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余光中, 姜婳只能看见佛堂逐渐半掩的门。

    黄昏的光映在她脸庞上,衬出少女洁净姣好的容颜。她的手被身旁的老人扶着,拐杖声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一声轻响。

    姜婳垂着眸, 轻声应下老人口中的言语:“好。”

    奴仆在前面打开库房的门, 姜婳被引了进去。入目便是富贵的一片, 一片珠光宝气中,姜婳望向了身旁的老人。

    祖母向来简朴,平日给她们这些小辈的东西也大多不算珍重。

    姜老夫人看着姜婳眸中的惊讶,慈祥一笑:“那些是祖母当年的嫁妆, 这些年虽然用了些,但是到底还剩了些。小婳没了姨娘, 祖母心疼, 日后小婳出嫁,嫁妆什么便由祖母操办, 嫁妆多些, 日后在夫家也好立足。”

    这已经是祖母今日几次谈到婚嫁了。

    姜婳装作自己不知,轻声应下。上一世她同谢欲晚成婚的时候, 她的嫁妆都是谢欲晚让人为她备的, 那些府邸、铺子和银钱,便是她即日同他合离,他为她准备的也可保她百世无忧。

    姜老夫人牵着姜婳的手,到了一堆华丽贵重的布料面前。

    姜婳一怔, 一个庶出的小姐,穿这些布料裁出来的衣裳去别人的宴会上, 其实有些喧宾夺主了。

    她平日素衣惯了, 陡然穿上如此华贵的衣裙,旁人该如何想。

    这些东西甚至之前送过去的那几大箱, 是想让她惹了别人妒恨?可姜婳又觉得不像,她望向祖母,轻声道:“祖母,这些太贵重了,小婳不能要。”

    姜老夫人轻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莫要胡言,衣裳都是给人穿的,哪里来的贵重不贵重。这都是些年少女子适合的布料,留在老身房中也无用。小婳看可有喜欢的,挑上一些,祖母让人做了衣裳送到小婳院中。”

    这便是不要她拒绝的意思了。

    姜婳眼眸满身犹豫,同姜老夫人对视许久后,手指轻轻点了稍稍素净的几套:“小婳多谢祖母。”

    后面的奴仆将她指着的几套收起来,姜老夫人又上去添了几套,对奴仆吩咐道:“这几日让府中的绣衣坊尽心些。”

    说完,姜老夫人又慈祥地看着姜婳:“小婳,你也到了及笄的年纪,如今祖母和你父亲正在为你相看人家。上次去宴会上,可有合眼缘的公子?”

    姜婳摇头。

    上一次画舫上,司洛水的事情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相看公子什么的,她也没有放在心上过。她回来姜府,本也只是为了查清姨娘当年的事情。如今她瞧出了一些端倪,却还是寻到一个能验证猜想的证据。

    她话音刚落,姜老夫人的眼中就露出了满意之色。

    “上次递来庚帖的那些公子,虽然一个个生的相貌堂堂,但祖母又去问了问家中情况,发现他们的确也都非小婳的良配。小婳才及笄不久,其实也不太着急,多在府中陪祖母两年也是好的。”

    老人眸中适时流露出不舍。

    姜婳眼眸轻轻地望着老人,若是上一世,在她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老人能待她如此,她应该会痛哭流涕吧。

    但此时,她只是轻声道:“都听祖母的。”

    库房内珠光宝气,映的少女的眸格外地好看,姜老夫人满意地看着面前乖巧的人,慈祥说道:“过几日是静王府长宁郡主的及笄宴,宁玉郡主特意递来了拜帖,说是对上次画舫上出现的意外十分抱歉,想再邀约小婳赴宴。”

    “这几日府中绣娘会将衣裳赶制出来,彼时小婳可以穿着新衣裳去赴约。祖母听说,宴会上会有许多公子才俊,小婳若是有合眼缘的公子,回来府中告诉祖母便是。”

    姜婳垂下头,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她适才还在想,祖母今日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到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上次送来庚帖的那些闲散公子,祖母已经瞧不上了。

    彼时谢欲晚待她态度不明,姜府和其他府的人都还在踌躇阶段。前两日丞相府传出消息,言她会是谢欲晚唯一的学生。

    从这里开始,一切性质便变了。如今太子被废,囚在东宫,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争,在前世一直持续到她们成婚后的第三年。

    而丞相府在夺嫡之争中从不站队,如今各方势力是想通过她向谢欲晚示好。

    姜婳抬眸望向身前的老人,而祖母想的,是如何通过她为姜家谋取到最大的利益。在前世,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争,姜家并未站队。

    后来太子登基,清洗了许多家族,世家中唯有几家未受到牵连,其中便有姜家。

    “从前未参加过这些宴会,小婳害怕吗?”见她迟迟不回答,祖母温声问道。

    姜婳轻点头,小声道:“宴会上的公子小姐,除了二姐姐,我都不认识。旁人都在交谈,我只能低头吃点心。”

    看着乖巧有余聪慧不足的孙女,姜老夫人眼中的笑意更盛:“日后小婳同人成了亲,宴会只会更多的,趁着还未出嫁,小婳应该多去认识一些朋友。宁玉郡主三番五次邀请你,便是对你有好感。”

    姜老夫人看着孙女犹豫了好久,最后轻点头:“好。”

    姜婳回到自己的小院的时候,已经日暮了。暖黄的光缓缓地从天边消散,一轮圆圆的月亮露出些许轮廓。

    晨莲推开小院的门,门口的灯笼映出两人的影。

    姜婳进了院子,却没有去房间,反而是在院中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望着天边那一轮月,眼睛一动不动。

    她想姨娘了。

    这时晨莲恰巧出房门,手中拿着一封信。等到了姜婳身旁,她笑着道:“小姐,闭上眼。”

    姜婳听话地闭上。淡淡的风从她耳边拂过,带着一股不算浓厚的笔墨香。

    “小姐可以睁开眼了。”

    姜婳抬起眸,就看见了眼前的信件。

    她怔了一瞬,因为信封上是姨娘的字迹。她从晨莲手中接过,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雪白的信纸。

    纸张很薄,却很有质感。她将信纸打开,淡淡的烛火下,看得不太清。不知何时,晨脸已经从屋里面端来了一盏灯,放在了桌上。

    原本有些昏暗的亭子一下子明亮起来,暖黄的光照在雪白的信纸上,姜婳也能够看清信上的字了。

    “小婳,上次的安神香用完了吗?姨娘最近又制了几盒,李大夫看了看,说比上次的看着要好。其实姨娘看着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要是小婳能够帮姨娘试一试就好了。”

    信只有这样短短一段,姜婳却红了眸。

    她轻声笑了笑,温柔的人说想念都是这般的迂回。

    *

    赴宴的前一日,盎芽将衣服送了过来。

    虽然盎芽平日便总是笑着,但今日眸中的欢喜显然更浓烈些。

    晨莲从奴仆手中接过衣裳,姜婳望向盎芽:“多谢盎芽姐姐。”

    盎芽倒也没纠结称谓的问题了,笑着道:“是奴分内的事情,这些衣裳都是奴盯着绣衣坊那边做的,小姐不若现在试一试,若是哪里尺寸不合适,奴现在去让绣娘为小姐改。”

    是前两日刚量的尺寸,其实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但是盎芽一番好意,姜婳也没有推辞。都是按照一样的尺寸做的,她挑了一件看起来最朴素的。

    但本就是富丽华贵的料子,做出来的衣裙再朴素也朴素不到哪里去。

    她挑的这一件,是用素白的绸缎缀着圆润的珍珠。珍珠个头不算大,但颗颗都很圆润。她很快换好了衣裙,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

    晨莲眸中笑意浓了些。

    盎芽怔了一瞬,随后迎上去:“三小姐,可还合适?”

    姜婳轻声点头:“合适的。”

    “那奴便放心了,老妇人交给奴的最后一件事情,若是奴没有办好,日后出了府也会惦念。”

    “盎芽姐姐要出府了吗?”

    盎芽害羞地点头,她已经二十岁了,即便时下民风开放,这个年纪其实也已经是老姑娘了。

    姜婳望着眸中明显有喜色的盎芽,轻笑着道,她若未记错,盎芽是家生子。家生子出府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祖母为盎芽姐姐寻了婚配。

    她轻声道:“祝贺盎芽姐姐。”

    盎芽温柔一笑,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对玉坠的耳环。

    姜婳茫然地接过,随后听见盎芽温声说道:“这是奴为小姐准备的及笄礼,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给小姐。如今奴要出府了,便想着今日给了吧。不算贵重,但是是奴用月银在外面的首饰铺子买的。”

    手中的玉坠很轻,看着成色其实不错。

    作为祖母院中的大丫鬟,虽然盎芽平日的月银可能和府中一个小姐的份例不相上下,但这玉坠耳环还是有些贵重了。

    姜婳忙要推辞,却被盎芽盖住了手。

    盎芽声音很轻:“三小姐,莫要推辞了,就算奴一番心意。日后也望三小姐能平安顺遂。”

    送走盎芽后,姜婳轻轻地看着被盒子小心安置着的玉坠。许久之后,她才合上了盒子。一旁的晨莲笑着道:“小姐,盎芽姐姐眼光真不错。”

    姜婳轻声笑了一声。

    *

    宫中。

    虽然早早被封了王,但是徐宴时没有府邸,没有封地。

    宫中人惯会逢高踩低,太子徐沉礼被废之后,徐宴时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起来。

    小太监看着日上三竿还在睡觉的主子,叹了一口又一口气。

    他这主子日子可真‘不好过’。从前太傅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还管束安王殿下三分,如今太子殿下被废,太傅看见安王殿下便来气,这不已经让安王殿下没抄写完三千诗文就别去上书房了。

    他家主子一个月多月了,出过宫,泛过湖,离开过长安,就是没有抄写过一个字。

    这不日上三竿了也不见人影,平日除了寺庙跑的勤快些,一日日就是同长安城中那些纨绔公子到处玩。

    小太监叹口气,无奈上前敲门:“主子,明日长宁郡主及笄,主子您可记着些。明日去了宴会上,别胡来,如今太子殿下被废了,您可不能再出乱子了。”

    再出乱子可就没有人帮你收拾了。

    小太监到底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看着东宫的方向,又是轻声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被废之后,三皇子和五皇子见惯了主子纨绔,知晓主子如何也坐不上那个位置,平日倒也不怎么为难主子,只顾着同对方争。

    只是以后,他的主子可怎么办呀。日后便是要做个闲散王爷,也得是东宫那位登基呀。

    *

    隔日。

    已是日午,也差不多到了去赴宴的时候。

    待到晨莲为姜婳打扮好,元宁居那边的人也来请了。姜婳一看,发现不是盎芽了,而是祖母院中的二等丫鬟初鱼。

    “三小姐。”初鱼的态度有些刻意的疏离。

    姜婳不太在意,只是轻声应着,然后唤了一声晨莲。

    晨莲本就在旁边,见到初鱼来了,也小着步子到了姜婳身边。

    随着初鱼一起,姜婳出了姜府。到了门口,发现姜玉莹不在,门口也只有一辆马车。

    初鱼在一旁淡声道:“三小姐这便可以去了。”

    晨莲笑盈盈看了初鱼一眼:“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初鱼这才将眼神放到晨莲身上,看见她脸上的疤时,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冷淡道:“初鱼。”

    晨莲眸中笑意不变,轻声唤了一句:“初鱼姐姐。”

    姜婳望着那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看了看身上缀着珍珠的衣裙。看这模样,长宁郡主的及笄宴,姜玉莹不去,府中只有她一人去。

    是未受到邀约,还是受到邀约了却不去?

    姜婳被晨莲搀扶着上来马车,马夫恭敬地唤了一声三小姐。姜婳淡淡看了一眼身后的初鱼,明白姜玉莹是未受到邀约了。

    晨莲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上了马车眸中笑意便浓了不少。

    姜婳望着晨莲,姜玉莹未被邀约这件事情,她倒是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但是看着晨莲一直笑,她眸中也多了些笑意。

    一颗糖被晨莲放入她掌心:“小姐,今日的糖。”

    月白被糖纸裹着,鼓鼓的。姜婳掀开车帘,望向窗外,看见沿街的商铺,又想起了姨娘。

    等把姜府的事情处理完,她便同姨娘一起去江南开一间铺子,请上两三个伙计,她同姨娘学如何制香。

    马车悠悠在静王府前停下。

    同她一起来的,还有许多旁府的小姐。马车一辆辆停着,怕挡着路,一般主子下来后就驶离了。

    姜婳被晨莲搀扶着入了府。

    请帖上写的时间的日午,但宴会其实是晚宴。姜婳被静王府的人领着,到了一处花园。花园中人并不少,都是些为成婚的公子小姐。

    姜婳同晨莲对视一眼,轻声笑了笑。

    又是个相亲宴。

    她不太认识人,安静地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来。晨莲为她斟了一杯茶,小声道:“小姐,用些点心吧。”

    姜婳静静看着,没了姜玉莹,这满室的人她当真是一个都不认识了。

    她低下头,吃着点心。

    突然一位身穿冰蓝色长袍的公子走到了她身前:“请问是姜三小姐吗?”

    姜婳咽下了口中的点心,轻抬头,看见了一张俊美的脸,身材修长,如清风明月。

    “是。”她有些茫然,实在不认识身前这人。

    “在下司礼。”说着,他用手中的折扇指向了不远处正在柱子后探个头的少女:“司洛水,在下胞妹。”

    看见司洛水,姜婳便明白了。

    她对着柱子后面的少女笑了笑,司洛水立刻红了脸躲到了柱子后。姜婳看着,放心了一分,司洛水如此态度,应当是上次落水的事情的都解决了。

    这几日长安城中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她真心为司洛水开心。

    司礼望着面前一身素白衣裙的小姐,真挚道:“那日小妹中了旁人算计,多谢小姐出手相救。如若小姐日后有何事,若是在下能够帮上忙,请小姐一定告知在下。”

    虽是正午,但初夏的光并不灼热。

    他们所在的花园,种了一颗又一颗花树,阳光透过花与枝丫的缝隙,照在人的脸上。少女仰头望着水蓝色青年,眸间是清浅的笑意。

    谢欲晚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淡淡地看了许久,假山遮掩住了他的身影,也一并遮去了他眸中的情绪。他放任自己看着,最后眼神停在少女脸上的梨涡上。

    浅浅的,很好看。

    橘糖在他身后,也探出了半颗脑袋,看见前面的景象后,轻声‘呀’了一声,随后望向了身旁的公子。

    这几日从莫怀那里听了一些事情,橘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其实在他们面前,公子对小姐的特殊和在意,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从来都只是当局者迷。

    此时看着眼前的景象,橘糖下意识就看向了谢欲晚。

    她以为公子会有一些‘别的情绪’,可她眼眸映出的倒影中,公子的情绪一直都很淡。橘糖一怔,轻轻收回了脑袋,轻声道:“公子,要出去寻小姐吗?”

