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两日后学生该如何给夫子?”

    有了适才一番话, 姜婳用起‘夫子’的言辞时,眸色更是淡然了些,风迎着她的发丝吹过。她的眸依旧蒙着一层淡淡的红, 像是从前谢欲晚在宫廷中见过的颜色极淡的珍品海棠。

    他摇摇头:“无需如此急迫, 商阳之事, 对我至关重要。”

    姜婳也就没有再说话,甚至垂下了头,她有些不知还能同身前之人说什么,便轻声道:“学生知晓了, 这便退下了。”

    她想,左右谢欲晚出入姜府如入无人之地, 何时将东西交给他, 的确不是她应该操心的问题。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见她情绪明显好了不少, 心中也松了口气。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 听在姜婳耳中,甚至带了一丝难言的温柔。若是从前她大抵是会在意三分, 但此刻她心中无甚波澜, 闻言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声:“好。”

    她转过身,眸中没有什么神情。

    那片在谢欲晚眼中盛开的淡色海棠,也随着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开始消散。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 迎面而来的风勒出他修长的身姿,他迎风而立, 像是一片雪日的青竹。

    *

    姜婳回了那个几月未见的院子。

    她走之后, 晓春按照她的说辞,应该也离开了。院子几个月没有人, 姜婳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门上的蜘蛛网。她用帕子捂住鼻子,轻轻地推开门,眸中多了些讶异。

    很干净。

    院子中,屋子里,都很干净。

    只有那一方门上,象征性地布着些蜘蛛网。但她用帕子去擦拭桌面时,帕子滑过桌面,帕子还是干净的。

    她怔了一瞬,府中有人一直为她打扫着院子吗。还是独独不打扫门的那种,难道日日翻墙打扫?

    姜婳有些不太明白,推开房门,房间内也是干净一片。

    然后,她的眼睛定在一处,心有些微微的发怔。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近了,看着桌上那一罐琉璃罐子装着的糖。

    怕她不认识一般,还用毛笔偷偷在下面压着的宣纸上写了一个——“橘糖”。

    等她从糖罐下面抽出那张宣纸,就看见了彼时橘糖歪歪扭扭的字迹。

    “莫怀同我言小姐回到了长安,好巧,恰好我在熬糖,便准备好了一罐。送去姨娘那似乎不太好,我便摸黑来了姜府,万一小姐哪天回了这个不好形容的地方,看见这罐糖,想起橘糖会不会开心一些。那门上有蜘蛛,真让人害怕,所以我直接翻墙了!”

    小信到这里就没了。

    姜婳眸中浮现些许笑意,所以是橘糖翻墙给她送了罐糖,还顺便帮她打扫了一番院子?

    倒是歪打正着。

    屋子里面似乎东西都被橘糖换了一遭,甚至连茶水都有,她摸了摸杯壁,冰凉冰凉的。撑着手望着屋子里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一切,姜婳轻轻地垂上了眸。

    即便有上一世,姜府还是有许多她不知晓的东西。

    那日在江南遇见的老妇人,不会如此巧合,她说姨娘当年有一笔几十万的嫁妆,可是姨娘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件事情。

    如若姨娘手上有这些银钱,她们便不会沦落到要靠变卖东西换药和米的地步。

    所以,如若不是姨娘不知晓,便是从姨娘重病开始,那笔嫁妆就不在姨娘手中了。

    姜婳手骨敲着桌面,一声又一声,等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她摊直了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移开眼神。

    十年学了些不好的习惯,也是正常的。

    *

    夜间。

    姜婳突然醒了,她下了床,推开窗,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像是料准了四周无人,她‘噗嗤’一下,爬上了窗。全程有些摇摇晃晃的,她的手死死捏着窗,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窗户上。

    浅浅的屋檐就在她的头顶,她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点点的繁星。她轻轻地看着,春日的风温柔地卷起她披散的发,映出她满是温柔的眉眼。

    她其实也没有想到什么,只是淡淡地看着那一片星空。

    那日同于陈离开的时候,她没有走门。因为上一世她从未爬过窗,走一些从前没有走过的‘路’,在那个只有淡淡月光的夜,似乎独具氛围。

    今夜是因为什么呢?

    姜婳很难表述明白,因为她知晓从明日开始,她将彻底踏上一条同前世不同的路。

    *

    隔日。

    长安城突然下起了雨。

    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却止不住城中纷飞的消息。

    丞相府的人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那姜奉常家的姜三小姐,听说前些日被我家大人收为了学生,是就是你知晓的那种学生,朝廷中那些大臣觊觎这个位置这么久,都想为自家小公子讨要,谁知道我家大人偏偏相中了一个女郎

    一时间,人心的风雨,比这长安城飘泊的雨还要大些。

    不同府的马车在长安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上拥拥挤挤,最后都停在了两个石狮子前。这府的管家左看看,见到御史大人家的车来了,忙对着后面的小侍望了望。那家的管家右看看,掰着手指数着拥堵在一块的马车

    一道青色锦袍的身影十分出众。

    旁边的小太监小声喊着:“祖宗啊,祖宗啊,这种事情让府中的管家来不就好了,这么大的雨,若是感染风寒了小的该如何交代呀。”

    一旁的少府家的三公子直接轻呼:“安王都来了。”

    徐宴时一双狐狸眼左晃晃,右晃晃,完全不理会身旁的小太监。

    王家有一纨绔,平日同安王交好,王府的管家也同安王见过几次,此时不由上前行礼:“安王也是来拜访姜奉常的吗?”

    安王挥一挥袖子,嫌弃道:“姜禹那个老头有什么好见的,你们也不是来见姜老头的呀。”

    王管家被说的摸了摸没有的汗,然后就看见安王摸了摸下巴。

    徐宴时眼珠子一转,轻哼道:“看热闹,看热闹知道吧。话说这姜三小姐我从未见过,得见一见,能让谢欲晚收为学生,真乃神人,见,得见!”

    他越说越激动,各家还在左右徘徊时,他直接上前敲响了大门。

    姜府内一众人早急的团团转,唯一知晓些内情的姜玉郎捂住了脸。前两月谢兄说的不还是欲求娶吗,今日怎么就要收为学生了。

    姜玉莹冷了脸,手中的茶盏已经摔了四五个。

    姜玉郎看着气急败坏的妹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姜玉莹甩开袖子走了。

    高座上的姜禹和姜老夫人都没有说话,姜禹面色沉重,姜老夫人却带了三分喜色。

    传报的小厮已经冒雨推开了门:“大人,老夫人,安王求见。”

    原本一言不发的大堂顿时热闹起来,姜禹和姜老夫人对视一眼,忙到:“请,快请。”

    外面一众人看安王敲响了门,也忙都上前敲响了门。大雨瓢泼之间,敲门声如雷声一般。

    徐宴时捂嘴笑了起来,身旁的小太监头上都在冒汗了。

    他家殿下就差没有说‘打起来’‘打起来’了,难怪他平日日上三竿才起的殿下今日一早便自己起了床,他以为终于要用功读书了,哪里知道是来看热闹的。

    哪怕就是同这些人一样来求娶姜三小姐也好呀,一大早起来冒着雨马不停蹄赶来姜府——看热闹。

    小太监认命地将伞举高了些。

    看着那些人争先恐后的模样,徐宴时笑着笑着,肚子都笑疼了。

    热闹看够了,他才不想见什么姜老头,溜了溜了。

    至于那姜三小姐,世间神人那么多,他倒也不是都要见一见,玩大了真让老三老五误会了,他好日子也到头咯。

    徐宴时转身就走,看见大雨在石头上挡出小小的水泡时,脸上纨绔的笑意怔了一刻。

    小太监见他突然哑了声音,小声道:“今日乐子不够殿下开心吗?”

    徐宴时低声道:“开心。”

    小太监:

    *

    丞相府。

    橘糖咬着一方馕,咽了许久都没有咽下去。

    莫怀在下面垂着头,汇报着消息:“公子,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只是”

    正在处理公务的谢欲晚淡淡抬起头:“只是?”

    橘糖咬着馕,望向莫怀。

    莫怀轻声道:“求亲的人已经踏破了姜府的门槛。”

    谢欲晚持着笔的手一怔,许久,才轻声应了一声:“嗯。”

    橘糖呆呆咬着馕,把自己咽住了:“咳,咳,咳公子,公子,你寻我要的那罐糖,是不是给小姐送过去啦?”

    看着谢欲晚的神色,她声音越来越轻。

    谢欲晚淡淡扫过橘糖,最后停在她手中的馕上:“谁许你在书房用膳的?”

    莫怀垂着头,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战火蔓延橘糖一个人就够了,他手中还有许多事务,他转身准备退下,就被谢欲晚平静唤住:“莫怀,漠北那边的事情为何半月没有进展了。”

    橘糖眨了眨眼,艰难咽下口中的馕。

    莫怀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还是平静着声调:“那边安插的人没有完成之前布置好的东西,我们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派过去。”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笔:“你过去?”

    他声音很淡,却又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眸中神色同平常无异,但屋子中的两个人都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橘糖咬着馕,默默退下。

    莫怀只是垂头解释:“公子再给属下半月。”

    屋内沉默良久,谢欲晚没有说话,莫怀只能忐忑地垂着头。

    许久之后,谢欲晚淡淡看着手下斑驳了墨迹的书页,轻声道:“下去吧。”

    莫怀如释重负,转身之际,望了一眼素白屏风前的公子。

    在那永远如死水一般的平静中,此刻泛滥了些许茫然。像是淡淡一层,萦绕在公子周身,裹住了他的神色。

    “砰——”

    莫怀关门的声音很轻。

    向来很轻。

    谢欲晚平静地将手下斑驳的书页拆下来,捏成团,放置到一旁。

    书页上斑驳的墨点似乎在提醒他适才的荒唐。

    他不知晓自己心为何而乱。

    青竹即便在雪地里,依旧身姿修长,可雪迹斑驳——

    书房中只剩下安静拆卸书页的声音,随后是毛笔落在纸面的细微声响,像是雪一层又一层,青年眸中神色不清,落下的字缓慢而端正。

    *

    长安城中发生的一切,姜婳浑然不知。

    晨起,见下了雨,姜婳忙关好了门窗。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从屋子中寻了一把伞,撑开散了散灰尘,摆放在屋檐下。

    做完一切,姜婳又寻出宣纸,笔墨,开始回忆谢欲晚同她要的东西。

    她才在纸上题下一字,门外就出来了剧烈的敲门声。

    她适才刚锁好了门,看着动静也知道外面是谁,放下笔的动作都慢悠悠的。她轻垂了眸,该来的总会来。

    她也等姜玉莹许久了。

    不出意外,不等她去开门,门已经破了。

    姜婳抬眸,刚撑起伞,就看见姜玉莹气急败坏地闯进来:“姜婳,你做了什么?”

    没有屋檐,院中的雨依旧很大,雨水顺着伞面慢悠悠地向下滑。

    姜婳突然轻声问了一句:“那日山间的狼是你放的吗?”

    姜玉莹直接挥开了侍女的手,大步向姜婳走过来,脸上满是不耐烦和恼怒:“什么狼,你到底同谢郎说了什么,他居然将你收作了学生?”

    姜婳轻轻向后退一步,不愿意沾到她身上的雨珠。

    她随意说道:“那日在寺庙中,夫子被恶狼所伤,我恰好挑着水路过,救下了夫子。夫子问我要何恩典,我便求了一个学生的位置。”

    “这般好运。”姜玉莹轻嗤一声,甩了甩袖子,倒也没怀疑。

    雨珠顺着伞面一片一片地滑,隔着伞,两人都太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姜玉莹上前一步,将姜婳推进了屋檐下,姜婳垂着头,踉跄着向后退。

    见她依旧如此软弱,姜玉莹心思收了几分。想起适才姜婳问的‘恶狼’,不由蹙眉:“你为何觉得恶狼的事情是我做的,你没在谢郎面前胡说吧?”

    姜婳摇头:“我不敢。”

    “这倒是真。”姜玉莹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真救了谢郎?”

    姜婳面不改色说谎:“嗯,那日在山间,恶狼被夫子的侍卫打的就剩下一点气了,我在远处拿了石块将恶狼砸走了。那恶狼走的时候,还留下了好长一条血印,后来我用水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为何要洗?”姜玉莹有些烦躁,问道。

    姜婳抬头,认真地望着姜玉莹,一字一句轻声道:“二姐姐,因果报应。人手中便是染了恶狼的业障,日后也是要偿还的。”

    她的眸色很淡,今日光恰又有些暗,姜玉莹同她对视着,手指尖突然颤了一瞬。

    但很快,姜玉莹就不耐烦说道:“你该同祖母说这些,她最信佛了。我奶娘同我说,我还未出生时,祖母便在院中建造了一个大大的佛堂。那里面所有佛像,都是上好的金身。每年捐给寺庙的钱,少说也有我两套妆面。”

    说完,姜玉莹眸中多了一分算计:“姜婳,你去同谢郎说,你要换一份恩典。”

    姜婳心中淡淡一笑,眸中却害怕地退了两步。

    “可是夫子”

    姜玉莹脸色冷了下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婳瑟缩着身子,轻声道:“是我对不起姐姐,但我我能告诉姐姐一些别的事情。”

    姜玉莹眸中有了冷意,不屑道:“你能告诉我什么?”

    姜婳抬起眸,柔柔弱弱地看向她,声音轻得恍若轻薄的雪。

    “我那日偶然间从祖母和大哥那听到了夫人当年的真正死因,我,我一直想告诉姐姐,这些年是姐姐误会了姨娘。我知道,姐姐是因为奶娘,这些年才不喜欢我和姨娘。但是是姐姐误会了,我那日,那日听见祖母在佛前说的。”

    姜玉莹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个娇娇小姐,此刻眸色却比什么都冷。

    “姜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姜婳柔弱地望向她,眼眶已经红了。

    像是信奉羔羊永远不会有獠牙,姜玉莹脸色十分难看,最后却控制住了手,咬着唇道:“你说。”

    姜婳眸中的泪一颗颗落下,姜玉莹不耐烦地抓住她的肩膀,情绪已经有些崩溃了:“你说你听见了,告诉我呀,听见了什么,告诉我。”

    姜婳红着眸,小声地摇头。

    就在姜玉莹已经陷入疯狂时,她小声道:“我可以告诉姐姐,但但姐姐能不能帮我,帮我做一件事。”

    姜玉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应了:“你说。”

    姜婳垂着头,眸中的泪却有了笑意:“二姐姐,我不恨你,你是因为误会才这样对我和姨娘,那日我听完真相后,我就不恨二姐姐了。但是但是我恨四妹妹,如果不是她抢了我的婚事,姨娘,姨娘就不会”

    她说着哽咽了起来,随后红着眸望向姜玉莹。

    “二姐姐,我知道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能不能”

    她哽咽着,在姜玉莹疯狂而凝滞的眸色下,一字一顿:“把你给四妹妹的婚事收回来。”

    姜玉莹眸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看着姜婳通红的眸。

    如若姜婳直接告诉她,她可能不会信。

    但是姜婳怎么敢骗她呢?一个自小软弱的羔羊,如何敢哄骗手持屠刀的她。而且姜婳同她说的一切合情合理

    姜玉莹犹豫了,迟疑道:“你发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姜婳红着眸,却毫不犹豫举起了手,声音轻却坚定:“信女在此起誓,若二姐姐能达成信女心中所愿,信女一定告知二姐姐当年夫人之死的真相。”

    她望着姜玉莹,看姜玉莹眸中的疯狂不断地闪动。

    一旁的丫鬟已经不敢再听,匍匐跪在了一旁。

    姜玉莹蹙眉望向了丫鬟,轻声道:“姜婳,你别骗我。半月,最多半月,姜萋萋身上的婚约便会没有。一个江南的破落人家,也值得你们这么抢,真丢脸。若是日后我知晓你骗了我”

    姜婳垂眸看着姜玉莹垂眸,轻飘地拔下了头上的钗环,俯下身,用尖锐的一端抵住丫鬟的脖颈。

    丫鬟听见这般辛密本就惶恐,陡然被锋利的钗环抵住,整个人都颤抖地哭了起来。

    “小姐饶命,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小姐,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守口如瓶,小姐,放过我一次。”

    丫鬟深知姜玉莹的恶劣,其他事情便算了,同故去的夫人有关的事情,小姐便容不得一点差错。

    现在,她就是那个差错。

    她颤抖着身子,头重重往地上磕,不一会儿就见了血。现在”抵着她的珠银簪,还是她今日亲自为小姐插上去的。

    姜玉莹没有出声,她就没有停下,祈盼能借着一同长大的情分,让小姐可怜她一分。

    “够了。”姜玉莹不耐道:“听见第一句你便该走远,而不是如今还要让我亲自动手。”

    丫鬟已经哭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即便那簪子一点一点插入她的脖颈,她亦不敢反抗一分,她的爹爹娘亲都在二小姐手下当差

    即便这般对自己说,距离的疼痛还是让丫鬟下意识挣扎。

    姜玉莹蹙眉,平日这些事情如何轮得到她动手,丫鬟还在反抗,却不敢真正对姜玉莹动手。

    姜玉莹一个娇小姐,没什么力气。此刻最后一端,如何都刺不下去。她嫌恶地松开了手,蹙眉轻声道了一句:“麻烦。”

    银簪就那样半截插在丫鬟脖颈间。

    鲜血淋漓。

    姜婳像是被吓到一般,撞上了后面的柱子。

    丫鬟痛苦地在地上蜷曲,脖颈间的血越来越多。她发出的痛苦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微弱,甚至不如外面瓢泼的雨。

    姜婳颤抖地身子,眸一下又一下地垂,指尖无力抓着地面,不敢看丫鬟一眼。

    姜玉莹瞥了她一眼,嫌弃道:“一个丫鬟,看你的模样,哪里像一个主子。”说完,她冲着远处招招手,唤来了侍卫。

    侍卫冒着雨上前,看见还在蠕动的丫鬟,两人神色明显一愣。

    姜玉莹已经很不耐烦:“搬出去处理了啊,还需要我教你们吗?”

