。现在我已经同陈郎定了婚,你又开始百般阻拦,是为何?丞相大人就可以罔顾卑贱之人的心愿,随意践踏吗?”

    她声声质问如泣血,便是连自己,也不知晓里面的情愫到底是几分。

    谢欲晚眸中的情绪依旧很淡,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在少女的诘问中,一点一点沉默了。

    姜婳眸中的厌恶不由又多了一分,她不欲再言,直接转身向外走去。谢欲晚也没有阻挠,就只是坐在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姜婳手抚上门,用了力,门却纹丝不动。

    她眸红了一瞬,一股委屈油然而生。明明便是前世的谢欲晚,也不会如此不讲道理。明明应了她的事情,如今反悔了,却一句话都不愿意解释。

    她站在门边,许久没有动。

    谢欲晚上前,站在她身后:“三日后回长安,江南若是你还有想去的地方,这几日我们一同去。”

    姜婳眸中的情绪变得很轻很轻,她背对着他,轻声问道:“丞相大人,你知道我已经同人定亲了吗?我们交换了庚帖,算了八字,定了婚期,我也收下了他的聘礼。”

    谢欲晚沉默许久,声音很轻:“我知道。”

    姜婳转身,静静看着面前矜贵的青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同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她不知晓上一世的那个谢欲晚会如此做,但是如何都不会在应了她之后,又转身反悔。

    她沉默了一瞬,随后抬眸望向青年平静的眸。她似乎已经有些失了气力,声音很轻:“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你同于陈,不合适。”谢欲晚淡声给出了答案。

    姜婳倒是也未曾想过,他口中的答案能如此敷衍。从此时开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上一世的夫君。

    她轻声问:“那何样的人同我相配?”

    在谢欲晚开口那一瞬,她未曾想过,他居然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欲晚望着她,似乎透过她,看见了前世满目的风雪。在微风摇曳的满庭花中,他淡淡地看着身前眼眸微红的少女。

    “你是我一手培养出的学生,哪怕位居皇后之位,旁人也无法置喙分毫。同你相配之人,最少家世不可低于我,地位不可低于我,才情不可低于我,哪怕是容貌这般无伤大雅的事情,也该盛于我。于陈,一个四品小官之子,此生无缘仕途,凭何配你?此后如若你有危难,他又凭何护你?”

    姜婳刚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堵住。

    谢欲晚鲜少,会说如此长的话。他甚至不似在说谎。

    她以为他只会随意敷衍她两句,未曾想,他居然如此长篇大论。可这世间,要哪里去寻这般事事胜过他谢欲晚的人。

    她的夫婿,又凭何以他为标准?

    这般想着,姜婳陡然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陷入了谢欲晚言语中的圈套。

    她冷着眸望向他:“即便这般,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一早便知晓陈郎不会入仕途,于夫人也早就同我解释了原因,她们的坦诚,比上丞相大人多百倍不止,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至于日后,日后的事情谁又清楚,上一世丞相大人得了通天权势,我不也死在十年后的那方湖吗?”

    明明她说了很多东西。

    但是谢欲晚却只听见那一句:“我不也死在十年后的那方湖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从心间滑过,谢欲晚眸一凝,衣袖下的手颤了一瞬。但下一刻,他又像是麻木一般,恢复了寻常。

    他望着面前强忍着情绪的少女,平静道:“可我觉得于陈不是良人,我不答应这门婚事,我不答应,你便不能嫁。”

    姜婳被他的无赖话语,堵得一句话说不出。

    他望着她,似乎没听见她的回答一般,重复道:“三日后我们会离开江南,江南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若是没有,那这三日我们便不出门了。”

    姜婳闭上眼,只觉得如今看他一眼都生气:“滚。”

    谢欲晚没有介意,只是淡声说:“你若不想见我,这几日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但是三日后,你需同我回长安。”

    姜婳听着听着,被气笑了。

    她已经开始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是痛苦还是失望,只是看见身前这个人,心便又开始疼了。

    这种疼,同前世,又不太一样。

    他只是又一次让她深刻知晓,在这世间,权势究竟有多重要。

    姜婳笑着笑着,突然又落下泪。即便到了此刻,她依旧不明白,她和谢欲晚之间为何要走到这个地步。

    她从不曾否认自己的心动,也始终感谢前一世那个矜贵的青年曾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姜家那个泥潭。

    他曾有意无意教导她的一切,她始终牢记在心中,从最初那个一无是处的庶女,到后来那个能打理好府中一切的主母,是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向前一步步地走。

    他很好,真的很好,只是不爱她。

    她此生再不愿惶然一份爱,也实在怕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过往,故而重生之后,她始终想避开他。她真的不想再去计较对错了

    那之后,即使再多的逃避,她也从不曾怨恨——今日是第一次。

    姜婳红着眸,望向谢欲晚。

    凭何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她囚在了这小院中。

    她转身,不再管顾谢欲晚,从一旁拿起木棍,却不等她砸下去,向来沉默不语的谢欲晚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一如既然地冰凉,但这一次,姜婳没有再多想分毫,直接蹙眉甩开了:“谢欲晚,我不会同你回长安的。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你都查的出来,你应当早就知道,就算没有于陈,我也迟早会离开长安到江南来。”

    “便是长安有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不回去吗?”青年的声音很淡,看着面前之人泛泪的眸,言语之间似乎也多了一分犹豫。

    “没有这样的事情。”姜婳红着眼,一字一句道。说完,她看着面前的谢欲晚,看了许久,声音变得越来越淡:“谢欲晚,放我出去。”

    在青年平静的眸光中,她亦缓缓平静了下来。她松开手,手中的棍子应声落地,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她冷淡的一句。

    “谢欲晚,别逼我恨你。”

    谢欲晚没有说话。

    *

    橘糖是在日暮来到这个满是花的小院的。

    想到今日公子吩咐的话,她不由轻叹一声。她这辈子,也没见过有人如公子这般表达爱意的。

    看着天色已经晚了,她敲响了房门。

    许久,里面也未传来声音。她又是轻叹了口气,小声道:“小姐,天色已经晚了,小姐有想用的膳食吗,橘糖去为小姐做。”

    里面没有声音。

    橘糖顿了一下,轻声道:“上次小姐吃了饺子,那这一次橘糖为小姐换个花样可好?小姐吃过云吞吗,同饺子很相似的,就是皮薄一些。小姐喜欢吃饺子,应该也会喜欢吃云吞的。”

    里面还是寂静的一片。

    橘糖立刻转了身,眸中浮现了一抹心疼。但她只是个奴婢,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垂着眼,抹了泪,去厨房中做云吞。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一想起这个小姐,便会无由来地伤心。但公子这般对小姐,不知为何,她也不太怪得起来。

    *

    夜间,突然下起一场大雨。

    风从窗吹入,直接熄了本就昏暗的烛火。谢欲晚一怔,陡然想起今日姜婳那一句:“别逼我恨你。”

    他的手下意识按住书,锋利的书页很快割破了肌肤,从指尖淌出的血一点点蔓延到了书页间,但谢欲晚就似毫无察觉一般,眼眸淡然。

    许久之后,待他注意到了书上的血色,也只是轻声对自己道了一句。

    “便是恨,又如何。”

    昏暗的烛火间,他恍若回到前世。

    天下安稳之后,天子为他放了三月的假,此时恰逢丞相府在修缮,他的同窗好友姜玉郎知晓之后,邀他去府中小住。

    他自小没有同人交心的习惯,姜玉郎这所谓的‘同窗好友’,也只是当时在书院所有人因为谢家之事对他极尽羞辱时,姜玉郎给予了一些善意。

    他原本想拒绝,但是因为姜玉郎一再请求,且搬出了当初书院之事,他便没再推辞。左右姜府有些东西,迟早也是要查的。

    见他应了,姜玉郎很是开心:“谢兄,前些日府中学堂的夫子请辞了,谢兄能否为家中姊妹上一个月的课?”

    他没拒绝,只是轻声道:“每日一个时辰。”

    姜玉郎忙应:“多谢谢兄,府中兄弟姊妹若是知晓了,定觉喜悦。”

    他没再说话,只当自己全了年少身前这位少年的最后一份恩,从今以后,他们之间的交集,便止于姜府同谢府之间了。

    府中学生的手册,在前一日送到了他手中。

    他随意看了看,是姜玉郎手写的,前前后后统共十四人,并不算多。一整本手册里面,姜玉郎唯唯标注了一人。

    姜家三小姐——姜婳。

    旁边是姜玉郎的字迹:“小婳不擅诗文,不爱读书,若是明日有何得罪谢兄的,请谢兄勿要生气。”

    他此时,只以为这位名为姜婳的小姐,是姜玉郎在府中比较疼爱的妹妹。

    直到过几日后,他看见那位姜玉郎口中让他特殊关照的妹妹。

    她生了一张柔弱的美人面,即便朴素的衣衫也遮不住纤细窈窕的身姿,头上、身上、腕间无任何时下女子欢喜的饰品

    可能也不怎么疼爱。

    后来,她的姨娘病重,他同她有了第一次交集。

    再后来,她的姨娘自绝于房梁的前一日,来寻了他。

    才见面,季姨娘便直接跪在了他面前,不住地流着泪。

    “大人,大夫言妾身时日无多。在这府中,妾身实在无人可托付。上次妾身病重,大人非亲非故为妾身寻了大夫,大人是善人。妾身只求大人,日后如若小婳有何事,大人能否为妾身今日之求,稍护小婳一把。”

    他沉眸,想起那少女洗得泛白的衣衫,姜玉郎言语之间时刻透露的偏心,被族中小辈嬉笑的日常。

    沉声片刻,看着季姨娘苍白的脸,他望向一旁的橘糖。

    橘糖忙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

    季姨娘依旧双眸含泪看着他,他其实不应该允下如此荒唐的请求,说到底他同她之间,非亲非故。

    但他还是应了。

    那日将季姨娘送回去后,橘糖小声问他:“公子,平日这种事情,便是族中长老那边,你也未曾应过。上次也是,偌大一个姜府如何会没有大夫,公子去同姜府吩咐一声不就行了吗。何故要用我们的大夫惹人口舌。今日也是,若是季姨娘来寻您的事情传出去了”

    橘糖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小声嘀咕一句:“难道公子同季姨娘从前相熟吗?”

    他淡淡回了一句:“不相熟。待到回去后,你去同寒蝉说,此后三月守在姜婳和季姨娘身边,待到玉溪从暗卫营出来了,再让他回来。”

    隔日,谢欲晚便离开了长安。

    可不过两日,季姨娘的死讯就传到了他耳中。彼时他才知晓,季姨娘病入膏肓是假,一心寻死是真。

    寒蝉每日将消息上报,但他不在长安,即便收到消息也已经晚了几日。

    再后来,便是那杯酒,因为是她敬的,他没有推辞。

    直到穿着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女推开他的房门,他淡淡看着浑身颤抖但是逐渐褪去衣衫的少女。

    第一次意识到,即使他贵为丞相,在这姜府,依旧有护不住的东西。

    他应允了少女所为,在门外吵闹声响起的那一刻,看着她颤抖的眸,心中某一处角落,轰然坍塌。

    但他只是对自己说。

    既然在姜府,他无法全然护住她。

    那他带她离开这泥潭吧。

    烛火被风陡然吹灭,谢欲晚平静地合上书。他今日未曾说一句违心之言。

    如若姜婳能寻到此生能庇护她之人,他便是忘了前世之纠葛,又如何。

    左右他只是最初应了一个可怜的妇人,要给她如蜉蝣一般的女儿短暂的庇护。

    至于其他的,谢欲晚淡淡看着指尖的伤口,泛着酸涩的疼在心口泛滥,但他只是一点一点压下涌起的情绪。

    就如同那日姜婳在船舱而言,他只是浅薄的占有。

    意识到了,便好改了。

    *

    橘糖做好了云吞,端到了房门前。

    “小姐,鲜虾云吞做好了,热腾腾的,里面还放了小姐喜欢的紫菜。”

    话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瞬,橘糖指尖顿了一下。她怎么知道这位小姐爱吃紫菜。

    门内的姜婳闻言,也怔了一瞬。

    她惶然起身,打开了门,对上了橘糖的眼。

    见她开了门,橘糖一下子笑了起来:“小姐,是饿了吗?不知这一碗云吞够不够,若是不够,橘糖再去为小姐下。”

    也是这一瞬,橘糖望着手中的云吞,不知自己为何不多不少下了十三个,似乎她知晓面前的小姐一次只能用这么多一般。

    姜婳同橘糖对视了一眼,见到她眼中的茫然,便知晓她不是前世的橘糖。

    其实本来没什么的,让橘糖想起前一世的事情,也只是让橘糖徒增痛苦,但是姜婳还是红了眸。

    见到她哭,橘糖一下子就慌了,忙道:“小姐,怎么了,小姐,是不喜欢云吞吗,我以为小姐喜欢的,那我重新去做好不好,小姐别哭,要吃什么同我说便好。”

    姜婳红着眸,一遍又一遍摇头:“橘糖,我想出去,我不想被关在这里了。橘糖,我怕,我好怕”

    一时间,橘糖手中的云吞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她望着面前不断流泪的小姐,心止不住地疼,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她会因为只见了几次面的小姐如此心碎。

    橘糖放下手中的云吞,起身抚着姜婳的背:“小姐别哭,别哭”

    姜婳望着橘糖,似乎又想起了上一世,她的眼泪愈发止不住。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橘糖做什么,只是看见橘糖,她在谢欲晚面前咽下的委屈突然一下子止不住了。

    她抱住橘糖,将自己埋进橘糖怀中。

    橘糖尚年幼,此时的怀抱比十年后要单薄许多,但当姜婳含泪抱上去的那一刻,橘糖还是本能地将她搂在了怀中。

    看着在她怀中哭的越发委屈的小姐,橘糖的心越来越疼,夜色之中,两个人相拥了许久。

    最后,橘糖抬起手摸了摸姜婳的头,自己的眸也红了。

    “小姐别哭了,我帮你出去。”

    第三十四章

    姜婳一怔, 眸中的泪就这样直直滴落在橘糖掌心。

    橘糖只觉得手被那泪灼得可怕,她紧紧将这位现在仍旧算不上熟悉的小姐搂在怀中,埋头轻声重复了适才的话:“别哭了小姐, 后天, 后天橘糖将小姐送出去。”

    说着, 她像哄小孩一般将姜婳拉起来:“只是两日耽误不得什么事情的,小姐先同我去厨房,适才的云吞已经有些冷了,橘糖去为小姐重新下一碗好不好。怕小姐晚间会饿, 橘糖原本就多包了一些,现在正好。”

    姜婳眸红红的, 被橘糖牵住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随着橘糖一同去了厨房。

    她坐在一旁的长凳上, 看橘糖熟练地生火, 烧水,下云吞, 待到云吞都浮起来之后, 用木勺勺到旁边干净的碗中。

    再转眼的时候,橘糖已经将一碗热腾腾的云吞端到了她面前,并将汤勺递给了她:“小姐,吃吧, 今日好好睡上一觉。”

    橘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但是姜婳已然明白了。

    云吞上面有厚厚一层紫菜, 漾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她用勺子勺起云吞, 云吞一个并不大,她恰好能一口一个。

    从始至终, 橘糖就站在她身旁,温柔地看着她。

    姜婳一时间有些恍神,等到被橘糖送回去的时候,才想起。后天若是橘糖将她放了出去,橘糖要怎么办?

    她还不曾说出来,橘糖已经将她推入了房中,轻声对她道:“小姐不要担心,既然我能同小姐说出的那样的话,我就有应对的法子。好好休息两日,好不好?”