    在她问出声的时候,远处姜婳已经同司礼一同起身向远处走去了。

    姜婳身后,晨莲往假山的方向看了看。

    姜婳浑然不觉,只是轻声同一旁的司礼交谈着。其实主要是司礼在说:“小妹是这些年才到长安来的,十三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安胡,安胡到处都是湖和海,那里的人也以捕鱼为生,故而小妹水性很好。”

    姜婳同司礼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时,橘糖望向了身旁的人。

    适才眸色淡然的清贵公子,在心爱之人走后,终于也不自觉流露了三分失落。

    “公子,我们要过去吗?”

    橘糖‘善解人意’地问着,一双眸在光下亮晶晶的。

    这一声似乎唤醒了谢欲晚,他将视线从早已看不见人影的拐角处移开,淡淡地摇了摇头。

    可橘糖却注意到,她那向来清冷淡漠的公子,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淡淡的红,似乎是适才扣紧玉扳指留下的。

    橘糖轻声一笑,总觉得这样的公子比从前像个‘人’些。

    会有异样的情绪,或者更确切地说,公子会适当地向自己表露那些异样的情绪。而不是用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礼仪,全然地压抑和束缚住自己。

    就像是用一次次的反常告诉自己。

    他爱小姐。

    左右他们这些公子身边的人,对这份爱意,都要比公子和小姐发现得早。在公子尚未意识到爱的存在时,他所言所行,已处处皆爱。

    橘糖把自己想红了脸。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发现公子正平静地看着她。不远处,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最后摇了摇头,移开了眼神。

    橘糖:

    谢欲晚见她回神,没说什么,上前一步走了。橘糖忙跟上去,脸红透了。等到同公子再停下时,已经到了静王的书房。

    守门的侍卫见了,忙行礼:“见过大人。”

    便只是这一声,就透露出了谢欲晚同静王众人的熟稔。他眸淡了一瞬,侍卫忙将书房的门打开了:“大人请进。”

    橘糖在身后看着,这般场面她已经见惯了。走到何处,因为公子的权势和地位,众人都是连带着她一个奴仆一同恭敬。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从前。橘糖眸怔了一瞬,但看见谢欲晚进去了,还是下意识跟了进去。

    等到书房的门再闭上,谢欲晚望向了书桌前的人。

    一身素白衣裙,头上只一根碧玉簪。谢欲晚进来时,她便已经起了身,看见青年从光影中来,便温婉地行了个礼。

    不是旁人,是宁玉郡主。

    “徐宁玉。”看着她身上的素白的衣裙,矜贵的青年声音有些冷,甚至未唤一声‘郡主’,而是直接唤了全名。

    语调清冷,橘糖轻眨了眨眼,不知公子是为何。

    徐宁玉在书房内,垂着头,全然不似她平常的作态,轻声细语道:“大人。”

    谢欲晚淡声道:“是他们让你换这身衣裳的?”

    徐宁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轻声道:“大人知道的,这般‘大事’,宁玉做不得主。今日大人要宁玉做的事情,宁玉已经安排好了。”

    “也是他们让你邀请她的?”

    即便两个人都未明说,橘糖还是听懂了。这里的‘他们’,只能是静王和世子,这里的‘她’,应该是姜三小姐。

    静王和世子为何要邀请小姐?

    橘糖继续听着。

    徐宁玉只是安静地将手中的东西递了上去,她淡淡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素白的衣裙,淡声道:“大人,宁玉做不得主。”

    莫怀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徐宁玉贵为郡主,看似泼天宠爱,实则只是父兄的傀儡。当初公子不喜初阳公主的追求,静王府为了讨好公子,竟然暗中让宁玉郡主去做那些事情。

    从此,宁玉郡主心慕丞相大人的传言,长安人尽皆知。初阳公主也转身针对起了宁玉郡主。公子知晓时,流言已经漫天飞了。

    徐宁玉递过来的是一张写满人名的宣纸。

    谢欲晚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后上前几步,将其燃在了烛火之中。

    徐宁玉终于将视线从身上收回,望向前方被烛火映出俊美侧颜的青年:“大人答应我的事情会做到的,是吗?”

    谢欲晚望向她,难得语气温和了一些:“自然。”

    一直神色淡漠的少女眸中终于带了些笑意,轻声说道:“大人的座位,宁玉就安排在小姐的旁边。虽然大人未曾吩咐,但是宁玉觉得这样安排似乎比较好。”

    谢欲晚怔了一瞬,也没说什么。

    *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静王府中的灯笼一排一排地点起来,姜婳站在司洛水旁边,安静地看着。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及笄是什么模样了,那时姨娘卧病在床,她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

    那一日,似乎同她从前十五岁人生的每一日都无不同。

    灯笼之下,晨莲望向身前的小姐,她白嫩的耳垂上所佩戴的耳饰,正是盎芽所送的那方玉坠。虽然不算珍贵,但胜在干净,同小姐身上的素白衣裙十分相配。

    入座时,姜婳没太注意周围。

    直到看见了远处如雪中青竹一般的矜贵青年,向她走来。

    他如平常一般淡着眉眼,身姿修长,抬起眸时,似她从前在他书房中看见的那些异常珍贵的画,在一室明亮的烛火中,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她若无其事地垂下眸,望着桌上的点心。

    直到青年停在她身旁,入座。

    满桌的点心各式各样,可能是真的太多了,姜婳垂头挑选了许久,都未选出一块合适的。

    第五十二章

    宴席因为谢欲晚的到来安静了一瞬, 随后,又顾自吵闹起来。

    丞相大人同静王府关系不错,这是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长宁郡主及笄宴, 丞相大人来赴宴也是寻常事。

    平日在旁的宴会上, 丞相大人就喜欢坐在角落之中, 故而此刻的位置也算合理。

    众人用余光打量了一两眼,又开始同身旁的友人交谈起来。

    唯有姜婳,始终看着桌上的点心。

    她一个奉常府的小小庶女,在这般宴会上, 如何能够被安排在丞相大人身旁。姜婳不愿意细想,毕竟这也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可能是因为那个‘学生’的名号吧。

    一旁, 青年淡淡地看着前方的舞乐, 也未向她这边看上一眼。这让姜婳舒适了许多,她将从前那些事情放下, 自然不想再同谢欲晚多什么旁的交集。

    直到一声轻声的‘小姐’从身侧传来。

    声音软软的, 是橘糖。

    姜婳一怔,下意识看过去, 然后就看见橘糖对她眨了眨眼。不过一小会, 橘糖已经到了她身旁,占了晨莲的位置,为她斟酒。

    橘糖过来时,晨莲也就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姜婳望着橘糖, 眸色很温柔。若是前世她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可能就只有橘糖了。她轻声道:“橘糖, 晚好。”

    橘糖将一杯酒递过来, 宴会上给小姐们桌上上的酒,都是甜甜的果酒。只是这次, 不再是晶莹的葡萄酒了,酒水糯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荔枝香。

    姜婳有些讶异,荔枝酿酒,已经很是奢侈。

    如今只是一个传言不太受宠的郡主的及笄宴,静王府已然奢侈至此吗?

    她饮了一口,不似上次的葡萄酒,荔枝酒的香味很淡,只有一种淡淡的甜,但是格外地清香。若是炎热一些,冰镇了当是更好喝。

    橘糖一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轻声道:“小姐的月牙糖吃完了吗?”

    姜婳摇头:“未曾,不是橘糖同晨莲说,我一日只能用一颗。”

    这番话逗笑了橘糖,她小声道:“橘糖原也以为,要等到小姐用完月牙糖的那日才能够见到小姐的。今日未来静王府之前,橘糖也不知道会见到小姐。”

    姜婳眸怔了一瞬,橘糖这是在告诉她,今日她被邀约的事情,同谢欲晚无关。知晓同他无关之后,她心中淡淡的慌乱也平息了。

    又同橘糖交谈了几句,橘糖便回去了。

    说是回去,其实就是走了两步,到了隔桌。远处静王和长宁郡主已经出席了,她在远处静静看着,下面一些公子小姐上去送贺礼。

    余光中她发现谢欲晚也准备了一个锦盒。

    以为是给长宁郡主的及笄礼,她一直静静地等着,宴会应该等到送完礼了才会真正开始。

    远处司洛水也上前送了一个木盒子,见到远处的她,弯着眸对她笑了笑。一旁的司礼也对她微微点头。

    她也点点头,算是回应。

    橘糖在一旁看着,随后看向了身侧的公子,最后看向了那个桌上的锦盒。

    公子同静王熟悉,同宁玉郡主也见过几面,但是长宁郡主,静王府将长宁郡主保护得好,从来不让长宁郡主掺和那些事情,公子哪里会和长宁郡主有什么交集。

    送及笄礼,那更是不可能了。

    果然,直到宴会快要开始,那个锦盒一直都放在桌上。

    姜婳垂着眸,想着商阳账本的事情。这些日她已经回忆得差不多了,只有两三处细节,还有些需要斟酌。但是不知谢欲晚是否要的急,若是急,她可以先把手上这份给他,然后自己再去想那几处。

    思及此,她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就听见一旁的青年淡淡道:“学生不应该给夫子敬杯酒吗?”

    姜婳转身望向谢欲晚,他也正好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她。

    即便大堂之中点了数百盏灯笼,但毕竟天已经黑了,他们的位置又在角落,烛火并没有很亮。

    光恍若点点萤火映入青年那一双清冷如雪的凤眼。

    姜婳很快垂下了头,望了桌上那一杯荔枝酒。

    学生同夫子敬酒,本是礼数。话是如此说,她的酒也敬了几次,但被谢欲晚这般说出来,姜婳总觉得有些怪异。

    但左右只是一杯酒。

    她拿起酒杯,转过身,正对着他轻声行礼:“夫子。”

    刹那间,姜婳陡然想起。上一世她对这些礼仪全然不熟,便是敬酒也不会。大婚之日,旁人都散去后,房中只剩下她和谢欲晚两人。

    她低垂着头,只能看见被喜烛映出的淡淡的影,彼时她惶恐、愧疚,还未知未来的一切。即便强忍着心中的情绪,但不知不觉,眸就红了。

    室内安静了许久,随后是青年沉稳的脚步声,他被喜烛映出的影覆在了她的身体上,一杯酒递到了她身前。

    她怔了一瞬,是合卺酒。已经递到了她身前,她只能接过。她纤细的手指碰到杯子壁的那一刻,听见青年淡淡道:“礼数繁琐,受累了。”

    随后,他坐在了她身旁。

    她抬起眸,在喜烛明亮的光中,望向一身喜服的谢欲晚。他容貌本就生的清冷俊美,如今一身红衣,更是衬得人如玉。

    她捏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瞬,对上了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眸。可能因为喜烛的红的,窗纸的红的,青年身上的喜服是红的。

    他的眸也透着一种淡淡的温和。

    他同她言:“手抬起来些,嗯,同我的手一起”

    她茫然地按照他的‘吩咐’做着,再反应过来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静了。两杯酒隔在她们身前,许久之后她都记得青年眼中的深沉。

    回过神,她饮下了杯中的酒。

    淡淡的荔枝香在唇中蔓延开,她还未行完礼,一个锦盒就浮现在了她眼前。锦盒不算特殊,就是平日丞相府中用来送礼的锦盒。

    锦盒之上,谢欲晚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烛光下泛着莹白的光,如上好的温玉。

    是桌上那个锦盒。

    姜婳有些沉默地接过。

    原来是给她的吗?

    他眸色很淡:“夫子给学生的见面礼。”

    这般说了,姜婳只能收下,小心将其放置在了案桌上。锦盒看着并不大,适才她接过时,里面的东西也不重。

    思来想去,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全一场礼数,宴会的后半程,青年的视线便再没有落在她身上一眼。等到静王下去后,宴会上陡然热闹了起来。

    原本在对面的司洛水和司礼也向她走了过来。

    司洛水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衬得整个人可爱娇俏,全然没了上次的沉闷。姜婳看着,知晓事情全然解决了,也为她高兴。

    她也没问真相,思来想去也就是有人想借着‘意外’破坏司洛水的名声,那日见司洛水的模样,应当也知晓那人是谁。

    司礼依旧一身水蓝色锦袍,恍然一笑间,如清风明月。

    姜婳见惯了谢欲晚那张脸,故而也没有什么感触。

    一旁的橘糖屏住呼吸,看着身旁的公子。这司公子比她家公子,不知道要‘热情’多少倍。

    公子正淡淡饮着酒,似乎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橘糖眨了眨眼,如若她适才未看见公子眸中一瞬的冷意,她可能也就真的信了。她移开眼,望向对面的司公子,司公子看小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上好的珍宝。

    果然,下一刻,橘糖就听见司礼笑着道:“过两日小妹准备去远山寺祈福,想邀请姜三小姐一同,不知姜三小姐可有时间?”

    远山寺,祈求姻缘的。

    一旁的司洛水看穿了哥哥的心思,忙过来挽住了姜婳的手:“我来长安来的晚,没有什么相熟的小姐。听说远山寺灵验,便一直想去,但是苦于一直没有相陪的人。明日要下雨,我们后日再去可好。”

    司洛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少女软软的身子靠在姜婳身上,语气温柔地撒着娇。

    姜婳没能拒绝。

    她正准备轻声应下,一旁突然传来青年平静的声音:“两日后姜婳需要抄书诗文,去不了远山寺。”

    抄写诗文?

    姜婳一怔,一旁的司洛水轻声叹了口气。

    司礼视线在谢欲晚和姜婳之间回顾一眼,温声道:“那三日后去就好,谢大人,请问三日后姜三小姐需要抄写诗文吗?”

    谁都知道抄写诗文只是借口。但司礼只是摇着手中的扇子,礼貌地问道。

    橘糖心中轻呼了一声,随后默默地望向了公子。

    谢欲晚却看向了姜婳,轻声道:“一本诗文,你一日抄写的完吗?”