    侍卫们一愣,看着明显还在痛苦的丫鬟,都认出了这就是姜玉莹的贴身丫鬟。

    他们对视一眼,还是很快将尸体拖了出去。

    姜婳已经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姜玉莹原本信了六分,此时已然信了八分。她嫌弃地看着姜婳害怕的模样,冷声道:“这件事情若是我在府中听见任何风言风语。”

    姜婳忙摇头,一遍一遍道:“我不会的,不会的。”

    姜玉莹轻蔑地看了一眼,从侍卫手中拿过伞,走了。

    被损坏的院门还是被关上了,瘫坐在地上的姜婳眸中神色很淡。

    姜玉莹今日处理的贴身丫鬟,名为金芽。

    她背上的那道伤是她烫的,腿间的那道疤是她划的,姨娘棺木的那把火是她放的。

    不说罄竹难书,但她过去在姜府的苦难里,抬起的每一眼,都能看见她。

    姜婳淡淡看着自己的手。

    沾了雨日的泥土,有些脏。不过本来从上一世就不怎么干净了。

    那日姜萋萋的手指向她的时候,她的心中只淡淡地响起了一句话。

    因果报应。

    她回到府中的那一刻,便在谋划着今日。

    上一世,姜玉莹以姨娘之死,威胁她。这一世,她用姜夫人之死,‘相求’她。这很公平。上一世,姜玉莹拉谢欲晚入局,这一世,她便拉祖母和姜玉郎入局。这也很公平。

    姜玉莹那般无脑自大的人,比起认为欺负了十几年的羔羊会奋起反抗,她宁愿相信,是一只羔羊真的得了上天眷顾,拿到了一张能够暂时左右‘猎人’的大大的银票。

    她会如施舍一般,应下羔羊‘微不足道’的需求。

    姜婳瘫坐在地上,许久微动。她眸色淡淡地看着外面的雨,伞就那样随意摆放在她身旁。伞面上有微小的水珠,一点一点缓慢地淌入地面。

    姜婳倚着柱子,望着已经暗沉下去的天。

    她得了上天眷顾,拥有了重来一世的幸运。故而对于漫天神佛,她有着比常人更多的虔诚。

    她适才对姜玉莹说了很多谎,但抬起手对天发誓时,她并没有骗姜玉莹。她真的会告诉姜玉莹,姜夫人当年究竟是为何而死的。

    那些躲在姨娘身后,放纵姜玉莹的无脑和恶毒,让其随意宣泄的人,本身也是凶手。

    第四十二章

    长安瓢泼大雨下了一日, 却止不住姜府的热闹。

    各府的人都想着法子打听着姜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小姐。

    窃窃私语声被雨声一点一点覆盖,扰不得姜府偏僻一角的寂静。‘送’走姜玉莹后,姜婳认真地洗了很多遍手, 用的是掺杂着雨水的冰凉的井水。

    井水是她适才撑着伞, 自己打的一小桶。她将伞和水桶都放在屋檐下, 蹲下身,很认真地洗着手。

    外面雨像是坠落的珠线,在她身后不停地落。可能用了半个时辰,她才将手清理干净。其实手上只是一些尘土和泥污, 但她很认真地清洗了数遍。

    看见皮肤被搓得通红时,她眼眸怔了一瞬。

    地上的血已经被涌进来的雨水一点点冲淡了, 她垂了眸, 用刚刚洗完手的水,将最后一点血迹冲掉了。

    血迹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突然她就很想姨娘。

    但此刻如何也是见不到的, 她起身向着屋子里走去,打开了木柜子, 拿出了橘糖留给她的那罐糖。

    歪歪扭扭的字条她也没丢, 她一边看着字条,一边从玻璃罐里面拿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将糖放入口中,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

    她心中的郁气消散了一些, 轻轻地摆着自己的腿。

    想着如此大的雨,门板上面的蜘蛛应该都被雨水冲走了。下次橘糖来的时候, 门板上没有蜘蛛, 橘糖就不用爬墙了。

    雨声淡淡响在她耳边,其实她应该去写前世那些账目了, 但不知为何她不是太想动。

    商阳商阳那边的事情,谢欲晚前世便在查,她知道前世最后那两年,商阳那边的事情其实有了一些眉目。但是谢欲晚从来不同她说这种事情,她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

    居然有谢欲晚十年都还未查清的事情吗?

    想到这,姜婳重新拿起了纸笔,认真地开始回想。等到笔尖凝成一滴墨时,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纸上回忆了起来。

    *

    丞相府,书房中。

    橘糖轻轻地研墨,时不时偷看一眼旁边的公子。

    已经忙碌了数日,矜贵的青年此时眉眼间带了一分疲倦,此时正翻阅着不知何处传回来的消息。

    “砰——”

    外面风雨交加,书房的窗突然一下子被吹开了。阴风阵阵,橘糖忙跑上前,将窗户关上。风有些大,她用了些力气,才将窗户关好。想了想,她干脆把窗户锁上了。

    转过身时,才发现自家公子正望着这扇适才被她关上的窗。

    对上眼神,她不由小声道:“是吵到公子了吗?”

    青年淡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橘糖也就没有当一回事,回去继续研墨。就在橘糖已经快将这件事情忘了的时候,突然听见身旁的人淡声说道。

    “去唤莫怀来。”

    橘糖摸了摸鼻子,不知夜如此深了,去唤莫怀来干嘛。不过她还是很听话地下去了,回头望一眼公子时,发现公子淡淡垂着眸。

    “砰——”

    是门轻声被关上的声音,风从缝隙中透进来一些,谢欲晚的眸色又淡了些。

    想起姜婳那个破旧的小院

    凄风苦雨。

    矜贵的青年淡淡放下笔,可笔尖凝滞的墨却暗示着他的不平静。风依旧徐徐刮着,一声又一声,些许凉风从门和窗户缝隙中透进来。

    即便是深夜,但莫怀还是很快就来了。

    “公子。”莫怀垂头道。

    谢欲晚沉声了一瞬:“寒蝉如何言。”

    莫怀本不该明白得如此迅速,比较公子实在不喜人揣摩他心思。

    但莫怀被谢欲晚今日那一句‘要不你去’吓到了。

    风悠悠地在外面刮着,一下又一下撞着窗户。一身墨衣的莫怀低垂着眼,平静回复:“小姐那边并没有消息传来。”

    他看着公子眉眼间一抹淡色,想了想补充道:“今日风大,雨大,公子若是——”

    矜贵的青年淡淡地看着他。

    莫怀咽了一口气,觉得横竖不过一个‘死’,如何都比被派去漠北要好。

    “公子若是处理了一天的事物,想去外面散散心,今日风大雨大是个好日子。”

    一旁的橘糖瞪大眼,一时间不知道向来严谨的莫怀如何能说出这般胡话。就在她还未消化完的时候,她看见公子正若有所思。

    她眉心一蹙,还不曾说话,就听见公子淡淡应了一声。

    *

    隔日。

    姜婳起床时,第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窗户。

    那扇她曾经踉跄爬上去,晃晃悠悠坐在上面的窗户,糊了厚厚的一层油纸。

    她眸一怔,然后就看见窗户旁有一张字条,上面同写了一个大大的‘橘糖’。她一愣,下意识翻开字条,下面果然还有一段字。

    “昨日长安雨下得好大呀,小姐院子的窗户一看就会冷。”

    字条就只有这样一句话,姜婳敲了许久,眸中漾出一抹笑。

    怎么橘糖入姜府也似入无人之地一般。

    她好好地将字条收到柜中,再认真地看了看窗户上的油纸。

    如若是橘糖,一定会勾着腰,冲后面的人挥挥手。等到后面的人提着微弱的灯上来后,再认真地看着她破旧的窗户,一脸正经地指挥。

    想到这个场景,她就不由低声笑。

    到了院子中,她才发现昨日被姜玉莹弄坏的门也被修好了。左右寻了寻,倒是没有看见纸条了。

    *

    丞相府中。

    橘糖百无聊赖地抄写着佛经,冲一旁的莫怀轻声嘀咕:“从江南回来之后,公子便日日要我抄写。我只是犯了一点小小的错,公子惩罚了我半月还不够吗。这佛经里面的词汇生涩难懂,比抄写诗文折磨多了。”

    莫怀没有回话,只是认真地收起橘糖抄写好的佛经。

    橘糖咬着笔,满眸痛苦:“抄写便算了,公子每日一张一张检查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公子不会看,上次偷懒了些,公子居然直接给我指出来了。怎么会真的有人能背下来这些枯涩的佛经”

    莫怀淡淡来了一句:“公子过目不忘。”

    橘糖眸凝滞了一瞬,随后奋笔疾书起来,眼见着字已经眉飞色舞了。

    莫怀却丝毫没有阻止。

    嗯,公子日后临摹的范本又多了一个。

    等到橘糖抄写完手下的佛经,莫怀不留情地认真收了起来。

    橘糖瞪大眼,看着莫怀对待她抄写的那堆东西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一样。直到莫怀走了很久,橘糖还咬着笔。

    这个人不会喜欢她吧!?

    暗恋人的男人真可怕。

    *

    “砰——”

    莫怀敲响了书房的门,平静道:“公子。”

    里面传来了一声的淡淡的:“进。”

    莫怀将手中的佛经递上去:“橘糖今日的抄写,公子今日若是不提,她明日的字迹该越发洒脱了。”

    谢欲晚眸色很淡地看着手中的佛经,翻阅了一两张。

    “无事。”

    没听到什么吩咐,莫怀持着剑的手动了动:“公子,再过两日姜府便要寻牙行了。”

    寻牙行,便是买奴婢。

    谢欲晚清淡地应了一声:“晨莲这些日是否来了长安。”

    莫怀眸一凝。

    晨莲是寒蝉之后,暗卫营中培养出的最优秀的暗卫。从那些尸骨中杀出来的时候,晨莲才十三岁,如今过了三年,也才十六岁。

    她生了一副美人面,最喜杀戮,额角有一块小小的疤。

    寒蝉已经在暗中护住小姐,晨莲这般的人放到小姐身边,太过凶残。可莫怀不敢质疑公子的决定,他的语调如往常一般:“是。”

    他以为这一次将晨莲同寒蝉一般,暗中安排到小姐身边就好。

    可未等他下去安排,身后就传来青年淡漠的声音。

    “不必等什么牙行,直接同姜家言,这是丞相府送过去给姜三小姐的丫鬟。”

    莫怀一怔,随后应下。

    *

    下了一夜的雨,天微亮时就停了。

    姜婳正在回忆上一世的账目,房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

    她眸中不由浮现了一丝疑惑,按照她所想,这几日应该没有人会来寻她的。便是姜玉莹等不及出尔反尔,姜玉莹也不会敲门。

    她轻声道:“稍等。”

    门外的人似乎不急,也没有出声。

    姜婳忙将手中写到一半的账目收起来,待到一切恢复如常后,她推开了门。

    一双凤眸同她对上。

    她怔了一瞬,扣住门的手微微发紧:“夫子?”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她。

    料想他是为了账目而来,姜婳有些迟疑:“我,我还未写完,可能最迟得明日。”

    “不急。”他依旧是如上次一样的说辞,眼眸淡淡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左右还是在姜府,有了夫子同学生的关系,姜婳犹豫之间,到底是将人请进了门。

    “夫子,进来说话吧。”

    即便只是身着一身白色锦袍,青年浑身依旧透露着矜贵清冷,一双凤眸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他没有四处打量她的住处,而是平静地看着桌上的笔墨。

    劣质的墨香萦绕在他们周围,谢欲晚已经想不清,他何时才用过这般的墨了。默默在心中记上一笔,他坐在了桌前。

    姜婳已经斟了一杯热茶。

    淡淡的热气从茶中涌出,少女俯下身时,端正地将茶水放在他面前。

    很端正的夫子礼。

    谢欲晚没有说话,只是等姜婳做完一切后静声道:“橘糖说很担心你,让我送一个丫鬟到你身边。我没有应下她,想来问一问你的意见。”

    姜婳一怔,她身边的确没有丫鬟。

    过几日姜府要寻牙行,应该也会为她送过来一个丫鬟。这个被送过来的丫鬟,多半是姜玉莹或者祖母的眼线。

    橘糖便是连这点都为她想到了

    她望向面前的青年,有点不知如何开口,这是不是已经不是交易的内容了。

    谢欲晚望着她,又轻声说道:“本来橘糖是想自己来的。”见姜婳眉心微蹙,他继续淡声补充:“可莫怀不许,橘糖同莫怀哭闹了许多,闹到了我身前。”

    姜婳被说的有些羞窘。

    这的确是橘糖因为担心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茶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萦绕,轻飘的烟若有若无。在她低头的刹那,青年一直淡淡地看着她。

    他眸中的情绪很淡,但其实并算不上平静。

    昨夜被人偷偷贴好的窗,此刻似乎在反抗,被风吹着在墙上砸出一声又一声轻响。他看了她良久,知晓她在抉择和犹豫。

    他垂了眸,轻补上一句。

    “上次的交易,是在下未考虑清楚。”

    在姜婳抬起眸的疑惑中,他望着她淡声道。

    “夫子同学生的身份,虽然能护你一时,但是也会给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这几日长安城很热闹,来姜府求娶的人很多。是在下当时未思虑清楚,给你造成了影响。”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姜婳心中蔓延开。

    “所以如若你不介意,在下会让莫怀挑好人,明日送到姜府。”

    她怔了许久,轻声应了一句:“好。”

    青年看了看已经冷下去的茶,饮了一口。不知为何,今日的茶水很是苦涩。他饮茶时,姜婳就站在他对面。

    等到他饮完一杯,他便告辞了。

    似乎他来,就只是为了传达一下橘糖的心愿。

    姜婳心中有些疑虑,但是无论是上一次的交易,还是这一次的丫鬟,谢欲晚都做的合情合理。甚至,最后都是她自己应下的。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窗户也静幽幽地停住了。

    莫怀等候在山林间,不知为何,公子的神色有些沉重。他走进,却只听见公子淡声吩咐道:“府中的珍墨,明日让晨莲一同带到姜府吧。”

    月色淡淡映出青年的影子。

    山里间交叠的树影,一次次从青年身上踏过。

    月色平等地照在树和人的身上,但在这天地之间,一个人的身影是如此萧瑟单薄。

    谢欲晚一双凤眸望向了天边的月,可他看见的,似乎也只有一场漫天的雪。他该想起很多东西,可最后他只是想起了六岁那年推开门时母亲冰冷的尸体。

    他没有上去。

    有些事情于礼法不符。

    他淡淡地看了那个他唤作‘母亲’的人的尸体很久。

    后来那些长老们都来了,他们看着面色惨白的女人,哭着道了一声又一声的‘好’。长老们说母亲的行为实乃大忠大义,说他脚下那方白绫就是母亲的贞节牌坊。

    他那日在房中看了许久。

    等到长老们走了,丫鬟们将母亲的尸体抬下去时,才有人轻声道了一句‘可怜’。

    可后来他又听见:“死生契阔,生死相随,谢大人和谢夫人,乃是世间夫妻之典范,诗文中的比翼鸟连理枝,在谢夫人殉情的那一刻变得如此苍白。”

    他听了许久,最后只记住了一个词。

    殉情。

    何为情呢?他一生都不曾明白。

    他只是记住了后来那场漫天的大雪,下了七日七夜。

    他曾答应一个妇人,要护她的女儿一生,可那个妇人的女儿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她冷得她的手他如何都捂不热,她不会再对他笑,脸色开始泛滥苍白。

    可这其实都是前一世的事情了。

    清冷矜贵的青年扣着手中的扳指,血缓缓从指尖流了出来,他看见了,却只是静静看着,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青筋在他苍白的手上勃|起,掌间的血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滴落,素白的袍被雪染上了丝丝的红梅,可青年依旧只是淡淡地继续加重着力道。

    等到手间血肉模糊,扳指依旧未断。血没入尘土,在月色之下便再也消失不见。

    谢欲晚淡淡垂着眸。

    有什么东西,要从他心中血肉模糊地生长出来。

    要探过他六岁那年推开的屋子,透过前一世那七日七夜覆盖在世间的雪,要缓慢地,如今日天边淡淡的月一般,缓慢地,血肉模糊地生长出来。

    他解释不清自己这些日在干嘛,她说他不过‘浅薄的占有’。他便也在心中认下了这声‘浅薄的占有’。

    可不是‘浅薄’吗?没有人告诉过他,原来他的‘浅薄’,会如此深重。

    他会心疼,会迁怒,会想要乞求。

    这是‘浅薄的占有’吗?

    望着手中的血,在一片淡淡的红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许久之后,他依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他只是又听见了那一声佛音。

    佛珠恍若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划过,黄木的珠子滚着血肉成了片片的红,一颗颗落在地上,发生沉闷的一声响。

    那日他淡淡地抬起眸。佛音似乎宽恕着他的罪孽,许下一句又一句禅语——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青年淡然地抬起眸,却双眸通红。

    或许,这不是启示。

    而是惩罚。

    *

    隔日。

    橘糖拿着写好的佛经,好奇今日莫怀为什么没有来寻她。等到她不自觉拿着佛经走到门口时,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真是平日被催促惯了,今日没被人催,还不习惯了。

    没关系,她也很‘熟练’地抄写完了。甚至因为想昨日的事情,她都没有偷懒一分。等到了门口,还未敲门,莫怀已经沉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

    橘糖一怔,将手中的佛经递了过去。见到莫怀沉默的脸,她望了望书房:“怎么了?”