    橘糖轻声哄着,姜婳也轻点了点头。

    她以为自己今日定然整夜失眠,但屋内的香淡淡萦入她鼻腔的那一瞬,她很快就缓缓地闭上了眼。

    *

    两日前。

    长安城,姜府。

    姜玉郎正在姜禹的书房内寻书,抬头就看见姜禹气冲冲推开了书房的门。一瞬间,他同姜禹眼神对上。

    姜禹神色一下子就变了,怒斥一声:“日日只会读书,日后有何用,怎么不学一学你那位好同窗。你若是有他一般本事,姜家也不至于日日倚靠我一人。出去。”

    看着盛怒的爹,姜玉郎从不做触霉头的事情,恭敬行完礼,闭上门就出去了。走到门边之际,他才发现有一个带着斗篷的人正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他垂下头,不再多看一眼,等到离开的时候,里面传来他爹带着些怒气却又不敢全然宣泄的声音:“圣上已经查到了那次的疏漏,要不”

    姜玉郎手一顿,最近朝中出现的大事,只有一件。

    贪污灾银。

    还是熟人,前些日刚从地方调到朝廷的四品官——江南于家家主于隐,此前祖母为小婳寻的姻亲,便是于隐之子——于陈。

    这几日,贪污灾银的事情全朝哗然。灾银,顾名思义,是为了赈灾朝廷拨下去的银子。本就是救命救急救难之钱,历史上便是有贪官,也鲜少有贪污灾银的。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实在太过伤天害理。

    但这并不是这桩事情引起哗然的最大原因,其实,这批灾银在一年前就被人贪污了,当时矛头指向了四皇子,天子勃然大怒,将四皇子禁闭了半年。没想到一年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矛头和证据突然开始指向这个初来长安的四品官员——于隐。

    姜玉郎轻声一叹,他不如谢兄那般有大才大志,他只是一个修撰经书的小官,这般涉及社稷的事情,也轮不到他置喙。

    只是可怜了小婳,本寻到了一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姻缘,甚至为此去静心寺祈福三月还未回来。但不曾想,这于家父子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人。

    姜玉郎感叹两声,也就将这件事情忘在了身后。

    *

    牢狱中。

    前两日刚入长安风光无限的于隐,此时正蓬头垢面,望着身前的酒。

    原本该众多狱卒看守的地方,此时却空空荡荡。许久之后,空荡的牢狱之中响起了脚步声,又轻又重,于隐身子立刻颤了一瞬。

    尖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于大人,那位让杂家来送大人一程。”

    于隐慌乱跪下来,对着外面披着一身黑袍子的太监磕头:“大人,求求大人,饶在下一命。大人,大人都知道的呀,我是冤枉的,大人。”

    那太监看着他染着黑血的手,向后推了推,嗓音更尖了些:“于大人,那位的意思是,您今日饮了那杯酒。”

    说完,太监从怀中拿出一方白纸,翘着兰花指递了过去。

    于隐颤抖着手,许久未接过。

    太监显然也没有耐心,尖细的嗓音阴森森回荡在牢狱中:“于大人,听说大人江南的府邸,可是一绝”

    于隐红着眸,陡然抬起头,抓住太监的衣裳:“大人,求大人放过我妻儿。认,我认。”

    一边说着,他一边抓过太监手中的白纸。

    “当年我已经让儿起誓,此生我儿绝不入仕。求大人看在我这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要对小□□儿动手,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太监满意地‘呵呵’笑起来,嗓音一如既往地尖细:“可杂家今天出门急,忘了带笔墨,唉,你看杂家这记性”

    于隐闻言,僵了一瞬,随后跪在地上的身体越俯越低,同尘埃无异。再抬起头时,唇尖、指尖鲜血淋漓,他颤抖着手,脸上挂着坚硬难看的笑:“公公,无需,无需笔墨。”

    太监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跪在脏污的牢狱之中,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张白纸上,认上一个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罪。

    拿到签名状那一刻,太监举高,在牢狱昏暗的烛火下好好欣赏了一番。确定了无误之后,他向后忘了一眼,暗影中直接出来两人,隔着牢门直接勒死了于隐。

    于隐挣扎不过几秒,就彻底失去了声音。

    太监望了望那杯酒,那就是杯普通的酒,于隐还是太不了解那位了些,那位何曾相信过任何人呀。

    脑中划过一人矜贵的身影,太监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一旁的黑衣人收拾好了跟了上来,沉默不语随在太监身后。快走出牢狱时,太监最后望了于隐尸体的方向一眼,尖细的声音很冷:“江南那边,一人不留。”

    黑衣人一言不发,领了命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太监闲适地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拿过帕子,轻轻地擦着自己金贵的手。

    所以说,于隐还是太不了解那位了些。

    当年于隐千方百计断了他那儿子的仕途,甚至不惜几次给儿子下药,借鬼神之传说来断绝儿子的念头。他以为这样,他那儿子此生就不用沾染官场的黑暗,凭借他于隐之力可以护那母子一生。

    实在是太天真了。

    要知,他断他儿子仕途的那一日,也就活生生断那孩童之后的生路。

    *

    江南。

    于陈正提笔写明日的小信。

    这几日听送信的小侍说,阿婳最近身体不太好,出来接信的都是阿婳身边的丫鬟。他从府中寻了两个大夫去阿婳的院子,大夫们回来之后,也只说阿婳只是夜间吹了风,并无大碍。

    他原本担忧的心就放下了不少。

    算了算日子,还有两个月零七天,阿婳便是他的新娘了。

    阿婳生得这般美,平日他见了阿婳都改不了红脸的毛病,成婚那日当是要从头红到尾了,还希望阿婳彼时不要嫌弃他。

    想到这,于陈提笔温柔又认真地写道。

    “阿婳,阿娘总说我为人古板不知趣,我说不过她,但是阿婳一定可以。”

    写完,于陈的脸又红了。

    他起身去了桃林,认真寻了一树最好看的桃花,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上去时,轻声道了一句:“在下抱歉。”

    说完,他便开始为阿婳一朵一朵寻明日的花。

    其实一树又一树的桃花,又哪里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少年还是认真而虔诚地像儿时挑选诗文一般认真挑着树上的桃花。

    他小心将好看的带着枝丫减下来,放到一旁的玉器中。

    远处,于夫人悠悠走过,准备去喂湖边的鱼。身后的小丫鬟拿着鱼饵,看见了什么,笑着到了一句:“夫人,你看公子。”

    于夫人顿时生了乐趣,睁大眼睛向自家傻孩子望过去,看见于陈一朵一朵挑着桃花,轻声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的,当年他爹啊”

    身后的丫鬟都听得捂嘴笑起来,到了湖边,丫鬟们一人一把饵食向湖中投喂,于夫人也悠悠从盘子里拿了一些投下去。

    不过半刻,大红锦鲤‘初初’就涌上来翻身子了。

    一边的丫鬟又笑了:“夫人你是不知道,当初公子呀特意来请教奴婢们,要如何让‘初初’一见到姜姑娘就涌出湖面。噗我们啊告诉公子,夫子喂给初初的鱼饵是单独的,只要公子饿上初初半日,待到姜姑娘来的时候,再偷偷往湖中投放‘初初’的鱼饵就好了。”

    另一个鹅黄衣服的丫鬟同正说话的小丫鬟一唱一和:“谁知道呀,公子这般善心的人,饿了我们‘初初’整整一日。我们初初,可怜死啦。”

    说完,连着于夫人也一同笑了起来。

    于夫人又投了一把饵食,从丫鬟手中拿过帕子,开始擦手。一边擦手一边摇头:“儿大不由娘,那孩子自小哪里干过什么重活。这几日搁那又是做灯笼又是挂灯笼又是剪红字的,也不知何时学的。”

    “听公子身边的小侍说,公子说既然迎娶心爱的姑娘,他日日又闲暇,自然一切能自己做的都要自己做。府中挂起的那些红灯笼,都是公子一个个做了搭着梯子一个个挂起来的。”

    “门上的窗上的红喜字也是公子自己剪自己贴的,听说伺候的小丫鬟想帮忙,都被公子红着脸拒绝了。”

    于夫人听着,不由摇了摇头。

    被一众人‘取笑’的于陈,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中,认认真真挑了一下午的桃花。

    *

    桃花也飘进了姜婳被囚住的小院。

    她望向手指尖细弱的桃花瓣时,呼吸滞了一瞬。随后,将凳子搬到墙边,扶着墙爬上凳子,看见隔壁院子景色的那一刻,眸怔了一瞬。

    这是她曾想象中江南的模样。

    院子中不仅有桃花,还有许多她都唤不出名字的花,在春日明媚的光中,随着风轻轻摇曳着身姿。只是那些花还有那些树看起来都还很稚嫩,但即便这般,入目的一切还是美得让人止住呼吸。

    橘糖端来早膳时,就看见姜婳正踮脚站在凳子上,她顿时跑上前扶住了凳子。姜婳见她来了,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室的花就下了凳子。

    她小声道:“隔壁好多花啊,各式各样的,好多我在长安也未曾见过。”

    橘糖未看见隔院的景色,想了想回道:“长安气候不如江南,不太适合花存活。所以江南这边的花品种比长安多,也是寻常事。不过若是谈论贵重,那江南这边的如何也比不上长安了。毕竟各地贵重的花,最后也都要往长安送。”

    橘糖随意说着,将姜婳接到了凳子上,将桌子上的蛋酒递了过去。

    “小姐尝尝,甜丝丝的,橘糖觉得小姐应该会喜欢。”

    姜婳拿起汤勺,她上一次喝蛋酒,还是上一世那一晚她只能尝出淡淡甜味的桃花酒酿。她心中不由被刺了一下,小心勺起一些往嘴中送去,浓郁的甜香在口中散开的那一刻,心中某一处躁动的地方一点一点平缓了下来。

    她认真地喝完了面前这一晚蛋酒。橘糖见她欢喜,眸中也绽开了笑意。

    等到日暮的时候,想起明日要逃出去的事情,姜婳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橘糖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见她眸有些怔,便上前了些,小声说道:“小姐,别担心。这几日公子有事,今日便不在江南了。不仅公子不在,寒蝉和莫怀都被公子带走了。守这院子的,只有一个刚从暗卫营出来的暗卫。”

    姜婳抬起眸,望向她。

    说着,橘糖轻声笑了一声:“虽然都是暗卫,但是不是每个暗卫都像寒蝉那般的,小姐明日按照我的安排做便好。”

    想了想,橘糖到底没把‘诋毁’的话说出来。

    姜婳温柔地看着橘糖,许久之后靠在了她的怀中,轻声道:“橘糖,谢谢你。”

    橘糖直接一把将她搂住,认真望着怀中的人。

    她没再说什么‘不用谢’,只是想着她橘糖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从那暗无天日的暗卫营出来的时候,她不会想到,她崩塌的信仰有一日会因为一个陌生的小姐重建。

    这位陌生的小姐生的很好,拥有一副柔弱的身子和善良的心,还是公子所欢喜的人。但她知晓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待这位小姐这般‘和善’。

    冥冥之中她甚至觉得她同这位小姐当有前世的缘分,只是她和这位小姐都忘了。

    *

    又是一阵熟悉的香,姜婳安静而顺从地溺在了梦乡之中。

    惶惶之中,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醒。但是梦中的一切拉住她,疯狂地下坠,她看着梦境之上的湖面,那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桃花。

    她挣扎一刻,花就远一分。再挣扎一刻,花就再远一分。

    直到她彻底‘睡熟’,湖面上的花开始如泡沫一般缓缓地消散。

    *

    深夜的江南,格外地寂静。

    江面上几只太晚归的鹅‘噶——’‘噶——’‘噶————’叫个不停,春日夜间的水也有些寒了,鹅像是迷路了一般,叫了半夜也不曾回到家。

    半夜时分,江南于家那百年府邸突然燃起火。

    睡梦中的姜婳,眼眸突然颤动了一瞬。

    但香牢牢地拉着她,她似溺入那片冰冷的湖一般,溺入那个她隔日再也想不起的梦。眼眸一时的颤动,不过是蝴蝶的翅膀,或许许多年之后,才能掀起丝毫的波浪。

    *

    隔日。

    姜婳起床,发现自己汗津津的,她轻轻皱眉。

    还未等她想起昨日那个梦,橘糖已经敲门走了进来:“小姐,梳洗了。”

    橘糖刚一抬头,就看见了姜婳苍白的脸色。她不由有些担忧,走近些就看见姜婳脖颈间都是汗,橘糖忙拿起帕子,上前一步为其擦拭:“昨夜是做噩梦了吗?”

    姜婳摇头,虽然她不记得,但是昨夜并不算噩梦。

    橘糖望着她,轻声说:“小姐,要先洗澡吗?”

    洗完澡要做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姜婳想着是要去见于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麻烦橘糖了。”

    橘糖摇头,很快就将木浴盆中放满了热水和花瓣,再拿来干净的衣裳放到一旁。像是知晓这位小姐洗澡不喜人伺候一般,橘糖做完这些,就出去了。

    姜婳看了橘糖的背影很久很久,她知晓她今日若是逃了出去,此后成为了于家新妇,她此生便再难见橘糖一面了。

    她褪去自己衣衫,迈入满是花瓣的木浴盆中,带到皮肤都染上淡淡一层红时,她轻声呼了一口气。

    可是便是前世的橘糖,同她一同在丞相府,也不过双双被困。

    此生橘糖虽无缘无故愿意帮她这个陌生的小姐,但是如若她让橘糖彻底离开谢欲晚身边,橘糖应该也是不会应的。

    这般想着,她从满室的花香中出来,穿好了干爽的衣裳,推开了门。门外,橘糖一早便在候着她,见到她出来,对她盈盈扬起了个笑。

    姜婳一怔,然后就看见橘糖走上前,将手中锋利的刀刃递给她,轻声道:“小姐,别伤到自己的手。等会用这把匕首,直接抵住我的脖颈,让他们放您出去。”

    姜婳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法子。但细细想来,她又觉得这似乎的确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她能出去,橘糖不会受罚。

    姜婳颤抖地握住手,即便这两世她手上并不干净,但用手中的刀对准橘糖,如何也是第一次。她轻声低头,眸有些红:“对不起。”

    橘糖无所谓笑笑,上前抱住了她:“哪里是小姐的错,若真要论,是公子的错,哪有一言不合将非亲非故的小姐关在院中的道理。小姐就当奴在为公子赎罪。”

    想了想橘糖还是补了一句:“公子有错,但是小姐也别太怪公子。”她轻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道:“就是现在,小姐。”

    姜婳手颤抖地将刀比上了橘糖脖颈,锋利的刀距离少女脆弱的脖颈不过半寸,姜婳的心在这一刻止住了呼吸。

    橘糖小声道:“小姐,向前走,到门边”

    后来,那扇她怎么都打不开的木门,就那样开了。

    姜婳很努力让手不颤抖,她怕伤到她的橘糖,但橘糖为了真迫些,直接用脖颈贴近了刀刃,雪白的脖颈上立刻有了细细的血痕。

    那一瞬,侍卫和姜婳的眸都变了,侍卫捏紧手中的兵器,他们本在权衡这位小姐和橘糖姑娘的轻重,但适才那道血痕,让他们只能沉默地让开身位。

    待到姜婳挟持橘糖离开侍卫视线后,在喧闹大街的一角,她忙丢了刀刃,检查橘糖脖颈间的伤口。

    橘糖温柔一笑:“没事的,小姐快去吧。晚一分,公子知晓的危险便多一分。只是小伤,一点点,橘糖有分寸的。”

    姜婳坚持用帕子为她包扎好了伤口再走,橘糖也就没有再劝,只是警惕地打量四周。

    等到终于包扎好,姜婳走出小巷,她回头向巷子中同她挥手告别的橘糖看,橘糖正靠在墙边,笑意盈盈地让她快些走。

    姜婳眸红了一瞬,随后没有回头地向前奔去。

    她要去告诉于陈,她今日便想同他成婚。如今谢欲晚能做这些,不过就是因为她还真正同于陈成婚。左右早晚都要成婚,她才不要在意谢欲晚口中什么相配不相配,她不过一个出逃的小姐,同一个不入仕的公子,不是绝配?

    她提着衣裙,向她曾经想过的余生奔去。

    路边不知为何也有了一排又一排的桃花树,风一吹,桃花纷纷,白了姜婳的头。她一心只想早些见到于陈,也便没有注意到,江南原本日日热闹的大街,今日人人噤若寒蝉。

    远处硝烟的味道一点一点传来,春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上。

    少女奔跑在去见郎君的路上,浑然未觉。

    唏嘘声,交谈声,恐惧声,害怕声,随着那消逝在昨夜漫天大火之中的桃花林一般,成为这世间化不开的风。

    第三十五章

    橘糖捂着脖颈间的伤痕, 狼狈地坐在稻草堆后。

    姜婳走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一直呆在他们分别的地方。

    她垂着眸, 指尖满是地上的灰尘, 浑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是, 在周身一层萦绕的冷意之下,她亦有一层淡淡不愿表露的惶然。

    今日这般拙劣的技巧,只是让小姐安心的说辞,骗骗那些侍卫便够了, 如何都是骗不过公子的。

    对于公子而言,这应当唤作——‘背叛’。

    橘糖闭上眼, 眼睫轻颤, 平日总扬着笑的唇角缓缓变得平直。

    这是公子此生最不能容许的东西,可如今这个人偏偏是她。

    在她的数步之外, 是平日人声鼎沸的大街,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寂静。偶尔路过的人群漾起一种诡异的喧闹,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惋惜, 但更多的, 是装模作样的悲叹和不太掩饰的笑意。

    “活该,只是长安那边消息还未传来,听说他就是个大奸臣!”

    “可是平日从前于大人在江南为官时,是个好官”

    “还唤‘大人’呢, 现在就是一畏罪自缢的牢犯,要我说, 昨夜那火啊, 烧得好!”

    “烧得好!”

    细碎的疼意持续从脖颈间传来,橘糖被恍惚之间的听闻吓到了。她扶着墙准备爬起身去大街上寻人问问, 就被身后陡然出现的少年止住了身影。

    过于熟悉的气息让橘糖一下子失去了挣脱的力气,她无力地垂下头。

    寒蝉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冷冷看着她脖颈间那一道只经过简单处理的血痕。他将橘糖在地上放好,拆开简陋的包扎,从怀中拿出膏药和绷带,麻利却细致地处理好了橘糖的伤口。

    少年的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刮着一层滑|腻的的膏药在伤口上摩挲时,橘糖下意识身子瑟缩了些。少年瞧见了,放轻了些动作,一言不发继续为她处理完了伤口。

    临走的时候,抱剑的少年终于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自己回去向公子请罪。”

    橘糖握紧手,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她知晓寒蝉生气了。只是如今比起寒蝉的生气,还有许多件让她更头疼的事情。

    *

    一日前。

    一直在外四处‘游历’的莫怀乘坐游船来了江南,摆掉身后的小尾巴,敲响了江南一处小院的门。

    “砰——”

    “砰————”

    门敲到第三声时,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莫怀垂头,轻声唤道:“公子,那些地方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全都安排好了,只是一直有一方势力暗中跟着在下,不过也从未出手阻拦过什么事情。下面的人已经去查了,暂时还未查出是哪方的。”

    谢欲晚一身淡漠,雪白的锦袍衬得人没有什么血色。

    “先进来吧。”听完莫怀的话,他平静道。说完,他便转了身,向屋里面走去。

    莫怀垂头应‘是’,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商阳那边的暗卫这几日大多数都被唤到了江南这边,他也被公子从外地唤了回来,江南这边怕是有什么大事。

    谢欲晚坐在庭院之中,莫怀开始认真汇报这些日查探到的事情。

    “边疆那边最近的确有些骚|动,但是一年半载难成气候,其间一直有人在两方势力间游走,企图引起两方势力的矛盾。边疆百姓之间关系还算友好,不似军队那边箭弩拔张。”

    “当初那位用来藏污纳垢的地方,就是在暗卫营。知晓当年事情的人,都被他暗中遣入暗卫营。入了暗卫营,平常人就失了姓名,大多数也失了性命。下面人呈上来的,只有一地的枯骨,商阳那边的线索算是断了一半。”

    莫怀静静说着,谢欲晚垂眸听着,一阵风吹过的时候,他突然掩袖咳嗽了起来。

    莫怀蹙眉,止住了下面的话。今日他看公子脸色苍白至极,原以为只是太久未见公子,如今看来是公子身体出了问题。

    莫怀上前一步:“公子这几日不若好好休息,手下的事情交给属下和寒蝉就好。寒蝉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他也该学着怎么处理了。”

    谢欲晚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继续说吧,今日可能是最后的闲暇了。”