    姜婳指尖一顿,她自然抄写的完,他也知道。

    司礼在一旁摇着扇子笑着,司洛水对着她眨了眨眼。

    她望向谢欲晚,犹豫了一瞬,轻声道:“抄写的完。”

    司礼一瞬间笑了出声:“看来谢大人对自己的学生了解程度还不太够。”

    御史大夫是朝中老臣,对于当今天子逼宫之事一直颇有微词。不敢对天子言,日常便针对帮助天子一路上位的谢欲晚。

    此时谢欲晚还不是十年后那个只手遮天的权臣,司家世代忠臣,父亲同丞相府不和,司礼向来也不遮掩对谢欲晚的态度。

    司洛水听了姜婳的答复,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谢欲晚没有管顾司礼,只是沉默地看着姜婳,许久之后才自嘲了一声:“司公子言的是。”

    姜婳垂下眸,没有再看谢欲晚。

    那方锦盒就淡淡地摆在桌上。

    第五十三章

    司礼轻声笑着, 望向面前一身素衣的女郎。

    “宴会也散了,若是姜三小姐不介意,在下同小妹一同送姜三小姐回府吧。”

    司洛水挽着姜婳的手, 轻声道:“便让我们送你回去吧, 如今夜深了。”

    其实姜府的马车就在外面, 司礼口中的送,也只是姜府的马车同司府的马车一同,但看着热络的司洛水,姜婳到底没有拒绝。

    见她应下, 司洛水轻笑了起来:“听说远山寺很灵验,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到三日后了, 能够同小姐一起去远山寺, 我很开心。若不是明日可能下雨,我们便能明天去了。”

    姜婳听着一声一声‘小姐’, 不由应道:“唤我姜婳便好。”

    司洛水立刻小声道:“阿婳。”

    一旁的司礼微笑着看着, 见到这一幕,不由笑着道:“好了洛水, 守些礼数, 若是被父亲看见了,定是得训你两句。”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司洛水也只是轻嗔了一声。

    司礼对着一旁淡着眸的谢欲晚鞠了一躬:“那谢大人,我们就先回府了。”鞠躬时, 他水蓝色的衣袖不小心盖到了桌上的锦盒上,等到收回手时, 锦盒被衣袖带着, 一下子摔在地上。

    “砰——”

    周围人都听见了清脆的一声响。

    谢欲晚淡淡地看着那个地上的锦盒,他似乎应该说什么, 却又觉得没什么了。他没有太管顾那锦盒,沉默一瞬,起身便走了。

    雪白的衣袍从姜婳面前拂过,姜婳一怔,忙起身绕过桌子去拾锦盒。恰巧司礼也弯下身去捡,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切。

    司礼很抱歉的模样:“对不住,是在下不小心。”

    说着,被他拾起的锦盒被打开,里面是碎成数截的玉。碎玉零零散散地堆在锦盒中,适才一打开,好几块碎玉就顺着砸了下去。

    又是“砰——”地一声。

    原本就是碎了的小块玉顿时碎得更彻底。

    远处的谢欲晚转身回望,只看见了姜婳和司礼两人几乎叠在一起的影。漫天的烛火下,他怔了一瞬。

    姜婳下意识向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见到了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司礼还在道歉,司洛水也过来帮着捡。

    姜婳本想说什么,司洛水就轻声“呀”了一声,鲜红的血珠从司洛水的指尖冒了出来,看起来应该是拾玉的时候被刺到了。

    姜婳忙从怀中拿出帕子为司洛水捂住,帕子很快被血珠染红。司洛水还在为哥哥抱歉,姜婳望着一地拾不起来的碎玉,轻声道:“算了吧。”

    对于她还是谢欲晚而言,这都只是一块玉罢了。

    司礼也在道歉:“是在下太不小心了些,实在未想到衣袖能将锦盒挥下来。改日在下一定上门赔礼道歉。”

    话说到如此份上,姜婳也不好再说什么,望着地上的一片碎玉,小声道:“没关系的。”

    一旁的丫鬟为司洛水包好手指,手指处理好之后,司洛水又走到了姜婳身旁:“阿婳,对不住,我府中有许多这样的玉,明日我寻一块最好的给你。只是不知道这玉究竟的什么形状,一段一段的,圆圆的,似乎也不太像玉佩。”

    司礼也在一旁摇了摇头,轻笑着道:“在下也看不出来。”

    锦盒被司礼低了过来,他低声抱歉:“实在是抱歉,这锦盒姜三小姐可还需要。如若不要,在下帮小姐处理了便是。”

    身后的晨莲第一次蹙了眉。

    她望着地上的一地碎玉,看向了公子离去的方向。还未等晨莲寻出寒蝉的位置,就听见小姐轻声说:“给我吧。”

    司礼便笑着将闭上的锦盒递了过去。

    一众人绕着碎玉离开了静王府,外面的马车已经只有寥寥数辆了。姜婳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已经没有丞相府的马车了。

    谢欲晚应该刚才就走了。

    一旁的司洛水已经过来挽住她的手:“阿婳,我们上去吧。”

    马车一路奔驰,最后停在了姜府前,侍卫见到是她,忙迎上来:“三小姐。”

    同司洛水和司礼告别后,姜婳提着衣裙,迈入了姜府。晨莲在她身后,望着正驶远的马车,玩弄着手指尖的寒针。

    姜婳拿着那个锦盒,一路同晨莲回了小院。

    待到让晨莲下去后,她将锦盒中的碎玉倒了出来。有些太碎了,混在一起,看不出来原本是个什么。但的确如司洛水所言,不太像一块玉佩。

    烛火映着碎玉,姜婳又收了起来。

    轻声告诉自己,只是玉。

    *

    静王府。

    望着满地的碎玉,谢欲晚眸中没有什么情绪。他只是安静地躬下身,将碎玉一块一块拾起来了。

    橘糖在后面看着手帕中的碎片,思索了很久,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碎玉不会是,橘糖轻声道:“公子。”

    可唤了一句公子后,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如若她未猜错,锦盒中应该是一个玉做的九连环。那是当年大人被斩首,谢家被抄家,谢夫人殉情自缢后留给公子的唯一一样东西。

    是公子五岁那年,作了一首诗名扬长安,谢夫人给公子的生辰礼。

    这数年她都未曾在公子那里见到这九连环,她原以为以公子对谢夫人的态度,她不曾见到,便是扔了。

    可

    橘糖望着地上的碎玉,轻声道:“公子,你该直接同小姐说的。”

    谢欲晚声音很淡,仍旧一块一块拾着碎片:“说什么?”

    橘糖突然哑声。

    “只是夫子给学生的见面礼,又应该说什么。”满室烛火之下,青年躬着身子,终于拾起了最后一块碎片。悄然间,他的指尖已满是血痕,但他却不太在意。

    帕子包着零零碎碎的玉,谢欲晚眉眼之间有一丝茫然。

    他该同她说什么呢。

    她望着他说一日能抄写完一本书,她应了司礼一同去求姻缘的远山寺,她对着满地的玉平静地说‘算了吧’。

    他又该同她说什么呢。

    他淡淡地看着手中的碎玉,随后,安静地走出了大堂。月色映在他浅淡的眸中,他解释不了心中的酸涩。

    也只是一个玉做的小玩意。

    也没有什么特殊。

    他不明白,为何他都已经不谈那些过往了,他用她喜欢的身份和礼数同她交往,她却还是如从前一般,对他只想永远地避开。

    那他应该如何做呢,他淡淡地望着天边的月,轻声同身后的橘糖道:“明日派人去请远山寺的主持到府中。”

    橘糖心思还在九连环上,陡然听见这样一声,疑惑道:“主持?请到府中吗?”

    “算了。”月光下,谢欲晚一双凤眸中情绪不明:“不必如此麻烦主持,明日我们去远山寺。”

    橘糖没太听明白,但还是轻声应‘是’。

    今日府中有事,适才莫怀就走了,故而此时只有她和公子两人。出了静王府的门,一辆平常的马车停在路边,马夫见到他们出来了,忙迎上去。

    “见过公子,见过橘糖姑娘。”

    橘糖轻应一声,下意识望向前方的公子,月光映出了他淡淡的影。

    *

    本来已经睡了。

    但姜婳又被梦惊醒了,她有些害怕地裹住被子,她已经不太记得梦的内容的,但是总觉得是让她无比害怕的东西。

    她捏紧被子,这般醒来,她便睡不太着了。镇静许久后,她掀开被子下了床,从柜子中翻出白日那方锦盒。

    她小心地将碎玉都倒在桌子上,认真地拼起来。

    等到天色逐渐亮了,她望着桌上的一堆碎玉,眨了眨眼。被司礼摔了两次,玉有些太碎了,她拼了半晚,也并不知晓究竟是什么。

    看看日头,晨莲等会就来进来了,姜婳轻声将碎玉都拾入锦盒,又好好地放到了木柜很深的地方。

    她只是半夜醒了无事做,倒也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是什么。

    晨莲推开门,就看见自家小姐正在发呆,她轻声一笑:“小姐晨好。”

    姜婳回过神,也温柔笑了一声:“晨好。”

    可能因为昨夜没有睡好,姜婳用过早膳后,便去补觉了。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一方请柬被晨莲拿了进来。

    是丞相府的。

    看着上面笔走游龙的‘抄书’二字,姜婳一怔。

    昨日他说让她去府中抄书,她以为是谢欲晚不想让她去远山寺,随意寻的一个借口。

    原来真要抄书啊?

    姜婳眸眨了眨,幸好她是真的抄的完。

    想起那深藏于柜中的木盒,她又不由轻声叹了口气。虽然锦盒的东西司礼不小心碰碎的,但她还未打开锦盒,就让人弄坏了他给她的见面礼,到底也是有问题的。

    想着明日要好好道歉,姜婳将手中的请柬放到一旁。

    因为这些日她都要出去赴宴,祖母已经同门房的人吩咐了。她如今出门,已经不需要祖母身边的人带了。

    倒是方便了她许久。

    *

    隔日。

    姜婳依旧寻了一套素净的衣裳,没太打扮,直接出了府。

    走过花园时,她听见里面的丫鬟正在八卦:“听说老夫人院子里面的大姑娘要嫁人了。”

    闻言,另一个丫鬟也起了性质:“我知道,前些日我娘还同我说,在老夫人院子里面当职的丫鬟就是好。旁的大姑娘,便是说我们府中的,谁二十多岁就能被放出去。”

    是盎芽的事情,姜婳听着,也不由浅笑了一声。

    嫁人便能脱离奴籍了,姜府日后定要没落,盎芽姐姐此时嫁人也少了后面那些蹉跎,她正准备走,就听见了一阵笑声。

    一个丫鬟嗤笑着,随后将声音压低:“你们都不知道吗?”

    姜婳停在原地,望向旁处。

    那丫鬟倒也没故作悬疑,很快小声笑道:“哪里是什么嫁人,那日我相好的都听见了。是姜家旁支一个大人,四五十岁了,那日来府中拜访老夫人时,相中了那盎芽。”

    一众人唏嘘起来,若是官老爷,盎芽送过去,哪里算嫁人。

    奴仆之身,给不给个妾的名头都要看主人心情。

    不过他们本就是奴仆,其中一人轻声道:“年纪是大了些,但是是个大人,也是个好归宿。”

    那丫鬟又嗤笑一声:“什么好归宿啊,那大人娶了十几房小妾了。从前那些小妾你们知道怎么了吗?”

    “怎么啦。”

    “都死了。”

    姜婳只听着这里,远处来了人,她便只能匆匆走了。想起适才丫鬟说的一切,她捏紧了衣袖,耳垂上的玉坠一点一点晃着。

    坐上马车,一路到了丞相府,她都有些心神不宁。

    只是一个旁支的大人,如何能讨要在祖母面前最得宠的盎芽,盎芽那日同她说的,明明是出府嫁人。

    既然是嫁,绝非是这丫鬟口中的这些。

    她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是祖母骗了盎芽。

    她想着事情,便不觉察时间的流逝。等到马车停下时,她透过车窗,才恍然察觉自己到了丞相府。

    是橘糖到门口接的她。

    丞相府中的一切同上一世并无不同,姜婳随着橘糖一路到了书房前。

    “公子吩咐了,如若是小姐来了,不用敲门,直接进去便好。再过一个时辰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小姐有何想吃的,橘糖去吩咐厨房。”

    姜婳摇了摇头:“都可以。”

    橘糖笑了声:“那便橘糖去为小姐安排了,公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小姐进去吧。”说完,橘糖便下去了。

    姜婳一怔,看着手中的账本。

    她今日之所以来,也是因为想把账本给谢欲晚。这些日她想了许久,有两处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上一世最后半年,她便经常会忘记一些东西,如今隔了一世,再去想那个时候的事情,的确有些想不起来了。

    虽然谢欲晚说不用敲门,但姜婳还是敲了门。

    里面正在提笔写字的公子,手中的笔一顿,淡声道:“进来吧。”

    推开门,两人的眼神对上,倒是姜婳局促了起来。

    “夫子。”想起锦盒中的玉的事情,她到底有些歉意。她上前将手中的账本递过去:“这是学生暂时能想起来的所有了。”

    说着,姜婳把账本翻到最后,指着空出的两处轻声道:“这两处学生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起来,可能夫子要再等一段日子。学生不想耽误夫子的事情,今日便先将账本拿过来了。”

    说完,她抬起头,正巧撞进青年的眼。

    他看了她许久。

    两人对视之间,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姜婳只觉得,他眸中的一切像一场永不会落下的雨。她不知向来矜贵守礼的公子,因为何,竟在她面前书写了失落。

    第五十四章

    “放在这吧。”

    谢欲晚只淡淡看了账本一眼, 就移开了眼神。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应道:“是。”

    她犹豫着如何同他言玉的事情,昨日玉摔下去的时候, 他就在她身旁, 如何也是看见了的。

    她望着谢欲晚, 他也静静看着她。

    许久之后,是谢欲晚先说的话:“昨夜未休息好?”