    莫怀没有说话,只是收了她的佛经:“公子这几日不想见人。”

    “谁也不见?”橘糖小声嘟囔。

    莫怀沉默摇头:“谁也不见。”

    “若是小姐来寻呢?”橘糖更小声说道。

    “大抵也不会见。”莫怀望向书房,眸中带了一丝沉闷,他很难形容适才公子的模样。若是要说,很像书院那一次。

    年幼的公子哪怕弯下脊梁哀求了所有人,也只能堪堪保住橘糖性命,眼睁睁看着长老们将橘糖送走。

    自那一次后,公子就变了。

    如今,莫怀垂着头,想起昨日山林间。公子在月下立了很久很久,手间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月光映照的影上。

    山间的狼似乎因为闻到了血腥味,一声又一声咆哮了起来。

    可无论是他还是公子,神色亦没有一丝变化。

    这山间的确有狼,几月前,他为公子捉过一只,那个用手碰了小姐的侍卫尸骨无存。一月前,在公子知晓了于陈的计划后,命他将山中所有的狼都捉了起来,囚到了一起。

    公子没有说,甚至没有同他提到于陈。

    但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公子只是怕小姐同于陈私奔时,这山间的狼会冲撞了小姐。

    即便公子从来不曾说,但是每一次他都做了。

    江南那间小院,在小姐还未去江南的时候,公子便自己去江南买下来了。其实只是一间小院,公子如若想要,一封书信罢了。

    可公子没有,而是买了一艘船,下了江南。

    他看着公子同宫人学习如何种花,一双修长的手满是泥土,却还是满眸认真地看着手中的花。

    学种花,公子学的很快,不过他并不意外,比较公子自小学什么都很快。

    除了爱人。

    他那时在江南便在想,满院的花,满院的树,公子为什么突然生了这些性质,直到他看见姜三小姐。

    公子总是淡着一双眸,可是那日同姜玉莹还有姜三小姐告别后,公子的眸中有了笑意。

    很轻,很浅,像是夏日的雪。

    夏日如何会有雪,但真的很像,那时莫怀便在想,或许在公子的夏日里是有雪的。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一直沉默地守在公子身边。他看着公子笨拙甚至不自知地爱人,他沉默着,不曾逾越一分。

    唯一一次忍不住,是公子殚精竭虑多日才救下了于陈一家后,因为姜三小姐一句话沉默了眸。

    他未曾忍住,甚至有些迁怒。

    他知晓在这场无声的纠缠中,姜三小姐亦无错,但想起公子那日吐的血,他还是冷着脸说出了那些话。

    他不厌恶姜三小姐,但是他已经能够预见未来发生的一切。故而当公子淡声问他‘江南真的比长安好吗’的时候,他冷静地应了一句。

    “公子在江南种的花很好看。”

    那日公子沉默了许久,开始重新部署江南和长安的人。他知晓,公子做下了决定,让姜三小姐如愿留在江南。

    他亦如愿。

    他是一个侍卫,他不同于寒蝉和橘糖,他永远只忠于公子。

    故而,在回到长安之后,在公子开始部署姜府的事情,他明白此生公子亦要同姜三小姐相缠的时候。

    他开始对自己说,他莫怀,也开始忠于姜三小姐。

    他不能直言,只能看着公子一次次挣扎,六岁那年被规矩礼仪束缚住的公子,缓慢而艰难地挣扎长出爱意。

    莫怀望向书房。

    以公子之品性,他其实说不清,公子意识到了自己的爱意能不能算一件好事。

    就像是夏日的雪,最后只会成为一滩水。

    第四十三章

    晴了一日, 长安城又下起了雨。

    姜婳每日安静地呆在自己的院子中,认真回忆着上一世有关商阳的事情。宣纸被厚厚写了一摞,小心安置在木盒中。

    雨依旧下着, 却不如前两日那般猛烈了。这几日也没有人来寻她麻烦, 她大抵猜到是因为丞相‘学生’的名头。

    姜玉莹若是不蠢, 便不会再如上次一般直接去祖母面前撒泼。姜玉莹虽然同她说了半月,但她估计姜玉莹一月左右才能将她交代的事情办好。

    回忆中,记忆中一处陡然凝滞,姜婳下意识咬住了笔头。

    意识到的时候, 毛笔上已经被咬出了浅浅一个印。即便房中只有她一人,无人会看见她这幼稚行径, 她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从一旁重新拿了一支毛笔。

    劣质的墨香萦绕在她周围,她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账本上有一处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由得用手指轻轻地, 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子。

    那扇窗正开着,飘进来些细小的雨, 姜婳凝神许久, 才继续下笔。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若是平日,她推开门,霞光便该照进来了。以前姨娘因为生病不能下床的时候, 每到黄昏,她总是会打开姨娘房间内的窗户, 让这一抹暖黄缓缓地映进来, 也散一散房间内苦涩的药味。

    可今日下了雨,自然没有什么霞光。

    她转身又是拿了一颗糖, 轻轻地咬了一口。等到甜意在口腔中蔓延,她慢悠悠地想着明日的事情。

    大抵,祖母那边已经耐不住了。

    *

    丞相府中。

    橘糖又是拿来了一日的佛经,因着昨日的事情,她抄写佛经的时候甚至认真了不少。嗯,认真之后,更无聊了。

    橘糖百无聊赖想着,正欲上前敲门,就被门口的莫怀拦下了。

    “公子还是不见人吗?”她诧异道,随后小声嘀咕:“是因为公务太过繁忙吗,那不需要我进去研墨吗,旁人研的墨,公子用得惯吗?”

    她一连问了许多问题,但莫怀一个都回答不出。

    这两日,他亦未见过公子。

    昨日夜间四下无人时,他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之后,书房内才传来一声淡淡的:“无事。”

    故而他也就一直守在门口没有进去。

    橘糖将手中的佛经递过去,莫怀看着佛经,眸中有些沉默。他突然看向橘糖:“当时为何没有留在江南?”

    本来还鼓着脸的橘糖一下子不作声了,她捏着佛经的手紧了紧,在上面印出些许印记。许久之后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莫怀静静地看着她。

    橘糖捏着佛经,声音很轻:“我很喜欢姜小姐,从见姜小姐的第一面开始。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见过姜小姐的,或许也不是见过这般简单。或许我上辈子也是一个丫鬟,可能同姜小姐相伴了一生。”

    “那为何不留下呢?”

    橘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因为那是上辈子。”

    莫怀其实听不太懂,只是接过了橘糖手中的佛经:“以后便不用抄写了。”

    橘糖一怔:“公子说的吗?”

    莫怀看着今日字都正经了不少的佛经,没有说是否是公子说的,只是平静道:“这些日抄写的已经够了。”

    一身墨衣的青年抱着剑,佛经被他收在身前。

    橘糖怔了一瞬,小声道:“莫怀你是不是不开心?”

    莫怀摇头:“我没有喜怒。”

    橘糖撇撇嘴:“你比寒蝉像暗卫多了。”

    莫怀没有说话,到底没有说出,当年寒蝉本不该是暗卫这样的话。他只是认真地看着面前一身橘红衣裙的少女,她很像公子在江南种的一株花,那日倾盆大雨,他将那株花搬到院子中的时候,花随着风摆了摆身子。

    他的身后,是寂静沉闷的一片。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是如此。

    但橘糖不是。

    橘糖还在偷看书房,见到莫怀也不怎么说话了,干脆坐到了台阶上。雨滴顺着屋檐滴落,她伸出去手,任其凝在指尖。

    莫怀平静地看着她。

    橘糖轻声嘀咕:“若是公子此时出来,看见我这般模样”说着说着,她眨了眨眼,又想到了那一沓厚厚的佛经。

    “莫怀,你会在公子身边一辈子吗?”

    少女垂着眸,橘红的衣裙散落在台阶之上,飘落的雨丝沾湿了她的衣裙,她声音很轻,像是江南的风。

    莫怀抬起眸,淡淡看了书房一眼。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许久未等到答案,橘糖伸了伸懒腰,也不太介意。这些年她从莫怀和寒蝉这里没有等到的答案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转身离去时,橘糖望了望身后的书房。

    寂静又漆黑的一片,从外面看不见一丝光亮。她其实说了谎,她没有留在江南是因为,在她的梦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些画面。

    有姜三小姐,也有公子。

    血肉模糊的公子。

    *

    清晨被奴仆敲门声唤醒的时候,姜婳并不惊讶。

    祖母能沉寂这些日,已经出乎她意料了。想来大抵是因为当初姨娘的事情,所以这些日即便长安城中满城风雨,祖母也不曾派人来寻她一次。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姜婳推开了门,望向了对面衣着端庄的丫鬟,轻声道:“盎芽姐姐。”

    盎芽想来情绪不怎么外露,此刻却盈盈笑着:“三小姐,老妇人说几月未见想您了,特意派我来请三小姐。”

    姜婳没有推辞:“稍等。”

    说完,她自己从井中打了水,认真洗漱。等到一切做完后,她望向盎芽:“盎芽姐姐,可以了。”

    从始至终,盎芽都很耐心地等着。

    被领着去见祖母时,姜婳眼眸在身前的盎芽上停了一瞬,轻声问道:“盎芽姐姐知晓祖母寻我何事吗?”

    盎芽回身,望了望面前柔弱的小姐,心中不由有些疼。她是家生子,不是外面那些买回来的丫鬟,对于三小姐在这府中的处境再了解不过了。

    从前她虽然心疼却无能为力,如今三小姐靠着自己熬出来了她也的确为三小姐欣喜。

    盎芽盈盈笑着:“这几日府中来了许多求亲的人,不乏王公贵族。老夫人此次唤小姐去应当是想问问小姐对于婚事的想法。小姐已经及笄,讨论这些正是合适年纪。”

    话里行间,似乎她从未谈婚论嫁一般。

    姜婳安静地听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多谢盎芽姐姐。”

    盎芽摇头:“无事,奴担不得小姐一声谢。”毕竟在这场姜府众人对三小姐长达十多年的欺|凌中,她虽未落井下石,却也从未伸出援手。

    一路上遇见了许多人,姜婳如往常一般垂着眸,一声声‘三小姐’在身旁响起。

    “三小姐晨好。”

    “三小姐安。”

    “见过三小姐。”

    奴仆们垂着头,恭敬万分。

    姜婳怔了一瞬,她似乎应该开心一些,可看着这些变化的嘴脸,她却只觉得沉闷。

    只是一个丞相‘学生’的身份,她在府中的的处境便天差地别。就像是有人在告诉她,她前世同姨娘的那些苦难,只是因为她们既无权势,又无宠爱。

    仿佛这样的人,在天地间就无关紧要,只能成为被欺|辱的对象。

    海棠花开在她们沿途的路上,见她眼眸停了一瞬,盎芽笑着道:“这是小姐在寺庙中为姜家祈福时,柳夫人让人栽的,这里,还有元宁轩后面那一条路上,都是海棠呢。小姐喜欢海棠吗?”

    姜婳摇了摇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盎芽便带着她去了另一条干净些的路,旁边都是些青草。一路上又遇见了许久奴仆,依旧是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盎芽已经习惯了如此恭候,也早已看清了府中人的逢高踩低,神色十分淡然。看着身后垂着头的小姐,她心中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寺庙中的事情,也算是三小姐的机遇。

    一路行至元宁居,盎芽直接带着她向着院子里面走去。元宁居是府中姜婳为数不多熟悉的地方,盎芽带着她去的地方,看路线应该是佛堂。

    在院子中建了个佛堂,这边是在长安,也是稀奇事。

    但府中人都只说祖母仁善。

    姜婳眸淡淡的,不由想起姜玉莹那日的说辞。

    姜玉莹:“你该同祖母说这些,她最信佛了。我奶娘同我说,我还未出生时,祖母便在院中建造了一个大大的佛堂。那里面所有佛像,都是上好的金身。每年捐给寺庙的钱,少说也有我两套妆面。”

    姜玉莹那般的人,又是这般‘无关紧要’的事情,定是不屑同她说谎的。

    姜婳抬头望向面前金碧辉煌的佛堂,缭绕的烟火供奉着,祖母虔诚跪在佛像前,迎面三座大佛直直看着她。

    盎芽声音很轻:“老夫人,三小姐来了。”

    姜老夫人没有起身,只是慈祥地说:“几月未来,小婳先来拜一拜神佛吧。”

    姜婳如往常一般,点了香,认真而虔诚地跪拜。

    待到她转身,就发现祖母正看着她。老人的眼珠本就有些浑浊,如今更是多了些复杂的情愫。

    姜婳同她相望时,一时辨不出。

    姜老夫人看着看着,眼眶突然有些红了,她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姜婳的头:“小婳,窈淳的事情,别怪祖母。祖母也是为了你好,若是当初事情传出去了,玉莹名声毁了,你同玉莹毕竟是姊妹,日后谈婚论嫁也难啊。”

    漫天神佛之下,老人满眸是泪,又顾及在小辈面前的颜面,一遍一遍用帕子抹去。一切看着是如此的真。

    可姜婳只品到了一丝虚伪。

    她垂着头没有说话,按照她前世的性子,此时她本就是不会说话的。

    祖母哭得越来越大声:“孩子,好孩子,也别怪你二姐姐。她就是自小被骄纵惯了,日后府中姐妹还是要好好扶持的。”

    像是引入了正题,老人的哭泣声逐渐变小,唤了一声:“盎芽。”

    盎芽便直接端着庚帖上来了,庚帖叠成厚厚一摞,看着有十几本。

    姜婳一怔,倒也未想到会有如此多。她原以为前些日谢欲晚那句‘踏破门槛’只是戏称。如今祖母递给她的,定然是已经筛选过的。所以其实有更多人直接递了庚帖,上门求亲。

    “同于陈那孩子,你们是有缘无分。虽然他父亲的确做了些错事,但那孩子的确也是个好孩子。”姜老夫人先是叹息一声,又抹了抹泪:“祖母心疼小婳,又给小婳挑了些亲事。小婳看一看,对哪家公子感兴趣,下去同你二姐一同去宴会上见见。”

    宴会。

    姜府从未让她出去参加过任何宴会。

    见到姜婳未说话,姜老夫人不由叹了叹气,窈淳那件事情的确是玉莹做的过了,也不怪如今小婳同她离心。

    老人又是抚了抚姜婳的头,慈祥道:“小婳想寻一个怎样的夫婿,同祖母讲讲,祖母也好替小婳寻。”

    这个问题莫名有些熟悉。

    那日有一人同她说:“你是我一手培养出的学生,哪怕位居皇后之位,旁人也无法置喙分毫。同你相配之人,最少家世不可低于我,地位不可低于我,才情不可低于我,哪怕是容貌这般无伤大雅的事情,也该盛于我。”

    她挑拣着回答道:“家世、地位、才情、容貌。”

    抛去前面那个‘谢欲晚’,这其实就是闺中女子寻夫婿的寻常要求。

    姜老夫人眼中多了些笑意,慈祥说道:“那小婳看看这些庚帖,里面个个啊都是人中龙凤。”

    姜婳指尖微顿,还是一一翻开了庚帖。因为前世的缘故,这些日她都不算陌生。

    静王府的二公子,孙尚书第六子

    她大抵明白了,也知晓祖母今日应该只是给她看看。

    果然,下一刻祖母便将庚帖合上了:“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祖母怎么舍得小婳同不欢喜的人蹉跎一生。三日后静王府的宁玉郡主在杏春湖那边举办了一场宴会,给小婳递来了请柬,便让你二姐姐带着你去宴会上见见人。小婳才及笄,婚事也不急。”

    一方请柬被交到了她手上,她眼眸怔了一瞬,随后轻声应下。

    如她所想,这些庚帖不过长安城其他世家的一种试探。

    他们递上拜帖,甚至递上庚帖想求娶她,本质上都是因为谢欲晚。这个在朝中皇储斗争中从来不站队的权势滔天的丞相大人,如今有了一个‘学生’。

    递上庚帖中的人,无一不是各世家的闲暇子弟。

    她能想到这些,祖母自然也能想到。所以这些庚帖只是给她看看,祖母和姜禹一个也不会应下,因为他们也摸不清谢欲晚的态度。

    各个世家都在博弈,而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

    姜婳看着手中的请柬,上面用上好的笔墨写着——“姜三小姐姜婳”。她抬眸,又望了望漫天神佛,他们被金裹身,恍若永远慈悲。

    同祖母告别,姜婳向外走去。

    缥缈的烟在她的身后,或许也有她适才燃起的。她推开门,拿着一方请柬,踏出了那个她曾数次虔诚跪拜的佛堂。

    姜玉莹说,佛堂在她出生之前就在修建了。

    太巧合了,偏偏是在姜玉莹出生前后。

    她余光看向身后虔诚跪拜的老人,想起适才对视时老人那双情愫复杂的眼。

    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浑浊的眼中是什么让她这么熟悉

    姜婳闭上眼睛,想起前一世在那个简陋的小巷中,当她对老人说她要寻姜禹和姜玉郎时,老人眼眸瞬变。

    她似乎知晓是什么了。

    适才祖母眼中被掩饰住的东西,是害怕。

    在那个漫天神佛的佛堂之中,老人眸中含泪‘欣喜’将庚帖递过来,可是眸中却藏着对她一个适才才得了些许‘宠爱’的‘孤女’的害怕。

    回去的时候,盎芽被吩咐了事情,便不能送她了。原本盎芽派了一个小丫鬟,但是姜婳拒绝了。她向自己平常走的路走过去,转身,就看见了一片盛大的海棠。

    她淡淡地看着这片海棠,手静静地怔了许久。

    祖母日常生活简素,鲜少铺张浪费,平日唯独在敬佛上奢侈些。海棠是柳伯娘最喜欢的花,却在元宁居后种了这么大一片。

    风一吹,海棠花纷纷从树上落下。

    浅白的,清幽地,缓缓地从姜婳身前飘落。她从一片海棠花中走过,走向姜府最偏远的小院。

    回到院子,她提笔又开始写账本,那张请柬就淡淡摆在一旁。

    可不过写了两笔,她就又想起了那片海棠。自小府中人都说,海棠是柳伯娘最喜欢的花,所以每年到了季节,府中就会有纷扬的海棠。

    可她其实从未在柳伯娘的房中,看见过同海棠有关的一切。

    反而是姨娘有一次无意间同她提起,想为祖母绣一身淡白海棠的衣裳。她那时还小,只是笑着问姨娘:“什么是海棠?”