    莫怀一怔,随后艰难地开了口。

    对于公子而言,这般时刻的确也算得闲暇。他不再多言,将剩下的消息一并说完。

    谢欲晚淡淡听着,直到天色微微暗沉下来。在漆黑一片中,远处有一道火光,微微地亮了起来。

    寒蝉适时出现在了门边,抱紧匕首:“公子,到了时间了。”

    谢欲晚起身,突然看见了一旁的水缸。雪白的袍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玉,眉眼淡漠。他抬手,望了望身上的衣裳。

    白雪一般的颜色。

    莫怀望着门外,一辆马车已经安静地停在了小巷中。他看见公子愣神片刻,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袍,向外走去。

    火光滔天之中,江南却格外地寂静。

    在一片寂静之中,奔跑在小道上的马车‘哒——’‘哒——’‘哒————’顾自欢快,马车内的谢欲晚平静地翻开了一页书。

    书页上明晃晃写着一行大字:“来时路,归时路。”

    谢欲晚恍若未闻,再抬眸时,书页上那行字已经消失了。而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淡。只有雪白的袍随着夜间含着硝烟的风,一点点被吹皱。

    马车未停在江南于家的百年府邸前,而是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此处距离于家数里之远,地处荒僻,周围只有寥寥几户农家。即便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莫怀还是认真打量着四周。

    谢欲晚站在马车旁,淡淡看着远处如深海一般的夜。

    雪白的袍在这乡间的路上上,不可避免地染了脏污,但谢欲晚神色淡漠,毫不在意。马夫留在原地,他同莫怀一起向那处僻静的小院走远。

    明明是深夜,远处的天边却都是红透的一片,像是夕阳蘸着火光终于在深夜写下如血的嘶鸣。

    莫怀上前,轻敲了门。

    “砰——”

    “砰——”

    “砰————”

    许久,里面才传来机械的开门声。

    于陈颤抖着手打开了木栓,然后望向了面前一身白袍的公子。

    他有些惊讶,似乎又不太惊讶,咽了一口沉闷的气,刚遭受灭顶之灾的少年,试图挂起一个不算太难看和狼狈的笑:“谢公子。”

    他似乎想唤‘谢兄’,却又在下一刻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少年想来挺直的脊梁,此刻悄然弯下,变得颓然。他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明明是春日,整个日却恍若秋日萧瑟的叶。

    他俯身在地上,泥土混着春日的露水,湿了少年本就脏污的衣衫。

    他慎重而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于陈替于家满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他突然失了声,许久之后才坚声道:“若是没有公子,今日我于家满门便是烈火中的枯骨了。”

    少年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灭门之仇,眼眸红的已经流不出泪,但还是固执地行完大礼:“日后公子若是有何处用得到于陈,于陈一定竭力为公子所用。”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待到他说完,嗓音平静。

    “我救你不因为你,所以你无需对我相报什么。”

    是因为阿婳。

    跪在地上的少年神色一怔,手指尖颤抖,衣袖间突然掉落一朵桃花。在他从于家被包围被迫逃亡的路途中,这一朵桃花都好好地藏在衣袖间,此时却陡然掉落到了泥土中。

    于陈突然崩溃大哭,维持半日的冷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明明再有两月便是他和阿婳成婚的日子,但一夕之间,全部都变了甚至这般时候,他再提起情爱,便恍若罪恶。

    谢欲晚平静地看着,眼眸在那朵桃花上停留一瞬,神容淡漠:“我无需你对我相报什么,但我要你应我三个要求。”

    于陈缓慢收起惶然的神色,握紧拳望向身前的谢欲晚。

    “一,从今以后你名陈于,字檀之,世间再无江南于陈。”

    谢欲晚淡淡看着少年,到他应下,才缓缓启唇。

    “二,我会予你今年科举的资格,但仅限于此。我不知你学识,不晓你才华,也不在意你日后用何种手段,又能在官场走到多远。只是我要你记得一点,勿要一叶障目。”

    于陈颤抖着眼,应下一个端正的‘是’。

    说到第三点时,谢欲晚有些犹豫,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袍,夜色之下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瑟。他望向面前神色深重的少年,声音第一次放轻。

    “三,我要你咽下今日我们交谈的一切,不要同‘旁人’透露分毫。日后朝堂之上,你同我即便相见,也只会是陌路人。”

    于陈又是身体僵硬地行下一个大礼,头碰在地上之际,眼眸满是泪。

    “陈于在此,多谢谢大人此生难报之恩情。”

    谢欲晚依旧只是清淡摇摇头:“我救你不因为你,此后你无需因此对我相报什么。此方小院,地处偏僻,那些人在你入仕之前都查不到。”

    于陈眸中的泪晃了又晃,最后还是化为了痛苦的呜咽,似乎挣扎许久,于陈终于对谢欲晚问出那句:“谢大人,我爹他是被冤枉的,对吧他是为了我们,才被”

    少年哭得泣不成声,谢欲晚眸色却很淡,说出的话一如既往地无情。

    “这是你日后要查清的事情。”

    于陈明白身前之人已仁至义尽,此刻停了答复,他也不过又行了一个大礼。一时间,少年的额头鲜血淋漓。

    转身之际,谢欲晚终于对跪在地上痛哭的少年说了今日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尚且算得上柔软的话。

    “檀之,珍重。”

    说完,雪白的身影,便离开了这方再也不会踏足的偏僻小院。踏出小院的那一瞬,一股腥气自胸膛间涌起,汹涌得让谢欲晚直接弯膝跪下。

    “噗——”

    一滩血淡淡地躺在泥土之上,才吐了血,谢欲晚脸色却很平淡,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血一眼。月光映亮雪白的袍,青年衣袖上都是丝丝点点的血迹。

    莫怀蹙眉上前:“公子,怎么回事?半年内公子您已经吐了两次血了,这次比从前还要严重不少。此次回到长安,一定要去寻大夫。”

    谢欲晚没有做没有意义的反驳,只是望着东南的方向,看着那一方冲天的火光。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只是似乎永远不会懂。

    *

    长安城中。

    高座之上,正在饮酒的男人望着江南的方向,轻轻晃了晃酒杯。

    下面的太监声音尖细:“那边都已经处理好了,派去处理的人,也都全部绞杀了。那批银子用于家的家产填充了大半,那些人也就不会再追究了。”

    一杯酒被送到了太监身边,男人轻声一笑:“这些天辛苦公公了。”

    太监神色愉悦地拿起了杯中的酒,毫不设防地饮下。直到片刻之后,口吐白沫,不可置信地望向高座。

    直到太监倒下,高座上的人还在随意地饮酒。

    下面的戏台悠悠闲闲唱着‘狡兔死~走狗烹~’

    等到下面的尸体彻底僵硬,他才嫌恶地看了下面一眼:“阉人一个,扔出去吧。”

    下面的人埋头应是,抬起尸体的手却在瑟瑟发抖。

    *

    江南正值三月。

    姜婳寻了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这是从前于陈带她逛江南时,带她认识的路。适才大街上的喧嚣一点点消散,春日的风扬起她的衣衫和碎发,她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汗珠,一路向着于府的方向跑去。

    直到,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之下,她看见了那片‘灿烂’的废墟。

    她怔在原地,甚至还未走近,就能看见那片废墟之中喧闹的人群。

    有隔了十多里的村民,有附近的小贩,有玩耍的孩童,还有抱着孩子依旧四处弯腰捡拾的妇人

    一时间姜婳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身旁农妇模样的人推了推:“姑娘你也是来捡些东西回去的吧,来的有些晚咯,我这都来回两三趟了。你是不知道,我第一次来找翻的时候,竟然还翻到了好大一块银子。”

    姜婳惶惶看着面前慌乱的一切,满心都是着急。

    她也顾不得礼仪,抓住身旁妇人的衣袖:“请问于府是,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于府里面的人呢?”

    妇人看着她慌乱的眼神,看了看远处翻找废墟的人群,有些着急但还是好心道:“家中大人这般事情都未同你说?那于大人贪污啊,在京中畏罪自杀咯。昨日一群贼人将于府啊血洗了,还放了一把火。这火烧了整整一夜。”

    妇人见她生的好看,不免又多啰嗦了两句:“要我说啊这哪里是贼人,明明就是绿林好汉。那姓于的为官不仁,竟然连灾银的钱都贪,被灭门啊,就是轮回报应!”

    姜婳直直瘫倒在地上,手轻颤着,眸中陡然落下泪。

    那妇人见她哭成这样,才察觉到不对,默默离远了些,最后跑去那一片废墟之中继续翻找。

    姜婳眸颤着,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向前走了些准备再寻人问问情况。她心中慌乱得什么都想不起,上前不过几步,就看见了地上那方歪歪扭扭的牌匾。

    她红着眸迟疑了一瞬,想起从前于陈在府前抬手指着牌匾,温柔对她说:“阿婳,这是我父亲亲自提的”

    而此时那方牌匾,正被一屠夫模样的人拿着斧子,一刀一刀劈着。那人一边劈,一边在口中骂道:“他爷爷的来迟了,看来看去就这块木头还值些钱。”

    牌匾晃悠悠的,已经裂开了,看着马上就要被劈开。

    姜婳颤着手,抓住了屠夫要劈下去的手臂,她被带着直接摔到了地上:“等,等一下。”

    她红着眼,从怀中拿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这块木头,留给,留给我吧。”

    屠夫像看神经一样看她,见她不像说笑的,忙拿了银子走远,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你自己给的,你这姑娘,小小年纪,自己给的啊。”

    姜婳望着面前忙乱喧杂的人群,却怎么都寻不到那个记忆中温柔热忱的少年。

    她起身准备再走近些时,一道修长的身影拦在了她身前。

    她惶惶抬头,望向身前面色依旧平静的谢欲晚。

    她几乎是下意识道:“你做的——”

    声音还未发出来,她已经被谢欲晚捂住了嘴,他眸色淡淡的:“姜婳,你想清楚了再说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姜婳被迫同他对视着,泪一点一点盈出了眼眶。

    她当然知晓,这办事情不会是谢欲晚做的。只是,她不知道还有谁,也不知道这般事情为何独独发生在于陈和于夫人身上。

    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

    她惶然抱住身子,失声大哭。为了见于陈,挑选的衣裳,打扮的妆容,此时都同面前的废墟一般,狼狈一片。

    一个温热的怀抱落下来,谢欲晚用衣袖将她护在怀中,挡住了旁边人的视线。他停顿了一两瞬,眸中多了一分深重,声音难得轻柔。

    “别哭,于陈和于夫人都在外郊的院子中。”

    姜婳的眸一瞬间僵住,望向谢欲晚,声音哽咽了下:“真的吗?”

    谢欲晚此时眸色又变淡了,日暮的光照在他的眼睫上,他淡淡道:“我为何要骗你?”说完,他将她扶起来。

    姜婳原想拂开他的手,但想起于陈,还是垂头同他去了马车之中。

    走近马车,寒蝉抱着剑在外面等着。

    姜婳脑中闪过什么,但一旁的马车已经掀开了车帘。她眸色复杂地望着前方的马车,这便是命运的轨迹吗,她已百般逃避,最后还是要同谢欲晚染上交集。

    这般想法不过一瞬,此时什么都没有于陈的安危重要。

    她不得不收敛心中的失落,同谢欲晚‘谈判’。

    谢欲晚看着她的眼神,刹那间就明白她所思所想。他淡淡地向身后的废墟望了一眼,也随在姜婳身后上了马车。

    两人面对面坐着,姜婳刚想开口,就被谢欲晚递过来一本书。

    她被迫接过那本书时,谢欲晚的眼眸恰同她对上。

    一时间,她捏着书的手不由有些紧:“让我去见于陈。”她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谢欲晚眸中并没有什么神色:“书中第五页,在马车停下来之前,倒背出来,你就去见。”

    姜婳手一时间僵住,上一世也不见这人如此刻薄。

    “我没同你玩笑,谢欲晚,让我去见于陈。”她此时满心担忧,做什么背诵诗文这般的荒唐事情。

    谢欲晚平静看着她,也学着她一般唤了全名:“姜婳,你看我像是在同你玩笑吗?”

    姜婳心中气闷,翻开书,开始背诵。再抬眸之际,就看见对面的谢欲晚正淡淡地看着她。

    她抓着书的手一时间发紧,最后自己逃避似地闭上了眼,脑中乱得如何都背不下这短短的一页。

    从始至终,谢欲晚一直眸色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少女。

    就好似,只有在这般时候,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看她。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从车窗涌入的风拥入青年的袍。

    他终于神容淡漠地移开眼神,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扣紧小桌,指尖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带着血迹的印,才缓缓咽下了喉间发疼的痒意。

    做完一切后,他没有再抬头。

    到底只是一页书,姜婳很快就背完了。她才不耐烦地想将书递给谢欲晚自己背诵时,马车就停了下来,一直垂眸的青年声音依旧很淡,只是多了分不易觉察的虚弱。

    “下车便是了,去吧。”

    姜婳刚要出口的话一怔,手下意识就想去掀起车帘。

    从始至终,青年都未睁眼。

    但最后,姜婳的手颤抖地从车帘上放下,眸色复杂地望向了对面的谢欲晚。两世,这可能是她在他面前服的第一次软。

    “谢欲晚,你能告诉我于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少女垂下手,也垂下了眸,她声音很低。

    青年曲指,下一刻又松开。

    他抬眸,望向对面的少女。她担忧、慌张、局促不安,这一切都是因为旁人,但是看着却比上一世要活的更为生动。

    姜婳抬眸那一瞬,恰同谢欲晚对上。

    按照她从前的性子,此时她便该退缩了。但是想到那个如春花一般灿烂温柔的少年,她还是坚定地望向谢欲晚,又问了一遍。

    “可以吗?”

    谢欲晚一怔,突然自己有些局促地移开了眼。

    姜婳向来看不明白他的情绪,还以为这是拒绝,心中叹了口气,却也知道若是谢欲晚不愿,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去强求。

    她的手刚搭上车帘的时候,谢欲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姜婳,前世我教给你的第三课是什么?”

    少女的身子陡然僵硬,转身望向谢欲晚,轻声道:“不要先入为主。”

    青年依旧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声音如雪一般又冷又静:“那你今日做到了吗?”

    姜婳手下意识抓住坐垫,许久之后才摇头:“我没有。”

    青年似乎觉得自己言语要再狠厉些,可面对少女的低头,张了几次嘴却又都说不出话。他在心中有些苍凉地笑了一声,忽略从今日在废墟见到她之后就泛起的疼。

    解释不清的不东西,即便他知晓,也就当做不存在。

    沉默之间,姜婳眸中的坚定一点一点被软化,她轻声问道:“夫子,是学生又犯错了吗?”

    谢欲晚眸一凝,许久之后,唇边多了一分讽刺的笑意。他抬眸望向对面看似低眉顺眼的少女,神色越来越淡。

    他便也学着她的做派,全了她想泾渭分明的心。

    左右,就如同她所言,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浅薄的占有。她厌恶这般轻薄的存在,他本来也不该有。

    “是,错了。”他淡声不曾外泄一分情绪。

    姜婳手再一次捏紧坐垫,眸半抬,却不曾看对面的青年。她摒弃不开心中杂乱的念头,许久之后也只能摇头:“学生想不明白。”

    “于陈可怜吗?”谢欲晚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姜婳捏紧手,不愿意点下这个头,沉默却基本上等同于承认了。

    “你在想,为何于府一家这么好的人要陷入这般的事情,要为上位者的争斗失去名誉、官位、府邸乃至生命?”

    姜婳身子一僵,但依旧没有否认,即便她从来不曾言,但她的确是这般想的。

    谢欲晚没有再看对面的少女,笑意中带了些讽刺,他只轻声问了一句:“姜婳,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同于陈是如此认识的吗?”

    有什么东西从姜婳心中一闪而过,姜婳手一瞬间失去力气般松开,向谢欲晚看去。

    谢欲晚淡淡看着她,平静又嘲弄。

    “既然要先入为主,姜婳,为何你的‘先’在于陈身上。你同于陈相识,是因为姜家。姜老夫人为你介绍于陈为夫婿,于陈不曾在朝中为官,但于父并不是。”

    “说回于陈,于陈这个名字,可能你并不熟,但陈于呢?”

    姜婳的眸一瞬间睁大,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摇头。

    “不可能,不会的”

    谢欲晚定眸望着她,许久,只有车帘被风吹动的声音。

    姜婳心中响起上一世她所听到的‘陈于’的消息。

    陈于,字檀之,乃是后世最大的奸臣。

    第三十六章

    她曾同他见过一面。

    那是一次宫宴, 后半程时,她觉得宴会沉闷,偷偷唤了橘糖一起去外面透气。刚出门, 就看见几个小太监正围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青年。

    青年被小太监们围在中间, 跌落在地上, 一言不发。在青年的身侧,是一方已经侧翻的轮椅。太监们掩耳轻笑,一边关切问青年‘大人是否需要我们这等阉人相助’,一边又身体言语神情都表达着厌恶。

    那时橘糖从身后拉住了她, 她也就顺从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时她向前望了一眼,因为那一眼, 她停在了原地。

    月光之下, 青年的长发全是柔顺的白丝,顺滑得像是一方白绫。

    太监们大抵在那嘲弄了十分钟, 青年一直不曾说一句话。她望着月光下那铺开的银发, 在假山后一直看到太监们离开。

    等到四下空无一人,她沉默不语地上前, 先是将一旁的轮椅扶了起来, 再唤来橘糖,让橘糖同她一起将人扶到了轮椅上。

    在那些太监风言风语下一直不曾言语的白发青年,此时却轻含了笑。

    “夫人,在下是这朝中人人恨不得诛之后快的奸臣, 好心的夫人是不该扶在下这般的人的。”

    她彼时只觉得这人奇怪极了,闻言也只是轻声道:“无论你是什么人, 我都不觉得用残缺羞辱人的方式是正确的。你是奸臣, 危害社稷,祸害百姓, 你该去大牢,该去刑场,而不是在这。”

    她无意同他多聊,见他轮椅并无大碍,抓住橘糖转身便要走。

    那白发青年在身后静静看着她,笑着道:“不知是哪家好心的夫人?日后朝堂之上,在下也可——”

    她没理会,甚至都没听完青年口中的言论就走出去了。那时她也只是在想

    谢欲晚才不会需要。

    这只是她前世过于潦草的一笔,此时还能记得也仅仅因为那青年那一头如丝绸般顺滑的白色的长发。

    这也是她同陈于在前世见过的唯一一面。

    后来,陈于下狱,不过几日,她便从橘糖口中听见了他于牢中自缢的消息。

    可如今告诉她,这是前一世的于陈?