    虽然是问句,但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也同直接下了判断差不多。姜婳没有否认, 微微收起自己的手,轻声道:“做了一些不太好的梦, 后来便睡不着了。”

    谢欲晚淡淡看着她, 没有说什么,起了身:“就在那边抄写吧。”

    他眼神所望的地方, 是一方稍矮一些的书桌。姜婳捏着书本的手紧了一些, 上一世在丞相府,他若是亲自教导她诗文, 便是在书房。

    她也是坐在那方稍矮一些的书桌上, 他便坐在她身前,清润地为她一字一句地讲解。

    她没有回头望他的方向,他似乎开了门,同门外的侍卫说了什么。

    她垂着头, 向那方稍矮一些书桌走去。

    坐下来,她望着书桌上一切, 同前一世没有什么差别。便是后来她自己摆放的一方玉雕, 他也早早地寻了一方摆在上面。

    姜婳怔了一瞬,想起昨夜那如何都拼不起来的碎玉。

    “砰——”门又被关上了。

    姜婳握着笔, 心思却不太在诗文上,陡然写错了一字,她下意识停了手。等到将写错的那一张纸收起来,她望着身前的书,第一次觉得一本书如此厚。

    还未等她回过神,外面已经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吧。”谢欲晚的声音很淡,说话之时,手中的笔还是未停。

    奴仆径直走到了姜婳身边,跪坐下来,为她斟了一杯茶。

    茶香在书房内蔓延,随之在香炉间燃起的,是一种清冷的松香。热茶冒出淡淡的烟,姜婳用手捂住滚烫的杯壁。

    她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奴仆赶忙摇头,这是公子适才吩咐的,他们如何担得起这位小姐一声‘谢’。

    姜婳轻饮了一口,垂眸望着才堪堪抄写了几页的书。已经半个时辰了,才如此进度,只能说明她心思不在书上。

    若是从前

    姜婳怔了一瞬,可能是因为书房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可能是因为不远处那个人太熟悉了,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世。

    若是从前,见她对待诗文如此模样,他定是会淡声让她静心。

    这般想着,她总算心静了一些。她不知晓心中是何在喧闹,竟然喧闹了一夜还未结束。恍惚间,她又想起昨夜那如何都拼不起来的玉。

    她怔了一瞬,随后认真抄写起来。

    等到橘糖再敲响门时,洁白的宣纸整齐地铺在书桌上,她面前一本书已经翻阅了一半。

    敲了三声,橘糖直接推开了门。

    “小姐,用膳了。”

    临走之时,她向后望了一眼,青年依旧垂着眸,不知写着什么。她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转过身后,也看不见青年向她投来的目光。

    在路上,橘糖轻声问着:“小姐同司小姐还有司公子关系很好吗?”

    那日画舫之上司洛水落水的事情,姜婳并不好同人说。犹豫一瞬,垂着眸道:“只是有些交集。”

    看见她模样,橘糖也没有再问了,转身笑着道:“不知道小姐喜欢什么,橘糖便让厨房都做了一些。小姐都试一试,府中旁的不说,厨子还是可以的。”

    姜婳轻声应下,微微捏紧了衣袖。

    那玉的事情,她在书房想了一上午,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等到了用膳的地方,橘糖为她布着菜。姜婳垂着眸,望向对面的空座。府中的一切,似乎同她重生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明明那应该是十年后才有的

    她用着膳,依旧是熟悉的味道。

    只是她能正常尝到味道了,用着比上一世要美味许多。

    橘糖一直在一旁看着,看了一会后,不由小声问:“小姐是不喜欢吗?”

    姜婳轻摇头:“没有,只是不太饿。”

    橘糖轻声笑了笑:“小姐喜欢便好,下次小姐再来府中,橘糖为小姐做。不过论起膳食,橘糖还是糖做的比较好。”

    说着,她从衣袖中拿出一荷包糖,递给姜婳。

    荷包被撑得鼓鼓的,看得出荷包的主人塞得十分努力了。否则一个小小的荷包中,哪里塞下这么多糖。

    姜婳收下,温柔道:“多谢橘糖。”

    橘糖望着她用膳,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说出昨日碎玉的事情。小姐若是知道了,以小姐的性子,只会更加自责。

    但那是那位司公子不小心,同小姐又没什么关系。

    想着昨日公子眸中一瞬间的茫然,橘糖轻叹了口气。她看着公子和小姐,如何也只能想起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只是人世间的缘分,本就是难言的。

    橘糖想起从前她常做的那个梦,那一片白和一片的红,她望着风雪尽头的公子。可那还是公子吗,在她梦中,尽头早已只有鲜红的模糊的一片了。

    用完膳,姜婳又被橘糖送回了书房。橘糖推开门,姜婳向里面望去,她以为她会对上那双平淡的眸。

    可书房中只有空荡的一片。

    她怔了一瞬,一旁的橘糖轻声道:“公子应了孙大人的约,如今应该已经出府了。小姐在书房内抄写完便能离开了。姜府的马车已经走了,待会橘糖去为小姐安排回去的马车。”

    橘糖小声念叨着,去香炉中添了香。

    姜婳才持笔,一股暖香就传入鼻尖,她望向缕缕轻烟,随后眼眸停在香炉上:“橘糖,这是何香?”

    她其实知道是安神香,上一世她的房间中,一直燃的都是这种安神香。

    她只是好奇,为何这香会和姨娘制的安神香如此相似。

    橘糖本来在添香,闻言,望向了手中普通的香盒,随意道:“是安神香,应当是公子上次自己制的。公子应该就是想试一试,所以这香没有很多,小姐如若喜欢,我去寻公子要几盒。”

    橘糖话音落下,许久之后,姜婳才轻声道了一句:“不用了,只是从前从未用过,便想问问。你知道夫子是在哪里的香坊做的吗?”

    姜婳原是想,那里可能有当年的线索。

    但随后她就听见橘糖说:“不是外面的香坊,公子就是在丞相府做的。”

    说着,橘糖大致指了指方位:“就是那边的一个小院子,不太大,里面栽种了一些香料和花,也是公子自己种的。”

    直到笔尖的墨都滴下来,姜婳也未回过神。

    她两世第一次知晓,那些年在她房中伴她入睡的安神香,都是谢欲晚做的。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瞬的茫然酸涩,手有些颤抖。

    橘糖还在小心添着香,看着手中普通的香盒,她眨了眨眼。

    那日她看公子制香,倒是熟练地紧。

    想着既然小姐喜欢,她不若去寻公子要两盒。小姐不愿意,她便用自己的名号好了。左右几盒香,公子定是会给的。

    墨滴在宣纸上,染出乌黑的一片。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雪白的宣纸被一张张吹起,原本干净整齐的桌面陡然有些乱了。橘糖忙上前,将宣纸一张张收好,望向姜婳手下的那一张时。

    橘糖随意道:“小姐,纸被墨染脏了,小姐换一张吧。”

    姜婳怔了一瞬,放下手中的笔,将宣纸递了过去。

    橘糖收下,随后在桌上铺了一张新的宣纸,宣纸雪白雪白的,一滴墨都没有。姜婳呼吸止了一瞬,随后抄写起来。

    到了日暮,翻开最后一页诗文,暖黄的光映在少女洁白的脸上。

    少女的身旁,一直都有一壶滚烫的茶。

    偶尔,远处的香炉也会冒出些细烟。

    落笔最后一个字,姜婳放下了笔,望向了一旁的橘糖。橘糖正在另一个桌子前,安静地看——话本子。

    见到橘糖脸上生动的表情,姜婳不由笑了笑。

    “小姐,抄写完了吗?”听见笑声,橘糖忙抬起头,脸有些红。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垂眸看着书桌上满满的诗文。只有她自己知晓,如若要正常抄写,她一个时辰前便抄写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可能是等那个人回来吧,碎玉的事情她是需要同他道歉的。

    只是从下午待到了黄昏,书房外都没有任何响声。姜婳垂着眸,将手中抄写诗文整理好,递给橘糖:“夫子有言抄写完的诗文放在何处吗?”

    橘糖收下厚厚一沓诗文,笑着道:“交给我便好。”

    姜婳看着橘糖小心将她抄写的诗文收好,再回到她面前:“我送小姐出府吧。”

    姜婳迟疑了一瞬,轻声道:“等我一会。”

    *

    再出书房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连接书房的,是一处长廊,一排排灯笼都亮着。姜婳望着头顶的光,想起适才的事情,心中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明日要同司洛水一同去远山寺。

    远山寺求姻缘,她此生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姻缘可求了。只是这世道,如若有一段姻缘,她此后不至于同姨娘孤儿寡母。

    橘糖倒是没有复杂的心思,她望向身前的小姐。

    “听说远山寺的姻缘签特别准,长安城的小姐们去远山寺呀,都会想求一求主持的姻缘签。明日小姐去了,也一定要去求一求。”

    “姻缘签?”姜婳从未听过这个传闻。

    橘糖轻声道:“就是为小姐用卦算姻缘,长安城中传言说主持的姻缘签很灵验,许多小姐都喜欢去算一算。若是碰不上主持,寻一个小和尚算一算也是乐趣。远山寺中的和尚,人人修的都是姻缘道。”

    说着说着,橘糖摇了摇头。

    姜婳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好。”

    *

    夜色渐深。

    一辆马车停在了丞相府前,莫怀持着剑站在一旁,一身雪衣的公子从马车上下来。

    门从里面打开,侍卫们垂着头,橘糖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迎上来:“公子回来了。”

    谢欲晚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如何还没睡?”

    橘糖用手比划了一下:“睡了一小会,但是公子没有回来,奴不敢睡熟。”

    一旁的莫怀轻轻侧脸,向来沉默的唇间带了分笑。谢欲晚目光在橘糖脸上的印子上停留一瞬,没说什么。

    橘糖睁大眼:“公子,我最近睡得有些不太熟,但是闻着公子房中的安神香就睡熟了。公子可以”

    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月色淡淡映在青年的雪衣上,他眸很轻:“她要,你直接拿便是了。”

    橘糖也不在意直接被戳破,轻声道:“公子,小姐抄写的诗文我放在盒子中了,同公子从姜公子那里拿到的一本放在一起了。”

    她身前的公子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也只是轻声‘嗯’了一声。

    待到莫怀推开书房的门,他一人走了进去。

    望向那方稍矮的桌子,他如寻常一般收拾了上面余下的纸墨笔砚。收拾完一切,他才发现一本书下压着一个小小的字条。

    他现在能看见的一面,写着‘夫子亲启’。

    他翻开那张被折叠的宣纸,看向少女娟秀的字迹。他淡淡看着上面的字,似乎能想到。她犹豫了许久,才轻声写下那一句。

    “谢欲晚,对不起。”

    重生以来,她不愿意同他有分毫关系。

    他的眼眸停在‘谢欲晚’三个字上,轻想,原来她还有不唤他‘夫子’的时候。正准备收起字条时,从书中掉出了一颗月牙形状的糖。

    他此时已经站起了身,糖从书中落下,“砰——”地一声砸在桌上。烛火因为这一声响,摇晃了一瞬光,青年望着桌上的糖。

    是她给他的吗?

    月色下,他定眸看了许久。

    *

    回到姜府时,天色已经很黯了。

    姜婳问着身旁的晨莲:“寻到这样的书了吗?”

    晨莲从衣袖中拿出来,看着天色,轻声道:“寻到了,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明日小姐要去远山寺,等从远山寺回来了,小姐可以照着书中的法子试一试。若是还是不行,奴过两日再去为小姐寻寻。”

    姜婳一边应下,一边在送走晨莲后,自己偷偷地点了一盏灯。

    她从柜子很深的地方拿出碎玉,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晨莲为她寻的那本书,一页一页翻阅着。

    烛火映亮少女认真的脸庞,昏暗的光下,她纤细的手指拿起一块碎玉,同其他数以百计的碎玉一块一块比对着。

    有些缺口太碎小,她如何都拼不上。

    但她每一块都认真地试着,按照书中的法子,先拼出一个大的轮廓。然后将那些十分细小的碎玉,一块一块比对着。

    她垂着眸,手偶尔会被碎玉斑驳的角所伤到。烛光下,她的指尖满是细碎的伤口,但她浑然不在意,只是继续按照书中的法子试着。

    外面的月亮暗了又暗,就这样,天一点一点亮了。

    等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少女脸上时,她眸中唯有认真。若是要说,比她白日抄书时定然是心静了不少。

    日上三竿,少女困的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旁的烛火滴了一滴又一滴泪,终于在天微亮时熄灭。少女的手边,是一套缺了不少块玉却基本成型的玉雕的九连环。

    九连环安静地躺在桌子上,偶尔一两处玉的缝隙处,甚至沾着些淡淡的血珠。

    即便睡着,少女的手依旧是一副护着九连环的姿势。

    沉入梦境的那一刻,她想起的,是青年那双淡淡的眸。

    她始终觉得,像一场永不会落下的雨。

    第五十五章

    晨莲推开门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她眸在少女满是细小伤痕的手指上停了一瞬,转身去拿了药膏。

    “砰——”

    等到晨莲再过来时,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沐浴着清晨的光, 姜婳轻声道:“晨好。”

    透过半开的门, 晨莲望向干干净净的桌子, 明白了什么。她暗自将手中的药膏收回去,笑着道:“小姐今日起的有些早,要再去睡一会吗?”

    姜婳望了望日头:“还很早吗?”

    晨莲点头:“嗯,小姐还可以睡一个时辰。等到到时间了, 奴来唤小姐。”

    姜婳没有推辞,温柔到:“那我再去睡一会。”今日她要同司洛水一同去远山寺, 远山寺虽然不算太远, 但是回来的时候应该也是黄昏了。

    她一夜未睡,今日定是要疲惫的。

    但在司洛水面前, 她若是太疲惫了, 自然是不好的。她揉了揉眼重新躺在了床上,晨莲安静地为她关上了门。

    见到小姐不想让人知晓, 晨莲将手中的药膏放了回去。打了一盆温热的水, 又从怀中掏出淡绿色的药粉,将药粉倒入水中。

    水最开始是浅浅的绿,后面逐渐没了颜色。

    晨莲将放了药的水放在小厨房中温着,随后安静地看着外面的天色。

    *

    再被唤醒时, 已经日午了。

    晨莲端着一盆干净的水进来,替她洗漱。平日净手这般的事情, 都是姜婳自己来。可今日, 晨莲握住她的手,放在了水中, 细细地替她清洗了一遍。

    她的手被晨莲握住,放在干净的水中泡了许久。

    可能是因为还有些未醒,满是伤口的指尖沾到了水也没有疼意。

    姜婳垂着眸,知晓那些小的伤口遮掩不住了。正准备寻个借口,可晨莲只是像没看见一般,替她又做好了其他的事情。

    为她梳妆时,晨莲的动作很快,用一根玉簪简单簪起了她的头发。随后又细致替她佩戴了一套玉耳坠。

    她原本有些出神,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小姐,好了,我们要出门了。”

    她下意识看向铜镜中,里面的少女有一双轻柔的眼。她怔了怔,小声道:“走吧。”

    待她出了门,便看见了司府的马车,司洛水掀开车帘提着衣裙向她走来,到了她身边便热络地挽住了她的手。

    司礼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姜婳同司洛水打了声招呼:“洛水,午好。”

    随着她话音落下,司洛水挽住她的手更紧了些:“午好,阿婳,今日阳光好好,听说远山寺有好大一片姻缘树,若是有心仪的人,将其姓名写在红布条上,绑着扔到树上去,神佛就会看见你的心愿,促成这一段姻缘。”