    姨娘用针线为她勾勒出来一个轮廓。

    素白的帕子上有一朵浅白的花,姨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便是。”

    姜婳认真地回忆着从前的一切,想起姨娘时,眸中不由得浮现了一抹笑意。再看向回忆中姨娘绣的那朵海棠时,眉心微蹙。

    府中中馈由柳伯娘掌管,但其实她从前世便觉得,柳伯娘有些奇怪。平日便是姜玉莹一声小小的吩咐,柳伯娘都要尽心尽力地做好。

    她曾以为这是一种讨好。连带着自姨娘生病后,府中开始克扣她和姨娘的月例,也是柳伯娘对姜玉莹的一种讨好。

    但如果那片海棠是柳伯娘为祖母而种。

    那这府中究竟是谁在克扣她和姨娘。

    第四十四章

    是祖母吗?

    姜婳无法定论, 只是觉得一切都过于巧合了些。

    她没放任自己想太多,只是平常着步子回到了院子。等到她推开门时,一个一身鹅黄衣裳的少女正抱着一小个包裹, 等候在她门前。

    鹅黄衣裳的少女低垂着头, 姜婳望过去, 只能看见少女的半张脸。少女没有头发遮挡的额头上,有一块小小的疤。

    脚步声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少女抬头,见到她, 少女眸一下子亮了,娇声说道:“小姐好, 初次相见, 我是晨莲。”

    姜婳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明白这就是丞相府那边送来的丫鬟了。

    她从前在丞相府十年, 倒是未见过晨莲。

    她轻点头唤少女的名字:“晨莲。”

    晨莲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说出了除了打招呼以外的第一句话:“小姐晕血吗?”

    姜婳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打开门:“不晕血, 先进来吧。院子里面只有一间房间是干净的, 我们先去替你收个房间出来。”

    听见那声‘不晕血’,晨莲鼓起了脸,笑意盈盈:“没关系的小姐,奴婢等会自己收拾就好, □□帮奴婢收拾的道理。”

    姜婳没有多言,只是轻声道:“好。”

    晨莲将手中的包裹打开, 再将里面的木盒递给对面的小姐。

    她笑意盈盈的, 像是这世间从未有过苦忧。晨莲有一双杏眸,鼓起脸时格外地娇气可爱, 她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姐。

    初次见面,这便是公子喜欢的人吗?

    她也喜欢!

    姜婳接过晨莲手中的木盒,眼眸怔了一瞬。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木盒同前世橘糖交给她的木盒很像,只是这个木盒的背面,刻了一个淡淡的‘丁’。

    她将木盒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方‘卖身契’,写的是晨莲的名字。

    晨莲声音很娇柔,身形也很娇小。身上的衣裳同橘糖在府中穿的很相似,只是一些小的地方款式不太同。

    不知为何,姜婳看着晨莲就会想起橘糖。

    “对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晨莲从怀中拿出一包糖,递给姜婳:“小姐,橘糖姐姐让我给你的。嗯,橘糖姐姐说里面有二十颗糖,小姐一日吃一颗,等到小姐吃完的那一刻,她应该就能抄写完公子罚的佛经了。”

    说着,晨莲不由得低声偷笑了起来。

    听她说起橘糖,姜婳也不由好奇:“什么佛经?”

    晨莲夸张地用手比喻了一下厚度,嘀咕:“大概,大概,嗯,大概这么厚!公子罚橘糖姐姐抄写完,每日抄写的佛经,橘糖姐姐都要送到公子那去。我从商阳那边回来之后,去看了橘糖姐姐一次,那从前摆满食谱的书桌上如今都是佛经。”

    姜婳认真地听着,也不由得被逗笑。

    远处的寒蝉冷了脸,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成了另一张死人脸

    晨莲唤橘糖姐姐。

    他抬眸向院子里望去。

    姜婳正坐在石凳上,看晨莲手舞足蹈说着橘糖的囧事,向来不怎么表露情绪的人,被逗得笑了出来。

    从始至终,晨莲一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突然,晨莲跳起来,指着天空一处:“小姐,那颗星星好大。”

    姜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夜色之下,月色都很淡,但那颗星星很亮。晨莲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姐,小时候我娘亲告诉我,遇见这么大的星星,就要许愿。天上的人听见了,就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姜婳望着晨莲,也学着她,双手合十闭上眼,轻轻笑了出来。

    夜幕之中,晨莲偷偷睁开了眼,望向了正在许愿的小姐。

    淡淡的月色之下,少女脸格外地柔美,像是春日的花沾了一层淡淡的雪。

    晨莲又装模作样地闭上了眼。

    在心中轻声念叨:“第一天做丫鬟,不太懂,小姐见谅。”

    姜婳睁开眼,望向那颗很亮的星星,轻声道:“晨莲,这世间真的有神佛,所以每一次许愿,我们都要诚心。”

    晨莲认真点头,眼眸依旧亮晶晶的。

    姜婳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糖,数了数,发现的确是二十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不是琉璃罐中那种圆圆滚滚的糖,而是月牙形状的,剥开糖纸,里面是如雪一般的颜色。

    像是用白雪做的月亮。

    想到这个场景,姜婳不由得轻笑了出来。

    从始至终,晨莲一直在旁边认真地看着身前的小姐。

    远处的寒蝉眼眸在糖上停留了一眼,随后闭上了眼。夜逐渐深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待到院子中的灯都熄灭之际,寒蝉陡然睁开眼,身体向一旁避开。

    一枚寒针直挺挺地插在适才他躺的位置。

    若是他反应慢上一分,寒针已经穿透他的额心了。他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望向了树下少女娇小的倒影。

    月色下,晨莲笑盈盈地望着他:“许久未见。”

    寒蝉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少年抱着剑立在树梢之上。

    少女仰头望着他,满眸笑意如夏日盛开的花:“下次再见。”说完,少女哼着歌走了,月色印亮她额头那一道疤。

    寒蝉沉默,那道疤是晨莲七岁那年,自己用石头一点一点划开的血肉。

    *

    丞相府。

    橘糖又是拿来了抄写的佛经,她摸了摸鼻子,望向莫怀:“公子还是未出来吗?”

    从最初的不在意到昨日的闲适再到今日的担忧,橘糖手中始终拿着一沓厚厚的佛经。

    莫怀沉默地摇头,看向橘糖手中的佛经。

    橘糖有些耐不住,到底还是担心,踌躇到了门前。算起来,公子当是三日未用膳了。本来之前就生了一场大病,如何能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

    莫怀没有阻止,只是和夜色一样地沉默。

    橘糖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有敲下去。她站到了莫怀身旁,轻声道:“你每日都在公子身边,你是不是知道原因?这般总是要有原因的。”

    就像那个她想不起始末的梦,也总归是有原因的。

    莫怀垂眸,他的确知晓原因。但同橘糖此刻他不能言说一句。月光淡淡,天边有一颗星格外地亮。

    莫怀同橘糖一起,望向那燃着一盏油灯,映出淡淡光亮的书房。

    *

    书房内。

    一盏油灯淡淡地燃着,四周无风,故而屋中光影只有火焰因为跃动而引起的浮动。

    矜贵的青年淡漠着眉眼,指尖是干涸的血,他端正持着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句又一句佛文。

    *

    隔日。

    姜婳掀开被子的时候,几乎是她脚落在地上的一瞬,房门恰巧被敲响。

    “砰——”

    “砰————”

    晨莲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小姐,要用早膳吗?”

    姜婳轻声道:“请进。”

    晨莲便推门进来了,看见了正在梳洗的小姐,眼眸弯了弯,然后将手中的早膳一一摆在桌上。

    姜婳洗漱完到了桌前,有些惊讶

    有些多。

    晨莲有些歉意道:“奴不知道小姐喜欢什么,问了府中负责膳食的人,他们居然也不知道。没办法,奴只好每一样都拿了一些。”

    那些厨娘并不好说话,虽然她有了个丞相‘学生’的名头,但若只是她的丫鬟去,还是初来府中的晨莲,其实名号也没有那么好用。

    知晓来之不易,姜婳认真用了起来。

    但再用也只能用平日的量,姜婳眨了眨眼,轻声道:“晨莲,太多了。”

    晨莲笑出了声:“可是小姐吃到喜欢了的呀。”

    姜婳眸同她对上,怔了一瞬,随后轻点了点头:“好。”

    只要是好意,她总是不太会拒绝的,只是看着满桌的早膳,她揉了揉头:“这些东西得吃一整日了。”

    晨莲轻声道:“才不呢,奴今日看见后山那边有些有些可爱的小兔。小姐没用完的这些给小兔吃就好。”

    姜婳:“小兔?”

    晨莲:“小姐喜欢?”

    姜婳轻点点头,但是很快又摇摇头:“可以日后再喜欢。”

    晨莲歪了歪头,笑盈盈道:“好,那小姐日后再喜欢。”毕竟后山那些‘小兔’有些大,她倒是也不能给真小姐抓一头狼来。

    用完早膳,姜婳如寻常一般,开始书写上一世商阳那边的账本。

    写着写着,她发现毛笔写的字顺畅了不少。她不由望向了一旁的晨莲,晨莲正在为她研墨。

    “怎么了小姐?”晨莲温声道,随后顺着她的眼神望向了手下的墨,轻声道:“公子从前给我的,我行李少,收拾的时候就一并带过来了。我不识字,这些东西对我无用,便擅作主张给小姐用了,小姐勿要责怪。”

    姜婳轻摇头,是为她好,她如何会责怪呢。

    晨莲依旧满眸笑意地望着她,姜婳转过身,持着笔的手一顿。似乎从她同晨莲相见之初,她便一直在笑。

    最初是陌生的,后来谈到橘糖,她同晨莲逐渐熟稔了起来。

    晨莲每日笑着,很像夏日那种迎着烈日的花。可如若让姜婳来形容,她觉得晨莲更像是水。

    一点点侵入。

    她甚至已经察觉到了晨莲的‘放肆’,却没有言说一句。例如昨夜那颗很亮的星星,例如此时眼前这块墨。

    她没试过这般同人熟稔,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再望向晨莲时,晨莲依旧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姜婳将笔放置到笔架上,笔尖凝着墨缓缓地垂下一滴。她抬眸望向晨莲,小声试探了一句:“你会翻墙吗?”

    晨莲笑盈盈地:“哪种墙?”

    姜婳手指向山林的方向,轻声道:“就是那种不太高的墙,可能得爬梯子才能翻的墙,有侍卫巡逻的墙。

    说了这么多,她小声说了一句:“我想出府一趟。”

    其实不一定要翻墙,同祖母说一声应该也能出去,但姜婳两世都没翻过墙,她想试一试。

    她才不信谢欲晚真的只是从府中随意寻了一个丫鬟。

    她未听过晨莲的名字,但是昨日晨莲递给她的那方木盒,是暗卫营出来的人独有的。

    她、晨莲、谢欲晚都很明白这一点,但晨莲和谢欲晚既然都没有遮掩,就说明无关紧要。

    意思就是,她直接点破,也无关紧要。

    晨莲眸中笑意未变,突然划破了自己的指尖,递到了姜婳身前。鲜红的血珠从少女的指尖涌出,从姜婳的角度,能够看见少女掌间薄薄的一层茧。

    一股腥甜味在两人间蔓延开。

    姜婳一怔,就听见晨莲说道:“小姐既然说破了,晨莲便要认主了。昨日问了小姐,小姐说自己不晕血的。”

    然后,她突然上前一步,用染血的指尖抵住了姜婳的唇。

    第四十五章

    姜婳淡红的唇陡然被染成了嫣红。

    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在她鼻尖, 像是春日下的很闷湿的雨,随着空气一起裹满她的皮肤。她怔然地望着面前笑意盈盈的晨莲。

    少女一双杏眼睁得很大,满眸认真地望着她, 随后闭上眼, 轻声呢喃着她听不懂的话, 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一般。等到晨莲唇中的呢喃停下,那沾染血的指尖离开了她的唇。

    姜婳向后退了一步,垂下了头,唇上还染着晨莲的血。

    晨莲随意地将手背到身后, 笑着道了一声:“吓到小姐了吗?”

    随后晨莲拿起帕子,一点一点地帮姜婳擦拭掉唇上淡淡的血迹, 声音依旧带着少女的娇气:“小姐别怕。”

    如若姜婳抬起眸, 就能看见少女眸中异常坚毅的难得且少有的认真。

    许久之后,姜婳才慢慢摇头, 轻声道:“我不怕, 只是下次你做之前,能不能同我说一声。”

    晨莲弯起了眼:“没有下次了。”

    那日公子将她唤到身前, 同她说的是, 面前这位小姐就是她的余生。那方卖身契不过是让小姐知道她身份的楔子,她是从暗卫营走出来的暗卫,何时一方纸便能约束她了。

    望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小姐,晨莲微微一笑:“去翻墙吗?”

    姜婳抬头望向她。

    晨莲歪了头:“要翻最高的还是最难的还是侍卫最多的?”

    姜婳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轻声道:“翻最简单的。”

    “好呢。”说完,晨莲突然从身后拿出一颗饴糖, 剥开了糖纸, 笑意盈盈地递给身前垂着头的小姐:“今日的。”

    是橘糖让晨莲带给她的二十颗雪白的月牙糖。

    姜婳垂着眸,连着糖纸一起接过, 然后“砰——”地一下将糖掰成两块,轻声道:“一人一半。”

    晨莲柔着眼拿了一半:“小姐,糖补血吗?”

    知晓晨莲在打趣,看见她笑意盈盈的眼,姜婳也轻声应和道:“可能。”

    “带小姐去翻墙啦,要带什么吗小姐?”

    姜婳将手中的荷包递过去,在晨莲略微迷惑的目中中平静说道:“要带钱。”

    晨莲手一下子扣紧荷包,感觉到了里面是一张薄薄的银票,她收入怀中收好:“小姐同我来。”

    姜婳随着晨莲,到了后山一处。

    这里罕有侍卫巡逻,外面是山林,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墙也不算高,有些长时间没有维修的地方甚至还有砖块掉落。

    如若想翻墙出去,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姜婳正寻思如何翻墙,就发现晨莲已经蹲下身为她整理衣裙:“这里如若不处理一下,等会可能会被墙壁挂住。”

    为她整理完,晨莲已经一跃,直接上了墙。

    她身形娇小,身姿灵动,此刻轻薄地像是一道影。坐在墙上,晨莲晃着腿,笑着道:“小姐先踩着下面的石头。”

    姜婳乖乖地踩了上去。

    “再将手递给我。”

    姜婳乖乖地将手递了过去。

    “咻——”

    然后,还未等她有知觉,晨莲已经带着她平稳落到了地面上。姜婳一怔,耳边传来晨莲笑着的声音:“哪里有晨莲在还让小姐自己爬墙的道理。”

    山林在眼前,姜府的墙在身后。

    姜婳眸凝了一瞬

    也算体验了翻墙了?

    像是怕吓到她,晨莲没有再说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胡话,只是蹲下身温柔地为她将衣服都解开了。

    “小姐要去哪?”

    清晨,山林间很是寂静,像是其中的万物都还未苏醒一般。姜婳也把声音放得很轻:“明日要去参加宴会,我们今日去湖边租一艘明日的船。”

    “要好看的吗?那种周围都是春花,挂着彩带轻纱的”晨莲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船的样式。

    “要不起眼的。”姜婳忍了许久,还是笑了出来。她笑的时候,眉眼轻柔地带了笑意,眸中神色很是温柔。

    晨莲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身后,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停在晨莲的脸上。

    认主。

    暗卫营出来的人,只有一种情况,需要以血认主。

    那就是晨莲已经成为谢家暗卫之首,拥有调度整个谢家暗卫的能力。暗卫之首的认主,从来都是向谢家下一任家主的

    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

    一路步到船行。

    姜婳同晨莲都用面纱遮着面,一身素衣,同大街上的其他女郎倒也没有什么差别。

    到了船行,同掌柜的说了需求,付了钱,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掌柜笑眯眯地看着身前蒙面的小姐:“明日为小姐安排的船,船头刻着数株杜鹃,小姐细致些看,便能寻到了。船上有一位会水的船夫,明日小姐若是想去湖中心摘花,尽管吩咐船夫就是。”

    姜婳轻点头:“多谢。”

    到了外面,晨莲便安静了不少。

    从船行出来,姜婳想着明日的事情,不由有些出神。

    大街上依旧很喧闹,一辆辆马车在大街上驶过,姜婳随意向外望了一眼,只看见对面酒楼的一角打开了一扇窗。

    是翻墙出来,不知晓何时会有人去院中寻她们。

    姜婳和晨莲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很快她们便回到了府中。才入了院子,外面就来了人。姜婳装作才从房间中出来的模样,打开了门。

    “盎芽姐姐?”