    姜婳眼眸低垂,指尖微颤,一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心间。谢欲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她,但她如何也不能将于陈同前一世那个轮椅上的白发男人联系起来。

    他们完全不一样。

    她看向谢欲晚,眼眸怔了一瞬,轻声道:“姜禹前一世因为贪污而落马,姜玉郎被牵连丢掉官职,姜家其他人不成气候,姜府就此陨落。但是姜家的贪污,并不是从姜禹被揭穿的那一年开始的,所以”

    她停了一瞬,像是很艰难才能说出下面的猜测。

    “所以,于家这一次,是为姜府顶了罪责,但是于父并不无辜。因为当初祖母为我挑选夫婿时,并不是随意挑选的,挑选的必定是同姜府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家族。于府是姜家的爪牙,于父本就是姜府贪污链的一环。此次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应当是事情败露,姜府选择自断爪牙,于父被姜禹放弃了”

    谢欲晚手指尖动了一下,就听见少女继续艰难地说道。

    “长安消息传到江南,如何也需要两三日方能人尽皆知,但是今日大街之上议论纷纷,闹事拆家的百姓多不胜数,这其中一定是有人直接散播了消息。那于府那一场火,便也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姜家,为了斩草除根,对吗?”

    谢欲晚眼中划过浅笑,轻声道:“嗯,但是这一切,于陈并不知晓。这场火之后,于家的事情,上面不会再追究。”

    昏暗的烛光中,青年的眼柔和了一瞬,衣袖下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捏紧了一颗圆滚滚的糖,青年向来寒凉的手被糖纸斑驳地刺着,淡淡的一层茧裹着那颗平缓跃动的心。

    他想试着将手中的糖给出去

    就算是夫子同学生,学生答对题了,夫子给上一颗糖也是合情合理吧。似乎说服了自己,他捏着糖的手又紧了紧。

    姜婳没有心情注意谢欲晚的情绪,想到于陈的事情,思绪混作一团,心中和脑中都很乱。

    之前她不知晓时,还能同于陈说些聊胜于无的安慰。如今她要如何告诉那个见她就会害羞的少年,他今日遭遇的一切源自他万般遵从爱戴的父亲。

    这些年他所享受的一切,连带着她曾与之共享的一切,是贪污所来,是旁人之血汗。即便他从不知情,但

    这一切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言,太过深重了。

    姜婳以为自己要想很久,但其实也就一瞬。风掀起车帘的那一刻,谢欲晚张了口想说什么,就看见少女陡然起了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掀开车帘就往小院里面跑去了。

    他怔了一瞬,随后用衣袖将手掩得更深。

    他不太愿意承认,但这大抵是他第一次,希望她留下。

    希望她权衡利弊,不要再去踏入于家那一滩浑水之中。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马车内的青年长阖双眼,终于任由自己低低咳嗽了出来。莫怀悄声出现在马车旁,蹙眉望着马车中的人影。

    远处,少女一下一下拍打着门,轻声唤着。

    “于陈,我知道你在,开门,是我。”

    门内安静了很久,一时间姜婳耳中只剩下风吹动院中灯笼的响动声。她静静地等在门前,那句话之后,不曾再说什么。

    一扇门后,少年双眸通红,手颤抖了几次,就是抬不起来。

    姜婳似乎察觉到了,轻声道:“于陈,你在门后,对吗?”还未等门后的人回话,她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把门打开,见见我,好不好。”

    门前一盏灯笼盈盈地照出一片光亮的地,少女的影子映在光之中,少年整个人没入黑暗。少年颤抖许久,手还是未能放上去。

    他眼眸深重地对着门无声道了一句‘抱歉’,就看见一旁的墙边突然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看着摇摇欲坠。

    几乎是手比心快,他直接跑过去将人接住了。

    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衣衫叠在泥土之中,有够狼狈。

    姜婳一开口,眼泪也掉下来了:“这墙欺负人,怎么一踩就碎了一部分,于陈”

    少年直接将她搂紧在了怀中,从前永远守着规矩礼仪的少年,此刻终于打破了条条框框的束缚,痛苦又绝望地将头埋在了她脖颈间。

    他们都知,这大抵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拥抱。

    温润如玉的少年哭得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炙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过来。少女努力忍住哭声,最后却还是同他哭成一团。

    他们甚至都无法在多年后谈上一句命运弄人,因为故事一开始,有关她们的一切,就被埋下了错误的伏笔。

    姜婳伸出手,搂住于陈的头,泪流满面。

    于陈一遍又一遍道:“阿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阿婳,对不起,我明明答应你,以后每天都要送花给你的”

    姜婳不住地摇头,纤细的手指在少年的脖颈间留下了印记。

    到了后面,于陈变成了颤抖的哭泣:“阿婳,别原谅我。”

    姜婳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手一遍又一遍抚着少年的头,她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即便她身为重生之人,知晓旁人无法知晓之未来,亦全然无力。

    她哭得手都无力地垂下,于陈僵硬地扯起了一个笑,像是看见了那朵最后也将被尘土掩埋的桃花,颤抖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即便到了此时,他的动作依旧很轻柔。

    她似有所觉,同他摇头,于陈缓慢却强硬地将她推出了院门。一道门悠悠隔在两人之间,于陈止住了声音中的颤抖,收起眼眸中所有的情绪。

    通红的眼中,甚至含了一抹笑。

    他温柔得仿佛他们的初见:“姜三小姐,以后莫来了,同谢公子一同回长安吧。”

    姜婳呼吸一怔,门就在她的身前被直接关上了。

    她哭得满脸是泪,却也再也说不出来一句。从她看见于府那方废墟开始,便知晓,无论真相如何选择如何,以于陈之品性,只会永远地推开她。

    她轻声咽下了哭泣声,坐在门边,手一下又一下捏紧了衣衫。

    一门之隔,于陈亦一夜未动一步。

    待到天明,远处的鸡鸣声响起,姜婳缓缓向马车走去。她眼眸泛红,没有注意到莫怀神色的异常。

    马夫掀开车帘,她扶着马夫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内,谢欲晚正眸色平静地翻着书。看见姜婳,他并没有多讶异。他正欲轻声问上一两句情况时,就听见姜婳满眸泛红,满是怒火,嘶哑着声音问道。

    “谢欲晚,你到底同于陈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同我说让我同你回长安?”

    说完,她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平静,想起少年昨日的绝望,她甩手将他手中的书掀到地上,书带动了桌面上的茶,滚烫的茶同书一起摔在地上。

    泼了一地的安神茶在室内散出淡淡的香。

    她红着眼,此刻语气中甚至多了分嫌恶:“谢欲晚,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为何要牵扯到于陈。即便于父犯下错事,但于陈做了什么需要您谢大人这般时候还火上浇油?”

    少女气得眉骨都泛着红,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生气的模样。

    谢欲晚看着泼了一地的茶,怔了一瞬。随后,他抬起眸,淡淡望向姜婳:“你在为谁向我歇斯底里?”

    他同于陈说了什么

    说了那一句‘我救你不因为你,所以你无需多谢我’。她在因为他同于陈说了这句话同他生气?

    谢欲晚看着她泛红的眸,一瞬间心无比地疼。

    他掀了帘子,下了车,声音清淡:“姜三小姐,是在下错了。姜三小姐愿意留在江南,还是回去长安,同人私奔,还是再去婚嫁,就如姜三小姐所言,同在下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垂下的车帘挡住了姜婳的视线,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眸中的泪一颗颗落下。

    马夫垂头,不敢看外面走远的公子一眼,也不敢看马车里面埋头哭泣的小姐一眼。昨日小姐待了院子内那公子一夜,公子也待了小姐一夜啊。

    那茶,还是半夜在外面生了火,公子自己煮的。

    马夫不敢多言,垂头等待吩咐。

    *

    再回到城中时,姜婳已经恢复了大半情绪。

    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了抱着膝盖的橘糖。橘糖旁边,立着一道噤若寒蝉的身影,抱着一柄剑,垂头立在树下。

    见她回来,寒蝉冰冷的眸光望向了她。

    姜婳一怔,就听见寒蝉说道:“公子言,此后橘糖姑娘同小姐你一般,同他再无关系了。这是橘糖姑娘的卖身契,就交给小姐和橘糖姑娘自己处置吧。”

    说完,冷面的少年将手中的木盒递给了姜婳。

    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木盒。

    姜婳手颤抖地接过,轻声张了几次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昨日那场质问已经用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面对发生的一切,她满目茫然。

    见她接过,寒蝉不再看橘糖一眼,转身就走。

    橘糖茫然地抬起眸,唤道:“寒蝉”

    抱著剑的少年止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想着她脖颈间那一道血痕。原本少年眸间的冷意,已经有了松动的痕迹,但想起那道血痕的那一瞬,又全然消失了。

    他没有再停顿。

    少年声影消失的那一刻,橘糖抱头痛哭了起来。姜婳惶然地拿着手中的盒子,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她上前,手放在橘糖背上,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她咽下自己的情绪,摸着橘糖的头:“别,别哭了,寒蝉只是生气了。等到”

    她似乎想寻到一个可能的契机,劝说橘糖日后一切便好了。可寻了半天,却自己都寻不出

    谢欲晚也生气了。

    似乎他生气了,就再也不会管顾她了。她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她想同橘糖一同哭呢。

    可能因为习惯吧。

    姜婳弯弯唇,告诉自己应该高兴。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昨日成功了不是吗?她又没说错,若是谢欲晚未同于陈说什么,于陈绝不会知晓她同谢欲晚的关系。

    谢欲晚凭什么生气?

    凭什么那么生气。

    生气便生气,不管她了便不管她了,左右重生以来,她一直也是想人生轨迹同他陌路。姜婳一点一点说服了自己,也开始劝说橘糖。

    “别哭了,我们去官府销案,以后橘糖就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以为橘糖会同意的,毕竟陌不相识,橘糖都愿意为了她做下那么多事情,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但此时橘糖只是泪眼朦胧地望向她,颤抖着声音道:“怎么办小姐,公子和寒蝉都、都不要我了。公子、生气了,寒蝉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再同我说过一句话”

    姜婳心被刺痛了一瞬,将橘糖抱在了怀中。

    橘糖小声道:“公子和寒蝉,他们其实对我很好的。小时候,公子为了我第一次同长老们反抗,被罚了几十仗。因为公子替我受了罚,我才留住了命。我只是只是看见他们,总会想起暗卫营里面的生活,我没有没有讨厌他们。”

    橘糖眼眸颤动着,望着姜婳。

    但姜婳看着,里面已然没有一丝神色。她上前紧紧把人抱在怀中,垂眸道:“对不起,橘糖,如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做那些事情。”

    橘糖哭着,依旧摇头:“是公子的错,将小姐囚在院子中,是我的错”她抹了抹泪,手颤抖地打开了寒蝉丢给她的包裹。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江南一方庭院的地契,和一沓厚厚的银票。

    够她一生无虞。

    *

    远处的庭院中。

    莫怀带着路:“大夫,我家公子突然昏过去了,还吐了血,烦请您看看,若是要用什么药,直接同我说就好。”

    老大夫被莫怀催促得脚都要冒火星子,无奈地将药箱又提了提,快步向前走去。

    莫怀推开门,老大夫看见了里面沉睡的公子。

    他放下药箱,以为就是一个寻常病人。直到手搭上去开始把脉,老大夫把脉把了整整一刻钟,眉头越蹙越深,随后手放在谢欲晚脖颈处。

    又是一刻钟后,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

    莫怀在一旁很焦急:“大夫,我家公子如何了?”

    老大夫摇摇头,莫怀脸色都绿了,他才又摇摇头:“公子脸色很苍白,按照你所言,适才还吐了血,如今亦还在昏睡,但是老夫把脉,并未瞧见有任何病症。”

    如若平时,把脉未瞧见任何病症是好事。但是明明有病状,还很严重,却察不出病症,就不是好事了。

    老大夫和莫怀一筹莫展之际,床上的人淡淡抬起了眸。

    他悠悠转醒,望向了床前的两个人:“莫怀。”

    莫怀忙走过去:“公子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在这里。”

    老大夫也忙走回去,又把起了脉。

    谢欲晚垂眸,轻声摇头:“没有哪里不舒服,莫怀,将大夫送出去吧。”

    “可是公子你适才吐了血,还昏倒了,不可能”莫怀难得不遵守吩咐,可抬眸看见谢欲晚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出的话慢慢咽了下去。

    他转身:“大夫,我送你出去吧。”

    大夫紧锁眉头,放下手,临走之时,望着病床上的谢欲晚:“公子,老夫查不出公子的病症,但一定不是无事,公子一定要注意些。”

    谢欲晚轻声应了声,随后就看见大夫摇着头走了出去。

    他清淡地垂下眼,掀开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在室内散开的那一瞬,谢欲晚眸深了一瞬。

    莫怀出现在他身后,他轻声吩咐道:“准备一下,卖了那处院子,明日回长安吧。”

    莫怀犹豫了一瞬:“那里面的”

    谢欲晚手指僵了一瞬,轻声道:“烧了吧。”

    莫怀许久才应了一声僵硬的:“是。”

    *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姜婳轻轻拍着橘糖的被子。

    看见橘糖终于睡了过去,她一怔,心中轻轻松了口气。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太乱了,冷静之后,她发觉自己昨日的确有些迁怒了。

    于陈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因为谢欲晚,甚至,谢欲晚还

    只是,为什么于陈已经发生那么多不能接受的事情了,谢欲晚还要将他们的事情同于陈言。

    他冲她便算了,为什么还要这般对于陈。

    姜婳垂着头,眸中神色不明。

    想了想,她撑了一把伞,推开了院门。在雨中惶然之际,她才发觉,她似乎并不知晓谢欲晚住在哪。

    隔壁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她一抬眸,就对上了莫怀面无表情的脸。

    他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向她隔壁的院子去。

    她记得隔壁的院子,是满室满室各式各样的花,那日她爬了墙,恰巧看见了对面院子中的春日,那几乎是她想象之中江南的模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向着隔壁院子走去,透过门,就看见莫怀正将一盆盆花小心地搬到屋子中去。

    她一怔,轻声问道:“这是莫大人的院子吗?”

    莫怀看了她一眼,摇头:“小姐不用唤的如此客气,我算不得什么大人。”

    关于院子的,却一句不说。

    姜婳放下了手中的伞,也冒入雨中,去帮莫怀一起搬花。风大雨大,这些花被淋一日,娇弱些的的确受不住。

    见她丢了伞来搬花,莫怀一阵头疼,忙从一旁拿了伞递过去:“小姐就别捣乱了,今日这花若是您搬了,可就真得烧了。”

    “这般厌恶我了吗?”姜婳一怔,觉得谢欲晚有些太不讲道理了。她捏紧手中的伞,就听见莫怀无奈说道:“小姐今日要是因为这些花冒了雨,好不容易被这雨救下来的花,明日可真就得烧掉了。”

    说完,莫怀望了她一眼:“小姐,我知晓你不在意公子心意。但这些花都是公子一株一株自己栽的,小的来搬就好,小姐这般娇贵的人,在旁边好好坐着,就算尽了一份力了。”

    姜婳无言,她从前怎么不知莫怀这么会讽刺。

    转过身之后,她脑海中才开始缓缓放映莫怀的话:“公子一株一株种的。”

    她一垂眸,这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好心帮他搬花,他还能又怪罪他不成。她背对着莫怀,轻声问道:“莫大人,谢大人在何处?”

    莫怀被她一口一个‘莫大人’唤得发慌,偶然听见,怔了一瞬,随后说道:“公子没有说我可以将住址透露给小姐,小姐见谅。”

    姜婳很难听见莫怀如此情绪化的发言,带着一丝对她的怨恨。

    她转身,望向莫怀:“他不也没说不能告诉,告诉我吧,今日橘糖莫名被他赶了出来,还让寒蝉将文书给了我,又莫名其妙留下一大堆钱反正,橘糖很伤心,我见不得橘糖伤心。”

    “小姐是因为橘糖的事情去寻公子?”莫怀感觉自己的心都滞了一瞬。

    姜婳诧异抬头:“要不呢?”

    第三十七章

    莫怀顿时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他不说话, 也无需她帮忙,姜婳就默默站在屋檐一角,看莫怀一盆花一盆花向屋里面搬。平日里沉默不语的人, 对上这些花, 倒是能瞧见两三分温柔。

    她撑着一把伞, 偶尔看一看院子中还未被搬进去的花

    谢欲晚种的。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怔了怔。等到莫怀再次出现在庭院时,她向着莫怀望过去。莫怀已经收拾东西准备锁门走了,她忙道。

    “还有数盆呢?”

    莫怀向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了, 声音中倒是不再带姜婳听不明白的情绪:“淋了半日的雨,这些花已经活不下来了, 搬到屋中也无济于事。”

    姜婳蹙眉, 有些心疼地望着那些花。

    莫怀不再言语,已经拿了门锁到了门边。他没有催促, 姜婳也知道这是赶人的意思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花,也撑着手走出去了。

    路过莫怀时, 她轻声道:“莫大人还懂这些呢?我从前还以为莫大人只会”

    莫怀垂下头, 像例行公事一般:“从前的确不会,前些日公子寻花匠学的时候,属下听了一两嘴,也就会了一点。小姐是要去见公子吗, 随属下来吧。”

    姜婳握住伞的手一怔,小声道:“是为了橘糖的事情。那件事情说到底橘糖是为了帮我。谢欲晚这是迁怒。迁怒是不对的。”

    莫怀在前面带路, 闻言回应道:“小姐, 橘糖犯下的事情,如若不是因为她是橘糖, 这件事情不会是‘迁怒’这么简单。即便只是按照府中规矩,依旧是背叛者死。橘糖只是被赶出府,仅仅因为她是橘糖。”

    “当初橘糖放走小姐,小姐任由橘糖放走您。您和橘糖两个人,不就是认为公子不会怪罪橘糖么。”

    说完这些,他没有再说话。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望着莫怀,轻声道:“你为什么字字句句都在怪罪我,难道你家公子无缘无故将我关起来这件事情,错全在我吗?”