    原来远山寺是求姻缘的。

    看着她憧憬的模样,姜婳轻声一笑。

    若真如司洛水所言,天下姻缘岂不是要乱套。但她还是温柔说道:“那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司洛水脸突然红了,小声道:“不瞒阿婳说,我的确有心仪的郎君。”

    远处的司礼依旧是一身水蓝色锦袍,只是今日的款式比那日晚宴上随意了些。他走上前,笑着说道:“洛水,再不出发,别说傍晚回来了,傍晚能不能到都不一定。”

    他声音清润,如清风明月。

    司洛水忙道:“好啦哥哥,我们这便上去了。”

    马车见状,拉开了马车的车帘,司洛水和姜婳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司礼也一跃上了马车旁边的一匹骏马。

    马在地上磨了磨蹄子,开始奔在道路上。

    马车内,司洛水一直讲着许多事情,姜婳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回上一两句。从始至终,司洛水的手都一直挽着姜婳。

    姜婳弯着眸,温柔笑着。

    她未曾同同龄女子这般亲热过,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

    司洛水同她说着宴会上的许多趣事,她安静地听着,偶尔也提上一两句自己的事情。直到司洛水眨着眼问她:“阿婳,你同丞相大人如何相识的?”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道:“几个月前姜府的夫子回了乡,丞相大人是哥哥为我们新寻的夫子,这般就相识了。”

    司洛水眸中闪过一分艳羡,轻声道:“这般丞相大人就将阿婳收为学生了吗,怎么我没有姜公子这般的哥哥。若是府中的小弟能够得到丞相大人一番教诲,日后科举也容易三分。”

    姜婳不了解这些,也没有再拿出对着姜府众人那套说辞。

    救命恩人什么的,若真要谈,他是她的恩人。

    司洛水还在不停问着谢欲晚的事情,姜婳能答的便答了,不能答的便温柔笑笑:“我也不知。”

    听见她也只知道些外人知道的事情,司洛水反而开心了些,突然小声问:“阿婳,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姜婳轻声道:“司公子很好。”

    少年有成,一表人才,清风明月,的确算不得差。

    司洛水轻笑了笑:“我也觉得哥哥很好,如若哥哥可以请来丞相大人当我的夫子那就更好了。不过按照哥哥的性子,我要是这么同他说,他定是直接丢给我一堆诗文。”

    话语间虽然有一丝可惜,但也有着三分的满足。

    姜婳温柔看着她,轻声道:“也无不同的。”

    谈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晨莲笑着道:“小姐,到了。”她们一同下了马车,此时已是午后,来来往往的人群格外热闹。

    有同长辈一起来的,也有三两小姐结伴来的。

    姜婳望了一眼,发现这般求姻缘的寺庙,男子的确是少数。放眼望去,大多数都是女子。她收回眸,看向一旁的司洛水:“我们进去吧。”

    司洛水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轻笑着:“我们先去主持那里求个姻缘签。”

    姜婳想说自己不用,可司洛水小声对她说:“我让哥哥都安排好了,阿婳是不知道,主持的姻缘签是需要排队的。哥哥上次捐了好多钱,才得了主持的姻缘签。”

    司礼在一旁摇着扇子,毫不留情戳破:“明明是有人求在下,说一定要算一算自己的姻缘。在下被缠的实在无奈,只能多捐了些银子。”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姜婳,轻声笑着:“洛水小孩子心性,连累姜三小姐了。”

    话说到这番份上,姜婳的拒绝也开不了口。

    晨莲在一旁默默看着,手中的寒针轻柔地对对向远处。

    远处的大树上,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最后悄无声息地从树上下来。他隔着人群,望向前方的晨莲,脖颈间有一道红痕。

    上次他闪的慢些,那根寒针已经没入他脖颈。

    被小和尚带着向寺庙深处,周围的人逐渐少了起来。司洛水挽着姜婳的手,轻声嘀咕道:“阿婳,我有些怕。”

    姜婳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轻声安慰道:“无事的。”

    司礼直接一扇子轻轻敲了司洛水的头,笑着道:“那要不我们转身就回?”

    谁都听得出他在说笑,姜婳看着司洛水,发现她红了脸。

    司礼站到了姜婳身前,笑着道:“姜三小姐,见谅。”他轻笑着看着她,眸中映着她的影子。

    有些近了。

    姜婳一怔,下意识想要退后。

    只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司洛水笑着说道:“哥哥,阿婳救了我,你如何唤阿婳如此生疏?”

    其实不算生疏。

    姜婳正欲开口,司礼望着少女身后不远处那道雪白的身影,顺着司洛水的话温柔唤了一声:“阿婳。”

    只这一句,那道雪白身影止在远处。

    司礼低下头,望着姜婳,距离甚至比适才更为亲密。

    “住持会为人算姻缘,阿婳一定会得偿所愿的。”他笑着,同她近了一些。姜婳下意识要退后,却被他一把扶住了手腕。

    姜婳一怔。

    他依旧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将手中的扇子合上。

    远处,谢欲晚眸淡淡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他只能看见少女的背影。

    适才拐角看见她背影的那一瞬,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裹住那颗雪白的月牙糖。似乎心还未开始跳跃之际,有些东西便提前苏醒了。

    他原本想上前去,直到听见了那一声‘阿婳’。

    他望向少女的背影,弱柳扶风,纤细而窈窕。她身前的青年,身姿修长,温尔尔雅。

    如若那人不是她,可能他看了一眼,也只会淡淡说一声‘般配’。

    前方,司礼透过她,轻笑着同他对视。

    然后,司礼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方锦盒,望向姜婳,轻笑着递过去:“之前损坏了小姐的玉,在下很抱歉,这是在下的赔礼。”

    他轻声道:“是一方暖玉。”他声音并不大,但是足够所有人听清。

    至此,一直有些犹豫的姜婳,脸色终于冷了下来。她甩开司礼的手,向晨莲的方向退了一步。

    侧身之际,看见了远处谢欲晚,她怔了一瞬,随后眼神还是回到了司礼身上。

    见到姜婳眉心发蹙,司洛水忙道:“哥哥,便是怕阿婳摔倒,也不该如何扶阿婳呀。”她还在撒着娇,将姜婳向自己的方向扶了扶。

    姜婳对待司洛水,未同适才般强硬。

    司洛水还想为司礼解释什么,就看见了姜婳垂下的眸,意识到了姜婳不太开心,司洛水脸上有了一丝忐忑。

    她只是想撮合哥哥和阿婳,不是想惹阿婳不开心。阿婳如此温柔的一个人,她也不知道哥哥适才究竟那句话惹了阿婳不开心。

    是因为那日的事情吗?

    司洛水犹豫如何开口之间,就看见姜婳抬起了眸。

    姜婳望向司礼,有些事情想一想其实也能明白了。

    她声音很轻,并不算有礼,但话语很是直白:“司公子,前些日那锦盒你是故意碰碎的是吗?”

    司洛水脸色一瞬间茫然无措起来。

    司礼的表情一如既然地轻松:“怎么会如此说。”说完之后,他脸色丝毫未变,将手中的锦盒递了过去:“那日是在下不小心,这玉可否收下?”

    姜婳垂着眸许久,接过了玉,司礼眸中的笑顿时浓郁起来,司洛水也松了口气。【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不远处,谢欲晚眸怔了一瞬。

    随后——

    “砰——”

    姜婳淡着眸,松开了手,任由玉掉到地上。

    周围安静了一瞬。

    锦盒未盖紧,一些玉的碎片溅了出来,落到了众人的脚边。

    姜婳甚至没有看司礼,只是望向锦盒轻声道了:“不太小心,抱歉。”

    司礼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司洛水忙俯身去捡,手还未接触到玉,就被姜婳一把拉住。她声音如平常一般温柔:“会伤到手。”

    随后,她轻笑一声,望向司礼。

    “只是一方玉,司公子应当不会介意吧?”

    第五十六章

    司礼的眼眸僵硬了许久, 才维持出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

    “无事。”

    话几乎是从嘴里面挤出来的,谁都知道他不悦。向来清风明月的青年,眸色多了分阴郁。

    但从始至终, 姜婳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声音如往常一般轻柔:“无事便好。不是要去寻住持, 是我耽搁时间了,这便走吧。”

    她眼神未在碎玉上停留一分,也没看向远处的谢欲晚。只是任由司洛水挽着她的手,轻声说着。

    一旁的晨莲垂下头, 遮掩住眸中的笑意。

    眼见气氛僵硬,司洛水忙打圆场:“也就一方玉, 府中这样的玉有许多。哥哥, 阿婳也是没接住,只是一方玉罢了。我们这便走吧, 耽搁了住持的时间, 日后便是捐再多的银子,也求不上姻缘签了。”

    这倒不是胡话, 虽然是求姻缘的寺庙, 但远山寺向来受到皇家庇护。

    说着,司洛水扯了扯司礼的衣袖。

    司礼眼神从地上的碎玉移开,望向了妹妹身旁那个身姿柔弱的女子,她平淡着一双眸, 看着平静而柔弱。

    明明该同那人毫不相似,可有那么一瞬间, 他竟然从这个女子身上看见了谢欲晚的影子。

    他持着扇子的手一紧, 脚步的碎玉提醒他适才发生了什么。

    但已然失态过,又被司洛水两次三番地提醒, 他摇了摇扇子,到底恢复了情绪。他又如平常一般挂起一抹笑:“洛水和阿婳说的是。”

    姜婳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谓。

    她迈过脚下那方碎玉,想到了什么,对着一旁的司洛水轻声道:“我看见夫子了,作为学生,需得上去打个招呼。”

    司洛水眸犹豫了一瞬,却也没什么阻止的理由。

    时下的礼数便是如此。

    她只是突然有些看不清阿婳和谢大人的关系,若要说熟稔,她疏离地唤他‘夫子’,字字句句都是礼数。若要说陌生,今日阿婳摔了这玉,应当是因为那日哥哥摔了谢大人送她的玉。

    她其实也不知,那日哥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那日在对面,她和哥哥都看见了那个锦盒是一旁的谢大人给阿婳的。

    哥哥应该不会故意摔碎阿婳的玉吧

    司洛水心中在打鼓,犹豫之间,望向远处的姜婳和谢欲晚。

    午后的光透过梧桐树映下来,他们站在拐角处,少女一身素衣,望着身前矜贵的青年。司洛水怔了一瞬,她不是没有打听过姜家的事情。

    按理说两人的身份,此生都不该有什么交集。

    可她总觉得,在所有疏离的表面之下,阿婳同谢大人熟稔万分。

    想到这,不知为何,司洛水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失落。她垂着头转身,恰好看见哥哥眼中幽暗的神情。

    不远处。

    姜婳轻声道了一句:“见过夫子。”

    阳光洒在少女洁白的脸上,她望向他时,眸中映出他的倒影。她依旧如平常一般淡漠疏离,好似适才摔玉的事情并不是她做的一般。

    谢欲晚衣袖中的手轻动了一瞬,最后却还是放下。

    他应下了少女的问候:“嗯。”

    两人之间隔了数步,地面上映着梧桐树斑驳的影。姜婳没有再提起碎玉的事情,就像她好好地用衣袖掩住了指尖的伤口一样。

    她只是望了望远处来往的人,轻声问道:“远山寺在长安很有名,夫子也来求姻缘吗?”

    她用的‘也’

    谢欲晚望着她,其实也知晓这是故意的。

    他手心中捏着那颗糖,望向面前的少女,他摇了摇头:“只是从前有人在远山寺后面那一片竹林埋了酒,他托付我这段时间要来将酒取走。”

    合情合理。

    姜婳也就信了,她向身后看了一眼,司洛水正在眼巴巴地望着她。她转身看向谢欲晚,轻声道:“洛水还在等我一同去向住持求姻缘签,夫子若无事,学生就先走了。”

    只等一句‘无事’,姜婳便准备行礼告别。

    谢欲晚认真地看着她,淡声道:“有事便不走了吗?”

    姜婳一怔,就听见向来矜贵清冷的青年平静道:“竹林很大,那人埋的酒我寻了半日都未寻到。若是你无事,来帮我一起寻酒吧。”

    适才那一句‘无事’,本就是客套话。

    姜婳以为,他不可能连这种话都听不出来的。她如何都未想到,他会顺着这句话说。竹林寻酒

    倒不是她嫌麻烦,只是,她望着身后的司洛水。

    她眉心微蹙,准备用已经同人相约拒绝,就看见青年望着她平静说道:“求得住持姻缘签不易,我陪你一同去吧。待到求完了,我们再去寻酒。”

    他说的理所当然,眉宇间的情绪平淡万分。

    姜婳一怔,许久都未能应下。

    她其实不太能明白谢欲晚的心思了。去江南的那艘船上,前些日那艘画舫上,她同他已经坦诚万分。

    她是他教导出的学生,他不可能看不懂她刻意的冷淡疏离。

    有些时候,她的后退都越过了礼数。

    他一言不发,却又一步步向她走近。沉默之间,姜婳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轻声摇了摇头:“我已经同洛水约好了,今日去求了姻缘签,还要一同去后山的姻缘树,可能没有什么时间同夫子去寻酒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谢欲晚向前走了一小步,还未说话,就听见她继续说道:“不若让学生的丫鬟同公子一起去寻吧。”

    她说的随意,但其实也有些忐忑。

    只是寻酒,她不拒绝也没有什么。但她总觉得,从那日他同她达成交易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

    他总是有无数个她不能拒绝的理由,他一点点迈着步子,随意地向她靠近。

    手指尖细碎的伤口泛起疼意,似是提醒。

    姜婳望着他,又想起上一世那一方冰冷的湖。夏日满是暖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可有那么一瞬,她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度。

    因为重生的缘故,她刻意略去了很多东西,但偶尔那么一瞬,有些回忆也会浮光掠影般出现。她无数次对自己说,她不要再看见那方白绫了。

    姨娘无虞之后,对她而言,他就是那方‘白绫’。

    司礼无礼,故意摔了他作为夫子送给学生的见面礼。她会因为此同他道歉,也会在意识到司礼的刻意后对司礼同样刻意,她不会允许别人以她为借口伤害他。

    但她永远不会将那方粘好的碎玉捧到他面前。

    她会循着礼数,尽量让她待他同常人无异。

    但她绝不容许自己再重蹈覆辙。

    这是在很久以前,姜婳就对自己说的东西,即便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她对于他的想法却从未变过。

    梧桐树的影子被风吹着,像是两人之间淡淡涌起的疏离,唯有在阳光热烈之处,方能显露得如此清晰。

    谢欲晚眸中的淡然有些凝住,心陡然疼了一瞬,他静静地望着身前的少女。

    她推出晨莲,其实已经是拒绝。

    他眼眸在远处的碎玉上停留一瞬,随后捏紧了手中那一颗月牙糖。她眼光清澈地望着他,不含一丝情愫。

    这原本也是他一开始就知晓的事情。

    她最初只是因为姨娘的事情才推开了那扇门,后来也只是因为为人|妻的责任,在那十年之中才对他如此善待。

    若是要谈爱。

    他是不曾知晓,她却是不曾拥有。

    如今他同她苦痛想要舍弃的一切缠在一起,他自少年时期读了无数的兵书,在这其实并不算惨烈的残局之中,却始终寻不到一个能破局的法子。

    那日在画舫之上,他曾以为他只要同她一起抛去那些过往,他便能有幸出现在她的余生。可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他如何应了一声‘好’。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有些分不清拥有和爱。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原来她不曾爱他。

    所以在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她都远比他清醒。

    清醒地远离同他有关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遵循着礼数,死守着规矩。不是因为还要给他一丝残留的机会,而是用那些规矩和礼数告诉他,即便能牵动情绪的‘厌恶’,她都不曾给予。

    因为礼数和规矩背后,是她对他和旁人一视同仁的平等。

    在少女拐角的那一刹那,向来矜贵淡漠的青年第一次红了眸。他不曾落泪,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被风吹动的影。

    细长斑驳的影像是纤细的铁|链,他不知锁|链的尽头在他身体的何处,只有一种带着隐痛的茫然。

    第五十七章

    另一边。

    司洛水见她回来了, 偷偷向着谢欲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一片阴影处,矜贵的青年垂着眸,她在远处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片影。

    她有些遗憾, 但还是很快收回了眼神, 挽住了姜婳的手。

    姜婳没有抗拒, 只是轻声道:“已经问过好了,我们去住持那边吧。耽误了时间,是我的过错。”

    司洛水忙笑盈盈道:“无事,我们本就是提前来的, 现在去时间刚刚好的。是吧哥哥?”