    盎芽温柔一笑,手抬了抬,示意后面的人将东西拿上来。

    两个箱子被抬入了院子中,奴仆们都低着头。

    盎芽笑着道:“三小姐明日要去参加宴会,老夫人恰巧从房中寻到了几件合适的衣裳,念着三小姐,便让我给三小姐送过来了。那个箱子中是一些衣服,都是时下小姐们喜欢的,那个小红木箱子中是一些首饰,不算太贵重,但都很合适小姐。”

    姜婳认真听着,随后小声道谢:“多谢盎芽姐姐,也请盎芽姐姐替我转告祖母,小婳感恩祖母。”

    盎芽点头:“自然。”

    盎芽同奴仆走后,姜婳看着院子中的箱子,眸中的神色很淡。上一次从海棠花想到了柳伯娘和祖母的异样之后,她已经没有办法直视这个前一世曾给予她和姨娘微小恩惠的老人了。

    她从前如何未想到。

    当年姨娘是因为祖母和外祖母闺中之恩来投奔姜家,如若祖母真的对姨娘如此关怀,为何在姨娘重病之际,祖母未来看过一次。

    便是那些药钱,都是她自己用一些微薄的赏赐换的。

    姜婳将那个小红木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首饰。这些年她从祖母那里得到的赏赐,加起来都不如其中一件的贵重。

    姜婳手指停在一支雕刻细致的金簪身上,前一世,对她和姨娘而言,药钱是很大一笔钱。但是对祖母而言,那时姨娘半年的药钱,甚至不及她如今送给她的一件首饰。

    是因为姜玉莹吗?怕如若给了她这些贵重些的赏赐,姜玉莹会闹脾气。

    但姜婳觉得不是。

    府中事务的确是柳伯娘在管,但是祖母不可能一无所知。姨娘算是祖母闺中好友之女,祖母何故对姨娘如此忽视。

    姜婳垂着眸,她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如今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祖母,但她没有寻到证据。江南那老妇人口中的姨娘几十万两白银的嫁妆,姨娘知道吗?

    即便能去询问姨娘,但姜婳也不太想。

    自她出生之后,那笔嫁妆就没了。不管姨娘知不知道,这都是一桩伤心事。她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去让姨娘再次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

    姜婳撑着头,思绪有些乱,有些不知道要继续从哪里下手。

    上一世她不知晓这么多,固于姨娘的死,沉浸在伤悲和愧疚之中,也没有发现端倪,并没有细致地让人去查当年姨娘投奔姜府的事情。

    她有派人去寻儿时那个被姜玉莹赶出府的嬷嬷,可下面的人只同她说,寻了许久也未寻到一丝踪迹,线索断在姜府。当年嬷嬷被姜府出来之后,就没有人知道嬷嬷去哪了。

    姜婳一怔,思绪突然有些断开。

    晨莲恰好端上一壶茶,倒了一杯,向姜婳递过去。

    温热的茶水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姜婳下意识饮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她一怔,是她从前在丞相府用习惯的茶,名为雪尖。

    她抬头望向晨莲,轻声问道:“晨莲,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杳无音信?”

    晨莲笑意盈盈,声音很甜:“死人。”

    姜婳手一顿,眸垂下,彷徨着到了隔日。

    *

    丞相府。

    橘糖又是拿了一沓佛经,踌躇间来了书房。

    她昨日又梦见那些东西了。因为实在担忧公子,被梦惊醒后她担忧得半夜睡不着,默默爬起来又抄写了一宿的佛经。

    那些生涩枯燥的佛文,昨夜却见证了她的虔诚。

    如若有神佛,请护佑她的公子和小姐。

    惶恐之中,她抄写得格外认真,以至于佛经上面的字格外地端正。橘糖甚至觉得她此后都再难有如此端正的字了。这么端正的字,不让公子看见,便可惜了。

    这般想,橘糖这才来了书房。

    才到了门前,门突然从里面开了。橘糖怔着眸,望向被月色衬出身姿的公子。公子本就生的极好,如今一身雪袍,披散着长发,褪去了那层温润如玉的面具,清冷至极,恍若谪仙,一丝烟火气都没有了。

    如今,那一双凤眸淡淡地望着她。

    不似雪,而似冰。

    橘糖一怔,眸突然红了个透彻,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哭泣,但泪就这般直直涌下。慌乱之间,手中的佛经掉落在地上。

    春日的风吹起薄薄的纸,一时间,厚厚的一沓佛经吹得到处都是。

    像是漫天的雪。

    在雪的尽头,青年形容隽美,长身玉立,一双眸淡漠地如寒冰。

    雪白衣袍下,指尖干涸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但他眼眸清淡地毫不在意。立于月光之下,他眼神在佛经上停了一瞬,随后毫不在意地移开。

    他的身后,那间书房内,是满室的佛经。同他的衣袍一般雪白的宣纸,在淡淡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没有回头,眼眸淡淡垂下,像是褪去了一层坏掉的皮肉,修剪掉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这颗高树的枝叶。

    他的身后是满室的佛经。

    那里曾经藏着他对一个少女的虔诚。

    *

    一场大雨下的异常。

    半夜陡然被雨惊醒,姜婳望向了窗外。

    快到夏日,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即便在夜间,晨莲也会给她房间的窗户留一个小小的缝。今日这雨来的急,又是深夜,陡然的雨声从窗外传来,姜婳不由抬起了眸。

    她并不是一个睡得很熟的人,被吵醒了也说不着了。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着,她想起今日晨莲笑盈盈说出的答案。

    八岁的姜玉莹是不会杀人的。

    比起相信嬷嬷死了,姜婳宁愿相信是因为时间久远,嬷嬷改换了姓名或者去了距离长安很远的地方。

    后来,姜婳还是睡着了。

    晨莲似乎为她关好了窗,还在房间内燃上了安神香。

    很熟悉的味道。

    *

    隔日。

    清晨便有丫鬟来院中请了,似乎怕她丢人,姜玉莹甚至都给她送来了一身衣裳。

    姜婳一怔,让晨莲上前去接。

    晨莲从丫鬟手中接过衣裳,姜婳看着托盘中的衣裙,眸中闪过一丝深沉。

    小院没有库房,晨莲不想祖母送来的那些箱子碍她的眼,都是放在堆满杂物的房中。倒也像是晨莲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晨莲笑盈盈看着手中的衣裳:“要奴去取箱子里面的衣服吗?”

    姜婳摇头:“便这套吧。”

    晨莲检查了一遍,知晓衣服无异常之后,才为姜婳穿上,甜声说道:“小姐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姜婳看了看衣袖,轻声道:“没有的。”

    晨莲望着姜婳思索的模样,没有再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又轻柔了几分,她的小姐眸中总透着一种带着忧伤的平静。

    晨莲不太懂,但是眸中依旧带着笑意。

    “好了,小姐,我们出门了。”

    望着面前姜府的大门,姜婳有些沉默。

    这是两世第一次,她自己从大门走出去。两颗石狮子在她眼前,前面停着两辆马车,上面的吊牌是姜府的标志。

    姜玉莹迈着步子从姜婳身后缓缓而来,看见姜婳穿了自己让丫鬟送过去的衣裳,姜玉莹唇边有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姜玉莹的声音也响起来了:“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姜婳转身,同往常一般垂着头:“多谢二姐姐。”

    除了那一身衣裳,她就只在头上簪了一根玉簪。不会抢任何小姐的风头,但又不至于丢了姜府的脸面。

    姜玉莹对于她的装扮显然很满意,想起交易的事情,态度也暂时收敛了三分。

    姜婳垂着头,姜玉莹便没了什么兴致。

    姜玉莹先上了马车,姜婳才上了后面那一辆。

    马车在长安城的大街行驶起来,一直到了宴会的地方。下了马车,远远望去,是一大片湖,湖上有许多船,还有一艘画舫。

    姜玉莹在她前方,见到她迟迟没有上前,轻声嗤笑一声:“这就怕了?”

    姜婳垂着头:“我没有来过。”

    姜玉莹眸中笑意更浓,很喜欢欣赏她这位妹妹的窘迫模样,笑着道:“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忘了,毕竟家中姊妹,也鲜少有如妹妹一般从未被人邀约过的。”

    姜婳微微抬起眸,手捏着帕子。

    姜玉莹见惯了她这幅模样,突然失去了嘲讽的性质,像是施舍一般:“跟着我吧。”

    闻言,姜婳一副乖巧模样,跟了上去。

    从始至终,晨莲都含着笑看着自己的小姐,见小姐走上前了,自己也随着上前两步。她的手间,一直玩|弄着一根寒针。

    下了马车到湖边还有一段路,姜婳跟在姜玉莹身后。

    没了嘲讽心思,姜玉莹便不愿同姜婳说话了。反而是姜婳轻声问了一句:“二姐姐,你还记得八岁那年那个嬷嬷吗?”

    姜玉莹随意答道:“记得,当时冲撞了我,被我赶出府了。”说完,她转头望向身后低着头的姜婳:“怎么,如今得了个谢郎‘学生’的身份,便想同我算账了?”

    姜婳忙摇头,认真地看向她:“不是,我只是想”

    她犹豫着没有说话,姜玉莹却已经不耐烦了:“一个嬷嬷罢了,如今你要多少嬷嬷没有,眼界怎么如此浅。”

    姜婳没有说话,轻声道:“只是因为是姨娘从江南那边带过来的,如今姨娘我便想”

    她话说的都断断续续,却让姜玉莹沉默了一瞬。

    姜玉莹不喜欢姜婳,更不喜欢姜婳那个姨娘。即便当初的事情同她们无关,姜玉莹心中也十分膈应。

    但是偶尔,看见姜婳提起姨娘,她会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娘亲。

    越想越不耐烦,姜玉莹冷声道:“你去问祖母吧,当年我说要将那个嬷嬷赶出府,最后是祖母赶出去的。祖母待你和你那姨娘如此恩厚,说不定那个嬷嬷被祖母小心安置了呢,我也懒得同你们计较一个嬷嬷。”

    说完,前方已经有了两三个别府的小姐。

    姜玉莹看见了交好的人,也不太愿意再同姜婳说话了,笑着走了上去。

    湖边的风悠悠吹起姜婳的碎发,她垂着头,一如所有人记忆中那个怯弱的姜三小姐。得了个丞相‘学生’的名号,所有人都暗暗打量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姜三小姐。

    只有晨莲笑盈盈地往她手中塞了一颗月牙糖。

    “小姐。”

    第四十六章

    手心陡然被塞了一个月牙形状的东西, 姜婳下意识握紧。

    等到手指尖将糖的轮廓勾勒出来后,姜婳垂下的眸中多了一分笑意。

    周围的人本就是用余光打量着,自然没有注意到两人这微小的动作。姜婳轻轻地将糖握紧, 摒弃了心中那些纷杂的心思, 开始寻找昨日她特意去船行租的船。

    船头的杜鹃, 寻了许久,姜婳也未瞧见。

    宴会已经要开始了。

    姜婳随着姜玉莹一起入座,不算太前方的位置,但是姜玉莹的身侧都是同她交好的小姐。她垂着头, 默默看着宴会上的吃食。

    不是正式的晚宴,吃食都是些当下时节的果子和糕点。

    晨莲跪坐在她身旁, 轻轻为她斟了一杯酒。

    是淡紫色的果酒, 像是晶莹的珠宝,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葡萄香。晨莲也同她一起低着头, 小声在她耳边道:“小姐, 不要害怕。”

    只是一个在画舫上举办的并不算正式的宴会,前世姜婳连宫宴都游刃有余, 此时自然也不会胆怯分毫。

    她轻轻笑笑, 小声应了晨莲的好意。

    那颗月牙糖一直好好地放在她的手中。

    暗中一直有好几道打量的视线,但姜婳一律当未察觉,只是低垂着自己的头,认真用着宴会上的糕点。

    咬了一口花瓣形状的糕点, 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若是配上茶,应当很是合适。

    正这般想时, 同姜玉莹交好的小姐们突然惊呼了一声。

    “扑通——”

    远处水花四溅, 有人落入了水中。

    姜婳一怔,也顺着小姐们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已经乱作一团, 数个侍卫直接跳下去救人。

    姜玉莹饶有兴致看着,一旁同她交好的小姐轻声道:“大庭广众之下落了水,湿了身子被侍卫救上来,这是哪家的女郎。”

    姜婳淡淡看向说话的那位小姐,上一世她没怎么见过。

    姜玉莹开口:“阿伞,别胡说。”

    虽是如此说,姜玉莹眸中也尽是趣味,一直看着水花扑腾的方向。

    姜婳眉心一蹙,因为上一世的事情,她对水有些淡淡的厌恶。这个宴会,上一世她也未来过。左右看了看,应当都是还未婚嫁的。

    从前这个时候,她已经嫁入丞相府了,自然不会被邀约。

    她抬起眸,前面乱作一团,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高座上的郡主脸色非常不好,作为主办宴会的人,如何都不想宴会还未开始就出了这样的乱子。

    姜婳咬着口中的点心,收回眼神。

    时下风俗,说开放也开放,皇帝宫中的嫔妃有些甚至丧过夫。说不开放也不开放,有些世家虽然已经没落,对于家中女子的规束却越发严格。

    未出阁的小姐落了水,被一众人看了身子,结局一般只有两个。

    一是低低地嫁,远离京城。

    二是从此青灯古佛去修行。

    姜婳垂着眸,握着点心的手一瞬间怔住。软软的点心经不住她用力,很快就散落了下来。

    其实当年她出现在那间房中,同现在这落水的小姐也无不同。只是谢欲晚给予了她一条新的路。

    她很快回神,沉默地将还剩一半的糕点放下来。

    晨莲瞧见,忙收拾起来。

    姜玉莹也注意到了她此时的不对,实在怕她在闺中好友面前丢了自己的脸面,蹙眉提醒:“三妹妹。”

    已经有了警告的意味,姜婳轻轻点了点头。

    身旁的小姐看了她一眼,同姜玉莹差不多的眼神,随后又不在意地展开眼,轻声同姜玉莹说起来:“玉莹,我听人说,看身形好像是御史家的四小姐。”

    姜玉莹惊讶了一声,随后同友人相视一笑。

    姜婳不明白她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听过御史的为人,最是刚正不阿,最是古板守旧。

    她望着依旧扑腾个不停的水中,胸间有些闷。

    晨莲在一旁轻声对她道:“小姐,船寻到了。”

    因为落水的事情,宴会一时半会已经开始不了了。主座上的郡主都已经离席,应该是去处理落水的事情了。

    姜婳望着正在同人交谈的姜玉莹,轻声道:“二姐姐,我想”

    看她模样,姜玉莹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别也摔水里面了。”

    姜婳默默离开了画舫,晨莲在一旁带着路:“小姐,船在那边。”见姜婳步子有些急,晨莲轻声道:“小姐是在担心御史家的小姐吗?”

    姜婳轻声,用着只有晨莲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御史家的小姐还没上来,也未被人寻到,那就是她不想被人发现。但是这附近都是静王府的人,如今正值正午,御史家的小姐如若想悄无声地避开太难了。”

    一边听着,晨莲一边扶住了姜婳的手,看她安稳到了她们租的船上,才出声道:“小姐从前同御史家的小姐相识吗?”

    姜婳摇头,即便是上一世她也未见过御史家的小姐一次。

    但是姜婳想起适才一群人看热闹的眼神,眸色很淡。她只是得了上天的眷顾,如今如若有什么事情她能试一试,她便想试一试。

    船夫见到预定船的小姐到了,忙热情招呼:“小姐好。”

    姜婳神色有些焦急,从晨莲手中拿过了荷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两银子递给船夫,神情真挚道:“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船夫很难见到如此多的银子,忙点头:“小姐客气。”

    姜婳向外面望去,画舫周围都是寻人的侍卫,所以御史家的小姐定不在。左边靠近岸,也有了许多围观的人,如今未被发现,应该也不在左边。

    想到这,姜婳手指向一处:“您往那边开,越过那画舫之后,慢一些。”

    船夫忙照做,姜婳推开船舱内的窗,看着水面。

    越过船舱之后,她望向晨莲,晨莲心中了然,小声唤着:“司小姐。”

    又是半刻钟,姜婳眉心发蹙,寻常人在水中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更何况一个娇娇小姐。她眸中有了焦急,却还是让船夫慢慢划着。

    直到一声水声拍在船上。

    姜婳忙站起来,对着外面喊:“停下。”

    船夫了然,收了银子也不多看。一棵树悠悠挡着,晨莲从船尾抓住了一只白皙的手臂,随后很轻松地将女子拉了上来。

    几乎是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司洛水就跌倒在了船舱之上,不断地吐着水。

    晨莲将人扶进了船舱。

    司洛水知晓,这已经是她今日被人设计能够得到的最好结局,便是是非不适也跟着晨莲一起进去了。

    然后就看见了正为她沏茶的姜婳。

    晨莲为司洛水披上衣裳,姜婳将热茶递了过去:“暖暖身子。”

    春水还是寒的,司洛水在水中呆了许久,握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她垂着头,浑身湿漉漉的,身上干爽的衣裳也很快被浸湿。

    “多谢小姐。”司洛水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姜婳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又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没事了,你要不要换一身干爽的衣裳,我帮你把帘子拉上。”

    司洛水擦擦眼泪,点头。

    晨莲将一身干爽的衣裙递过去,这本来是小姐怕出意味为自己准备的,倒是没想到今日在这种地方用上了。

    同着小姐一起拉好了帘子,两个人坐在船尾。

    晨莲侧身,望着身旁的小姐,看见她眉心终于舒展开,她也不由笑了笑。明明小姐自己也娇娇弱弱的。

    姜婳也望向晨莲,小声道:“多谢晨莲。”

    晨莲笑盈盈地,也没说话。

    她这一生从儿时开始就杀了好多好多的人,同人一起救人,倒也是第一遭。

    两人正轻声交谈着,司洛水从身后走了出来。她面容有些虚弱,眸有些红。姜婳轻笑着,站起身向司洛水走去。

    她摊开手,露出手心那一颗一直握着的月牙糖。

    “甜的,姑娘要吃吗?”