    莫怀身子一顿,小声道:“公子他只是不想小姐卷入于家的事情。长安如今形势复杂,于家的事情牵涉到的东西没有小姐想的这般简单。小姐这些日子同于家走得太近,公子虽然尽力将消息拦截了下来,但是恐怕会有漏网之鱼。日后小姐如若回到长安,有人拿于家的事情做文章,对小姐不好。”

    姜婳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下,幸好她一直看着地面,才没有摔倒。

    莫怀见身后久久没有人说话,向后望去。就看见她垂着头,认真看着地面的水坑。再抬起头时,她眸中的神色很淡。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长安?”她细细想着适才莫怀的话,心突然有些烦躁。即便真如莫怀所言,又如何呢?

    一言不合将她关起来,一声不吭要带她回长安,一句不解释要她去猜,她是同他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但她终究不是他,凭何她要去包容甚至感恩?

    雨幕之中,莫怀止住了脚步,他望向身后的小姐,想起病榻上的公子。

    他不知道他究竟能够对这位小姐说多少,公子这些日的安排,看着也并不准备再对小姐坦白真相了。

    雨丝顺着伞面飘到地上,一阵沉默之后,他转身向远处的马车走去:“小姐若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公子吧。”

    姜婳没有再说话,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雨天晃晃悠悠行着,一路停到了一小巷深处的院子前。莫怀打开了车帘,扶她下了马车。

    他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姜婳,再顾自向前走去,敲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人是寒蝉,见到他身后还有一个姜婳,寒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开了身子。

    莫怀转身望向姜婳:“小姐请进吧。”

    姜婳步入院子,才发现这院子中只有他们三人,连一个多的奴仆都没有。她将伞收在了一旁,轻声问道:“谢欲晚呢?”

    莫怀望向了寒蝉:“因为橘糖的事情来寻公子的。”

    寒蝉才开口:“在书房中。”

    莫怀脸色顿时有些变了,寒蝉眸色平静地望着他:“你最好先去请示一声。”

    姜婳垂着头,也没有随意打量院中的景色。

    莫怀为她递了一杯茶,她接过,是一杯温热的茶,轻抿一口,味道有些熟悉。她抬眸,看着莫怀离开的身影,转身看见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寒蝉。

    她望向寒蝉,轻声道:“这两天橘糖很伤心。”

    寒蝉眸色很冷,望向姜婳时,不加掩饰。

    姜婳并不惧怕,直直对视着。

    前世她同寒蝉打过的交道并不少,十年后寒蝉甚至因为橘糖的自由‘背叛’了谢欲晚,替她瞒下了那些事情。

    她心中知晓,寒蝉只是在同橘糖生气。

    “是因为橘糖伤到了自己吗?”她小声说道。这是她思来想去,寒蝉这么生气的唯一原因。

    寒蝉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眸。

    姜婳望着他,轻声道:“橘糖昨日同我说,她很害怕。”

    抱着剑的少年手指尖紧了一瞬。

    “我不知道你们在暗卫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知道,橘糖对当年的事情,一直都很怕。可是昨日,她同我说,此后再不能见到寒蝉和公子,让她更怕。”

    寒蝉依旧眸色很冷,姜婳也止住了话头。

    似乎在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前世橘糖、寒蝉同莫怀之间的纠葛。

    明明便是她都看得出,橘糖更依赖的人是寒蝉,为什么平日橘糖走得更近的人却是莫怀。甚至府中一直流传着橘糖喜欢莫怀的传言。

    以至于上一世寒蝉来同她交易时,他所提出来的交易条件是让她为橘糖和莫怀赐婚。

    因为橘糖怕。

    看见寒蝉和谢欲晚,橘糖便会想起暗卫营中那些让她害怕的事情。而这件事情,谢欲晚和寒蝉都明白。

    所以谢欲晚让橘糖到了她身边,寒蝉求恩典时要的是橘糖同莫怀的赐婚。

    就在这时,莫怀回来了。姜婳轻呼一口气,望向莫怀。

    莫怀的脸色很难看:“寒蝉,去请大夫,公子晕倒了。”

    姜婳一怔,手指突然收紧。

    吩咐完寒蝉,莫怀歉意望向她:“公子晕倒了,应该见不得小姐了,无论什么事情,等公子醒过来了,小姐再同公子说吧。属下安排人送小姐回去。”

    姜婳望向书房的方向,轻声道:“这院中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如何照顾人,带我过去吧。姨娘常年卧病在床,岐黄之术,我稍稍通晓一些。”

    涉及到谢欲晚,莫怀没有推辞,小声道:“那小姐同小的来吧,公子不喜人伺候,平日院子里本就只有橘糖一个丫鬟,前些日橘糖被送走了,院子中就只有我和寒蝉两个人了。”

    姜婳提着裙摆,穿过走廊,莫怀推开了书房那扇门。

    她向着里面望去,一面大大的素白屏风挡住了半个房间。莫怀带着她向里面走去,她沉默地望向病床上的人。

    青年脸色苍白,安静地躺在床上。

    即便昏睡过去,他的睡姿依旧很好,双手交叠在胸前,十分端正。

    她没有太避讳,上前摸了摸他额头

    没有发烧。

    她试着把脉,上一世她同大夫学了些,但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

    手指尖搭在青年的腕间,隔的近,她甚至能看见他手背上蔓延的青筋。

    她眼神移开,试图专心到把脉上,可无论如何把,她手下好像都是一副正常的脉象。她只以为自己学艺不精,对着莫怀抱歉了一声。

    “我也只通晓一点,看不出,我陪你一起等大夫来吧。”

    莫怀没有说话,这几日公子身体一直不好,来了几个大夫说辞都一样,公子身体没问题。

    可是没问题,为什么会晕倒

    公子对这件事情,倒是不怎么伤心,只是让他把他吩咐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去给办了。他看不懂公子吩咐的事情,有些在长安,有些在江南,有些是从前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些却吩咐得没有一丝端倪。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对姜婳说。

    姜婳蹙眉,望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她不知道,命运的轨迹为什么开始一点点改变了。

    上一世十年,除了为她挡毒箭那一次,谢欲晚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

    可今日这般模样,病看着并不轻。

    是因为来了江南,发生了些别的事情,所以才生病了吗?姜婳眉心蹙起,一种不安缓缓从心中蔓延开。

    她眸颤了一瞬,没有发现,床上昏睡的人正缓缓睁开了眼。

    见到眼前是她,他怔了一瞬,随后下意识牵住了她的手。待到真实的触感从手间传来时,病床上青年眼眸楞了一下,却似乎在下一瞬说服了自己,垂着眼眸没有松开。

    他的手常年寒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来的那一刻,姜婳整个人都怔住了。她下意识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看向莫怀:“莫怀,谢欲晚好像有苏醒的迹象了。”

    似乎用了许久,床上的青年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他眸半垂着,雨天的光很淡很轻,映在素白的屏风上。他未直接抬头去看,余光中是素白之上一片淡淡的影。

    适才他眸中浮现的情愫一点一点变淡,他掀开被子,欲起身。还未动作,就被姜婳直接止住。

    下意识扶住谢欲晚手的时候,姜婳指尖颤了一瞬。

    但她没说什么,又松开了。

    谢欲晚没有看她,只是淡声道:“怎么在这。”

    姜婳垂着头,不知自己胸腔为何有些肿胀,她轻声道:“来为橘糖求情。”

    这话说的的确有些委婉了,如若今日谢欲晚不是在病床上,她如何都是来‘理论’的。谢欲晚眸很淡,心中也明白。

    他轻咳嗽一声:“没什么好求情的,你不也一直希望橘糖离开我身边吗,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这般喜欢江南,那就留在江南吧。你喜欢的地方,橘糖也会喜欢。”

    说着,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在交代,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明日我会回长安。”

    姜婳眉心微蹙,谢欲晚这般‘柔软’时,她发现自己居然也说不出来什么难听的话。此时她同他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因为谢欲晚的平静态度,她心中也生不出介意。

    “你还在生病。”她轻声道。

    谢欲晚淡淡看了她身后的莫怀一眼,莫怀忙上前:“公子。”

    姜婳听着谢欲晚轻声吩咐着什么,因为生病,他声音并不大,但也听得出并没有刻意避着他,因为她垂头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话能听清楚,但是听不太懂。

    姜婳也早就习惯了,上一世这些事情,他也不太会避开她。甚至只要她问什么,哪怕是朝堂的机密之事,他也会淡淡同她讲述清楚。

    此时她也只是在想。

    都来了江南了,明明尚在休假,又有上一世的先机,谢欲晚怎么还如此忙碌?生病都不能歇息一会吗。

    待到莫怀下去后,房中只有她和谢欲晚两人。

    谢欲晚似乎不太愿意同她多言,却也没说出让她走的话。她不明白他的情绪,也就再次尝试同他聊起橘糖的事情。

    “谢欲晚,橘糖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同她计较了好不好。”

    因为他生病,她声音也下意识放得轻和软了一些。

    青年眼眸半抬,苍白的手虚虚握了一些,才淡声道:“回去吧,便同橘糖说,那日是寒蝉不该如此淡薄。她若是怨寒蝉,自己来寻他,别再麻烦你来了。”

    姜婳总觉得这话有一丝怪异,但她还未想出是因为什么时,就看见青年已经闭上了眼。

    “外面的雨停了,姜婳,走吧。”

    他不曾再言一句,似乎这就是个寻常的告别。姜婳手指一怔,也没有什么再留下来的道理。她垂头,不知为何再说不出什么有关橘糖的话

    他病了倒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

    她轻声叹了口气,这些日发生的一切,随着于家的事情,都变得太复杂。今日莫怀同她说的那些,她虽仍旧认为谢欲晚做的是错的,但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理直气壮了。

    这是她的问题。

    她心中乱得可怕,总感觉有些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被她遗漏了。就在这时,她垂头打开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谢欲晚那双眸色很淡的眼。

    他没有什么情绪地,在一片素白的光影之中。

    “砰——”

    门关上那一瞬,坐在床上的谢欲晚,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淡淡地抹去了唇角的血,没太在意地向窗边走去。

    他抬起窗,轻关上。

    室内呼转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起适才苏醒时他牵住的那双手。他眸静静闭上,再抬起眸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淡然。

    他其实也没有很生气。

    姜婳因为于陈怪罪他,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情。细致想来,也不算是误会。

    他的确一开始就心思不纯。

    他放任姜婳同于陈私奔,不过是从一开始便知晓,于陈同她之间,绝无可能。他目的不纯,实在也无法再去苛责她的情绪。

    他只是在诧异,自己为何会生气。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的确按照他为她寻好的路,一步步走。

    谢欲晚半垂着眸,最后竟然也只能将昨日的一切归根于‘冒犯’。她因为于陈,如此指责他,是冒犯之举。

    他只是,在因为她的‘冒犯’生气。

    她若真想留在江南,便留在江南吧。长安那些事情,他去处理,本也一样。左右,他并不是护不住她。

    长久在一处,总会腻的。她能厌了长安,便也能厌了江南。

    能厌了他,那也只是一个于陈罢了。

    谢欲晚后面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淡地望着那一扇闭上的窗,恍然间,他看见了前世那场下了七日七夜的大雪。

    只是他的记忆中,似乎不止有那一场雪。

    他看见了山崖之上盘旋的孤鹰,满目的雪,和山顶上那一株赤红的花。他静静地望着这些从未在他记忆中出现的事情,想起自他重生之际,便在他心间盘桓的那句话。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淡淡垂着眸,恰好莫怀带着大夫进来。

    嗯,这一次换了一个新大夫。

    大夫抬起他的手,垂头静静把脉,一刻钟后,依旧是同之前的大夫一样的话:“公子,你面色苍白,但是单从脉象上来看,公子您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是老夫医术不精”

    谢欲晚没有什么情绪,他淡声道:“莫怀,送大夫出去吧。”

    莫怀无奈地请满眸不解的大夫出门,他望向凳子上的公子,见公子已经翻开了一本书。他眉心微蹙,想不清公子为何能够如此淡然。

    但莫怀也只能望向大夫:“您请。”

    大夫摸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喃喃一句:“奇怪事啊。”

    莫怀没有说话,封了厚厚的银子,将人恭敬送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在长安,宫中的太医太为公子把脉时,也是如此说的。公子自己倒是一次比一次不在意了。

    *

    门从外面响了起来。

    谢欲晚正在看书,以为是莫怀,轻声道:“请进。”

    一抬头,就看见了端着一盅粥的姜婳。推开了门,她将粥端到了他面前,轻声道:“莫怀说你半日没有吃东西了,我熬了粥,吃一点吗?”

    没有等他说话,少女已经勺了一碗粥,放到了他面前。

    她眸中情绪平淡,没什么情绪。

    谢欲晚淡淡望着身前的粥,两人互相沉默一会后,他拿起了汤勺。

    入口的粥柔|软|滑|腻,他淡淡地用完了一碗。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瞬间,谢欲晚甚至以为回到了上一世。但其实,即便上一世,他也没有喝过她熬到粥。

    丞相府的主母不需要自己熬粥。

    他望向姜婳,突然轻声笑了出来:“比我熬的要好。”

    姜婳一怔,陡然想起船上于陈端过来的那碗半生不熟的粥。她当时还在好奇,谁才能熬出那样的粥

    现在似乎知道了。

    她垂着头,轻声道:“从前姨娘生病时,厨房那些膳食都吃不得,我便寻下人们买了米,为姨娘熬粥。最开始也熬的不好,后来熬着熬着,就好了。”

    重生之后,两个人很难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说话。

    姜婳淡淡地看着谢欲晚,昨日他同她说了那番话后,她其实后来想了许久。重生之后她一直在避开他,因为她不想再重复上一世的轨迹了,看见他,她似乎就能看见自己无望而痛苦的后半生。

    但是从昨天开始,其实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他那番话看似盛怒,却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她知晓面前这个固守世间礼仪的端方君子,即便不算好看地,但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她很欢喜。

    所以她今天能够平静地坐在他身前,意识到他愿意放过她之后,她终于不太害怕这个前世的夫君了。

    “还要吗?”她轻声道。

    谢欲晚眸怔了一瞬,他抬眸望向她,在看见那浅浅的笑意时,手紧了一瞬。

    他其实也很久没有见她同他笑过了,即便是前世,因为各个场合的规矩礼仪,因为丞相夫人的身份,她也很少这样笑。

    在江南时,他有时会看见,她同于陈一同很开心。

    他说不清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因为那‘浅薄的占有’,他不太愿意她和于陈在一起。一起赏花,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哪怕是一起说话,他看着都不太喜欢。

    但他不讨厌她和于陈在一起的笑。

    他没回答,姜婳也习惯了,重新勺了一碗粥递过去:“莫怀送大夫出去,应该会去抓药,你先用白粥填填肚子,喝了药之后,还想吃什么的话,告诉莫怀吧。”

    说着,她轻声一笑。

    “把橘糖送走了,平日你们三个吃饭该怎么办呀。”

    谢欲晚声音很淡:“寒蝉会。”

    姜婳有些惊讶,上一世她同寒蝉相处的时候并不短,但她丝毫不知寒蝉会。她轻声道:“我从前不知。”

    谢欲晚望向她,静静说:“橘糖会的,都是寒蝉教的。从前在暗卫营,橘糖害怕得睡不着,寒蝉不会讲故事,都是报菜名哄橘糖入睡。”

    姜婳眨眨眼,轻声吸了一口气。她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她轻声嘀咕:“寒蝉平日没怎么做。”

    “他是个暗卫。”

    第三十八章

    有些冷, 姜婳轻声笑了一声。

    谢欲晚淡淡看着她,见她笑了,就移开了眼神。

    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 姜婳没有直接离开。今日发生的事情同她所想的不太一样, 但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了橘糖而来的。

    她望着对面又已经翻开书的青年, 轻声道:“谢欲晚,你是明日要回长安吗?带橘糖一起回去吧。”

    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书页上止住,随后抬眸望向对面的姜婳。

    他声音很淡:“怎么,因为我连橘糖都要厌了吗?”他说的很随意, 眸中也没有什么情绪。适才因为病弱透出的一瞬的柔软,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姜婳手捏着衣衫, 不知该如何解释。

    青年又咳嗽了起来, 姜婳一怔,忙递了杯茶过去:“我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留在江南还是回去长安, 橘糖会有自己的想法。昨日橘糖哭得很伤心,她并不想同你们分离, 她想同你和寒蝉一起回去, 她想留在你和寒蝉的身边。无论我如何希望的,她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橘糖能够开心地活着。”

    她的声音有些慌张,传入谢欲晚耳中时,带着些断断续续和犹豫。

    他一怔, 下意识看向了那盅粥。

    一种肿胀酸涩的疼在心中蔓延开,他垂着眸, 不知这种情绪是因为什么。他只听见自己淡声说道:“好。”

    就当是这盅粥的报酬。

    *

    莫怀推门而入, 放下手中的药,垂头立在床前。

    谢欲晚淡淡咳嗽着, 见到药,淡声问道:“大夫开的药吗?”

    莫怀摇头:“大夫没有开药,是寒蝉去药铺抓的祛风寒的药。前些日公子淋了雨,这些日又在咳嗽,属下想着,喝了总比没喝好。”

    “嗯。”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问道:“送回去了吗?”