    司洛水有意缓解姜婳和司礼的关系,司礼摇着扇子, 轻声一笑, 恢复了往日的清风明月。

    姜婳望着他,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看向了司洛水的侧脸。

    司洛水还在轻声同她说着什么, 偶尔会问上她一两声。姜婳轻笑着应着,也当做那些嫌隙从未发生。

    “阿婳身边的丫鬟呢?”司洛水像是才注意到。

    姜婳轻声道:“夫子要在竹林中寻酒, 我便把丫鬟借给他了。”

    司洛水轻声重复了一句:“寻酒”

    一旁的司礼止在了一扇门前, 笑着道:“到了。”

    姜婳和司洛水同时向司礼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能见到一扇普通的木门。司礼躬身上前,敲响了门,带着一种平日没有的虔诚。

    姜婳眸淡了一瞬, 倒也未曾想到,司礼这般的人居然信神佛。

    司洛水轻声一笑:“哥哥是这样的, 他的房中到处都是在佛寺开过光的东西。说来也巧, 我父亲最不信神佛了,家中偏出了哥哥这样一个人。”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 也没有多想。

    只是看向了远处那些向天生长的树,即便那般高,还是有人在上面挂上了红布条。就连刚刚一路走来的小树上,也有孩童随意地在上面挂着布条。

    那孩童走后,风一吹,他们挂的红布条就掉下来了。

    她怔了一瞬,从地上捡了起来,重新为他们系好。怕红布条又被风吹落,打结的时候,她故意多缠了两道。她未刻意避开,风轻柔地一吹,她就看见了红布条上面的字。

    一生一世。

    那两个孩童没有写名字,只是各自留了一个姓。

    她那时淡淡看了许久,最后不由轻轻笑了。是美好的,即便她不曾拥有。

    “砰——”

    门从里面被小和尚打开,姜婳思绪回转,望向了小和尚。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同我进来吧。”

    司洛水挽着姜婳的手紧了些,姜婳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紧张。她望着司洛水额头上微小的汗珠,心安静了一瞬。

    她倒是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司礼摇着扇子:“进去吧,我只同住持求了两挂。”

    姜婳垂着眸,同司洛水一起进去了。

    刚走进去,一股淡淡的佛香就涌入鼻尖,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木鱼声在帘幕后缓缓响起,配着佛香,让人烦躁的心很快静下来。

    姜婳见了佛像,先是虔诚地行了一个礼。

    即便只是求姻缘的寺庙,这神佛也比祖母那佛堂之中的金身,看着要让人心宁许多。

    司洛水学着她的模样,也给佛像行了一个礼。

    住持闭着眼,声音悠远:“香炉旁的小姐先进来吧。”

    姜婳的手被一瞬间捏紧,她望向司洛水身旁的香炉,轻声道:“洛水,进去吧。”

    司洛水看起来真的很紧张,甚至走路都有些局促。姜婳在她身后温柔地看着,似乎看见了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即便外面都传言御史大人严苛,但御史大人对洛水,应当是不算严苛的。

    无论是洛水身上超出礼制的首饰,还是洛水的性格,都能看见她同姜玉莹一样,是被爱裹着长大的。

    即便司礼待她有些怪异,但如若司洛水说了什么,他还是会隐忍下。

    被爱裹着长大的人,期待一份圆满欢喜的爱,实在也是寻常。

    她望着外间的佛像,轻声跪了下来。

    儿时她为了讨祖母欢喜,抄写了无数的佛经。每月送到祖母院中时,她都能看见燃起来的火焰。

    祖母曾经指着火焰上面的轻烟道:“这是小婳的虔诚。”

    她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只能应下。

    佛经晦涩,她最初抄写得十分费力,但抄的久了,百遍,千遍,便差不多能背下来了。这也是她后来为姜玉郎抄写孤本如此快的原因。

    她望着上面的神佛,轻轻地闭上眼。

    旁人祈求姻缘,她此生对所有神佛,都只祈求姨娘一生的康健。

    她在佛像面前大约背了一刻钟的佛经,就传来了内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随着一声‘砰’,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一声‘阿弥陀佛’,姜婳睁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司洛水。

    司洛水脸上很难看,看见她时,似乎不想她担心,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

    很难看的笑,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姜婳大抵明白了什么,却也不好出声安慰。小和尚走到她身前,躬身道:“施主,请同我来吧。”

    司洛水虽然很失落,但还是上前对着姜婳言:“阿婳进去吧。”

    姜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随后同小和尚一起进去了。内室同外室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四面八方都多了一些黄色的帷幔。

    多视即为无礼。

    她垂下眸,轻声道:“住持午好。”

    住持原本滚着佛珠,在姜婳跪坐下来的那一刻,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止住了滚佛珠的动作,缓慢地睁开了眼。

    “施主午好。”住持俯身行礼。

    一旁的小和尚睁大眼,这可不是对待来求姻缘的小姐的礼数。从前便是天子暗中来求姻缘,住持也未行过如此大礼。

    意识到自己想的有些远了,心不静,小和尚忙垂头在心中念起了佛经。

    住持望着对面的姜婳,许久都未拨动手中的木珠。

    姜婳安静地看着对面的住持,可能是因为重生的缘故,她对于同神佛有关的一切都格外地虔诚。

    住持未说话,她便安静地等待着。

    可许久之后,住持也只是轻叹一声:“施主的卦,我算不了,麻烦施主车马奔波了。”

    姜婳了然,她是重生之人,本就逆天而行。住持算不得她的卦,也是寻常。她对着对面的住持行了一个十分虔诚的礼,轻声道:“多谢住持。”

    说完,一旁的小和尚便上来了,姜婳顺从地随着小和尚离开。

    住持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走到门边时,还是未忍住道了一句:“施主,世间万物讲究因果,勿要、勿要蹉跎。”

    姜婳回身,看见住持叹息着对她轻摇了摇头。

    她有些怔然,不知有什么在脑中一散而过,却还是轻声道:“多谢住持。”

    待她出去之后,方丈手中的佛珠瞬间绷断,黄木的珠子滚落一地。回来的小和尚看见了这一幕,忙迎上去:“住持,今日本就不该接待这两位小姐的。”

    旁人不知,但小和尚作为住持的亲传弟子,知晓住持每日算姻缘背后的代价。都是天机,天机哪里可泄露。

    住持泄露了,便是卷进了别人的因果之中。有了因果,便有了代价。住持为这些小姐公子们算的每一卦,消耗的都是自己的寿命。

    小和尚知晓佛门中人便该舍己为人供奉佛主,但看着将自己养大的住持寿命一日日衰减,变得日渐虚弱,他还是割舍不下。

    谁会知道,如今看着年过古稀的住持,其实才而立之年。

    住持失望地望了小和尚一眼:“初常,念了数十年经文,你的心却从未静过。”

    佛香萦绕在内室,住持望着姜婳适才走的方向,许久之后又轻叹了一声。那小姐身上的因果,层层交缠,已经是他难以参透的了。

    若是他的师父还在,或许能够参透一两分。

    但是除了师父写的一方手札,五年前,师父在这世间已经连尸骨都不曾剩下。

    他远没有师父悟性高,师父圆寂时,他才堪堪继承了师父身上的三分佛法。为公子小姐们看看姻缘,还算可行。若是旁的东西,他便不太能够了。

    只是即便佛法浅薄如他,也知晓。

    只要有因果,就有代价。

    他不知他圆寂之时,能够参透师父留下的那方手札。望着身前的小弟子,住持又是叹了一口气,初常心性不够,待他圆寂之后,远山寺可能就

    *

    一句因果,如夏日蜻蜓一般,轻轻地停在姜婳的心中。

    还未等她多想,她就看见了司洛水。司洛水眸有些红,看着是刚刚哭过。因为什么而哭,其实也不难猜。

    姜婳不准备多问,反而是司洛水看见她,眼神闪过了一瞬:“阿婳,住持是如何同你说的。我觉得、觉得远山寺也不是很灵验,不如我们明日再寻一间寺庙,我们再去问问。”

    说到最后,她像是说服自己了一半,望着姜婳。

    “住持同我言要注意因果。”她轻声道。

    司洛水眸怔了一瞬,只觉得她在骗人。她有些委屈,阿婳如若不想告诉她可以不说,为何要寻如此拙劣的借口。

    他们寻住持问的是姻缘,谁家的姻缘会同因果有关

    想到了什么,司洛水眼眸一怔。她其实暗中打听了谢大人为何要收阿婳为学生,姜府的人同她言,是因为阿婳曾经在寺庙之中救了谢大人。

    这不就是因果吗

    司洛水眸中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望向了身侧并未多想的少女,轻声道:“可能是阿婳同郎君的缘分还未到。”

    姜婳对于‘姻缘’、‘郎君’倒是都不在意,便也应了一声:“应当如洛水所言。”

    只是她听着,比起姻缘,住持更像是在说她重生的事情。只是这般事情,她也不好同司洛水言。

    又或者,真的如洛水所言呢。

    她眸一直很平静,反倒是司洛水一直有些忐忑。

    姜婳只以为是因为方丈的话,司洛水一直很失落。她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司洛水的头,小声道:“没事的,明日我们再去寻一个寺庙。”

    但远山寺已经是附近最出名的了。

    司洛水挽着她的手紧了一瞬,随后望向远处那颗姻缘树,轻声道:“阿婳,那里有一颗姻缘树,我打听过了,这寺庙中那棵树求姻缘是最好的。许多小姐求的姻缘都应验了,只是,只是我有些怕高,你帮我缠一下红布条吧。”

    姜婳未多想,轻声应下。

    司洛水眸紧张了一瞬,却还是弯着眸道了一声:“我就知道,阿婳最好了。”

    一条早就写好姓名的红布条,被司洛水红着脸递到了姜婳手中。

    第五十八章

    姜婳未太在意, 从司洛水手中接过红布条,爬上了一旁的木梯。

    司洛水在下面小心扶着木梯,姜婳认真地将红布条缠在她能够缠到的最高处。按照时下的说法, 红布条在姻缘树上挂得越高, 其上的心愿便越容易被实现。

    等到风吹起少女额边的碎发, 她认真地红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

    司洛水扶着木梯,紧张地望着.

    半刻钟后,姜婳从木梯上下来了,司洛水搀扶住姜婳, 小心打量着她的神情。

    姜婳眸色平淡,司洛水挽上来时, 还轻轻地对她笑了笑。

    司洛水一怔, 有些心虚地转开了眼。看着姜婳淡漠的神情,司洛水知晓姜婳应该是没有看见红布条上的内容了。

    她一边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一边又有些失落。

    风吹起一树的红布条, 姜婳抬头望着她适才系的那处,对着身旁的司洛水温柔道:“明日还要去寻新的寺庙吗?”

    司洛水摇了摇头, 小声道:“其实住持也未同我说什么, 姻缘这种事情,同世间其他事情也没有什么区别,事在人为。”

    姜婳是认同的,看了看天色, 也到要回去的时候了。

    她们向着下山的地方走去,司洛水小声解释道:“适才府中来了人, 寻哥哥有事。哥哥留了一些奴仆给我们, 我们去寻寺庙外的马车便好。”

    姜婳轻点头,只是还未等她们走两步, 天突然阴了下来。

    随后淅沥的雨声便响了起来,这是一场夏雨。

    她们一行人到了屋檐下避雨,一旁有小和尚同她们打趣着,姜婳望向司洛水,发现她被小和尚们逗得团团笑。

    一边笑着,司洛水的手一边挽着她,偶尔也对着她笑笑。

    姜婳对小和尚口中那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安静地看着外面的雨。

    其实并不算大,只是淅淅沥沥下着。

    就像她身旁的女郎,故意让她看见那方写着谢欲晚姓名的红布条,或许怀了些心思,却也没有多大的坏心。

    她见过的恶,远比此时被小和尚一句话逗笑的司洛水要拥有的多。

    只是,姜婳对着司洛水温柔笑了笑。

    她未同年纪相仿的女郎这般亲密过,她对这种关系好奇、仿徨,她尝试接受,也认真地践行古书中对于闺中之谊的描绘。

    司礼的事情,是司礼做下的,她不曾迁怒。

    但是今日当爬上木梯,认真为司洛水系上红布条的时候,司洛水在想什么呢?