    那颗月牙糖淡淡地躺在姜婳白嫩的手心,司洛水的眼泪这一刻也决堤。满眸泪中,司洛水颤抖着手拿起了这颗糖。

    船靠了岸,是人比较少的一个岸。

    姜婳不太放心司洛水一人回去,但她还要回到宴席之上,否则会多生事端。

    晨莲笑盈盈的,轻伏在姜婳耳边。

    姜婳先是一怔,眸中带了些茫然,在百般犹豫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晨莲向着远处一棵树望去,同她的眼神一起的,是一根寒针。

    树叶突然簌簌落下,晨莲再抬起手之际,寒蝉一张死人脸已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司洛水向后退一步,姜婳眸中也多了一丝异样,但看着身后的司洛水,还是轻声道:“寒蝉,你能替我送司小姐回府吗?”

    寒蝉第一时间看向了姜婳身后笑盈盈的晨莲。

    晨莲歪歪头,扮可爱。

    寒蝉垂头:“是。”

    姜婳一边满心疑虑,一边又庆幸寒蝉没有拒绝。彼时她从未想,为何寒蝉这一生回答是‘是’而不是‘好’。

    她只是轻松了一口气,小声道:“多谢。”

    司洛水眸全红着,说话还是忍不住哽咽,她一声又一声道:“多谢小姐,日后洛水定会报答的。”

    姜婳轻声点头:“快回去吧。”

    司洛水没有问她是哪家的小姐,也没问其他的东西,她知晓若是自己处理不好府中的事情,知晓了她的身份反而会给她造成麻烦。

    司洛水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姜婳心彻底松了一口气,认真看着司洛水离去的背影。

    晨莲却在看着她。

    远处的湖上,一艘不大不小的船悠悠地开着。

    小太监垂着头,不知道这位爷是要干嘛。知道有小姐落水了,便让船夫开了船,在这湖边四处晃悠。

    远处看见那位落水的小姐上了另一位小姐的船,便悠悠地闭上了眼。

    “唉。”

    一声叹息,徐宴时睁开了眼,他笑着道:“不知道的人——”

    眼见着主子要口出狂言,小太监忙跪下:“爷,爷,别让小的折寿。”

    徐宴时轻笑一声,倒是少了平日的几分纨绔模样。

    见到徐宴时不说话了,小太监小声道:“要小的去查查那两位小姐的身份吗?奴远远看了一眼,那小姐面生。”

    徐宴时摆了摆扇子,故作高深。

    “有缘之人自会相见。”

    小太监嘀咕:“这也是当初那个骗您点心的小太监告诉您的?”

    本来还很淡然的徐宴时一下子抬起眸,他望着悠悠的蓝天,轻声道:“没骗我,这世间真的有神女。”

    这话听了数十年,小太监耳朵都快长茧子子,他无奈问道:“那您是遇见了。”

    从前这般问,徐宴时就会鼓起拳头:“还没有,但是日后定然会遇见的。”

    可这一刻,徐宴时只是愣愣地望着天,想起那个低头轻声娇笑的少女。

    “遇见了。”

    小太监也没太当一回事,只哄着:“好,有,有。”

    不知何时,他们的船也悠悠停在了岸边。

    船夫同小太监说了一声,小太监忙道:“去吧去吧。”他跟的主子虽然是个纨绔,却是个和善的主子。同这般主子在一起,在宫中那种地方,他居然也生了个和善的性子。

    小太监望着船舱那位爷,默默走到了船尾。

    *

    送走司洛水后,姜婳向着岸边走去。

    一辆船悠悠停在岸边,她没有多想,直接踏了上去。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风突然吹开了帘子,徐宴时恰同她对上眼眸。

    他一双狐狸眼睁得老大,整个人直接从船板上跳起来:“神女!神女!神女!”

    姜婳沉默了眼,只想转身就走。

    徐宴时直接跟在她身后:“神女,天上又休假了吗?神女能给我一份何时休沐的书吗。上一次未能送神女离开,我伤心了许多日。”

    嘴中说着伤心,他眸中的开心都要溢出来了。

    姜婳头疼地直接到了岸上,实在不想沾惹上这个大麻烦。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远处那艘还在悠悠向岸边的船头才有几株木刻的杜鹃。

    晨莲被一声声‘神女’唤得弯了眸,手中的寒针动了动。

    “神女,长安城我很熟悉的,神女休沐几日,我可以带神女一直一直逛长安。”徐宴时傻笑着,一声比一声大声。

    这个码头虽然没有什么人,但是姜婳还是被唤红了脸。

    她难得轻骂了一句:“闭嘴。”

    徐宴时顿时闭上了嘴,一双狐狸眼一眨不眨。他总是觉得,他眨一眨眼,神女就要如上次一样消失了。

    姜婳转身望向徐宴时,轻声说道:“你能同我保守秘密吗?”

    徐宴时忙点头,也学着姜婳小声道:“是这个天下要毁灭了神女要来凡间救世人我就是被神女选中的男主吗?”

    徐宴时声音小了些:“话本子里面都是这么写的,还,还会写”

    神女会心慕。

    后面这句徐宴时没说出来,只是红了脸。

    “咳、咳——”

    姜婳轻轻握紧拳头,咳嗽起来。

    徐宴时顿时满眸担心:“神女怎么了,怎么神女也会生病。”

    姜婳摇头,认真望着徐宴时的眼睛:“因为这其实不是我的身体。”

    徐宴时狐狸眼瞪大。

    姜婳轻声道:“我从前救了这女子一命,她便应我,日后若是我想来人间,便用她的身体。我每月只能到人间一次,也不会耽搁她。这人间除了她,只有你知晓我的身份,你要替我保密,日后遇见了这位小姐,也不要去打扰她,可以应我吗?”

    她认真地看着他,眸中满是诚挚。

    徐宴时哪里听过神女如此温声细语同自己说话,一张脸红了又红,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了头。

    他怕说话惹神女嫌恶,便只在心中三百六十五遍回放。

    他的神女,好温柔!

    好温柔!

    见他真的信了,姜婳轻松了一口气,望向远处的船,温声道:“回见。”

    看着姜婳的背影,徐宴时一双狐狸眼左晃晃,右晃晃,满眼的满足。直到看不见了姜婳了,才乐出了声。

    走远了,姜婳叹了口气。

    她日后该少来这种宴会,碰上安王这种麻烦,她日后的生活哪里安宁得起来。她便是想扳倒姜家,也不能掺和进去皇家的事情。

    晨莲一直安静随着她身后。

    等到船夫摸着脑袋说:“小姐,这个码头小,那些船都停满了。适才有船要过来,我便让了一下。”

    合情合理,姜婳自然不能责怪。

    她轻声应下,在晨莲搀扶下入了船舱。虽然一番耽搁,但是其实并没有耽误很久。此时回到宴会,应该还来记得。

    姜婳轻声呼了一口气,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世。

    关于司洛水的消息,她的确没有怎么听见。入了丞相府之后,除了宫宴,她参加的都很少,也不知晓上一世落水这个事情究竟是怎么解决的。

    在船中坐了下来,有些事情才能慢慢思考。

    例如寒蝉。

    晨莲正为她整理着衣裙,见到她望着她,也笑盈盈地回望过去。

    似乎不用她问,晨莲便知晓她在想什么。

    少女一双杏眼满是笑意:“寒蝉是公子派过来的,从小姐回到长安之后,一直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虽然他没有我厉害,但是的确有些用处,所以我没有让他离开。小姐若是不喜,我去为小姐换个人。”

    说完,想起了什么,晨莲笑着道:“唯有橘糖姐姐不行。”

    姜婳眸怔了一瞬,想起了江南。

    她那日因为橘糖的事情去寻他,他苍白着脸,平静地让她离开。她那时觉得庆幸,因为两世的关系在那一刻算是彻底断了。

    可其实寒蝉从始至终都在她身边。

    姜婳心有些乱。

    第四十七章

    一杯热茶被递到了眼前。

    姜婳一怔, 将热茶接到手中,白皙的手指扣紧杯壁。

    她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望着外面随着船前进不断后退的水。偶尔水面会开着一些她不知晓名字的花, 她透过船舱中的窗户向外看, 眼眸在那些不知名的花上面停留一瞬又移开。

    姜府的事情很多很杂, 这两世有关的一切都在她的脑中打转,她每日除了回忆账本的时候,其实都不太会想起谢欲晚了。

    就像是同有些东西一般,她将其一起留在了江南。

    后来的每次遇见有巧合, 也有意外,但是其实已经没有在她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澜了。前世那些事情, 在那场落水之后, 本就变得很淡。

    她只是秉承着对命运的畏惧,始终在向他走远。

    如今知晓了姨娘的事情是上天眷顾, 他亦对她没了那些浅薄的占有, 她倒是能够用寻常心对待他了。

    姜婳轻轻饮了一口茶,她想查清当年姨娘的事情。如今一切猜想都指向祖母, 但她始终没有寻到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船夫得了命令, 将船划得很快,待到了岸边时,姜婳发现湖中还是吵闹一片。

    司洛水的事情她没有多问,但是看司洛水的委屈模样, 应当不是自己不小心坠入湖中的。她无意卷入别的事情,将自己收拾了一番, 回到了画舫之上。

    悄悄回到位置上, 桌上的点心已经换了一遭。

    姜玉莹依旧在和那位名她唤‘阿伞’的好友低声说话,见到她回来, 也只是施舍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随后又转过身同好友低声私语起来。

    一阵低语声传入姜婳耳中,她没细听,无非就是关于司洛水落水的事情。姜婳抬眸看了看天色,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搜寻应该等会就该停了。

    若是司洛水聪明一些,就当会安排一个侍卫,扮做落水的人

    远处吵吵闹闹,却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想到今天做的事情,姜婳心情不错。多做些善事,就能多为姨娘积些福气。

    一边想着,她一边如之前一般,拿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周围又是传来一阵吵闹声,就连旁边一直同友人窃窃私语的姜玉莹也停下了。姜婳原本一直细碎听着,如今见她们陡然沉默,不由好奇地抬起了眸。

    春光明媚,那人长身玉立,气度清贵,身姿修长如雪中青竹,矜贵而淡然。

    是谢欲晚。

    她下意识咽下了口中的点心。

    那人淡淡地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像是漫天的大雪,眸光毫不遮掩。姜婳一怔,这一次同从前似乎都不太同。

    周围安静了一瞬。

    是宁玉郡主打破了僵局,众目睽睽之下,徐宁玉轻笑着上前:“谢大人上座。”

    姜婳一怔,感觉到许多视线终于从她身上移开。

    她望向前方的姜玉莹,发现姜玉莹捏紧了帕子,望着前方的徐宁玉和谢欲晚。她垂下眸,听见身旁传来一女子娇笑的声音:“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壁人。”

    另一女子轻声反驳道:“莫要胡说,传到初阳公主耳中便不好了。”

    姜婳咬了一口点心,知晓是些她不知晓的恩怨情仇。

    她望向远处,心中轻声道了一句。

    的确郎才女貌。

    静王府上一世便同丞相府交好,这份交好朝中人尽皆知,若是能够结姻亲,也是喜事一桩。

    晨莲轻声笑了一声,随后望向了远处的公子,随后望向了一旁的莫怀。

    湖中的事情后来不知如何了,反正宴会就开始了。就像是看热闹一般,众人最后既没看见湿身的小姐也没看见冷透的尸体,唏嘘两声就继续讨论下面的事情了。

    载歌载舞,好不乐哉。

    唯有一个角落的女子不断地捏紧手帕。

    姜婳不太在意这些,又拿了一块点心,是一个圆鼓鼓的团子。她从前未吃过,不由好奇咬了一口。

    宴会上的人都时不时向主座下方的位置看,歌舞虽然不错,但是郡主和丞相大人之间的那些事,才更有趣。

    圆鼓鼓的团子里面是槐花馅,咬一口,慢慢的槐花香。姜婳眼眸亮了一瞬,用干净的帕子包好一个团子,偷偷递给身旁的晨莲。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见到这一幕,转开了眼。

    旁边的徐宁玉还在轻声道:“上次父兄邀您入府一聚,不知谢大人何时有时间。”明明是一个受尽宠爱的郡主,在谢欲晚面前,却字字乖巧温顺。

    “下月初三。”青年淡淡道。

    徐宁玉顿时弯了眸:“多谢谢大人,谢大人今日能来此宴会,是宁玉之幸。”

    “嗯。”青年没有再多言。

    莫怀看着徐宁玉走远,眼眸一直停留在她身后的影上。

    到了夜幕,宴会便结束了。

    姜婳垂着眸,一直想着旁的事情,这一日她都在扮演默默无闻的姜三小姐,低垂着头,倒是方便偷懒。

    最初在她身上有不少探究的视线,等到谢欲晚来了之后,便只有寥寥几道了。到了宴会后半段,打量的视线便全然消失了。

    今日宴会上的小姐公子回去之后,各府中应该对她就会有些别的考量了。从前因为不知晓她这个‘学生’在谢欲晚心中的份量而踌躇,如今见到谢欲晚对她毫不在意,那些纷至沓来的请帖和庚帖就该没了。

    姜婳今日饮了一些酒,脸色有一层淡淡的红。

    她小口小口饮着杯中的酒,甜甜的,很好喝。

    上一世她其实吃什么东西都不太好吃,最后甚至连识别味道的能力都没了。如今能够从吃食中感到快乐,是一件让姜婳很欢喜的事情。

    等到宴会结束时,姜玉莹蹙眉看了她一眼:“回府了。”

    宴会上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姜婳抬眸,却看见了远处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姜玉莹显然也看见了,也不提回府的事情了,忙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姜婳没有动作,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该问问谢欲晚寒蝉的事情。

    但是其实不用问她也知晓,只是为了她的安全。

    他做这些,从来不同她说明,就像当初在江南,他一言不发,直接同她说她要同他会长安一般。姜婳得承认,她无法将他当做旁人一般地对待。故而有时即便是好意,她有时也会有些烦闷。

    一种无法宣泄的淡淡的烦闷。

    她没再往姜玉莹和谢欲晚的方向看,只是轻轻饮着杯中的酒。

    等到他们聊完了,姜玉莹自然会来寻她一同回府。

    她小口小口地饮着,垂着眸,脸上没有什么神色。

    晨莲弯着一双眸,觉得小姐很像一只小兔,不太开心的那种。

    还未等姜婳喝完一杯酒,远处的青年已经打发了姜玉莹,缓缓向宴会一角走过去。谢欲晚眸依旧如平常一般淡淡的,雪白的衣袍衬得他清冷绝尘。

    垂下的衣袍掩住满身伤口的手,他指尖的血被洗掉了,只留下一层疤裹着血肉。

    只是那疤看着轻薄而脆弱,像是下一瞬就要裂开。

    他走到少女身前,淡淡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姜婳。”

    正在饮酒的少女怔住,甜甜的果酒从喉腔咽下,她抬起因为饮酒微红的眸,同身前的青年对视。

    月色晃晃从水面升起,天边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两人隔着一方桌子,对视着。

    青年的眸很淡,他站立在案桌前,俯身看着她。他声音很轻,如玉石和琴音:“要听一个故事吗?”

    水中的月色晃悠悠,画舫不知何时已经全然安静了下来,晨莲不知何时也已经退了下去,宴会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姜婳该摇头。

    可良久之后,她轻声道:“好。”

    道出这个字的时候,她心中淡淡地想,原来甜甜的果酒也会醉人。

    她看着身前的青年,她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小院中,谢欲晚饮了一杯她敬给夫子的茶,淡声同她说晨莲的事情。

    不过几日,为何她觉得谢欲晚像是变了个人。

    两人都没有动,若是从身后看,月色之下两人的影子被悠悠地拉长,却顾自远离。

    青年淡漠的声音在画舫内响起。

    “空霜元年杏月,一位身体孱弱的夫人敲响了我的房门。夫人对我言,她一生别无所求,唯有一女。”

    姜婳一怔,眸一下红了。

    那些她上一世从未触及的真相,在这一刻,终于被人缓缓地揭开了一角。

    青年还在继续说:“人世间人皆如蜉蝣,我应了。因为朝廷的事物,隔日我离开了长安。三日后我才知晓,那位孱弱的夫人死在了我离开的第二日”

    “离开长安之前,因为夫人的请求,我派了一人。”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姜婳,眸中的有些东西在一点一点变淡。他以最平直的口吻告诉她真相,就像是告诉自己一般。

    “那人看见了事件的始末,从始至终,只有一人进过那位夫人的房间,但夫人是自缢。暗卫将消息上报给我,回来的途中,我又听见了夫人尸骨被烧毁的消息。”

    “夫人的女儿很伤心,应着承诺,我去寻了府中的大人,将暗卫所看见的事情告诉了他。大人同府中的公子听见,忙为他们那位女儿开脱。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交易。府中的大人和公子求我,夫人人已死,再追究无意义,问我有何想要的。”

    谢欲晚眸深了一瞬,轻声道。

    “我同他们说,我要你。”

    姜婳眸颤了一瞬,一颗泪直直落下。

    “夫人是自缢,我无法依着一人的说辞去为人定罪。唯一能做的,是做好之前答应夫人的事情。夫人此生唯心系她女儿,来寻我时同我言,若是日后女儿发现些许端倪,让我遮掩三分。夫人希望她女儿自在活在这世间,如此要求,我一一应了。”

    这就是真相。

    他淡声掩去那些心动,为她复现最原始的真相。

    他不曾同她言他们的初见。

    那日在姜玉郎的书房之中,他隔着画着花鸟的屏风,遥遥看了那个咬着笔头的少女许久。他看见少女因为抄书入了神,不小心唇间染了墨,反应过来之后,开始茫然无措地用帕子擦拭。

    墨的滋味并不好,少女眉心都蹙起来。

    她穿着一身发旧的衣裙,但是丝毫掩不住身姿的纤细柔弱。他那时淡着眸,还不知道她便是姜玉郎曾经同他提起过的姜婳。

    她的唇是那种淡淡的樱红,脸红起来的时候,倒是相得益彰。

    他那日一言不发,直到少女放下抄写的古书,眸中难得露出了一抹欢喜。后来姜玉郎敲门进来了,少女胆怯着,却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从前不知,这是喜欢。

    谢欲晚眸淡淡地看着身前的少女,她正在落泪。

    似乎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她只是小声地哽咽,却还是没忍住,泪一颗又一颗地落。

    姜婳垂着眸,又想起姜玉莹彼时的说辞,她眼眸通红,轻声道:“姨娘为什么那么傻”

    为什么为她寻好一切后路,又用丝毫不顾惜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想,这世间如若没有她,她要如何活下去。

    谢欲晚淡淡看着身前不停落泪的少女,他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

    月色淡淡照在他们身上,青年看不见自己的眸。

    只是再恢复意识时,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抚上了少女的脸。他动作很轻,用手一点一点地擦去那些泪珠。

    青年手指修长,如玉一般,因为常年握笔,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抚摸过少女的脸颊时,不由带了些晦涩的疼。

    姜婳抬起通红的眸,同他对视。

    月色听见他轻声道:“别哭了。”

    第四十八章

    一滴泪顺着少女通红的眼眸向下垂, 滑过谢欲晚的指尖,再顺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淌到手心之中, 直至消失。

    青年的手一怔, 淡淡地望向她。

    他的身后仿佛出现了那用数个日夜抄写的一室佛经, 雪白覆在他路经的每一处,像是傀儡的千万根丝线,紧紧地牵扯住他的身体。

    而他走向她的每一步,寂静无声。

    他淡淡地看着自己的血肉从丝线之中剥落, 染红了那片雪白。

    原来,这是情爱。

    这是唯有月色听见的呢喃。

    青年的手很凉, 混着她温热的泪, 多了分异样。

    姜婳下意识别过脸,即便还红着眸, 也轻声道:“是学生在夫子面前失态了。”说完, 她犹豫了一声:“多谢夫子。”

    画舫内不算明亮的烛光映出两人的影——各自一方。

    她垂着眸,不太敢看他。

    一方干净的帕子就被递到了眼前, 她向着帕子看过去, 只见一角绣着一方雪竹。她依旧有些未忍住的哽咽,但还是小声地摇头。

    “不用了夫子。”

    她从一旁拿出自己干净的帕子,很快擦拭掉了脸上的泪痕。帕子很柔软,不似青年那双有薄茧的手, 不会有那些生涩的疼痛。

    想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姜婳心中陡然有些乱, 她不由寻起了话题:“姜玉莹已经走了, 那姜家剩下一辆马车还在吗?”