    莫怀点头:“寒蝉一直在暗中,小姐周围也一直按照公子的吩咐安排着人。周围几处的院子都买下来了,只是小姐似乎有搬家的计划,这几日一直在询问哪里有出售的院子。公子,需要我们的人暗中”

    “不用了,明日我们回长安,让寒蝉留在江南,在暗中,不要露头。若是有什么事情,拿着我的令牌,去寻江南府尹。长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莫怀神色也复杂了起来::“太子因为母族之事被废,囚入东宫。四皇子安王受到的牵连虽然少些,但平日便不得天子喜爱。朝堂之中人人都在站队,三皇子和六皇子给公子发的请柬,已经厚厚一摞了。公子这几日再不回长安,怕是三皇子和六皇子都能直接来江南寻公子了。”

    谢欲晚淡淡看着窗外的雨,想起上一世。

    阴家之事,天子盛怒,太子被废。他入宫觐见天子之时,天子脸上,比起怒火,更多的其实是愁绪。

    彼时他未深究,如今却是明白了。

    废太子,甚至不惜拔起整个阴家,为的是将太子这一次做的事情彻底遮掩下去。细细想来,在这一次废黜太子之后站队的朝臣,后来都被天子以各种理由打压。

    “滴答——”

    “滴答————”

    姜家这一次没有站队。

    *

    回到小院后,姜婳熬了一盅鸡汤,送到橘糖的房间。

    “砰——”

    “砰————”

    敲了两声后,橘糖已经来开了门。看见她手中的鸡汤,橘糖忙道:“小姐,怎么可以为橘糖如此麻烦。”

    姜婳轻笑着,轻声道:“其实也不是很麻烦,鸡是隔壁的夫人帮我处理好了的,那夫人人好,银钱都没有收。”

    说着,她盛了一碗鸡汤,递过去。

    橘糖小心接过,滚烫的温度顺着碗壁传过来,她的手指有些红,眼也有些红:“小姐”

    姜婳温柔笑了笑:“尝一尝,我也好久没有喝过自己熬的汤了,可能熬的有些久了,要是很难喝橘糖再告诉我吧。”

    橘糖听话地勺了一口放入嘴中,随后眼泪止不住留下:“好喝,很好喝,是奴婢喝过的最好喝的鸡汤。”

    姜婳认真地看着橘糖,听见一句比一句夸张的赞美,倒也全部应下了。等到橘糖喝下一碗暖了肚子,她才轻声道。

    “今日我去寻了你家公子,好可惜,橘糖不能陪我在江南了。”

    橘糖一怔,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她抬眸,就看见姜婳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她,原本就发红的眼睛一下子哭了出来。

    小姐为了她主动去寻了公子

    橘糖低头,不知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直到一碗鸡汤又被推过来,她听见小姐温柔地说:“好啦,别哭了,都要冷了。日后可就很难喝到这么奇怪的鸡汤了,我尝尝,我是不是把八角多放了一些,好浓的味道,可那位夫人明明告诉我要放三两的。”

    橘糖被逗笑:“谁煮鸡汤放三两八角啊”

    见她不哭了,姜婳也缓缓笑了起来。她轻笑着:“可能隔壁那位夫人也不会煮鸡汤吧,不过杀鸡倒是挺熟练的。我偷偷在她家窗台下放了一些银钱,也不知道她发现没。”

    橘糖眼眸温热,同姜婳一起,将这盅奇怪味道的鸡汤喝完了。

    再看向外面的天色时,已经有些晚了。

    姜婳轻声道:“我问过莫怀了,是下午的船。今日橘糖可以好好休息,明日会有马车来接橘糖的。”

    说着,她轻声笑笑:“以后再来了江南,橘糖会来看我吗?”

    橘糖忙点头:“橘糖一定会来看小姐的。”

    姜婳撑着头,晚上没有下雨了,天空中甚至还有一两颗不太亮的星星,她摇晃着腿,看向橘糖:“那橘糖有喜欢的花吗,等我搬去了新院子,可以种上一片橘糖喜欢的花。到时候橘糖来了江南,来我的院子,就能一推开门,就看见喜欢的花了。”

    橘糖沉思了许久,小声地报了一个花名。

    夜色下,两个少女错落坐着,偶尔她们会抬头望一望天空。等到夜色深,两人困倦时,姜婳望着前方的身影,温柔笑了笑。

    这两日她其实想了许多,例如谢欲晚从前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世界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如若是前世的橘糖,一定会留在她身边的。但那是因为在丞相府她们相伴的十年。

    如今她和橘糖之间,若真要论关系,其实也只算得上浅薄离别本也是常事,即便是她同姨娘,也已经几月未见。

    她无需为此太过伤怀,日后总归还是会相遇的。

    用自己的钱换一方院子,再将这方院子卖了,卖的钱存入银庄之中。于陈留在她这里的一切,她都会好好地为他保存着。

    她不知道于陈会选择什么样的一条路,但无论如何想,似乎都太过苦痛。

    姜婳闭上眸,关上了那个同于陈有关的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玉佩、一枚令牌和四张干净单薄的纸。

    她想在新院子中种上一棵桃树。

    *

    隔日。

    将橘糖送走后,姜婳漫步在江南春日的大街上。

    耳边都是喧闹声,充实着她的耳朵,她静静地垮了一个竹篮子,学着旁边的夫人一起,在各个小摊贩上走走看看。

    很多小摊子上都有各式各样的花,不是拿来卖的,只是装饰的。

    很快,漫天的花香中,一股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吸引了她的注意。味道同上一世她在丞相府中常常闻到的味道很相似。

    相似,却又不太同。

    她停在了小摊子前,上面有各式各样的香盒。

    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见了她身上的衣裳,眼珠子一转:“小姐快看看,这可都是上好的香,小姐知道以前江南赫赫有名的制香世家季家吧”

    姜婳一怔,抬头向老妇人望去。

    老妇人看见她第一刻,脸上的笑意就僵硬了,一声“茵娘”咽在口中。

    “茵娘?”姜婳轻声问:“茵娘是谁,季家,我从未听过季家。我这几日才从商阳到江南来,父兄都还在客栈等我,我不是你口中的茵娘。”

    老妇人忙摇头:“小姐不是,不是,就是同我家那茵娘长得有些像,我一下子认错了。茵娘,茵娘也不是小姐这个年纪了。唉,小姐是不知,茵娘是我的侄女,大约是二十年前,茵娘爹娘遭遇了山匪,茵娘不知听信了什么谗言,带着嫁妆自己跑了。”

    姜婳随手拿起了摊子上的一个香盒:“一盒安神香多少银钱?”

    老妇人忙亲热道:“小姐,都是上好的香料,一盒一两银子。”

    旁边的小贩都望过来一两眼,见到是个打扮素净但气质出众的小姐,个个又都低下了头。

    姜婳放下手中的香盒:“倒是不贵,那茵娘二十多年都没有消息了吗?”

    老妇人说着说着就又叹了气:“没消息了,那么大一笔嫁妆,也都没消息了。不瞒小姐说,我丈夫是当年是那季老爷的兄弟,当年那在江南,也是鼎鼎有名的。唉,小姐要几盒,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小姐是商阳来的,同茵娘如何也没有关系了。这些年了都,也不知道茵娘活没活着。这种世道,当年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拿那么大一笔钱”

    姜婳随意挑了一盒递过去:“父兄不让我买太多东西,先买一盒吧。若是好用,我明日再来。明日也是在这里可以寻到您吗?”

    老妇人见一两银子一盒还有生意做,忙摇头:“不是,小姐,今日我来的早,才能占了这么个好地方让小姐看见。明日,明日便不一定了。小姐若是日后还想要,去东郊那处的晓雨村寻一户姓季的人家。”

    姜婳跟着重复了一遍,递过去了一块银子,轻声道:“知道了。”

    她笑意盈盈的,老妇人望着银子的眼都像发了光。

    握着手中那简陋的香盒,姜婳温婉地转身,背对老妇人的那一刻,她面上的笑意顿时浅了起来。

    周围的人见姜婳走后,都一脸嗤笑地看着老妇人:“这故事你一月要讲几遍啊,茵娘,茵娘,上一次不是还叫淳娘吗。”

    老妇人咬咬手中的银子:“这些小姐们啊,就喜欢听这种故事。再说我又没说谎,当年茵娘那丫头,可是拿了几十万银子逃出去当年要是知道她银庄里面大哥他们给她放了那么多钱,我们如何都不能让她逃出去。谁知道府中那么大,就是个窟窿,钱都在那小丫头手上。”

    “你就吹牛吧,几十万两”

    老妇人不愿意和旁边人计较,又开始吆喝起来:“香,上好的安神香,香,上好的安神香”

    *

    一直走到了一处茶馆,姜婳颤抖的手才停下来。

    她要了个包房,留了一壶茶便让小二出去了。她看着手中简陋的一盒香,从包房中拿出燃香的工具,轻轻挖了一些,点燃。

    一种劣势的香味从手中传来,姜婳蹙眉,这一盒香,同她在摊子上闻到的那一盒安神香,并不相同。

    虽然味道是相似的,但是用料差的有些多,故而闻起来太不一样了。

    但她不会忘记那个味道,很像,很熟悉

    像她前世卧室中的安神香,也像前些日姨娘给她寄过来的两盒安神香。若是要比较的话,姜婳回忆了一下,适才在摊子上闻到的安神香的味道,居然和前世她在卧室中闻到的味道更相似。

    季家,山匪,出逃

    世上不会有如何巧合的事情,老妇人口中的‘窈娘’,就是姨娘。只是,她如何不知,姨娘有一大笔嫁妆。

    当年在府中,她和姨娘连买药的钱都没有,最严重的那两年,姨娘差点病死在府中。可哪怕是姨娘病得她们都以为姨娘再也醒不过来时,她也从未听姨娘说过这个事情。

    姜婳蹙眉,她得去一趟季家。只是,她不能一个人去。

    思来想去,姜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寻谁,甚至开始犹豫,现在是否要将姨娘接来江南。

    姜婳垂眸,望着桌面的茶水,不知为何想起了谢欲晚那日那一句。

    青年白衣胜雪,声音淡漠:“便是长安有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不回去吗?”

    她那时说的是:“没有这样的事情。”

    姜婳眼眸一怔,捏住茶杯的手有些紧,再放开时,手都有些烫红了。

    是这件事情吗?他认为她必须要去做的。

    *

    付清了茶水钱,姜婳拿着那一盒劣势的香,回到了小院。

    路过邻居家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捉鸡的声音。

    “喔喔喔——”

    “喔喔喔————”

    姜婳立刻就想起了姜家那一只每日喊她起床的鸡,到现在她都想不出来,那鸡到底是谁送来的。

    那日同于陈夜间私奔,她回望的那一眼,发现鸡就安静地立在角落。

    邻居家的夫人似乎也不怎么会捉鸡,一直到她开了自家院子的门,鸡还一直在“喔喔喔——”,姜婳摇摇头,有那个三两八角后,她是不敢再去问邻居家夫人下厨的事情了。

    *

    夜间。

    院子中只剩下姜婳一人,无由来的,她有些睡不着。

    今日送橘糖离开时,她没有看见车夫,只远远看见了一辆马车。等到橘糖上了车之后,马车就奔起来了,橘糖掀开车帘同她告别。

    她说:“小姐保重。”

    那一瞬,她眼眸突然有些怔,不知不觉泪就下来了。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她很想姨娘,她原本是打算今日就去码头寻好船,这几日就将姨娘接过来的。

    但是今日突然遇见了那个老妇人,她觉得姨娘就是老妇人口中的‘茵娘’的可能性很大。这样她贸然将姨娘从长安接过来,反而不太好。

    姜婳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顶着失眠的眼,看向了铜镜

    她倒是也想不到,她最后是因为这种原因回长安的。

    别让谢欲晚知道了真的有点丢脸。

    隔日她收拾好了一切,就去了码头。路过邻居家时,邻居家的夫人居然还在捉鸡。姜婳眼眸停了一瞬,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门内瞬间安静了一秒。

    一个满身鸡毛的妇人探出头:“小姐,是吓到你了吗?”

    这个称呼有些奇怪,但是一开始邻居家的妇人就是这个称呼,姜婳也就习惯了。她忙摇头:“没有,只是我要外出一段时间,夫人可以偶尔帮我看看院子吗?这是我昨日在茶楼买的茶,夫人可以尝一尝。”

    妇人扫了扫自己身上的鸡毛,温声道:“自然是可以的,出门在外,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说着,又像是不放心一般:“小姐是一个人出门吗?”

    姜婳点头:“不用担心的,我会注意安全的。”

    妇人脸色有些为难,小声说道:“不知小姐是去何方,刚好我最近侄子也要出门,他未出过门”

    说道一半,妇人似乎也知晓自己寻到借口不妥,向身后瞪了一眼。

    姜婳轻声笑着:“夫人不用担心,船上有我相熟的人,两三日我应该便到了。”

    妇人不好再说什么,送走了姜婳,关上门后,妇人和另一个男子还有一只鸡面面相觑:“这鸡还捉起来杀了煮吗?”

    “不用吧,不是寒蝉大人让我们练练,小姐都走了,这段时间练了不就忘了。下次别说煮一只鸡要放三两八角就行。”

    “你不还说的四两”妇人又瞪了一眼。

    男子小声道:“暗卫营谁煮过鸡啊。”

    妇人左右望望,声音恨不得低进尘埃里:“寒蝉大人煮过。”

    男子:“嘶”

    *

    姜婳提着包裹,一路到了码头。

    说是寻的熟人,其实也不算她的熟人。她这些日一直在找船只,准备将姨娘从长安接过来。当铺当家的知道之后,就为她介绍了他镖行的一个人。

    她这次去长安,就是准备坐他的船。

    按照当铺当家所言,嗯,一只绿色的船。姜婳觉得如何她这也不能上错船了。看到一辆绿色的船后,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见到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就上船了。

    是一艘大大的船,正在搬卸货物。

    姜婳低垂着眼,就是普通少女的打扮,甚至还学着邻居家的夫人用脂粉画了一个夸张的妆。

    船夫见到她,立刻认出来了:“是当铺当家说的小姐吗,快请。”

    姜婳手捏紧包裹,轻声道:“是,多谢。”

    很快有人将她安置到了房间中,她看着软软的被子,端正的桌子,还有一壶滚烫的茶水。船夫在门外傻傻对她笑:“我们船长现在不在,说要去街上买些东西回去给夫人。特意吩咐了我,若是见到了小姐,一定要招待好。”

    很淳朴的热情,姜婳对面这种好意,有些局促。

    “小姐饿吗,小姐就别同我们这种人一起去大堂了,我给小姐端过来吧。”

    姜婳忙摇头:“不用,我不饿,谢谢你。”

    船夫看了看,笑着道:“行,那我就先下去了,小姐要是有何事,就告诉我。”

    姜婳忙点头,送走船夫了,还未松一口气,脚突然踢到了角落的一个东西。昏暗的灯光下,她望着自己布鞋上的血丝,顿时向后退了一步。

    她按紧衣袖中的匕首,席子动了动,然后——

    一个昏倒满身是血的人摔到了她面前。

    姜婳一怔,在半面血污中,看清了那人的脸。几乎一瞬间,她转身就想走

    这个人怎么会这般模样在这艘船上?

    若是被人发现了,船上的人全都要灭口。

    她握紧包裹,转身就想走,却如何都迈不开步子。这满身血污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天子第四子——安王。

    想起适才船夫的好客模样,屋子里面白软软的被子,滚烫的茶,姜婳一咬牙,转过身,连人带席子拖入了房中。

    拖到一半,半死不活的人突然抓住了她的裤脚。

    她吓得直接跳开,看着一个血掌印的衣裳,手颤抖地继续去拖席子。

    按照京中的紧张局势,说不清的,满身是血的皇嗣,莫名其妙出现在这船上。她和这船人,要么毁尸灭迹,要么就先救下来再说。

    她咬着牙,将人先拖进去了房间。

    幸而她房间深,途中也没遇见什么人。

    关上门的那一刻,看着身旁满身是血的安王,姜婳瘫软了身子。她正不知如何做的时候,那只手突然又抓住了她。

    徐宴时意识模糊地抓着身前之人,嘴中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直到屋内的光揉开了他的眼睛,他望着迎着光的少女,在旁人面前纨绔了半生的人,偷偷唤了一声又一声。

    “神女。”

    在徐宴时八岁那年,宫中的小太监对他说,日后他会遇见一个神女。

    他那时深信不疑,问小太监:“神女长什么样?”

    小太监一边偷走他手中的点心,一边摇着头道:“等殿下见到神女,自然就知道神女长什么模样了。嗯,反正很好看,会救殿下于水火。”

    徐宴时眼前模糊一片,望着从他手中想要夺走衣角的少女。

    水火。

    桌上亮着蜡烛,是火。

    船边靠着大海,是水。

    徐宴时的眼眸一瞬间变大,明明浑身都疼的要命,还是想起身。

    他的动作直接吓到了姜婳,她也不敢扯衣衫了,直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手中的匕首握得越来越紧。

    “你要干嘛?”

    “神女!”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声冷漠而颤抖,一声虚弱而

    姜婳心几乎在那一瞬跃得飞快,然后就看见,徐宴时直直倒了下去。

    “砰——”

    门外陡然传来了敲门声,姜婳脑子一瞬间疼了起来,柔着声音道:“请问是?”

    船夫忙傻笑道:“船长回来了,小姐要去见见吗?”

    按照礼数,如何都是要去见的。但是姜婳看着自己染血的裙子,再看看满身血污昏倒的男人,头开始泛疼。

    “多谢大哥,今日船长大哥应该也累了,明日我再去见吧。”

    “嘿嘿明日便起船了,小姐今日好好休息。”

    姜婳忙应‘是’,等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后,她神经发麻地望向了一旁的人。

    晕过去了,但呼吸很顺,看着不像有大碍的样子。

    姜婳头疼了起来,拿着帕子上去擦了擦血,发现他脸上的血一擦就掉了。姜婳一怔,又用帕子擦了擦,帕子被染红了,安王那张白净的纨绔脸倒是被露了出来。

    姜婳上前了些,手隔着帕子放了上去,才发现这个昏迷过去的人是发烧了。

    她转身准备去找船长,安王身上是别人的血,还只是高烧昏迷不是身受重伤,那便局势再紧张都没关系了

    都是别人的血。

    姜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起身又被攥住了衣裙,她转身看过去,发现他竟然眼睛还闭着。

    她眉心一蹙,对于安王,她其实没有什么好印象。

    贪污灾银的事情被证实不是安王做的,但是前世,安王身上的罪名还有很多。说到底,只是一个地位高些的纨绔。

    后来太子登上帝位之后,同安王的乱篓子,扰得京城民不聊生。百姓官员那一月都未睡一个安稳觉,坊间日日都是两兄弟的传闻。

    她也就同他见过刑场那一次,他坐在囚车之中

    想到此,她声音缓缓平静了下来:“松开手,你抓住我衣裙了。”

    徐宴时模糊之间,听见一道好听的女声。

    好冷漠!不愧是他的神女!