    担心她从木梯上摔下来,还是希望风听话一些,将写着字的那面映入她的眼眸。在木梯上时,姜婳不知,可下来看见司洛水失望的神情,她便知了。

    被宠爱长大的人,是不太会遮掩自己的情绪的。

    姜婳安静地看着司洛水。

    她不在意司洛水接近的别有目的,也不在意那些不怀好意的刻意亲密,但是当那方红布条映入她眼中的那一刻。

    她便知晓,她同司洛水之间,也只能到这了。

    雨声淅沥,远处有一排又一排的姻缘树,大小不一的红布条被绑在树枝上,被雨淋湿,成为暗暗的一片红。

    而在随风飘摇的满树的红布条下,是一片狼藉。

    混着泥土的,满地的被风雨散落满地的‘姻缘’。

    她突然生了些倦意,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她们此时应该已经不能下山了,司洛水还在同小和尚们交谈着。

    姜婳走向了一旁一直未出声的和尚,轻声问:“今日下了雨,天色昏暗,下山路难行。请问寺庙之中可还有多的寮房。”

    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行了礼。

    “两位施主同我来吧。”

    司洛水也听见了,看见了天色,望向了后院的方向。

    和尚带着姜婳和司洛水到了两间干净的寮房,姜婳有些困倦,送走了和尚和司洛水之后,小睡了起来。

    天色渐暗,姜婳抬起了眸。

    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寺庙之中格外地寂静。即便司洛水就住在她旁边的房间,她也一丝响动都不曾听见。

    姜婳躺在小榻上,旁边是一扇窗。

    窗外是一片盎然的绿,只是每一颗树上,都缠着无数的红布条。她已经有些看不清那片绿和交缠的红了,短暂地清醒之后,又睡了过去。

    已是夏夜,本该日夜都有些燥热。但才入夏,又下了半日的雨,半夜还在淅沥不停,夜间就多了三分凉意。

    姜婳是在一阵瑟缩中醒来的,短暂地迷糊之后,她摸了摸自己的手。

    冰凉一片。

    从小榻上爬起来时,她有些晕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有些烫。也不难想,应该是入睡的时候未关好小窗,被夏日夜间的风吹寒了。

    她轻声咳嗽着,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已是深夜,她不想麻烦任何人,走到桌边后,便也烛火都未点。

    茶也是冷的,她饮了一口,泛苦的茶水微微润湿了她的唇。她正轻声咳嗽着,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砰——”

    深更半夜,谁会敲响寮房的门。姜婳不知道,却也不担心。上次寒蝉的事情,后来晨莲同她言了许多。

    那时晨莲问她:“要不要将寒蝉送走?”

    她在那个‘送走’上怔了一瞬,随后摇了摇头:“不用了。”

    便是走了寒蝉,按照那人的性格,她身边也会来旁的人。比起其他人,起码寒蝉还是她稍微熟悉一些的人。

    于是她点亮了一盏灯,烛火盈盈照亮少女柔美的脸庞,她向着门边走去,双手扶住了门,从里面拉开了门。

    未抬眸之际,她想了许多人,在这个深夜能来寻她的人。例如司洛水,例如晨莲,直到她对上谢欲晚那双好看的眼。

    他望着她,手中提着一坛酒。

    如雪竹一般的青年望向身前的少女,室内的烛光是两人余光之中唯一的光亮。可明明天是黑的,两人却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青年的身后,是一片昏暗。

    雨声淅沥,可两人对视的那一瞬,天地却都是安静的。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轻声道了一句:“夫子。”她扶住门的手缓缓放下,沉默着眸望向身前的人。

    如若是旁的男子,深夜如此来寻她,她定是会直接闭上门。

    可此时,她只是轻声道了句:“夫子深夜造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她语气恭敬而疏离,心中却疑惑不解。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她今日已经将话说的直白至此,他不可能不懂。

    反而是她,实在不懂他为何深夜还是敲响了这扇门。

    她以为他会一如既往地沉默,可青年只是安静地将手中的酒递给了她,声音轻得如二月的雪:“姜婳,这是今日寻到的第一罐酒。”

    他唤她姜婳。

    “是梨酒。”

    是她喜欢的梨酒。

    可从前,他其实不太让她喝。

    她没有接,只是垂着眸道:“夫子一番好意,学生心领了。但是如此深夜,夫子若是没有要事,还是请回吧。”

    她已经准备关门,就听见青年道。

    “是要事。”在同她的对视下,他将门打开,轻声将酒放了门内:“这梨酒是从前的住持埋下的,他在梦中托我将这坛梨酒带给你。”

    话语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姜婳莫名觉得这样的话语有些熟悉,当时他同她‘做交易’,便是如此的说辞。她心陡然变得有些乱,什么东西因为他的反常开始失控。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沉默之间,她望着那坛酒,轻声道:“无功不受禄,夫子辛苦寻的酒,学生不能要。”

    她脑袋有些晕沉,也实在不想再如此拉扯了。她推开门,烛火映亮少女半边脸,她望着雨前一身雪袍的青年:“夫子,只是梦。”

    没有什么光,她看不见青年眼中的情绪。

    突然一道寒光从身后传来,姜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谢欲晚推开。一瞬间,一道箭狠狠地插|入地板之中。

    “砰——”

    那坛梨酒碎了一地,晶莹的酒液四散。

    姜婳摔倒在门边,烛光映亮青年的半边脸,在她茫然的注视下,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上了门。

    “砰——”

    一瞬间,姜婳面前的门突然被闭上。

    青年背后昏暗漆黑的一片,同青年一起,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之中。梨酒顺着木板滑到了她身边,昏暗的烛火之中染湿了她的衣裙。

    姜婳本来因为风寒有些晕沉,经此,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望着面前闭上的门,门边是四散的酒坛的瓦片。

    门外传来寒蝉冷淡的声音:“小姐,灭了蜡烛,去屏风后。”

    姜婳一怔,也没有自不量力地想要出去。外面的声响已经消失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吹灭蜡烛,到了屏风后。

    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人突然从窗边翻了进来。

    那人似乎没看见她,只是躲在了暗影处,身上的血顺着木板流到了她身边。姜婳手一凝,持住了衣袖中的匕首。

    他未发现她,她便没轻举妄动,只是握紧匕首看着他。

    突然,她握着匕首的手轻了轻。

    她不远处,此时正坐在窗边,伤口不止淌血的人她似乎认识。

    是徐宴时。

    “砰——”他似乎受了重伤,翻窗已经废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虚弱着一张脸,伤口不住淌着血,再也熬不住,身子向一旁砸了下去。

    寒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姐,小心些,莫要摔倒。”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好。”

    她抬起手,指尖满是血。

    茫然之中,她想起了适才青年为她关上门的那扇手。很久之前,在一柄散着寒光的箭下,他也是那般将她护在怀中。

    她看了一眼徐宴时,走到了门边,轻声道:“寒蝉,我屋里有个人。”

    第五十九章

    几乎是一瞬间, 门从外面打开。

    寒蝉进了门,一张死人脸上难得有了些情绪:“人,在何处。”

    姜婳让开身子, 露出后面已经昏死过去的徐宴时。她没有透露自己曾同徐宴时相识, 甚至没有多言一句, 只是透过半开的缝隙,望着外面昏沉的一片。

    门外空无一人,早已没了谢欲晚的身影。

    淅沥的雨声又传入她的耳中,寒蝉转身关上了门。他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手中持着短刃,向着徐宴时走去。

    姜婳看着闭上的门, 眸颤了颤。

    因为风寒, 她适才本就是强撑,寒蝉进来之后, 她几乎一瞬间就瘫软了身子。她晕晕沉沉地望向远处, 寒蝉正用指尖放在徐宴时脖颈处,试探着徐宴时的呼吸。

    那把匕首泛着寒光, 抵在徐宴时脖颈间。

    姜婳犹豫了一瞬, 还是轻声说道:“不明白是何人,一入窗就昏倒过去了。应当,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人。”

    寒蝉一张死人脸望过来:“是。”

    看着地上泛滥开的血,寒蝉从怀中拿出一瓶止血药, 全数洒在了徐宴时的伤口上。一整瓶药粉,就这样直接倒下去, 徐宴时昏死之际, 都被刺激得动了动身子。

    姜婳在桌子旁坐下,看着寒蝉将徐宴时平放到一旁的小榻上。待到寒蝉转过身, 望着她时,她手指扣紧茶杯,轻声道:“他呢?”

    她甚至没能唤出他的名字。

    只是望着窗外那茫茫一片黑,心中也茫茫。

    那箭如若适才刺入了谢欲晚的胸膛,她当如何姜婳不敢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垂下眸,就错过了寒蝉眸中一瞬的冷肃。

    “无事,公子去调查刚才的事情了。”

    其实不是。

    适才小姐只看见了一支箭,可其实有两支。

    一支射碎了那坛梨酒,另一支擦着公子的脖颈而过。

    姜婳心中松了一口气,捏紧茶杯的手松了一分,她本就有些晕沉,不由将手撑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她因为风寒有些发烧,不算严重,脑中昏昏沉沉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自然也没注意到远处寒蝉的眸光。

    *

    半个时辰前。

    泛着寒光的箭从远处射过来,谢欲晚侧着身子,将姜婳推了进去。他望着少女茫然带着慌乱的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直接扣上了那扇门。

    那一瞬间,青年的脖颈盈出血。

    门被闭上的一瞬间,向来清冷淡漠的青年眸中第一次多了些冷肃。随后,唇边溢出淡淡的血珠。

    他扶着门,寒蝉从十米外赶来。

    “公子。”

    谢欲晚望了一眼闭上的房门,有些无力地垂下眸,轻声道:“守着,别让她出去。”

    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莫怀沉默地将人带了下去,眸在寒蝉身上停了一瞬,眼神死寂。但即便要训斥寒蝉,也不是此时。

    看着莫怀带着公子消失,寒蝉垂下了眸。

    *

    隔日。

    姜婳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

    只是窗外的雨还是淅沥地下着,听着声响,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姜婳捏紧被褥,望向了不远处。

    徐宴时安静地躺在小榻之上。

    姜婳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了徐宴时身前。寒蝉未处理徐宴时,便是暗中应允她将人留下来。应当也是知晓徐宴时的身份的。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时候,徐宴时睁开了眼。

    “神,神女?”榻上的人茫然地望着面前纤细窈窕的背影,轻声呢喃“神女,是神女救了我”

    挣扎起身之间,他身上的伤口撕裂,斑驳的药粉从染满血的锦衣上掉落。

    听见一声‘神女’,昨夜发生了那般的事情,她也没了再同他胡编的兴致。她转身回望他,轻声道:“为何会这番模样?”

    徐宴时身上很疼,染着药的伤口更疼。

    但听见神女一声关心,他突然就从那些悲伤中脱离了出来。他对着神女轻笑了一声:“也没什么,我顽劣,兄长看不过去,便便寻了些人来教训我。只是那些人下手,好像不小心重了一些。”

    姜婳蹙眉,望着他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锦袍。

    “教训?”

    徐宴时点头:“嗯,只是教训。”想到了什么,他忙抬起手臂摆手:“神女、神女不用替我教训兄长,兄长只是恨我顽劣。”

    他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甚至笑了出来。

    姜婳不明白,也无心掺和,转身推开了门,望向了外面的寒蝉:“司洛水昨日一直在隔壁的寮房中吗?”

    昨日的事情,她尚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不希望将司洛水牵涉进来。

    寒蝉沉默着一张死人脸,淡声道:“昨日司小姐住的那间寮房有一只老鼠,司小姐不愿意住,便换到了后院的寮房。小姐若是担心司小姐,寒蝉陪小姐去寻。”

    姜婳一怔,觉得寒蝉有些怪异。

    一阵沉默之后,她轻声摇了摇头:“不用了,司洛水身边有保护的人。我贸然去寻她,反而会给她带来危险。”

    她望着寒蝉,欲言又止。

    雨顺着屋檐落下,远处一方红布条悠悠地被吹到地上,随后被撑着伞的游客一步步踏过,溅入了泥潭之中。

    污水遮掩住了上面少年划破指尖,以指为笔,用血一笔一划写下的姓名——橘糖。

    那一方泥污,露出半边残缺的红布条。

    寒蝉想起昨日公子唇边的血珠,彻底垂下了眸。远处晨莲正走来,她路过他时,眸中盈了些笑,却又泛着冷意。

    她用唯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着道。

    “当年是为了橘糖,如今还是为了橘糖。寒蝉,擅离职守是死罪呀。你求求我,求我的话,看在橘糖和小姐的面子上,我去同莫怀和公子求情。”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语气之中的戏谑、取笑和真心,便是连自己都分不出来。

    寒蝉不言。

    晨莲便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去了,望向远处那个面色苍白了不止一分的小姐,她眸中的笑意淡了些,上前轻声道:“小姐,是晨莲来迟了。”

    姜婳忙摇头:“是我让你去寻酒的。”

    晨莲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小姐,有些发烧。下着雨,下不了山,也无事,小姐再去休息一会吧。”

    正说着,晨莲想起什么,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沾了血,那房间不吉利,小姐换一间吧。”

    姜婳未多想,只以为晨莲说的徐宴时。

    她坐到了桌边,晨莲又推门出去了,等到再进来时,手上端了一壶热茶。很快,一杯热茶就被递到了她身前。

    “厨房已经在熬药了,是僧人平日感染了风寒用的药,听说比山下常用的药效果好些,就是有一些苦。”

    “但是没关系。”晨莲从怀中拿出了一颗雪白的月牙糖:“喝了药,便让小姐吃一颗糖。”

    姜婳一怔,轻声道:“晨莲连夜下山拿了一颗糖吗?”