    她扶着桌子起身,青年静静地搀扶住了她。她还未来得及避开, 见她站稳,他又已经放开了。

    谈不上亲密,却也不是疏离。

    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眸,映着雪白的锦袍,在月色之中如清冷孤寒的仙人一般。从前姜婳最喜欢的就是那双眼。

    此刻她却只想避开。

    她才欲走,抬起步子却不由踉跄,向后一看,才发现衣裙被桌子的一角勾住了。她只能坐回去,微弱的烛火之下,当着谢欲晚的面解自己被勾住的衣裙。

    她不由红了脸,总觉得事情不该是如此。

    衣裙勾得有些深,微弱的烛光之下,姜婳只能小心地一点一点从里面勾出来。被勾住的地方有倒刺,她手指未注意,一下子就被刺了一下。

    一道身影淡淡走到了她身旁,俯身下来,轻声道:“我来吧。”

    看着解了半天未解开的衣裙,姜婳没有出声。

    衣裙是姜玉莹的,若是损坏了,姜玉莹那边可能会有别的想法。还未到她们约定的日子,她不愿多生事端。

    青年的手触到了她的衣裙。

    明明只是衣裙,但姜婳还是怔了一瞬,她的身体靠在座椅之上,将自己的手沉默地收回。

    他到了她身前,遮住了光,两人都似在一片黑暗之中。被牵动的衣裙摩挲过她的肌肤,沉默之间,她听见了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他俯身,故而同她其实不算太近。

    但解女子衣裙,如此亲密的事情——

    还未等她想出一个所以然,衣裙已经被青年抚平放下了。

    她轻声道:“多谢。”

    谢欲晚淡应了一声。

    走出画舫,外面依旧是寂静一片,远处星星点点点着灯。风吹着湖水,吹动了水中的月亮。

    姜婳同谢欲晚并排走着,两人的影子被月亮无限地拉长,直到蔓延到了船板上,淡淡地折入水中。

    很快走到了画舫同岸边相连的地方,姜婳提着衣裙,走了过去。在她的对面,隔着一道船板,是正静静看着她的谢欲晚。

    走了两三步,姜婳才发现,他并没有过来。

    后半夜,岸边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灯笼,高高地挂在那。

    她转身向他望去,他眸色平静,身后被月光映亮的湖,像是薄薄的一层雪。不知为何,她第一次觉得,他孤寂异常。

    她放下自己的衣裙,适才被勾住的地方还微微皱起。

    “不过来吗?”她轻声问道。

    青年没有回答。

    夜已经深了,附近也没有马车,若是他不过来去唤人,她今夜便只能寻个客栈去住了。这般想着,她陡然想起自己的荷包在晨莲身上。

    她纷乱想着今日不如在画舫上将就一晚,又想着明日这个事情传出去了该如何是好。不如用头上的金簪去同客栈老板换些银两,住上一晚,明日再让晨莲拿钱去赎。

    她转身望向他:“能借我些银钱吗?”

    沉闷的一切被这一句打开,青年踏过木板,轻声摇头:“我也没有。”

    姜婳看着四下无人的码头,突然明白了适才谢欲晚为何不过来。

    反正还要回去。

    她从头上拔下金簪,轻声道:“去换两间客房应该还是够的。”

    他走到她身旁,淡声道:“得换二十间,不过最近的客栈也有三里路,得走一个时辰。”

    便是姜婳告诉自己不要多想,此时也忍不住道了一句:“马车呢?”

    谢欲晚摇头,轻声道:“没有马车。”他比她高一个头,站在她身边,有一种树木的错落感。

    姜婳:“莫怀和晨莲呢?”

    谢欲晚眸色平静:“回丞相府了。”

    “不讲道理。”姜婳坐在台阶之上,倒也没有埋怨。她抬眸望向身前的青年,想着若是她在这坐一夜,他这般规矩守礼的人,便是要站上一夜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到这,她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他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最后,少女无奈地抬起脸:“那回画舫上吧,上面有休息的房间,只是膳食可能就只有些冷透的点心了。”

    她提着衣裙,先走了过去。

    这一次,谢欲晚没有停顿,同她一起去了画舫上。

    推开一扇房门,里面果然一切都有,姜婳望向门外的谢欲晚:“夫子,夜深了。”

    关上门之后,她背靠着门,轻轻地坐到地上。

    她自然知晓这是谢欲晚的手笔,只是她今日太累了,再无意去计较什么。终于独身一人,她有了时间去消化今日听见的‘故事’。

    原来姨娘曾经去寻过谢欲晚。

    难怪上一世他对她如此‘宽容’。

    姜婳眸色淡淡的,突然松了口气。今日司洛水的事情让她明白,这世间失了清白的女子,将会面对些什么。

    司洛水宁愿冒着溺水而亡的危险在水下躲了半个时辰。

    如若她今日没有那艘船,司洛水若不能被旁人救下,可能就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当初她的情况同司洛水其实无异,甚至更加严重。

    众目睽睽之下被撞破了‘欢好’,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流言便能让她尸骨无存。

    是谢欲晚救下了她。

    她曾经以为是因为他君子的品行,但其实妥善处理她方法绝不只有迎娶。

    让她带发修行,避开长安城这几年的风头,对当时的她而言,也是很好的法子。或许他当时带她离开姜府,同她成婚,珍她护她,那般做只是因为他应了姨娘一句‘庇护’。

    姜婳浅浅地笑了一声,却又不知为何流出了泪。

    她曾以为那是爱。

    或许那也是爱,只是无关谢欲晚,那是姨娘对她的爱。

    她轻声笑着,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随后望向窗外那颗很亮很亮的星,在晃悠悠的湖水之上,在精巧无人的画舫之中,闭上眼,轻声许下了心愿。

    湖水和月色和星星一同听见。

    *

    隔日。

    姜婳很早便醒了,她才掀开被子,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晨莲的声音。

    “砰——”

    姜婳轻声道:“请进。”

    因为窗户开着,姜婳已经能悠悠听见一些岸边的声音。她望向端着水进来的晨莲,轻轻笑了一声。

    晨莲也弯着眸地望向她,轻声抱怨:“小姐,昨日晨莲是被哄骗走的,小姐不要生奴的气。”

    姜婳不太在意,因为上一世的关系,她早就习惯了身边都是谢欲晚的人。晨莲是谢欲晚送来的人,还是从暗卫营出来的,她没有让晨莲全然听她话的道理。

    晨莲眉心微蹙,上前对着姜婳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道:“奴真的是被莫怀给骗走的,下次不会了,莫怀总是拿一些不能骗人的东西骗奴,奴下次一定不上当了,莫怀真的是这个天下最会骗人的人。”

    姜婳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好,下次走之前,要给我留一个钱袋子。”

    明显打趣的话,晨莲轻轻在她身边蹭了蹭。

    等到用完膳,姜婳推开房门,就看见了船板上的谢欲晚。

    他换了一身青圭色长袍,神色淡然,似乎昨日把马车奴仆都撤走的一切荒唐事情不是他做的一般。

    “夫子晨好。”她轻声唤道。

    他望向她,少女站在一片明媚的光中,格外地美好。他定眸看了许久,温声道:“晨好。”

    姜婳没有太在意,昨日全了他的‘荒唐’,是无奈之举。想到今日回了姜府,还得寻个借口,姜婳轻叹了口气。

    谢欲晚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眸中蔓延开的雪,因为染上了少女周身明媚的光,一点一点消散。

    望着公子,莫怀怔了一瞬,那日公子从书房出来之后,书房内是满室的佛经。雪白的宣纸上,字字端正,像是用经文在宣判罪|孽。

    公子未同他言书房内的佛经该如何处置,他隔日便自作主张,去了山外的寺庙,将其都给烧了。

    雪白的佛文被火一片一片吞噬。

    莫怀望着漫天神佛,轻声许下了此生唯一一个心愿。

    他不知未来多舛,公子会有怎样一个人生。但他希望,控制公子的那些枷锁,便如同这火盆中的佛文一般,少一些,再少一些。

    这一切,似乎终于在今日,得到了些许应验。

    或许,这世间真有神佛。

    神佛仁善。

    第四十九章

    画舫外, 岸边,姜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姜婳轻轻看了一眼,知晓又是谢欲晚寻了些法子。由他生出的乱子由他解决, 她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触。

    她望着不远处那个青年, 笑意如寻常一般温婉。

    即便重生一世, 她亦无数次被困住。那十年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未完成的救赎。她曾以他为光,像飞蛾一般抛却那些过往向他前进。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爱赋予她的勇气, 在他们之间,是如此地脆弱。

    重生一世, 她也终于能够坦然接受那一方冰冷的湖水所埋葬的遗憾。

    像是昨日的那个‘故事’, 解开了她上一世最后一个心结,从今以后她便能自在地奔赴新的人生。

    再没有他的人生。

    也没有那些她从前在姜府亦未尝过的苦痛。

    姜婳上前, 对上青年那一双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 轻声而真挚:“一切都多谢夫子,学生能力微薄, 能在商阳之事为夫子尽三分力, 已经是学生之幸。无论是前生,还是昨夜,学生都感恩万分。学生此生无大志,唯愿夫子日后能事事顺遂如愿。”

    他之所愿, 是天下苍生,这是她从许久之前就知晓的事情。

    而她如今只有一声‘浅薄’的致谢, 在未来将要发生的无数故事里, 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又如此地举足轻重。

    春光映着少女洁净的脸庞, 风扬起她素白的裙摆。姜婳轻声笑着,终于有一次,她也如春光一样明媚。

    谢欲晚静静地看着她。

    有礼而生疏,从许久以前,她待他便是这幅模样了。从前他未曾多想心中的苦涩,只觉得如她口中所言一般,那些不符合规矩礼仪的荒唐事,只是些‘浅薄的占有’。

    但在他以橘糖之名三番五次去见她时,他便再不能说服自己。那日月光如血,映亮山林的路,他看见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挣扎。

    那些从年少之初便缠绕在他命运各处的丝线,牵连着血肉,在他行走的每一步中,寸寸断裂。

    他抄写了三日三日的佛经,雪白的宣纸铺满了书房。窗台吹起来的风,吹过这一室荒唐,他独独立于荒唐之中,想同从前一般,修剪掉高树无用的枝丫。

    那满室的佛经是在宣判,宣判他实在算不得浅薄的爱意。

    可他推开门,眼中覆盖的雪已经成了冰。

    苦痛亦是爱意的一种。

    他未做出抉择,只是任由那经文如丝线一般,牵扯着他的血肉。他应了从不会应的宴会,或许是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直到她那一滴温热的泪悄然从他指尖滑落,那三千经文所生出的丝线,如夏日的花一般,悄然而落。

    带着狰狞的热烈和苦痛,带着斑驳的血肉与怯弱。

    如今她这般疏离的致谢,像是在告别。

    若是从前他应该很难应下,或者如那日昏暗船舱中一般,淡漠望着她的决绝。但他现在明白了,她只是想同那些过往告别。

    他在她苦痛的过往之中,她理所当然地想要远离。

    望着对面的姜婳,谢欲晚一双凤眸中情绪不明。但在春风中荡漾的湖水听见他温柔地道了一声‘好’。

    姜婳有些惊讶,为青年罕有的温柔,却还是温婉告别:“那夫子,学生便先回府了。”说完,身旁的晨莲已经上前为她整理好了衣裙。

    谢欲晚望着她的背影。

    他眸中情绪很淡,却再不似在一场冰封万物的雪中。湖边的水悠悠地荡漾着,湖水依稀记得,昨夜有一轮弯弯的月和一颗很亮的星。

    谢欲晚亦离开了画舫,彼时姜府的马车已经到了热闹的大街上。

    莫怀悄无声息到了他身侧,轻声道了一句:“公子,回府吧。”这一声将谢欲晚从那场漫天的雪中唤了回来。

    他望着她离开方向,在心中轻声道。

    她要同过往致别,那便致别。左右一个人,有过往,便有余生。她同过往致别,他在她的余生便好。

    身旁突然传来旁人的声音:“算算日子,明日是不是立夏了。”

    一个船夫一边吆喝一边说着:“是呀,这个春呀,过去了。看看今日这日头,哎哟午时便要烈起来了。”

    *

    马车到了姜府。

    姜婳被晨莲搀扶下来,她抬头静静看着牌匾。从前姜府,不是这方牌匾,从前姜府的牌匾是上一任天子亲赐的。可后面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天子逼宫,夺权,上位,姜府也就将那一方御赐的牌匾收了起来,请了一大家重新写了个牌匾。

    晨莲小心提着她的衣裙,身后的马夫低着头。

    侍卫见到她并不诧异,而是恭敬地让开身子,姜婳一怔,明白又是谢欲晚的手笔。她如寻常一般低着头,入了府。

    一路的丫鬟小侍都在行礼,比从前更为恭敬,她静静地看着,知晓当是发生了什么。

    晨莲倒是无所谓地站在她身旁,看见了她眸中一瞬的不适,小声道:“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

    姜婳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唤了回来,她轻声道:“好。”

    就像是平常一般,即便不知道为何,她还是会应下一声好。晨莲眸中笑意浓了些,主动解释:“在丞相府中橘糖姐姐特意叮嘱我,那月牙糖一定要一日让小姐用一颗。”

    姜婳望向晨莲,晨莲冲她可爱地眨了眨眼。

    姜婳低头轻声笑了一声:“好,橘糖还同你说了什么吗?”

    路旁的花被风吹着轻轻地摇,晨莲转了转眼珠,故作高深道:“那还说了好多好多,若是要说起来,怕是要许久许久,以后我再慢慢地说给小姐听吧。”

    “好。”姜婳温柔地笑了一声。

    晨莲慢她半步,在姜婳看不见的地方,她低头轻轻地笑了笑。她从前眸中的笑意都太过浓烈,可这一刹那的浅薄,似乎才是难得流露一次的真心。

    到了院子,姜婳将姜玉莹的衣服整理好,看着上面被桌角勾出来的轮廓,眼眸怔了一瞬。但很快,她又直接将衣服递给了晨莲。

    晨莲笑着接下。

    不等她们用膳,已经有人敲响了院门。

    姜婳知晓祖母迟早会派人来,但是未想到祖母会如此急迫。此时她入府的消息应该刚刚传到祖母院子中,如今就已经派人来了。

    晨莲放下手中的衣服,去开了院门。

    来人她有些陌生,就听见那小丫鬟说道:“奴是大公子院中的春华,大公子让奴来唤三小姐去一趟书房,说是又新得了一孤本。”

    院子很小,即便在房中,姜婳也大致听到了。

    不是祖母,而是姜玉郎,姜婳生了些许兴致。她推开房门,春华忙向她行礼:“三小姐。”

    随后,春华又把适才她同晨莲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待到春华说完,姜婳便轻声点了头:“我才回府,可否容我换件衣裳,再去大哥的院子。”

    她温柔谦逊,倒将春华说的不好意思了,春华忙点头:“无事,不急的。只是公子让我提前来同三小姐说一声。”

    晨莲在一旁笑意盈盈,如寻常一旁,交叠的手中却把玩着寒针。

    她望着这位丫鬟,想着那位素未蒙面的姜大公子。得了一孤本同小姐又有什么关系,明知道小姐才回来不等小姐休息一会便来唤,丫鬟虽然说着‘无事不急’,但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那位想来以温润著称的姜大公子的傲慢。

    远处,寒蝉看着晨莲眼中的笑,一张死人脸一成不变,沉默了一瞬。

    春华在外面候着,姜婳换了衣衫,简单梳洗便出来了,晨莲一直安静地跟在一旁。

    见到姜婳出来,春华笑着迎上去:“小姐同我来。”

    姜婳便跟在春华身后。

    春华是姜玉郎院子中两个大丫鬟其中之一,她从前在姜玉郎身边,遥遥见过几次。不过两世下来也没有什么交集就是了。

    府中旁人因为姜玉莹的缘故对她百般刁难,唯有祖母院子和姜玉莹院中的丫鬟小侍,待她还算和颜悦色。

    但如何也没有到今日这般‘和颜悦色’。

    春华一边在前面带着路,一边柔声道:“三小姐,那孤本是公子最近新得的,珍重万分,公子第一时间便想起三小姐了,这才派奴一直守在小姐院子前。”

    姜婳眸很淡,没有面对这刻意的讨好。

    应当不是姜玉郎的主意,是春华自作主张说了这些话,毕竟这个时间线上,姜玉郎一直都以为她‘不喜’读书,‘厌恶’诗文。

    不知不觉到了姜玉郎的院子,姜婳抬头望去,其实并不算精巧华贵。即便姜玉郎是府中的嫡长公子,可他的院子在府中并不算最好。

    府中最好的院子是姜玉莹的。

    除开祖母对男嗣的偏心,这府中的泼天宠爱,的确都给了姜玉莹。

    春华在前面带着路:“三小姐,到了。”

    书房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姜婳向里面望过去,窗明几净,明亮的光映亮了里面姜玉郎俊美的身影。

    她提着衣裙走进去,轻声唤了一声:“大哥。”

    即便听了许多次,姜玉郎手中的笔还是停滞了一瞬,从前小婳唤他从来不是如此生疏的称谓,她一直同玉莹一般唤他‘哥哥’。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姜玉郎已经记不清了。

    他望着身前的妹妹,温声道:“小婳来了。”说着,他将手中的毛笔放置在笔架上,净了手,向着姜婳走过去。

    姜婳很淡地看了姜玉郎一眼。

    前世那些东西变得很淡,可还是会有一些画面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府中姜玉郎只是姜玉莹的哥哥的呢?