    他立刻乖乖地松开了手,衣裙立刻从他手间滑过,他忍住抓住的欲望,没有太像登徒子。

    姜婳鼓起脸,看着自己废掉的衣裙。

    第三十九章

    她望着还能听懂人言的‘尸体’, 站远了些,小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宴时本就是强撑着,适才的理智消失后, 彻底昏了过去。

    姜婳又小声问了几句, 可是回应她的, 只有漫长的沉默与逐渐沉稳的呼吸,她一愣,弯下身子,手颤颤巍巍放到他鼻息间

    “呼——”

    感觉到人还有呼吸的那一刻, 倒是姜婳松了口气。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狼狈躺在地上一言不发,让人不多想都难。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认命地开门去寻人。

    船夫很快带她寻到了船长, 她将适才的事情略去安王身份简单描述了一遍,在最后轻声补充道:“穿着不错, 可能是个富家子弟。”

    船长很快同她一起去了房间中, 见到地上满身是血的徐宴时,神色倒还算镇定。只是低头轻声对姜婳道:“看着只是发烧, 我们这边安置了就是, 在江南这边也不好多生事端。这房间沾了血污,我让船夫去为小姐换个房间。”

    姜婳自然应下:“多谢。”

    临走前,收拾完东西,她直接绕着徐宴时走了。

    船长看出了一些端倪, 笑了笑:“吓到小姐了,我这船靠码头了半日, 可能是趁我们不注意偷偷上来的。那满身血像是人血混着鸡血, 这公子也不像个穷凶极恶之人,小姐也勿要太担心。”

    姜婳微微红脸, 点头应是。

    待到入了一个新的房间后,她闭上门,靠在门边。

    这个房间不比之前为她准备的那个,但也很干净。她放下包裹,到了窗户边,看着水慢慢悠悠地拂过船只,一种新奇的体验突然涌上心头。

    船长和船员见到徐宴时也太淡定了些

    莫不是平日就会遇见许多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她从前从未听过的。若要算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行。

    姜婳轻轻呼了一口气,眸中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三日后她便能见到姨娘了。

    李大夫给她写的信中说姨娘最近一直在制香,上次给她捎带的那两盒,就是姨娘做的最好的两盒。

    日后将姨娘接到了江南,她就为姨娘开一间香料铺子,只是可能得多雇上几个人,或者她去同姨娘学制香,否则按照姨娘的性子,铺子怕是要亏钱。

    姜婳静静想着,船也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等到门再被敲响时,已经是晚上了。还是那个相熟的船夫,拿了些馕和肉干过来:“小姐,船上我们一般都吃这些,小姐试一试。若是吃不习惯,明日让他们去给小姐熬粥。”

    姜婳接过,轻声道:“多谢大哥,我都吃得习惯的。上次乘船来时,我便是吃的这种馕。”

    等到闭上门,姜婳看着熟悉的馕,手指尖颤了一瞬。她学着去的时候一般,用手拿起馕,轻轻地咬了一口。

    可能是夜间的月太暗了,姜婳向窗外望,却怎么都看不见星星。

    吃着吃着,她突然眼睛就有些红。

    她知道那些事情都是于陈命定的轨迹,但是她还是会在每一个时刻,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温柔将一捧花递到她手中的少年。

    这种想念,甚至无关情爱。

    海风轻悠悠地从窗户吹进来,姜婳垂着头,一口一口咽着喉间干干的馕。她随身带的那个小包裹静静地躺在房间一角,在海上的月淡淡的光华之中,安静地伴着一直垂眼吃馕的主人。

    等到吃完一张馕,姜婳净手,合衣上床睡觉了。

    她的房间在船舱深处,闭上眼,细细听,她似乎能听见下面晃晃悠悠的水声。不知不觉,她竟然也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缓长的梦,梦里是漫天的白雪,但又似乎和她死那年的血不太一样。太白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远远看着,让人只觉得如漫天的絮。

    在那漫天的白之中,有一片浅浅的红。

    似乎是血被雪不知清淡了多少次,那红在厚厚的雪之中,只有淡淡的一层色。

    她静静站在那方风雪之外,手如何也触摸不到同那片浅红有关的一切。

    冥冥之中,那片红,很像那人的平淡的眼。

    她向来不记得自己梦中的一切,等到隔日醒来时,也只是眼眸多怔了几瞬。未曾让她多想两分,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洒了她满脸。

    她抬起眸,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之中。

    突然那片梦中的雪,就隔她好远好远。她轻声呼了一口气,心中的那一丝怪异逐渐消失,她起身穿好衣裳推开门,准备去船上看看海面。

    看着阳光,应该已经是正午了。

    才到了船板之上,一道青色的身影就从一旁的稻草堆里面钻出来:“神女!”

    姜婳被吓得连连后退,身子直接撞在一旁的杆子上,细微的疼痛立刻从背部传来。

    徐宴时摸了摸鼻子,大声道:“吓到神女了吗?”又自己小声嘀咕:“怎么神女这么胆小。”

    姜婳咬着唇,适才什么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她避开徐宴时,转身就要走,看见他,她似乎就看见了一堆又一堆的麻烦。

    按照上一世,此时安王虽然没有被囚|禁,但这般时间点来游玩江南也实在太不正经。

    姜婳实在不愿意沾染这个麻烦一分。

    见她转身就要走,徐宴时耳朵顿时耷拉了下来:“神女,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给你展示一下我,我一晚上病就全好了耶。”

    他语气一边有些骄傲,一边又因为姜婳不理他有些落寞。

    姜婳避着他,没注意身前,看见阳光映下的影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许多船夫聚集的地方。见到她,一圈船夫都同她打招呼。

    “小姐好。”

    “船板上来晒晒太阳,小姐。”

    她止住脚步,身后的徐宴时‘噗嗤’一下撞到她身上。她一怔,茫然地回身望着徐宴时,头越来越疼。

    徐宴时也一愣,忙摆着手解释:“神女,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忙向后退了几步,引开两人的距离。

    姜婳不愿同他计较,也实在不愿意去面对那个奇怪称呼,转身不再理会他,轻笑着同船夫们打了招呼。

    徐宴时怔了眼,眼睛眨了又眨。

    他的神女,对别人好温柔呀

    姜婳跟着一位船夫,到了开船的地方。她新奇地看着船上的一切,然后转眼,就又看见了一旁的徐宴时。

    姜婳:?

    徐宴时摸摸鼻子,轻声道:“神女,我是来道歉的。”

    日光之下,他收起了一直的纨绔模样,倒是从上到下都透出了一丝矜贵。只是下一刻,他直接举起手,一本正经道:“我发誓,我对神女,只有满心的倾慕,什么吓到神女撞上神女都不是我的本愿。”

    “所以神女,别气啦!”

    他顽皮般冲着她眨了眨眼

    船夫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姜婳只觉得脸都红了,轻声怒斥:“我没同你生气。”

    船夫在一旁笑得更大声,姜婳虚握了握手,转身就是要走。

    徐宴时小声道:“别生气啦,嗯,明日就要到长安了,我带神女去逛长安好不好。长安我可熟了!”

    船夫在一旁似乎也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大声了,转为小声的咳嗽。

    这公子怕是话本子看多了。

    走又被拦住,留下又脸红,听见徐宴时的话,姜婳转身看着他。

    徐宴时怔住,因为他竟然从他冷若寒霜的神女眼中看见了一丝温柔!那可是温柔!

    然后,就听见她轻声说道。

    “逛不了长安啦,神女来凡间是有期限的,明日我就嗯,看见了吗?”她手指了指面前的海水撞击石块漾起的泡沫。

    徐宴时一愣:“什么?”

    姜婳已经从他身边偷偷走掉,轻声说道:“化成泡沫了呀。”

    船夫再也忍不住,捂住笑了起来。

    看着人走远,徐宴时才后知后觉捂着头,低头疑惑:“神女也要点卯?真可怕。”

    走出一段距离,姜婳自己也不由得垂头笑了声。

    她轻轻靠在栏杆上,垂头望着波涛的海面,想着明日就要见到姨娘了,便是连遇见安王这般的事情,也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这几日日光都很好,不像上一次,每日都阴雨连绵的。

    姜婳一边想着要在长安呆多久,一边谋划着下次带姨娘离开长安也可以寻个天气好的日子。姨娘最近都不太用吃药了,也许久没有病发过了。

    她垂着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

    晚间。

    姜婳偷偷找了船长,船长听了她的话,笑着应了。

    “小姐放心,明日我们便按照这个说辞,告诉那个公子。那公子看着也无坏心,小姐到了长安,便将一切都忘了吧。”

    姜婳点头,船长不知道徐宴时身份,但是她知晓。

    她其实不太能将现在的徐宴时同上一世最后那双孤寒的眼对起来,但世事难料,同她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虽然他一口一个‘神女’,但实际上,也没有太冒犯她。

    她只是莫名其妙被他惹的有些心烦,若真说生气什么的,也是没有的。

    姜婳收拾着东西,看着木桌上船夫送来的几块囊,手顿了顿。

    明日船到长安,还是晚间时候,一个船夫敲响了她的门。她开门时有些讶异,因为今日的晚膳时间已经过了。

    来的船夫是一个比她稍大几岁的青年:“小姐,这馕你带着,日后上了岸,可就难吃到了。”

    说完,青年便红着脸走了。

    留着姜婳一人,看着手中的馕。她其实没太感知过这般纯粹的善意,许久,也只是低头轻轻笑了笑。

    明日要早起,姜婳收拾好东西便睡了。

    等到船夫来敲门时,天色才蒙蒙亮。姜婳轻手轻脚地从船舱走出去,看见了远处蒙蒙亮着一盏灯。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长安了。”船长站在她身旁,笑着说。

    姜婳挎着自己的包裹,手指尖有些颤抖。

    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船长笑呵呵的:“神女也会紧张吗?”

    姜婳被这一生‘神女’唤红了脸,这两日在徐宴时口中挺多的,原来旁人唤是这种感觉。她垂了头,向着行礼端正行了个礼:“这几日多谢,日后若是何处用得到我,一定告诉我。”

    姜婳认真地道谢,船长乐呵呵地接受了。

    “那便同小姐说定了,家里面几个混小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惹出点事情来。”

    姜婳知晓只是打趣,她听船夫们说过,船长日夜跑船,就是为了供家中几个小公子读书。听说有一个,年纪轻轻便才学不错,日后定是要为官的。

    她在屋中留下了一些银两,虽然不多,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

    再抬头时,船长笑着道:“小姐,平安到长安了。”

    姜婳望向雾蒙蒙一片的长安,眸静静地看向前方。

    重新踏上长安时,她眸依旧颤了一瞬,但想到是去见姨娘,她心中又轻快了不少。同船长还有船夫们告别后,她便一人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向着李大夫信中同他言的地方走去。

    船长向着船员看了一眼,一个船员暗暗跟在她身后。

    是保护的意思。

    日上三竿,徐宴时才伸了个懒腰,阳光懒懒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笑着推开了门。

    新的一天,他要去向神女请安了!

    然后,就看见船夫们正在搬卸货物,见到他,都‘噗嗤’一声开始笑起来。

    徐宴时四处转了转,怎么都没见到姜婳,小声拉了一旁的船夫问:“船上那个很好看的小姐呢?”

    船夫望了望一旁的船长,船长叹了口气:“今日阳光初升之时,神女化作海面上的泡沫消失了”

    徐宴时一怔,眼睛都红了,整个人生无可恋地跌坐在地上,简直比那日满身是血还狼狈。

    船长和船夫走远了,闷着头一直笑。

    “船长,这公子居然真的信。”

    “谁知道呢哈哈哈哈哈哈。”

    徐宴时浑然不知,船夫们卸货卸了一下午,他瘫坐在日光之下一下午。远远看出,青年红着眼,衣衫都湿了一片。

    *

    姜婳挎着自己的小包,向着李大夫给的方向去。

    走过点心铺时,她止住身子,去买了两包姨娘喜欢的点心。随后轻笑着叹了口气,转身,望向身后偷偷摸摸的船夫。

    被抓了个现行的船夫:嘶。

    姜婳上前,将其中一包点心递过去:“多谢。”

    她没有多说,倒是船夫红了脸。姜婳提着剩下的一包点心,向着郊外去。等到了院子前时,她同船夫挥了挥手,意思是她到了不用送了。

    船夫走后,姜婳转身,突然发现院子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有些熟悉。

    她未同姨娘说她这几日会回来,原本是想给姨娘一个惊喜,但似乎,姨娘也在给她‘惊喜’。

    她正犹豫间,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

    一只公鸡突然开始‘喔喔喔’,姜婳抬头,同里面的谢欲晚对上眼。

    她捏着点心的手一紧,随后,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扑进了一旁的姨娘怀中。

    谢欲晚淡着眸,看那道娇小的身影从自己身旁穿过,他轻轻垂着眸,也不曾向后看上一眼。

    姜婳旁人无人般搂着姨娘,轻声道:“姨娘,小婳回来了。”

    季窈淳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快来见过谢大人。”

    姜婳被迫转身,抬眸望向谢欲晚。

    几日不见,他的病似乎好了些,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已经无大碍了。

    谢欲晚却没有看向她,只是同季窈淳道:“在下这便离开了。”

    季窈淳忙轻声道:“大人公务繁忙,妾身送送大人。小婳,同我一起相送。”

    在姨娘面前,姜婳向来很是乖巧,她压下满心的疑惑,轻声道:“见过谢大人,姨娘,我去送便好。”

    语气陌生得,似乎前世那些耳鬓厮磨都是幻影,他们从未相识。

    谢欲晚淡淡看着,衣袖下的指尖微动。

    那辆马车安静地停在远方,姜婳向着马车看了一眼,一旁的谢欲晚轻声道:“橘糖没有来,你若是想见她,去丞相府便好。”

    一时间,姜婳有些怔。

    她其实不太明白身旁这个人是否算了解她,如若了解,前世有些事情便太说不过去。如若不了解,她如今只是一个眼神,他也知晓她心中所想。

    她淡淡摇头:“不用了,我此次回来长安,只是想来看看姨娘。”

    谢欲晚没有再说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一些事情。

    例如为什么姜婳从前百般不愿,如今却回了长安。

    例如为什么谢欲晚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嘶——”

    “嘶————”

    马夫拉着马儿,在一旁候着。

    姜婳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寒暄的必要,行了一个礼,转身向屋子里走去。走到一半时,她身后传来了马车离开的声音。

    她眸怔了一瞬,随后快步向屋子里面走去。

    季窈淳早在门边等她,温柔道:“送谢大人走了吗?”

    姜婳不由将满心的疑惑咽下,上前抱住了姨娘,轻声道:“怎么只关心谢大人不关心我,姨娘几月都未见我了。”

    季窈淳不由失笑:“询问一声是礼数。”

    说着,她温柔地摸了摸怀中人的头,轻声道:“这几月小婳不是送来了好多信,每一封姨娘都有看,还以为下次要见到小婳在江南了,谁知道小婳今日便回来了。”

    姜婳眸红红的,却含着笑:“那姨娘开心吗?”

    “开心。”姨娘温柔地笑了出来。

    姜婳眨了眨眼,从一旁拿出才买的点心:“刚出炉的杏仁糕,还是热的,姨娘尝尝。”

    季窈淳听话地拿了一块,放入唇中。

    姜婳用手撑着头,认真地看着姨娘吃。等到姨娘用完一块时,将一旁的茶水递了过去,轻声问道:“今日谢大人怎么会来?”

    “之前在府中,谢大人身边的大夫为我看了病。回去之后,大夫同谢大人说,我的病症,书中鲜少有记载。大夫便求了谢大人,每月来为我看一次病。原本出了姜府,这一月一次已经断了。但前些日李大夫去抓药时,用的是那个大夫开的药方。那个大夫认出来了,便又同李大夫一同上了门。从前为我看病时,谢大人便会一同来,今日也只是同从前一样了。”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道:“知道了。”

    看出她的情绪不对,季窈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小婳。”

    姜婳将头埋进她怀中,轻声道:“姨娘不是在信中同我言,病已经好了吗。又是同李大夫一起哄骗我,罚你再吃一块杏仁糕。”

    她软软地说着,逗笑了季窈淳。

    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原本一直‘喔喔喔’的鸡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姜婳在姨娘怀中闭上了眼,手指有些颤抖。

    她没想到她回到长安的第一日,便遇见了谢欲晚。

    还是以这种方式。

    若是真如姨娘所言,是这一世这般,还是上一世也是这样。

    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一切涌上心头,让她的心变得有些乱。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在她重生之际,姨娘便已经死了。可这一世,姨娘不仅活了下来,身体还比从前好了不少。

    她很清楚,在她重生过来同谢欲晚眼眸相望的那一刻,谢欲晚就已经重生了。

    她曾经以为,她和谢欲晚是同时重生的,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

    姜婳突然有些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她几近逃避地不敢去放任自己有任何期待。

    *

    马车之上。

    莫怀将一杯温热的茶递上去:“公子。”

    谢欲晚淡淡捏着手中的书,轻声道:“今日为何会遇见?”

    莫怀轻声道:“那边传来的消息会晚上半日,昨夜风大,船比寒蝉预想的快了半日。船上使用飞鸽太明显了,寒蝉以为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说完,莫怀轻声补了一句:“不能让小姐看见吗?”

    谢欲晚一怔,接过了莫怀手中的茶。

    莫怀偷看着自家公子,见许久之后,公子也不曾说什么,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过两日是大人和夫人的忌日,公子今年要回商阳吗?”