    晨莲眸中笑意浓郁:“没有,我凭空变出来的。”

    姜婳望着晨莲,知晓她在逗她开心,但她扯了扯嘴角,想起昨日的事情,想起那一方寒箭,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晨莲弯了眸:“奴就知道小姐很担心,今日我去寻莫怀打听清楚了,只是一场意外。本来这些人,也不是冲公子和小姐来的。小姐也不要担心了,昨日夜间,公子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

    说着,门响了起来。

    晨莲便止住了话头,开了门。

    门外是送风寒药的僧人,晨莲轻声道了一声谢,随后小心将药端了进来:“小姐,先把药喝了,听说寺中的素面很好吃,再过一两个时辰,我们去吃素面。”

    姜婳安静地喝完了一碗药。

    随后,一颗糖被放在了她的手心。她其实也没有觉得药很苦,但是晨莲一番好意,她不会拒绝。

    她拨开糖纸的时候,发现糖纸上面有淡淡的一层红,不知道是什么。

    但月牙糖依旧雪白。

    她将糖块放入口中,晨莲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糖纸,随手捏成一团,放在了一旁的篓子中。

    糖纸轻飘地如二月的雪,静悄悄地落在地上。

    晨莲眼眸在一团废纸中的糖纸上停留一瞬,眸中含了些笑。她杀了一夜的人,哪里有本事去再下山去为小姐寻一颗糖。

    是公子给她的。

    *

    后山一处寮房中。

    莫怀看着又脸色苍白又昏睡过去的公子,眸色很冷。

    昨日擦过公子脖颈的那一支箭上,倒是没有剧烈的毒药,只是大剂量的蒙汗药和一些并不难解的毒。

    只是若是那箭再正一分,公子推开了小姐之后,便如何都避不开了。

    即便只是蒙汗药,箭也会没入身体。

    “咳——”谢欲晚淡淡地抬起了眸,即便面色孱弱,但他眸中神色同平常也无太大的不同。

    莫怀忙将一旁的水递上去,蹙眉道:“公子。”

    谢欲晚摇了摇头,眉眼之间满是淡漠,全然褪去了平日还伪装三分的温和。

    他语调平静:“如何了。”

    莫怀垂头应答:“都按照公子吩咐处理了。”都杀了。

    一扇窗悠悠地吹进来些风,谢欲晚抬眸,望向窗外不住泛起涟漪的雨。有那么一刻,他眸中的情愫很复杂。

    就像那方碎了的玉。

    就像那坛碎了的酒。

    他苍白着唇,淡漠着眸,同那碎掉的玉和酒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也有一颗姻缘树。

    上面的红布条随着风雨摇晃着,一下又一下。一些飘落下来,坠入泥中,一些同树枝交缠着,再看不出原貌。

    还有一些,没有飘落,也没有交缠。只是长年累月的风雨,也早已让它原本的红变得无比地黯淡。

    第六十章

    吃了风寒药, 姜婳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待到再醒来时,窗外的雨终于是停了。她抬眸向暖黄的烛光望去,晨莲正认真翻阅着什么东西。

    她起身的微小声响惊动了晨莲, 晨莲忙放下手中的书, 向她望过来。

    “小姐, 你醒了。”说着,晨莲从一旁的茶壶中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端着水向姜婳走去。

    睡了一觉,空气中还浮动着淡淡的香, 姜婳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好了不少。那僧人用的风寒药的确苦了些,但是效果的确很好。

    温热的水被递到了她手中, 手指触摸到杯壁的那一瞬, 她有片刻的茫然。脑袋清醒些了,前两日发生的事情才跟着清晰起来。

    她望向远处那扇普通的木门。

    即便换了一个房间, 但是远山寺的寮房的布局大抵都是相似的。她眼眸静静看着, 仿佛见到了门边摔倒的自己和谢欲晚逐渐消失的脸。

    她形容不出自己那一刻心慌的感觉。

    抛开爱恨纠葛,抛开那些浮动的轻薄的爱意。在两世中, 他始终都是她和姨娘的恩人。

    她望向晨莲, 晨莲也笑盈盈地看向她。

    “小姐是有什么想问的吗?”说着,晨莲思考了一瞬:“司小姐吗?今日早些时候,雨停了司小姐便下山了。司小姐来寻小姐下山的时候,奴说小姐被公子唤去竹林挖酒了, 过两日小姐会和公子一同下山。”

    “可能是因为未同小姐一起下山吧,司小姐的脸色并不算太好。不过旁边的奴仆说了什么, 司小姐便提着裙子走了。”

    姜婳眸色没有什么变化, 轻声应了一句:“嗯。”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砰——”

    两人的视线一同望向门外。

    晨莲将姜婳手中的茶杯接过, 放到了桌子上。再走到门边去开门。

    来的人是徐宴时。

    他换了一身衣裳,一瘸一拐着,脸色苍白。

    见到开门的人是晨莲,他满眸担心:“神、你家小姐如何了?”他到底把那个‘神女’咽了下去,怕给姜婳招惹麻烦。

    晨莲望向他来时的方向,笑盈盈道:“公子是哪家的公子,我家小姐这几日感染了些风寒,不太方便见人。若是公子有何事,奴这便去向小姐通报。”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若是旁人,定是知晓其中意思转身离开改日再来拜访了。

    但这是徐宴时。

    他一双狐狸眼透出清澈的关心:“我名唤徐宴时,小姐感染了风寒,风寒、风寒好些了吗?寺庙中没有大夫,要不我下山去为小姐请个大夫吧。”

    他眸中满是担忧,整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像是越来越忧心,他望着晨莲:“感染了风寒便要吃药,从前要不我还是下山去为小姐寻个大夫来。”说着,他转身就要下山。

    这一番话下来,便是晨莲都有些愣住。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她笑着道:“不用了,小姐已经服了风寒药,如今已经好了不少。只是夜深了,公子不如明日再来拜访?”

    风柔柔吹着,晨莲注意到徐宴时的衣衫上已经浸出了血。

    她语气柔和了些:“公子先回去吧,待到小姐醒了,我会同小姐说的。”

    徐宴时有些犹豫,像是有什么事情不得不说一般。但想着姜婳感染了风寒,还需要休息,他又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他想着门边那碎掉的酒坛和那一支熟悉的箭,心中十分内疚。他不该同神女来同一个寺庙,他不知神女也会来这个寺庙的,他很怕将神女卷入到这场他父兄的纷争之中。

    他只是父兄争斗的牺牲品,若是连累了神女

    第一次,徐宴时眸中多了些犹豫。

    *

    晨莲同徐宴时的声音并不算小,寮房也并不算大,姜婳便将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微弱的烛火下,姜婳轻声问道:“那日发生的一切是因为徐宴时吗?”

    晨莲没有否认,笑着道:“小姐不用担心,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这一次是有人擅离职守,否则那箭应当连酒坛都射不中。”

    姜婳未多想,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晨莲望向窗外的一棵树,即便公子要处理寒蝉,应当也要等到他们下山之后。她一边觉得有些无趣,一边又觉得寒蝉就这样死了也好。

    毕竟,那年寒蝉背着橘糖出暗卫营所踏的尸骨,也算有她的半份。

    *

    后山一处寮房中。

    莫怀将手中的书信折叠起来,递给正在书桌前的公子。

    谢欲晚的脸色有些苍白,依旧是一身雪白的袍子,接过信件时,看着上面短短的一行话,他不由眉心微蹙。

    深更半夜,青年的声音有些寒:“查清楚了?”

    莫怀垂头,一五一十报起来:“那日一切是太子所为,不过本意应该不是针对公子或者姜小姐,是因为安王。安王从前同姜小姐接触过两次,我们虽然尽力将事情拦下了,但是太子那边还是接到了消息。”

    “刺客们看起来没想要安王的命,将安王折磨了一通,便放安王走了。他们一路追逐安王,一直到了小姐的房间。安王不知道这是姜小姐的房间,当时因为形势,不得已翻窗而入。”

    说着,莫怀犹豫了一瞬,抬眸望向了眸色已经森寒的公子。

    “太子那边的人所想的,应当是让安王推窗而入之后,看见姜小姐的尸体。公子,这可能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布好的局。”

    话说到一半时,莫怀已经垂下了眸。

    在公子身边十余年,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公子如此大的怒火。公子越是生气,脸上神情越是淡漠,甚至语气都会平静三分

    许久之后,青年清寒的声音在室内淡淡响起。

    像是沉闷了许久的冬日,从覆满雪的枝丫下闷闷地掉下一块,一时间漫山遍野的雪都沉寂了起来。

    “去查司家。”

    莫怀眸色一怔,恍然察觉。

    这两次的事情,其实都同司家有关。姜小姐同安王第一次相遇是在回长安的船上,第二次相遇是因为姜小姐离了宴会去救了落水的司洛水。

    他手下的人明明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此前他一直想不通,为何消息还是会传到太子耳中,以至于有了那日那一场精密的刺杀。

    手下的人是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但是他遗漏了一人——司洛水。

    这件事情应当不是司洛水一个闺中小姐谋划的,但是安王同姜小姐遇见的第二次,是姜小姐救了司洛水之后,不小心踏错了船只。

    那船只上只有安王和他身边的小太监,消息不可能会传出去。这里面唯一的变数是司洛水。

    这一次来远山寺,依旧是司小姐在长宁郡主的及笄宴上邀请了姜小姐。

    莫怀望向书桌前的公子。

    谢欲晚苍白着脸,淡淡垂着一双眸,安静翻动着桌上的书页。寂静的夜中,房间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等到那声音夏然而至的时候,谢欲晚轻按了按额头。

    昏暗的烛火映亮青年半张苍白的脸,在莫怀面前无比平静的青年,此刻眸中的疏离淡然褪去,多了三分犹豫。

    他想起那日少女眸中的茫然,望向了窗外寂静的夜空。

    这似乎是一个悖论。

    十年后的丞相只手遮天,便是天子也要礼让三分。但十年后,她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后来他也曾在一个冬日将自己浸没,同她感受一样的温度。

    只是那一年,大雪未连下七日,想必他所承受的冷,不及她一分。

    但是十年前的他,即便少年拜相,即便重生一世,即便拥有通天的权势。在护住她这件事情面前,依旧如此浅薄。

    就像上一世,他回到长安的路途中,听见了季姨娘自缢身亡的消息。那时船夫日夜不休地赶路,他到姜府时,灵堂和尸骨依旧被毁了个干净。

    他那时不懂心中那一丝茫然,毕竟在那之前他认为,这世间已罕有做不到的事情了。

    但他竟然无法全然护住一个微弱的女子。

    他师出无名。

    现在亦是如此。

    即便有他学生的名分,她能避开姜府众人的欺|辱,但那些暗中的势力,却并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学生名分对她留情。

    他能屠了那日的太子,可日后呢。

    按照她待他的态度,便是十年后,他又能否靠近一分。若她生活安稳倒也没什么,可现在不是这样。无论于陈,还是徐宴时,对她而言,若是踏错一分,暗中的势力就能将她柔弱的尸骨搅得稀碎。

    可他的小婳浑然不知。

    油灯燃了一日一夜。

    青年始终未闭上那本书。

    *

    隔日夜间。

    姜婳已经准备入睡了,按照晨莲今日同她说的,她们明日便可以下山了。这几日都住在山中,早晨同僧人一起扫台阶,中午去厨房吃素面,晚上还能去后山散散步。

    若是没有那日那一箭,姜婳其实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今日黄昏时,晨莲同她一起走在后山的路上。后山有一条延绵到不知何处的小溪,小溪的两侧,隔上些距离,就有一颗姻缘树。

    黄昏时人还未走完,一些少女正踮着脚往树上系着红布条。一旁的友人打趣时,少女们红了脸,却还是轻轻地点了个头。

    姜婳望着姻缘树上数不清的红布条,也轻轻地笑了笑。

    想起明日便要下山了,一时间她还有些不舍。这几日徐宴时自从那一日夜间来了,此后就没有再来过了。

    还能来寻她,身体应该是无虞吧。

    想起那日徐宴时同她说的一切,她怔了一瞬。他口中的哥哥,应该是他的嫡亲哥哥,前些月被打入废宫的太子殿下。

    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斗争不断,他们都未对徐宴时出手,为何身为嫡兄的太子殿下要对徐宴时出手。

    上一世那场刺杀之后,太子殿下复位,当今天子驾崩之后,登上皇位。

    皇室中人死的死,残的残,便是公主也逃不过驱逐出长安的命运。唯一余下的一位,便是徐宴时,他没有死在太子登基那一年,而是同她死在了同一年。

    她想起回忆中,她在马车上看见的那双孤寒的眼。

    她如何也将其同这一世她认识的徐宴时对不上,可又的确是‘同一双眼’,同一张脸。油灯照着少女的沉默,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砰——”

    敲门声很轻,姜婳想起那日的事情,犹豫了一瞬。

    外面传来了青年淡漠的声音:“是我。”

    是谢欲晚,姜婳一怔,烛火映亮了她微微发颤的手。她眸中泛起一丝茫然,这几日都未见到他,她以为他早就下山了。

    但是今日又在夜间敲响了她的门。

    她说不清心中的感觉,只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闷。她沉默片刻,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几乎是开门的一瞬间,她就对上了青年那一双好看的眸。

    如冬日细碎的松雪,落下之时,不觉冷,可细细思量,哪怕化在了掌心,却还是冷的。她望着天边的漆黑,轻声道:“很晚了,还未入睡吗?”

    她语调其实刻意柔和了些。

    谢欲晚和她都知晓,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他静静望着她,屋内那一盏烛火为她映出身后长长的影。

    他沉闷一声,轻声问了一句:“风寒好了吗?”

    毫无技巧的寒暄。

    她每日的事情,都会有人报给他。她风寒隔日便好了的事情,他一早便知道了。关于这样,两人都心知肚明。

    姜婳让开了身子:“是有什么事情吗?进来说吧。”

    她余光望着他身后那一片黑,垂下了眸,那日那一支箭刺破了她一直伪装的假面。即便对自己她也要承认,她很怕。

    怕他有事。

    坐到了桌子旁,她开始为他斟茶。

    他望着桌上唯一亮着的烛火,透过微弱的光,静静地看着桌上映出的她的影。直到一杯茶被递到了他身前。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杯壁上。

    姜婳轻声说道:“本来茶水是温热的,但是夜深了,就凉了。茶是晨莲同僧人寻的寺中的安神茶,听晨莲说,寺庙中的僧人都很喜欢。”

    她说话的时候,谢欲晚一直定眸望着她。

    她怔了一瞬,有些话突然不知道如何说了,犹豫片刻,还是轻声说着:“要不要也试一试?”

    他的眼神从她的脸上移开,到了手中的茶水上。

    她如今待他如此温和,是因为那日那一箭,她太温柔善良,势必会被‘恩情’所裹挟。即便只是司洛水刻意释放的好意,她踌躇之后还是付出着真心。

    他垂下眸,遮住眼底蔓延的苦涩,饮了一口茶。

    姜婳面上很平静,可衣袖下的手已经抓紧了衣裳。烛光微弱,雪白的袍子又衬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原本清冷绝尘的公子,因为烛火下这一份苍白,平添了些病弱。

    “苦吗?”她轻声说道。

    他垂着眸,轻声道:“不苦。”

    就在姜婳还在尽力寻找着话题,以至于气氛不至于过分冷落的时候,青年突然抬眸望向了她,他的声音同寻常不太一样,带了些忐忑的温和。

    像是用了许久,他才终于温声说出那一句。

    “小婳,我们成婚好不好。”

    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眸带了一丝忐忑。就像是他已经知晓命定的结局,但还是不甘心地想要最后试上一试。

    黑暗隐去了青年的忐忑和惶恐,他望着面前眸色诧异的女子,语气之中多了一分乞求。

    那日走在昏暗的山林之中,丝线牵扯他模糊的血肉。月光淡淡映出他身后的影,偶尔山间传来一两声狼鸣。

    而今日,不曾有月,不曾有星。

    他在乞求一个女子哪怕浅薄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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