    是那日她得了一盒珍视的点心,她很馋,很想吃,因为从前这种点心从来轮不到她的。这是祖母因为哥哥高中高兴,她恰巧在院子中,祖母赏给她的。

    她从前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点心,香香软软的,看着便很好吃。

    但是想着哥哥高中她未送过任何贺礼,她忍了许久才吞咽了好多口水,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敲响了哥哥院子的门。

    丫鬟们对她有些无视,不过还是去通报了。她不太在意这些人的态度,见到了哥哥,那便很好。

    她像是献宝一般,将手中的点心递给哥哥。

    哥哥收下了,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对她说:“谢谢小婳。”

    那时她好欣喜,却还是害羞地垂下了头。其实在旁人面前她不会这样的,但是因为是哥哥,她虽然很紧张但是还是想努力做好一些什么。

    送完点心她便走了,哥哥高中的贺礼很多,一盒小小的点心在其中似乎微不足道。但没有关系,这已经是她能送给哥哥最好的东西了。

    她出了院子,到了湖边,呆了许久。

    她也不记得那时她在想什么了,只是再回去时,不小心走错了路。看见前面是姜玉莹的院子,她转身便想走,却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姜玉莹似乎在生气,哥哥在哄人。

    好温柔的那种。

    她从未被人哄过,便小心地走了过去。院门半开着,里面姜玉莹背对着姜玉郎,一旁几只被豢养的鸟雀叽叽喳喳的。

    她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了桌上那盒点心

    是她送给哥哥的点心。

    此时盒子半开着,哥哥拿起一块送到姜玉莹嘴边,姜玉莹别开脸手直接将点心挥到了地上。

    白白软软的点心瞬间摔成了几瓣,她那时有些心疼,因为要送给哥哥,她没舍得吃一口。她站在门边,呆了许久。

    等到再回神时,姜玉莹已经被哥哥哄好了。

    那盒点心半开了,姜玉莹嫌弃地用手捻起一块,掰了掰,丢向鸟雀。

    被豢养的鸟雀立刻叽叽喳喳地争夺起来,闹作一团。这番景象将姜玉莹逗乐了,姜玉莹娇笑起来,弯着眼望向了姜玉郎,又拿着掰了一块,丢了出去。

    鸟雀顿时又争抢起来,好不热闹。

    里面传来姜玉莹的声音:“看在鸟雀都为哥哥说话的份上,玉莹就原谅哥哥了。哥哥你看,那一只”

    门外的姜婳望向姜玉郎,从始至终,她看见的都只有宠溺。

    她不知怎么就哭了,慌忙地往回走。

    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有些心疼那些白白胖胖的点心,她一块都没有舍得尝的点心。

    姜婳抬起眸,望向对面的姜玉郎。

    好在后来,在丞相府中,因为生病还是什么,她虽然尝不出滋味了,但也吃了好多好多的点心,每一块都要比年少那盒点心好吃才是。

    第五十章

    那本孤本静静躺在她掌心。看得出来, 孤本的前几任主人都很珍惜。

    即便书页已经泛黄但是书本边沿只有小的卷边,完全没有大的褶皱。

    姜玉郎温润笑着:“小婳,还记得从前你为兄长抄写孤本, 也是在书房。那时我同一人打赌, 那人言我没法在三日内抄写完。其实三日算不得短, 但那人嘴上说着给我三日,转身就让人给我安排了一堆事务。最后一日时,我才寻到小婳,没想到小婳用了一下午就抄写完了”

    姜婳在回忆中翻翻, 想起来了。

    是有这样的事情,那日她未去学堂, 姜玉郎寻到她, 把她带到了书房,将一孤本递给了她。

    她平日也会帮旁人抄书, 故而抄写得不算慢, 看着孤本的厚度,便应下了。

    此时她垂着头, 轻声应着:“今日大哥也是要我抄书吗?”

    便是要送她东西, 也绝不是送孤本。在这个时间线上,姜玉郎应该觉得她不爱读书。

    又说了这样一番话铺垫,其实同她猜的就大差不差了。

    姜玉郎轻声一笑:“是,那日小婳抄写的孤本, 被一友人寻走了。日后小婳若是出嫁了,便是旁人的新妇, 我便再不能让小婳做抄书这般的事情了。趁着小婳尚未出阁, 便是帮兄长再抄写一份吧,也算给兄长给个念想。”

    姜婳安静地应下了, 在府中她其实也没有其他的事务。

    只是,她垂着眸,觉得今日的一切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太多想,左右只是抄书。

    她慢慢地摊开宣纸,安静地抄写起来。她回来时尚是日午,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了。

    等到黄昏的光映柔少女的脸庞时,她将笔轻放置在笔架上,对着一直在屏风后看书的姜玉郎道:“大哥,抄写好了。”

    这本孤本倒是不同寻常孤本那样晦涩难懂,故而抄写起来也顺畅许多。

    姜玉郎没有让她待太久,很快就从屏风后出来了。

    “多谢小婳。”他温声道。

    姜婳轻摇摇头:“这般小事,能帮上兄长,已是幸事。”当然,这是对从前的她而言。

    很快,春华便将她送了回去。

    回到院子后,晨莲笑盈盈道:“小姐,好生无趣,抄书这般事情为何要你做。”

    对于奴仆而言是有些无礼的话。

    但很明显,姜婳毫不在意,甚至轻声道:“可能今日要我临摹的孤本,大哥有旁的用途吧。无事,左右今日在院中,我们也无旁的事情。”

    晨莲眨了眨眼,轻声想着。

    小姐原来明白。

    *

    远处书房内。

    春华敲开门,轻声道:“公子,奴已经将三小姐送回去了。”

    姜玉郎轻声应了一声,烛火映亮他手上被姜婳临摹的孤本。书上的字不算有力,只有一种少女独有的秀美。

    犹豫之间,姜玉郎又是想着今日少女沉默的眸。一刻钟后,温润的公子轻声道:“去请二小姐吧。”

    春华便也趁着夜色去了。

    姜玉莹的院子并不远,不过一刻钟,姜玉莹便到了。

    她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望着姜玉郎手上的书,撒娇道:“哥哥,是拿到了吗?”

    姜玉郎手指有一瞬的僵硬,但他望向这个想来宠爱的胞妹,还是将手中还染着淡淡墨香的书递了过去。

    姜玉莹随手翻着看了看,娇笑道:“多谢哥哥。”

    说着,她上前一把抱住姜玉郎。

    “这件事情不能怪玉莹,是她先惹我生气的。丞相府居然对外言,她会是谢郎唯一的学生。一个生母是小妾的孤女,凭何得了谢郎如此青睐?”

    “这世道又没有人说,学生不能为妻的道理。她碰巧救了谢郎,是天大的运气,谢郎如今待她如此特殊,难免她不会生出一些旁的心思。如若她生出来了,便是她的问题了。”

    姜玉郎眉心微蹙:“玉莹,这件事情你要三思。”

    姜玉莹轻柔笑着,扯了扯自家兄长的衣袖。

    “哥哥,若是她不生出那些心思,这本书便永远不会有用。若是她生出了,我便帮她一把,消了那些心思。”

    “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庶女,若是入了丞相府,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这些道理哥哥你也明白的不是吗?”

    姜玉郎没有再说话,即便他知晓这事不妥,但玉莹求了他整整一日

    姜玉莹眼弯着,看着手中的书。

    等到半个月后她毁了姜萋萋的婚事,从姜婳口中听见了当年的真相,她便寻人临摹姜婳字迹抄了情书递给家中的马夫。

    她姜婳如何也敢同她姜玉莹谈交易。

    *

    小院内。

    晨莲坐在凳子上,轻轻晃着腿,想着要不要晚上去把今日小姐抄的孤本销毁。

    但看见小姐淡然的模样,她又歪了歪头。

    好歹小姐抄写了一下午了,她有些舍不得毁掉。正犹豫间,姜婳转身望向她:“很纠结吗?”

    直接被抓住,晨莲都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写了字,她笑着抱怨。

    “在小姐身边好像会变笨,一下子就被看穿了,橘糖姐姐也这样吗?”

    “在担心白日的事情吗?”姜婳轻声道。

    晨莲摇了摇头:“也不算担心。”

    毕竟烧起来真的很快。

    她望着书桌前的小姐,见她寻了一张干净的宣纸,毛笔蘸上墨,轻笔写着什么。

    很快,姜婳放下笔,将手中的宣纸递给晨莲。

    晨莲歪了歪头,宣纸上有两种全然不同的字迹。

    一种如春花般秀美,另一种如云烟般轻渺。甚至仔细看笔触,都不能发现分毫的相似之处。

    姜婳笑得温婉:“现在还担心吗?”

    今日姜玉郎陡然让她抄写孤本,她知晓不对,但是看了看,发现孤本本身没有问题。

    临摹的孤本能做什么,她仔细想了想,便觉得只能在字迹上做做文章。

    只是不知,她从前明明已经为姜玉郎抄写了一本书。若是要从字迹上做文章,姜玉郎为何不直接从那本孤本上做。

    不过总归无关紧要,当年入丞相府之后,诗文有老师,府中事物有橘糖,唯有字,是谢欲晚亲自教的。

    姜婳怔了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

    真要论,比起这一世,上一世他其实更像她的夫子。

    这一世他只是占了个夫子的名号,上一世却细心教导了她十年。

    当年教她写字,便是连下笔的力道,他都一并为她改了。

    房间内,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是所想的事情各不同。

    晨莲摇摇头,犹豫好久,却还是想何时去将今日小姐临摹的孤本偷来。

    毕竟她的小姐,认认真真在那书房中临摹了一下午,这般的东西,她不想给别有心思的人。

    月色缓缓从窗边映入,上面覆着的一层油纸,那油纸可能糊的不太好,被风吹了许多日,鼓起了一个边。

    不会是橘糖糊的吧。

    姜婳轻笑着望着被吹起的油纸,弯了弯眸。

    夜色悄悄。

    *

    隔日。

    约莫是日午,小院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晨莲上前开门,笑着唤了一声:“盎芽姐姐午好。”

    盎芽温柔一笑:“三小姐可在院子中?”

    晨莲转身:“盎芽姐姐随我来,只是可能得在外面等一会,小姐适才在午睡。”说着,盎芽看了看日头,笑着道:“刚巧到了小姐起床的时候了。”

    盎芽停在了房门边,见到晨莲先是敲了三声门,然后再推门进去。

    晨莲是丞相府那边送来的丫鬟,丞相大人的意思,府中人自然都明白。

    晨莲最初到老夫人那走了一遭,她在老夫人身后也跟着见了见。

    晨莲其实生的不错,只是可惜了,额头上有块疤。那疤看着不像天生的,又很深,想必从前也是有过苦楚。

    盎芽一想到晨莲头上那疤不是脂粉能掩住的,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时下入朝为官,脸上都不能有疤,对官员况且如此,更何况女子。

    若不是丞相府仁善,晨莲这般容貌,在稍大一些的府中,做丫鬟都很难。

    “砰——”

    门从里面打开了,姜婳对着盎芽轻声道了一句:“盎芽姐姐。”

    从前盎芽听习惯了,如今却觉得主子唤奴婢‘姐姐’,到底是她有些逾矩。

    但听了这些年,让她陡然对三小姐言,也不太能开口,最后只能应下了。

    她只能笑盈盈道:“老夫人同奴说,最近府中又来了一批新布料,今日想让三小姐过去挑挑。三小姐是不知道,这批料子刚送到老夫人院中,老夫人就让奴来寻三小姐了。”

    姜婳望向那堆满杂物的房间。

    里面堆放着上次祖母送过来的几个红木箱子。

    她轻声应下:“多谢祖母了,也多谢盎芽姐姐跑这一趟。”

    盎芽望着乖乖巧巧的少女,不由心生怜惜。

    她从前便觉得三小姐是府中最听话乖巧的小姐,只是运气不好,惹了那二小姐的厌恶。

    还好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盎芽笑着道:“三小姐说笑了,恰巧立夏,今日小姐选了布料,就去裁几身夏日的衣裙。奴看了一眼那些布料,有纱有锦,都是时下流行的。日后若是去宴席,小姐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

    是好意的提醒,姜婳轻笑着领了。

    到了元宁居,见了他们,院中的侍卫和丫鬟都行礼。

    “三小姐午好。”

    姜婳望向院中一角,如若她未猜错,祖母应该又在佛堂。

    果然下一刻,盎芽就笑着道:“老夫人正在佛堂,小姐随奴来吧。”

    佛堂一般不让旁人进去,晨莲只能留在外面。

    姜婳推门而入,对着里面的老人轻声唤了一声:“祖母。”

    神佛高高而座,满堂金碧辉煌,日日礼佛的老人跪在蒲团之上,对着燃起的香火,一颗一颗扣着佛珠。

    姜婳怔了一瞬,她曾听盎芽言,祖母一日大多时候都在佛堂,日日都是如此

    但她此刻望向佝偻的老人,心中只觉得。

    不似祈福。

    她上前搀扶住要起身的老人,轻声道:“祖母,慢些。”

    姜老夫人摸了摸她的手,感叹道:“好孩子,都已经来了,便为神佛上一柱香吧。”

    姜婳并不意外,这几次来佛堂,祖母同她说的第一件事,都是让她上一柱香。

    因为重生的缘故,对于世间神佛,她远比旁人虔诚。

    她燃了香,认真跪拜。

    在她认真上香的时候,姜老夫人拄着拐杖。因为岁月的缘故,皱纹已经布满她的皮肤,多了一分无用的仁慈。

    此时望着身前的孙女,老人褪去了往日的神色,在漫天神佛面前,多了一分犹豫。

    姜婳浑然不知,认真地上香。

    待到将一切礼数都做完,她才转身望向身后拄着拐杖的人,轻声道:“祖母。”

    老人昏花的眼眸,此时已经含了泪,望着对面的孙女轻声道:“看见小婳,老身便总是想起窈淳。”

    姜婳沉默了一瞬,轻声道:“姨娘若是知道祖母一直挂记着她,定然很欢喜。从前姨娘还在时,总同我说,日后一定要报答祖母的恩情。”

    老人的眼眸缩了一瞬,随后又用帕子掩住。

    “窈淳是个好孩子,唉,若是窈淳还在,知晓小婳成为了丞相大人的学生,定是会为小婳骄傲。小婳啊,人死不能复生,祖母知晓你心中多有怨恨,但我们要往前看。”

    老人牵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地拍着。

    姜婳如寻常一般,轻垂着头。许久之后,才轻声道:“祖母,我知道的。”

    她没说什么怨恨不怨恨的话,若是直接说她再不计较,祖母也不会相信。

    姜老夫人叹了口气,只觉得玉莹做事还是太不小心了些。

    从前若是知晓小婳这孩子有如此机缘,能够得了丞相大人青睐,当初她就该帮玉莹将事情做的再干净些。

    老人看着姜婳身上素白的衣裙,叹道:“怎么一个小姐穿的如此素净,上次祖母为你送过去的衣裳呢,为何不穿。”

    姜婳垂着眸,轻声道:“小婳生下来未穿过如此好的衣裳,怕穿坏了。”

    “这是什么话,你是姜府的小姐,什么衣裳穿不得。”

    姜老夫人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却放心了不少。像小婳这般的孩子,给上些宠爱,几件不值钱的衣裙,几件过时的首饰,日后便是再出了什么差错,小婳看在这些的份上,也会仁慈三分。

    姜老夫人又是拍了拍姜婳的手:“不要舍不得衣裳,下面新送来了一批布料,祖母带小婳去挑挑。”

    “听说都是长安城的小姐们喜欢穿的,祖母也要为小婳裁上两件。小婳生的好看,日后穿着新衣裳去赴宴,别人瞧见了也只觉欢喜。”

    此时她们已经走出了佛堂,漫天神佛在她们身后。

    金碧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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