    这原本是个忌讳话题,想起适才公子遇见了姜三小姐,莫怀才敢提上一提。

    公子已经十年都未在这日回去过了。

    莫怀等着答复,许久之后,才听见一声淡淡的:“你替我写封信送回商阳,同之前一样便好。”

    莫怀手一抖,这是又不回去的意思了。

    当年夫人全了夫妻情谊,谁都置喙不得,但那年公子才六岁呀

    风吹起车帘,郊外偶尔能传来一两声狼叫。

    谢欲晚垂着眸,神色淡淡。

    第四十章

    夜幕降临。

    姜婳在姨娘怀中, 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重生之后,她总喜欢如儿时一般,蜷缩在姨娘怀中。她有时动作会有些凝滞, 直到那双柔软温柔的手, 轻轻抚摸她的背, 她才恍若清醒一般,从那些迷雾中醒来。

    她轻轻闭着眼,又向姨娘的怀中靠了一分。

    即便已经不太用药了,姨娘的身上, 还是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药香带着轻微的苦和涩,却能让她无比地安心。

    在微微摇晃的烛光之中, 季窈淳温柔地望着怀中的女儿, 她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女儿偶尔僵直的背。

    似乎没有太哄, 姜婳就觉得自己睡着了。

    入了梦, 她又看见大片大片的雪,白得, 甚至有些假了。周围白茫茫一片, 唯有她的脚下,是干干净净的一片土,一点湿润都没有。

    她伸出手,雪却似乎认得她, 避着她走。

    姜婳怔然,向着天穹望去, 依旧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她感受到漫天的孤寂, 但这孤寂,却不是她的。

    天蒙蒙亮时, 那一片白雪终于在她面前缓缓消失,在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在呢喃之间,听见了一声佛语。

    只是太轻了,她未听清是什么。

    *

    隔日。

    因为晚间睡得很熟,姜婳很早便起床了。

    “喔喔喔——”

    “喔喔喔————”

    姜婳穿好衣裳,洗漱完,向着院子中走去,果不其然就看见了一只大公鸡。大公鸡望着她,又是‘喔喔喔’了一声。

    姜婳突然想起了在姜府的那只鸡,摸了摸鼻子。

    她那日同于陈翻船走的时候,大公鸡就在角落安静地盯着他们。现在想起来,昏暗的烛火下

    身子顿时有些僵住,姜婳立刻转身,避开了这只大公鸡的视线。

    天下的大公鸡是不是都长得一样,怎么姨娘院中这一只同她院中那一只那么相似。姜婳没有细想,避开大公鸡去一旁的小溪边。

    一个小丫鬟正在洗衣服,见到她来,笑着到:“小姐晨好。”

    是个十三四岁比她还稍小的少女,姜婳轻声道:“嗯。”

    少女又甜甜笑了一声:“小姐,唤奴蒹葭便好。还有,远处那个正在采蘑菇的侍卫叫石头。石头什么都会,小姐如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石头。”

    姜婳在心中记下名字,温柔道了一声:“好。”

    小溪的水晃晃悠悠的,顺着山石向下流。姜婳伸出手,轻轻拨了拨,春日的水晨时很是冰凉。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那人。

    她轻轻地看着手中的水,收回手,用帕子擦拭了番。

    蒹葭从身后唤住她:“小姐,昨日姨娘说香料都用完了,让奴今日提醒一番。奴现在洗衣裳,应该要到午时,怕误了姨娘的事情,小姐可以帮忙传个话吗?”

    姜婳自然应下,轻声道:“要什么香料,我直接去帮姨娘买吧。”

    蒹葭很快道出了,甜甜笑着:“要不我给小姐写个单子吧。”说着,她用帕子擦干净了手,从怀中拿出了劣质的宣纸和小快磨尖的炭,‘噗嗤噗嗤’写了起来。

    姜婳柔着眼看着,想到院子之中挂着的书,心中了然。

    很快,蒹葭就把一张长长的单子递了过来。姜婳粗粗看了一眼,都是些寻常香料,点了点头:“知晓了,多谢蒹葭。”

    蒹葭忙摇头,小小的脸上满身笑意:“要石头陪着小姐一起进城吧,这山间有狼,虽然只晚上出来,但万一小姐遇上了就不好了。石头,石头很厉害的,可以单手擒狼。”

    听着这夸张的描述,姜婳掩唇笑了笑。

    “好。”

    同姨娘说了一声,石头驾着马车,姜婳拿着单子进了城。

    其实买香料这种事情,让蒹葭或者石头去都行,但她想去见一见当铺当家的。这些日他帮她良多,如何她也要登门感谢一番。

    阴家的事情才过去几日,长安城却已经热闹了起来。

    姜婳掀开车帘,静静地望向窗外。

    朝堂上的事情,她有印象的其实并不多。前一世府中的事情已经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偶尔闲暇时,也要在书房同夫子们学习诗文。

    她知晓的前世的大事,大多数都是闲暇时橘糖随意同她讲的。

    橘糖同她讲銥誮故事,哪里新奇讲哪里,故而大多数事情她也只记得一个结局。

    马车停了下来,石头轻声道:“小姐,到了。”

    姜婳应了一声,石头这才掀开车帘,搀扶着姜婳下了马车。怕生意外,姜婳出门戴了一方帷幔,遮住了自己的脸。

    进了铺子,姜婳直接将手中的宣纸交给小二:“麻烦小哥按照这上面写的抓了。”

    小二爽快应:“好咧小姐,半两银子。”

    石头从怀中拿出银子,递过去。很快,一包香料就递了过来。石头接过来,向姜婳望过去。

    姜婳轻轻点点头,意思是他们也可以走了。

    才一转身,远处一道水红衣裙的女子就轻轻扬起了眉。姜萋萋轻声‘唉’了一声,笑盈盈地望着远处的姜婳。

    隔着数道人群,姜婳亦抬头望向姜萋萋。

    长安的事情她一早便派人打听了,不知是祖母还是谁,将她同于陈私奔的事情拦了下来,对外只称她去寺庙祈福了。

    当时同于陈出逃时,她便想到了这一点。小姐同人私奔,姜家便是不要姜婳这个小姐,也不会任由这般丑闻流传出去。

    所以她逃的不算犹豫。

    后来派人在长安打听,姜家对外的说辞也一如她所料,只说她去寺庙中祈福了。长安城没有谁会关注一个不受宠的小姐去哪个寺庙祈福了,这件事情自然而言就过去了。

    此时,她望着姜萋萋。

    姜萋萋亦笑盈盈地看着她,然后,状似无意一般拉了一下身旁女子的衣衫,娇声道:“二姐姐,远处那道身影我看着似乎有些熟悉,有些像三姐姐呢。”

    姜玉莹蹙起了精致的眉,不耐烦道:“祖母不是说她去寺庙祈福了吗。”

    虽这般说着,姜玉莹还是顺着姜萋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一道素白的身影就淡淡站在远处。

    姜玉莹在看见她的那一瞬,眸中的厌恶陡然而生。姜萋萋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轻声迎了上去:“三姐姐。”

    姜婳眸静静看着远处的两道身影,手轻轻地攥紧,停在原地。

    她认真地望着姜萋萋,突然想起上一世,有个小奴仆指着地上的衣裳:“这不是三小姐的衣裳吗?”

    那日宴会上,只有她因为姨娘新丧,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

    那小奴仆道了一声,长安城中便人人知晓了,爬丞相大人床的她姜三小姐姜婳。可为什么呢?

    即便是素白的衣裳,同谢欲晚的衣裳交叠在一起,如何能一眼便认出是她的。

    远处那道水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姜婳眸中浮现了一丝嘲讽的笑。

    因为姜萋萋。

    唯一知晓那张床上是她的人,便是姜萋萋。在姜萋萋的预想之中,这原本是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要破了姜玉莹丞相夫人的美梦,也要顺带解决她。

    只是未曾想到,那日谢欲晚护下了她。

    姜萋萋便轻飘飘用奴仆的嘴,戳破她的身份,将事情传扬出去。

    什么‘有软肋’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姜萋萋要的是姜玉莹的美梦破碎和她的身败名裂。

    她前世不曾细想,同姜府有关的一切,她都尽力避开。可这一世这些事情再发生在她眼前,有些东西便露出了端倪。

    比如姜萋萋。

    水红色的身影已经到了她身前,姜婳垂着头,甚至小步地向后退了些。

    姜萋萋温柔笑着,上前牵住了她的手:“三姐姐,你不是在寺庙中祈福吗?好可惜,三姐姐祈福了三月的郎君,怎么唉。”

    姜婳怔了一瞬,望向了姜萋萋。

    姜玉莹远姜萋萋两步,听见她这一番话,倒也没有笑。她冷冷地看着姜婳,明显还记得之前宴会上的那杯酒。

    隔得近些,姜婳看见姜萋萋的脖颈处,有一道细细的伤。

    她很熟悉的伤,应该是被姜玉莹用钗环的穗子‘不小心’划伤的。她如寻常一般垂着头,手被姜萋萋看似温柔地挽住,远处石头望着她,她轻轻摇了摇头。

    后面的事情似乎就同她无关了,从姜萋萋和姜玉莹的神情中,她知晓了一件事情。她们都以为她前两月真的在寺庙祈福。

    她垂着头,没有说话,马车悠悠地载着她回到牢|笼。

    是第一次,姜婳从外面看这座不曾破落的姜府。它坐落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深重的红漆,乌黑的瓦片,门前两头威严的石狮子。

    马车停在了府邸前,因为是姜玉莹出行的马车,府中很快就有人来迎接了。姜婳也第一次被姜府的人搀扶着走下了马车,她静静地随在姜玉莹身后,垂着眸,一言不发。

    姜萋萋同她一起走在身后,见姜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由笑意盈盈。

    她温柔道:“三姐姐也别怪妹妹,妹妹曾为姐姐指了一条生路,甚至将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都给了姐姐,可是姐姐却一走了之,实在辜负了妹妹。”

    说着,她声音又温柔了三分:“没有三姐姐啊,我们府中其他姐妹实在受不住。三姐姐至清至善,定然不会同妹妹一般计较。”

    姜婳抬头,眼眸中映出了姜萋萋虚伪刻入骨子里三分的脸。

    远处的姜玉莹似乎有什么事情,今日还未折腾人,便急匆匆地走了。姜婳淡淡看着,知晓等姜玉莹闲暇了,又会如寻常一般折腾她。

    入了府,便没有人管顾她了。

    抬眸望向四处,她有一瞬的茫然无措。第一次,她真正在想。上一世,甚至这一世,她真的有一次真正逃出姜府这个泥潭了吗?

    她说不出。

    她真的去了江南,江南很美,有好多好多的花。那日爬上那堵墙,她在隔壁那个院子中,几乎见到了江南的整个春日。

    想着,如若在江南呆到冬日,雪也一定很美。

    应当同前世那场寒了她尸骨的雪不同,同梦中那漫天虚妄的雪也不同,可能江南的雪,真的会温暖一些。

    可似乎,她从不曾真正地属于江南。

    起码现在不是。

    姜家的事情一日不解决,她便永远给不了姨娘安宁。今日在长安姜萋萋能一眼认出她,明日在江南便有人能一眼认出姨娘。

    她无权无势,到底还是什么都护不住。

    于陈曾给了她一场太过美好的梦,当那场火燃起,现实才缓缓凸显它的狰狞。她那日抱着那个浑身颤抖的少年,像是抱着自己的一场梦。

    隔着衣衫,她触摸到梦的呼吸,她同他一同落泪。

    不知不觉此刻她也晕了眼睫,似乎也不会损坏她在府中的软弱形象,或许从前的她也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以此方式获得短暂的‘自由’。

    行至一处假山,姜婳看见了地上的花,她怔了一瞬。

    然后陡然被一双手从身后牵住。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一刻,她下意识挣脱开,然后就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谢欲晚修身似竹,气度清贵,淡淡道:“为何要回来?”

    四下无人,适才纷乱的心思在见到谢欲晚的这一刻陡然而止。她望着谢欲晚,眸中恍然看见那场白的发假的大雪。

    假山默默在她们身后,风悠悠地撞了又撞。

    姜婳望着自己的手腕,谢欲晚骨节分明的手依旧紧紧在上面扣着,即便是前世,他也外面也罕有如此情绪外放的时候。

    她轻声道:“放开我,姜萋萋同姜玉莹看见了我,我便只能回来了。”

    谢欲晚平静看着她的眼:“侍卫就在旁边,你能走。”

    “也是你的人吗?”姜婳语气不太意外,她抬眸望向面前矜贵的青年,突然轻声问道:“姨娘是你救下来的吗?”

    谢欲晚没有言语,眸中的神色也不曾变化一分,望了姜婳许久。

    姜婳这一次没有避开,她那日回去触不及防见到了谢欲晚,蒹葭和石头都是谢欲晚安排的人,姨娘的病好起来是因为谢欲晚。

    这些事情,一旦起了一个头,真的不是很难猜。

    她合乎情理地想到了姨娘的死,她望着青年淡漠的眼,有那么一瞬她期待出现一分不同寻常的神情。

    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能够看明白谢欲晚,她知晓他的执着,明白他的固执。

    可他现在在做她看不懂的事情。

    她心如止水,却还是在某一刻,轻轻地动了一下。

    适才因为落了泪,她的眸有些许的红,此刻抬起望向谢欲晚时,他因为那一抹红怔了一瞬。

    他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何出现在丞相府。

    莫怀将消息报了上来,他恰巧无事

    他不知道。

    只是觉得她会不太开心,他便来了。见她红了眼眸,他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上一世她很少在他面前表露情绪,若是见了泪,他便会将她抱在怀中。

    可这一世他不能这样。

    他一双凤眸中浮现了一丝困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困顿。他曾经对于陈带她离开姜府的行为嗤之以鼻,因为他以为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站在她的位置,他要做到一定是扳倒姜府,而不是逃避。

    可她应了于陈,她同于陈爬窗,钻狗洞,在无人的山林间奔跑。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但是做这些时,她很开心。

    他第一次因为她脸上的笑,搁浅了自己的计划。或许姜家对于她而言,也没有如此重要?他以为拔掉这根刺,她心中的伤才能彻底地好,但可能也不是。

    她不是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将她留在江南,可不过几日,她又来了长安。

    是因为季姨娘,他亦觉得合乎逻辑。

    可她又回了姜府。

    此刻红着眼问他:“姨娘是你救下来的吗?”

    是他救的。

    在他毫无波澜的人生的某一日,他抬起眸,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一道佛音在他脑中一声又一声地呢喃。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承应,万事万物,便是如此。他不会如小婳看的话本中的人一般,妄图以蜉蝣之力,去撼动苍生。

    重生如此虚幻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只是寻常。

    他只是想填了那方湖。

    湖不算生灵。

    他那日应下了,那道佛音也就消失了。然后,他就看见了身旁的姜玉郎:“玉莹这几日常同我言”

    他在心中补了后半句:“南后巷那家点心铺子的桃花糕很好吃。”

    姜玉郎道:“南后巷那家点心铺子的桃花糕很好吃。”

    同他记忆中,一字不差。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嗯,所以当那个妇人同前世一般寻他时,他如前世一般应下了妇人的请求,并护住了那位妇人。

    隔日,他第一次吐了血。

    他淡淡看着身前的女子,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拿出来说的事情。他并不知晓,如若她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会不会同他一般。

    他不愿赌。

    所以此刻,他沉默了许久,也只是轻轻摇了头:“我并不知晓你口中所言。”

    姜婳眸一怔,一颗泪又落了下来。

    所以她的姨娘,此生能再同她相见,是上天垂怜。

    她突然哭起来,谢欲晚凤眸一怔,拿起了帕子。

    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姜婳一边哭一边笑着,突然觉得今日的伤感都太过轻薄。

    只要姨娘还在,便是她要再同这姜府斗上十年,又如何。

    姜府从根部便是烂的,前一世便是她没有出手,言官依旧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姜家,姜禹、姜玉郎被流亡出长安,祖母晚年住在简陋脏污的小巷,姜玉莹死于她匕首之下。

    而这一世,她知晓前世之事,即便如何相斗,只要姨娘在,比起上一世的结局,都不会更差。

    她轻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红着眸望向谢欲晚。

    “就是想回来了,这些年的一切,都多谢夫子。只是夫子日后莫要再如此随意出入他人府邸了,今日四下无人,日后若是被人看见了,有损夫子清誉。”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她。

    似乎她又用一句‘夫子’,同他拉开了泾渭分明的线。他望着手中的帕子,上面仍有些许泪痕。

    他眸色很淡,似乎不太在意,只是轻声道。

    “姜婳,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望着面前红着眼的少女,似乎知晓,如若此刻他口中所言的是‘帮助’而不是‘交易’,少女便不会愿意亏欠他一分,拒绝得一定会比从前还要干脆。

    “我给你一个姜家不会动你的身份,然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静静看着她,这一刻用词格外地斟酌。

    他甚至自己都没听出自己话语中的小心翼翼,他已经同姜玉郎割席,如今不会再如从前一般日日在姜府。

    可将她独自放在姜府,他实在担心。

    他需要给她一个,姜府那些人如何也不会动她的筹码。

    姜婳一怔,手虚虚握住,望向谢欲晚。

    ‘求娶’变成‘交易’,左右都是要相缠一生,她眸一动便是要拒绝。

    青年一直注视着她,在她要开口的前一瞬,平淡道:“我要你将上一世丞相府有关商阳那边所有的账目都回忆给我,作为交易,姜家三小姐姜婳是谢欲晚的学生的消息,明日长安城将会人尽皆知。”

    “我不曾记住。”

    见她未第一时间拒绝,谢欲晚眸中划过一抹笑,君子如玉,此刻亦端方守礼。他躬身,轻声道:“那边有劳姜三小姐,知晓多少便回忆多少。商阳之事,有关我父亲,劳烦。”

    他将礼数做的如此周全,又提到了谢大人。

    姜婳眸间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在摇曳的花中,手指捏紧了衣衫。

    缓长的风吹过假山旁的花,轻悠悠地歪了一片,少女眸色复杂地望着身前躬身的青年,最后轻声道了一句。

    “好。”

    时下被收入门内的学生,有崇高之地位。

    被丞相收入门下的女学生,姜家便是人人恨她入骨,也不会明面上动她性命。应下,她便等同于多了一道保命符。

    前世商阳之账目,她虽然不能全部回忆出,但是七八分其实不难。府中一切事物都是她在打理,因为商阳那边特殊,她每日都会将商阳的账目细细对上两遍。

    她虽没有谢欲晚的过目不忘,但是账本中有规律可行,她记得几个重要的节点,从节点去回忆并不算太难。

    这的确也是谢欲晚不会知晓的东西。

    若是从前,姜婳只会以为谢欲晚这是在护她。

    可当他异常认真地同她行相求的礼,又搬出了早逝的谢大人,她便觉得不是了。

    谢欲晚这般的人,若是要护一人,一言不发才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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